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用平淡的語氣寫出虐到讓人喘不過氣,或讓讀者感到震撼、震驚的感覺?
知友們能舉出類似的例子嗎?或者能貢獻你們的創作么?
看到題目,想起了這篇作文,
文字極其直白簡陋,卻又字字扎到心底,令人動容。
2015年8月3日,一位在大涼山支教的朋友分享了這篇四年級彝族女孩的作文,看完後心疼、心酸,情緒全無,整個人都不好了。
令人糾結、難過的不僅僅是這個名叫苦依五木的孤苦女孩的命運,還有大涼山,這片美麗卻又貧窮的大山裡,千千萬萬個孩子的命運。
心痛。。。
1986年12月21日,老父親晚上帶回來一隻雞腿,問我們誰要吃?妹妹開心地拿起雞腿跑到我面前說:
「哥哥先吃!我吃哥哥吃剩的!」
父親攔了過來,問我吃不吃,我搖搖頭。妹妹像是獲得了救贖,大口啃咬著雞腿,時不時偷瞄著我。
不久,雞腿剩下雞骨兒,她睡了過去。門外來了兩個人,與父親談了幾句,放下了一疊紙,隨把妹妹裝進麻袋抬走了。
父親數了數桌上的紙,在門前停駐許久,往外走了幾步,又回到屋內,問我想不想吃雞腿。
我搖搖頭,他嘆了一聲離去。
—————————
誰寫的?
———1801201839———
看到大家點贊,說明下出處吧。文字源於一部地下文學,因為後面的內容極度讓人不適,所以找了一段敲打到這裡。
作者是我朋友,一輩子寫作幾乎沒有修辭,但是扎心,我認同的天才,可惜在2015年因病死於故鄉。
記得以前每次見面就問我有沒有他妹妹的消息,但現在已經30多年了,他妹妹的下落到他屍骨全寒之時,乃至現在,仍未有任何消息。
我開年會吃飯了,歡迎評論,再見。
———1801202051———
對不起,未經作者同意,我不能公布內容,就算你們知道書名,也找不到的,因為他只印刷給我們,再次抱歉,對不起。
希望大家諒解,地下文學雖然天才居多,但永遠都上不了檯面。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和我交流,喝醉了,胡言亂語,抱歉。
———1801210953———
看到有評論指責我為什麼放一部分,又不放其他內容,又不說書名之類,那就滿足你們要求吧。
書名是《紙人》,作者佚名。
原放出一段純屬為了分享什麼是平淡而深沉,屬於引用,只是手機我不懂添加引用格式。我沒想到引起那麼強烈的反響,書名都叫紙人了,你們也就知道在講什麼了。
現在這本書是收藏用,沒有流入市場,只是朋友之間文學作品的互相贈送。還請大家打消看書的念頭,不要再追究這本書的下落了。
書的結局和作者的結局相似,八個字囊括
尋親未果,英年早逝。
PS:不再更新了,這答案點到為止吧。宋丹丹說演員哭觀眾也哭,那不叫好演員。好演員是自己不哭,觀眾就哭。
這句話我理解的不深,直到看到這篇文章:
賣米
作者:飛花天剛蒙蒙亮,母親就把我叫起來了:「瓊寶,今天是這裡的場,我們擔點米到場上賣了,好弄點錢給你爹買葯。」
我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看看窗外,日頭還沒出來呢。我實在太困,又在床上賴了一會兒。
隔壁傳來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在廚房忙活著,飯菜的香氣混合著淡淡的油煙味飄過來,慢慢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坐起來,穿好衣服,開始鋪床。
「姐,我也跟你們一起去趕場好不好?你買冰棍給我吃!」
弟弟頂著一頭睡得亂蓬蓬的頭髮跑到我房裡來。
「毅寶,你不能去,你留在家裡放水。」隔壁傳來父親的聲音,夾雜著幾聲咳嗽。
弟弟有些不情願地沖隔壁說:「爹,天氣這麼熱,你自己昨天才中了暑,今天又叫我去,就不怕我也中暑!」
「人怕熱,莊稼不怕?都不去放水,地都幹了,禾都死了,一家人喝西北風去?」父親一動氣,咳嗽得越發厲害了。弟弟沖我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就到父親房裡去了。只聽見父親開始叮囑他怎麼放水,去哪個塘里引水,先放哪丘田,哪幾個地方要格外留神別人來截水,等等。
吃過飯,弟弟就找著父親常用的那把鋤頭出去了。我和母親開始往谷籮里裝米,裝完後先稱了一下,一擔八十多斤,一擔六十多斤。
我說:「媽,我挑重的那擔吧。」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還是我來。」
母親說著,一彎腰,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
我挑起那擔輕的,跟著母親出了門。
「路上小心點!咱們家的米好,別便宜賣了!」父親披著衣服站在門口囑咐道。
「知道了。你快回床上躺著吧。」母親艱難地把頭從扁擔旁邊扭過來,吩咐道,「飯菜在鍋里,中午你叫毅寶熱一下吃!」
趕場的地方離我家大約有四里路,我和母親挑著米,在窄窄的田間小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個鐘頭才到。場上的人已經不少了,我們趕緊找了一塊空地,把擔子放下來,把扁擔放在地上,兩個人坐在扁擔上,拿草帽扇著。一大早就這麼熱,中午就更不得了,我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他去放水,是要在外頭曬上一整天的。
我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場上有許多人賣米,莫非他們都等著用錢?場上的人大都眼熟,都是附近十里八里的鄉親,人家也是種田的,誰會來買米呢?
我問母親,母親說:「有專門的米販子會來收米的。他們開了車到鄉下來趕場,收了米,拉到城裡去賣,能掙好些哩。」
我說:「憑什麼都給他們掙?我們也拉到城裡去賣好了!」其實自己也知道不過是氣話。
果然,母親說:「咱們這麼一點米,又沒車,真弄到城裡去賣,掙的錢還不夠路費呢!早先你爹身體好的時候,自己挑著一百來斤米進城去賣,隔幾天去一趟,倒比較划算一點。」
我不由心裡一緊,心疼起父親來。從家裡到城裡足足有三十多里山路呢,他挑著那麼重的擔子走著去,該多麼辛苦!就為了多掙那幾個錢,把人累成這樣,多不值啊!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家裡除了種地,也沒別的收入,不賣米,拿什麼錢供我和弟弟上學?
我想著這些,心裡一陣陣難過起來。看看旁邊的母親,頭髮有些斑白了,黑黝黝的臉上爬上了好多皺紋,腦門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眼睛有些紅腫。
「媽,你喝點水。」
我把水壺遞過去,拿草帽替她扇著。
米販子們終於開著車來了。他們四處看著賣米的人,走過去仔細看米的成色,還把手插進米里,抓上一把米細看。
「一塊零五。」
米販子開價了。賣米的似乎嫌太低,想討價還價。
「不還價,一口價,愛賣不賣!」
米販子態度很強硬,畢竟,滿場都是賣米的人,只有他們是買家,不趁機壓價,更待何時?
母親注意著那邊的情形說:「一塊零五?也太便宜了。上場還賣到一塊一呢。」
正說著,有個米販子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他把手插進大米里,抓了一把出來,迎著陽光細看著。
「這米好咧!又白又勻凈,又篩得乾淨,一點沙子也沒有!」
母親堆著笑,語氣里有幾分自豪。的確,我家的米比場上其他人賣的米都好。
那人點了點頭,說:「米是好米,不過這幾天城裡跌價,再好的米也賣不出好價錢來。一塊零五,賣不賣?」
母親搖搖頭:「這也太便宜了吧?上場還賣一塊一呢。再說,你是識貨的,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米肯定好過別家的!」
那人又看了看米,猶豫了一下,說:「本來都是一口價,不許還的,看你們家米好,我加點,一塊零八,怎麼樣?」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們家這米,少說也要賣到一塊一。你再加點?」
那人冷笑一聲,說:「今天肯定賣不出一塊一的行情,我出一塊零八你不賣,等會散場的時候你一塊零五都賣不出去!」
「賣不出去,我們再擔回家!」那人的態度激惱了母親。
「那你就等著擔回家吧。」那人冷笑著,丟下這句話走了。
我在旁邊聽著,心裡算著:一塊零八到一塊一,每斤才差兩分錢。這裡一共150斤米,總共也就三塊錢的事情,路這麼遠,何必再挑回去呢?我的肩膀還在痛呢。
我輕輕對母親說:「媽,一塊零八就一塊零八吧,反正也就三塊錢的事。再說,還等著錢給爹買葯呢。」
「那哪行?」母親似乎有些生氣了,「三塊錢不是錢?再說了,也不光是幾塊錢的事,做生意也得講點良心,咱們辛辛苦苦種出來的米,質量也好,哪能這麼賤賣了?」
我不敢再說。我知道種田有多麼累。光說夏天放水,不就把爹給病倒了?弟弟也才十一二歲的毛孩子,還不得找著鋤頭去放水!畢竟,這是一家人的生計啊!
