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在召喚

翻牆時代

有一年春天,老師讓我們寫作文,《記自己對學校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拿到題目以後,我就寫:學校的後牆塌了,我每天都從那裡翻牆進來,所以印象很深刻。但是最近牆角出現了很多磚頭。如果哪天學校把牆給堵上了,我想我會難過。

老師評語:不許搗亂。

我回復:我真心的。

後來老師就教育我:好好的門不走,為什麼要真心的翻牆呢。

我答不上來,我當然更沒可能告訴他我翻牆是因為遲到遲到是因為睡過頭。

我把作文拿回來重寫了一次,大致是說我們學校的男廁所經常有男生聚在一起抽煙,我每次小便之前,都得先憋一口氣。有時候尿得太久,差點要昏倒在裡面。這種事情非常鍛煉肺活量,因此,印象深刻。

老師又教育我:你說的情況我跟年段長反應了。另,這屬於你的肺印象深刻,你得說點真心的。

我拿回去憤怒的改:我的老師很勤勞,每天教我寫作文,有天放學特別晚,老師走在馬路上,一輛卡車駛過來,哐當一聲醒不來。

老師這次終於不教育我了。他教育我爸。

這篇作文的最終結局是,在我,我老師,我爸,我媽,我奶奶的多方參與下,我們聯手創造出了「一中是一個白紙飛揚的地方,我在這裡學習,也在這裡放飛夢想。紙很薄,承載的夢卻很大。我對學校印象深刻,就在於當我仰望夜空,我看見一張張由白紙構成的夢想,在天空中自由的飛翔。」這樣一篇作文。

在這篇作文經過我們熱切商討,使用了嚴謹的比喻,擬人,抒情,白描,等等寫作手法,最終構建出了這麼一副,一抬頭看見同學們在樓頂瘋狂撕書,還把試卷一張張往下扔的詭異畫面。

然而這次老師卻終於滿意了,他教育我,其實你還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學生,這次進步很大,好好寫,以後指不定成為作家。

我必須承認,本人從小不老師受待見。聽了老師的這番誇獎,我咯噔一下,腦袋裡面像是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我開始思考自己被人嫌棄的小前半生,並從中得出了一個結論:

我會變成一個壞學生,就是因為不肯好好寫作文。

那一年我高二,十五六歲,見風就長的年紀。當時的我並沒意識到,我之所以會在那一年變成一個壞學生,並不是因為我翻牆,而是我如實的講述了自己的翻牆。一個人,在他遲到翻牆的過程中,應該是懷有罪惡感的。可我沒有,我只是覺得翻牆讓我身體得到鍛煉,遲到保證我充足的睡眠,因此如果牆被學校堵了,我就不能健康的活下去,我就會難過。而一個人若是因為不能違反校規而感到難過,他就只能變成一個壞學生。

總而言之,老師給我的啟發是:我的翻牆技術過硬,所以可以當作家。

紙的時代

現在要我說,我的高中,就像是一個紙的時代。從檢討書,到考卷,到作文,再到夢想成為一個作家。每一個環節都是由白紙構成。我記得在那個白紙時代,我的左邊坐了一個女生,她一度懷疑我會因為胃病死掉。

那時候我正忙著寫一個短篇小說,講一個高中生,不好好學習,被學校

開除,然後去菜市場賣豬肉,結果因為調戲鎮上的修女,被牧師當場超度了的故事。我在這個故事的結尾,正式得上胃病。

女生得知後對我說,這是好事,雖然我還沒當上作家,但我至少有了作家的病。

我想了一下,覺得這個說法真是有夠悲壯的。

後來女生又說,這個周末到學校來,她要教我折千紙鶴。她還告訴我,等到我學會摺紙鶴,只要能夠自行折夠一千隻,我就能超出三界之外,從此不被胃搞死。

顯而易見,這位大夫看過很多的言情小說。在她看的那麼多小說里,男主角一旦病倒,女主角就會給男主人公摺紙鶴。然後那些男主角大多痊癒,當然也有真的死掉的,這就比較不幸。但在她想來,多半是因為紙鶴折得不夠。千紙鶴嘛,少一隻,少一隻翅膀,都不叫一輩子。

我說:你別把霸王別姬當言情小說看啊。

我們周末到教室研究紙鶴,我折了兩隻,嫌麻煩,扔在桌上。女生翻了個白眼,說我活該胃病,還是死掉算了。那時是春天,天氣濕冷,我斜著眼睛打量她了一會,後來就問她,哎,你給我折這麼多紙鶴,萬一我不是男主角怎麼辦?

她想了一會,說,你問得太複雜了,我想,如果你不是男主人公,你就沒資格被胃病搞死,如果你是男主人公,有了千紙鶴,你一樣不會死。這麼一看,你怎樣都不會死了啊。

我目瞪口呆。

再後來,我打斷她,問她要不要看我寫的那些作文啦,小說啦,日記啦,她說可以一看。可我在抽屜里翻了半天,只翻出來一堆作業,還有多年以前扔在桌膛里的零食包裝。最後是她指著桌上的那幾隻紙鶴,非常非常驚奇的說,不會是它們吧。

那一年,高二,春天,濕冷,我的好學生計劃正式宣告破產。我依託成為好學生的證明被一個女生折成了紙鶴,而理由竟然是為了讓我不會病死。當時我懷疑這是老天的旨意,我註定不能成為一個好學生,否則就會沒命。更為要命的是,我不能向她要回那些紙鶴。

