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仲敬為何說馬克思主義是自然神論?


題主大約也是你姨的本質粉絲,幸會幸會。說來慚愧,作為新晉姨粉,在下還沒有聽說你姨曾說過「馬克思系自然神論者」這般高論,當然,你姨實在是著述等身,在下有所不知,也是正常的了。不過,在下倒是仔細觀察了你姨的一篇類似題材的文章,題為《德意志思想者的天命觀》。在下權將對這篇材料的解讀作為個人《姨學筆記》之開篇。

我要承認,對姨學的興趣,來源於對施密特主義的興趣。施密特大師曾跟某位姨圈的遠房親戚展開過一場高雅論戰,於是在下的興趣隨之亦有所轉移。當然了,施密特民哲概論之番外篇《姨學與施哲》也被在下觀察了,作為研究方系之貴族氣息的必要模本,在下是不會取關的。

你姨的這篇文章,發表在《中國企業家》這一高級讀物的姨學專欄上。對此,我也覺得很可疑的。一個學歷史的人,自然可以學習哲學,但總之不應該輕易發表哲學文章。不過,韓毓海一個學習中文的,怎麼開起了資本論精讀的課程呢?於是,我看這也是見怪不怪的了。你姨在其專欄上發表過關於馬克思的文章有好幾篇,但大都對應於雜誌的如廁定位,挖掘一點馬克思本人的私事而已。這篇討論哲學的材料,很是鶴立雞群。

做姨學筆記,我是剛入行的。對姨學體系的整體把握,我是談不上的。但是據在下觀察,姨著首先需要姨讀法,因為姨著有一套姨語,非姨讀所不能解,絕對不可解。姨讀的過程,就是把姨語翻譯成人話的過程。只有把所有姨著都翻譯成了人話,才能知曉姨學體系的精髓。

——高雅藝術,賞析從這裡開始——

姨語總是很震撼的,有道是姨語驚人。

「歷史必然性的概念經過波普爾和伯林的嘲笑①,在當代人眼中似乎已經不大可能從垃圾箱里翻身了,然而當代讀者大抵是不讀西方正典的,所以沒有看出他們的勝利多麼廉價」

可能應該被翻譯為:

歷史必然性的觀念,經由波普爾和伯林的批評,在當代受到了嚴重的挑戰,但如果從【西方正典】中入手,波普爾和伯林的勝利其實是很可疑的。

這裡面很奇怪的一點就是,前面講波普爾和伯林勝利廉價,後面主語就成了當代讀者(比較愚蠢),歸根到底不還是想說波普爾和伯林蠢嗎?到底是波普爾沒讀過西方正典還是現代讀者沒讀過?常識而言是後者,但你姨針對的明明是前者。雖然西方正典為何物,我仍然不太懂得,但這段話的意思必定是,將要批駁波普爾和伯林對歷史必然性問題的批評。你姨這股勇氣也是很厲害的。接下來你姨舉了一個比喻,這個比喻非常有姨語特色。

「古老的笑林嘲笑鋸箭桿的名醫,後者堅持說深入皮膚以下的箭頭不在他的專業範圍之內②」

微信上的文章有這個注釋,但雜誌上的文章是沒有的。於是我就著這幾十個字,反覆研讀了三十來遍這句話,也沒有弄清你姨想要表達什麼。當我看到注釋時,我深刻地被姨憾到了。

【《笑林廣記·術業部》:「一人往觀武場,飛箭誤中其身。迎外科治之。醫曰:『易事耳。』遂用小鋸鋸外竿,即索謝辭去。問:『內截如何?』答曰:『此是內科的事。』」】

雅,雅。笑林廣記我是略有耳聞的,但這裡面的故事當然不清楚,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曉得「古老的笑林」是一本笑話集,這本笑話集究竟為什麼被修飾為「古老」呢?一本笑話集怎麼能當作「嘲笑」的主語呢?你姨不僅是經學大師,還是史學大師,更是文學大師。這種姨文性更表現在,這裡的笑點明明在於「外科」和「內科」的區分,在姨文中竟全然沒有提及這一點。單看姨語,究竟有誰會不納悶,皮膚裡面的箭頭怎麼就不在【名】醫的「專業範疇之內」呢?

