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羌塘之巔:西藏阿里的金絲野氂牛
猛烈陽光下,威武神秘的金色巨獸,讓人有想要膜拜的衝動
2011年8月的一個清晨,我和隊友從西藏阿里地區日土縣東汝鄉的阿汝村保護站驅車出發,來到30公里外的一片山地調查野氂牛。這年夏天,我所任職的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WCS)正在西藏自治區林業廳的支持下,調查野氂牛分布並研究其行為。
阿汝村所在的地方,屬於阿魯盆地西部。阿魯盆地是阿里地區典型的高原湖盆,躺在阿魯錯和魯瑪江冬錯兩個高原湖泊之間,平均海拔約5000米,位於羌塘高原腹地,若是從阿里地區首府獅泉河鎮驅車過來,大約需要整整兩個白天。
我蹲坐在一片布滿碎石的山頭上,陽光猛烈,近乎赤裸的山地反射著刺眼的光。雖說是山地,卻並不險峻。這個季節,地表剛剛披上一層稀疏的莎草,圓墩墩的山體更顯出幾分柔軟連綿。大約700米外的山坡上,一群雌性野氂牛和它們的孩子正在進食。這些龐大的食草動物,是我今天的觀察對象。
圖1. 金絲野氂牛群。拍攝:燕山亭。
這群野氂牛有57頭,其中有27頭因毛色不同而顯得尤為特別。它們並不像絕大多數野氂牛一樣通體黑色或深褐色,而是披著一身金子般淺色的皮毛,當地人稱它們為「金絲野氂牛」。金絲野氂牛的背部和體側為淺金色,這層淺金色沿著體側過渡下來,在它們身體下方拖出長長的、捲曲而濃密的棕色裙毛,像是掛在身上的蓑衣一般。當金絲野氂牛拔足奔跑時,棕色的裙毛會隨之上下翻飛舞動,更添了幾分威武之氣。
在觀察這群氂牛行為特徵的時候,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那些金絲野氂牛身上:在羌塘的自然背景中,它們實在太過奪目了。尤其是當陽光灑滿山坡時,它們就像某種蒞臨凡間、儀態安詳肅穆的黃金神獸,幾乎令我有隔著望遠鏡許願的衝動。事實上當地老百姓確實把金絲野氂牛視作神牛,認為獵殺它們會遭到天神的懲罰。
阿魯盆地寒冷乾燥,年均降水量不足100毫米,比起溫暖濕潤的拉薩河谷,這裡相對荒涼貧瘠:地表植被稀疏,甚至沒有高過小腿肚子的草。很長一段時間裡,和羌塘的很多地方一樣,這裡是罕有人跡的超級荒原,只有玉石般的湖泊和靜靜屹立的雪山。然而近似荒蠻的自然環境,卻滋養出獨特的野生生物群落。
野氂牛(Bos mutus)便是這裡的代表物種之一。它們是家氂牛的野生祖先,卻遠比家氂牛更加偉岸挺拔:成年雄性野氂牛的肩高可超過175厘米,體重大於800公斤,幾乎是家氂牛的兩倍。野氂牛有著適應高海拔的生理特徵:它們的瘤胃很大,可以從低質量的草食中獲取更多營養;它們胸腔寬闊、氣管粗短、血液攜氧能力極強,可以支持它們在空氣稀薄的高原長時間行走;它們的皮膚厚而堅硬,全身覆蓋著多層長而密的毛髮,這有利於降低熱量損失、適應寒冷環境。
目前,野氂牛僅存於青藏高原中北部一些「高冷」區域,總數約為1.5萬頭。這一數量,遠遠低於人所熟知的藏羚羊。而金絲野氂牛大約只有數百頭,根據目前已知的信息,它們僅僅分布在阿里地區的日土縣中北部和革吉縣的特定地點。
早在一百多年前,金絲野氂牛就被西方探險家載入遊歷著作
出生於都柏林的亨利·迪西(H.H.P.Deasy)上尉(1866-1947),或許是第一個記錄金絲野氂牛的探險家。1896年,結束了在印度的9年服役生涯後,30歲的迪西終於有機會啟動他長久以來的計劃:當時出版的西藏地圖還有大片土地沒有任何山脈或者河流的標註,他要用自己的足跡填補這些「空白」。
圖2. 迪西上尉。圖片來自網路。
