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都老姥

江邊的草市散了,潘姥姥收拾起剩下的草藥,用麻布捲起來系在腰裡,跟著人流往外走。她的背上背著用賣草藥的錢買的一大塊豬肉,沉甸甸的,她體會著那份重量,心裡充滿喜悅。

家裡的小青應該等急了吧?自己天還沒亮就出發了,沒有驚動小青,他醒了不知道該有多著急。

小青是潘姥姥唯一的家人——不,他並不是人,他是一條蛇。潘姥姥沒兒沒女,孤身一人住在壩子上,多年來靠著在山裡撿草藥為生。小青是她前幾年在山裡碰到的,當時雨後泥濘,小青蜷縮在一棵樹下,不知道受了什麼野獸的襲擊,渾身血肉模糊。潘姥姥見多了毒蟲猛獸,對這樣一條受傷的幼蛇完全沒有懼意,反倒心生憐憫。她用草藥給蛇敷了傷口,把帶著自己吃的雞蛋餵給了它,看它狀態好些了才繼續趕路。

從山上下來時,潘姥姥又看到了那條小蛇,已經好了很多,可以自由地遊動。它滿身綠色,靠近眼睛的地方有兩塊凸起,像初生的鹿茸。潘姥姥跟它打了聲招呼,繼續往家趕,每走幾步,回頭一看,小蛇就在後面不遠,亦步亦趨地跟著她。

小蛇就這樣成了潘姥姥的家庭成員,潘姥姥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小青。去撿草藥時,小青總跟在潘姥姥左右,在家待著時,小青就圍著潘姥姥纏來纏去。每個下午,潘姥姥在院子里晾曬草藥,小青盤踞在潘姥姥的腿上,像一隻小貓,一老一小都感到無比充實。只有上集市賣葯時,潘姥姥不敢帶著他,她怕小青嚇到人。

轉眼之間,小青和潘姥姥已經相依為命地過了好幾年,他現在已經不能盤踞在潘姥姥腿上了,他長得太大,只能在潘姥姥身邊蜷著,像是個半大孩子。他現在已經不需要潘姥姥餵養,每隔幾天,他會自己游出院門,到附近的林中找食,吃飽了再回來,幾天里都不用再出去。但潘姥姥還是很享受為他找食、照顧他的感覺,每次看著小青狼吞虎咽地吞下自己辛苦搞來的吃的,潘姥姥都覺得滿心喜悅。世上有一個讓自己惦記的物事,自己的餘生都有了意義。

村裡人已經知道潘姥姥養大蛇的事情了,有幾次娘倆相伴著去撿草藥,在山裡碰到過出來砍柴的村民,小青的個頭總是會嚇他們一跳。村裡有嫌棄的議論,也有惡語警告,潘姥姥總是陪著笑乞求,說會管好小青,不讓他出來。有兩次小青出門覓食,吃掉了村裡人家散養的雞鵝,被人找上門來叫罵。院里有蛇,他們不敢進,但敢在院外言語威脅。潘姥姥心下愧疚,好話說盡,花了很久時間,才把人家的損失賠上。回到家裡,她也只是嘆氣,小青懂什麼呢?他哪裡知道什麼東西是有主的?潘姥姥只能是盡量給它找食,省得再發生錯事。

今天這塊豬肉,夠小青吃一頓了。小青不貪吃,他吃一頓,能盯好幾天。這幾天里,說不定撿的草藥,就能再換一頓肉了。潘姥姥想到這裡,簡直等不及趕緊回家見小青了,她都可以想像得出小青吞咽的樣子。她把肩上的包裹提了提,加快了腳步。

院門沒關,潘姥姥一個人獨居在這裡,附近兩三里都沒人,自己又沒什麼財產,自然不擔心丟什麼東西,平時都是這樣開著的。以往她回來時,小青都會在門口盤桓,今天卻沒看見小青的影子。怎麼回事?

