雲中君·梵高
聊一下我對梵高的認識及其他。
一·仙氣縱橫
去年保利春拍,我去鐘錶專場。
恰巧看到了傅抱石的《雲中君和大司命》在拍前展覽。保利非常重視這個扛鼎之作,特意搭建了四面的隔斷,外牆煙斜霧橫,裡面是黑洞洞的暗室,裡面擺著這張畫。
114×315 cm
——仙氣縱橫
再無別的字眼形容。
苦晝短
唐代:李賀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可以順便聽一下燕池的《苦晝短》,循環往複。
對這首詩的評價也是——仙氣縱橫。
有人問:「在佛教傳到中國之前,中國人信什麼?」
以上就是中國人那個時代信奉的神明。
雲中君和大司命,走過這幅三米長的畫,雲氣繚繞之間,露出兩個神明的面孔,似乎倏爾即再次隱沒在雲海之中。
被譽為「一百年來最重要的中國畫」,在保利拍了兩個多億。別的不說,這兩天,保羅紐曼的勞力士也拍了兩個多億,我雖然做過鐘錶行當,但實話講,一噸這樣的表,也比不上一張《雲中君》,兩個多億,可以再加一個零。
太多老百姓看不懂,又產生不了共鳴的當代藝術,拍到天價了。以至於偶爾出來一個震撼到我的,雖然不是我的錢,我仍舊想讓他高過凡俗一大截,至少在我心目中,傅抱石要遠遠高於吳冠中或者李可染。就憑這幅畫,這是我自己的觀感。
二.懂與不懂
我直到現在,也看不大懂山水畫,或者文人畫。我朋友,中國唯二的美院,壁畫專業,也看不懂山水畫。我買了些書,試圖擁有這種鑒賞能力,但都沒抓住要害,光記住了一些人名,但面對一張畫,依舊說不出個高下好壞來,太次的畫能分辨,但是很好很好的畫,如何好,好在哪裡,哪感人,沒有《雲中君》這樣的審美體驗。
解析現當代藝術近年是個吃香的行當,做得稍微知名的人,書都出了一面牆了。他們解析的好壞我不會分析,但就這個火熱程度,我似乎能理解。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於小說,卡夫卡之於現代主義,在廣大文青的必要知識儲備中,莫奈高更畢加索梵高之類響噹噹的人物,不說出個子丑寅卯,就不配談論藝術,大家急需從地上抄起那麼一兩塊敲門磚,把自己這個大大的空白補齊,以至於這一塊的需求是巨大的。
而第一觀感,常常是人羞於談及的。
那些有一定裝飾性的還好,一看畫面很美,再一看作者如雷貫耳,再一看,這是某某博物館的鎮館名作,或者是拍出了天價,那麼自然就只剩下嘆服。
那些一眼望去,抓不住神經的,就不敢亂講了,生怕露怯,生怕這是個圈內頂頂大名的作品,說出不好,就是打自己的臉,喪失了在文青之中立足的可能。
好在《雲中君和大司命》觸動了我的某種神經,就像看宮崎駿《天空之城》里,飛行員歷經雷暴與雲層,在極遠處看到了一瞬間的瑰麗景象。
有賴於一直讀詩產生的共鳴,這種畫面讓我立刻聯想起了李賀,那個臨終時被召上天去「作記白玉樓」的半仙之體,《苦晝短》里,他要停住日月,要長生不絕。
雲中君,大司命,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向我望了望,然後就了無蹤跡。
可能我們需要打破一種認識——事物的發展並不總是從初級到高級,總是進化並且越來越完備和厲害的。至少藝術不全是這樣。
唐詩宋詩再到明清的詩,可以說是每況愈下,可能現代詩擺脫了格律的藩籬後,偶有佳作,但也遠遠不及古人的高度。甚至我更喜歡再往前魏晉南北朝的清麗,沒有必然的道理是越來越好的。繪畫也是如此,我們看到了一些燦若星辰的東西,沒必要說,一定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單行路,有先必然有後。臻於至善,往往被一些天才人物達到,後來人只有望洋興嘆的份了。