為此,迪西於多年前就開始進行能力儲備,包括學習天文學和使用相關工具辨識方向,他甚至還專心研讀、實踐醫療理論。出發前,迪西為安排探險的運輸、補給和嚮導等具體事務頭疼不已。這一點可從他的著作中管窺一斑,例如他曾經反覆研究如何讓一隻羊能駝動22磅的輜重,以及從哪裡才能找到合適的車夫。
1896年6月18日,迪西和他的駝隊——27頭驢、35匹矮馬、和50隻綿羊——從班公錯北部區域踏入了藏北的「無人之境」。在經歷了接二連三的隊員患病和牲畜死亡後,直到7月下旬,迪西上尉一行才艱難到達阿魯盆地附近。
在這裡,遷徙回程的藏羚羊令見多識廣的迪西感到格外震撼。他後來在書中寫到:「盡望遠鏡之所及,東、北、南三個方向,但凡有草之地皆是大群的藏羚羊……」他感嘆羊的數量之多,已經到自己無法估計的程度,遂任性地把阿魯盆地命名為「羚羊平原」。
迪西在總結他歷時三年的藏地探險經歷時,首次提到了野氂牛的新色型:「一路上我們看到的絕大多數野氂牛為黑色,只有極少數為棕色」。遺憾的是,他並沒有明確描述發現淺色野氂牛的位置,也沒有提供更有科研價值的信息。
迪西上尉回國後,西方對阿魯盆地及羌塘的興趣並未中斷,但直到20世紀八十年代,現代意義上的科學研究活動才逐漸結出果實。
1988年8月,幾乎是沿著迪西上尉的路線,一位身材高挑、面容俊朗的美國人風塵僕僕地來到阿魯盆地。不同的是,這一次不再是西方人好奇的冒險之旅,這位叫做喬治·夏勒(George Schaller)的訪客是受中國政府之邀,來此開展青藏高原野生動物的研究工作。第一次來到阿魯盆地的夏勒博士驚喜地發現,20世紀初的探險紀錄里所描述的「野生動物天堂」依然存在於這裡。
除了大量的藏羚羊令這位生物學家著迷外,高大神秘、令人生畏的野氂牛使夏勒博士聯想到復活島上的石頭圖騰。很快,夏勒博士便開始著手研究野氂牛的分布、種群結構和生活史。就在這一年,在阿魯盆地向西北至邦達錯附近的區域內,他注意到了金絲野氂牛的存在,這些淺金色巨獸在黑色同伴中十分顯眼。
1988年、1990年和1992年,夏勒博士在阿魯盆地做了三次抽樣調查,他發現金絲野氂牛占當地所有野氂牛的比率很低,小於2%,相當稀少。夏勒博士同時觀察到,金絲野氂牛並不僅和同色型的野牛成群搭夥,它們也會和黑色野氂牛雜居;所生育的小牛也是黑色、金色均有。在1998年出版的《青藏高原的生靈》一書中,夏勒博士認為「金絲」可能是野氂牛的色型突變,他並不認為金絲野氂牛應區別於「普通」野氂牛而被列為亞種。
這一觀點,在17年後受到了來自中國科學家基於DNA實驗證據的挑戰。
關於金絲野氂牛是否為野氂牛亞種,生物學界眾說紛紜
2014年,中國林業科學院和中央民族大學的專家就金絲野氂牛與「普通」野氂牛和家氂牛的遺傳差異進行了研究。研究人員對有限的樣本進行了基因測試,測試結果表明雖然金絲野氂牛和「普通」野氂牛有比較近的親緣關係,但是金絲野氂牛與「普通」野氂牛的遺傳差異,比「普通」野氂牛個體之間的平均遺傳差異要大。再加上金絲野氂牛擁有不同於「普通」野氂牛的毛色,研究人員初步認為,金絲野氂牛可以劃分為野氂牛的一個亞種,需要專門進行保護。
亞種,是有關動物命名的最低分類等級。分類學家們總是先定義一個「種」,再在其下定義「亞種」。簡單說來,這是一個「名分」問題。可是,如何給出這個名分,從來都是充滿爭議的學術問題。今天,相對流行一點的劃分方法是:一群動物與另一群動物的親緣關係足夠近(屬於同種),但分處於不同的地理區域;其本群內的身體特徵、行為方式、生態需求等具有高度一致性,但與它們的「親戚」之間具有能夠識別出的差異。這時,它們可能會被給予「亞種」的名分。舉個例子,1968年,捷克動物學家Vladimir Mazak將虎歸納為八個亞種,主要的區分標準是皮毛顏色、條紋模式、體型、和顱骨等表型特徵。另外,地理分布上的明顯界限也是Vladimir Mazak劃分虎亞種的重要標準。在亞種的形成上,地理隔離被認為是主要因素。
