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寂寞如海:老鍾
[多餘的話]從今天開始,講幾個海員故事。這些故事九成以上是真實的,有些人名地名和少許情節因為個人原因,要改一改。當然也改不到哪去,因為曾經活生生的一些人和事,像小說那樣「藝術加工」,我干不出來。所以讀來平淡,您就擔待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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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了十年海員,行船四大洋無數片海,靠過五大洲多個港口,也算看夠了人世繁華。最令我印象深刻揮之不去的,倒不是那些檯面上的光鮮人物,而是那些掙扎在生活中的、世人眼裡的失敗者。他們過得不甚精彩,常常有苦痛和無奈,而且是不願訴說的苦痛,不足掛齒的無奈,但卻一次一次地震撼我,讓我領略了這世界的真實,讓人難以接受,卻又毋庸置疑。
第一次見到老鍾,我就想起魯迅先生筆下那些勞動人民的樣子。和大部分輪機工一樣,他成天穿一件橘紅色的工作服,斑駁的沾著滑油。赭紅色的臉上被海風深刻出傷痕一般的褶皺,多半時候都沒有什麼生氣。抽煙時笑起來,法令紋將兩頰割得更瘦削,露出灰黃的牙齒;打牌時一激動,家鄉話和口水一起噴出來,劈頭蓋臉。按船上的道理,我這種剛上船的大學生是孫子,他這種老水手是爺,可老鍾從不跟我擺譜,相反還挺照顧我,平時我碰到些氣力活,他若在旁邊肯定過來搭手;廚子開了小灶,總拉我去嘗個鮮。我問他為什麼對我這麼好,他說:「你是文化人,以後要拿著甲證[1]去和外國人打交道的,我以後還得托你帶洋貨呢!」實習時我上的是一條千噸級的運油船,長年跑舟山—福建線,老鍾是福建人,靠了港就是回了家。2006年8月初那趟靠了沙埕港,因為快趕上大潮日,泊位前後還多加了根纜,最後一根纜繩剛帶好,船長就撈起電話找人開始卸油。我把導航設備一關走出駕駛室下到中甲板,老鍾就迎上來:「走,上我那裡坐一坐。」
這次跑完,老鍾準備歇一些時日幫襯家裡,他媳婦和父親經營著條漁船,在沙埕港邊還有漁排賣些海鮮。船還在海上時,他就極力邀我去吃杯酒。
老鍾媳婦一看到我們,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笑著迎上來:「接到你電話我就去弄了,菜都燒好了。」老鐘頭也不抬,鼻子里哼了一聲,拉過竹凳招呼我坐下。我有點尷尬,叫了聲嫂子坐下來埋怨老鍾:「這麼久沒見了也不對你老婆溫柔點。」他挾了塊多寶魚放嘴裡,抓了瓶老酒給我,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跟自己女人有什麼好客氣的,快喝起來。」燙海蚌烤扇貝都格外新鮮,喝了幾杯,話也飄了起來。他教訓我道:「後生仔,別在這種破地方瞎混耗日子,要跑船到大公司去!」我不服氣,說老鍾你還好意思講我,干這麼多年了還是個老機工,你咋不去干老軌(輪機長)呢?「晦氣!」老鍾把筷子一擱:「你不知道嗎?咱們船十年前出過事,老軌把自己吊在機艙里了,死得難看的要命!」我瞪圓了眼睛:「什麼事這麼想不開哪?」「誰知道呢?」老鍾重重地抿了一口:「誰沒點過不去的事呢?想來想去想不明白,就覺得沒意思了吧?」我叫著她老婆:「嫂子你別忙了,過來吃點吧。」女人還是滿臉堆笑:「我吃過了,你們慢慢吃。」她幾步湊過來問老鍾:「吃完了去家裡歇會吧?」
「你管那麼多呢?」老鍾斜著眼睛:「沒看見我兄弟在這裡啊?待會我們出去逛逛!」