按一本書《南畫十六觀》裡面列舉的文人畫大家來看,黃公望、倪瓚、八大山人各有各的訴求,技法上有先後,但有可能誰和誰都不挨著,所有人追求的是自己的東西,「渾」或者「高古」,就有可能直接回到幾百年前,並不想與任何其間的人發生關聯。
如果藝術史是個「偉大航路」,中間的島嶼,是可以任取一條路徑的。當然了,不想往前,隨便停在哪裡,或者掉頭,也是可以的。這就是開頭要講的。
三.可流淚,也可不流。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
蘭亭序不僅僅寫得宛若通神,文章也是一等的好。這個「若合一契」,被後世的無數人拿來用和感悟。
中國的歷史太漫長了,以至於一種題材出人意料地厚重,就是「詠史詩」。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
這樣的詩句,很容易就能引起人無限共鳴與聯想,所謂王朝更迭,興廢無常。
《祭侄文稿》是唐朝顏真卿的作品,被譽為「天下行書第二」,按照知乎的問法,就會出來這樣的問題:「《祭侄文稿》被譽為「天下行書第二,是否過譽?」
然後各路高手就可以開始回答了。
我不想離題太遠,只是把這個當成一個能催淚的例子講。日本之前拍過一個紀錄片,叫《故宮の至寶》,第十集就講了這幅字,先是講到戰亂的時局,再講到顏真卿的人品,寫這幅字的緣由,最後把鏡頭推進,一個字一個字拍下來,對了,BGM就是最有名的,神思者,故宮。
哭得那叫一個稀里嘩啦。
哭過之後,體驗到了「若合一契」,覺得顏真卿真乃大丈夫。
當年朱軍《藝術人生》,有個絕招,就是「彈鋼琴,憶童年」。屢試不爽,嘉賓被煽得一哭再哭。說句非常露怯的話,我是個容易被套路的人,NHK努把力煽我一下,我就是中招那個。
所以梵高也賺過我的淚水,某時某刻,看到《星月夜》放大後清晰的筆觸,搞得眼淚如開閘水龍頭一樣,因為會想起,這是多麼厲害的人,在一個神經大約不正常,生活已經走向終結的時候,是怎麼用畫筆,蘸著一點點明黃的顏料,在畫上面形成一個絕妙的渦旋的。
會腦補那個千古唯一的瞬間,然後就自己把自己給搞哭了。這其中,有多少是靠「若合一契」,或者叫腦補代入歷史瞬間呢?我不太清楚。
四.稚拙,不像水果蛋糕
講梵高,說了這麼久,才放第一張畫。
這幅畫,好像陳丹青聊了足足三期。
他喜歡這幅畫的原因也很簡單,誰沒有個萌蠢萌蠢的時候呢?但再對比他之後的曠世的東西,就好比一個老外漢學家,會直接了當地講,我喜歡你們中國上古的詩歌。其實「三歲看到老」而已,唐詩多麼璀璨,不用多說。往前點說,可能逼格更高些。
很多人解讀畢加索,就把他十七八歲的畫作拿出來,似乎就默認堵住所有人的嘴了。其實也不無道理。畢加索不露怯,大宗師派頭,就跟喬峰或者魯迅似的,甫一登場就霸氣驚艷。即便是太祖長拳到了人家手裡也打得戰鬥力爆表。只是並不能解釋,畢加索何以成為畢加索,而不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用十幾歲的畫,也只能說明一點,就是好的天賦,但如何成為好的作品,並且成為歷史的一部分。這個解讀就不作數。
梵高很鬱悶,犯愁怎麼畫人臉的這個問題,可以說困擾終身。在當時,他畫的畫賣得不好情有可原,畫中人臉乾脆都塗平了,誰買啊,頗有美院學生考試,畫著畫著自暴自棄的感覺。
絕望……深深地絕望。
「不會」,「不甜」,是困擾當年梵高的最大痛點、後世的人寫了無數本書,書里都是對梵高的誇讚,但賣不掉就是賣不掉。
某美院同學cos的梵高,我覺得梵高的棺材板已經壓不住了。
如果畫人臉畫不明白,那畫風景呢?