小青沒在家,屋前屋後、院里院外,都沒有它的影子。看來自己回來得太晚,小青沒有等到自己帶回來的大餐,自己出去覓食去了。潘姥姥有些失望,看來今天買的,只能留著給他下次吃了。

潘姥姥刷鍋做飯,給自己做了菜糊糊喝了,天也就快擦黑了。小青一直還沒回來,潘姥姥搬了個小凳坐在當院,等著小青,白天太累,不知不覺就瞌睡起來,直到被一陣喧鬧聲吵醒。

遠處人馬雜沓,有呼喝聲傳來。自己住得這麼偏,平時根本沒有人往這邊走。今天這是什麼日子?怎麼會有人群過來呢?潘姥姥緩緩站起身又聽了一會兒,聽聲音越來越近,不由得走出門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然而她還什麼也沒看見,就被一隻大手抓住肩,猛地一摜,推進了院子,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上。一大群人隨後雲集而來,都穿著差衣,拿著棍棒刀鋤,小院子里幾乎擠不下。隨後,一個明顯是官的人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個隨從,隨身帶著胡床,打開放在院子正中,官很有氣派地坐了下去。

「你家的蛇呢?」官威嚴地問潘姥姥。

潘姥姥有點驚慌失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麼多人她還是頭一次見,還都這麼有氣派,她本能地跪在了地上,把頭低了下去。

縣令身旁的一名差人大聲喝道:「刁民,在家裡養這麼危險的東西!早就有人報告過你私養毒蟲,為害一方,縣府念你孤老且貧,網開一面,本望你自己良心發現,主動拋棄毒蟲,沒想到你不僅毫無向善之心,還縱容毒蟲肆虐,現在連縣令大人的馬駒都吃了。為防止毒蟲繼續危害鄉親,今天縣令大人要當機立斷,為民除害。你趕快把毒蟲交出來,可以放你一條生路,要是敢有隱瞞或抵抗,就讓你和它一起歸天!」

「我那是千里馬的馬駒!」縣令補充了一句。

「快說,毒蟲在哪裡?」周圍的官差紛紛呼喝。

潘姥姥嚇得魂飛魄散,她終於知道小青一下午不在是幹嘛去了。小青吃了這樣大的東西,應該不會走遠,想必現在應該在某處歇息消化。但是在哪兒呢?她不知道,哪兒都可能危險,只要讓縣令大人他們去找,都可能會遇到。

「我的蛇……」潘姥姥害怕地跪伏在地上,喃喃說,「它在洞里。」

「洞在哪兒?」官差喝道。

「在床下。」

官差一聲令下,幾名差役衝進屋內,把木板床榻掀起,在地上挖掘,並有一名差役持刀守在旁邊,準備隨時給出來的蛇一刀。挖了半天,屋內挖出一個大坑,但毫無洞的痕迹。

「怎麼回事?洞在哪裡?」官差向潘姥姥怒目而視,潘姥姥囁嚅著說:「我老了,糊塗了。他以前老在那兒,現在長大了,在屋後。」

不待她說完,差役們已如狼似虎地沖向屋後,一路砍草伐木,把地掘開,許久仍是一無所獲。

官差怒氣漸盛,劈手給了潘姥姥一個耳光:「老虔婆,你是想耍我們不是?」

潘姥姥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顫顫地說:「許是……在柴房。」

一群人把柴房翻了個底朝天,屋頂都被捅透,也沒有找到半點蹤跡。憤怒的官差手持木棍走過來,一腳踹在潘姥姥身上,隨即用棍一掄。潘姥姥被踹後本能地往回頂,試圖維持自己的平衡,這一頂,剛好迎上了掄過來的木棍,正打在額頭。她悶哼了一聲,軟軟地倒了下去。

幾名官差面面相覷,默不吭聲。等了片刻,見潘姥姥仍無動靜,一名官差走上前去,蹲身探了探潘姥姥的呼吸,抬頭低聲告訴其他人:「好像死了。」他把探詢的眼神轉向縣令,等著縣令的指示。

縣令也有些吃驚,他走過來站得稍遠一點看了看,沉吟了一下,說:「該犯豢養毒蟲,為害鄉間,且欲聯合毒蟲與官府對抗,死有餘辜。寫張告示貼在門口,咱們走!」

小青游回家已是第二天的事了,院里一片狼藉,到處是翻開的地面和扔出來的東西。潘姥姥彎曲著身子倒在地上,一點聲息也沒有。小青圍繞著她的屍身轉來轉去,盤桓在她的身上,將她圍繞起來,卻都得不到任何反應。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到最後,他停留在她的身邊,靜靜地陪著她,等著她醒來。

