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中元節

昨天中午吃粽子,粽子里一粒近乎鵝卵石大小的沙把我左邊第一雙尖牙磕出了個小豁口。牙雖破了,但我感到莫名親切,因為這些年在外吃的飯和菜,都極精細。別說沙,就連一片穀皮都沒吃出來過。

小時候每逢清明節和中元節,大人總警告我們,這樣的節日別亂說話,亂說話吃飯時會磕到牙。現在我當然知道那是瞎扯蛋,飯里吃出沙,唯一的解釋就是大人沒把米淘乾淨。但那時我信得厲害,以至於每次在那樣的節日里就算吃到沙,也不敢當著大人的面吐出來,生怕被大人知道早上上墳的時候我心裡沒想著祖宗,只念叨著快點把祭品拿回家開吃。

我們這邊對中元節很重視,節日從七月初十(初x即代表農曆,x號即代表公曆)開始,七月十五結束。五天時間裡,每家每戶都會全天候準備豐盛的祭品以饗先人。先人自然是已經成鬼的長輩,活人雖給鬼準備食物,但鬼吃不了,所以這些豐盛的祭品到頭來都進了活人的嘴裡,所以我們這邊有句話:吃在七月半,玩在舊曆年。

傳說每年中元節,陰曹地府都會放出全部鬼魂。這些鬼魂會在一天時間內回到故土,然後被他們各自的後人迎進家中,牲醴以待。至於喝過孟婆湯的鬼魂如何憑藉前世的記憶回到故土,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們這邊鬼門關開啟的時間卻不是七月十五,而是七月初七。換句話說,在我們這邊,當天上的牛郎織女在思念的驅使下從銀河兩岸向彼此狂奔時,地下正有無法計數的鬼魂,在向自己的故土狂奔。

小時候每年七月初七深夜,大人都會告訴我們,今晚鬼門關就開了,之後八天,天黑後不能在外吃飯,以防那些無人去接的孤魂野鬼盯上你手中的飯菜,跟你回家。然後幾乎每年的那個夜晚我總會做一個夢,夢到一扇巨大的石質拱門轟然開啟,裡面潮水般湧出無數鬼魂。我想在鬼魂的洪水裡找到我的十八代祖宗,問問他們是不是真的會庇佑我逢考必過,吃盡天下的雞腿。但每一次,我都會在找到之前就被尿生生憋醒。

在那些夢裡,我從未看清楚鬼魂們的臉,只看到灰茫茫的一團在涌動。我想知道鬼到底長什麼樣子,就問大人,大人說鬼的樣子就是他死時的樣子。然後我就想,那電視里那些看起來很恐怖的鬼一定死的時候很不開心、很難過,以至於面容扭曲成那樣。我又想,被大人們稱為孤魂野鬼的那些鬼,估計更不開心更難過,他們好不容易被放出來,卻無處可去,連吃的也沒有。於是在那些年,我總會像喂流浪貓一樣,想盡辦法在七月初七的晚上,倒點飯菜在外面。

我並不害怕有鬼跟我回家,因為我覺得當天晚上我的祖宗十八代都在屋裡,真進來個鬼,他們也能把他轟出去。要是他們連個鬼都搞不定,那他們也就別想著讓我光宗耀祖了。作為一個非常講道理的孩子,我覺得這事童叟無欺,很公平。

我們這邊中元節有很多規矩,比如一旦放了鞭炮,先人們入席後,絕不能碰凳子,說是鬼太輕,一碰凳子他就會掉下來。所以前兩天聽到有人在放龔琳娜的《法海你不懂愛》時,我腦海里總在自動迴旋一句話:孩子你不懂事,你的祖先會掉下來。

比如在七月初十到七月十五的這五天里,所有的夫妻都得禁慾。這個規矩的具體來源我不太清楚,但估計是怕被滿屋的祖先看到不太好。

比如在中元節結束後,如果擔心自己這五天有哪裡做得不夠好,招待祖先不夠周到,就要及時找一個號稱能連接陰陽兩界的神婆行「問神」大法。一旦錯過時間沒能及時彌補,祖先一見怪,就會在這一年賜你些小災小難,畢竟鬼也是有脾氣的嘛。

