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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巴塞羅那

The trick to enjoy life is accepting "it has no meaning whatsoever".

——Vicky Cristina Barcelona

想正兒八經寫篇遊記並非心血來潮,畢竟只這一年便領略了無數曾以為萬分遙遠的風景。友人笑我大概西起加利福尼亞、東到聖彼得堡都盡得看了,雖是言過其實的調侃,卻也總結得精闢。縱然全是走馬觀花,也不至於毫無所感。可惜萬事開頭難,莫說完整的札記,便是此文的這段開場白,我也是刪刪改改、猶豫萬分才敲定的,雖然到底還是不甚滿意。大概是處女座的吹毛求疵會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地作祟:一來對我這樣時常乘興而往、說走就走的人來說,純粹的窮游式攻略我是萬萬寫不出的(我經常到了目的地酒店才開始刷tripadvisor);二來擔心摻雜太多私人化與無意義的經歷感喟,「遊記」未免名不符實、不倫不類。再者受眾也是個大問題,寫給同齡人看的,自然不好也一併呈給長輩。祖父和家母尤愛敦促我寫遊記,恨不得精確到每座城的每個景點都自成一篇——倘若真能如此,想必我都出書了。長輩自有長輩的理由了,就好比投資了教育,必得要見著文憑成績單方可心安,只不過遊記隨感之流我大可自己開給自己,無需也不能寄希望於他人。

這會子已是倫敦的凌晨三點多了。能有閒情逸緻在這個點抒發所剩無幾的文藝情懷,無非是由於又一次的航班晚點,我幾乎重複了上周從阿姆斯特丹飛回來的慘劇,不得不在機場過夜。當然比起前次恰逢每月的特殊情況還被迫坐在陰風颯颯的車站受凍一宿,盧頓機場通宵營業的航站樓和costa熱騰騰的拿鐵足以令我盛讚人世溫暖了。論理,這篇算不得遊記的隨筆應在巴塞羅那的時候動筆才更有意義,可坐在格拉西亞大道露天咖啡館的樹蔭下碼字這等風雅也只能存在於我的幻想中了。

兩天半,對於探索這座加泰羅尼亞的奇蹟之城來說,實在太短了。

我該怎樣描述它的藝術氣息和美輪美奐呢?倘若用我慣常那套如數家珍的排比句,著實膚淺。更何況前人之述備矣,我也難以另出機杼,對於高迪和畢加索連略識皮毛都算不得,班門弄斧也不過是貽笑方家。登上聖家堂(Sagrada Família)的尖塔俯瞰巴塞羅那城的時候,憑闌遠眺是蔚藍的地中海,又倚著蒙特惠奇山,不由地就在腦子裡蹦出了「遷客騷人,多會於此,攬物之情,得無異乎」的句子。登高望遠的時候好像極容易詩興大發,什麼弔古悲秋感懷豪情一股腦得全往上竄。上回在愛丁堡的亞瑟神座山(Arthur"s Seat)也是如此,不過因著天氣,北海遠沒有這麼藍,一小片透過厚厚烏雲的甲光向日金鱗開便足以教人胸臆開闊了。其實太高太遠看一座城,根本不真切,太久之後扔一張照片,壓根想不起這到底是哪。但人心有時就是這樣難取悅,不然也不會編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話來挑剔了:太遠了當然想要身臨其境,太近了又嫌不見全貌。聖家堂便是最好的例子,從米拉之家的天台上遠眺絕無可能望見拱門上繁複的雕刻工藝,可真當買了幾十歐的門票親臨耶穌降生的石雕刻之下,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角度讓千姿百態的天使們擠進同一個鏡頭裡。

雨果在《巴黎聖母院》里這樣提到:

人類的思想發現了一種能永久流傳的方式。它不僅比建築藝術更耐久更堅固,而且更簡單更容易。建築藝術走下了它的寶座。俄耳甫斯的石頭文字將要由古滕堡的鉛字繼承下來。

書籍將要消滅建築。

可若是親眼見到聖家堂,上面這段話便顯得有些蒼白無力。藝術的張力、視覺上的衝擊原本就具有文字所難以企及的震撼效果,正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縱然思想已隨著書本在巴黎騁騖千百回,親眼見到聖母院時某種奇妙的感覺依舊難以描敘。對建築的文字表達本身便是為人類的傑作錦上添花的,倘若真如雨果所言,那也不必有畫家和攝影師了。直觀的美總是先於曲折的表意而先被感知,譬如我這篇算不得遊記的四不像隨筆,倘若不在文末添上一兩張照片,怕是要更加無人問津了。大師的絮叨尚且教人昏昏欲睡,況乎我輩?