好,姨語的博大精深我領悟到了,總之這段話終於是可以姨解的了。接著你姨說:

【波普爾和某些泛自由派的思想家很像這位名醫,輕輕鬆鬆地踐踏僵硬的、唯物的現代教條,沒有注意到這些殘枝敗葉現在雖然漂浮在水面的泡沫當中,畢竟曾經有過自己的樹榦和樹根。】

聯繫上下文,你姨的觀點只能是:波普爾在批評歷史必然性時,像外科醫生那樣只批判了「現代唯物教條」,沒有批判,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西方正典」里的歷史必然性觀念。於是,其勝利多麼「廉價」啊。

然而你姨果然是不學無術之典範,我原以為你姨真有勇氣從【西方正典】入手批判波普爾,卻發現你姨只想逃避現實,匆匆撂下一句波普爾沒有「注意到」西方正典就跑了。我於是想起了前文里你姨為何要調換主語,因為你姨發現如果直接批評波普爾未讀過西方正典顯然不符合常識,現代讀者就成了替罪羊,現代讀者、大眾讀者沒讀過西方正典不是很正常的嗎?他們又沒有做學術、提觀點,為什麼都要讀一遍?真正批判了歷史必然性觀念的不是波普爾嗎?你姨可能自己也發現了自己大嘴一張,可能逼就要漲破了,於是趕緊運用高超的姨學語言來個偷換主語。但是歸根到底他還是要表達這一點:波普爾沒讀過西方正典。

很可惜,這是錯的。

《歷史決定論的貧困》第十節討論的是「本質主義和唯名主義」,第三十三節的結論則說:

歷史決定論是極其古老的思想傾向。它的最古老形式,例如關於城邦和種族的生命循環學說,較之據說存在著隱藏在命運背後的目的的那種原始神學,確實還要古老。儘管隱藏目的的這種神學和科學思維相去甚遠,但它甚至在最近的歷史決定論里留下了明白無誤的痕迹。

而既然波普爾讀過西方正典,你姨又不同意其對歷史必然性的批判,就應該正面駁斥波普爾,你姨「波普爾無知」的遁地術就根本無效,於是整段話就成了你姨運用姨語自導自演。對此,我也是感到很姨憾的。

【他們的陳詞濫調發源於猶太-基督教傳統和多神教傳統的古老鬥爭,通向人類記憶無法溯及的蒙昧時代,通過德國古典教育、猶太神秘傳統和基督教神學,在Marx的朋友和敵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繼遁地逃跑之後,你姨貌似突然又不想給歷史必然性辯護了,陳詞濫調這樣的貶義詞也開始使用了,但結合情境,恐怕這裡只能姨解為你姨的姨語中陳詞濫調並非貶義,是中性詞。所以這段話基本可以翻譯為,歷史必然性的觀念可以追溯到猶太—基督教傳統的歷史神學,通向一個奇怪的【蒙昧時代】(大約跟「西方正典」一樣,是你姨的獨創。在下乃凡夫俗子,終究確定不了人話世界的對應詞。如果假裝你姨懂得一點歷史,那這裡就是指中世紀,但我也無法判斷你姨到底是否懂得這點歷史),通過【德國古典教育】(本文出現的第三個【姨詞】,正常理解的表述應當是「德國古典哲學的教育」)、猶太神秘傳統和基督教神學,在馬克思的朋友和敵人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遁地跑之後的這段話,依據目前的翻譯,沒有什麼大問題。它無非是在強調「唯物史觀的歷史必然性觀念,最早可以溯源到西方歷史神學」。維科以來的歷史哲學思想,都自然可以如此溯源,但近代歷史哲學跟神本位歷史觀已經有了極大差別。不過下文中你姨的觀點,遠遠沒有止步於此。

