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很有營養的閉幕演講

5月7日,姚仁喜作品展「內境·外象」於上海當代藝術館圓滿落幕。7日下午,姚仁喜建築師發表閉幕演講「峰迴·路轉」,與諸多到場觀眾分享自己從業四十餘年來的心路與因緣。讀庫駐上海站代表徐辰將演講內容整理刊出,以饗諸位讀者。

「我認為建築的迷人之處,在於建築師雖然只能用磚瓦、木石、金屬、玻璃等堅實的素材,來從事實質的構築遊戲,卻能藉此創造觸動人心的空間,並能進一步無止盡地深入探索似乎不可捉摸的歷史文化、場所精神、共通的人性等豐富意涵。」

——姚仁喜建築師,「一窺堂奧」

引子

一次新的嘗試。

開場

我希望把過去自己團隊做的一些東西展現出來給大家看,尤其是看到在座很多年輕的面孔,希望能在諸位心中激起一點漣漪——你不一定要贊成我們的作品,你甚至可以討厭我們的作品,但如果這個展覽能激起一點漣漪和好奇心,那麼我們的任務就達成了。

今天有一些傷心,因為整個展覽今天就結束了,很快要撤展。但也很高興,因為兩個多月來我們得到很多回饋與反響,從2月28日開始到今天一共有一萬五千多人次來訪。

今天我要講的這個題目,叫「峰迴·路轉」。事實上我沒有這樣講過自己的作品,這算是一次新的嘗試。希望這次嘗試能讓大家感到一點點好奇。在開始之前,我想放幾張同事們工作時的照片,因為在展覽的時候大家看到的都是作品、模型或者圖紙,可是我想也許有人會有興趣看到一個餐廳的廚房究竟是什麼樣子,廚師是怎麼工作的。那麼這就是我們這些建築師在做設計時的情形。

大元建築師工作照

雖然在展覽中,大家都聽到很多風花雪月或者是很哲學的討論,但建築還有另外一個面相:如果你真想辦成一件事,就有很多技術問題和很多實在的東西要處理。比如我們,常常要製作很大的模型,做很多研究,甚至得探討一個螺絲釘該如何設計。所以我們公司叫大元建築工場是有原因的,我們就像一個工場,要經過很多討論、很多爭執、很多改變,才做出大家今天看到的這些成果。

峰迴·路轉

那時候做這個案子,和我做水月道場,是一樣認真的。

現在說說「峰迴·路轉」吧。我想我個人應該和許許多多從事建築行業的人一樣,事業對我們來說就是一段旅程,事實上,當你投入在做建築的時候,那就是你的人生之旅。我們不一定清楚自己下一步要走向何方,或者說,我們以為知道自己的方向,可是在路上卻常常碰到岔路,要麼根本就走錯,也就是碰到這種峰迴路轉的情形。

我也做了蠻久了,到5月1日,剛剛執業滿三十一年,在這個行業總共四十一年了。我發現有一些事,我們認為它是遺憾、是沒能成功,或者說是挫折、困頓,但它反而又像是成功的因緣。所以我想舉幾個例子和大家分享一下,就說我們的幾個項目吧,說說它們到底是怎麼成型的。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因為展覽開幕的時候,我在同一個場所演講,最後有一位年輕建築師——他就坐在那兒。他問我一個問題,他說姚先生你現在展覽的東西都是那麼漂亮、那麼好的案子,比如水月道場啊——他說的這個「好」不是說設計得好,而是說案子好,機會實在太好了。他說,我們這些年輕建築師還在掙扎,一天到晚要應付那些討厭的業主,手裡沒有什麼好案子,我們怎麼辦呢?

我事實上是看到,他眼中有一種很期待的眼神,很想知道這個答案,所以我就講了一個故事,不知道諸位那時有沒有在場。

我告訴他,我的第一個案子大概只有這麼大(伸開雙手做環抱狀)。

空間總共就這麼點大。那是1985年,我剛成立自己的公司,沒有業務。我就跑去找一位老闆,我們以前認識,曾經幫他干過活。他就說,那我來看看你,我說好啊,你來。

結果他劈頭就跟我說:「你發瘋了?景氣這麼差的時候出來自己開公司?」

那時我完全不明白「景氣」是什麼意思。

然後就聊起來。他看我很可憐,就說,我給你一個案子好了。他辦公室的一個電梯廳,就那麼大點兒地方,電梯廳里有兩台電梯跟一個儲藏室。我高興得不得了,費盡全力去做這個設計。我把儲藏室的門也假裝做成電梯門,這樣空間就對稱了。

我自己得意得不得了,這位老闆也很喜歡,因為他本來只有兩台電梯,現在變成三台啦——看起來就是三台。這個設計我真是花了很大力氣,記得連工程款在內,一共合兩萬元人民幣,這是連工程款的,設計費用也就人民幣幾百塊。

可我覺得,我那時候做這個案子,和我做水月道場,是一樣認真的。

這很重要。

Masterpiece

清水混凝土,我們的一個里程碑。

元智大學圖書館(模型)

上面的圖是元智大學圖書館,這個項目的委託人就是前面我說的那位老闆,台北遠東集團的董事長徐旭東先生。時過多年,這次他要我設計元智大學的圖書館。

他是一位很具挑戰性的業主,很懂建築。事實上我一共做了七個方案,但每次過去,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做簡報,就看到他在搖頭。其實我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夠好,他一搖頭,我就摸摸鼻子回來了。一而再,再而三,折騰了很久,但這棟建築的位置也很重要,它在校園的制高點。

