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之一

三十多年前上大學時曾有個表格要填。其中一欄是愛好,可填多項,想了想,我在第一項里填了旅遊,其實那時我並不太理解什麼是旅遊。但這模糊的念頭卻從那時起成為我生活中重要的內容,幾十年持續至今。

我上的是師範院校,每月學校發22元的伙食費。這筆錢用於吃飯,於女生有結餘。那時食堂的早餐通常是窩頭、鹹菜、米湯或醬油湯。入夏時,醬油湯的上面會漂浮一些菠菜葉,算菜湯。有時候,和菜葉一起漂浮的還有一種叫「油旱」的小蟲子,它很小,黑灰,像一個個小影子,不被我在意。有時是小米乾飯熬白菜。窩頭用粗糧飯票加錢票,二兩糧票二分錢一個窩頭。鹹菜是蘿蔔條,手指粗細,一分錢兩根,五六根佐餐。盛在大鐵桶里的米湯或醬油湯免費。吃小米乾飯時沒有湯,大師傅用鐵勺舀菜時會多舀點兒菜湯,吃到最後,可兌點兒水,充當湯。小米飯用二兩粗糧票,五分錢票。如此,早餐的費用大概用五六分錢。午飯最常吃的是饅頭和麵條。饅頭像小枕頭,二兩一個,用細糧票三分錢。麵條有兩種,白麵條和高粱麵條。白麵條一碗二兩,用細糧票五分錢。高粱麵條一碗二兩,用粗糧票三分錢。澆面的鹵五分錢。那鹵一般盛在兩個大鍋里,一個鍋里是沒有什麼油星的熬白菜或熬茄子,另一口個大鍋里的褐色肉湯上漂浮著很多肥肉片。打飯時,幾乎每個學生的臉上都陪著笑,笑給那大師傅,同時眼睛盯著掌握在他手裡的勺子,期望他舀肉片時的動作穩健點兒,能多舀一兩片肉。那時的人愛吃肥肉。晚飯就簡單了,是早餐的翻版。如此,我每月的伙食費大概用15元,有10元的節餘。

大二暑假時,我竟從伙食費里攢了五十六元八角。元角分團在一起,用花手絹包了。看到它,我就開始盤算去旅行的事。

那包錢用於去西安和華山的旅遊。

1

旅行,要去的地方是陌生的才好。

我這樣認為。

我有一本墨綠色塑料皮的《中國地圖交通手冊》,打開來,首先看到的是一張彩色的中國地圖,它是用四五種淡綠淺藍青灰鵝黃水紅等顏色繪製的行政區域圖,三十多個省市自治區擁擠在手掌大小的圖裡,密集地標註著許多地名。有的地名我聽說過,更多的地名我完全陌生。地名的字體按地方的重要性而大而小。最大的兩個字是「北京」,它標註在一個紅色的五角星旁。這樣大家都明白,有五角星的北京是首都所在地。比「北京」小一點兒的地名是各省會城市,再小一點兒的是比較大的城市,更小一點兒的是中等城市,最小的就是縣了。再翻一頁,是中國交通圖,黑色的是鐵路線,紅色的是公路線,藍色的是航空線,沒太注重海上交通線,因為海是很遙遠的地方。其實,也沒太注意航空線,那時候,坐飛機對絕大多數中國人而言就是一個傳說中的故事。地圖的後幾十頁,是分省繪製的地圖,同樣手掌大小,但清晰詳細了許多。

我把地圖來來回回看了幾遍之後,決定西行,終點是西安。

西安是盛唐古都,這是歷史常識。去西安的路途,還兩個地方要去,一個是臨潼,一個是華山。臨潼的興趣源於白居易的《長恨歌》,那句「華清池水洗凝脂」像歌的旋律縈繞心裡。華山的興趣源於童年時看過的一部電影《智取華山》,那部黑白電影里展示的刀劈斧砍樣的大山讓我印象深刻。