——第二段——

【Marx一系(不是所有)的社會主義思想其實包括內外兩層,群眾宣傳和內圈秘傳不能直接劃等號。Marx的朋友們喜歡在前一種場合將他描繪成一位細緻入微的德國教授,畢生都在搜集各種雞零狗碎的材料,完全依靠理性客觀中立的分析,得出了無論高興不高興都只能接受的結論。他們在後一種場合,尤其是私人交流和來往信件當中,就會把政治經濟學和所有科學的孔雀開屏拋在一邊,用馬克斯·韋伯和瓦格納常用的語言說話,彷彿刻意不讓讀者忘記他們的背景。他們在這時並不諱言,所謂歷史必然性的末世論框架並非來自經濟學和統計學。天命觀在希臘羅馬異教和猶太基督教的認知圖景當中,都有先於具體問題而存在的軸心地位。/與其說不同的材料產生了不同的問題,不同的問題需要不同的回答;不如說不同的框架產生了不同的提問方式,不同的提問方式事先就決定了答案可能存在的邊界和範圍。框架內部的正反論證,其實都會加強框架本身,而框架本身是無所謂正確不正確的。】

這段話被在下用/分成了兩個部分,我們可以如此概括之,前一段話在睜著眼睛說姨話,後一段話乾脆直接閉上眼睛說姨話了。閉上眼睛說姨話等於姨言姨語,是非姨不可解,常人不可翻譯的內容,就不多說了。

馬克思一系(不是所有)。不是所有,那到底是哪一系呢?你姨自動忽略了。於是解讀姨典就成了相當燒腦的姨難問題。我姑且用使用比較符合常理的感覺去套,這裡應該翻譯為「主流或正統」的馬克思主義流派。然後,「這一流派的社會主義思想可以分為內外兩層」,這種翻譯就很僵硬,我們都已經見識過了你姨根本不按照現實語法出牌,姨語有其獨立的一套姨語法。按現實語法這是病句,跟後文接不上,思想的內外兩個層次,怎麼會指群眾宣傳和內圈秘傳呢?【群眾宣傳】和【內圈秘傳】不都是宣傳方式嗎?所以這段話只能翻譯為:正統馬克思主義有兩套宣傳方針,針對群眾的宣傳和針對「內圈」的秘密宣傳。

那這就很驚為天人了。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馬克思主義宣傳其實有這兩個相對獨立的部分,面對工農大眾和知識分子的兩個場合中,馬克思主義可能是兩個東西。據我所知,知識分子不是「被書信發展」的,而是在閱讀中自覺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我看這屬於歷史學課題,你姨如有興趣,可以好好找文獻資料,研究一下這個問題。但是你姨還沒研究,結論就是這樣的了:

Marx的朋友們喜歡在前一種場合將他描繪成一位細緻入微的德國教授,畢生都在搜集各種雞零狗碎的材料,完全依靠理性客觀中立的分析,得出了無論高興不高興都只能接受的結論。他們在後一種場合,尤其是私人交流和來往信件當中,就會把政治經濟學和所有科學的孔雀開屏拋在一邊,用馬克斯·韋伯和瓦格納常用的語言說話,彷彿刻意不讓讀者忘記他們的背景。

「馬克思的朋友們」這姨片語,又應該如何翻譯呢?在下翻譯成兩種,兩種大概都有可能吧。一種是馬克思在世時的私人朋友,翻譯成戰友可能更為合適;一種是馬克思身後的革命運動的領袖。恩格斯兩者兼是,我們就先看看他是如何在公開場合談論馬克思的。《在馬克思墓前的講話》發表在《社會民主黨人報》上,屬於公開場合了。恩格斯有沒有將馬克思【描繪成一位細緻入微的德國教授,畢生都在搜集各種雞零狗碎的材料,完全依靠理性客觀中立的分析,得出了無論高興不高興都只能接受的結論】?答案是完全否定的。馬克思自然創立了唯物史觀和剩餘價值學說,但馬克思的逝世不僅對「歷史科學」,同樣對「歐美戰鬥著的無產階級」是「不可估量的損失」,「因為馬克思首先是一個革命家」。馬克思逝世了,不是哪所德國大學給他憑悼,馬克思並非亦不可能成為象牙塔里的教授,是「從西伯利亞礦井到加利福尼亞的千百萬革命戰友」,對他表示「尊敬、愛戴和悼念」。

我們還可以看看拉法格在《回憶馬克思》里說的話,馬克思認為「如果一個有學問的人不願意自己墮落,就絕不應該不積极參加社會活動,不應該整年整月地把自己關在書齋或實驗室里,像一條乳酪里的蛆蟲一樣,逃避生活,逃避同時代人的社會鬥爭和政治鬥爭」。