直到有一天,我想出這個案子,做出了這個模型。我把模型帶去給他看,這次他沒搖頭。

可也沒點頭。

他抱著那個模型看了很久,我想大概有五分鐘吧,轉來轉去地看。他喜歡講英文,最後就對我說:

"Kris, this is going to be amasterpiece."(「姚仁喜,這件作品將成為曠世傑作。」)

這棟建築我們後來還非常挑戰性地用了清水混凝土,那時在台灣幾乎沒有人這樣做。雖然是預注的,但也算得上創舉了。這棟建築物有一根動線,一個樓梯、一條坡道,可以一直爬到最上面的平台,進入空間的正中,並且能夠俯瞰校園全景。

這個案子在我們早年發展階段,算得上是一個里程碑。

姚仁喜,你的大樓怎麼還沒蓋完

「膽識」,膽子是建立在知識基礎上的。

大陸工程總部大樓

做元智大學案子的同時,我也在做另外一個案子。當時我有一個好友家中經營一家建築公司——事實上他們是從上海起家的,後來才到台灣去。他們要蓋一棟小小的總部大樓,我就幫他們設計,過程很順利,很快也就定案了。在定案簡報會議的前一天,我還在畫啊畫——純粹是出於好玩。忽然我就歘歘幾筆,把建築物的內部結構畫到外面來了,於是我想:要是把這些結構搬出來呢?這樣房子豈不是造得更過癮?但下一秒我就對自己說,這不可能,你在台灣不可能這樣做的。後來就沒再想。

第二天我去做簡報。原本我們計劃開一個半鐘頭的會,結果因為簡報太順利,半小時就全部完成。大家沒話講,坐在那裡你看我、我看你。

於是我就說:「我昨天想到了一個東西。如果把內部結構搬出來,那豈不是很棒?這樣裡面極簡,也能夠體現你們工程公司那種結構的力量。如果這些結構展現鋼骨本色,柱子用清水混凝土,那將會更有意思。」

說完以後我就表示只是隨口講講,自己也明白不太可能辦得到。沒想到全場在座人士都說這個好,說這才代表他們大陸工程公司的精神。當然他們不知道自己踩到的是怎樣一個地雷,因為這樣做在技術上挑戰性很大,而且還要投入更多錢。於是我們就從國際上請了一位結構工程師埃里克一起來做設計,純粹用混凝土、鋼和玻璃這三種最基本的建築材料,建築物內部沒有柱子,全靠外部的八根柱子。而董事長的房間——也就是我這位朋友,她的辦公位是從頂上吊下來的。這樣的結構確實很激烈!

當這樣一棟房子出現在台北街頭,還催生出不少笑話。

當時有兩類人士打電話給我,第一類是恭喜我,說:「姚仁喜,你做了一棟很棒的建築。」

但事實上更多的是第二類,他們打電話對我說:「喂,姚仁喜,你那個大樓蓋了那麼久,怎麼還不貼瓷磚?」

這兩個案子對我們而言都是里程碑。中國人有兩個字很有意思,那就是「膽識」。不知道英文里有沒有這個詞,但這兩個字確實有趣——膽子是建立在知識基礎上的。也就是說,當知識累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會突破某個點,而「膽」就是讓你去做你原本不敢做的事。

有人問我,建築有什麼是不敢做的?尤其在如今的網路時代,你上網搜索一下,啥都能拷貝得到。

不是這樣的,有些東西你沒有那些知識就根本沒法做。尤其你是一位建築師,作品你要簽名的,那樣你怎麼敢簽。

元智大學圖書館和剛才漢德大樓(即大陸工程總部大樓,2005年改稱漢德民生大樓)的案子,突破了我們當時的限制,如此大膽地處理幾何形、結構與建築之間的關係,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里程碑式的。

台南藝術大學音像藝術館

後來我們又接下一個案子,就是台南藝術大學的音像藝術館,特點是一個很大的斜面。那時候還不流行永續建築、綠建築的概念,我們還是做了一棟覆土的建築。它的幾何面很不尋常,包括教學樓與住宿區,是一個由很純粹的幾何形構成的空間。台南非常炎熱,因此我們利用中庭來間接反射光線,使其進入空間內部。

就這樣,我們手裡這樣的作品也漸漸多了起來,開始運用大膽的幾何形結構與空間的挑戰。

威尼斯的洋子

你是想要表達車站旅人的孤寂感嗎?

2002威尼斯建築雙年展裝置《下一出口》(NEXIT)

另一方面,大家在展示的影片中看到過,我強調了三個元素——堂奧、戲劇(舞台)空間和靜謐的心。2002年,新竹高鐵車站正在施工的時候,我參加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展覽原本是要帶展件,但我覺得這沒啥意思。威尼斯這座城市原本就很浪漫,我想探討一個問題,那就是車站中人的心情。

這一年我正好溜班跑去美國學電影,想要完成年輕時未竟的夢想。我之所以會想到車站與人的心情,一方面原因可能就在於此;另一方面的原因在於,車站—月台是一種非常簡單的建築物,它只有兩條平行線和兩個物體。但就在這個空間中,上演過多少悲歡離合?我們在電影、文學作品裡見識得夠多啦。

我想探討的,是旅人那種稍縱即逝、孤寂而又有一些焦慮的心情。這事實上也就是每個在車站中的人的心情。當每個人孤立時,他的內心是孤寂的,但若從某種超越的、普遍關照的角度來看,你會發現所有人皆是如此,這樣就會釀造出一種共同感。如果建築師抓准這種共同感,那麼建築物就會變得更人性、更溫暖,或者說,用佛教的話來說,就是會更慈悲。這是能夠碰觸到每一個人內心的東西。

