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入魂 | 民國時期最後的廚神

碧血丹心

文/北邙

老一輩的人都知道,十味齋是整個松江府首屈一指的館子。

不是因為它率先起了氣派的四層高樓,也不是因為它頭一個在四周的牆壁上裝了五彩輝煌的琉璃瓦和黃銅擺鐘——在名樓如林的松江府,擺派頭、爭場子沒什麼意義,人們真正看重的,還是菜式的口味。所以在這兒,一家館子名氣大不大,客人捧不捧場,掌勺的廚子比老闆更重要。

十味齋的主廚姓郭,本名幾不可考,人們都喊他郭大師傅。他四十齣頭,膀大腰圓,滿臉的橫肉,五根指頭好似五個蘿蔔般粗細。不消罵人,光是一瞪眼睛,就能嚇得你腿肚子一哆嗦。

郭大師傅生的兇狠,可手下的功夫絲毫不含糊。他第一天來十味齋的時候,沒在後廚房裡,而是往樓前的空地上擺了一個灶台,一口鐵鍋,旁邊架子上密密麻麻都是香料食材,樓里的客人點好菜,跑堂的過來吆喝,郭大師傅就當場開工,現炒現做。一把等閑人雙手都舉不起來的厚脊鐵刀,在他手下輕若無物一般,成塊的牛羊肉,還沒看清動作,就變成了薄如雪花的肉片,上頭紋理宛然,如同雲霞。熱油澆上鐵鍋,放入大料,肉還沒下,已經香飄十里,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路人,頓時響起一陣陣透出肚子的叫聲。

就這麼過了整整三天,清晨起鍋,日暮收灶,郭大師傅做滿了整整百八十道菜式,才拆了檯子。從此之後松江府沒人不知道,十味齋里來了一個金牌主廚,那手藝,真箇是沒話說。

一晃十多年過去,周圍的館子開了倒,倒了再開,換了一撥又一撥,唯有這十味齋巍然屹立,自打起了四層樓,更顯得鶴立雞群。老闆心裡也清楚,這裡頭大半都是郭大師傅的功勞,於是對他格外倚重,不僅待遇隆盛,更加有求必應。有人說,這郭大師傅在樓里的派頭,比民國政府的新派遣下的縣長還要大個幾分呢。

這年頭,但凡在外頭做生意的,都講究一個壓箱底的絕活,武館裡有所謂的「殺手鐧」、「回馬槍」,是不傳之秘;私塾里有孤本、秘藏,更是等閑人翻開不得的;門口賣糖人的張三叔,一尾大龍畫的栩栩如生,可是不到年關頭,給再多的銀子也不畫,只賣些花花草草,鳥雀狗貓;天橋底下賣大力丸的孫鐵子一家,那些膏藥都是胡扯淡,可也真有一味強筋壯陽的「益精貼」,百試百靈,天下絕無二號。郭大師傅自然也不例外,這十味齋有一道等閑絕不擺出的招牌菜,就出自他的手筆,叫做「春秋羊羹」。

羊羹就羊羹,還非得附庸風雅,冠上什麼春秋的名號?早先的時候,還有幫閑的這麼笑話過,可有幸嘗過這道菜的人,沒有一個不拍案叫絕的。裡頭有達官、有顯貴、有軍界名流、有文壇雅士,他們都個個說好。於是這道菜越傳越神,越傳越神,人們都說,除了南京城東金衣樓家崔老主廚的「千雀百味譜」之外,江南的一畝三分地上,就數這道「春秋羊羹」最好味了。

這日清早,跑堂的小廝們剛剛移開門板,還沒開張,就看到一個瘦長乾癟的半大老頭兒站在門口,眯著眼睛,看著「十味齋」的金字招牌。若是等閑館子,小廝早便揮著抹布趕人了,可十味齋里管教的好,連下人也懂得禮數周到。小廝恭恭敬敬地招呼道:「老爺子,今日還沒開張,您先往十里八街地轉悠一圈,等日頭到了晌午了,再請過來,小的跟你留個位置,您看可好?」

那乾瘦老頭不搭理,半晌才道:「我不是來吃飯的,喊郭丹書出來。」

郭丹書是郭大師傅的本名,等閑人絕不知曉。小廝一聽,便估摸著是故人到了,便道:「老先生尊姓大名?郭大師傅還沒起呢,小的這先跟您通報去。」

那老頭道:「我的名字說了你也不知道,你就去問他一聲,那魚羊四時鮮的剩下半本譜子,他還想不想要了?」

小廝成日里跟客人打交道,眼力自然准狠,面前這個老頭子看著平平無奇,可說話的時候眼皮一翻,精光四湛,絕不是等閑人物。他連忙應了一聲,請了老先生進門先落座,倒了茶,告聲罪,便往後院郭師傅的宅子跑去。

老頭也不急,眯著眼睛,悠哉地打量著館子里的布置擺設。杯子里的茶還冒著熱氣呢,後院便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郭大師傅披著件單衣,袒胸露乳地走了出來。

