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馬史詩中的「長著翅膀的話語(winged words)」是何意?
讀荷馬史詩時常能讀到「長著翅膀的話語(winged words)」這個短語,例如:
1. 聽罷,歐律克勒婭眼淚奪眶而出,用長著翅膀的語言這樣說道: 「親愛的特勒馬科斯,你怎麼冒出了這樣的想法?神一樣的奧德修斯已死在了遙遠的異鄉,你到何處去尋他?況且,你是獨生子,你一旦離開,那些求婚者會更加無法無天,把這裡搞得亂七八糟。大肆消耗你的財產。你還是留下來吧,守住家產,不要在大海之上,遭受磨難。」2. 聽罷他的禱告,雅典娜化身為門托爾,外表和噪音極為相似。他向特勒馬科斯走來,用長著翅膀的語言對他說道: 「特勒馬科斯!如果奧德修斯把豪勇遺傳給了你,那麼你決不會是一個膽小怕事的蠢材!你父奧德修斯行動光明磊落,言談果斷簡明,是凡人中的俊傑。如果你是他和佩涅洛佩所生,這次遠航就決不會徒勞無益!一般情況下,大部分兒子比不上傑出的父親,只有少數例外,不但能趕上,而且還可超出,你並不是一個膽小怕事的蠢材,可見,你已繼承了奧德修斯機警大膽的素質,這次遠航你肯定可以獲得巨大成功!(兩段話均來自《奧德賽》第二卷)我覺得這個短語非常美,想知道它是否有什麼特殊含義,或者是否在特定情況下才能用、只有特定的人才能用。現在我找到了1)表示語速快;2)表現話語的重要性和緊要性;3)表現特殊的情感;4)無特殊意義這四個解釋,各有道理但不能完全信服。
同時,在古希臘神話中,是否只有荷馬史詩中才有這個短語?如果是,這個短語是否能作為證明荷馬是一個人的證據之一?
回答這個問題的一部分。
荷馬史詩有一個顯著的現象,就是有很多固定的搭配,比如「捷足的阿基里斯」、「脛甲堅固的阿開亞人」等等。這些固定搭配在詩歌中反覆出現,在特定的詩句中,固定搭配的含義甚至可能和上下文語境相衝突(具體例子我忘記了)。有一種解釋是,反覆使用大量固定搭配的詞語是口頭傳頌的長篇詩歌的普遍特徵,因為這可以降低游吟詩人的背誦難度。反過來,出現這些固定搭配又佐證了荷馬史詩最初並不是書面文學作品,相反荷馬史詩有過口頭傳誦的歷史。確如 @姜源 所說,「有翼的話語」屬於荷馬史詩中的套語。同一套語的反覆出現,並不能證明荷馬史詩為一人所著,只能說明它有穩定的口頭傳承。大量運用固定套語,是口語技藝的鮮明特徵。不過,在什麼情況下用哪個套語,也必然是有講究的,不會不分情況地使用。一個非常有啟發性的闡釋可以參見《雅各布·克萊因思想史文集》中「書寫的問題與技藝」「言語,它的長處和弱點」這兩篇。
我想大家都記得荷馬在描述人的言語時經常使用的一個短語——「有翼的話語」。這一意象是從何而來的呢?該短語在大多數情況下出現在一個角色(神或人)對另一個角色(神或人)講話之時,偶爾也被用於一個人對一群人講話之時。荷馬著作中的吟遊詩人從未說過或唱過「有翼的話語」。話語被稱為「有翼的」並不是為了表示其翱翔或崇高的性質,而似乎是為了暗示,話語在逃離了荷馬所說的「牙齒的圍牆(或障礙)」之後,被迅速——因此確信無疑地——引向它們的目的地,即接收者的耳朵、靈魂和理解力。到達一群人要比到達一個人更為困難,於是就需要一種特殊的努力。
由此看來,大概只有在說話者成功地讓聽者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時,才會用上「有翼的話語」這個套語。而這種情況大多發生在一對一的說話中,在一個人對一群人說話時較難發生。話語的接收者越明確,就越容易準確傳達意思。像吟遊詩人那樣並不明確針對誰的說話方式,基本上不可能出現「有翼的話語」。
另可參見 Steve Reece (2009), Homer』s Winged Words 一書。不談論那麼多神話歷史有關的東西,你們不覺得「長著翅膀的話語」這個詞聽起來很美嗎?多麼輕盈啊
這種修辭方法能體現出當時古希臘社會的文化,禮節和風俗。
「長著翅膀的話語」這個修辭短語在《奧德賽》中出現了69次,在《伊利亞特》中出現了55次,古希臘語原文是「?πεα πτερ?εντα」。對這一問題的解釋古典學者大概分成了兩派。
G.M. Calhoun 和支持他的學者認為,每當荷馬用到這個短語的時候,都是表示當時是特殊場景/情況,比如說題主提到的歐律克勒婭哭著勸阻特勒馬科斯不要去找他的父親。
Milman Parry則認為,這一修辭並沒有什麼特殊含義,僅僅是荷馬想要表達「 προση?δα 」(他、她說...)的一種方式。
其實我覺得,這種修辭手法可以和荷馬在《奧德賽》中整片的行為習慣來做對比,從題主所提出的例句中,我們不難發現,不論是對於人還是事物的主語,荷馬總是喜歡用很多形容詞加以修飾:例如「神一樣的奧德修斯」,「奧德修斯行動光明磊落,言談果斷簡明,是凡人中的俊傑」。
再例如:
第五章《Calypso》(卡呂普索?)
