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讀了七年,距離清華北大越來越遠
牙套仔參加了六年高考,在第七年,和同樣復讀的我成了「忘年交」。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164 個故事
一
第一次高考的那年,可能是我抱著無所謂的心態,所以發揮很正常,甚至在鄰桌的友情助攻下超常發揮,考了三百多分。
我父母一致認為,我應該去復讀。
「不去,打死也不去。」我粗脖子紅臉地和他們爭執。
「我們沒有和你商量,你得搞清楚。」父親平靜地看著我,「如果你想去讀個什麼野雞大學,我不會提供學費。你已經十八歲了,我沒有義務養一個不聽話的兒子。」
骨瘦如柴的母親拎著一個與體型極其不相稱的大包包,走到門口,回頭指著我說:「聽你父親的話,不要浪費時間。」然後悻悻然地去打牌了。
就這樣,2014年秋天,我來到一中復讀。
一中是我們縣城的名片,連建築也是縣裡的地標。一中只招收復讀生,每年大概一千二百人參加高考,七百人能過二本分數線,三百人能上一本。這樣的成績放到長沙不值一提,放到我們縣城就是教育神話。
入學第一天,一中的招生老師看了我的成績單後,就再也沒有正眼瞧過我。學費交了三千五,一分不少。如果分數超過四百五,學費就是三千,過了二本線只要二千,過了一本線則完全免費,學校還會派麵包車接送。
我所在的班級有一百二十人,座位從前門排到後門,學生之間最常見的衝突是搶地盤。喜歡賭博的母親在視察了我的學習環境後,敲開了班主任辦公室的門,五分鐘後,母親走出來,錢包里少了五百塊。
當天第三節課上課前,我的座位調到了三排正中間,和牙套仔成了同桌。
牙套仔是我們學校最負盛名的男人。在進入這個學校前,我就聽說過他的豐功偉績:參加過六次高考,明年將迎來第七次。
我想六次考不上大學的人一定是個傻逼,就算以後考上了也是個傻逼。
對於我這種花錢解決困難的人,他既沒有表現出如其他同學般的鄙夷,也沒有諂媚的熱情,他兩手扶著太陽穴,專註地看著數學試卷,時不時用筆在草稿紙上打草稿。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在男生的作業本上看到過這麼漂亮的字跡了,從這一點我就能判斷出,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上課的老師都是全縣城的精英教師,不過直到我畢業他們也沒能交給我什麼有用的知識。老師們上課有個顯著的特點,就是快。他們要在一個學期內上完三年的課,然後用剩下的一學期把三年的課程複習三遍。
對於一個考了三百分還含有水分的人來說,這樣的速度與光速無異。三天後,我終於選擇放棄跟隨老師的節奏,獨自踏上複習的征程。
隨後,我發現默不作聲的牙套仔也早已脫離老師,和我一樣孤軍奮戰。我因為發現境遇相同的人而歡欣鼓舞,於是主動搭訕:「牙套仔……不,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牙套仔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好像在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路人,然後極快地低下頭,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因為自己的熱臉貼了他的冷屁股而懷恨在心,接下來在長達一周的時間裡,都以一張冰冷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他對此視而不見,保持著以往的風格。
二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逐漸了解到牙套仔對外界的漠不關心是一種常態。事實證明,他不是我想的那樣:是一個考不上大學的傻逼。
無論什麼課程,當老師提出的問題得不到解決時,他會稍稍抬一下手,不等老師點名,快速地講解答案,然後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低下頭,沉浸在他的數學世界裡。
有一次,我因為不會解一道地理題,急得抓耳撓腮。他遞過來一張紙條,等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緊張地別過臉去,我能感受他眼角的餘光在不時閃爍。
紙條上的答案清晰明了,而且方法很取巧,顯然,他不是個愚蠢的人。後來我經過多番打聽,才對他有了更全面的了解。他參加了六次高考,兩次考上中南大學,一次武漢大學,三次考上普通二本,據說他非清華北大不讀。
對於我這樣一個連二本都奢望的學渣來說,實在難以理解他的行為。
在一節英語課上,我按捺不住好奇心,給他寫了一張紙條:「聽說你考了六次大學。」
他看了看紙條,迅速對我瞄了一眼,又趕緊把頭轉回去。
我不死心,又給他寫了一句話:「聽說你以前考上了中南大學?」
這次他看了紙條後,有點不耐煩地朝我點了點頭,但還是沒有說話。