見了老頭子,郭大師傅明顯一愣。那老頭先笑道:「一別十多年,你倒享得好福氣,樣子一點都沒變。」

郭大師傅皺眉道:「你卻怎麼老成這樣?我險些沒認出來。」

老頭子嘿然一笑:「閑話休提,我且問你,師父的那道魚羊四時鮮,你還想不想學全了?」

郭大師傅沒說話,可他怎麼會不想?這麼些年來人人稱譽,都說他是松江府的第一神廚。可之所以還不是江南第一,甚至天下第一,不是因為他廚藝不到家,只是因為沒有一道能比得上金陵城崔老主廚那「千雀百味譜」的上好菜式罷了。沒有人知道,其實他的「春秋羊羹」學的不全,當年師父傳給他的時候,就只傳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就在眼前這個師兄陳碧的手裡。

陳碧又道:「師父當年走之前的最後一道,燒的就是這味菜。十多年了,滋味還在舌尖,念念不忘。你若是能學全了,莫說區區的松江府,就是這江河兩岸,又還有誰是你的對手?」

這話正說中了郭大師傅的心坎里。他略一沉吟,緩緩道:「那你想要什麼?」

陳碧一伸手:「師娘的《斬指錄》,你給我!」

郭大師傅臉色一變,剛想說話,陳碧便截住了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別說你沒有。當年師父的廚藝,咱們確實是對半傳了。可是師娘卻偏愛你,說你老實本分,不惹事端,我卻天生反骨,是個不安分的命,那本彙集她嫁給師父之前半生用毒心得,後來又融匯了師父那妙手天成廚藝的《斬指錄》,不放心給我,便是交託在了你這吧!」

郭大師傅默然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不錯,師娘臨走之前,將這本書交給我來保管。十多年來,我沒取出來看過一次,師父說的對,咱們廚子就是廚子,不僅要誠於人,更要誠於廚。師娘的《斬指錄》確實神乎其技,下毒於菜品之中,無色無味,可正是如此,我才不能將它交到你的手裡。」

陳碧神色肅然,抬起右手,屈指立誓道:「師弟,我陳碧在此發誓,絕不會將此書用來濫害無辜之上。若非火燒眉睫,迫不得己,我也不會想到來找你。」

「那你告訴我,要來做什麼?」

陳碧嘆道:「不是不告訴你,但是事關重大,師兄孑然一身,罔顧生死,倒也罷了。你卻家大業大,如果知道這事,半生心血毀於一旦,更是有遭受牽連,家破人亡之虞。同你說了,就是害了你啊。」

郭大師傅直直看著陳碧雙眼,後者神色自若,毫無心虛膽怯。過了半晌,郭大師傅才低聲一嘆,道:「好吧,多年師兄弟,我便信你一回。」

說著,從褲子後頭的口袋裡,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冊子,遞了過去:「你今天上門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這東西來的了。」

陳碧鄭重接過冊子,收入袖中,拱了拱手,道:「你能信過師兄,師兄心中感念。這半冊食譜,便是當年師父傳我之後,我一字字記錄下來,毫無偏差。今日交給你,也是希望能從你手裡,重現師父當年的魚羊四時鮮。如此神品,絕不能軼失在你我二人手中。」

說著,他取出一張紙帛放在桌上,深深看了郭大師傅一眼,起身離去。

郭大師傅沒有去拿那紙帛,而是看著陳碧離去的背影,久久出神。

陳碧不知道的是,當年師娘將《斬指錄》交給郭大師傅的時候,是給了真假兩冊。她說,陳碧天生反骨,如今雖然念及師恩,不至於和你為難,但將來勢必有一天會找上門來。你生性敦厚,又極重情義,絕不會是他的對手。若真有這麼一天,你便把這本假的冊子交付給他,冊子里所載與真冊一般無二,唯獨藥劑分量有別,所以中毒者不會立斃當場,還有半天毒發的搶救時間,也算是冥冥之中,給他留下一手退路。

郭大師傅交到陳碧手裡的,正是那本假的冊子。

陳碧走後,郭大師傅拿著陳碧留下的半本食譜,認真參研,越看越覺心驚。往日許多不解之處,如同茅塞頓開,尤其是最後的那道「冰炭魚」,和他的「春秋羊羹」相得益彰,二者倘若同燒,漸次入味,正是那道讓他師兄弟二人十多年來念念不忘的「魚羊四時鮮」的神品。

可愈是如此,他心中愈加惴惴不安。

這些年來,他憑藉一手好廚藝,換來金銀滿屋,偌大家產,陳碧又怎麼會落得如此頹唐?其中多半另有隱情,而他今日留下如此詳細的菜譜,隱隱竟有託孤之意,實在令他坐立難耐。

從那之後,他日日派人去四周打探,看看臨近的十里八鄉之中可有什麼人中毒之事傳來,可是陳碧一走,好比泥牛入海,再也沒有半點消息。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想要的消息沒有傳來,街坊四鄰卻是風聲鶴唳。時值中原板蕩,日寇佔據東三省,虎視眈眈,國民政府內亂紛呈,民不聊生,百姓人人自危。往日賓客盈門的十味齋,也漸漸的冷清了起來。郭大師傅拿到了菜譜之後,竟連一次施展的機會都沒再有過,他不以為憾,反而暗自慶幸,一心等著打探到陳碧的消息之後,細細問個明白,才能安心地燒出這道菜來。

