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屍者

我是做刑偵的,這些年,腸子、腦子是見了不少,也算經歷了點風雨。平常看見屍體,帶著職業習慣,上去嗅一嗅、摸一摸,那都是家常便飯。慢慢地,屍體在我眼裡,和活人是區分開的。它們在我的眼裡,只是線索,不再具有活著的尊貴。我打心底里信仰著唯物主義,對於生命敬畏,對於死亡不屑一顧。我的同事曾經說過一句挺有意思的話,叫「活著才有意義,死了就活該被宇宙忘記」。這自然有些不近人情,卻也不無道理。我們做刑偵的,從不給死者情面,我們要的是給生者一個交代。

你說我冷酷也罷,這就是刑偵帶給我的氣質。

但這幾天的一個案子,卻讓我的看法有了些改變。關於生和死的意義,我開始產生了新的思考。

那天,有人報案,說是看見有個醫生偷偷把醫院裡的屍體,裝進了私家車的後備箱里,意圖不軌。他提供的唯一線索只有一個車牌號。

我順著線索,找到了那輛車。可惜那輛車居然是租車公司的。我找來租車公司的經理,要求提供租借名單。

單子上有兩個名字,洪升、楊嫣。我用自己的許可權,輕而易舉地查出了這兩位嫌疑犯的住址。沒成想,這倆人居然住在同一所小區。一所叫做盛安佳苑的小區,小區還挺高檔。

當即我就開著車,去拜訪這兩位嫌疑犯了。為了防範未然,我甚至帶上了手槍。我的腦海里總是閃過一些奇怪的想法,對於屍體早已消失的那種厭惡、恐懼的感覺突然又來了。我想這不是什麼好兆頭,不小心點,我搞不好今天就栽在這案子上了。

很快就到了那所小區,確實是所高檔小區,綠化很好。夕陽透過綠葉撒在地面上,很有些詩意。

我順著門牌,首先來到了洪升的家。98號203室,沒錯,我按下了門鈴。

裡面卻是長久地沒有聲響,我一邊按著門鈴,一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著裡面的聲音。

大概過了兩分多鐘,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向門這邊靠攏過來。我站好在門前,眼睛看著貓眼。