於是我就在一座十六世紀的古堡裡面,做了一個老式月台和一個新式月台,把我自己拍的一些電影以及製作的音樂剪接之後放進去。透明的地板底下又是六百年之後的廢墟——這個時候我已經開始將時空概念揉入建築設計中了。

這個展覽挺成功的,當時威尼斯正舉辦電影節,有很多電影人都來看。

我想在座很多人好像都已經睡著了,所以我插播一個插曲,這是我那時候的樣子。

當時第一個來看我展覽的人,她剛走進來的時候,我的下巴險些掉下來。

因為她是約翰·列儂的太太。

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約翰·列儂就是上帝,現在上帝的夫人忽然跑了進來。當時我還擔心是不是有人看得懂這個作品,因為我的設計有些抽象。所以她一進來,我就很緊張。

小野洋子就站在那裡看我的電影、音樂,看了一分鐘,就轉過來對我說:「Kris,你是想要表達車站旅人的孤寂感嗎?」

我差點擁抱她。

當然從照片也可以看出,歲月……啊。

一「砂」一世界

做一棟現代的佛教建築。

養慧學苑

有一個因緣,就是我外出訪問時,總有人問我:「你做了那麼多宗教建築啊。」但我其實也沒做很多,就只有大家看到的那些。但我真正接觸到佛教建築(宗教建築)是從這個案子開始的。

那時候我的事務所規模不小,接了很多商業的案子,大都是住宅。有一天我在外面開完會,匆匆忙忙回到辦公室,進到門廳就看到兩位比丘尼站在那裡。我對她們點點頭,她們就說:「姚先生,我們有一個案子想請您做。」

我就說好,她們又說:「可是案子很小,不知您肯不肯做。」

但人家既然公開問了,也不能說不要做。我也只好客套幾句說:「還好吧,先看看唄,我們不在乎案子大小,有品質就好啊。」

但她們提,我們是有條件的。

我感到很奇怪,一開頭就提條件,不知道會不會沒有設計費啊?

但她們說,這個條件很重要——做一棟現代的佛教建築。

我一聽,心裡高興得不行。可是我又故作鎮定,裝出很痛苦的樣子,說:「這個我要思考一下到底行不行!」

於是我們就開始做這個案子,就在台中。不知道大家是否了解,台灣就是這個樣子,一團混亂,大家都在加蓋自己的東西。而且這條街,早上是菜市場。攤販就全擺在這兒,所以我們是要在這市井之中蓋一座寺院,而且還是現代樣式的。設計費收了也要捐掉。

但我還是開始做了。那兩位比丘尼在和我談的時候非常認真,這個認真,並不是說對建築的功能要求多麼多,她們是對建築本身非常認真。雖然她們不是學建築,卻真心地想突破現代佛教建築的界限。我們整個團隊也被她們的精神感染,變得特別認真起來。

養慧學苑(模型)

這就是養慧學苑,早上人們就在一樓門前擺攤,你可以從這裡看到三樓的佛堂。漢傳佛教的建築都是有軸線的,一進一進的嘛。但這裡地皮很小,沒辦法做成一進一進,只能做成立體的,一樓進去是中庭,然後爬右邊這個樓梯,緩緩上去到達大殿。但大殿面積也很小,所以我在中庭的這一面把木窗打開,比它高三分之一個樓層的地方還能坐人,這樣比較大的法會,兩面就都能坐人。

傳統的漢傳佛教寺院牆壁上都有光明燈,供大家祈願。這次她們一定要把光明燈也做成現代樣式的,最後我們設計出一系列木製的釘子,釘頭上有一塊銅片,裡面放上光纖,打出來的光是金色的。本來想做成三面,但當時光纖很貴,不得不去掉了頂上的。

這棟建築目前還在,而且已經變成一個「建築博物館」了,事實上裡面有一些比丘尼的任務就是每天帶人參觀這棟建築,二樓也有一個房間擺著我們的模型和圖紙。而且我最感動的是,去年我為了出書,請攝影師過去拍照,發現十八年後,建築表面變得更漂亮了,原本的青澀早被時光抹去。但內部保養得和新造時一模一樣。

我在設計養慧學苑的時候並沒有很特別的感覺,但完成後卻在台灣引起不小的反響。大家覺得寺院居然能建在菜市場中,融入城市,還能具備這樣的空間氣質,也就啟發了後來很多台灣現代佛教建築——這也是我小小得意的一點。

馬爾克斯與我

對我來說,這房子不蓋反而好。

佛手湖軒(模型)

南京有一家建築公司曾邀請二十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建築師,那時候長城假日酒店很紅,所以這家企業也想進行複製。他們請建築師每人設計一棟佛手湖畔的旅館,隨便你怎麼弄。我那時正好對戲劇、電影很有興趣,也很想展現出某種非定式的建築造型。

當時我對所謂的魔幻現實主義很入迷,喜歡馬爾克斯的小說。因此在我的設計案中,你一進去就能看到一個廢棄的獸籠,開幕的時候要焚松,冒出白煙來,湖邊有一艘無槳之船,水面上還有一個盪不到的鞦韆——都是不合情理的元素。因為對方隨便我們怎麼做,所以這棟建築的五個卧室都掛在空中,我那時候看了很多遍張藝謀的《菊豆》,於是就把布綁在建築物外面,起風的時候,建築的整體外觀都在動。

這棟建築一直都沒有造。

可後來我又想過,覺得對我來說,這房子不蓋反而好。因為有些建築不應該被造出來,尤其是這類概念性的建築,永遠留著這個概念可能更好。建築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 Lloyd Wright)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建築競標得第二名最好,因為人們都會記得第二名是個很好的設計,而不會知道它其實會漏水。」

水中月,空中花

他可能是在模型里看到了想要的東西。

水月道場(農禪寺)

剛才講到兩個因緣,一個是養慧學苑,另一個是佛手湖軒。那麼第三個呢?

