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霸凌,你施受過這種平庸之惡嗎?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尼采
1、
初一的時候,有一位同學曾是全班關注的焦點。
不過,他成為焦點,既不是因為成績好,也不是因為長得帥,而是因為一個本來很尋常的個人特徵。
與一般人相比,這位同學的臉稍微有點大,藝術地說叫面若銀盆——這本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的皮膚偏白,臉上總有幾顆紅紅的青春痘,有的已結了痂印,有的還在勃發著,裡面似乎盛著他無法消融的煩惱。
他的座位一直都在最後一兩排。最後幾排的位置,要不是分給率先發育比別人高出半個頭的男生,要不就是分給被認為朽木不可雕的差生。而他的個子,其實不算高。
我不知道是因為以上哪一點原因,他成了全班的焦點——以一個經常被霸凌的弱者的身份。
這一切,始於一個無從考證的自以為頭腦靈光的同學,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大臉貓。這個外號出自於一部九十年代的動畫片《大臉貓與藍皮鼠》。
我沒有看過這部從名字看來有點像《貓和老鼠》的動畫片,我對它的全部印象,就是它無意中成了邪惡的代言。
常常在課間看到這種場景:幾個青春期荷爾蒙過剩的男生,一邊像打了雞血一樣沖著他叫著「大臉貓」,一邊把他的書包當橄欖球拋接。
這本是一個技術水平低劣、重複度又高的「遊戲」,但參與者之所以玩得這麼有興緻,原因無外乎是因為,被戲弄的人感覺深深地被羞辱了。奔向拿著他書包的甲,甲看他跑過來,故意慢條斯理起來,並不即刻行動,偏要等到他跑近了,才把書包扔向早就守候在一旁的乙。
他的臉色蒼白,而甲乙丙丁們因為興奮而滿臉通紅。他的步履協調能力本就不強,在這倉皇的處境下越發顯得風度盡失,這又給戲弄他的男生們更添了幾分得意,深覺在他的映襯下,自己顯得風度翩翩,遊刃有餘。
甲乙丙丁之外,既有幫閑、看客,也有不明真相的群眾。正熱鬧著,上課鈴突兀地響了。甲乙丙丁們一個箭步躥進教室,只剩下蹲在地上收拾書包和散落的書本的他。
那身影格外蒼涼。
可是懂得這種滋味,是在我開始省察人性的若干年之後。而在當時而言,他的笨拙,他的差生身份,他的逆來順受,都讓那個身影似乎只有慌亂和失措。落魄的小人物,甚至配不上悲劇感。
戲碼日復一日地重複著,喜歡叫著他外號戲弄他的那群人,又想出了新招:對著他的身影唱主題歌:「小小老鼠小小老鼠不偷米,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大臉貓大臉貓愛吃魚,
喵咪咪喵咪咪喵咪咪。」
這首歌本應充滿童趣的兒歌,如今在我的記憶里只有惡意。這位同學的名字裡面有一個「煜」字,以致於而後我讀李後主的詞的時候,總會想起他來。想起來時,有些為他難過。
有一天,當他們再一次帶著戲謔和嘲弄的口氣唱起那首歌時,他哭了。鼻翼翕張,眼睛通紅,大聲地抽噎著。
這下他們更興奮了:他~哭~了!一個男的,還哭臉呢!哈哈哈哈哈!