真要去旅遊了,我突然覺得那不是一個沒怎麼出過遠門的女孩可以單獨的行動。

陌生的地方意味著方位混沌,舉目無親,食宿無著,等等。

於是,我決定結伴而行。

我們班有十個女生,琢磨了一番,我覺得和我一樣有旅遊願望的可能就是睡在我下鋪的w了。

w的個子很高,比一般男生都高。她上學前在一個紡織廠工作五六年了,有這樣的經歷,按政策,她可以帶薪上學,因此比其他同學富有。w說,在那工廠,她沒做過紡織工,她是廠籃球隊的隊員,打中鋒。在那個時代,很多大型的國有企業都有這樣那樣的體育專業隊,以籃球隊居多。

外表高大威猛的w出身於書香門第,其父是湖南人,在民國時期任過教育部門的高官。新中國後,經過歷次運動,他逐漸從南京,從北京,從省城,輾轉到一個小城市,在那裡的一個大學的圖書館做管理員。有一個假期,w曾帶我去她家玩,見過她的父親,是個頭髮銀白臉龐紅潤的老頭兒,個子很高,穿著一套軟質的淺灰色衣服,笑容可掬地從兩排灰磚排房中走來。看到我,哈哈地笑了一番,說了幾句湖南話,我沒聽懂。w說,她父親除了吃飯睡覺,其它時間就在那灰磚排房裡,那房子是圖書館,有很多很多的書。w還說,知道嗎?解放前,我父親寫的一個字就能賣一塊銀元。一塊銀元是什麼概念?駱駝祥子拉一天車也就掙二十個銅板,一塊銀元是一百個銅板。他寫什麼字?毛筆字啊!受家學的影響,w的古代文學很好,張嘴就是詩經楚辭漢賦先秦諸子散文,唐詩宋詞像她的口頭語。她總這樣說話,人有時候顯得有點兒書獃子氣。二十五歲的人了,沒談過戀愛。

我說:西安應該很好玩。

w說:是啊!

我說:我們去西安玩?

w說:好啊!

我們就決定去西安了。

真正成行時,並不只有我和w,又加入了娟子、張建國和張建國的弟弟狗兒。娟子是w早前籃球隊的隊友,圓臉,個子也很高,性格大大咧咧,和人見面熟。張建國認識娟子,之前並不認識w。我始終沒弄明白他和娟子是什麼關係,有點兒像同事,有點兒像朋友,有點兒像鄰居。娟子說,出門在外,有個男的安全。這樣說,有道理。狗兒只有十來歲,時時刻刻在蹦在跳。娟子又說,我們都沒有照相機。張建國有照相機。果然,出發時,我看張建國的胸前掛著一個照相機。1979年,照相機是個稀罕物。張建國見我不時地瞟那相機,就很洒脫的把它從脖子上拿下來,遞給我說,看看吧!相機拿在手裡,沉甸甸的。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包著褐色皮殼的「海鷗」牌相機,照相時需打開一側的皮殼,露出機身的上部和前部。前部有個圓孔,是鏡頭,上部有幾個按鈕,其中一個是快門,按一下,機身里就輕巧地咔擦一聲。張建國說,我們最好從臨汾市出發。他認識臨汾火車站的一個檢修工,檢修工拎著一把榔頭,對南來北往的車輛敲敲打打,悉知它們開向哪裡。我們搭他指引一列貨車往西,也省了路費。這暑天夏日的,快熱死人了!坐在敞篷車上一定涼快!我說,貨車會在我們想下車的地方停嗎?它要是不停怎麼辦?張建國說,從臨汾往西的火車,到了孟原都會停。從孟原,我們再想辦法去西安。孟原?孟原是什麼地方?我在地圖上找不到它的蹤跡。張建國說,孟原不是普通的車站,所以沒有一般車站的標識,也沒有候車室。孟原是三省鐵路的列車中轉站。往來於山西、陝西、河南的火車,無論貨車還是客車,到了那裡都得停車,幾分鐘幾小時甚至幾天的停,等待重新調度,再開行。坐過火車的人差不多都有一種經歷,車走著走著,沒到站,就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停車了。這停車的地方可能就是孟原之類的地方。夜裡在這樣的地方停車時,透過車窗往外看,四處黑燈瞎火,有燈光,也是一束一束的從遠處照射過來的探照燈。