人類似乎對玻璃質感有種天生的喜愛,無論是喜歡江河湖海,還是喜歡教堂的彩繪玻璃,都有欣賞光芒透過物體的癖好。我們覺得某一種畫的技術很高,就是用鉛筆畫水滴,或者畫塑料袋,朋友圈裡大家一定看過這種作品,誰能用不透明的東西,模擬出通透的質感,總覺得他在技法上非常厲害。
那時候的風氣就是喜歡這些高通透,看起來水波蕩漾的東西。這些審美體驗,是看文藝復興巨匠們沒有的。但不幸的是,梵高畫水也沒達到當時人們一眼望去很驚異的那種風格。也就是說兩邊都不挨著。雖然他探索的道路是對的,因為提奧給他開了外掛,知道當下以及未來的流行趨勢,但不幸的是,梵高沒有那種開掛的天分,去模擬市場最喜歡的東西,但這也正是梵高成為梵高的原因。
我和朋友笑談過,現在的聰明人太多,以至於都跟鳩摩智似的。鳩摩智大家看過《天龍八部》都知道,在少林寺險些踢館成功,砸了人家招牌。因為「小無相功」,近乎於功大欺理了,用最牛的處理器,去跑模擬機,模擬少林派的絕技,而不被人發現。
如果梵高是個「聰明人」,有提奧這樣的內部人士給他看了秘籍,那麼開動模擬器,把印象派的東西,都來個「虛擬機運行」跑一遍,那麼絕對是生計不愁的。其實現在的很多美院畢業也是,資訊太發達,幾個展隨便跑下來,什麼東西好賣,小無相功跑下來就得,輕易就吃穿不愁了。
但想留名青史,就要抵住這樣的誘惑,或者說,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或者說壓根就不想明白,只想畫畫,走一條決絕的路。
五,對勢窘的同情心
「亞洲人非常推崇梵高,因為亞洲人覺得梵高是窮困到大師的象徵,符合當年亞洲人的心態。」
「梵高用所有的畫布、所有的顏料,都是當時歐洲最好的,能買到的最貴的,歐洲的頂級東西,在當時就是全世界頂級的東西。」「其實那個時候的畫家,都是比較有教養的,所謂的高階層,爸媽都是律師啊,外交官之類的。」「梵高沒有其餘的人容易接觸到美術教育的環境。」「他弟弟都快氣死了,我感覺他弟弟特別無奈。因為就這樣他的畫也賣不出去,因為他畫不好嘛。法國人畫東西都很甜,喜歡波光粼粼很柔美的東西,像奶油蛋糕一樣。梵高畫出來就很倔,跟木頭片子一樣砍啊砍的。」「梵高有一點好,他寫作或者說話水平特別高。他牧師出身,你見過牧師么?個頂個都是話癆,他特別愛寫信,就給他助攻,加分很多。」
以上是大美院科班出身的人,對梵高的一些見解,我聽了好幾遍,從微信語音里把這些話敲下來。話里我覺得大概涵蓋了梵高的某些基本特徵,和一部分人的思維定式。其實其他知乎的答案,也都在反覆提及這些。
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
這是我從前非常推崇的一句話,現在又覺得不一定。
思王就是曹植。這句話可以用來對抗大部分迷弟迷妹對偶像的過分崇拜(非常好用,可以試著記下來)。梵高就是場外信息太多了,用我朋友的話說,牧師出身,太能寫了,加分不少。
只是回頭再看曹植,不管他如何「勢窘」,如何看起來引人傷懷。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
我找不出一張配圖來描述這種令人心折又清麗婉轉的至美圖景,乾淨得足以讓人忘掉所有場外信息——「不是有個問題么:「有哪些文字,自己十輩子寫不出來?」十輩子也就五六百年,太短了。再給我五百輩子,我也摸不到曹子建的邊。
認識這樣的人物,都需要從第一觀感,到場外信息,再回到純粹的感官體驗上來。我可以對曹植有個更加清晰的認識,那麼對梵高,也似乎需要一個,把「助攻」下意識忘記的過程。
對待梵高也好,別的藝術家也罷。總會遇到一個同樣的困惑,就是如何區分文本信息和場外信息。我之前講詩詞說過一嘴,初高中的詩詞鑒賞,初唐豪邁,安史之亂、南宋都是家國憂思,詠史詩就是感慨興亡,貶謫之作大多是懷才不遇加高潔情操,全在注釋里。
越往現在,我們的場外信息越多,也就是俗稱的「講個好故事」。梵高在藝術家中的故事性,絕對是佼佼者。就像海子、顧城、王小波這些盛年去世的文人一樣,文藝女青年就是對這些人毫無抵抗力。
所謂「潘驢鄧小閑」,是王婆總結的無法抵擋的男人形象,那麼藝術家呢?
「帥、窮、痞、瘋、早」,前四個不用解釋了,最後一個,就是死得要早。
梵高究竟有沒有「純文本」層面的審美絕佳體驗,能支撐起他的永垂不朽呢?