當時我為台灣的一個佛教團體設計了佛陀紀念館,做過幾個方案後,我就想到這個案子(矩形大水池前的拱橋形建築)。

佛陀紀念館設計方案

對佛教徒來說,佛牙——佛舍利是非常神聖的。我就想到把佛牙放在拱橋頂端,參觀的人乘坐配重平衡的電梯,一邊上去參觀,另一邊就下來。但最重要的就是,前面有一個大水池。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半圓的拱橋在水面上就反射成一個全圓,這個圓就代表了佛教所說的圓滿,也就是真實佛國。此外,人們還可以在水邊打坐。

我把這個案子提交給那個佛教團體,有一半的比丘和比丘尼覺得很好,覺得這太傳達佛法了——你看,只要風一來,就看不到靜謐的情形,一如我們的心境,只要一亂就什麼都看不到。

但另外一半人說:信眾看不懂啊。意思就是說太抽象了,人家看不明白。

我就離開,他們經過很多次討論投票,最後還是決定不做。於是我就把模型和設計圖放在公司里。

當時我們也在為聖嚴法師做法鼓大學,做了很多年,因為這項工程進度比較緩慢。有一天聖嚴法師到我們事務所來開會,開完會以後我帶他在所里走走看看,請他多多指導。走到佛陀紀念館的模型前面,他就問這是什麼,因為看起來有些怪。我就把前面那個故事告訴了他。

他就一直看啊看。我已經往前走了,但他還站在那裡。

他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聽到他喃喃自語道:「怎麼會看不懂?」

我也沒在意,就繼續往前走。當時法鼓山還有一座重要的寺院,就是農禪寺。聖嚴法師想重建這座寺院,也考慮過邀請各地的建築師前來競標。但看過我們的佛陀紀念館模型之後,他隔了三天便打電話給我,說:「你來做。」

所以我想他可能是在模型里看到了想要的東西。

接下來的故事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他給了我六個字「水中月,空中花」,是他在定中看到過的。但定中所見也無法詳述,我就根據這六個字畫了設計圖,他看了之後便說:「嗯,有點像!」於是我們就繼續設計,建成了水月道場。

「內境·外象」展覽現場

大家可以在水月道場中看到很多緣起:水池、倒影、清水混凝土、布幔——風吹布幔終於被我實現了。你看這個水池,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和微風、颱風或者暴雨的時候,景緻是完全不同的。據說那些修持很好的人士,他們的心就像水面、鏡子一樣清澈,因此可以看到所有我們無法看到的東西,也就是看到這個現象界的真象。所以我對「水」這個元素也很感興趣。

後來我另一個瘋狂的舉動,就是把《金剛經》和《心經》——尤其是《金剛經》,刻在了混凝土上。很多同事都說我瘋了,五千多個字啊,中文又不是英文就二十六個字母,中文每一個字都不一樣,要怎麼刻。我就拿出一些石刻經文的照片給他們看,告訴他們,中國人為了《金剛經》做過很多瘋狂的事情,我們發明了印刷術,而印刷術就是用來印《金剛經》的。

這是泰山經石峪摩崖石刻的《金剛經》,在山壁上。諸位如果不知道這個字有多大,可以看看這張照片(每個字和一頭成年綿羊一樣大)。你看,這麼大,簡直不可思議。這字體很特殊也很漂亮,我自己最近也在臨摹。

還有人把《金剛經》刻在米上,刻在果仁上,刻在很多其他東西上的。

所以我對他們說,刻在混凝土上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於是我們就刻了。

而《心經》則是刻在大殿里。我那時候對聖嚴法師說,佛經說為人書寫、誦讀、解說佛經是有大功德的,所以中國人喜歡寫、讀、刻,可是卻沒有人想到用光去呈現經文——呈現佛的話,所以我想用光來寫經。

聖嚴法師點點頭,不置可否。

我就畫了一張圖紙,那時候裡面還不是《心經》,而是別的經文。畫完了我也不敢給同事看,因為做完真的會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沒試過。

直到真的建好,就看到這樣的效果。當太陽西下,字也隨著日光,從地上緩緩升到牆上,在圓柱上轉動。很多人說這很像轉經輪。

你可以感覺到這棟建築物有風、有水、有光,我所說的「堂奧」之中的「奧」,在這裡就特別的強烈。後來有信眾寄來他們拍攝的照片,看到《心經》映射在玻璃中的天空,真覺得是看到這些得道之人的清澈之心。

雲從龍

寶貝半藏半露的時候,那一剎那蘊含著無數可能與想像。

故宮南院

另外一個峰迴路轉,是最近完成的故宮南院。這個項目的國際競標是2004年辦的,從六十多個建築師中初選,留下六個,我們很榮幸躋身其中。我也很興奮,就做了一個視頻方案。當時我的基本概念是「藏」,這可能和佛經大有關係。當一個寶貝——一塊玉藏在沙土裡,大家當然沒法注意到;而當你開始撥開沙土,寶貝半藏半露的時候,那一剎那蘊含著無數可能與想像。

我那時很想抓住這種感覺,於是花了一上午時間在自己家裡把一塊玉佩埋在沙里,然後請傭人幫忙用吹樹葉的吹風機把沙土吹開,拍了一小段視頻。

我們的提案,在原本規劃的大湖裡又挖了一個湖。訪客要走過一道橋,進入院子,然後進到湖中的博物館。故宮的文物都不能見光,所以提案中的建築大都埋在土裡,只有少數幾個部分可以看到外面的湖和景緻,這就有些像遊園——你在博物館中繞行,並且從不同的角度看到建築的各個部分。