不知道過了幾天,門外傳來人聲。小青抬起頭,機警地向四周探望,之後低下頭,而身下的潘姥姥仍沒有動靜。聲音越來越近了,小青無聲地游開,躲進牆根下的草叢中。

院門外進來了幾個人,是村子裡的村民,身上背著麻布、枯草和一些農具。他們是奔著潘姥姥來的,來給潘姥姥收屍。小青聽到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一個說:「這潘姥婆子孤苦伶仃的,養個東西當成家人,也是情有可原,不過怎麼選個蛇呢?」另一個說:「可不是!終究是個養不熟的東西,哪通人事啊!捅了天大的簍子就不見了。」又一個說:「以前吃雞,現在吃馬,以後說不準哪天把人都吃了呢。還跟縣令大人犟,能有好下場嗎?」「縣令大人算是有心了,還讓咱們來給她收屍。你說要是她哪天被她的蛇咬死了,能有誰管她……」

小青雖不懂人情世故,但也從這些話里明白了幾分。潘姥姥的死是怎麼回事,他算是知道了。他的頭高高地昂起來,信子倏地吐進又吐出,發出輕輕的嘶嘶聲。他額頭的角凸出得更加厲害了,簡直像要頂破皮膚鑽出來。小青無聲地順著牆根遊走,想要衝著那幾個人衝過去,他的鱗片乍起來,整個身體粗大了一圈。他忽然停住了,面前這幾個人,根本不夠平息他的怒火。他把頭低下來貼伏在地上,然後忽地向前衝出去……

幾個正在忙碌的農夫當中,有一個人忽然動作僵住了,他眼睛發直,渾身抽搐,緊接著就暈了過去。其他幾人炸開了,紛紛喊著這裡邪門,轉身沖了出去。一個人跑了幾步,又返回來,拖起暈倒人的身子背在身上,繼續跑走了。

暈倒的人當天晚上醒了過來,眼神直愣愣、空洞洞的,面對每個來看他的人,他只是重複著一句話:「你們殺了我的母親,我要你們所有人償命。」語氣凄厲,聲音嚇人。從這天起,邛都縣出了怪事,每天晚上都雷鳴電閃,但並無雨滴降下,到了白天就一切如常。如此持續了40多天,一個早上起床後,街上滿是這樣的打招呼:「李嬸是你嗎?你的頭怎麼變成了魚?」「我看你也是啊,你怎麼也是一條魚?」

恐慌與雜亂持續了一整天,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是集體中邪了還是吃錯了什麼東西,每個人的眼神都出了問題,但除了看上去奇怪外,生活倒並沒受影響。

這天晚上,照例是電閃雷鳴,但這晚的雷聽起來不一樣,很多人都感到異樣,害怕得不敢睡覺。到了半夜,忽然一聲炸響,人們只覺得天崩地裂,一瞬間墜入深淵。整個邛都縣方圓四十里,像是屋頂被人抽去了柱椽,整個地塌了下去。江水湧進塌陷形成的空洞,迅速把整片地方變成了一個湖泊。等第二天早上太陽升起的時候,一片汪洋平靜如鏡,似乎從古至今就沒變過。

只有潘姥姥住的那個壩子沒有任何變化,它成了湖泊岸邊的一個觀景台,俯瞰著整片湖水。潘姥姥的房子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連那天被挖開的院子,都還有坑洞和土堆,不過經過幾場雨之後,這些坑洞也就慢慢填平了,連潘姥姥的屍身一起,消失在雜草中。

小青再也沒有出現過,不過陰天颳風的時候,湖面上總回蕩著低沉的嗚聲,有人說那是龍吟。很多年後,附近的一些人靠湖為生,成了漁民,外出打魚遇上天氣變化,都知道到壩子上的茅屋裡躲避,那裡永遠都是風雨不侵。

本文來自《搜神記》,原文如下:

邛都縣下有一老姥,家貧,孤獨,每食,輒有小蛇,頭上戴角,在床間,姥憐而飴之。食後稍長大,遂長丈余。令有駿馬,蛇遂吸殺之,令因大忿恨,責姥出蛇。姥云:「在床下。」令即掘地,愈深愈大,而無所見。令又遷怒,殺姥。蛇乃感人以靈言,嗔令:「何殺我母?當為母報仇。」此後每夜輒聞若雷若風,四十許日,百姓相見,咸驚語:「汝頭那忽戴魚?」是夜,方四十里,與城一時俱陷為湖,土人謂之為陷湖,唯姥宅無恙,訖今猶存。漁人采捕,必依止宿,每有風浪,輒居宅側,恬靜無他。風靜水清,猶見城郭樓櫓畟然。今水淺時,彼土人沒水,取得舊木,堅貞光黑如漆。今好事人以為枕,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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