第一次參觀的人甫一邁入雕花繁複的聖家堂拱門,勢必會被高迪及其繼任者的鬼斧神工眩得一陣耀眼生花,不可逼視。高聳的灰色石柱構成了一片宏偉的森林,冷暖漸變的彩窗玻璃彷彿奏出了流光溢彩的choir,把玄武岩都掩映出了生命的光澤。現代藝術和傳統信仰的結合是如此具有衝擊力,巴黎聖母院、米蘭大教堂、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和莫斯科的聖瓦西里主教座堂,其內部都不曾令我如此驚嘆。傳統的教堂總是只有外觀值得一看,內里都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誰都不能免俗,連蒙馬特高地上的聖心教堂也是這麼拘束。我不諳於宗教藝術,更不懂建築美學,於此也只能這般空泛而談。隱約還記得導覽提到,除了立體主義營造出的華麗空間感,建築材質的選擇也極其考究,哪處用花崗岩,哪處用玄武岩,哪處又用了砂岩,均是馬虎不得。這項進行了百年的工程預計十年後完工,那時恰好是高迪逝世一百周年。

許是名字相似的緣故,我不禁想到了拉斐爾的名畫《神聖家族》。儘管與達芬奇的兩幅聖母同為聖彼得堡冬宮的鎮館之寶,《神聖家族》所在的瓷器廳比起達芬奇廳要清靜許多,不似《持花聖母》前比肩繼踵,熙熙攘攘。拉斐爾藏於冬宮的兩幅作品都是小巧精緻的木版畫,隨著歲月流逝一些鮮艷的色彩已顯出剝落的痕迹,所幸其明麗溫暖的筆觸依稀可見。我一向偏愛拉斐爾的作品多過達芬奇,後者色調偏暗的畫風時常給我一種詭秘感。我去過兩次盧浮宮,每迴路過《岩間聖母》的時候,略一駐足凝視片刻,便於喧囂的人潮中被恍惚隔離出異樣的顫慄感。

巴塞羅那的日頭極毒,夏日的地中海沿岸都一樣,一抬頭那藍得不真實的天空中難得見到一絲雲霧,光線辣得教人來不急反應滾滾襲來的熱浪。這兩天雖已名義上入了秋,可西班牙的太陽一點也沒有收斂的意思,著實苦了我這種自詡膚色白膩的人。我在外一向不大乘市內公交,一來資本主義的公交往往性價比並不喜人,二來我一向對鑽研周票天票這些據說可以省一大筆錢的技巧沒耐心。通常仗著住處地段好,走路加打車便足矣。可惜近日手頭吃緊,不剩什麼余錢在巴塞羅那要求優步這樣奢侈的代步服務了,只好索性用腳步丈量巴塞羅那城。高中第一次秋遊的時候沿著南京城牆走了11公里去烈士陵園已倍覺煎熬,現今在外遊盪,日行11邁也稀鬆平常了。如此一來,饒是我已盡量曲折迂迴地循著陰涼處踱步,但凡遇上避無可避的陽光直射點,也只能任由地中海的驕陽考驗資生堂防晒霜了。大街上隨處可見火辣的麥色或古銅色西班牙女郎,明晃晃的烈日下看著人來人往有些恍惚,一時間諸如「黑甜」「朱古力小姐」「局部的真理」這些不著邊際的惡趣味比喻都涌了上來。西班牙人的膚色的確和北歐的日耳曼人相去甚遠,每念及此,我都按捺不住心中自危,總要緊張地檢視一下被燙得燒灼的手臂有沒有曬出手錶痕。其實照錢鍾書先生的話講,我大概是如同蘇文紈一般東方人里要算得白,是不是新鮮便不得而知了。被曬得發暈的時候,我腦子裡時常就浮現起諸如此類刻薄而諷刺的形容,居然還十分清晰。儘管距今最近一次完整讀完《圍城》的時候,我尚未進入大學。如今想來,自己這一年來心性不定,借在外交換之名不事生產四處遊盪,簡直和方鴻漸花光了丈人的錢灰溜溜回國招搖撞騙如出一轍:

……四年中倒換了三個大學,倫敦、巴黎、柏林;隨便聽幾門功課,興趣頗廣,心得全無,生活尤其懶散。

我是三年換過四個大學,變本加厲、猶有過之,南京、華盛頓、紐約,現如今在劍橋短短兩個月還要不思進取,仗著申根簽的便利一到周末就滿歐洲瞎跑。所幸念過的大學名頭唬人,不至於像方先生一般落得個野雞大學的詭異出身,只不過白揀了曹元朗這位便宜校友未知是福是禍。當然,未來的事尚且難以評定,畢竟我沒有方先生的運氣和口才,有機會對愛爾蘭人獲得外交勝利。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到了巴塞羅那的地中海岸。如同法國的戛納、尼斯,全歐洲的人都擠到這片小小的海灘上來,彷彿要把幾輩子的太陽都曬完了。海濱浴場擁堵得都沒了落腳的地方,放眼望去彷彿超大型的熟肉鋪子集市。尼斯的海灘還是鵝卵石的,這個天氣能有四十攝氏度,老外們赤條條地往上一躺,時不時還翻個面,簡直像自助烤肉。可惜的是尼斯前陣子也出了恐怖襲擊,我親愛的母親大人驚惶地表示出事地點咱們一家人前些年才去過,隔著手機都能感受到她紊亂的氣息。想來我這樣獨自一人還這麼能折騰的女兒,確實有點教人操心。地中海吹來的風蘸著濕氣,頭髮黏黏得不甚舒爽。靠近熱帶的海域一大特點就是藍,而且是顏色略深的湛藍色,恣意奔放。像波羅的海也藍,不過因著緯度的關係色澤含蓄不少。

巴塞羅那不少大街小巷兩側都栽種著纖細挺拔的梧桐樹,再配上樹蔭下露天的咖啡館,像極了普羅旺斯區首府艾克斯。曾經年少無知,在米拉波大道拉著父母坐在一家甜品店裡蹭了一下午wifi,錯失了探索艾克斯的機會,現在想想真是惋惜。我回到巴塞羅那的下榻處會經過一座大學,校園旁邊有條街道鬧中取靜,行人和車輛都鮮少經過,路兩側的梧桐樹也比別處繁茂些。枝葉已過了鼎盛的時期,曬得有些蔫了,地上隨處可見撲簌的落葉,踩上去可以清晰地聽見摩挲的聲響。我很喜歡走這條路,因為這種夏日走在梧桐樹蔭下的感覺讓我想起了故鄉南京的頤和路。小學的時候,每天放學回家都會走過種滿了梧桐的牯嶺路和西康路,五六月的時候樹蔭就基本上把整條道路都遮蔽起來了。南京有許多民國高官的宅邸也在這一帶,只是我很小的時候它們還不曾翻修得似如今這般光鮮。我向來覺得得有這些粗壯高大、參天蔽日的梧桐樹才是南京。年底就要搬家了,河西新歸新,卻沒有老城的記憶與歸屬感。記得高中時候曾有過一位砍樹的市長,引得全市人民群情激憤口誅筆伐。其實,不論巴塞羅那還是南法的梧桐樹都與南京的品種不一樣,前者身量纖瘦高挑得多了,只不過人在異國他鄉很容易就觸景生情。我一向獨來獨往慣了,也很享受一個人逛博物館的心平氣和,可惜人生在世,難免矯情一二,哪怕只是轉瞬即逝的鬱結。(也許只是因為我第一次住青旅不習慣吧-.-)

以前在紐約的時候和一位前輩吃飯的時候曾被問及旅遊的意義何在。此處容我套用伍迪艾倫的電影《午夜巴塞羅那》中的一句話:享受生活的訣竅就是要接受「生活本來就毫無意義」這個事實。(儘管這個電影和巴塞羅那並沒有什麼關係)這也是我開頭題記的翻譯版本。乍一聽到這個問題時,我確實不知該作何回答。畢竟在我看來,這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放鬆身心的愛好而已,不論看書看劇打dota,原無高下之分,一定要賦予生活的任何一件事意義的話,未免活得太辛苦。

To pursue matters would have only caused you anxiety.For me a disappointment.

就像我漫步在格拉西亞大道的樹蔭下欣賞沿途令人驚喜的建築物,只是純粹出於使得身心愉悅、對美的追求而已。我看不懂畢加索的畫,也不會強迫自己一定去接受當代藝術,只是但當涉獵,多了解一點這個千奇百怪的世界罷了。

《約翰·克里斯朵夫》里有句話說得很好:

也許平庸之人心目中升起的夢幻能比雄辯有力、強行把你帶走的思想顯得更加神秘,更加自由,因為無意義的行為和無內容的泛泛之談並不妨礙他們靜修冥想……

再會,巴塞羅那。

2016.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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