我們覺得自己的這個案子有很強的概念性,但評委里有一位是大英博物館的館長,就直接問我:「Kris,博物館是要賣風景明信片的,那明信片該從哪個角度來拍呢?」

一下就把我問傻了。

我立即就體會到東西方最大的差異,這個問題就好比是在問:拍「蒙娜麗莎」的時候,你選擇的鏡頭位置在哪裡?而我心裡想的卻是「清明上河圖」,那可不是一個鏡頭,而是一個過程。我們中國人在看清明上河圖的時候,並不是把整個畫卷展開貼牆上,然後站得很遠來看,而是一邊看一邊鋪開,讓印象在心中浮現。

所以聽到這一問,我心想糟糕,這下肯定得不了獎,東西方思維太不一樣。

反正最後我們得到第三名。第一名是一位美國老建築師,他看到我們的作品也很振奮,覺得我們做得比他好,想要和我們合作。但當時我因為輸掉了,所以很鬱悶,就沒有接這個話茬。當然我們都很客氣,也很敬重這位老先生。

沒想到原來的第一名得主做著做著和業主產生分歧,最後合作就中斷了。過了好多年,故宮又辦了一次競標,這回我們勝出。所以說這也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因緣,這次我們的方案,諸位可能在模型展示區已經看過,是運用書法的三個筆法——濃墨、飛白與渲染。

故宮南院(模型)

渲染這一筆形成這座橋樑;飛白則是這一半的玻璃結構,採用規矩的門型框架,利用不同的傾斜角度來營造弧形空間;濃墨就是典藏與展覽的這一側,這裡不太開窗。

故宮南院典藏區外牆裝飾的鑄鋁圓盤掛件

我們對青銅器上的雲紋與龍紋進行數碼化處理,然後用三萬六千片外掛鑄鋁圓盤予以展現,因為建築的外面是弧形的,所以雲紋和龍紋會隨著光照的變動而變化。

為什麼不能按我之前的那個案子來做呢?因為政府第一筆錢已經投下去了,按照當時第一名的方案做了湖邊的部分,也不能就這樣把它給拆掉,所以我原本計劃的內湖就不能做,只有跟著他的方案去設計。

愛你的仇敵

有些峰迴路轉是好人造成的,另一些則是你痛恨的人造成的。

羅東行政中心(效果圖)

這是宜蘭的一個政府辦公樓(羅東行政中心)。在台灣,政府的辦公樓通常都造得很正式,但旁邊也會搭建一些其他空間,形成正式與非正式溝通交流的風格。因此,雖然這是一棟政府辦公樓,但他們也要求設置一些供民眾使用的空間——比如媽媽教室、媽媽廚房、兒童活動中心。於是我就在案子的綠化帶這裡切出一塊區域,作為市民公用區。

我們的初期方案得到競標第一。大家也都很高興,就開始詳細規劃,也做了一些改動。

等到定案之後,從宜蘭縣長到下面的頭頭腦腦都同意了,特別順利,大家都很滿意。後來就進入評審會議的階段,我的案子拿出去評審,人家通常都很客氣,那天卻有一位年輕教授講了快半個鐘頭,一直在講我們的案子問題多多,怎麼怎麼不好。可是他太客氣了,每次要講到重點的時候,話題又會變得很模糊。

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很不滿意。所以我也回敬一個很不滿意的表情。

那天回來,我有些不高興,心想這年輕小夥子你知道個啥?但我心裡其實是有些疙瘩,所以就著手修訂自己的案子。我在兩分鐘里畫出四個方案,召集團隊成員,大家一起探討。

同事們都嚇壞了,他們心想:這人又發脾氣噢?肯定是在亂來。

結果畫著畫著我就畫出這個新的方案,說,就按這個來,我們全部推翻重做。

羅東行政中心(模型)

大家都以為我在開玩笑,但事實上這個案子就是我們後來建築的真正定案,所以我要謝謝那位「仇人」。

人生中不能沒有仇人,寂天菩薩在《入菩薩行》中曾經說過:總要感謝你的仇人。因為如果你的一生中都沒有仇人來找麻煩,那你怎麼修持忍辱這件事?如果每個人都對你笑嘻嘻的,都對你好,那你怎麼能學會忍辱呢?

因為這處建築的地皮旁邊就是宜蘭的木材集散地,我就根據木材切割成板材後堆疊的形狀,做了新的設計案。這個層疊的方案里,有意留出幾塊歪的樓層,彷彿是有人堆木材時毛手毛腳撞歪了幾塊。這些撞歪的部分,都是包金屬的,而其他則是清水混凝土。建築底下這些穿插的空間,就提供給市民使用。

新北市美術館(模型)

最近我們又做了新北市美術館。從剛才那個案子就可以看出我們已經有一些變化,宜蘭的那個行政樓,就已沒有很強烈的幾何形結構,而是更強調隨機感,這一點在新北市美術館也有所體現。

這座美術館邊上有個干河床,還有蘆葦,於是我們就設計出一棟朦朧的建築,混雜在這些蘆葦之間。整座美術館是掛在上面,下面是立柱,建築整體是不定形的。因為它是由一大排鋁管來裝飾——大家看到這次展覽中有很多管子,就是因為我最近迷上了「管子」這個元素。一根根金屬管在那裡互相反射,反射出來的效果,就有些像傻瓜相機拍密集物體沒法準確對焦,那種朦朧感,這也正是我希望的。當然還得看實際上造出來是不是成功。