又有幾個米販子過來了,他們也都只出一塊零五。有一兩個出到一塊零八,也不肯再加。母親仍然不肯賣。
看看人漸漸少了,我有些著急了。母親一定也很心急吧,我想。
「媽,你去那邊樹下涼快一下吧!」我說。
母親一邊擦汗,一邊搖頭:「不行。我走開了,來人買米怎麼辦?你又不會還價!」
我有些慚愧。「百無一用是書生」,雖然在學校里功課好,但這些事情上就比母親差遠了。
又有好些人來買米,因為我家的米實在是好,大家都過來看,但誰也不肯出到一塊一。
看看日頭到頭頂上了,我覺得肚子餓了,便拿出帶來的飯菜和母親一起吃起來。母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我知道她是擔心米賣不出去,心裡著急。
母親嘆了口氣:「還不知道賣得掉賣不掉呢。」
我趁機說:「不然就便宜點賣好了。」
母親說:「我心裡有數。」
下午人更少了,日頭又毒,誰願意在場上曬著呢。看看母親,衣服都粘在背上了,黝黑的臉上也透出曬紅的印跡來。
「媽,我替你看著,你去溪里泡泡去。」
母親還是搖頭:「不行,我有風濕,不能在涼水裡泡。你怕熱,去那邊樹底下躲躲好了。」
「不用,我不怕曬。」
「那你去買根冰棍吃好了。」
母親說著,從兜里掏出兩毛錢零錢來。
我最喜歡吃冰棍了,尤其是那種叫「葡萄冰」的最好吃,也不貴,兩毛錢一根。但我今天突然不想吃了:「媽,我不吃,喝水就行。」
最熱的時候也過去了,轉眼快散場了。賣雜貨的小販開始降價甩賣,賣菜,賣西瓜的也都吆喝著:「散場了,便宜賣了!」
我四處看看,場上已經沒有幾個賣米的了,大部分人已經賣完回去了。母親也著急起來,一著急,汗就出得越多了。
終於有個米販子過來了:「這米賣不賣?一塊零五,不講價!」
母親說:「你看我這米,多好!上場還賣一塊一呢……」
不等母親說完,那人就不耐煩地說:「行情不同了!想賣一塊一,你就等著往回擔吧!」
奇怪的是,母親沒有生氣,反而堆著笑說:「那,一塊零八,你要不要?」
那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你這個價錢,不是開場的時候也難得賣出去,現在都散場了,誰買?做夢吧!」
母親的臉一下子白了,動著嘴唇,但什麼也沒說。
一旁的我忍不住插嘴了:「不買就不買,誰稀罕?不買你就別站在這裡擋道!」
「喲,大妹子,你別這麼大火氣。」那人冷笑著說,「留著點氣力等會把米擔回去吧!」
等那人走了,我忍不住埋怨母親:「開場的時候人家出一塊零八你不賣,這會好了,人家還不願意買了!」
母親似乎有些慚愧,但並不肯認錯:「本來嘛,一分錢一分貨,米是好米,哪能賤賣了?出門的時候你爹不還叮囑叫賣個好價錢?」
「你還說爹呢!他病在家裡,指著這米換錢買葯治病!人要緊還是錢要緊?」
母親似乎沒有話說了,等了一會兒,低聲說:「一會兒人家出一塊零五也賣了吧。」
可是再沒有人來買米了,米販子把買來的米裝上車,開走了。
散場了,我和母親曬了一天,一顆米也沒賣出去。
「媽,走吧,回去吧,別愣在那兒了。」
我收拾好毛巾、水壺、飯盒,催促道。
母親遲疑著,終於起了身。
「媽,我來挑重的。」
「你學生妹子,肩膀嫩……」
不等母親說完,我已經把那擔重的挑起來了。母親也沒有再說什麼,挑起那擔輕的跟在我後面,踏上了回家的路。
肩上的擔子好沉,我只覺得壓著一座山似的。
突然腳下一滑,我差點摔倒。我趕緊把剩下的力氣都用到腿上,好容易站穩了,但肩上的擔子還是傾斜了一下,灑了好多米出來。
「啊,怎麼搞的?」母親也放下擔子走過來,嘴裡說,「我叫你不要挑這麼重的,你偏不聽,這不是灑了。多可惜!真是敗家精!」
敗家精是母親的口頭禪,我和弟弟幹了什麼壞事她總是這麼數落我們。但今天我覺得格外委屈,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在這等會兒,我回家去拿個簸箕來把地上的米掃進去。浪費了多可惜!拿回去可以餵雞呢!」母親也不問我扭傷沒有,只顧心疼灑了的米。
我知道母親的脾氣,她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的,雖然也心疼我,嘴裡卻非要罵我幾句。想到這些,我也不委屈了。
「媽,你回去還要來回走個六七里路呢,時候也不早了。」我說。
「那地上的米怎麼辦?」
我靈機一動,把頭上的草帽摘下來:「裝在這裡面好了。」
母親笑了:「還是你腦子活,學生妹子,機靈。」
說著,我們便蹲下身子,用手把灑落在地上的米捧起來,放在草帽里,然後把草帽頂朝下放在谷籮里,便挑著米繼續往家趕。
回到家裡,弟弟已經回來了,母親便忙著做晚飯,我跟父親報告賣米的經過。父親聽了,也沒抱怨母親,只說:「那些米販子也太黑了,城裡都賣一塊五呢,把價壓這麼低!這麼掙庄稼人的血汗錢,太沒良心了!」
我說:「爹,也沒給你買葯,怎麼辦?」
父親說:「我本來就說不必買葯的嘛,過兩天就好了,花那個冤枉錢做什麼!」
晚上,父親咳嗽得更厲害了。母親對我說:「瓊寶,明天是轉步的場,咱們辛苦一點,把米挑到那邊場上去賣了,好給你爹買葯。」
「轉步?那多遠,十幾里路呢!」我想到那漫長的山路,不由有些發怵。
「明天你們少擔點米去。每人擔50斤就夠了。」父親說。
「那明天可不要再賣不掉擔回來哦!」我說,「十幾里山路走個來回,還挑著擔子,可不是說著玩的!」
「不會了不會了。」母親說,「明天一塊零八也好,一塊零五也好,總之都賣了!」
母親的話里有許多辛酸和無奈的意思,我聽得出來,但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我自己心裡也很難過,有點想哭。我想,別讓母親看見了,要哭就躲到被子里哭去吧。
可我實在太累啦,頭剛剛挨到枕頭就睡著了,睡得又香又甜。
註:《賣米》曾獲得北京大學首屆校園原創文學大賽一等獎。但是,在頒獎現場,獲獎者並沒有出現,而是由她的同學們在寄託哀思,那氣氛已經不是在頒獎,而是在開追悼會了。一時間,沉默覆蓋了北大的整個陽光大廳。至此,我才知道獲獎者在一年前就已身患白血病離開了人間。
轉載過來的,第一次看哭了,心裡重重的喘不上氣來。剛開始總覺得,一定會有人來一塊一買米吧,可看到天黑也沒有來,想父親的病一定會好吧,但讀到結尾也沒有好,看到別人為這篇文章寫得注,拿了大獎,又上了北大,作者總可以有一個更好的生活了吧,可作者已經生病去世了。整篇文章,像余華的《活著》一樣,只有承受,只有承受,可作者那樣輕描淡寫,毫無悲戚,毫無做作的感慨,「睡的又香又甜」,讓人讀了更加心疼。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想讓更多人看到,有這樣一篇好文章,這樣一個有才華的女孩存在過吧。那就是余華了吧,看他的小說每每於無聲處聽驚雷,落筆似閑草兩句,讀者卻觸目驚心。
1.兩個福貴的腳上都沾滿了泥,走去時都微微晃動著身體。
我聽到老人對牛說:
「今天有慶,二喜耕了一畝,家珍,鳳霞耕了也有七、八分田,苦根還小都耕了半畝。你嘛,耕了多少我就不說了,說出來你會覺得我是要羞你。話還得說回來,你年紀大了,能耕這麼些田也是盡心儘力了。」
老人和牛漸漸遠去,我聽到老人粗啞的令人感動的嗓音在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風一樣飄揚,老人唱道:
少年去遊盪,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活著》
這一段來自《活著》的結尾,此時福貴的所有親人都死於非命,只留他和他的一頭老黃牛相伴,他說著那些親人的名字,彷彿他們還在他身邊。和開頭的那一句話比,顯得更有張力。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騙它,何嘗不是某種意義上 的騙自己呢。
2.那個戰火紛飛的傍晚時刻,我的祖母十分大意地離開了流亡的人群,在一條河邊洗起她那逐漸粗糙起來的臉。當那條大路上再也望不到人影時,我祖母仍然蹲在河邊多愁善感。
於是她必需獨自面對屠夫了,天色將黑的時候我祖母跪在他的腳旁,哀求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起在晚風裡顫抖。她打開了包袱願意將裡面的一切給他,以此換回自己的清白。屠夫發出了那種她婆婆極端厭惡的狂笑,屠夫對她說:
「我就是把你操了,這些東西也跑不了。」
——《在細雨中呼喊》
第一次看到這段時有種觸目驚心的痛感,余華的描寫如此直白,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敘述。這是戰爭中的必然,但是當你看到那種無力的逃避,蒼白的掙扎,和美好不可倖免的被撕扯得一乾二淨時,還是會生出內心深處的疼痛。
3.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於是他始終背著母親,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在那些塵土飛揚的路上,跟隨著逃亡的人流胡亂奔走。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精疲力竭的孫有元脫離了人流,將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樹下,自己走遠去找水後,他才不用再背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睡著後被一條野狗吃了。童年時我的思維老是難以擺脫這惡夢般的情景,一個人睡著後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這是多麼令人驚慌的事。當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樹下,我的曾祖母已經破爛不堪了,那條野狗伸出很長的舌頭一直舔到自己的鼻子,兇狠地望著我的祖父。母親凄慘的形象,使孫有元像個瘋子一樣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條野狗一樣張開嘴巴撲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嚇壞了,它立刻調轉方向逃跑。氣瘋了的孫有元竟然去追趕逃跑的狗,他追趕時的破口大罵無疑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頭來狗跑得無影無蹤後,我祖父只能氣急敗壞同時又眼淚汪汪地回到母親身旁。孫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響亮的哭聲使那個夜晚顯得陰森可怖。
——《在細雨中呼喊》
對,就是這麼直白。一個兒子找水回來,發現自己的母親,被野狗吃了。
我不知道大家作何感想,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戰慄得差點讀不下去。
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這麼平淡,就是這麼慘絕。
4.「老天爺!你下屌吧!操死我吧!」
——《在細雨中呼喊》
看到這句時我完全被那種不加掩飾的粗俗與狂野鎮住了,這是一個「文明人」永遠都說不出來的話,也可以想見,當時的祖父是怎樣的一種絕望的呼號,他號得毫無美感,卻號出了一個時代的絕望。
5.然後男的講述起那個可怕的經歷。他們住在盛和路上,市裡要拆除那裡的三幢樓房,那裡的住戶們拒絕搬遷,與前來拆遷的對抗了三個多月,拆遷的在那個可怕的上午實施了強拆行動。他們夫妻兩個下了夜班清晨回家,叫醒女兒,給她做了早餐,女兒背著書包去上學,他們上床入睡。他們在睡夢裡聽到外面擴音器發出的一聲聲警告,他們太疲倦了,沒有驚醒過來。此前他們聽到過擴音器發出的警告聲,見到過推土機嚴陣以待的架式,可是在與住戶們對峙之後,擴音器和推土機撤退而去。所以他們以為又是來嚇唬的,繼續沉溺在睡夢裡。直到樓房響聲隆隆劇烈搖晃起來,他們才被嚇醒。他們住在樓房的一層,男的從床上跳起來,拉起女的朝門口跑去,男的已經打開屋門,女的突然轉身跑向沙發去拿衣服,男的跑回去拉女的,樓房轟然倒塌。
——《第七天》
寫強拆,又平靜又殘忍。
配上底下一段更殘忍:
「我逃出去了,你怎麼辦?」
「你逃出去了,小敏還有父親。」
我知道他們的女兒是誰了,就是那個穿著紅色羽絨服坐在鋼筋水泥的廢墟上,在寒風裡做作業等待父母回來的小女孩。
……
「她只有十一歲。」女的心酸地說,「她每次出門上學,走過去後都會站住腳,喊叫爸爸和媽媽,等我們答應了,她說一聲『我走了』,再等我們答應了,她才會去學校。」
「她和你說了什麼?」男的問。
我想起了在寒風裡問她冷不冷,她說很冷,我讓她去不遠處的肯德基做作業,我說那裡暖和,她搖搖頭,說爸爸媽媽回來會找不到她的。她不知道父母就在下面的廢墟里。
越天真的話,越傷人。
6.他問:「那是什麼地方?」
我說:「死無葬身之地。」
——《第七天》
這是全書的結尾,其實不該單拿出來的,但是前面的篇幅都太長,往往是幾段互相呼應,建議大家看原書。這一句是感情的爆發點,一本書看到這的時候,大概你也哭得差不多了。
還有很多,待更,真心推薦余華。
哦,聽說《虹貓藍兔七俠傳》和《神廚小福貴》也是他當的文學顧問。
一點都不奇怪為什麼動畫片也能這麼虐了呢。
這回冬妮婭沒有哭,然而到了晚上,大家到她家裡吃婚宴的時候,柳芭四歲的女兒好奇地盯著空軍上尉安德烈的照片,稚氣十足地開了口:
"外婆,外公怎麼是那個樣子呢,他好年輕啊!"
"寶貝兒,外公一直都是個年輕人的。"已經年過半百的冬妮婭回答。
"那外婆為什麼不一直年輕下去呢?"