六.不必為自己看不見的衣服買單
我有個同學天生色弱,打撞球的時候需要提示該打哪個球了。他自己也開玩笑說,不用在相機上敗很多錢,因為自己看不出太大差別。
梵高的色彩一直被人稱道。但究竟是怎麼個好法,普遍的論點是用色大膽,搭配奇妙,和對色彩的把控能力細緻入微。so,what?
大家都有逛蘇寧國美的經歷,各種尺寸的電視擺在展廳里,放一樣的圖像,一眼望去挺壯觀的。然後就有幾千的,還有上萬的,還有接近十萬的。除了尺寸上的差異,可能顏色上也略有不同。有的人在意這些,有的就不是很在意。各種黑科技層出不窮,當然了,價錢也十分感人。
我重新認識梵高,是在換了新手機以後。
因為我之前用了很久的蘋果,後來終於忍不住沒到一處先找充電器,就換了三星,據說更省電(其實也沒省哪去,屏幕剩下來的,處理器都用了。)
因為那個oled屏幕的原理就是,亮的自發光,黑的不發光,物體的質感一下子就出來了,但是人像不如蘋果,因為缺少了背光下,人臉的透明基底。朋友圈有幾個賣翡翠的整天刷東西,雖然我也買不起,但是每次看見了,都忍不住點開,因為水頭好的翡翠,水水潤潤的,在屏幕里非常養眼,這是我之前用蘋果沒有的習慣。
和朋友一起,半夜看畫翻到了梵高這張。他是蘋果手機,我說你給我發過來,我也看兩眼。然後在三星上看的,過一會他的腦袋就湊過來看我的了。
對著星月夜那張畫,倆人都覺得很刺眼。其實並不是手機屏幕太亮把人晃到,而是原本有背光的iphone和pad。換到了三星的oled上,結果是畫上黑色的部分,幾乎不發光了。讓畫面整體變亮,每一種顏色都有更加鮮明的體驗。
最明亮的點,不是右上那個大月亮,而是下面那個不知道是哪顆星,「刺眼」的意思是,層級在畫面上最高,趕上超新星了。《星月夜》這張畫,在oled下的觀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就是因為較好地模擬出了原畫呈現的階梯顏色,階梯光感。
當然了,並不是說,三星用戶才能看懂梵高,何況蘋果X也用了oled。實際上很多人逛博物館都有類似的體驗,就是原本在美術書上,在手機里看了無數次的畫,到了原作近前,發現跟自己預想的不太一樣。畫面似乎更加昏暗,糊成一團,加上為了保護畫面的顏色,使用了比較暗的燈光,就更失望大于欣喜了。
因為美術書上的照片都挑過顏色,無論是明暗還是色溫,不會和原作一模一樣的。
對色彩有好的感知能力,幾乎是一個畫家的基本屬性。然而進入了數碼時代,人眼慢慢適應了手機屏幕,和電視屏幕,對世界色彩屬性的描述。我們經常會講,賓得的顏色艷,三星屏幕的顏色飽和度高,實際上是人眼對顏色最普遍認知的一種體現。
經常有攝影愛好者,發一些攝影作品,畫面裡面沒有多少暗部,絕大部分都明亮且鮮艷,無論是天空、海岸、夕陽、都呈現出一種高飽和的色澤,很是絢爛。然而這些作品,其實我們也知道,不會是殿堂級的東西,只是你刷手機的時候,通過液晶呈現出來的一種對世界的再加工而已。
液晶讓整個世界的審美觀感發生了變化。從屏幕里接收到的資訊越來越多,從實物上感知的東西越來越少。畢竟油畫底下可沒有一層發光材料連著鋰電池。很多藝術愛好者,呼籲人們不要從手機上欣賞美術品,但我覺得大潮流還是不可阻擋。
我拍了七八個小時的隊,跑去故宮看千里江山圖,然後一看實物,好暗,絲絹已經發黃泛黑,手機草草拍了幾張,結果回家看,發現還是手機里的好看,又重新喚起了對這幅畫的好感。這不符合一部分人關於藝術純粹強迫。