如果再過幾年,我的演講稿中出現這棟建築,那就表示它成功了。

紙牌屋·榕樹下

人的習慣真的很難改變。

「內境·外象」展覽現場

最近我們也輸了一次競標,但我很喜歡這個案子,所以帶來給大家看看,也許它以後會變成另一個案子的原型——也許又是峰迴路轉,誰知道呢。

台南圖書館(效果圖)

這是一座台南的圖書館,我的設計很簡單,就是一、三、五這三個樓層,所有結構都是走X向的,另外兩層所有結構都是走Y向,就像是用紙牌搭起來的紙牌屋。

因為台南很熱,所以公用區域就放在那三個X向的樓層,圖書館區域則放在另外兩層。為了競標,你要講很多理論的東西,聽起來很有學問,其實哪有那麼複雜——一個垂直,一個水平,就這些。

我們想用染色的清水混凝土來做。染什麼色呢?就是台灣第一所學校的顏色。

台灣的第一所學校是孔廟。孔廟的建築都是紅牆,很斑駁的感覺,我們就打算把它應用到清水混凝土上。

噢,對不起,還有一個項目。

薇閣小學

這個我幾乎沒有給其他人看過,這大概是我在電梯廳之後接的第一個案子,很久很久以前了,薇閣小學。我把它拿出來一看,就覺得人的習慣真的很難改變——這座建築其實很小,我那時候就選用台灣的尺二磚來做外牆,但過了幾年就因為熱脹冷縮的緣故,噼里啪啦全都掉了,業主只好都換上瓷磚。

這所小學所在的地方,有七棵大榕樹,我們需要在這些樹中間塞進學校的建築。所以我們也在教室外面設置了一些平台空間,學生很喜歡跑上去,在這裡伸手就能摸到榕樹的葉子。我當時剛執業,也沒事可做,就跑到學校去召集學生說:「上美術課啦,大家一起來做設計,畫畫看你們心中的學校是什麼樣子?」於是大家一起畫,我花了很多時間和孩子們一起來玩建築設計,所以這所學校方案中包含的那些理念——所謂在地性啊、幾何空間、戲劇空間和對孩子心中夢想的把握,在第一個案子里其實就能看出端倪。

東京物語

他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大開眼界、心潮澎湃。

丹下健三設計的東京國立代代木競技場(來自網路)

最後,我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

我認識一個人,三十九年前,他要離開一個小城市,去美國念書。

他從來沒有出過國,因為轉機需要在東京停留,所以他決定花兩天時間逛逛這座大都市,到街上走走。於是他就跑去看丹下健三的作品——在座諸位都年輕,可能不知道丹下健三是誰。1964年東京舉辦奧運會的時候建了兩座場館,就是他的作品。

可這個年輕人很土,他從沒出過國。到了這兩棟房子面前的時候,覺得雖然以前在雜誌里看到過,但還是看了很久,實物簡直太amazing了,他不能理解建築怎麼能做到這個地步。從現在算起,這已經是五十年前造的了。他就站在那裡看了很久很久,大開眼界、心潮澎湃。

後來他就飛到美國去念書了。

三十九年後——事實上就是上個星期,他又無意間走過這裡,還是一樣的amazing!感覺絲毫未變——五十年前的建築竟然能達到這個境界。那些清水混凝土還是那麼好,那些鋼製構件、空間、光線、細節……還有其中蘊含的文化語言。

他就這樣坐在那裡看了很久,那時候天色已晚,燈光有些暗。可他還是看了很久。

那個人就是我。

結語

建築是一件長久的事情。

上海當代藝術館館長龔明光先生(左)與姚仁喜建築師(右)

我覺得現在的建築有一種風氣,就是追求潮流。我們現在很不幸地處在一個消費主義的時代,也就是Consumerism。很多東西都變成一定要追流行、追名牌才行,即使那些名牌包明明就很醜,但就是因為它們很貴,廣告做得很多,所以大家都要去買。我想這包還是小事,不就是包嘛,而建築卻要花很多時間、心力、金錢和勞力才能建成。我可能很落伍,但我覺得在建築上追求流行不是好事。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追求流行,就說明這個建築的壽命很短,很難再有剛才我說的那種建築出現了——它雖然是五十年前建造的,卻還是那麼的「新」,三十九年之後,在一個很挑剔的人眼裡,它還是那麼出色。

在座有很多年輕人士,我想說的是,建築是一件長久的事情,我們造一座房子是可以用很久的。我前幾天和一位德國建築師聊天,他提到在德國,有些六百多年前造的房子,目前大家還在使用、居住。很多人去德國學建築,就是因為你可以把一輩子花費的心力傳下去,到時候你這個人也許早就不在了,但建築還是會存續下去。我想,這就是建築工作的迷人之處。

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應該一起來抗拒這股追求流行的風潮。

建築,是要做久遠的東西。

謝謝大家。

問答環節

不要切西瓜,不要想太多。

提問:姚建築師您好,我也是一個建築師,但目前主要經手廠房設施這樣的工業建築。感覺比較枯燥,因為工業建築強調功能性,發揮餘地小,略顯無聊……不知您可否就此指點一二?

姚仁喜:電梯廳……也是一個非常無聊的東西,那就是打開關上的電梯門嘛。不過我覺得身為建築師有一個好的地方——筆是拿在我們的手上,筆要是拿在業主手上,那可就麻煩了,對不對?這個你們可別對業主說,希望這裡沒有業主。我們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但不要說,我不是要大家去做什麼壞事——我曾經看過幾家工廠,不得了,震撼!