我沒有放棄,繼續寫:「你真的只讀清華北大嗎?」
當我把紙條硬塞到他眼皮底下時,他有些惱火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撓撓頭皮,舌頭舔了舔牙套,拿起了紙條:「下課再談好不好,我在解題。」
我對他做出OK的手勢。
下課後,他放下筆,嚴肅地看著我,氣氛怪異,我有些緊張地問:「怎麼?」
「你不是有問題嗎?」他語氣冷淡,像一個不討人喜歡的長輩。
「哦,是這樣的。」我頓了頓,「我想我們是同桌,應該相互了解一下。」
「我已經了解你了。」他說。
「是嗎?」
「你不喜歡英語課,你最喜歡歷史課,語文課上你喜歡發獃,數學課你只學簡單的基礎,地理你應該是下功夫最多的,政治你好像學的還不錯。」他一口氣說完,靜靜審視著我,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我想他一定有些得意。
「嗯,你觀察得真仔細,我以為你眼裡只有數學題。」我有些不自在地聳了聳肩膀說,掏了掏耳朵,「我以為你在認真學習呢?」
「我確實在認真學習啊。」他認真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話題,找了個借口走了出去。他的目光一直跟著我,即使當我背對著他的時候,我仍然能感受到那如影隨形的目光。
三
大約從那天開始,我們變得親密起來,上課的時候頻繁地傳紙條,有時候會用口語交流。他告訴我,他曾經去中南大學和武漢大學呆過幾個月,但是找不到感覺,就又回到了這裡。
他說自己一定要考上清華北大,清華北大才是他最為理想的大學。我問是不是家裡人給他的壓力。他繞開了這個問題,每當碰到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生硬地繞開。
他喜歡訴說,需要一個沉默的傾聽者。有時我忍不住談談自己的看法,他就充耳不聞。對此我有過抱怨,可他置若罔聞。也許他在我心目中本就是個奇怪的人,我也沒有太多反感。
有一次一起上廁所,他在抖尿的時候,突然看著我說:「你是個好人。」
當我回過神來想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提好褲子走人了,留下我望著長滿黃垢的尿槽發獃。他就是這樣,突然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讓你摸不著頭腦。
在一節數學課上,當他成功解決一個眾人無能為力的難題後,微笑地看著我,像在等待我的嘉獎。那笑容是真誠的,只是,我認為一個成年的男生露出這種笑很彆扭或者說難為情。
整整一節課,我都沒有瞧他一眼。下課後,我說出去走走,他抬眼瞪了我一下,目光重又回到數學試卷末尾那些我看都不會看的難題上。
他的行為透著一股詭異,卻又令我著迷。他的情緒在絕大多數時候是內斂的,有時候也會突然爆發,讓人猝不及防。
在一個天氣轉涼的下午,母親找到我。她上午手氣不佳,輸了三百多後離開賭桌,因為無聊與冷颼颼的涼風,想起了我這個在復讀學校受苦受難的兒子。
她帶來了一袋子蘋果,兩個煮熟的雞蛋,和辛辣的、我最喜歡的爆炒牛肉。在和我談論了父親最近有幾筆錢去向不明後,她接到了牌友的電話,然後手忙腳亂中給我塞了五百塊,乘車離去。
牙套仔拿著蘋果咬著雞蛋,抱著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我十分尷尬地拍了拍他的背:「兄弟,沒必要這樣。」
他把我推開一點,哇哇地說著什麼,泣不成聲,碎蛋黃混著口水噴到了我的臉上,我索性又把他抱到了懷裡。我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能接受這樣一個矯情、孤僻的人,他像一個孩子,很少有人會討厭一個孩子。
或許那次我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線,他對我敞開胸懷,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開始明白,這個世界上也許不存在所謂孤僻的人,他們只是在提防著我們。而我們需要做的是舉起雙手告訴他們,我們沒有惡意,然後再深深地擁抱他們。
四
我和牙套仔的關係進入了蜜月期,我的成績在他的幫助下有了較大進步。就在我以為時光要這樣平穩往前流動的時候,校園裡一具屍體,不,應該說一具將死的軀體陳列在我面前。
我的腳下是死者破碎的眼鏡,他趴在地上,粘稠的血液緩緩地從嘴裡擠出來,就像一包開口的番茄醬。他的手指動了動,努力地睜開眼睛,眼珠子在滑動,最後眼皮無力地耷拉著。
一聲尖叫,讓這個高三學生自殺的消息得到了快速傳播。
一個生命的凋謝讓更多的生命得到了一天的自由。牙套仔吃著華萊士十五塊錢一隻的烤雞,興奮不已:「該來的總該來了。」他看著學校門口哭泣的家屬,就如看待一場演出熱鬧的演出。
「死亡在這裡是不可阻擋的。」他向我解釋,「不斷重複。」他吸了一口果汁,眼神虛無,好像這世間的一切都將隨之消失。