"因為人一生只能年輕一次。"方舟子說:「幾百年後學物理的還知道楊振寧,但可能無人知道鄧稼先。」
我問了幾個搞物理的朋友,他們說這話沒錯。
1986年,楊振寧來看望病重的好友鄧稼先。
二人閑聊,楊振寧問:「國家究竟給了你多少獎金?」
鄧稼先淡淡地說:「原子彈10元,氫彈10元。」
一時間,兩個人對視無言。
1985年,鄧稼先被確診為癌症晚期回京住院治療。
鄧稼先的夫人因此可以與鄧稼先團聚。
上一次團聚是二十八年前。
1984年,一次會上,鄧稼先對眾人說:
我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話音未落,眾人都笑了,都覺得老鄧還可以繼續為國貢獻。
離他去世只有不到兩年。
19XX年,一次核試驗,核彈沒有正常爆炸。
事故不明的情況下,鄧稼先不顧眾人反對,先後兩次進入核心區。
幾天後,鄧稼先去做尿檢,幾乎所有指標都不正常。
1958年秋,劉傑找到鄧稼先,說國家要放個大炮仗,問他是否參加這項保密行動。
鄧稼先當即同意,回去對妻子說調動工作。
去哪裡,去多久,做什麼。
鄧稼先沉默了。
1950年8月,鄧稼先在美國普渡大學獲得博士學位。
九天後,不顧老師的挽留,同學的告誡,他回到了中國。
娃娃博士從物理學界消失了。
1957年,楊振寧與李政道因共同提出宇稱不守恆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樓這麼高,今後你就知難而退吧。」
錢鍾書先生去世後,費孝通幾次探望楊絳先生
楊絳先生送費老下樓的時候,一語雙關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費老是個聰明人,他肯定聽得懂這句話的另一個意思。
當時費老的心情,也不知道該有多沉重。一個農家的寡婦死掉了她的獨子,這個二十歲的青年是全村莊里最好的工人。
農婦的不幸遭遇被地主太太知道了。太太便在那兒子下葬的那一天去探問他的母親。 那母親在家裡。
她站在小屋的中央,在一張桌子前面,伸著右手,不慌不忙地從一隻漆黑的鍋底舀起稀薄的白菜湯來,一調羹一調羹地吞下肚裡去,她的左手無力地垂在腰間。
她的臉頰很消瘦,顏色很暗,眼睛紅腫著,然而她的身子卻挺得筆直,像在教堂里一樣。
「呵,天呀!」太太想道,「她在這種時候還能夠吃東西!她們這種人真是心腸硬,全都是一樣!」
這時候太太記起來了,幾年前她死掉了九歲的小女兒以後,她很悲痛,她不肯住到彼得堡郊外美麗的別墅去,她寧願在城裡度過整個夏天。然而這個女人卻還繼續在喝她的白菜湯。 太太到底忍不住了。「達地安娜,」她說,「啊呀,你真叫我吃驚!難道你真不喜歡你兒子嗎?你怎麼還有這樣好的胃口?你怎麼還能夠喝這白菜湯?」
「我的瓦西亞死了,」婦人安靜地說,悲哀的眼淚又沿著她憔悴的臉頰流出來,「自然我的日子也完了,我活活地給人把心挖了去。然而湯是不該糟蹋的,裡面放有鹽呢。」
太太只是聳了聳肩,就走開了。在她看來,鹽是不值錢的東西。《白菜湯》屠格涅夫
妹妹上個星期被確診為抑鬱症。
家裡人害怕學校那邊會有人說閑話,於是給妹妹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宣稱流感。妹妹的語文老師前天打電話過來問候,笑嘻嘻地表示想妹妹在這次期末考繼續拿年級第一。今天我看見妹妹拿著語文書,肩膀上下聳動。「怎麼了嗎?」「我...我記不住石壕吏怎麼背了......」妹妹轉過頭,臉上都是淚水,表情好似絕望。 –––––分割線?(*′?`*)1.20更新––––––沒想到有這麼多人在關心妹妹,很謝謝大家的建議和祝福,和妹妹有相同經歷的乎友,抱抱你們(*′?`*)。妹妹得抑鬱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的確是因為家庭因素和周圍人期待過高,導致她給自己施加的壓力特別特別大。已經和妹妹商量過了,如果下學期開學後覺得自己還是難以集中注意力學習的話就休學好好調養,不準逞強。這次的期末考試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家裡人都理解尊重支持。(*′?`*)妹妹現在是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一起的!我也在儘可能了解抑鬱症患者的心路歷程以及和抑鬱症患者交談時要注意什麼,希望能夠好好帶妹妹走出來。以前一直覺得妹妹安安靜靜只喜歡看書,結果如今中午讓我陪她一起看小馬寶莉(*′?`*)雖然不知道她是用她的方式安慰我們還是真的有那麼一丟丟想看小馬寶莉,我都很開心。明天帶妹妹去爬山(*′?`*)「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若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一個都不寬恕」 ――魯迅·《死》
我本來想這個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細條紋的麻質和服,是適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還是先活到夏天吧。
——太宰治《晚年》
有一天你會發現,喜歡大海卻沒有機會去聖托里尼,便利店沒有魚丸也沒有粗面,認真做的東西沒人喜歡,一個很好的朋友突然翻臉,深愛的人永遠離開。
一切猝不及防,揮之不去,惶惶不可終日。
其實沒人能告訴你,面對一切,到底該怎麼做。你只能自己熬過無數黑漆漆的夜晚,然後第二天照常起床,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滿地都是六便士,我卻抬頭看見了月亮。活到了一個尷尬的年齡,該慶幸的是如此尷尬的不止我一個。
「現代戰爭的主要目標,就是在未提高人民整體生活水平的情況下,耗光所有機器生產的產品。」
《1984》第九章《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第三章:戰爭即和平
第五段第一句。
社會的事實最平淡,也最殘忍
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魯迅
在我看來,做文章,最難的就是共情,就是如何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傳達給讀者。許多作者為了讓讀者感同身受,花費大段的筆墨去描寫,動用各種各樣自覺合適的形容詞去形容,但結果依舊空洞。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似乎是一個很大的議題,然而魯迅先生將他準確的傳遞給讀著卻只用了一段話,其實這段話里大部分都只是對一個巷弄中日常生活的描寫,真正升華整段句子,將「人類的的悲歡並不相通」這一感悟準確傳達給讀者的其實只有區區八個字「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用輕描淡寫的收尾,與里弄的日常描寫的對比中,讓人恍然大悟。
哇,好多贊,托著大文豪的福,第一次得了這麼贊,開心,補充下答案。
