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參加奶奶的葬禮

文/另維 圖/網路

01.

我奶奶是山溝子里跑出來的。

高三那年,我坐在新東方虔誠地聽段子,講師問,小妹,你為什麼要出國?我這樣回答他。

我奶奶鬧過革命,做過官,創過業。現在住著大別墅,人人親切叫她董事長,她最常提起的,還是「要不是老子當年鞋底穿了也要翻完那山??」。雖然她40年代被告密一路逃難到東北,70年代被逼跳樓,但老到奶奶輩,說起十幾歲時改變人生軌跡的翻山,她還是手舞足蹈。我也想到遠方看看,不為成敗,只為老去之後談起人生,神采飛揚,眼裡有光。

講師震驚了,說,在這個「我出國是因為姐姐出國,姐姐出國是因為她同學出國,同學出國是因為他爸同事的兒子出國,同事兒子出國是因為女友給老闆當了小三傷心欲絕,一個女人的錯誤就這樣改變一群人」的時代,你17歲已經知道這麼多!快,留下你的QQ號,我要關注你的成長!

我知道個屁,我在走神思考如何問奶奶要錢。

我住在北京400塊的地下室,連續兩晚被凍醒。

奶奶打電話,讓我報告美國高考準備情況。我說,每天背單詞四小時,還要做模擬題,好冷卻沒錢添棉被,你考不考慮??

「屁都沒學回來只知道要錢!」,奶奶翻臉,掛電話。

幾天後,我收到兩床被褥,她又打電話,「說吧,還有什麼理由要錢?」,我說,「忙呢奶奶,有時間打給你」就掛斷。懶得強調不用擔心我會多坑她一毛八分,我有積蓄,活不瀟洒,但也餓不死。

我早就不指望他們了。

沒有人給過我零食錢。最初,我在卧室門上貼一張價目表,洗腳,兩角,洗碗(3個),一角,掃地,兩角??上小學後,同學來家裡玩,第二天全班都知道了我的價目表,有男生扔給我兩角錢說要洗腳,我和他打了一架,坐在地上大聲哭。

奶奶說,打得好,小時候狗娃子們罵我沒爹的野娃子,老子抓起石頭就砸。

我說,都怪你自己不給零用錢還拉我媽入伙,同學們都有錢去小賣部!

「給你賺錢機會,你還不感激老子!」

沒有意義的爭吵,我稍微長大就不再挑起,轉而尋找盈利方法。

我天天盼奶奶生病,她一生病家裡就到處是花籃,我取出花或雞蛋,把籃子洗乾淨,賣給醫院門口的花店,售價五角。此外,易拉罐一角,礦泉水瓶兩分,我最多一次收入十幾塊,方圓一里的收破爛叔叔全知道我大名。

初中時,我加入上課看雜誌大軍,感到我也會寫,十個月後我收到一張匯款單,110元,從此筆耕不輟,擺脫不敢進小賣部的人生,甚至還能送奶奶生日禮物,一本《歐也妮丶葛朗台》。

我一直覺得阿巴公和葛朗台不過如此。

02.

未來成為怎樣的人,是我一直想不清楚的問題。

不是被選召的孩子,也沒有貓頭鷹叼來錄取通知書,我轉而想做天文學家,可數理化沒有一門及格,05年想當歌手,在KTV被同學哭著求切歌,又一次迷失方向。

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想步我爸後塵。

記憶里,他毫無家庭地位,總站在奶奶家的琉璃吊燈下,一邊看電視一邊抱著我玩,奶奶催他去上班,他說,我把這集看完,奶奶一隻拖鞋扔過去,「多大的人了還這麼狗不成器!」,他靈巧躲開,「這叫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動作嫻熟流暢,儼然已經過百般演練。

通常爸爸管我學習,我都會說「不好意思,遺傳的,學不會」。他以前成績很差,奶奶上下活動,他讀完一所省內大學後,在老同學欣羨的目光中成為公務員,開始了不怎麼好好上班的職業生涯。