於是,我們一行人,在夏日的一個傍晚,趁著朦朧的夜色,到了臨汾火車站的貨場。我們躡手躡腳悄無聲息地跟著一個工作服上滿是油污的大叔在幾列停在鐵軌上的黑乎乎的貨運火車旁走啊走。張建國小聲而神秘地說,搭貨車不能喧嘩,讓人發現就搭不成了。不是鐵路的工作人員,靠近貨車,會被認為是賊。我們走過一列車,又走向另一列車,每列車都有幾十節車廂,走在兩列車之間,像走在一個又一個的小衚衕里。終於,我們停下腳步,大叔用手裡的榔頭敲著那節車廂的一塊鋼板,噹噹響,說,就上這個車廂吧!它裝的是石子。石子只裝半車廂,平坦,能坐能躺。說完,他轉身走了。我始終沒看清他的臉。

車廂邊有鋼鐵小梯子,順著它爬上車廂,從廂邊跳下,我的腳踏在有點兒咯腳的石子上。

我們男女有別,張建國和他的弟弟狗兒坐在一個角落裡,我、w和娟子坐在一個角落裡。

為了坐得舒服點兒,我們都坐在了自己隨身帶的包上。

我的包就是平時用的軍綠色書包,包里有一件襯衣一條褲子一條短褲一件背心,還有一條洗臉手巾。

w的包也是書包,比我的大點兒。

張建國除了書包,還有個黑色的布包,他說,那叫暗防袋。暗防袋,那應該是照相時用的袋子,我想。

娟子帶了個花布包,裹得四四方方。包袱夾在胳膊彎里,使她整個人看上去像個走親戚的小媳婦,我幾次想笑,不好意思笑。

在黑暗中等了很久,聽到從車頭方向傳來一聲長長的鳴笛,車廂開始移動了。

炎熱的天氣有了風的涼爽。

一次旅行開始了。

2

在夜幕中的火車越來越快。

我們在夏日感覺到的涼爽所帶來的愉悅並沒有持續多久,它很快就被寒冷替代了,尤其夜半時。這時我才體會到,有的事並不是想像的那樣,如炎熱。若在靜止狀態,或正常行動時,熱就很強大,包圍了身邊的一切,像一層捅不破的熱霧,伸展四肢,觸及到的仍是熱。但是,在飛馳的敞篷火車上,速度產生的了風,風變冷,變硬,像帶芒刺的鞭子,抽打著身體,使那層層熱霧不堪一擊,蕩然無存。

夜逐漸的深,冷也逐漸的深。

為了禦寒,我們把包里的衣物都拿了出來,胡亂地披掛在身上。可是依然冷。於是,三個女孩不由自主地擁擠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一刻,我想起了鄰家某個古舊的柜子上彩繪的一幅童子嬉戲圖,幾個孩子擁擠在一起,大概就是我們的樣子。

張建國把狗兒摟在懷裡,兩人的頭鑽進暗防袋,又方又圓地黑成一堆。

車不停。它從開了就沒停。

在黑暗中,除了我們自己,除了偶爾在車邊掠過的樹的黑影,怕是再沒誰知道在一節裝著石子的貨車上有幾個凍得瑟瑟發抖的人了。

我站起身,頭剛好探出車廂邊。我看到火車頭正在拐彎,它亮著燈,噴著白氣,白氣在夜色里顯得很白,四散開來,又追隨著固執而有力地拐著彎車頭,一路狂奔。我知道,那個彎車頭裡有司機副司機和司爐工。我扯著嗓子大喊了幾聲,但它們在黑暗中顯得很微弱,立刻被夜色吞噬。

娟子的眼神透過黑暗有點兒憤懣地看著那堆暗防袋,她大概在埋怨張建國帶我們搭貨車的餿主意。

w閉著眼,好像在想什麼。

我看著夜空,盼著早一點兒能到那個孟原。

車,終於停了。

孟原到了。

我手腳發麻動作笨拙地從車廂上下來。

其他人也如此。

落地,走了幾步,精氣神兒又回來了。

我們到了一個視野開闊點兒的地方,都匍匐在地上。張建國要求我們這樣做。他說,不要被車站的人發現。發現了,我們就搭不成去西安的車了。我們要耐心的等。誰眼神好?注意那些移動的火車頭,看清楚車頭上的字。看那字是不是西安鐵路局的字樣。有那字樣的車頭,掛了哪列車皮,就是開往西安方向的。我們必須再搭貨車走,除了它,沒別的辦法。客車在這裡停,但不開車門。