我曾經試圖打探他的家庭情況,有時候據他的描述,他的父親在浙江開了一家工廠,可有時候在他嘴裡父親又是個溺愛他卻貧困的建築工人。有一次他自豪地告訴我,他有個正在讀博士的姐姐,然後當我問他姐姐在哪裡讀博士的時候,他又變得支支吾吾,最後不了了之。他還告訴我,他的母親在縣城裡開了一家服裝店,可是三天後,他又聲稱他的母親在深圳打工。
最令人稱奇的是,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奶奶來看他了。他興高采烈跑了出去,而後我看到他跑到商店買了一些食物,再跑回來將一袋子零食擺在我的課桌上,一臉幸福地向我表示:「這是我奶奶買給我的,你要一點不?」
放假那天,他邀請我去他家做客。在此之前,我們去了網吧,一直到晚上八點才出發去他家。
他住在一個商品批發市場,房子是上個世紀的老房子,在頂樓。一打開房門,一股悶氣像是潮水一樣湧來,中間還裹挾著食物變質的惡臭。半個小時後,我們才走進去。擁擠的傢具物件擺滿了屋子,我和他清理了惡臭的源頭——沒有吃完的速食麵,長滿了霉斑的不知名食物,萎縮發黑的蘋果和已經爬滿了蛆的腐肉。
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牙套仔很高興地喋喋不休,談論著未來,數學以及考試。
我看了看他的卧房,床的對面擺了一張全家福,上面本來應該有四個人,可是有兩顆腦袋被他剪掉了,只留下他和一個慈祥的老太太。照片的旁邊掛了一副字,上書四字「勤能補拙」。
「這四個字寫得漂亮吧。」
「漂亮。你寫的?」
他微笑著搖搖頭:「我奶奶。」
「你奶奶她……」我謹慎地問。
他背過我朝廚房走去。「我奶奶死了,去年冬天死的,我回來的時候她躺在客廳里,屍體都硬了。」
那一晚他睡隔壁,讓我睡在他的房間他的床上,潮濕的被褥,發臭的枕套,滴水的天花板。
我做了一個冗長的噩夢,夢裡一個面目猙獰的老太太從地上爬起來,嘴裡發出可怕的喘氣。時光似乎被無線拉長,最令人驚恐的是,此時我是清醒的,我的眼睛是睜開的。牆上的「勤能補拙」變成了紅色,並且正在滲血。一個黑影在門外窺視我,鋒利的牙齒泛著寒光,惡毒的怨恨的眼神在門縫外時隱時現。噩夢在腦海里侵蝕著我的精神防線,黑影在門外徘徊著伺機作惡。
我在疲倦中醒來,滿頭大喊,全身酸軟。
五
那一晚之後,我開始抗拒他的詭異行為,並且意識到他身上潛伏的危險。我開始疏遠他,正好當時與我關係較好的一個女孩或直接或間接地向我表示愛慕。我順水推舟,將交際的重心放到了她的身上。
一次,在我和我的女朋友林中幽會回來後,牙套仔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你們有沒有做愛?」
我一臉震驚地望著他:「你在想些什麼?」
「我在問你們有沒有做愛。」他又問我。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過,三天後,在一節體育課上,趁著四下無人,他再一次問我:「現在呢?」
「什麼現在?」
「當然是你們有沒有做愛啊。」他理所當然地看著我。
我由之前的震驚變得驚恐,神情嚴肅地告訴他:「以後不要再問這樣的問題,這讓我感到冒犯,你知道嗎?」
他睜大眼睛,愣住了,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走了幾步回頭,發現我正盯著他。他做賊心虛般快速把腦袋轉過去,慌慌張張地離開了。
我以為我們的關係就此破裂,至少他以後不會在這個問題上對我糾纏,可誰知道,大約一周後,他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問我:「現在呢?你有沒有和她做愛?」他問我時的神態和第一次問我時的神態如出一轍。
我驚恐萬狀地望著他,他露出無辜的笑容,銀白色的牙套上冒著陰森森的亮光。我顫抖著扭轉身姿,端視前方,故作鎮定。下課後我回家請母親出山,換了座位,換到了遠離他的角落。
可是,即使在上課的時候,我也能感覺他眼角的餘光落在我身上,當我注意到的時候,他陰惻惻地笑,帶著黏液的舌頭在牙套上舔舐。
好在一切都沒能擺脫時間的控制,我的復讀時間在驚恐不安中結束了。這回我還是沒考上二本,但態度堅決地向父母表示:「打死不復讀。」
我的父母對視一眼,默認了我的決定。
此後,當我回憶起可憐又可怖的牙套仔時,還有一些害怕和焦慮。聽說那年他數學缺考,但最後還是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我鬆了一口氣,至少在我以後的回憶里,他走出了噩夢。
可就在今年5月1日,在一中門口,我看到沒有戴牙套的牙套仔,腋下夾著書,走進了校園,就像從前很多次復讀那樣。
記憶深處,那個惡狠狠的聲音又在我腦海里復活了:「一定要考上清華北大。」
原來,他還沒有走出夢魘。
作者寧迪,自由職業者
編輯 | 王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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