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摽有梅
詩經·召南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鏡中
張棗
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險的事固然美麗不如看她騎馬歸來面頰溫暖羞澀。低下頭,回答著皇帝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陳有悔說,
1,
是的,張棗在《鏡中》里寫道: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美是很美,只是,後悔和梅花又有什麼聯繫呢?——據我考證,這份情感的遞進,是從這首《摽有梅》中化來的。
少女看到梅子被打落,紛紛揚揚在半空,不免心旌搖搖,此時,又恰好有少年前來求親。就這麼一段簡潔明快的小故事,最後卻解讀得一波三折——金性堯先生認為這是少女的急切:摽有梅,是說梅子被打落在地上,但留在樹上的還有七成,所以,當有人向這位女子求婚時,她便說:且等個吉日良辰吧。實際還想延遲一下。等到樹上梅子剩下三成時,她急了,便說:就趕著今天吧。到第三章時,落下的梅子已可裝滿籃筐,兩人便聚會在一起了。
——金性堯《閑坐說詩經》
持類似觀點的人是很多的,而聞一多先生則獨闢蹊徑,又提出另一種看法,說是少女的自然選擇:
在某種節令的聚會裡,女子用新熟的果子,擲向她所屬意的男子,對方如果同意,並在一定期間里送上禮物來,二人便可以結為夫婦。這裡正是一首擲果時女子們唱的歌。一章可拋的梅子,十分還有七分,心想這回求到的大概是吉士罷。二章可拋的梅子,十分只有三分,心想這回大概是為堪士罷。三章梅子都拋光了,索性連筐子也扔給他,心想這回準是嫁給他了。
——聞一多《風詩類鈔》
無論如何,各個版本的解釋者都認為,等(迨)的主體是少女,她是主動的一方,由她來擇婿、定時間、最終決定——就好像有個小夥子在不停地打報告,而少女在酌情審批。
但是,在我看來,少女是完全被動的,此處,一定要考慮到,詩中有個不可忽略的字眼——「庶士」。庶者,眾多也,庶士就是很多的小夥子。庶士「迨其吉」、「迨其今」都說得過去,「迨其謂之」就是嫁人了,一個少女要把自己嫁給一群人,這實在是說不通。所以這並不是個你儂我儂的兩情故事,它說的是一群人和一個少女,它說的是在眾多求愛者之中少女的不安和迷惘,它說的是白駒過隙之中少女的惶惶之心。那麼,主動的其實是「庶士」,他們才是「迨」的主語和發起者,「迨」是等待時機的意思,甚至是算計、是投機、是相機而動,而「吉」、「今」、「謂」就是庶士,這些耐心的獵手,在不同時機而採用的不同壓迫感,這並非是少女的願望,甚至是少女所抵觸的。所以這首詩翻譯成現代口語應該是這樣:漫天落梅啊,梅子還有很多。
追求我的那些小夥子啊,他們等待著吉日!
漫天落梅啊,梅子只剩三成。追求我的那些小夥子啊,他們等待著今天!
漫天落梅啊,梅子全在筐里。追求我的那些小夥子啊,他們等著把我直接帶走!
梅子從七成變為三成,最後都裝在筐里,采梅時節就結束了,就好像相親節目到了最後的時刻,光著腦袋的主持人問你是否牽手,並要求在三分鐘內趕緊決定。您也知道,選擇是困難的,它並不具有收割那般愉快,反而還可能會一失足成千古恨,這樣的時刻,一點也不談不上輕鬆,壓力完全在少女這邊。
少女一直在猶疑不定,也許是挑花了眼,也許是根本沒有喜歡的人,但無論如何,梅子是越來越少,時間緩緩地過去,小夥子們也抓住了她急切的心理。梅子七成時,逼她納吉,梅子三成時,逼她允婚,梅子裝筐時,逼她出嫁。對此,我只能說,這些會玩的小夥子們啊,你們真是心理大師,把人拿捏成這樣。所以說,這是一個少女感受到世界充滿壓迫的故事。2,到最後,少女有沒有被「庶士」中的一個成功牽手呢?詩中沒有說,但是那也並不重要了。按照當時的風俗,婚禮往往舉辦在秋天(「霜降而婦功成,嫁娶者行焉;冰泮而農業起,昏禮殺於此」《孔子家語》),若是梅子落光時,一切便恐怕都來不及了,婚姻的事,只好等到明年春天。在如此緊迫的狀況下,無論牽手還是不牽手,都決不是一個最佳的決定。被迫的選擇,將來必會造成悔恨——或者是隨便牽手一人,違心為之,將來免不得悔其草率,或者是繼續選擇單身,想找個更好的,最後也不免悔其錯過。
「梅」就是「媒」,就是「女」和「某」的相連,就是婚姻。象徵婚姻的梅花落滿了南山,怎能不想到那「摽有梅」的時節,怎能不想到當初的猶疑不定,怎能不想到這使人後悔一生的事。梅子也好,梅花也罷,古代文學作品中,落梅斷腸之句甚多,見梅有悔的句子卻寥寥無幾。大概是人們往往為表象所感染,看見落梅就心生一些莫名而來的感慨,從而忽略了那些背後的小思量。多一些真誠,少一些套路。張棗的詩,不是隨便用個什麼花都可以,它絕非是拿來一些古典的意象來對漢語進行裝點那麼簡單,如果你讀懂了這一點,你就進入了張棗的梅花和南山。3,
從古至今,一個人孤獨傷感的時候,鏡子正是個很好的道具。崔顥有言,「泣盡無人問,容華落鏡中。」或者是因為「無人問」,最後只能與鏡中的自己唇齒相依;或者是了無生趣,乾脆自己住進鏡子里去,既然生無可戀,索性拋棄肉體,成為幻象。
而張棗此詩,又寫出了三重影像。其一,過去是現在之鏡,過去之梅和現在之梅並無不同,只是時間已經逝去,悔恨已經發生,人生已經改變。其二,窗外是窗內之鏡,窗內孤苦伶仃,而窗外梅落滿山,也是無我之相,孤獨之感覺,內外並沒有什麼不同。其三,鏡中人就是我,我就是鏡中人,無論是登梯、渡河這些翹首期盼中「固然美麗」的危險的事,還是對話皇帝時「面頰溫暖」的心動一刻,悲劇的命運總是早已定下的,鏡中人無法走入現實,現實里的人卻最終要走入鏡子。生而為人,卻無奈擺脫固定的命運,這就是一生中最使人後悔的事。鏡中有少女,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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