近二十年,多少人跟隨時代的步伐富裕了,他連小轎車都是奶奶看不下去他每天追公交,淘汰給他的。

「你對人生就沒有追求嗎?」我也看不下去。

「工作穩定,妻兒健康,你還想要什麼?非要像你奶奶那樣瞎折騰一輩子,才叫有追求?」

「混日子還有理。」

我知道的奶奶,從教育戰線一把手退休後,創辦了小城裡第一家12年一體式私立學校,又開設下屬工廠。90年代,她賺錢了,我出生了,她對我吝嗇至極,自己卻迫不及待買大房子,三層帶院,門口有湖,裝修精雕細琢,還要放古董。房子位置偏僻,她不管司機繞多少路,每天回去睡覺,反覆強調,「老子當年可算是沒白翻山,否則哪敢想像還能擁有這樣的房子。等我老死了,你們可得把我埋在這兒!」

爸爸說,她在大山裡和太奶奶相依為命時,住的是泥土房,下一場大雨垮一截,你們要理解她對房子變態的渴望和迷戀。

奶奶一隻拖鞋扔過去,自己狗不成器,還嫌棄你老母,沒有老子你就是個屁!

知道為什麼開頭我是在胡扯了吧,奶奶手舞足蹈談論的不是人生,是房子。

03.

我不想考好大學。雖然這多少產自得不到就貶的扭曲心理。

但我安慰自己,成績再好,不過是四年大學,工作房子,結婚生子,做一顆和別人一樣的可替螺絲釘。體制內的人生沒有魂。

我在日記本里寫:我生來根在遠方,出走吧,起點美國。

高三寒假,我選好新東方托福和SAT集訓班,通知家長,我準備去北京,考美國大學。

爸媽說,別痴人說夢,有空多做一張《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北京是你說去就去的?你有錢買車票嗎,你有錢吃飯住宿活命嗎?

我回到房間,拿出存摺算賬:集訓班學費書費,考試報名費差旅費,申請費簽證費,如果食宿開銷月平均800,可以撐到簽證環節。

托福成績,SAT成績,高中平時成績(可造假),申請表,提交資料,等結果,簽證,起飛。按照百度知道所寫,簽證是革命成功的號角。

我複印了存摺,附上字條,放在茶几上,偷偷開門,關門。

「我早就經濟獨立了,你們自己種下的惡果。」

北京的冬天很冷,我兩晚沒睡好,頭疼鼻塞,走不動路,聽不進課。浪費時間可恥,我決定回襄樊。

小房間里亂七八糟,我稍微收拾一下,覺得還不如背單詞輕鬆,耽誤了兩天。心疼學費,又熬兩天。收到棉被,享受兩天,再挺過猛男老師的單詞課,回頭一看,最難受的狀態已經過去了。

我考完SAT,奶奶打來電話,恭喜我解放,問我何時回家。

我說,奶奶,你以為這是中國高考,試卷一交就解放?我還要填申請表和寫文書,事多著呢。還有,我在香港,你這是超級漫遊。

我話音未落,奶奶已經掛斷,她向來吝嗇又計較,穿破了洞的襯衫,洗手必須中途關水,賺很多錢,活得貧窮。

04.

經濟獨立的好處,是大人再也無法控制你的行蹤。

寒假起程,我一跑就是半年,北京學香港考,駐紮武漢申學校。偶爾報平安,對家裡的狀況一無所知。

爸爸打來電話,說學校虧了,你鬧夠了就快回家。

我說,第一,這半年,我考了托福和SAT,明確了目標城市、大學和專業。我已經不是說不清楚為什麼和怎麼留學的門外漢了,你不要用停滯的眼光,看待一個不斷前進和變化的人。第二,沒新聞我先掛了,忙。

奶奶的學校虧損,我初中就知道,有段時間,她眼睛血紅,每天在家對賬。爸爸喂她吃東西,她揮手打翻碗,說,私立學校大勢已去,賣。

一干人忙活小半年,定買家,擬合同,接對方吃喝玩樂,臨到交接,奶奶反悔了,耍無賴也不簽字。

「這是要虧死人的??」爸爸說。

「紅衛兵逼老子跳樓,老子活得比他們還長,這算個屁!」

奶奶一直在打翻身仗,雖然這些年被迫關閉小學部、初中部和下屬工廠,只剩下普職高中和補習班在殘喘,還是誰提「賣」她跟誰翻臉。

招生越發難,奶奶放進一些搗蛋鬼,他們半夜鬥毆,打老師也敢使玻璃渣子和石頭,那個晚上,警笛、救護車聲響徹校園,奶奶攜眾人連夜守急診室,我在武漢,喝了兩杯咖啡,完成了兩篇個人陳述。