2、
時間再往前推,在讀小學的時候,我有一段更切身的經歷。
三年級的時候,作為一個轉學生,我轉學到了一所離家很近的小學。
眾所周知,轉學生是最容易受到冷眼的。
首先是班主任。
班主任姓黃,是一位即將退休的女老師。她看我左右不入眼,自從轉了學,冷言語和留校是標配。而我並不記得自己有什麼大過錯。
四年級時,這位老師退了休,我的內心長吁了一口氣。
過了大半個學期,某一天班會課,教導主任跟我們說這堂課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來的是黃老師,她跟我們真誠地訴說著自從退休以後,每天在家都想念我們,說到動情處,還掉了淚。
她一掉淚,一大半女生和不少男生都哭了,連平時最頑皮不服管的一個男生,也把頭埋在了手臂里。
我一是覺得她說的思念對象並不包括我,二是跟她沒有感情,完全哭不出來,只能屏著氣,以低調來掩飾自己的不悲傷。內心感覺格外尷尬。
這只是是個小插曲。重點是,新任我們班班主任的那位語文老師,說話緩慢溫柔而有風度,處事很講道理,看我的眼神也比黃老師溫柔了很多,還碰巧跟我同一個姓。四年級過完,到了評三好學生的時候。評選的方法是先由學生提名,然後再全班投票。作為轉學生,沒什麼存在感的我,自然也沒有被提名。
提名完了,投票完了,本該塵埃落定。彭老師卻說話了。
「大家提名的這幾位同學表現都很好,當選三好學生也名副其實。但是還有一位同學,我注意到,她平時上課都很認真,回答問題也很積極,對同學很友好,各方面表現都不錯。怎麼沒有人提名她呢?」
媽呀,還是倒敘的方式,不會是我吧?我的心不禁自作多情地砰砰跳起來。
沒想到,老師的眼神真的向我投過來,順理成章地把這段倒敘的包袱抖出來:
「她就是***同學!我提議,增加一個名額。不用投票了,直接當選。」
這就是我此生唯一一次被內定的經歷。二十年過去了,我還依稀記得那一天的驚喜與歡欣。作為一個學生,在學習似乎是全部、老師的認可就代表著成功的年紀里,這樣的歡喜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是,她給我一種「知音」的感覺。
新學期開始,座位調整,我的新同桌是一位女生。
我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長相和髮型。因為她是第一個用活體案例,教會我人性中存在邪惡面的人。
她的五官不醜,但在我的記憶里很醜惡。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眼神既油滑閃爍,又有後來網路小說喜歡用的那個詞「邪魅狂狷」的氣質,重點集中在「邪」上面。
我上學早,其他同學一般比我大個一兩歲。不知道這一點,是不是她喜歡欺負我的理由。
她欺負我的手法很多樣,或者搶我的東西,或者刻薄諷刺我,有時候甚至上升到肢體上的,方式方法視她的心情而定。
有一天上語文課,彭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讓我們隨堂寫出來。
我寫了兩段,同桌還沒寫好第一句。不知道是因為創作的苦悶還是因為心裡不平衡,她開始擰我的胳膊。我一再說不要擰了,她恍若不聞。
我第一對她的欺負做出了反抗舉動:舉手報告老師。畢竟,在我心中,彭老師是一位公正的、講道理的老師。
其他同學還在寫作文,我們兩人被叫上了講台。彭老師讓我們說怎麼回事,我說她無緣無故地擰我,然後抱著「你欺人太甚,這回看你還有什麼話說」的眼神看著她。
(前方高能預警!)