說起魯迅,大多數人的印象總是語言辛辣,充滿粉刺,抨擊當局,批評時人,高中時候不懂事,學魯迅的文總覺得他用意太深,太怨,讓人讀起來太過壓抑。後來年紀大些,稍許有了些閱歷,再回頭讀魯迅的文,感覺大不一樣。當然,這個答案不是為了吹魯迅文章的立意,我們且拋開他的意,單單從文來說,我覺得魯迅對文字的控制能力即便是在民國雲集的大師中也是鶴立雞群的存在(別人怎麼看不知道,在我眼中就是第一,沒有之一)。魯迅行文的第一個特點是「簡」,古人常說惜字如金,我不知道是不是魯迅有意如此,但是在他的文章中,不管是對人的描述,對景的描寫還是對情的渲染,都十分幹練,寥寥幾句。另一個特點就是「切」,貼切,切中要害,雖然每每都是寥寥幾句話,便能在讀者腦中構建出清晰的畫面或者輕易調動起讀著的情緒,抓著讀者跟著他的故事和思想走。至於最後的「樸實」,當一個人的行文能做到「簡」和「切」,行文中自然沒有必要加些無意義浮華的辭藻了,文章自然就回歸本質的樸實(說道浮華,有一篇想必大家都知道的文章,那就是《過秦論》,這篇就是浮華空洞的典型,雖然讀著酣暢淋漓,實際上根本經不起推敲)。
魯迅的文中,一句話改變或奠定全文基調,向讀者傳達情感,引讀者回味無窮的句子太多,前面那句「我只覺得他們吵鬧」是個例子,還有一句「他大約的確是死了」,出自《孔乙己》,想必大家都跟著老師分析了不知道多少回了。我下面要舉出的例子大家也應該知道,出自「葯」。
【 微風早經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銅絲。一絲髮抖的聲音,在空氣中愈顫愈細,細到沒有,周圍便都是死一般靜。兩人站在枯草叢裡,仰面看那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
許多的工夫過去了;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
華大媽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一面勸著說,「我們還是回去罷。」
那老女人嘆一口氣,無精打採的收起飯菜;又遲疑了一刻,終於慢慢地走了。嘴裡自言自語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忽聽得背後「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悚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以上是葯的最後一部分摘錄。先不分析這篇小說的立意。《葯》這篇文章,總體上給人的感覺是壓抑的,終結的,人民的麻木和愚昧,烈士的無畏和無助,在前文中通過或正面或側面的描寫表現的淋漓盡致。而後在墳地,雙方的親人形單影隻,踽踽獨行。摘錄的加黑部分,魯迅將寥寥幾句,將此時的景渲染的悲愴又肅殺,接著用烈士母親和華大嗎的視角將讀著引向「烏鴉」。這個烏鴉算是一種象徵,文章里烈士母親覺得烏鴉是兒子的靈魂,所以試圖與他交流。其實我讀到這裡的時候也是抱著這種想法的,因為她的兒子是烈士,我作為一個讀者在精神上是希望他得的好的結局的,即便只是精神上的寬慰。但烏鴉沒有反應,反而在烈士母親放棄希望,準備要走的時候(與其說烈士母親放棄了希望,不如說是魯迅引導者讀者放棄了希望),突然,「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 ,「箭也似得」這個形容剛毅、堅決、快速,又不可阻擋,作者在引導著讀者幾乎快要走向絕望和終結,又突然像180度的飄移一樣(車技這麼熟練,大文豪你在日本的時候天天夜訪秋名山么?),將文章的基調從絕望與終結轉向了希望和無限,同時,讀者腦中那陰冷肅殺的墳地的畫面柳暗花明般切到了浩瀚無垠的天空。
如此大的轉折切換,在魯迅手裡,也不過靠著一隻烏鴉一飛衝天便輕易的完成了。
另外,評論里有人說答案不算「虐」,至少不算我們平時意義上的虐,我自己審題也有問題,沒有看到虐,只注意到語氣平淡和震撼,震驚了,下面貼一段真正的虐吧。
白馬帶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馬已經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洒的少年……
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
——《白馬嘯西風》 金庸
很多人看到的是固執,是痴情,我看到的只是無望,李文秀今後的命運,又是一個重蹈郭襄覆轍的故事。
強烈推薦賈行家在一席的演講,全程以一種平淡娓娓道來的口吻敘述,卻講出了一種雷霆萬鈞的感覺。可惜的是這篇演講視頻已經被全網封禁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文稿如下:
各位好,在下賈行家。
剛才我和李騰博士開心地發現我們撞衫了。這在我們直男界是個不可避免的事情,因為我們每一天都會和自己撞衫。
一席是一個非常神奇的舞台,很多精彩的人像會發光一樣的靈魂,在這裡給我們帶來一種生活,展示一條道路。很抱歉,我要給大家講的是在上一個時代失去了道路的一批人。
我是東北人,我的生長地在哈爾濱。在我們那兒,從我小的時候開始「下崗」就是一個主題詞。我從小聽大人們一直在講這件事情,但是我不知道今天面對著這麼多人,在公眾場合下談論這件事情,該用一種什麼樣的尺度,有沒有這樣的一個尺度。我打算就講我身邊的人。至於大的局勢、大的形勢,我不是很感興趣,也不會去說它。
整個東北佔到了國土面積的七分之一,但是這些年的經濟數據、 人口數據是一直在縮小的。對於東北來說,在改革開放以前其實一直都有特別好的運氣。因為建國以後的政治、外交、軍事這些原因,再加上那邊發現了石油和煤炭,所以國家最重要的企業、大學都擺在我們那兒。從我們哈爾濱來說,當時叫「八大軍工、三大動力」。那些有五千職工以上的企業最少有二三十家,像現在大家可能有點印象的只有哈啤和哈葯了。
這些平白無故出現的東西改變了東北的一種景觀。那個時候一大批工廠在遼闊空曠的黑土地上拔地而起,然後才有了城市,所以這些工廠是城市的主幹。即使是在城外,那些林地和農地也是屬於國家的企業所有。在裡面上班的人叫國家林業工人,國家農業工人。誰要是把他們當成農民或者山民,他們會很憤怒。
工廠裡面的生活特別整齊。比方說我父親在哈爾濱飛機製造廠上班,他們那個工廠特別大,覆蓋了整個行政區,號稱有八千工程師。因為電力調度,他們每周星期三是公休日,所以星期二就是全廠人最快樂的一天。整個工廠裡面的生物鐘都是這樣的。
這些工廠有自己的從幼兒園、託兒所一直到廠技校這樣的教育系統,有自己的醫院、公安局,有自己的報紙和電視台。電視台的新聞每天就是講廠長幹了什麼,書記幹了什麼,代替了地方上新聞聯播里那些領導的行蹤。這在當時叫作企業辦社會。意思就是說,除非企業里發生了命案,其餘基本上都是由他們自治的。
所以工人們就覺得工廠像個山盟海誓的戀人,對他們許下了養生送死的承諾。工人們看到這個工廠非常非常龐大,它是由堅固的鋼鐵建造起來的,上面每一天都在運行著巨大的數據,他們會覺得非常踏實。沒有人在那個時候會相信,這一切其實像是紙搭起來的一樣,劃一根火柴就可以把它們統統都燒掉。
在我小的時候,整個社會最體面的生活就是在這種大的國企裡面上班。他們自我的心理狀態是自豪的,甚至也可以說是非常自大的。這種自大來自於和當時的幹部、醫生、教師這些行業的一種比較,同時他們享受著大集體職工的那種嫉妒。那個社會剛剛出現的個體戶、出租司機,在他們看來就有點像是七千萬年前的恐龍看哺乳動物一樣,覺得這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流氓,都是「嚴打」的對象。
他們的這種精神狀態,和整個東北以體制和權力為中心的價值觀有關係。但是也有特別具體的原因,就是他們享有著正常收入以上的高福利和高津貼。老人看病、孩子上學,這些都是免費的。在醫院的藥房裡頭可以領出高壓鍋,推出自行車。
我妻子是在廠區里長大的。她說他們小時候從來也不知道洗澡、理髮、吃冰棍這些事情還要花錢。她說他們那個廠里有一種水龍頭,每天到了下午的一個時候,裡面就會嘩啦啦流出來橘子汽水,全廠的人都可以拿著桶去接。我當時覺得這就是一個魔幻現實主義小說里的場景。但對於他們來說都是真實的。