奶奶照顧病人,拜訪家屬,許下天價賠償,大家達成協議,保守秘密。

我不知道這讓奶奶窮困到什麼程度,我花自己的錢奮鬥將來,她的錢包從來都與我無關。

但我聽說她在襄樊最奢侈的酒店設大宴慶八十壽,還是十分不舒服,我打電話,說,奶奶,您曾在北京蝸居七平米無窗不通風地下室的親孫女祝您壽比南山,最近資金緊,送不起禮,請您原諒。

「老子當年如果有你這條件,做夢都笑醒了!你的美國大學考上了?」

我真的聽夠了她當年,隨便解釋一句「美國大學是申請的不是考的,我繼續忙了」,掛斷電話。

奶奶生日後不久,兩家競爭對手宣告破產,同意在學期結束把800餘名學生轉讓給奶奶。

奶奶數落爸爸,「看到沒有?山翻完了才有廣闊的世界,見了小土丘就聳,一輩子別想知道自己能有多大能耐!」,爸爸連連點頭,你厲害你厲害。

那一年,地價飆漲,小城裡處處在開發,學校坐落在沙洲島的最佳地段,建校時是荒島,所以佔了大片地。如今,島嶼四面通橋,高樓林立,開發商們啃完地和港,盯上學校,希望奶奶出價轉讓部分地契。

爸爸拍手叫好,奶奶一隻橘子皮扔上去,「捨得賣老子早賣了,你喂只兔子末了還捨不得殺了吃呢!」

黎明前的黑暗中,奶奶一面擊退開發商,一面發放工資,添加物資,迎接新生。艱難的交接期里,報紙突然曝光了那次鬥毆,刊載監視器攝下的圖像,指責奶奶蓄意隱瞞,居心叵測。

八百學生跑得所剩無幾,奶奶正忙於登門拜訪,一封帖子悄悄出生在各大論壇和貼吧,講述奶奶通過不良手段獲得土地的經過,繪聲繪色,配以奶奶做官時的登記照,視察照,以及學校照片。

人們不分青紅皂白地排隊辱罵,奶奶讀完,氣得渾身發抖,「老子費了吃奶的勁,獲得各級領導的肯定和支持,光明正大辦學校,老子一輩子清清白白,從沒受過這樣的迫害!讓他們來查!來查!」

文章從熱帖變成置頂帖,依然沒有人查。

奶奶抱著文件,扔掉拐杖,用80歲的拳頭敲響政府辦公室的門。有人認出她,笑眯眯地叫老領導,聽說她主動要求政府明察和給說法,讓她放心回家等著,這種帖子大家聊著聊著就沉了,忘了,不用往心裡去。

奶奶哪裡等得起,成為家喻戶曉的負面話題後,招生更加困難。她找政府回應謠言,找不出一張熟臉,人們一杯茶水,兩句「老領導您放心」就打發她回家,一來二去,電話也不接了。

她去退休幹部家屬院,找所剩不多的老同志訴苦,回大房子的路上被人毒打,棍棒扔在路旁,司機找到她時,她已經昏迷。

學校垮了,在欠下大筆債之後。

爸爸想問「還堅持不懈勇攀高峰不?」,可只默默伸手掖被角;又想說「退休了清福不享,非要瞎折騰,折騰了二十年,傾家蕩產還欠債,你說你圖什麼!」,結果安安靜靜削了個蘋果。

奶奶躺在病床上,右手輸液,因為面部受傷,不能說話。

病房裡只有空調運轉的聲音。

05.