我驚訝得看到,這位平時講話趾高氣昂,心氣也格外剛硬,用今天的話可以被稱作「女漢子」的同學,突然如受婆婆欺負的小媳婦一樣神氣委屈,眉宇間滿是忍辱負重。
我驚訝得幾乎聽不清她下面講的話。
按她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她要認真寫作文,但是我老是要找她講話打擾她,她不想理我,我惱羞成怒,故意就在她的本子上滴了墨水,讓她交不成作文。至於我說她擰我,這是沒有的事。說完,她眼眶還紅了,險些掉下淚來。
我成了搬弄是非、無中生有之人,而她則一再忍耐,直到被人欺辱到了頭上,才萬不得已,說出了真相。
彭老師很生氣。她對自己的眼光很生氣。當即訓斥我道:「***,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看起來老實,結果這麼有心機。」
要是今天碰到這情形,我絕不會慫,一定會捋起袖子跟我同桌這種low貨撕個天昏地暗,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撕出一個真相來。
可是二十年前,我還是一個沒怎麼見過世面的小娃娃,彭老師的這第一句話我擊潰了我,我哭了。接著,就聽見了她的下一句責罵:「你不要給我裝,不要以為你哭我就會相信你!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搬弄是非的人。你要是這種表現,我既然可以讓你當三好學生,也可以剝奪掉你這個榮譽。」
我不太記得我是怎麼下了講台。但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剛從講台上一轉身,距離老師還沒有零點五米,她的神色就變了,從委屈瞬間變成了得意,那是一種獵豹拿住獵物的得意。她斜睨了我一眼,眼神裡面滿是輕浮的笑意。
我沉浸在三觀碎裂的震驚中、無端受辱的難過中、無故被冤的委屈中。然而老天還覺得不夠,要讓我繼續開開眼。回到座位,她拿出自己的鋼筆,擰開上部的筆帽,捏了一下軟管,一滴墨水滴在她潔白的作文本上。
——做戲要作全套,剛才不是說了惡人是我,我的罪證是往她作文本上滴墨水嗎,心細如髮的她,怎能不把「證據」補上。
她當著我的面完成了這一動作,笑嘻嘻地看著我,湊近我的耳朵,耳語道:你以為你斗得過我?
二十年後,把這段經歷寫出來,我依然不能完全平靜。某一次,在知乎看到「人可以惡到什麼程度」這個問題,我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她,一個還在童年時期就放棄了所有的道德感、學會了大多數成人都不一定會的心機伎倆的人。你演技這麼好,怎麼不角逐奧斯卡呢?你這麼會變臉,怎麼不去演川劇呢?你心理素質這麼強大,怎麼不去當間諜呢?
可是當時,我既沒有辦法對抗她,也沒有足夠的閱歷來理解這種惡何以存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哭而已。
3、
這兩個真實的故事,前一個主角姓劉,後一個主角姓張。
對這位姓劉的同學,我應該說一句對不起。雖然我沒有給他取外號,沒有叫過他的外號,沒有戲弄過他,但我曾經多次見過他被欺負的場景,卻無力也無意站出來。直到我開始學會反省和同理心之後,我才明白,圍觀惡就是助長惡,某種意義上,圍觀者與製造者同罪。
至於張某人,是她欠我對不起,一句不夠。不過如果她真說了,我一個字也不想聽。我雖然不完全同意「善惡論心不論跡」這句話,但是如果論心惡到了極處的人,哪怕她的行為從法律的角度來說無罪,可我也選擇永遠不原諒。當然我一定是想多了,這類人的詞典里是沒有「對不起」一詞的。
陽光下面沒有新鮮事,校園霸凌一直都有,現在沒有消失,以後也不一定會消失。只要人還存在,江湖還存在,人性的陰暗面還存在,它就會存在著。
它滿足的是人性背陰面里不能宣之於口的東西:通過欺凌弱者來獲得控制感,通過製造戲劇衝突來抵抗生活的空虛感,通過精神或肢體暴力來獲得刺激和快感。
當然一旦被揭露,這些老於江湖的人們立馬會對擁有制裁他們權力的人們(如老師、家長、校長、教育部門領導等)使用服軟加無賴的態度,他們的台詞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我就是跟他開個玩笑/我對他沒有惡意/我這是鬧著玩的。
這時他們忽然顯得很有「童真」、「童趣」,是跟你開玩笑,鬧著玩呢!什麼取侮辱性外號啊,損壞你的私人財產啊,把你對異性的情書到處宣揚啊,把廁所的屎尿潑你身上啊(參見最近熱議的中關村二小事件),都是「善意」的玩笑呢,「喲,這就生氣了啊!」
當然,也有極少數段外極高如我遭遇的同桌者,小小年紀就能把三十六計活學活用,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翻雲覆雨。
而事情的關鍵點——擁有制裁權的人,卻不一定總是火眼金睛,也不一定總是抱持公心,維持公義。
而更加過分的是,中國有一系列將髒水潑給受害者的混蛋邏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一個巴掌拍不響。言下之意,要不是你欠揍,人家怎麼會揍你呢?
