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live講《故事新編》的緣起

大概是不唱《學習雷鋒好榜樣》沒多久之後,我就開始接觸魯迅先生相關的東西,有他的作品,也有回憶他的散文。印象里比較深的有兩個,一個是阿累的《一面》,說的是先生對青年後生的關懷,再一個記不起名字了,是先生的晚輩回憶他,提到一個「碰壁」的典故,先生詼諧地講,鼻子之所以扁,是在現實中碰壁太多。這小字輩的人當時還不能理解,以為真有人拽著腦袋往牆上磕。

現在回想起來,這風度,很有些「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的況味。

真到學習先生的作品,毋寧說是艱澀得多,加之鄉村老師們老經生一般的死板講解,這作者便似無時無刻不橫眉怒目。雖說俯首甘為孺子牛,然孺子牛究系何物,彼時一概不懂,老師也不準問,便只剩下橫眉冷對千夫指,而我自己,也就成了被橫眉冷對的「一夫」了。

細思彼時之於魯迅,本鵝誠乃一夫也。

轉變發生在一本盜版《魯迅全集》上,誠可謂盜版,要不也不能論「本」了。

初高中後,漸漸去縣裡比較頻繁,縣東街一老頭那裡,有盜版書賣。村子裡小哥幾個,旦要購書,便去那裡,有什麼看什麼。

還是別人,花了20塊錢拿下這本全集,我借過來看。那會兒村裡還常停電,黑燈瞎火之餘,翻到《鑄劍》篇,上寫「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傢伙,點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正是這會兒,我的月光也打窗戶外照了進來。屋裡只蠟燭一支,破書一本,以及我人一個。

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

眉間尺的母親對他是很不滿意的,既不能繼承父志,又不能為父報仇。懵懵懂懂只會欺負老鼠。當時我的處境近於眉間尺,四顧蕭然,長恨無有著力處。讀了這故事,便覺有完全不同的一個魯迅。他不再那麼高大了(先生原本也不是我想像中的人高馬大),不再義正言辭了,然而還冷峭,還仁弱,還有一腔需要發泄的復仇之火。

第二次看到這故事,是在霍達《穆斯林的葬禮》。具體情節已經模糊了,只記得一個外語老師,要翻譯魯迅,至鑄劍里那首摹古狂言的詩篇「哈哈哈愛兮愛乎」的時候,不知道該從何處落筆。外語老師將魯迅一通讚賞,勾得我忍不住想回過頭再看看。

這一次有了機會,便把成集子的《故事新編》找到了。

魯迅先生的古文是非常精深的,而他又是個有幽默感的人,於是經常以一種嘲諷的筆調,熟練地寫一些怪裡怪氣的古文。哈哈哈愛兮愛乎是其中一例,其它篇幅里也有不少,比如:嗚呼,天降喪。顓頊不道,抗我後,我後躬行天討,戰於郊,天不佑德,我師反走,……

模仿尚書佶屈聱牙的文風,塑造了一個共工手下的小兵,向女媧告狀。

這些段落里,常常能看到一個身影,受過非常好的傳統式教育,後來卻質疑、背離傳統文化的倫理倡導,於是從前學到的東西,一轉變成調侃的質料。魯迅先生還經常把古典倫理意味濃厚的辭彙單拎出來,放到日常/現代話語系統之中,去孤立、把玩、調侃它。

比如講伯夷和叔齊的關係,魯迅寫道:

「叔齊是很的,他應了半聲。」

明明是很日常的場景,半新不舊地塞進一個悌字,充滿了揶揄的感覺。

再後來就是近現代文學課堂上了。老師照例是很溫柔敦敏的,於是乎就比較傾向於胡適,對魯迅則是多狀其刻薄。有意無意之間,也聽了一些民國的事兒,乃至於當時的一些文字官司。此時再看《故事新編》,便注意到序言里所謂「油滑」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許多人看來,講故事嘛就是講故事,不應該扯別的,尤其不應夾槍帶棒,魯迅自己常忍不住,想到世界上好笑、虛偽、滑稽的事情,便忍不住去戳擠一下,這一戳,就亂了,就成了「油滑」。

然則站在文體拓新及干預現實的角度看,這油滑非但不是無聊,簡直可說是有益的。生活在那麼一個年代,有知識的人還忙著著書都為稻粱謀,不說是可恥,至少也是冷漠。這油滑是對現實的一種回應,也是讓卑鄙者通行之時,多少照見些自己卑鄙的模樣。

譬如關於《蕙的風》的批判,這也算文學史上的一個大事兒了,某些人就批評曰:他要含淚哀求,請青年不要再寫這樣的文字。對此,魯迅先生非常到位地總結說:「這可憐的陰險使我感到滑稽」。再去創作故事新編的時候,就忍不住加幾個小人兒,戳擠一下。

如今看來,這可憐之陰險而使人感到滑稽者,實際上又何曾斷過。某些社交網站上的青年,專以所謂「三觀正」為倡導,動不動就斥他人作「非蠢即壞」,彷彿一個互聯網離了這些個東西,立刻就會「斯文喪焉」。自己明明無半點貢獻,動不動就讓別人滾出某些社交網站,以維持某些社交網站的純潔,儼然就是「一股清流」。

這可憐的陰險,有時也會令我感覺滑稽。大概也適足以證明,中國人的確不是一個容易被同化的種族吧。

本次live多得90餘位同好的探討,即令我自己,在進行時也注意到一些從前不那麼明晰的問題。比如創作時間前後延續長達13年的薄薄小集子,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敦促作者去「一以貫之」呢?

虛構與創造的樂趣,當然不用多說,這正如女媧造人一般,看到一堆泥土復活,本身就是極高興的事情。

問題在於,這些被複活的人群,身上究竟寄存著怎樣的靈魂?

我注意到,魯迅的筆墨始終未離開的一群人,恰恰是奔走呼號曰救亡復興的知識分子們。

這些知識分子,有高於普通民眾的智性,藉助這種智性,他們也演繹出了足夠自洽的邏輯。然而認識方法愈是自洽,便愈是封閉,愈是脫離實際。

故而,伯夷叔齊的道德體系禁不住現實的碰撞,充耳不聞而不得後只能餓死自己。鳥頭先生們要麼只證明大禹是蟲蟲,要麼只關心人類的家譜,甚至先家譜而後生民,不惜抹殺生民以求家譜解釋體系的自洽性。

老子和孔子致力於學,一個欲干國政不了了之,一個索性出關自我放逐。這些以智性高韜出世的人們,最終竟無一人可以直面現實世界!那麼,被複活的人們,究竟住著怎樣的靈魂嗎?

《故事新編》的最後一篇,莊子復活一個古代百姓,沒有社會關係,甚至沒有衣服,赤條條、乾淨凈。然而即便對歷史抹殺到這麼清白,仍舊還是彷徨於無地。

這茫然,似乎便是《故事新編》的偉大處了。

最後再次感謝,與我分享這段經驗的各位。虛構的激情:故事新編繹讀

凱鵝:好書分享/電影分析


推薦閱讀:

TAG:鲁迅 | 知乎Live | 阅读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