沒過多久,坊間忽然傳出一個消息,說有人假扮廚子,投降日寇,自稱身懷中華料理之絕藝,卻在菜中下毒,試圖毒殺駐軍新京的日軍大佐,可惜下毒的劑量不足,還是被隨軍的醫生救了回來。那下毒之人被日軍梟首,掛在城頭,屍體扔去給了城外的野狗啃食。據說那是個頭髮花白的半大老頭子,死的時候怒目圓睜,腦袋掛在城外的時候,仍然遠眺南方,如同活人一般,咬牙切齒,好似怨恨著什麼。

「說來也怪,那老頭子燒菜的時候,據說全程都有日本鬼子警戒在四周,燒好之後還有專門的醫生試毒,可竟還是讓他得手了。據說日本全軍上下都在研究那人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毒下進菜里的……唉,說來也真是個漢子,可惜最後還是功虧一簣,死不瞑目。」

隨口聊著這件事的幫廚們一邊嘆氣搖頭,一邊從廚房端起菜品上桌。他們渾然沒有發現,身後的郭大師傅臉色煞白,那平時沉穩如山的握刀的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七七事變之後,日寇全面侵華,狼煙四起,國軍潰散難當。水陸兩面齊攻之下,國土淪陷,百姓流離。上海、南京……戰火很快燒到了曾經是魚米之鄉,富甲天下的松江府上。人人攜家帶口地向著後方逃亡,郭大師傅卻安頓好了家屬之後,一個人留在了十味齋里,沒有離開。

很快,漢奸頭子便找上門來,說久仰郭大師傅廚藝驚人,更有一味「春秋羊羹」名揚天下,皇軍仰慕已久。還請郭大師傅賞臉移趾,切莫像那金陵城的崔老師一樣,冥頑不靈,死活不肯燒那道「千雀百味譜」。最後眼睜睜地看著一家老少被皇軍煮了一鍋沸水後,當著面一個個扔了進去,燒成了一鍋「合家湯」,最後被卡住嘴巴,沸湯灌入喉腸而死。

漢奸的語氣不無威脅,郭大師傅卻毫不在意,欣然前往。

進了軍營,兩把刀頓時夾在了脖子上,面前的日寇軍官寒冷如冰,漢奸戰戰兢兢地翻譯問郭師傅,為何不逃,是不是要效仿那個無名老頭,毒害皇軍?

郭大師傅哈哈大笑,說前不久鑽研有成,終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得了一道菜品,比那「春秋羊羹」鮮美百倍,可惜家國淪陷,連食材都求而不得。他此行前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為了燒成一道千古名菜,不讓它湮沒世間,不為人知。

日寇聽了翻譯,哈哈大笑,說老師果然真性情,是東方的阿基米德啊,可他們不是蠻橫的羅馬士兵,只要郭老師菜燒的好,效忠皇軍,一定比往日更加富貴十倍百倍,名揚天下。

所需食材須臾間準備妥當,郭大師傅脫下外衣,挽上袖口,長出了一口氣,持起刀勺,有條不紊地做了起來。只見四口鐵鍋同時烹飪,或蒸或煮,或煎或炸,不一而足,郭師傅持刀在手,破瓜斷肉,氣定神閑,幾名日寇的隨軍廚師在旁看了,兩眼放光,嘖嘖稱奇,好似見了什麼稀世珍寶一般。

一道菜品,竟從清晨做到日暮,香氣愈發四散,飄揚十里,整個軍營中都回蕩著鮮美的羹湯香味,連火藥和血腥氣都被掩蓋住了幾分。等到終於做成出鍋,汁水淋漓,熱氣凝而不散,醇厚鮮香,令人食指大動。駐軍的大佐讚不絕口,連忙試箸,吃在口中,竟險些連舌頭都吞了下去,驚喜交加之下,連忙問郭大師傅此菜何名?

郭大師傅微微一笑,說此菜辱沒先人,愧對庖廚,不敢有名。若非要取個名號,便叫碧血丹心好了。

話音未落,那長官口噴鮮血,仰天便倒。四周軍士頓時亂作一團,幾名近衛剛剛拿住郭大師傅,卻見他的口中也滲出鮮血。

「咱們廚子做菜,哪有自己不先嘗嘗鹹淡的道理?」郭大師傅臉色頹敗,雙目之中卻綻出精光,哈哈笑道,「師兄,郭丹書對你不起,今日還你一命,黃泉路上,咱們哥倆再見分曉!」

笑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郭大師傅緩緩倒在地上,閉上了眼睛,喃喃道:

「只可惜那魚羊四時……四時鮮……自此絕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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