illustrious Tithonus
耀眼的提托諾斯Zeus the Thunderer, the greatest of them all雷神宙斯啊,眾神中最偉大的
第九章《The Cyclops》,當奧德賽向收留他的國王講述他的歷程時,奧德賽稱呼國王為
King Alcinous, most illustrious of all your people
Alcinous王啊,你是你所統治的人民里最耀眼的一個
第十一章《The Book of the Dead》,奧德賽穿越到了地下世界(冥界),遇到了自己先前的手下Elpenor,他是這麼稱呼奧德賽的
Favourite of Zeus, Son of Laertes, Odysseus of the nimble wits, what has brought you, the man of misfortune
宙斯最喜愛的英雄,Laetes的兒子,充滿智慧的奧德賽啊!是什麼把你領到了冥界,你這不幸的人兒!
上述的例子都是用來證明「長著翅膀的話語」絕對不是唯一被用來重複修飾主語的例子,特別是對於荷馬筆下的人物不論是自我介紹還是提及他人時,都會通過以下的形式來表達出來:
「我是XX,我是XX(一般是父親的名字,男權社會)的兒子,我來自/我的家鄉(此處經常有大量修飾詞)是XX,我被世人以XX(他的外號,名聲,為什麼出名,有什麼特長能力等等)所稱。」
第一順序是姓名,第二是家室,第三是家園,第四是名聲。
最經典的例子是當Alcinous王請他講述自己的經歷時,奧德賽是這麼開場的:
I am Odysseus, Laertes" Son. The whole world talks of my strategies, and my fame has reached the heavens. My home is under the clear skies of Ithaca. Our landmark is Mount Neriton with its quivering leaves. Other islands are clustered around it, Dulichium and Same and wooded Zacynthus. But Ithaca, the farthest out to sea, lies slanting to the west, whereas the others face the dawn and rising sun. It is a rough land, but nurtures fine men. And I, for one, know of no sweeter sight for a man"s eyes than his own country.