海員上了岸,最普遍的消遣,便是酒和女人了。喝的五迷三道,老鍾摟著我的肩膀在街頭散步,逸興大發:「兄弟,泡個腳去?」
我眯著眼睛瞄了瞄路邊粉紅色的足浴店,發白的招牌上是一片椰林沙灘,上面拙劣的PS幾個泳裝美女,招牌鑲邊生了銹,那銹一直爬到捲簾門上。一個小姐披頭散髮的坐在吧台椅上,一條白生生的腿有氣無力地掛在扶手上,另一個坐在長條沙發上俯下身子剪腳指甲。可能是心理潔癖的原因,我總覺得這些地方不乾不淨的,就打岔道:「你沒聽說過遠嫖近賭么?在你家門口,萬一被嫂子知道了多不好,還是算了吧。」「你別跟我提那老娘們!」老鍾無端的就憤慨起來,拉起我胳膊罵了句髒話。「就知道要錢,你以為老子在外面她就安分了?」
我有些吃驚的看著他。回想起他吃飯時他老婆忙前忙後的樣子,微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意,完全是很賢惠的樣子。聽他這麼一說,感覺那笑意渺渺蕩蕩的散去,不真實起來。海員這個職業屬性註定了我們和家人聚少離多,有故事有流言,外人揣度我們容易戴綠帽子,也不是全無道理。想想這倆夫婦結婚多年也沒個一兒半女的,可能真是俗話說的,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吧。摸摸捏捏過了把手癮,我一會兒就按摩房裡出來了,坐在沙發上抽煙翻報紙,老鍾還在裡面忙活。掛在屋角的電視機正在播報新聞:「今年第8號熱帶風暴「桑美」於8月5日20時在關島附近洋面上生成,生成後向西北偏西方向移動,強度逐漸增強,今日14時加強為颱風,預計將在福建北部浙江南部一帶登陸,風力有進一步增強的可能……」
我趕緊從沙發上蹦起來給船老大打電話,天氣是影響船期的最重要因素,這個情況必須得報告。「我已經知道了!」老大搶過話頭把我臭罵了一頓:「跑出去玩連活都忘了?這兩天天氣預報都沒看過,你他媽不想干趁早給我滾蛋!」掛了電話我便和老鍾匆匆道了別,回到船上收氣象傳真,做返航計劃,油一卸完就離了碼頭。9號「桑美」已成強颱風,整個回程海況都不是太好,更倒霉的是船到舟山還沒有碼頭靠,只好在舟山外面的蝦峙錨地拋錨[2],晃了一晚上後進港。天氣的糟糕程度,大大超越了人們的預料。10號一大早浙江發布了紅色警報,沿海城市開始緊鑼密鼓的防颱風準備,撤離人員,加強防汛措施。預報的颱風風力越來越大,移動方向非常明確,直指福建浙江的交界處。快晚上的時候收到颱風登陸的消息,在溫州蒼南,離沙埕很近。我都沒顧上給老鍾打個電話問平安,因為千里之外都充分感受到了「桑美」的餘威,船上也一直在忙,大風導致兩次溜錨[3],只好動起機器重新拋錨。大家一夜都沒有睡,擠在駕駛室里看著氣象儀顯示的風速一度達到六十米每秒,這是什麼概念?就是我們看到的雨,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密集的雨滴被風裹挾著像箭一樣,平平的砸在駕駛室的窗戶玻璃上,讓人心驚肉跳;風經過關不嚴實的縫隙處,發出尖厲的嘯叫,讓人耳朵發緊;船體在風浪中抖動,鋼板鏗鏘作響,人也彷彿被催生出輕微的共振,躲在船上的些許安全感隨著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慢慢流失殆盡。沒有人敢到甲板上露頭,感覺只要一打開艙門,人就會像一片樹葉一樣被颳走,無影無蹤。這裡都成這樣了,那老鍾那裡會是什麼情形?我實在不敢想像。撥了電話,意料之中的斷線。卻是再也沒有打通過。第二天我們得到了消息。沙埕港受災極其嚴重,上千條漁船被毀,數百人遇難;整個港池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到處漂著垃圾和碎片,撈上來的屍體都堆在沙灘上,還來不及處理,政府開始組織救災,連軍隊也出動了。我繼續打電話給老鍾,關機了。我焦躁起來,想去福建親眼看看,被兄弟們拉住了:「你就別湊熱鬧了,去了也幫不上什麼忙。」