所有那些大企業都會蓋家屬樓。有一些企業就像是和誰示威一樣,把這個樓一直蓋到了二十層,那是當時城市裡的最高建築。工人們站在新分到的陽台上往下一看,發現省政府大樓就在自己的腳下。這是特別特別直觀的一種主人翁的感覺。
主人翁感覺的另外一面,是有一些工人會像敗家子一樣瘋狂地偷廠里的東西。比方說在油田,他們會整油罐車整油罐車地偷油;在汽車廠,你開一輛快報廢的車進去能換一輛快下線的車出來。有經驗的採購員都去工廠旁邊那些不起眼的小商店買貨,比工廠銷售科便宜,都是工人偷出來的。這些人是聰明人。他們在什麼時候都能混得很好。在那個時候之前,他們是一些「造反派」;在那之後,他們就是所說的改革的弄潮兒。
絕大部分的工人因為已經心滿意足了,而且老實聽話,他不會做這樣的事情。除非自己家裡幹活需要什麼的時候他去工廠拿一些,這在當時還不算什麼大問題。
所以在那個時代,人人都會努力地把自己的親屬都辦到工廠里來,然後大家像雞犬一樣升天。當時找對象有比現在還要明確的一個等級標準。連相聲里都說,「全民」的一定要找「全民」的;亞麻廠的女工,最好嫁給馬路對面量具廠的男工,因為量具廠剛剛分了宿舍樓,那個時候女工不分房。
我們那個時候最讓人羨慕的一個場景,是一大家人全都在一個大國企里上班,出來進去人人都白白胖胖高高興興的。遠遠看到他們,是有一種特殊的得意和謙遜的表情。走到你面前又會和你很平易近人地打招呼。
我在當時是個小孩兒。說實話它是一個很微小的局部,真實的生活遠遠比這要複雜得多。但是他們也一樣,他們是安穩地生活在這一個微小的局部里。至於後面的事情,就像萬青樂隊唱的那首歌一樣:「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
我們人對自我的認知,基本上來自於一種比較。我們首先會根據所謂的社會階層劃分,根據你的收入水平明確自己的位置。這一點和猴子有一點像。猴子首要的生存是要知道自己在猴群里的位置,不知道這個位置它的行為會很怪,會很焦慮。而人知道了自己這個位置以後,會去尋找不如自己的人,或者是在心裡輕視他,或者是在行為上欺負他。反正他是領取自己的這麼一點快樂。
我說他們是失路者,是因為他們曾經擁有過這些東西。所以我就想講這樣一個過程:從他們擁有過什麼,到他們失去以後是一種什麼樣。在接下來的這個時代里,他們就是整個這個時代里最扭曲最痛苦的人。他們的痛苦,來自於和剛剛過去的這個時代中的自己,和同時代的他人,和這個拋下他們的時代進行了比較。
哈爾濱和平二道街。
一直到現在,很多工人談起當年的國企改革都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他們反覆問我、 問自己一個問題:為什麼到了一九九幾年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就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們在當時是這樣想的,認為這都是暫時的一種困難,很快就可以繼續下去。
支持他們的其實沒有什麼理性的理由。一個就是工廠當時向他們許下了這個承諾——有點像現在的小女孩相信老男人在意亂情迷時向她們許的承諾。另外一種,就是他們彼此之間不斷堅信的一個邏輯:第一,我必須活下去;第二,沒有工廠我活不下去;第三,工廠應該讓我活下去。這是一個很糟糕的三段論。
一件不幸只有在你真正理解它的時候它才能夠過去。所以經過了這麼多年,二十年過去了,他們中的很多人還是像當初一樣在這個矛盾裡面打轉。
在下崗潮到來的時候,他們的選擇聽起來好像還是挺多種多樣的。比方說可以先選擇「買斷」。買斷的意思就是給你一筆錢,然後你和工廠就徹底地擺脫了關係了。這個演算法挺複雜的,原則上就是你的工齡越長給你的錢越多,快退休的老工人大概能拿到兩萬塊。
我的姨姥姥是電池廠的車間主任,所以她能拿到四萬塊,這在當時是一筆挺大的錢。可是很不幸,她拿到錢之後,我的姨姥爺就得了心臟病,需要做心臟搭橋手術。心臟搭橋和下崗在當時是同樣流行的兩件事情。正好把這四萬塊都花光了。因為那個時候他的公費醫療都已經中斷了,同時很多很多東西都中斷了。
剛才說的那個二十層樓高的家屬宿舍樓的電梯也停了。那個時候,那些工人每一天到了上下班的時候很恐懼又很尷尬。按照北方話講,他們每天要拽著貓尾巴上樓。所以你再上這個樓的時候,低頭看機關大院就好像在咧著嘴嘲笑你一樣。
總之,我姨姥姥和工廠的一輩子的關係,換了兩個撐開心血管的支架。我記得她家最風光的時候,是當年娶兒媳婦,從廠食堂里擺了五六十桌酒席,一直擺到大街上。我那時候是個小孩,正看小人書里的《封神榜》。當時我就想,這就叫酒池肉林。
年輕的工人因為拿不到那麼多錢,所以大多數都選擇繼續留在工廠。他們只能領到原來一半的工資,而且所有的津貼和福利都沒有了。每天要打六遍卡,有的工廠要打八遍,上廁所也要報告。他們發現原來稱兄道弟的這些很熟悉的同事,因為掌握了考勤的權力,可能背後還有把他們趕回家的這麼一種任務,都變得面目可憎,非常兇狠。
他們還發現,在這種血肉模糊的改制里,一些廠領導很神奇地發家了。工廠三改兩改變成了私產;那些更大的國企,通過複雜的一些財務政策、一些技術,被安上四個軲轆推到境外,隨著交易所的一聲鑼響就不再是全民所有,更加不是他們所有了。
電影《鋼的琴》劇照。
幾年前有過這麼一場討論,說的是這一代企業家和國企改制上市有關的企業家身上的「原罪」問題。他們如果足夠走運或者選對邊的話,現在還是上流人物。但是這一場討論我聽不懂,因為原罪這個詞用錯了。原罪是指你生來就有的罪行,而這些人應該不是這樣。
但是工人們的憤怒往往是漫無目的的。我認識一個人,他就說那個時候最不願意上別人家裡去,要是看到誰還有工作,他就會特別恨誰。
我的一個中學同學,他的父親以前每次下班都要自己喝一點酒,自斟自飲。喝完了之後就笑嘻嘻地看著屋裡,因為屋裡擺滿了當時最時髦的傢具和電器。下崗以後他喝得更多了。他喝那種散裝白酒,也買不起下酒菜了,一直喝到兩隻血紅的眼睛「在一個很黃的小燈泡底下眨巴」。然後就動手打兒子和妻子。很多人就是這樣,他們只敢把自己的這種委屈、不憤,傾泄到比他們更弱小的人身上。
並沒有一個關於離婚率和失業率之間關係的統計。但是我的印象里,那些年只要是生活在廠區里的人,幾乎家家都在鬧離婚。當時的一些事件、一些案件,也都和社會上的這種失業帶來的動蕩有關係。東北的很多案件在那個時候是震驚全國的。
有一些人是這樣的,他們會把遭受到的不幸理解為一種豁免權。當他認為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時候,就會漫無目的地把這些東西施加給一些無辜者。然後自己還理直氣壯,覺得這是公正的。直到現在恐怕還有一些人群是這樣的。
那些年,大多數的工人都深陷於一種沒有結果的抗爭裡面。他們中間有一些很聰明的,擺脫這個大隊伍,去跟蹤廠長和書記。他不知道從哪兒弄的一個很破的攝像機天天扛著,東拍西拍去尋找能夠勒索的一些證據。有一些人靠更加下作的手段,不僅找回了工作,而且成為了幹部。
但是多數的工人,在這種漫長的等待和申訴的交替里,最後選擇了放棄,因為他還要謀生。這樣一個集體的憤懣,開始逐漸分化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困境。他們當時都是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有很多的負擔,一睜開眼就要面對這些,是不能夠一走了之的。
但是東北直到現在也沒有發展出足夠的替代產業和工業來吸納這一部分就業,所以擺在他們面前的生路就很少。他們只能依據自己能夠承受的勞動能力去選擇,只有打零工、計時工、蹬三輪、發傳單。或者去擺一個很小的地攤,開一個很小的飯店。可能真是當年那個「沒有工廠我活不下去」的邏輯影響了他們的行為,即使他們不怕苦不怕累,但是我真是很少能見到這個人群里有創業的成功者。