一個是在台北,叫台北機廠,是日據時期造的一個用來修理火車的空間,現在已經不再使用了,而那個空間還存在。台北機廠的鋼結構讓人看了感動得簡直痛哭流涕!那些露在外面的鋼結構、空間比例,都設計得非常好。

其實工業建築就是需要這些要素,空間要夠,構造要簡單。但即便是這樣簡單的結構,你還是需要細心,用美學感受把它設計出來,不可以隨便地設計。有美學的設計就是我們需要多花一些精力去堅持,若隨便設計省下的時間要拿來幹嗎呢?窩在家裡玩電視遙控器嗎?多無聊。

另外,我去德國看過一個好幾百年前造的工廠,進去嚇一跳——廠房的地板全都是用木頭塊做的。他們把木頭鋸成一塊塊方的,截面是十公分乘十公分,深度大概有十五公分,然後一塊塊種下去。我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們回答說這樣第一能吸水,第二對工人比較健康。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但那整片的木頭塊地板真是驚人。

或許有一天,你設計的工業建築會變成一座美術館。一百年後,甚至二百年後,也可能變成一座教堂,或是一座水月道場。所以你現在做出的努力,你的投入,都會是有用的。

提問:我是來自上海日清建築的,最近我們和大元也有合作項目。我的問題是,看了您的展覽,知道您強調場地精神,那麼您是不是也是一位地域主義建築師呢?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看了您這麼多作品,知道您也涉獵很多風格,但很容易讓我有一個誤解——某座建築是您的作品,但我卻看不出來。您是了解電影的,相信您也知道「風格」和「風格化」的區別。您的很多作品很有風格,但您卻不是風格化的,並沒有一根「線」把您的建築串起來,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姚仁喜: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我最怕「××主義」了。我不太明白「主義」是什麼意思,可能需要定義一下。我覺得,尤其對於一個搞創作的人來說,他並不需要知道什麼主義,因為那會是一個限制。不一定每個人都同意,但我認為搞創作的人,最理想的狀態就是自由。你創作的時候要完全沒有拘束、完全自在自由,那樣做出來的作品才會有生命力,才會真實。

可如果你開始創作的時候就想:喲,老張說我是「地域主義」,這就麻煩了——那個框框馬上就開始收緊。所以我想,就像畫家,我們不要管他是什麼派別,評論家自然可以去寫他是某某派,創作人最好不要這樣。

第二個問題,人家說看不出這個房子是我做的,我覺得太好了。做同樣的東西,如果有了一種風格,那其實就是一種限制,是創作的監牢。

那你又要問了:沒有風格的人,是不是說明他做得不好?

庫布里克(來自網路)

我舉個例子——我很喜歡的一位導演,很多人也喜歡的——斯坦利·庫布里克。五十年前,和丹下健三一樣早的時候,他拍了一部片子叫《2001:太空漫遊》,你現在看都覺得比《星球大戰》好看。他一輩子拍的電影不多,他拍過這個太空片,是最棒的;他拍過一部古裝片《亂世兒女》,也是最棒的;他拍過一部超級科幻的片子《發條橙》;他拍過一部情色片《大開眼戒》;他拍過一部恐怖片,超恐怖,就是《閃靈》。他拍什麼像什麼——應該讓創作自由,主義派別這些都是那些搞評論的、學者教授講的內容,但那對我們來說就是牢籠,因為我們的目的是創作。

提問:您好,開幕式的時候我就來過。我是先認識姚仁祿老師,才認識您的。

姚仁喜:我也認識他。

提問:當時在網上看了姚仁祿的在線課程,對我幫助很大。我那時候在法國留學,學的是空間設計,回國後曾在法國的建築公司做景觀設計師,現在從事幼兒教育。我覺得人一生中會經歷很多,但也會迷失,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您和姚仁祿老師都是學建築的,我想問一下,你們在教育孩子這方面會如何做?您當時為什麼會填建築系的志願?

姚仁喜:不好意思,我想姚仁祿的事情你得問姚仁祿。我們雖然名字里有兩個字一樣,但你要知道,兄弟之間有很多東西也是南轅北轍。

至於我為什麼會填建築系,是因為……一時糊塗。

提問:姚老師,不管電影也好,建築師也好,歌曲也好,表達的都是一種思想。無論是導演還是建築師,必須構思一些有規則的東西才能做出作品。我想問您的是,作為建築師,我們該如何修鍊自己,讓自己有思想有內涵?

姚仁喜:有思想……這個問題可以輕鬆地講,也可以嚴肅地講。所以我決定嚴肅地講,如果大家聽起來覺得我很輕鬆,那是你們聽錯了。

其實思想是創作的大敵。

這就跟剛才說的導演拍片風格差不多。在人的社會裡,我們希望得到認同,所以呢,做做做……做了三個案子,有些類似的東西出現,就會很珍惜,我們就會想辦法要把它守住。可我的感覺是,創作中你越捨不得,就越做不出來。

搞創作的人要練就一身功夫,那就是不管你覺得自己做得有多好、多久、多累,當你想出一個更好的點子,你就要像職業殺手那樣把原本的東西丟掉,要做到「殺人不眨眼」。這樣,自己才會變好。

所以思想不是很重要,自由才重要。

今天我也很高興,我的二兒子JJ從美國飛來,還帶著他的朋友。我昨天在華東院還講了這個故事,JJ小時候畫了一幅畫,帶回來貼在廚房牆上,就這麼高——是小孩子的高度。晚上吃飯我看到就說:這幅畫很棒!我自己也畫畫,畫房子,有時候畫不好就生自己的氣。可孩子竟然畫得這麼好,我就問:JJ,你知道你在畫什麼嗎?他就說:披薩啊!但我怎麼看,都覺得這幅畫和披薩一點關係都沒有。