 「哪位?」裡面的男人問。

 「您好,我是警察,」說著掏出了證件,放在貓眼前,「請問您是洪升先生嗎?」

 「我是。」

 「現在有個案件,希望您能協助我進行調查。」

 「什麼案件。」鴻升說,聲音里有些慌張。

 「抱歉,透露細節怕引起您的不適,我們做個筆錄,很快就結束。」

 「好吧。」

 鴻升打開門,門的內側還有防盜鎖鏈,看樣子他是個比較膽小謹慎的人。

 他連忙又把防盜鎖鏈解開,我走進房內。

 房內陳設簡樸,兩室一廳,標準的居家款。我用力嗅了一嗅,絲毫沒有屍體的臭味。

 我脫下鞋,換上拖鞋,跟著這個矮小的男人走到客廳。

 洪升的皮帶歪斜著,還沒扣到位,鬆鬆垮垮。我的眼睛瞟過鞋櫃,那裡只有一雙女鞋。

 「家裡還有人?」我坐到沙發上問。

 「有,我女朋友。」他的眼神有些窘迫。

 「呵,女朋友,還是姘頭?」我按照職業習慣,隨口一問。

 「這個,警察也要管嗎?」洪升皺著眉頭道。

 「對不起,能問您幾個問題嗎?」我淡淡地說。

 「問吧。」他看著我,嘆了口氣。

 「今天您在長城租車公司,租了輛車。車牌是京A.F0236?」

「我確實租過車,是長城公司,但是車牌號我記不清楚了。」

「沒關係,用途呢?」

「接我女朋友,她剛從外地回來,在城北的機場,很遠,租車比較划算。」

我用筆記錄下他的話,眼神凌厲得從他的面前掃過,盯著主卧的門。

「那麼,能請您的女朋友出來一下嗎?」我指著主卧的門說。

「這個,恐怕......不太行。」他面色慌張,眼珠子向左偏,這說明他在說謊。

「你說謊,屋子裡恐怕沒有人吧!」我盯著他的眼睛,大聲道。

「有人的,有......人的,只是不太方便。」他結結巴巴道。

我站起身來,徑直就向主卧走去。鞋底在木地板上,敲出「踢踏踢踏」的聲響。

洪升站起來,大聲叫道:「不行!」

沒有理會他,我的手已經握在了門把手上。我準備開門,腳底卻突然覺得有些寒冷。

突然,門內響起了一道尖銳的女生,罵道:「要死啊!鴻升!叫什麼叫!」

我的手停頓了,有些失落,本以為已經水落石出了。

轉身對洪升說了聲對不起,自己就往門外走。

「筆錄就做到這吧,我之後會和您聯繫的。」

我走下樓道,從樓底有些尷尬地看著這家人的主卧,抱怨這家人還真是神經過敏,慌裡慌張、還沒到晚上就把窗帘拉得緊緊的,整個是自己嚇自己嘛,怪不得那麼陰暗猥瑣。

我一路想,一邊吐槽。也思量著不是這家,那八九不離十就是楊嫣了。很快也就走到了,心裡立馬警覺起來。

對了對門牌號,沒錯。我緊了緊褲袋裡的槍,手指輕輕按在門鈴上,就像輕輕扣下手槍的扳機。

這回沒等多久,就有人來開門,也沒有防盜鎖鏈,顯然對方的戒心並不強。

開門的是一位優雅的女士,她圍著圍裙,看上去素雅可愛。

「您好,我是警察。「我拿出證件,「您是楊嫣女士嗎?」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嗎?」她怯怯地說,甜甜的聲音聽得我不由臉紅,但我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

「是這樣的,現在有一樁案件,需要您協助調查。」我淡淡地說。

「這樣啊,那請進吧。」她說著還用手做了歡迎的手勢。

我走進門內,鞋架整齊地擺滿了各種運動鞋,有男式也有女式。

「您先生也在嗎?」我問。

「在的,在的,他在睡覺。」她微笑。

我和她坐在客廳,濃濃的花香味撲鼻而來,只是這花香總是讓我的鼻子有些不自在。

「我問您幾個問題,可以嗎?」

「問吧。」她撫弄著頭髮。

「您今天在長城租車公司借了一輛車是嗎?車牌號是京A.F0236?」

「是的,我上午借的,車牌號我特地確定過,是這個車牌。」她篤定地說。

「您借車的用途是?」

「接我丈夫,他身體不好,我要接他回來。」她說,聲音裡帶著點悲傷。

「為什麼要親自去接?不能讓他打的?」我問。

「他說要我去接,因為他病了,想第一個就看見我,他有時候就像個小孩子。」她笑,像是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兒。

我把這些話記錄下來,依然隨時保持著警惕,用餘光掃視著這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地方。

「我給你去泡杯茶吧,再來點蛋糕怎麼樣?」她笑,看著我記錄。

我想著撇開她,或許能有些什麼線索,便說:「那有勞了。」

她轉身走入廚房,留下我一個人在客廳。

我越發覺得那些花香里藏著什麼味道,便用鼻子使勁地嗅,終於聞到一絲奇怪的味道從主卧里傳來。

我悄悄走近主卧的門,拉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裡面躺著一個男人,身上蓋著白色的被子,落地窗外的風吹進來,吹動了他的額發。但他的面色蒼白的像是一張白紙,嘴唇發紫。

我走上前去,摸了摸鼻息。什麼動靜也沒有,死了。

房間里有很多花,屍體還沒過世太久,大概也被清潔過了,屍臭並不明顯。但我湊近一聞,一股腐爛的惡臭撲鼻而來。

我差點吐了出來,這味道混著花香實在是太詭異了,即使從警多年,我也一下子不能忍受。

門突然動了一下,我警覺地抽出手槍,對著身後一指。

身後站著楊嫣,她花白的圍裙被風掀起。

她突然像是瘋了一下,哭著喊道:「他沒死!他沒死!他沒死!你相信我,他沒死。他只是睡著了。睡著了!」她哭得聲嘶力竭,所有的優雅和美麗都在那哭聲里綻放開來。

那是一個女人,為她的愛情,綻開的花朵,我想。

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我掏出手機,準備給局裡回個電話。

但是,有一絲不自在的感覺總是還徘徊在我的腦海里,平常了結一個案子,絕不是這樣的。

我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總有一種不和諧的感覺縈繞在我的心頭。

忽然,我好像想到了什麼。

「你是醫生嗎?」我問。

女人哭泣不止,並不理我。

我衝上去按住她的雙肩,用力地抖動她。我感覺自己抓住了什麼。

「冷靜!我問你,你是醫生嗎?」

「不是。我今天去醫院接我丈夫的,他病了。」女人嗚嗚咽咽,還帶些神經質。

「不對!」我鬆開了女人,向著門外狂奔。

我把手槍上膛,保險拉開,向著洪升的家衝過去,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開門,我是剛才的警察,我有重要的東西落在你家了。」我說,把手槍放在背後。