哈爾濱街道。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他們覺得非常難以忍受的困境,其實對於那些一直生活在城市底層的人來說是很習慣的。他們甚至在這種生活里發展出了市井智慧,可以很平靜地過這種日子。但是這些人剛剛滑入這個階層,他們每一天都會過得極其痛苦。有一些人承受不了乾脆就退回到農村去了。
我的姑姥姥,老兩口和三個兒子都在亞麻廠上班。亞麻廠過去是中國麻紡行業的一個龍頭企業。1987年那裡發生了一次大爆炸,是最兇險的那種粉塵爆炸,死傷幾百人。最出名的一件事,是亞麻廠把那些嚴重燒傷的女工都安置到了兩棟家屬樓里。
因為這些年輕女孩受傷之後的那種面目,每天到了夜裡,那些樓里都會發出非常凄厲的哭聲。這兩棟樓一直被稱作鬼樓,這些姑娘到現在如果年輕的話都不到50歲。她們還在。樓也還在。
我的三舅當時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夥子。他那天晚上值班,親眼目睹了這個地獄一樣的場景,就在這個場景裡面被嚇得精神失常了。他在工廠里辦了病休,到了分流的時候最先回到了家裡。治精神病是很貴的,所以他把家裡所有的錢都耗盡了,自己也沒法再去找長期的工作。
到了發病的時候,他會用十年積攢的力量,把家裡僅存的一點東西一件一件很認真地都摔碎了。等他清醒過來,他就把頭緊緊地貼在膝蓋上,坐在椅子上,試圖從地里陷進去。
我的二舅很幸運,他有一個很好的嗜好,愛喝酒。他高高興興地從廠里領到了這筆遣散費,高高興興地回家把老婆打了出去,然後高高興興地把他那間宿舍賣掉,全都換了酒喝。他那段時間天天醉倒街頭。現在這個時候,我們那頭是晝夜零下二十多度,但就是這樣也凍不死他。
後來他已經沒錢再在城裡生活,就到了吉林的農村去,在那兒還找到了一個女人。每隔一兩年他會進城一次,到我們這些親戚家裡挨家挨戶地要錢。
所以今天好多人問我,說你們東北人為什麼那麼愛喝酒,喝醉了不行還要勸別人也喝。我的回答總是很誇張。我說我們東北,失落的人、絕望的人太多了。
我的大舅一直留在那個工廠里。他每年大概有半年的時間能領到工資,因為只有半年的時候才有訂單。他們一家三口就靠著我姑姥姥老兩口的退休金來生活。
又過了些年,地方上找到了一種土地財政的方式。我們的感受,就是國家領著我們一起炒房子。我們那兒的房子後來也貴起來了,所以這些家庭開始收穫到一種應該也是唯一一次的機會,就是老人身後的房產。這種兄弟姐妹之間的鬥爭,在老人在世的時候就進行著。在這種激烈的鬥爭裡面,最後一點的親情、最後一點的臉皮都這麼喪失掉了。
2008年,亞麻廠開始拆遷。
在當時那個時候,應該講社會也盡到了一些努力。比方說「下崗」這個詞,發明得就是很巧的,它代替了難聽的失業,還給你一種好像還能再上崗的希望似的。當時各地還都有「4050計劃」,就是說安置40歲50歲沒有勞動技能的人的一個就業計劃。其實他們有技能,只不過是那些工廠消失了。但是在我們那兒,只能是類似於交通協管、輔警這樣的職務。
為了鼓勵他們,那個時候有一首歌叫《從頭再來》。我是一個理解能力很差的人,我在那個時候聽這首歌的時候,就感覺這首歌的意思是說,你不要來找我,這是你自己的事。只不過說得很文藝而已,用一個非常動聽的歌喉唱出來。
那一年的春晚,有一個人,他在小品裡頭也說了那麼一句話:咱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我印象里,那個燈火通明的演播室就開始響起經久不息的殘忍的掌聲。這個演員也是哈爾濱人。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不理解,工人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地方,大過年的不允許他們安安靜靜地過一個好年。
總之,這些努力因為受制於東北這種眾所周知的局面,並沒有發生什麼效果。好像唯一的作用就是一直在提醒這些人,你多麼地無能,你多麼地無助,你多麼地沒有資格。
那些工廠在其後的關停並轉,改制上市之後,陸續重新恢復了運轉,僱用了新的工人。城市隨著造城運動也開始有了新的景觀。下面這張圖是我從網上找到的,比我自己拍的那兩個要順眼一些。
這個地方是哈爾濱的車輛廠。哈爾濱車輛廠過去是專門生產鐵路交通設備的,後來只有幾個車間被中車集團的孫公司收購了,大部分企業被拆除,被一些上海來的開發商開發成了現在這種高檔樓盤,留了這麼一個街心公園。公園裡有一個老火車頭,一個車間,還有一個水塔。挺不錯的,像一個蒸汽朋克風格似的。畢竟是上海人蓋的嘛。
在這個工廠拆遷過程中,老職工就會出來擺地攤,賣他們的家當。他們賣什麼呢,一小盆仙人掌,舊磁帶,二十年前的舊雜誌,一個暖瓶塞,兩條舊棉褲和一摞前進帽。不大可能有人買,也賣不出幾個錢,只不過是把他們那個一無所有的破家,從裡到外翻出來給別人任意翻看。
我的一個朋友,大城市來的,他看了之後特別難過和驚訝,說怎麼到了這個年代還有人這樣生活,這是他見過最凄慘的一個二手市場。弄得我還得反過來安慰他。
我注意到,這些地攤上最值錢的東西就是一筐一筐的螺絲螺母,扳手和工具,賣廢鐵能賣不少錢。一看就是他們當年從工廠里拿出來的。
關於這些老工人有一種爭論。有一種說法是,他們當初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獻給了這個大工廠,甚至是獻完了青春獻子孫;而工廠和工廠所代表的堅硬的世界背叛了當初對他們的諾言,所以他們是一些不幸的被欺凌的人,被拋棄的人。
另外一種說法是,其實在那個時代他們是既得利益者,他們能夠得到的那種幸運和安定,在那個時代是少數人才有的;而且到了下崗的時候,就像我剛才跟各位講的,他們也不是最貧困的人。何況當年國企改革是不能夠選擇的,那種方式是難以為繼的。
總之這種爭論爭來吵去,這個世界完成了一次顛覆。在這種爭論聲里,這一群人就散去了,老去了。
我的這些長輩,他們都有一種特長:如果私下去問他這些年代發生的事情,他會很怨毒,比我要憤怒得多地跟你說一些事情;可是如果有這樣一台攝像機對著他,他就自動切換成了感恩模式,因為他們在這個時候也確實領到了低保和社保。那些和他們無關的事情他們不去關注就好了。
所以作為一個群體,下崗工人好像真的沒有了。現在如果有人問我東北那些下崗職工哪去了,我也可以說我真的不知道。那麼我,今天這個無關者站在這兒,浪費了大家半個小時的時間究竟想講一些什麼呢?
每到了轉折的時代,總會有這樣一群失落者。這個時候,人們追求的東西會像雨水一樣蒸發到空氣里,然後用一種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無法把握的概率落下來。時代和人群永遠朝向新的賓客,發出新的頌揚。新的失落者在輸光了一切以後就要走向被人遺忘的路程。
這些人,在當年我的印象里,他們相信自己完全配得上也守得住這一切。就像今天在大城市裡的精英階層一樣,他們相信自己有資本,有智慧,有能量,相信自己完全能夠Hold住這種生活,永遠不會是輸家。他們也相信這個世界已經合理了,已經足夠合理,任何失敗者不是愚蠢的就是懶惰的。其實這也和三十年前這些下崗的工人想的差不多。
今天,或者通過一種系統的推論,或者是通過直覺,我們都越來越強地感覺到,我們又來到了這樣一個轉折面前。在這種轉折里,有的人註定會被送到風口,送到浪尖;有的人會被送去水底,甚至在石頭上撞得粉碎。這一次失落的不知道是誰,是不是我,有沒有各位?
我一直很偏執地記錄這些人,甚至到了他們自己都忘記自己的時候。我今天又站在這兒很掃興地和大家講起這些,是因為我不知道很多年以後,誰來講我,誰來講各位?
