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說,想去武大看櫻花

三月初,媽說,武漢大學的櫻花開了,她要和爸去看櫻花。

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睛很亮,那樣亮,在午後淺淺的光里,我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輕時的鋒芒餘光,還是一層歲月的霧花。

我想像著,一路上,她醉看窗外櫻花照眼,風景流蕩。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顏容,與窗外粉櫻明滅掩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她也曾是玲瓏剔透的少女,後來化入歲月的杯中——四十年後的如今,那融化的冰塊,還是當初那玲瓏剔透的冰塊嗎?

是與不是之間,令人沉吟。

十二歲的她,還在鄉下地里忙活,每天放學就回家餵雞。她是個眼睛如小貓的少女,心裡揣著鶯飛草長的輕快歡欣,期盼自己快快長大 ,幻想人生奔流跳躍的千萬種方式。

彼時她不知,四十年之後,她的兄弟姐妹中,會有一人兩度離婚,一人終身不孕,一人仍在為每天的溫飽困難掙扎。她更從未想到,她的爸和媽,已經走了快十年。

鄉里,幾乎再無故人。

她會在午夜夢回質問人世嗎?

我這樣猜測,是因為我自己也在深夜醒來,求索生死。而愚鈍如我,開始求索生死,是因為親眼目睹幾次生死契闊。

外婆離世,外公離世,爺爺離世。我彷彿看見了這一生從未見過的最深邃的裂痕、最脆弱的破碎、最徹底的滅絕。

我披起黑色的袈裟,長久地注視著他們,注視他們的離去,因為我想記得他們此生此世最後的容貌。

故人,一個一個,都走了,走得很遠,走得很久。在很長的歲月里,只有一年一度,媽鄉下屋裡頭的燈光明亮,人聲喧嘩,然後又歸於沉寂。留在裡面的人,也曾是張狂的少年,如今體態漸孱弱,步履漸蹣跚,屋內愈來愈靜,只有古老掛鐘報時的聲音長久回蕩。

小時候,我問媽,難道世上就沒有不變的東西么?

她很決絕地說,沒有,一件都沒有。

如今想來,那鐘聲,算是鄉下老屋裡從未改變的唯一。

鄉里的三株百歲老木棉還開著花,只是在黃昏的餘光里看它,怎麼看都覺得凄靜。犬吠聲自巷子里傳來,聽起來如低聲嗚咽,彷彿在講述一個說不清的故事。一隻野貓悄咪咪走過牆頭,日影西斜。

我們會如何一一離開故鄉的屋子呢?

也許自己鎖了門,慢慢踱出去,也許躺在輪椅上,被兒孫推出去,也許是一張白布蓋面,被年輕小伙抬出去。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我們將行裝齊整,鮮花迎送,在黑夜裡靜靜上路。

親人都說,媽是最像外婆的。媽的眼睛很漂亮,但有時候,我以為歲月的痕迹太殘酷了,閉上眼,不忍注視。

春天,是暗戀一個人的季節。闔上眼,我想像二十一歲的她,從幽靜的巷子里走出來。灰色的裙擺被風吹起一角。九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我就坐在她對面的小店裡,看呆了。她是去縫紉店上班,店裡有她暗戀的男孩子。

那時候,城市燈火因貧窮而渙散,星星就放肆了,一顆一顆堂堂閃現。有一日,星星如同往常一樣亮起,卻沉默如迷。店裡的男孩子辭職了。

我就坐馬路的水泥地上,看媽隔天也從店裡辭了職,下班去吃了一頓餛飩麵,出來在街上走了許久,許久。

她有時把小挎包輕輕甩著,有時把手背在身後,有時停下腳步,看人來人往,看自行車上的一對情侶。

她突然哼起歌來,在河堤邊走了一段路,突然又靜默下來,是不是因為她看見了我遠處好奇的眼睛?

我看天上星星亮了,又像媽的眼睛,逐顆黯淡下來。

我仍然閉著眼,莽撞的光忽而刺激著眼瞼,讓我睜開眼來。我突然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是在生命的哪一段——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在為何而忙碌,與何人在一起?

我隱約覺得,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條村子,是的,在一個有河、有月的村子裡。我慢慢微調自己的知覺——那麼,河,從何處而來?月,又往何處去?

恍惚之間,意識,自遠處、更遠處,一點,一點回來,如一粒星子從十萬光年以外,歸來且——慢。

睜開眼,向有光的方向望去,看見窗外一株楊桃樹,樹上掛滿了青皮的楊桃。一隻小鳥從窗前掠過,翅膀閃動的聲音溜進我的耳廓,好像默片突然有了配音。

外公還在外面晾衣服,地上鋪開穀子在日光下閃耀著淡淡的光。外婆把藏在屋子裡的多多拿出一瓶給我喝,還在我攤開的手心裡放了一塊五毛的硬幣,又在表妹的手心裡放了另一塊五毛的硬幣。

二十年前的夏天。很美。

眼前又黑了下去。

深呼吸,我深深呼吸。

光又來了。

眼前的人,她走路那麼輕,說話那麼弱。她,是誰?

記憶中,任何時候,媽總是那個笑得最大聲、動作最誇張的一個。我甚至一度覺得,挺丟臉的。可如今,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弱……是她么?是最後的時刻了嗎?是要分手的時刻了嗎?

幸好——她笑了,笑聲越來越大。

她端出一碗外婆過去愛煮的甜茶,放了茶葉、枸杞,清清亮亮的一碗茶。她拿起手機,劃開微信,在同學群里逐條語音點開來聽,又自己錄了一段,按下發送鍵,再反覆聽自己的錄音,咯咯地笑著。

是她,我認得了。

她說查了天氣預報,最近天氣還未暖和起來,櫻花還沒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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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知默

公眾號 | 一個人的詩與歌

2017年4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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