「問神」的場面我被外婆帶著見過一次,說是大法,其實就是一個枯瘦的老太婆坐在蒲團上,喝下一杯不知名的黑色中藥,然後開始神神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叨到口吐白沫。等到你擔心她怕是要被閻王接去冥府當新聞發言人時,她才會猛然睜眼,大喝一聲:啊呀呀,你曾爺爺說你七月十五燒給他的紙錢是走私的,現在他在地府因為用假鈔被抓了。問心有愧的人聞言又懵又慌張,問怎麼辦。神婆就說,你明天把買假紙錢省下的錢燒了,再給我一點,我去找老頭聊聊,讓他別見怪。

比如在中元節結束當天,送先人們走時,務必要讓所有的紙錢和祭品焚燒徹底,不可有殘缺和遺漏,因為殘缺遺漏的,先人們帶不走。而一旦先人們無法帶走全部祭品,輕則將導致他們接下來一年在地府的生活水準下降,重則將導致他們在黃泉路上拿不出錢財來打點那些沒放假的地府公務員,從而進不了鬼門關,終年漂泊在外。不過,對這一個規矩,年輕人大多已不再遵守,多半是就地把祭品點了,拿棍子撥兩下就走,但那些被伴侶丟在人世的老人卻很注重。

昨天黃昏,我看到很多獨活於世的老人從山裡顫顫巍巍撿來枯枝敗草,小心翼翼地墊在祭品下方。他們希望儘可能讓所有的祭品都焚燒徹底,希望那個先一步走的人,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更好。而當祭品點燃,煙花在半空炸開時,這些尚留人世的老人,便開始佝僂著身體,口中念念有詞。等他們直起腰,他們凝視遠山的眼睛裡,沒有陰陽兩隔的無奈和埋怨,反倒是像在月台送別將要離去但一年後——也許要不了一年——就將再會的愛人。

在我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時,我對所有關於天上地下的事都很反感,只對這個人間有極大的興趣。我不相信因果報應,不相信人有輪迴。我不相信有創世神,不相信有滅世者。我不信佛,不懼鬼,不信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反感農村鋪張浪費的葬禮,反感人總將自身的一切錯誤推給迷信,甚至哪怕僅僅是飯里出現了一粒沙,都要推。

但待年歲漸長,在懂得了真正的失去和擁有後,在對痛苦和幸福有了更深的體驗後,尤其是在明白,人和人的生活到底可以無助脆弱到什麼境地後,我突然頓悟般對那些我曾深惡痛絕的事物有了特別明晰的了解。

我開始覺得:

也許,人們把剛從田裡收上來的清香稻穀,碾成白米,煮成飯,擺在神堂前,不是真認為祖先們需要食物,而只是想找一個理由,展示一下今年的收成和富饒,順便向開墾出這些土地的祖先們報告一聲:你的後人,把土地照料得很好。

也許,人們把孩子帶到祖先的墳前、靈位前,叫他們跪下、作揖、鞠躬,不是真認為祖先的在天之靈能看到這一切,而只是希望孩子們能記得,整個家族的血脈到底源自於哪裡,知道他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液,內含多少個名字。

也許,人們用豐盛的祭品供奉祖先,虔誠的去磕每一個頭、插每一柱香,不是真想不勞而獲,盼誰顯靈賜自己今後榮華富貴,而只是出於對失去和意外的恐懼,想通過這種微不足道的舉動來獲得長久的心安。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想法很怯弱也很功利,但我好奇的是,為什麼自古以來,總是勤勞的人在面對失去和意外的恐嚇?總是勤勞的人才會在彈指一揮間一無所有?我真心覺得他們已經活得足夠帶種,絲毫沒玷污蜿蜒無數年的血脈,那為什麼偏偏是他們?

我是個「無神論」者,但不瞞你說,此時此刻,在中元節即將結束的這個夜晚,我坐在飯菜和香火的餘味中,挺希望自己能再次夢到那個石質的拱門,也挺希望當那團灰色的潮水再次涌動時,能有一個看起來很快樂的老鬼站到我面前,問我是否需要他庇佑。

假如真有那樣的時刻,我想我會希望他庇佑這個煙火人間。如果他說他做不到,說我太貪婪。那我可能會說,那也請別庇佑我,去庇佑她吧。

謝謝。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呂不同(lvbutong6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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