面對無邊的夜色,似乎只有張建國有主意

有幾束探照燈的燈光在我們的頭頂掃來掃去,四周除了火車就是火車,看不到人。那一刻,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部什麼看過的電影,我是偵查兵,是小分隊尖刀班的一員。

熱,還是很強大。匍匐在地不久,又渾身是汗了,也好像忘卻了曾坐敞篷車的寒冷,又在期盼著另一個敞篷車廂接納我們。

我眼神好,緊盯著有動靜在移動的火車頭。

半夜一點多,我看到了一個寫著西安鐵路局字樣的火車頭咣當幾聲,掛住一列長長的車廂。

我說:是去西安的車!

張建國揮揮了一下手,帶頭爬起身,朝那火車跑去。我們緊隨其後。

我們跑到一節車廂前,有點兒輕車熟路地找到車廂邊的鋼鐵小梯子,手腳拉著登著鋼管,一個挨一個,朝車廂上攀爬。

正爬著,聽到一個聲音。

下來!

我們都停在梯子上,扭頭看,看到車下站著一個穿鐵路制服戴大蓋帽的人。他手裡提著一盞燈。他抬了抬手,把燈光照在我們身上。

他說:下來!下來!下來!

張建國說:我們要去西安。

他說:下來!去西安也不能坐這車!

說著,他竟哼著歌,晃蕩著燈走了,越走越遠。

張建國又揮了一下手,然後一翻身,消失在車廂的另一邊,不見了。聽到他隔著廂板的聲音。

張建國說:上!

我們就都上了車,到了車廂里。

車廂里裝的是鋼筋,碼得挺整齊。

我們在平整的地方坐了下來。

張建國說:剛才那個人不是車長就是押車員。他在巡車,巡完了,就該開車了。我們別出聲,讓他忘了我們。

於是我們斂聲屏氣。

其實,在我們上車前,車廂里已有一個人了。他獨自坐靠在一個角落裡,抽著煙。煙頭明亮時,看到他有一張消瘦的臉,眉骨和嘴巴凸起。他的身邊有一個繩索捆綁的行李卷,外層是花布面的褥子。看樣子,他是個農民。

農民沒理我們,我們也沒理他。

農民和我們一樣靜悄悄。

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聽到了那哼著的歌聲,聲音漸行漸近。我們大氣不敢出,期望那聲音漸行漸遠。但是,聲音突然停止了,好像就在我們的身邊,接著有了燈光,它晃動著,一直晃到車廂上方,然後他的身形出現了。他用手裡的燈光晃了晃整個車廂,最後落在農民身上。農民被光晃的受了驚嚇一般,蹴地跳起身,拽了一下行李卷,在車廂邊閃了閃,消失在車廂外了。

那人跳到車廂里,用燈照了照我們。

他說:我不是說過不能上車嗎?

張建國說:我們要去西安。

他說:我不是說過去西安也不能坐這車嗎?

張建國說:和那些鋼鐵比,我們沒什麼份量。

他說:你是哪兒的?

張建國說:我是臨汾的。

他笑了笑,說:我也是臨汾的。

張建國說:我家住堯廟附近。

他說:我家住的離堯廟不遠。

我說:你們是老鄉,就讓我們搭這車吧!

他說:你們下車!

我們只好下車。

他也下了車。

他用手裡的燈光又照了照我們。

他說:我姓王,就叫我王師傅吧!你們到車尾去,去押車室里等我。我再去巡查一下車,一會兒就要開車了。

世上竟有這等好事!

車尾的押車室像個小房子,裡面靠牆有兩個木板長椅。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很舒服。

車開之前,王師傅回到了守車室,懷裡還抱著一個西瓜。

王師傅用拳頭把西瓜砸碎了,挑成塊的遞給我們。

王師傅說:吃西瓜吧!天亮了,西安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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