對不起。
信陽五里店村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將其四五歲的弟弟殺死煮了吃了。因為父母都餓死了,只剩下這兩個孩子。女孩餓得不行,就吃弟弟。這個案子送到我這裡我很難辦。法辦吧,是生活所逼。我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還是把這個小女孩抓起來了。我的想法是,不抓起來也是餓死,不如讓她進派出所,還有口吃的。
開始死了人就抬出去,放在門板上用牛拖走,後來就抬不動了。防胡西邊的劉長營村,一家姓楊的,大人死了沒抬出去,剩下3個8-12歲的小孩靠吃大人的屍體維持了幾個月。後來從他家清理出一堆人骨頭,孩子說人的腳跟和手掌最好吃。
有的家餓死人不抬出去,放在家裡用被子蓋起來。為什麼放在家裡?一是沒有力氣抬,二是想留個名額還可以在食堂領一份吃的。屍體在家裡放一個冬天,鼻子眼睛被老鼠啃了。人吃人的現象不是個別的。我也吃過人。那是在大隊姚庄,我找生產隊長姚登舉開會,在生產隊辦公室我聞到肉香。他說:「吃肉吧。」我問:「啥肉?」他說:「死豬肉。」我揭開鍋夾一塊放在嘴裡,軟軟的。我說:「這不是豬肉。」他說這是別人割的死人肉,是從地里死人身上片下來的,他拿來一塊煮著吃。(談到這裡,送我來採訪的司機小陳問:人肉好吃嗎?余文海回答說:蠻好吃的!就是軟一點。)高庄生產隊的高鴻文有三個孩子,高鴻文到光明港修鐵路去了,他老婆把三個小孩都煮了吃了。
1959年9月底,汪小灣小隊社員汪平貴被迫交出家裡的一點糧食,還遭到扁擔9毒打,因傷勢過重,5天後死去。汪死後不久,全家四口人相繼餓死;
1959年10月,羅灣小隊社員羅明珠無糧可交,被捆綁吊起來毒打,並用冷水淋凍,羅第二天死亡;1959年10月13日,陳灣小小隊社員王太書因無糧可交,捆綁後用扁擔和大棒毒打,四天後死去,留下14歲的女兒王平榮,也被餓死;1959年10月15日,熊灣小隊社員張芝榮交不出糧食,被捆綁後用劈柴、木棒毒打後死亡,大隊幹部還用火鉗在死者的肛門裡捅進大米、黃豆,一邊捅一邊罵:要叫你身上長出糧食來!張被打死後留下8歲、10歲兩個小孩先後餓死;1959年10月19日,陳灣小隊社員陳小家及兒子陳貴厚因交不出糧食,被吊在食堂的房樑上毒打,後又扔到門外用冷水淋凍,陳家父子7天內先後死亡,家裡留下的兩個小孩也活活餓死;1959年10月20日,大栗灣小隊隊長劉太來,因家中無糧可交,被捆綁起來毒打,20天後死去;1959年10月24日,晏灣小隊社員鄭金厚、羅明英夫婦,在反瞞產中,從家中搜出銀元28枚,遭毒打致死,留下3個小孩無人看管全被餓死;1959年10月25日,陳灣小隊社員陳銀厚被誣陷家有存糧,脫光了他的衣服,吊在食堂的房樑上,毒打後用冷水淋凍,兩天後死去;1959年11月8日,熊灣小隊社員徐傳正被誣陷「有糧不交」,被吊在食堂房樑上,殘酷毒打,6天後死亡。徐一家6口隨後全部餓死。1959年11月8日,晏灣小隊社員鐘行簡因被認為「違抗領導」,被幹部用斧頭砍死;1958年11月10日,熊灣小隊社員王其貴,因無糧可交,遭到毒打身受重傷,10天後死去;1958年11月12日,晏灣社員徐林生交不出糧食,被吊在食堂房樑上毒打,兩天後死去;1959年11月13日,晏灣小隊社員余文周,因交不出糧食,余文周及其15歲的女兒余來鳳都遭到殘酷毒打,因傷勢過重,10天內父女二人先後死亡;1959年11月13日,熊灣小隊隊長馮首祥因沒有向來這裡的大隊幹部讓飯,被看成瞧不起大隊幹部,就將馮吊在大隊食堂的房樑上毒打,並將其耳朵撕掉,6天後死亡;1959年11月13日,徐灣小隊社員張芝英,因交不出糧食,慘遭毒打後又用冷水淋凍,致使張當場死亡。張的三個小孩也先後餓死;1959年11月14日,徐灣社員塗德芝,因無糧可交,被捆綁到食堂,毒打成重傷,10天後死去;1959年11月14日,徐灣小隊社員簡明秀,因交不出糧食遭到毒刑拷打,再用冷水淋凍,10天後死亡;1959年11月15日,熊灣小隊社員鄭中林,因無糧上交,遭毒打後不省人事,4天後死亡;1959年11月15日,徐灣小隊隊長徐志發,因沒有從村裡搜出糧食,被大隊幹部用劈柴、棍棒毒打,10天後死亡;1959年11月15日,徐灣小隊社員塗德懷,因無糧可交,遭毒打,10天後死亡;1959年11月24日,羅灣小隊社員李良德,因無糧可交,被連續毒打5次,直至死亡;1959年12月9日,陳灣小隊社員陳富厚因無糧可交,被繩子穿耳,並捆綁吊在樑上用扁擔打,冷水淋,當場死亡。為防止其子陳文勝(17歲)聲張,誣陷其宰殺耕牛,捆綁起來毒打致死;1959年12月9日,陳增厚,因無糧可交,被毒打成重傷,5天後死亡;1960年1月8日,陳灣小隊54歲的社員李陳民,在家煮飯被幹部發現,以「糧食來源不明」罪,對其毒打,第二天就死亡。
糧食強行收走了,1959年9月份就出現食堂缺糧現象。當時就多吃菜,少吃糧,勞動力吃糧,非勞動力吃菜,一天吃一頓或兩頓,後來有的食堂幾天吃一頓。到了10月和11月,食堂普遍停伙。11月中旬,潢川縣桃林公社12個大隊122個生產隊的291個食堂,缺糧的為100%,斷糧80多天。吳集大隊在9月中旬(農曆8月13,離中秋節兩天)就停止向食堂撥糧食,10月中旬全大隊所有食堂全部停伙。全公社連一棵活的榆樹也沒有,全被吃光。桃林公社從1959年9月有7645戶,34897人,其中男15349人,女19548人。1960年5月剩下6953戶,29438人,其中,男14349人,女15044人。人口死亡5459人,死亡率為15.64%,絕戶692戶,絕戶率為9.27%。何陂大隊死亡率為24.9%,其中勞動力死亡率為49%。斷糧80多天,斷糧後社員先瘦,後浮腫,再瘦,直到死亡。瘦弱死亡者臨死時吐水。兩種死亡的特點是死時不發燒,反而體溫下降,臨死時都能吃東西,有的甚至大喊要吃飯。吳集大隊馬路生產隊社員楊春山,怕兒子沒人管,在自己即將死去的時候,把兩個三四歲小孩扔到坑裡淹死,以後自己死去。群眾死亡率達14%以上。
在斷糧以後,公共食堂尋找了各種代食品:
吃稻草。稻草是喂牛喂馬蓋房搓繩的材料。現在,人們先用鍘刀把稻草鍘碎,放在大鍋里炒干焦,再放在石碾上碾成碎末,再用石磨磨,磨完再過籮成面狀,再摻上百分之三十紅薯乾麵再做成窩窩頭。吃玉米桿。玉米桿是農民燒火做飯的燃料,平常年景連牲畜也不吃,現在也成了食品。吃的辦法是,去掉外皮,放進鍋里炒干切碎,磨成面,摻上紅薯干,做成窩窩頭。吃白鷺屎。白鷺是一種水鳥,以魚為食。屎呈青白色,不臭。飢餓的人們把白鷺屎挖回家,用水洗洗,放在鍋里蒸熟了吃
張陶公社溫圈子大隊社員張文儒於去年11月間到野外剜屍體當牛肉賣,每斤3角,被發現後遭毒打致死。貧農李世平和其子李心泉、其女李小妮三人夜間到墳地扒屍體,因與中農社員王振宇爭奪屍體,李世平父子將王振宇打死,並將王的屍體抬回家煮吃,被幹部發現,用刀背對著李的頭部狠打,當即致死。.....陳登常,38歲,息縣項店公社人,中農成份。去年11月29日,將他病重的6歲親生女兒掐死煮吃,5月2日,又將隊里的兩歲男孩屍體吃掉,被捕後判20年,已死於獄中。
——楊繼繩 《墓碑》
楊先生的這本書爭議很大,很多數據和主觀性的文字可能有失偏頗,但那幾年困難時期,是確實存在的,不堪回首。曾查閱過一些資料,炎炎夏日,如墜冰窟。
希望不要過多爭論這本書,不要忘記那那段災難。歷史記錄著一個民族的輝煌和傷疤,曾多災多難,艱難求索,始終不曾放棄,不懈奮鬥,才有現在來之不易的好日子。
人世就是這樣,會靜靜地突然想到忽略了極熟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一天忽然說,好久沒有吃醋了,當即到小鋪里買了一瓶山西老陳醋,坐在街邊喝,喝得眼淚流出來。
阿城 《威尼斯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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