我是奧德賽,Laertes的兒子。整個世界都在談論我出色的戰略(註:奧德賽在特洛伊戰爭中為希臘聯軍出謀畫策,立下汗馬功勞),我的名聲已經傳達到了遙遠的天堂。我的家鄉是在萬里無雲天空下的Ithaca,我們的地標是Neriton山和山裡在清風下微微搖曳的樹葉。其他島嶼環繞著Ithaca,諸如Dulichium,Same和鋪滿綠植的Zacynthus。但我的家鄉Ithaca啊,是離陸地最遙遠的一座海島,坐落在西邊,而其他島嶼,都是面對著晨曦或者夕陽。Ithaca是很貧瘠的土地,但養育了優雅的人。比如說我,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自己家鄉更能帶給我的雙眼更甜美的視野。
其實這短話可以這麼簡要概括:
我叫奧德賽,Laertes是我爹,我會打仗,老天都知道。我的家鄉沒雲彩,最好看的風景就是座破山和落葉。四周的島的自然壞境都比我的家鄉海島要好,坐北朝南,除了我們。所以環境惡劣,但我們人還是很善良的,不如說我,就愛我的家。
那為什麼荷馬要下這麼大的功夫來寫出這麼多看似毫無必要的如同過於鮮艷的殘花敗絮一般的描述呢?這就體現了古希臘當時社會的文化,禮節和風俗。
對於希臘人來說,名字,家室,家園,和名聲是從最重要到較為重要的概念的排序。希臘人以希臘文化為榮,認為只有希臘才是世界(註:前面提到了「整個世界都在談論我出色的戰略」,其實只不過是希臘人,而所有的希臘人都參與了特洛伊戰爭,所以作為領軍之一的奧德賽的戰略當然是士兵們喝酒時的談資...),希臘人的世界觀就是除了我們,都是野蠻人,所以會說希臘語也很重要。這就是為什麼名字最重要,因為他可以第一時間體現你是不是從希臘來的,你是不是在精神生活,文化修養和世界觀上夠希臘;家室第二重要,你有沒有希臘人的血統,還是差一點的混血,還是純野蠻人;家園第三重要,你是不是從物質上的「希臘」來的(即希臘的土地);名聲第四重要,你為希臘幹了什麼,做了什麼貢獻(一般名聲都是我在XX戰役保家衛國,我會朗誦希臘詩等等)。
這一點和我們當年很像,比如說:
貧僧唐三藏, 從東土大唐而來, 去往西天拜佛取經, 師徒路經此地
(好吧我知道唐朝已經是一千多年以後的事了...)
再比如說,史書中立傳時,會介紹人物的名字,字,號,哪裡人,什麼官職,以什麼事迹出名等等。
例如:《漢書》卷三十九·蕭何曹參傳第九
蕭何,沛人也。以文毋害為沛主吏掾。
蕭何,沛縣人。因通宵法律,辦事公平當了沛縣功曹。
《漢書》卷三十一·陳勝項籍轉第一
陳勝字涉,陽城人。吳廣字叔,陽夏人也。勝少時,嘗與人佣耕。輟耕之壟上,悵然甚久,曰:「苟富貴,無相忘!」佣者笑而應曰:「若為佣耕,何富貴也?」勝太息曰:「嗟呼,燕雀安知鴻鵲之志哉!」
陳勝,字涉,陽城人。吳廣,字叔,陽夏人。陳涉年輕時,曾和別人一起被僱傭耕田,一次休息在田埂上,他不平抱怨很久,說:「要是富貴了,彼此都不要忘了誰。」受雇的夥伴們笑著應聲到:「你被僱傭來耕田,有什麼富貴可言?」陳勝嘆息道:「唉,燕子麻雀這些小鳥哪裡知道大雁天鵝的志向啊!」
《奧德賽》中,荷馬纖細的文筆在不知不覺中還影射了希臘社會的其他方面,禮節,文化等等。他謙虛的態度讓這些細節都埋沒在了波瀾壯闊的奧德賽的歸程中,除了上面說到的這一點,還有希臘人熱情好客的禮節、傳統。
例如,如果有人到你家做客,不論認識還是不認識,熟悉還是陌生,都要拿出葡萄酒和麵包款待(hospitality)。
款待,熱情招待陌生人是希臘文化中一個重要理念,希臘語里是xenos,也就是現在新聞里常說的xenophobia(仇外/排外情緒)一詞的來源。xenos本來是熱情款待這一良好品質的褒義詞,但是後面加上phobia恐懼時xenos就表示代表「外來的」意思。恐懼外來的就是排外情緒了。
第五章《Calypso》第92至93行,把奧德賽囚禁在她的海島上的Calypso,盛情款待前來傳達宙斯讓她放奧德賽走的旨意的赫耳墨斯:
The goddess now put some ambrosia on a table, drew it to his side, and mixed him a cup of red nectar
女神Calypso把ambrosia麵包(註:一種只有神可以吃的麵包,希臘語的名字直譯是長生不老的意思)放到了桌子上,推到靠近他一邊的桌檐,又調配了一杯nectar酒(註:希臘人飲用葡萄酒都是兌水喝的)
再例如,化身為普通女孩的雅典娜告訴奧德賽衝到宮殿里,跪在地上,雙手環抱王后的膝蓋,尋求幫助,這是一種希臘式最能表達尊敬的求救方式:
He reached Arete and King Alcinous and threw his arms around Arete"s knees.
他衝到了王后Arete和國王Alcinous面前,兩臂環抱住了王后Arete的膝蓋。
參考文獻:
《二十四史》
Homer, translated by E. V. Rieu, The Odyssey, London: Penguin,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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