奶奶的狀況很不好,她會一覺醒來,以為自己在70年代,大喊「毛主席萬歲!」 「革命也要有紀律!」,逼得醫生注射鎮靜劑。

她還要面對成群結隊的教職員工。疏散僱員、轉移學生、清算物資同時進行,她靠在病床上寫字,寫著寫著就睡著,老花鏡在臉上孤零零的反光。

她時不時逼爸爸講我的美國大學生活,爸爸編不下去,招供由於美國學費太貴,我已經在復讀班裡準備高考。

她一個茶杯扔上去。

「娃辛辛苦苦考美國大學,你們一句話就把人扔回解放前?齷齪!」

「這是被迫的選擇,拿不出180萬,誰敢把小孩往外送?我們的積蓄連還你的債都不夠??」

「自己狗不成器,還拖累別人一起倒霉!你還我孫女的美國大學,還!」

奶奶追打爸爸,摔下病床也不罷手,護士連忙叫喊「病人又發作了!」,引來醫生,一干人壓制住奶奶,強行注射鎮靜劑。

我已經把九封錄取書,護照和I-20鎖進抽屜,扔掉鑰匙,坐在復讀班背誦物質決定意識。我知道奶奶身體越來越糟,計劃周末前去探望。

不知道上輩子誰欠誰,總之,我們始終無法彼此順意,她第二天就失蹤了。

護士清早查房,發現重症監護室里80歲的老太婆不見了,急忙率領醫院雞飛狗跳。

奶奶消失幾天後,主動出現在我的教室門外。

恰好是晚飯時間,她走到我桌前,拿起練習冊就要檢查,我無奈,「你沒戴老花鏡看得見什麼呀!」,拽回書本,通知爸媽,打發她回醫院。

「不識好歹!」

她瞪我一眼,自己走了。

後來,社會版刊載了這樣的豆腐塊:某落魄富商180萬現款賤賣精裝湖濱別墅,引市民哄搶。中介公司,買方和家屬均認為其精神失常,目前巨額現金不知去向。

我知道去向,我交練習冊時,裡面掉出一隻存摺。信息頁里,有奶奶的名字,六個數字,以及用鋼筆整齊書寫的五個漢字:

孫女的學費。

晚自習,我趴在課桌上數零,180萬,又數一遍,還是180萬。

班主任點我名字,「臉紅成這樣,在搗什麼鬼?」,我眼淚噴涌,他沒敢再問。

06.

我真的愛留學嗎?

操心起柴米油鹽水電網費,比在他城短暫寄居瑣碎複雜。功課簡單也不知是哪裡的訛傳,學期一開始,放眼望去全是Due,眾多考試壓得人喘不過氣,何況還身負坐吃山空的恐懼。

遙看前輩,畢業後能找工作,熬綠卡,一幢房子一個丈夫幾個孩子一條狗,上班下班付賬單,已經皆大歡喜。跑了這麼遠,依然在套子里。

也只有默默學會協調學業和家務的衝突,有一天忽然發現,在世上任何角落紮根都不難,無非是找間房子,一份工作或者一間學校,熟悉附近的超市,語言,交一些朋友。

也只有邊走邊找套子外的世界,漸漸明白站上視野開闊的平台,才能看到、想到和面臨更多選擇。多走些路,來日一定會回頭感謝自己。

也只有提早打工,下決心為奶奶爭氣,沒準做筆生意或者拿份獎學金,把錢全還給她。

她打來電話,問我美國月亮圓不圓。我下課直奔咖啡廳,氣還沒喘順,我說,奶奶,咖啡廳忙得要死——A tall white chocolate mocha? One moment please——晚點閑聊行不行?掛斷。

我忙碌,但內心充滿勁頭和力量。

2010年深冬,是地下室蝸居一周年,我坐在克萊登大學附近暖氣十足的公寓里寫Paper。 路鳳竹來西雅圖玩,趴在我床上,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你奶奶牛逼啊,這麼多年居然沒聽你說過。還是我媽在家看報紙,讀到老人家的訃告和生平,問我的,你說我們還能愉快的做朋友嗎?」

我手邊的牛奶杯灑在地毯上,瞪大眼睛看著她。

「你沒事吧?」她問。

我跳起身四處找手機,撥通爸爸電話。

07.

「我奶奶呢?」

「你知道了?我們還在忙葬禮,沒來得及告訴你。」

「突然去世?怎麼可能!」

「她最後一次心臟病發作時,已經欠了不少醫藥費,醫院說先結賬再推手術室,交涉耽誤了搶救……」

「你們不知道我有錢嗎?」

「你那些洋玩意,你奶奶除了180萬還知道啥?拿點貴重補品去,她就怒問是不是花了你學費,臨終遺言都是『誰敢動我孫女學費搗喪事,老子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他!』……」

「那你們也不能就這樣一聲不吭!我跟奶奶最後都沒說上話知道嗎!」

「你奶奶迴光返照的時候,打了電話的,你那會兒不是咖啡廳正忙嗎。」

「……」

-END-

篇後語:舊小說,原載於《萌芽》,好多年前的某個12月。

[有一天我一覺醒來,想不起奶奶的聲音了。我非常害怕,於是有了這個故事。]

作者:另維。 本文為原創

微博@另維,微信lingweijiayou

小說作者,著有《我們都是和自己賽跑的人》。華盛頓大學會計和心理學本科,連太平洋都走遍了的旅行體驗師。近期目標,健身,長篇小說,考C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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