還是網友說得好,我扇你一巴掌,你看看一個巴掌拍不拍得響。
——把鍋丟給受害者,或者是出於對世界認知的愚蠢,或者是出於不願承擔責任的軟弱,或者,更是曾經為虎作倀、擔心與元兇同罪的邪惡。
殊不知,校園霸凌的受害者多種多樣,但萬變不離其宗,總是由於他們身上,有某種「與眾不同」,而這種與眾不同,又可以讓人把他們歸到弱勢群體之中去。家庭環境不同的、長相略與常人有異的、性格偏冷偏弱的、成績過好過壞的,都有可能成為霸凌的對象。 我見過有的男同學因為不像世俗要求的那麼男性化就受欺負,也見過女生因為父母離婚、自己其貌不揚便被人使勁編排。即使是馬東,據說小時候也被同學推到牆角:「說段相聲!」
妖風要來,才不管你盛不盛開。
如果有一種惡,它有界限分明的施者和受者,有與現實生活截然的邊界,有行為界定明晰的準則,那麼我們不必過分擔憂這種惡的發生,因為對於它,是有成熟完善的應對機制的。
而如果有一種惡,每個人都可能施或者受、可能生在其中而不自知、可能自知之後還無從改變或救贖,那麼這種平庸之惡,反而是值得警惕的。
漢娜·阿倫特說:平庸之惡就像表面蔓延的一層黴菌。它沒有思考,因而缺乏深度。這就是平庸。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根本的。
4、
在電影《朗讀者》之中,凱特·溫斯萊特飾演的角色也叫漢娜。她身上集合了兩種我們認為明顯有矛盾的特質。
當她是作為十多歲的米夏的年長情人出現時,她是風情而充滿女性特徵的。她不識字卻又嚮往知識,她要求米夏給她朗讀小說,卻又一直隱瞞著原因,這源於她對自己不識字的深深羞愧。
當她是納粹集中營的看守時,她出於身份,出於「職責」,盡職地參與了納粹對猶太人的惡行。雖然她並未直接舉起屠刀,扣動槍栓,但是她畢竟是納粹那方的成員。可是當若干年後成為審判席上的被告時,她認為自己在其位謀其政,完全無罪。她為人彬彬有禮,戰後作為普通工人,工作認真負責,家中也打掃得井井有條。她是守法的市民,有吸引力的情人,然而在集中營,她是冰冷體制的一員。無數生命的逝去,也並不能撼動她的心。
審判的關鍵點在於當年轉運猶太女囚的時候發生的一場火災。這場火災導致幾百人在密閉空間活活燒死。這到底是蓄意的屠殺,還是意外的事故,對漢娜的定罪量刑至關重要。而問題是,其他所有的看守,都把主要責任推給了漢娜,實際上,不識字的漢娜,當時並不可能擔任簽字負責的職責。可是漢娜寧願被視為屠殺數百人的劊子手,也不願當眾承認自己不識字。
漢娜的結局和命運不是這裡討論的重點。我想說的是,這個看似矛盾和荒誕的人物,喻示了人性中某種特點:
當我們處在環境中,被世俗、傳統、社會規則等帶動來做惡時,我們往往意識不到自己在做惡,也往往沒有恥感;而當我們具有某種與眾不同時,卻反而羞恥了起來。
發布這種情況,也發生在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身上。
雖然這種植根於人性的平庸之惡不會永遠消失,但是省察它、發現它、對抗它,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做的。
王陽明云:「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且不說為善去惡,知善知惡,良知良能,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我願你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也願你能夠溫柔待人。
因為,你既身在世界之中,也是世界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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