威廉·李卜克內西的《憶馬克思》更是描述的「作為普通人的馬克思」,而梅林的《馬克思傳》則「政治家」和「學者」均未偏廢。列寧以來的正統馬克思主義,都是兩種提法並列。無論如何,在公共場合的宣傳中,馬克思都不是一生都致力於學術的學究。

按照你姨的說法,馬克思的朋友們在私人場合的書信和談話是不一樣的,但是這裡的不同很是稀奇了:

就會把政治經濟學和所有科學的孔雀開屏拋在一邊,用馬克斯·韋伯和瓦格納常用的語言說話,彷彿刻意不讓讀者忘記他們的背景

這句話是本姨文翻譯上的又一姨難問題。「用韋伯和瓦格納的語言說話,彷彿刻意讓讀者記住其背景」。這是要表達什麼呢?姨難。我個人覺得這個姨問,可能只有姨能解,姨本人解了。好在後文似乎又從姨學的玄虛里挪出了一步:

【他們在這時並不諱言,所謂歷史必然性的末世論框架並非來自經濟學和統計學。天命觀在希臘羅馬異教和猶太基督教的認知圖景當中,都有先於具體問題而存在的軸心地位。】

馬克思的朋友公開談論馬克思的時候,談論馬克思本人的人生歷程時候,根本不會深入論及其思想,也當然不會諱言馬克思思想里的任何內容。你姨前面講的是馬克思本人,現在飛躍到了馬克思本人的思想,居然使用並列句式,姨文學的玄奧過於逆天。無論如何我們知道,你姨大約想要表達的是,馬克思的朋友在「朋友圈內」會談及歷史必然性並沒有客觀充分的經驗論證。

但是歷史必然性觀念既非馬克思的發明,馬克思在早期哲學論著中只是沿用這一傳統,又為何要有意遮掩?為何要迎合完全不存在的科學主義的大眾心理?哪一部公開宣傳馬克思主義的著作諱言了歷史必然性觀念是哲學預設呢?相反,馬克思主義者不是經常在跟經驗主義歷史觀的公開論戰中表達自己立場的嗎?

你姨前一句說唯物史觀的歷史必然性不是科學發現,後一腳就扯到了神學歷史觀,似乎在暗示二者的密切關聯。兩者確實存在歷史必然性的關聯,但是「末世論」和其對應的共產主義理想明明是歷史終結論上的關聯,歷史必然性對應的範疇是歷史自由性,而歷史終結論的對應範疇是歷史的非終結性,看來你姨並未區分這一點。更可怕的是,你姨不僅沒有區分這一點,不僅認為兩者有這些關聯,你姨還在暗示另一點關聯:

天命觀在希臘羅馬異教和猶太基督教的認知圖景當中,都有【先於具體問題而存在】的軸心地位

然而這個暗示是純粹瞎扯,唯物史觀的歷史規律,沒有先於具體問題而存在的優先性。這種優先性是一種先驗性,尤其在康德以後的德國古典哲學裡流行,誠然在十七八世紀英法哲學裡也早有端倪,後為唯物史觀所激烈批判。歷史神學裡的歷史規律,則完全是神旨的先驗推演,半點經驗成色都沒有。你姨似乎想要論證一種觀點,唯物史觀和歷史神學除了本來的聯繫以外,其實還有很多「不可告人」的聯繫。但是你姨此時暴露的是,對於先驗和經驗、自由和必然兩對範疇,你姨也是沒有區分的。先於具體問題而存在是先驗的,跟自由還是必然都沒有直接的聯繫,更和唯物唯心、有神無神沒有直接聯繫。

——先發出來,才六千字,貴乎已經閃退了。辣雞——


沒錯,人家早年是參加「青年黑格爾」這個公知俱樂部的,還受過費爾巴哈思想的影響,當然也就受到啟蒙運動以來的去教權化思潮的影響,其本人在1848年以前也是支持資產階級自由、民主運動的,至於之後他提出的馬克思主義只不過是在實踐基礎上對此的深化。其受到盧梭等人倡導的「自然神」影響也就不足為奇了

另外從某種角度來看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的關係基本上就是和平教和基督教之間的關係,而二者都是收到你姨吹捧的哪些英國早期啟蒙思想家影響的(這就是你姨尷尬的地方了,自己那一套根本就不是什麼保守主義理論,本身其實也是白左的進步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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