近30年,分子生物學快速發展,革命性地推進了動物分類學的研究。但在劃分亞種時,有很多因素可以作為參考標準,包括親緣關係、生態特徵、地理隔離等等。而每個因素的權重應該如何設定,目前學界並無定論。
在撰文期間,我寫信請教了喬治·夏勒博士關於金絲野氂牛的相關問題,信中,夏勒博士再次表達了他不支持劃分金絲野氂牛為亞種的鮮明觀點。「當所有野氂牛都正在受到生存威脅時,特殊關注金絲野氂牛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最重要的是阻止偷獵野氂牛,以及防止家野氂牛之間的雜交。」老先生語氣似乎有些沉重。
目前,仍沒有嚴謹的科學證據可以表明,除了皮毛顏色外,金絲野氂牛在身體特徵、動物行為、生態需求等方面,和黑色野氂牛有顯著差異。另外,雖然金絲野氂牛的分布範圍似乎有一定的聚集性,但在我看來,金絲野氂牛其實並未同其它野氂牛形成實際的地理隔離,正如前文提到的,金色和黑色的野氂牛時常是混居的。
針對金絲野氂牛的遺傳分析,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或許能為生態學研究者帶來新的視野;但相關課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
對於這些巨獸的命運來說,金色的皮毛意味著什麼?
我眼前的這群野氂牛,儘管顏色有深有淺,但相處得非常融洽。它們肯定不會關心,自己如何被人類分類。
山坡上,金色和黑色的小牛們相互招惹著、連蹦帶跳地瘋跑,跑了一會兒,就回到母牛身邊吃奶。那天上午,哺乳行為每小時都會出現一、兩次。整個春季和夏季,為了支撐懷孕晚期和哺乳的生理需要,雌性野氂牛需要儘可能攝取大量的高質量食草。我一再確認自己所處的觀察位置不會過於醒目,生怕攪擾到這群休憩的野氂牛。這陣子,它們經不起更多的打擾了:像所有帶著寶寶的母親,母牛們顯得疲憊而敏感。
但我知道,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牧民們正把家畜趕上水草最豐美的山坡與河谷。在野氂牛的全分布區域內,人類放養著上百萬頭家氂牛,它們與野氂牛的採食習慣高度相似。在數量上幾十、乃至幾百倍計的家氂牛的競爭之下,野氂牛唯有默默退縮。
另外,不斷蔓延的道路也在對野氂牛種群形成威脅。在岡仁波齊神山附近,我曾看到近百頭野氂牛因為一輛遠遠路過的摩托車而奪命奔逃數公里。一頭初生的小牛實在跟不上大牛的腳步,脫離了大部隊。它無措地站在那兒,很有可能熬不過下一個雪夜。
在羌塘南部,被人類包圍的零星野氂牛種群,或已前途黯淡。但類似情況,也在羌塘北部不斷出現。社會發展讓人類活動逐步擴張到曾經的荒野地帶,羌塘北部的野氂牛們,正在它們傳統的棲息地上,看到圍欄架起、聽到牧歌悠揚。
2014年,針對野氂牛的季節性分布規律,我和同事們進行了量化研究。我們發現在在野氂牛分布的「羌塘-可可西里」區域內,氣候條件對野氂牛的分布起了決定性作用。秋冬季,野氂牛傾向於降雪較少且沒有極端嚴寒天氣的區域;春夏季,野氂牛的棲息地選擇,不僅跟當地草的數量和質量有關,也依賴於淡水資源的分布。