素來不敬鬼神的我,破天荒地上普陀山燒了三枝香。當晚與人聚酒,我喝得極其痛快,醉倒在床上給女朋友打電話,哭得哽咽,說我想她,把她都惹哭了。其實我不是因為與她異地戀不得相見而哭,也並非完全為生死未卜的老鍾落淚,我只是沒來由的傷感。沒意思,人活著真沒意思。幹活,吃飯,睡覺。和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交際,喝酒,做愛。突如其來,一次不期許的機遇,一場不可抗的變故,忽而夢想成真,忽而四大皆空。幾年後,我如老鍾所期許的那樣離開了沿海,作為高級船員在十萬噸輪上跑國際航線。不值班的時候,我常常趴在舷邊的欄杆上,看船頭劃開的白浪掠過,氤氳出秀麗的玻璃色,大洋的海真藍,藍的靜謐深沉,藍的刻骨噬魂。一個人在甲板上呆望久了,就沉浸到自己的胡思亂想里,會想起老鍾,會幻想他的漁船在颱風中像一片樹葉飄零,會腦補他說的事,那個老軌把自己弔死在機艙頂部的管道上,身體垂得像條濕漉漉的毛巾。只不過經歷了一些悲喜,內心也開始變的堅硬,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也漸漸開始淡忘。
有一次跑太平洋,夜裡從大隅海峽回國,我值班無聊,遇到中國船就用甚高頻電台叫過去,還真碰到了以前在同一家公司的兄弟小蔡,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你知道嗎,鍾炳良現在在送快遞呢。」「誰?老鍾?我TM還以為06年桑美時他掛了呢!」我默然失語,點起煙深吸了一口,因他的「復活」而備感欣慰,又似乎有一種被這老小子耍了一把的不爽。
「差一點。他非要守在他家那破漁船上,是他老婆死活把他拉下來的。船扎的倒是挺牢,抗不住其它船溜過來,撞碎了,連塊木板都剩不下。怕啦,那次真把他整害怕了,再也不上船了。」我突然莫名其妙冒了一句:「他和他老婆關係一直不太好吧?」「你聽誰說的?兩個人以前天天都不在一起,也無所謂好不好吧?反正他們現在過的還行吧,老鍾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歡出去玩了,一個送快遞,一個在碼頭邊開小飯店。對了,他們終於有孩子了,也不容易。」放下聽筒,我泡起茶來,目光凝滯的看著月光陰影下堆疊的海浪慢慢沉降,逐漸失去了距離感。遠處厚重的雲層邊緣透著不知出處的薄暮一般的亮光,勾勒出模糊曖昧的曲線,有種荒涼的生氣。快回到東海了,黑沉沉的海面上不經意地亮起幾盞燈火,微弱的橘黃色在暗色波濤中若隱若現,卻再未曾熄滅。
謹以此文向飽受颱風危害的同事、朋友及家人們致意
[遇難者的家屬在岸邊等待認領,失聲痛哭]
[1] 甲類適任證書是海員證的一種,無限航區3000總噸及以上船舶的船長、大副、二副和三副需持有。
[2] 船舶以拋擲錨鏈,通過錨爪抓海底將船舶固定在海上一定範圍內。
[3] 因風、浪、海底地質影響,拋錨後錨爪失力,船舶在水面拖著錨鏈隨海流漂行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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