人眼的色域其實太狹窄了,學理科的都知道光譜上,可見光真的就是那麼窄窄的一小條,據說螳螂蝦能看見廣得多的光譜,他們的世界裡,五彩斑斕,可惜人想破頭也想不出,那是個怎麼樣感受。
這是NASA最有名的一副圖,前些天有人說都是ps的,恩,不ps看見個鬼啊。大部分都落在可見光範圍之外了,要麼黑成一團,要麼加上紅外的,整張圖裡星光瀰漫。
如果回到打撞球那個比喻,那就是少數色弱的人打不來撞球,普通人分得清楚斯諾克,那麼螳螂蝦能打一萬個球的斯諾克。而且很多球人連看都看不到。螳螂蝦如果和人打斯諾克,沒準會覺得索然無味,顏色太少了。
梵高的色彩,在少數敏銳的人眼中,有著超乎一般的感官體驗。這種體驗,跟其他大部分人,沒辦法言傳。可以用三星模擬一下,但沒辦法,我又不是那少數幸運兒。在問題「如何看待印象派」中,一個人的回復我覺得很有建設性,大約是:「如果你看印象派的第一眼不會被打動,那麼以後再補充多少藝術知識和教育,其實都是徒勞的。」
這有點像「皇帝的新裝」,也確實是如此,拿一個我最熟悉的領域做比方——鋯石、人工鑽石替代品和天然鑽石可能在火彩和色散上差不了太多,但少數人就是敏銳地隨時能察覺,並肯為這十倍的差價買單,剩下的絕大部分人,就是這個既定價值體系的盲從者和身不由己者。多少人欣賞不來梵高,但成為這個價值體系的一部分呢?我們不得而知。
七,旋轉、跳躍,我不停歇。
再多的圖我就不粘了,真是難為這些「翻譯工作者」了。還有把星月夜做成亞克力板子,後面放燈泡的,讓雲團轉啊轉的。
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了,梵高確實打動了一部分人,不然人家非什麼勁去搞這些小花招企圖解釋清楚呢?
簡而言之吧,梵高這個畫家,按聽故事來說,像祥林嫂,我只會被他打動一次。按作品說,我是個普通人,不屬於少數幸運兒,只能隨大流說好。但只有《星月夜》一張,有被按在地上碾壓的感覺。
拿掉《星月夜》的梵高,就好比沒有《千與千尋》的宮崎駿。
為什麼這麼講?
記得去傳媒學院蹭課,拉片拉到《2001太空漫遊》,老師暫停了一下,說,下面你們將會看到有史以來,最大景深的一個鏡頭。
然後——沒有然後了。
不得不服,這景深絕了,誰的景深也沒這個大。
在一部分人眼裡,庫布里克是最接近上帝的導演,同理,梵高畫出《星月夜》的時候,是離上帝最近的畫家,假使有上帝。
按我很人微言輕的自說自話。
「人類有三次真正睜開眼看清這個宇宙,一次是原理上——《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第二次是技術上——哈勃望遠鏡升空,第三次就是藝術上——梵高的《星月夜》」
梵高那個年代,人是不可能如同今天的我們一樣,清醒地認識到地球在宇宙中所處的位置的。現在哪怕小學生,都知道銀河系是個螺旋,腦子裡有個大致的形象,地球處在旋臂上,這是無數科普片給我們反覆累加的結果,人類對自身的認識,有了今天這個大致的輪廓,也是自然科學進步帶給我們最深刻的思想進步之一了。要感謝CCTV10和mac電腦,每個人都有一個鏡頭從星系外一直飛到星系裡。
然後我們就納悶了,梵高咋知道的。
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 It becomes small as a song,as a kiss of the eternal.