然而,「羌塘-可可西里」區域正在經歷的快速的氣候變化——氣溫加速升高、降水波動、冰川退縮以及植被生長周期的變化——將給所有野氂牛帶來風險。我們通過模擬計算分析了氣候變化可能會對野氂牛適宜棲息地帶來的影響。我們估計,在短短几十年後,面積超過三分之二以上的春夏季棲息地,將變得不再適宜野氂牛生存,而秋冬季適宜區域的惡化,可能會更加顯著。
在這個宏觀環境下,金色的皮毛,並不能為這種動物帶來絲毫實惠。無論我們多麼熱愛它們的色彩、無論我們如何讚歎它們的優雅與強壯,它們都不是供人類褻玩的寵物。近十幾年來,中國政府反盜獵政策的踐行將野氂牛從滅絕邊緣暫時拉了回來。但即便沒有直接的殺戮,快速的氣候變化和哪怕很簡單的人類活動疊加,都有可能在中短期內給這些動物帶來滅頂之災。
要量化評估滅絕風險並非易事,我們所掌握的知識和信息仍然太有限了。但這不妨礙我們看到,面對氣候變化、不斷延伸的路網和圍欄、浩浩蕩蕩的家畜以及愈來愈現代的牧區社會,野氂牛隻會更加脆弱。對於關心、熱愛自然的朋友們,也許少一點獵奇式的自駕「穿越」,就是對它們最直接的幫助。對於決策者們,針對人類活動對「羌塘-可可西里」無人區域的蠶食,也應當設立底線。在人與野生動物已然共存的區域內,控制家畜數量、季節性禁牧、減少圍欄和道路,亦是在當前的社會經濟背景下可以做到的。
2012年12月,我回到阿汝村附近這片起伏的山地,希望能夠找到那群金色和黑色的野牛。我們花費了一整天的時間駕車搜索,但無功而返。望著車窗外滴水成冰的藏北高原,我希望這群野氂牛已經找到過冬的樂土。在魯瑪江冬錯西部,一塊金絲野氂牛相對聚集的區域,被專門劃入羌塘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進行管理。
圖3. 金絲野氂牛。拍攝:燕山亭。2013年7月,WCS與林業部門及雙湖縣嘎措鄉政府合作,在羌塘中北部的雙湖縣建立了一個季節性禁牧的「迷你保護小區」。那裡位於美麗的西亞爾雪山腳下,是近兩百頭野氂牛的優質棲息地。當地牧民為此承擔了巨大的風險。
2015年9月,「羌塘藏羚羊、野氂牛國家公園」掛牌成立。物種保護,不僅僅是政府的責任。只有政府、公眾、當地百姓、科研機構可以形成基於科學的保護合力,金色與黑色的獸群漫步於冰川之麓的場景才能得以保留。人獸和諧共處於雪域高原的場景,不應成為失落的記憶,而該是我們前行的動力。
註:本文發表於中國國家地理2016年4月刊。略有刪改。關於野氂牛的研究和保護,另見本專欄文章《野氂牛:看不到屍體,不等於安全》。
參考文獻:
1. LiangX, Kang A, Pettorelli N. Understanding habitat selection of the Vulnerable WildYak on the Tibetan Plateau[J]. Oryx, 1-9.
2. 周芸芸, 張於光, 盧慧, 等. 西藏金絲野氂牛的遺傳分類地位初步分析[J].獸類學報,2015, 35(1): 48-54.
撰稿人:
燕山亭,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大學生物學碩士,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工作人員,2012年起在西藏羌塘從事野生動物研究及保護工作。郵箱:rockylxc@hotmail.com
*文章原載於微信公眾號PlateauWild,2016-08-08,作者燕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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