可這就是創作。

對他來說這就是披薩,至於像不像,又有什麼關係?披薩可能是一個觸媒,可是小孩子的創作為什麼經常讓我們感到震撼?或者說,你看到很多大畫家,比如畢加索,他們畫起來為什麼那麼自由,就因為他在創作的時候,心態、心境並不拘束。那要比思想重要,思想無非就是告訴你,什麼「是」,什麼「不是」。

我常常喜歡用一個比喻:一個西瓜,你把它切成兩半,那就是兩半么。硬要說,這半個不是那半個,那半個也不是這半個。可它本來就是一個西瓜,你非要把它切開,然後給兩半定義一番,不是自找麻煩嗎?

不要切西瓜,不要想太多。

提問:第一個問題是,不知為什麼那兩位比丘尼要您設計一座現代寺院?她們的思想很傳統,卻想要現代的廟宇。另外一個問題,我以前聽中國國家博物館館長說,他有一個中國夢,就是希望年輕人能進到國博。我在台北看博物館的時候發現,那裡一半空間用來展覽,另一半空間是用來休閑的,這和大陸的博物館不太一樣。我想問的是,休閑空間在博物館裡的地位究竟該如何?

姚仁喜:養慧學苑呢,她們是覺得現代社會大家都很忙碌,要忙著工作、學習。但如果業餘想要學習一些佛法還要跑到傳統寺院,就很不方便。她們想提供一個更適合現代人的空間,而且更具吸引力。在菜市場旁邊多好啊,但在那裡也沒法造成傳統的樣子,空間不夠,沒法造院子,也不可能有進深。所以她們認為現代傳法,可以在現代的房子里。

至於博物館裡該有多少休閑空間的比例,你可能得去問那些有思想的學者。我只是查資料集成,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每個博物館大概都不太一樣。

提問:姚老師好。我今年三月初第一次去台灣,完全是受到故宮南院的召喚。我花了兩天參觀,非常享受這種與兩千年文物對話的過程。不過,故宮南院規定的動線是單向的,對我這種最早進去、最晚出來,要參觀兩天的人來說會比較吃力。中間看完一個館,出來喝水吃東西休息,必須到地下一層,再想看又得從三樓或者二樓走一次。而且故宮南院很長,走起來很累很辛苦,看展倒不累,就是走得辛苦。

另外就是,台北故宮的藏品都收藏在它背後的山裡,不知故宮南院的寶貝都藏在哪兒?謝謝。

姚仁喜:寶貝都藏在哪兒……不能講。

開個玩笑啦,藏品都在黑色那區的一樓。一樓是典藏,二樓和三樓是展覽。

至於單向,我不知道他們規定是單向。應該不是,你反過來走他們也不會開罰單。我想博物館設計有好幾種,一種是線性的,一種是串聯的。比如這個廳展覽瓷器,你從那邊出去才能進陶器展廳;另一種就是外面有條走廊,走到這裡是瓷器展廳,過去是陶器展廳,你如果不想看瓷器,就不用進第一個。故宮用的是第二種,讓大家看展更方便,換展也比較方便。

至於說走得很累……爬山累不累?累啊。看博物館確實是一件很累的事,像JJ他們小時候,我帶他們出國看展,是很累的。也不是看電影嘛,是會累一點。如果要去大英博物館,那可不是兩天就能看完,一個禮拜可能都走不完。

提問:姚老師您好。我是一名大三的建築系學生,經常會感覺很迷茫,不知該怎麼學習,不知該怎麼做設計。能不能給我們這些迷茫的在校學生一點建議和指導?本人是非常喜歡建築學的,但總覺得幾年下來沒有太大提升,謝謝。

姚仁喜:怎麼做設計?要嚴肅地回答這個問題。

很多年前,我也為兒子JJ回答過這個問題。那天晚上他在瘋玩,結果直到該睡覺了,作文還沒寫。他就問我說:「爸,到底怎麼寫文章啊?」我就說:「亂寫。」

他說你別開玩笑了,因為我們經常開玩笑。我說:「真的,亂寫。」他就問怎麼亂寫。我說你把筆拿起來,那時候腦袋裡有什麼就寫什麼,你可以寫:我看到一隻老鼠開著寶馬車從面前駛過。好,這是第一句。等你寫第三行的時候,或許你會去把「老鼠」擦掉,換成別的什麼。可能你接著寫啊寫,又會回頭把寶馬車給改了。到最後文章寫完,老鼠和寶馬車可能也就都沒了,無所謂啊,你都寫完了。

設計就是這樣做。因為你如果要想清楚再去做,那就不是做設計。做設計,就是要「做」設計,需要「做」。你會覺得可惜——哎呀,我沒想清楚,這樣做豈不是浪費了?可是「做」這個過程就沒浪費,因為你是在「做」設計。

提問:姚老師您好。在下面參觀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水月道場這個建築的時候就覺得它應該是道場,原因在於那些帷幕和經文。您為什麼會想到用帷幕,用經幡來表達寺院的精神?

姚仁喜:那就是我剛剛提到的「老鼠」和「寶馬車」啦。「為什麼會想到」,這個問題是無法回答的。我們每一秒鐘都會有很多想法,我想不用去問為什麼,因為沒有答案。「為什麼」是一個未來的問題。「想到」,則是已經過去的事情。

圖片提供:姚仁喜|大元建築工場 余智勍 徐 辰 王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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