當時的我說不上理由。龐麥郎的母親告訴我,時間會給我答案。如今我站在二十歲的盡頭,回望自己的白紙時代。我明白,紙鶴不是那些小說的終結,而是那些小說的新生。這個女人陪伴我從一個時代走向另一個時代,這些紙鶴就是我們完成共同的界標。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調頭走回去,當著她的面把那些界標給拔了。這說法其實挺亂七八糟的,但人回憶過往時,總得有一些註解。

沉默時代

高三的時候,發生了兩件事。

首先,我戰勝了胃病,兇猛的活了下來。為了積極備戰來年的高考,我每天都安靜的在座位上做題,從此變成了一個歲月靜好的男子。

高三的一整里,班上瀰漫著一種甜膩的氣味。學期才剛開始,老師就當場抓獲了幾對情侶,老師勒令他們分手,否則就要叫來他們的家長。幾對苦命鴛鴦被逼得不得不天天翻牆上下學,常常會在牆頭碰見一個叫做葉小白的單身狗。

我一直在觀望著高三。

我在紙上寫:高三,數字三。在所有數字里,三是最孤獨,也是最沉默的,三個橫杆互相對望。它不像一洒脫,也不像二彼此擁有。三角形是最穩定的狀態,高三便是最穩定的孤獨。

後來那個陪我度過白紙時代的女生看到了這句話,她說,你像個詩人。

於是我想起在更早的一個時代里,老師告訴我,其實我可以當一個作家。我猛然間意識到原來距離過去已經過去了很久,那是什麼時候了呢,好像是十二月冬天。在那個冬天裡發生了第二件事,有天晚上下了晚自習,我和女生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女生問我:葉小白,你的理想是什麼?

我說:一本吧。

女生說:這不算的。

女生認為,理想應該是遙遠而高大的,一本可以是一個目標,但絕不能是一個理想。她要我重新想一個,我想不出來,就只好告訴她,自己以前想過當一個作家。女生說其實她的理想和我的很接近,是當一個詩人。她還說,人可以把理想當做目標,但絕對不可以為了目標放棄理想。知道了嗎?

我說:哦,知道了。

我們走到河的一側就分別了,天很冷。女生祝福我們,將來都能實現各自的理想,我說,要是能一起上一本也不錯啦。女生搖了搖頭,可憐的說:葉小白,你會知道的。

再後來,後高三時代兇猛的到來,我們的生活變得非常緊湊。我每天瘋狂做題,上課做題,下課做題,放學留下來做題,就連夢裡都夢見自己給自己出數學題,還他媽出得特別難,簡直變成了一個強迫症。一時間,搞不清楚是為了高考而做題,還是為了做題去高考。當然,這樣一來我的成績就有了明顯的上升,當某天我的同桌揮舞成績單,興沖沖的跑過來告訴我,我考到了年段第七的時候。我像是轟然斷了一根弦,我知道,就到這裡為止了,我再不會有那些做題的慾望了。那次是全省的考試,我一生中唯一的出廠質量檢測。

人在高三,我和我的同桌很快就表現出了我們的與眾不同,我的同桌很喜歡在做題的時候抖腿,節奏感異常強烈,動次打次動次打次,他不抖還好,一抖我的前後桌都跟著抖起來。他們還發明了官方名詞:國際抖腿人士聯合會。我是會員,他們全是秘書長。我感覺我後來會喜歡大洋彼岸的搖滾,就是被這群賤人給帶的。

起初我喜歡在做題的時候咬指甲,被我老媽痛斥,就改成了撓頭髮,但擔心一年下來抓光自己的頭髮,屆時定著一碗光頭去上大學,也改掉了。最後收起所有神通,變成了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沉默。我每天定時出現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的解題,若是有人在關鍵的時候告訴我答案,我一定會把他當成劇透的,恨他到死。我就這麼的沉默了將近一年,像是沉默了整個一生。

沉默是我們那個時代的主旋律。我們奮鬥,所以沉默。偷偷定下的終生也好,互相約定的理想也好,全部在那年裡變作了一粒種子。埋藏在大地之下,用盡全力的沉默。一直等到來年夏日,清晨中醒來,開花卻無果,散落到天涯。

在沉默時代里最後發生的,是我的牆被堵上了。

當時我肩扛書包,手提早餐,面對著高聳的牆檐。我知道我再也不會有翻牆而過的能力了。我知道,不是牆高了,而是我老了。一個年輕人不應該隨隨便的老去,可是當他面對那場盛大的離別,他那些年輕時存在過的證據,就什麼都不是除了證明自己的老去。

在那個夏天的尾巴,我沒有和女生道別,我們去了各自的大學。

有時候我會想,果真我們沒有上同一所大學。我的願望落空,也不知你的願望何事才能圓滿。有朝一日,我成為作家,你當上詩人。你和龐麥郎的母親都說對了,時間在很久以後,給了我答案。那些以前不明白的事,現在我都知道了。

2014年冬天,我陪一群龜毛客戶喝到爛醉,我走在落葉的大街上,想起以前曾有個女生告訴我,落葉被踩碎,發出的嘎吱,就是他們的沉默時代里唯一的聲音。我想,其實我們從來都是詩人吧。同學在走廊嬉笑打鬧,老師教導我和家人修改作文,情侶們私定終身。我在牆下黯然傷神,你陪著我告別了一個時代。我們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是詩吧。如今我仍在寫著那些故事,你呢,他們呢,還寫著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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