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不是做了壞事，他只是做了錯事

再更新

一審認定的事實：Y沒有拿到一分錢，沒有拿過毒品，只幫忙搬運了一次，回家的目的本來是結婚裝修房子，在沒有參與毒品製造過程，沒有進入制毒地點，沒有看到毒品製成。這些事情我原本沒寫，是因為案件二審還沒判決，再加上覺得這篇文章只是一個記錄，沒想到有這麼多人會看。希望大家在不知道全部案情的情況下，不要臆想斷案。

致所有評論說洗白的人：希望你們如果遇到事情想申辯的時候，也能有一個人願意相信你並為你付出努力。

10月17日，我代理的一起製造毒品案件在湖南開庭。

一審共14個被告人，其中五個死刑立即執行，一個死緩，其餘無期有期徒刑若干，最輕的幾個也判了十五年。

這個案件算是我從業三年來，參與的量刑最重，影響最大的一起刑事案件了。

在知乎，有多少人真的見過毒品？有多少人知道，毒品是怎麼做出來的？如果是我，能夠分辨自己是在幫助別人製造毒品嗎？

為了敘述方便，下文以Y代替本案中我的當事人。

我跟Y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16年的年底，他28歲，我26歲。

飛機，高鐵，汽車，在路上輾轉超過6個小時後，我終於站在了看守所的律師會見室，忐忑不安地等著警察帶他來見我。

他會信任我嗎？把十五年的自由交付到我的手上？

隨著鐵門撞擊清脆的聲響，一個白白凈凈，身高超過185cm的男孩從對面被帶了進來，唯一顯得違和的，是他手上泛著白光的手銬和因腳下拷著鐵鏈而特有的走路姿勢。

你好，我是王律師。

你好，謝謝你來見我。

Y初中就輟了學，跟幾個朋友到廣州去做DJ。與我想像里不同的是，他身上完全沒有混社會的那種油腔滑調，用一句話來形容，大概就是沒有犯罪的膽量和智商。

他就像我們每個人身邊那個沒什麼主見的朋友，很容易信任人，很容易妥協。

因為從小一起玩的朋友的邀約，他回到家鄉的小小山村，幫著朋友搬運了幾大桶液體、洗衣機等物到一個偏遠的工棚。

王律師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東西能夠製造出毒品來。電視上演的，毒品都是在實驗室用試管才能製造出來呀！

正是Y的這句話打動了我，是的，換成是我，也從來沒有想過原來滾筒洗衣機是可以作為制毒工具的。

Y，一審的時候，你和你的律師說過這些話嗎？

我說過，但他不同意，他說我肯定會被判刑，不如認罪。我開庭想說這些話，但是我不知道怎麼說，也不敢說。

好，二審我們做無罪辯護，我不能保證你一定能出來，但我保證，你想說的話都有機會說，其他同案犯是否能夠證明你不知道他們在制毒，我會幫你問。

時間轉回到周一，開庭前最後一次的會見。

Y，我們再來演練一遍明天的庭審。法官會先核實你的身份信息，然後詢問你的上訴理由，你還記得我們之前講過的內容嗎？

我記得，你說有自我辯護和最後陳述，我也寫下來了。

法官原本計劃只給判死刑的被告人去開庭的機會，其他人都只能書面審理。我特意坐飛機到高院去跟法官申請，談了半個多小時，法官同意多提他一個；

因為Y說一審認定的制毒地點有誤，我穿著靴子徒步翻過山頭，走到不同制毒地點去拍照片；

為了證明Y可能無罪，我跟檢察官法官保持每個月都溝通的頻率，希望他們能去調取有利的證據。

因為除了我，沒有人能為他說話了。

法官和檢察官都說：無罪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同案犯里有人為了減輕自己的責任，指認了他。其實一審判決從現有證據上來看，並沒有太大的問題。

我心裡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Y的妻子問我：能不能讓Y和孩子見一面？他被抓時孩子還不太會說話，現在每天都問，我爸爸怎麼還不回來？

我說好，我會去跟法官請求。

庭審持續了整整一天，連中午都只休庭了40分鐘，我問審判長：庭審結束後，能不能隔著欄杆讓Y看一下孩子？法官說：只能在他離開法庭前的那一會兒。

但是休庭後，Y的妻子沒能帶上孩子走到前面，我看到了Y失落的眼神。

雖然知道不符合規定，我還是去問法官：讓我去給孩子拍幾張照片吧？讓Y隔著我的手機看看，絕對不影響案件。

他同意了。

我跑出法庭，在安檢大廳瘋狂地找。終於看到了孩子！

你是誰？你要幹什麼？我拿起手機，法院的工作人員沖著我大聲地喊。

我是律師……我就給孩子拍幾張照片……拜託您了……

他不再說話，還舉手示意其他人沒事，不需要過來。甚至同意拍一段孩子叫爸爸的視頻。

Y看了好幾遍，眼睛紅了。本來吵吵嚷嚷的羈押室，在視頻播放的時候突然安靜下來。

我出了法院，問：為什麼你們沒到欄杆這裡來？

小姑娘說，幼兒園老師講過，警察是抓壞人的，為什麼他們抓著爸爸？爸爸是不是做了壞事？我不要看，我要出去。

我突然有點哽咽，蹲下去告訴她：爸爸不是做了壞事，他只是做了錯事，我們都會犯錯，你要原諒他。

我不想洗白誰，即使在認定構成犯罪的情況下，Y在共同犯罪中的作用也極低，這是法院、檢察院和律師公認的事實，具體案件不方便寫的太明白。我寫下來，是希望自己以後不要忘記，也希望能給有可能變成Y的人一些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