沒人回應,但是我從貓眼裡看到一個黑點,應該是洪升沒錯。

門突然開了,防盜鎖鏈也解開了。但是,沒有人在。

我持著手槍,走入房內。房間里還和我來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化。

我一步一步,貓著身子,警惕地走到主卧門口。我準備開門,印證我的想法。

我防備著身後,打開了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那根本不是一個房間,那是一個儲存著各種屍體標本的大冰箱!裡面有各式各樣標好號碼的屍體,斷掉的手臂、殘缺的腸子、大腦、眼珠,什麼都有,全都藏在這個大冰箱里。甚至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機械,接在已經被解剖得亂七八糟的屍體上。在那些亂七八糟的屍體標本旁,還有一隻遙控音響,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出同樣的聲音,「要死啊!鴻升!叫什麼叫!」。那些聲音,像是有著什麼魔力似的,鑽入我的大腦,引起我的遐想。

看著眼前的一幕,我的胃裡一整翻騰,扶著牆,甚至有些暈。

猛然間,我看到一道寒光,從我的背後疾馳而來。

我趕忙向後一退,撞在一具身體上,頭昏腦漲。

「你太聰明了,警官,所以你必須得死。」洪升像個魔鬼般舉著尖刀向我走來。

「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我手裡有槍。」我趕忙想拿槍射擊,卻找不到槍。

「哦?是嗎?那我腳底下的是什麼?」他笑。

一種冰涼的感覺從指尖開始一寸一寸蔓延到我的全身,我失去了槍。即將要和這個惡魔,貼身搏鬥。

我一點一點向後移過去,抓起一條手臂,就往他臉上扔過去。隨即向旁側滾,順勢站了起來。對著洪升一個跳前踢,卻被他躲了過去。他橫著刀向我衝鋒而來。

我用右拳迎擊,向著他的太陽穴搗去。他眼睛微微一斜,完全不防禦,依然向我捅了過來,笑得更加邪惡。

我的額前冒出冷汗,悄然伸出了我的左手。

下一刻,他抽搐般倒在了地上。刀尖正好碰在我的肚皮上,一股鮮血從我的肚子上留下來,但是不礙事,只不過是皮外傷。

我擦了擦冷汗,把左手的微型電擊棒收進口袋,用腳把他手上的尖刀踢飛,又撿起手槍。

點了支煙,對著洪升道:「說吧,什麼目的,又是怎麼想到嫁禍給楊嫣的?」

洪升抽搐不止,倒在地上,翻了個身,對我笑。

「說!」我用腳踹他。

「我罪不至死吧,你這麼做我要告你!」

「你襲警!」又大力踹了他一腳。

「你很聰明。是我運氣不好。」他說。

「說目的,我不想和你多廢話。」

「目的?不過就是覺得屍體好玩罷了。」

「噁心。那楊嫣呢?你認識她?」

「認識,我看到她的眼神,我就什麼也知道了。」他的目光里居然有著悲哀。

「所以你就跟蹤調查她,和她租了同一輛車,來偷屍體嗎?」

「對,就是這麼回事兒。」

「你說的眼神是怎麼回事兒?」

「沒什麼。」他說,把頭歪道一邊去。

我吐了口煙圈,這下子我什麼都明白了。

我走到那顆冰鎮的大腦邊,用槍指著那顆大腦,做出就要扣下扳機的架勢。

「不!」洪升叫得撕心裂肺。

「目的?」我問,回頭看著他的眼睛。

他嘆了一口氣,說:「復活,復活我妻子。」

「為什麼?」

「因為,我愛她。」

我收起槍,拿出煙,對著他說:「來一根?」

「來一根吧。」他說。

我走出房間,給局裡打了個電話,思緒總是停不下來。

見慣了生與死的我,現在要重新思考生死的意義了。但我的職責是不變的,我要給生者一個交代,我想。

「喂,老婆,今晚回來吃飯,燒幾個好菜。」我對著手機說。

我看著洪升,默默吸完煙,看著他淚流不止。

「我不陪你了。」我背對著他招手,留給他一片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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