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後面沒有更好的譯文了)
好了,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開始,在三星手機自發光的色階下,這張畫呈現一種水草缸的透明質感,一切的顏色變得鮮活而富有層次。許多星辰開始發出璀璨的光芒。
然後畫面黑色的部分,也就是天空中的暗部,我曾以為是畫家陰鷙心情的寫照,加了很多純黑色的筆觸,那一刻發現,黑色是最難的部分,是引導畫面旋動的靈魂,整個天空顫抖,富有生機,接著一瞬間,畫面在眼前崩解(單反的宣傳片,一個鏡頭突然延展分解出去的既視感),一副畫變成極大景深。
下面的城鎮,是星星點點俗世的萬家燈火。右上的月亮,離地萬里的溫暖光輝,而宇宙,就像某種實體的動物,像克蘇魯的本體露出,臂膀里抓著比太陽閃耀萬倍的星辰,即使體積是如此小,卻威壓得可怕。
手機成為舷窗。被宇宙的本體所驚駭,卻捨不得丟出去或者熄掉屏幕,因為「看」,此刻是一件奢侈至極的事情,也是造物主的恩賜。
…………
忘了說,那天我帶了一瓶三得利的威士忌,還有一瓶三得利的白蘭地,兩瓶酒都開了。
知乎關於梵高的一個回答,我覺得最最真摯的,是一位朋友罹患了精神上的疾病,梵高的畫在他眼裡「旋轉跳躍,湧向自己」,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以上,有那麼多人,教別人解讀《星月夜》,用了樹脂,gif圖加高斯模糊,想讓旁人感同身受的原因了。
那簡直是,無與倫比的一場瘋狂體驗吧。
但人們始終不用為自己看不見的衣服買單,大大方方地承認,在自己眼裡,這就是一副藍色底子的油畫,絕對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想被梵高撩到,可能要付出的代價,不止是一瓶酒那麼簡單。
終:生而為人的遺憾
張氏有過著名的——「『三大恨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第三件不記得了……應當是『三恨紅樓夢未完』。」前兩件事,完全無足輕重,完全是為了烘托這第三件,一時被文藝青年封為至論。其實人總是有些不如意的,最大的不如意,莫過於世界架構如此,無從更改。我也想體驗一把螳螂蝦的世界。難怪人們如此買「平行宇宙科幻」的賬,最後講點很嘰歪裝逼的吧,其實我也有想過,生而為人的最大遺憾是什麼。
因對《三體》的解讀讓我走進知乎,其實我不太關注裡面的政治隱喻,這裡三體寫得精彩,但不打動我。
我最最心折的句子,就一句。
十幾個小時後,三人迎來了藍星的夜晚。夜空中沒有月亮,但與地球相比,這裡的星空要明亮許多,銀河系像銀色的火海一般,能夠在地上映出人影。其實與太陽系相比,這裡距銀河系的中心並沒有近多少,可能是這二百八十七光年的空間中有星際塵埃,使太陽系看到的銀河黯淡了許多。
當讀到大劉這樣的句子,我的眼睛也黯淡了許多。
我的地球,我的母星,我是多麼希望我的夜空里有更加璀璨的銀河。這簡直是TMD史上最壞的,最自己家園的揣測!當時我就是這麼想的。
於是乎,我的遺憾其實很明晰了,我希望地球上的星空更加璀璨些。
因從小有個天文情結。有幸去過夏天的興隆觀測站,去過冬天的古北口,有幸去過南半球,那裡獵戶座頭下腳上,直面銀心,會看見北半球看不見的金色內核。
全世界的古人,劃分星空的方式,看著星星編神話的方式,都是揀亮的連一塊,像什麼就是什麼。然後,高能來了——據說澳洲土著覺得銀河上有個鴯鶓神,他們是根據銀河的暗部的輪廓來推測的……
根據暗部……
何等奢侈的神話啊這是!
北半球的人,會看見銀心落山。南半球的人,才能看見銀心上中天,變成大鴯鶓,於是此刻我又覺得,古代的欽天監們,挺替他們遺憾的。
看完《星月夜》,我突然有種想法,這想法讓我四肢一瞬間冰涼,又自己傻樂——
那就是,假如,
地球不在獵戶座旋臂,
而是銀河為唱片,
太陽系是在那唱臂高懸,
那麼,天黑以後,
一個銀亮的,碩大無比的螺旋,
將從地平線上升起。
我不敢在網上找任何一張圖去模擬這個場景,我知道,假如地球是那樣的一個環境,科學會被神學屌得渣都不剩,所有人在日落以後最愛乾的事,就是躺在草坪上,和心愛的人一起看星空。
又或者,這景象太過驚心動魄,每一個壓抑的人,晚上出門抬頭,只消幾眼便手舞足蹈,神經錯亂也說不定。
不管怎樣,
感謝梵高,也不知道他怎麼琢磨明白的。
反正因為有他和他的畫作,
生而為人,少了很大的遺憾。
推薦閱讀:
※梵高1880(四):基督!基督!
※如何評價電影《摯愛梵高,星空之謎》的劇情?
※跟梵高、莫迪里阿尼等等藝術界知名窮光蛋相比,為什麼說米開朗基羅、馬薩喬等同時期的藝術家們生到了一個不差錢的好時代?
※梵高的故鄉在哪裡?
※梵高一生窮困潦倒,有沒有哪個女人真正愛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