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頡剛為什麼沒有去台灣?
抗戰時期出於民族危機,顧頡剛和同時代一輩學人都走上了學術致用的道路。胡適出任了駐美大使,以前的同窗傅斯年一面主持中央學術機構中研院,一面在國民參政會和媒體上發出「大炮」之吼,抨擊政壇,並最終促使孔祥熙、宋子文兩位行政院長辭職。顧頡剛沒有傅斯年的霸才和政治慾望,而是選擇了「學術報國」的道路。他與朱家驊、蔣介石等國民黨高層發生深刻關係,到國民黨中央組織部任職,希望藉助政界資源來發展學術。身兼數職,最多時同時遊走於政、學、商三界。
但顧頡剛實在是一個感情充沛、熱愛學術的書生,心中始終有關於學術事業的宏大計劃,對政界漸漸失望。抗戰後期,疲於派系之爭的顧頡剛擺脫掉了組織部職務,打算經營商業出版爭取學術資源時。1943年顧頡剛曾列過一個龐大的學術計劃,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提出寫就一部中國通史的計劃。自梁啟超1901年發表《中國史敘論》、1902年發表《新史學》,提出重新撰寫中國歷史後,撰寫中國通史始終是20世紀中國史家的追求目標之一。撰寫中國通史也是顧頡剛萌生於30年代初而後不斷系統化的學術構想。顧認為限於歷史條件,20世紀的史學界必先作一部通俗體裁之通史,而非嚴肅的學術著作,為百年之後正式的通史著作作準備。
這一年他年滿五十歲,此後對於年歲漸長、時不我待他始終感到非常急迫,想要抓緊時間專心學術,完成胸中的宏偉計劃。然而國共內戰、政局動蕩,在時局變動中權衡進退,彷徨茫然的顧頡剛,選擇了留居大陸。此後便陷于思想改造和政治運動,宏大的古史研究和中國通史寫作最終都被擱淺,史學領袖的學術生涯再無新出成果,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
大抵個人無法預料,當下的某個選擇在將來回望時竟會變得如此重要且影響深遠。如顧頡剛自述,「在此大時代中,個人有如失舵之小舟漂流於大洋,吉凶利害,自己哪能作主,惟有聽之於天而已」。(《顧頡剛日記》1949年12月28日補記,於1948年12月31日日記後)國共鼎革之際,顧頡剛最終做出留在大陸的選擇,既有個人志趣和家庭因素的影響,也是時勢機遇所造就。
第一,抗戰結束以後,顧頡剛希望重新開展學術工作,政治上是中間立場,對國共兩黨都無好感。
政治局勢變化劇烈之中,他最關注的始終是能否專心從事學術研究的工作。1948年6月起,他到蘭州大學講學半年。在西北相對安定的環境中,又得到蘭大校長暨好友辛樹幟的全力支持,雖然上課講學非常緊張,但他卻樂在其中,為自己能「將卅年來研究組織一系統,且進益不少」而欣喜不已,並感慨自九一八以後「十七年中,無如今日之心胸開朗者,此真可紀念之事也」。[1]
11月淮海戰役爆發,妻子張靜秋屢屢促其早日返回,他始終對蘭州安靜的學術環境難以割捨,直至12月妻子以早產和難產名義來電催促,他才匆忙回到上海。
在蘭州時與友人談起戰局,他將國民黨的必敗之勢看得透徹,謂「今日軍事尚有辦法,而政治則絕無辦法,蓋黨已被二陳變為CC,軍事長官已被陳誠『整軍』所更換,經濟則破坏於孔宋,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也。」[2]回到上海後的顧頡剛從事大中國圖書局的經營,但內心以「時不我待,年已望六」,對從事學術工作念念不忘,期待「社會工作從此斷絕,著作生涯急遽展開,恢復我北大畢業後迄九一八前之舊生活」。 [3]
對國民黨的政治前途徹底心灰意冷,對於中共卻也無特別了解和好感,顧頡剛所期望的無非是戰事早日結束而已。1948年12月聽聞國共將要和談的消息,他欣喜地盼望戰事早日結束,並感慨「實在,人心並不傾向共產黨,而厭惡國民黨太甚了,國民黨已失盡了人心,故亟望其交出政權」[4]。對政治參與的淡漠和對中共的無接近之意,讓他被老友葉聖陶批評為「開倒車」,但顧頡剛對此並不以為意,反而對其熱衷政治顯露出些許不屑。[5]
這種「國民黨是不好的,共產黨也不見得好」的想法,正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思想。國共內戰時期的顧頡剛在政治立場上是中間的、自由主義的,對於國民黨政權徹底厭惡,但對於中共也是誤解和疑慮重重。
[1]《顧頡剛日記》卷六,1948年9月17日,中華書局,第343頁。
[2]《顧頡剛日記》卷六,1948年11月11日,中華書局,第372頁。
[3]《顧頡剛日記》卷六,1948年12月23日補記於12月31日後,中華書局版,第395-396頁。
[4]《顧頡剛日記》卷六,1948年12月16日,中華書局,第390頁。
[5]《顧頡剛日記》卷六,1948年12月23日補記於1948年11月30日後,中華書局,第382頁。
第二,顧頡剛認真計划過前往台灣,主要因家累因素未能成行。
1949年前後,妻子張靜秋對中共的恐懼使顧頡剛認真作過逃難打算,但最終因為舉家遷移的難處,顧頡剛一直躊躇未行。1948年底,徐州陷落後,南京上海人心恐慌,妻子不惜謊稱難產催促其從蘭州返滬,以作逃難計劃。顧頡剛於1949年12月補記的日記中,提及了妻子欲作逃難的緣由:以為「共軍所至,輒將男、女、小孩分開,恐一家人將從此不得見面,故寧可到外吃苦。」[1]可見他們對於中共並不十分了解,甚至充滿了對於共產主義改造社會政治的自發想像和諸多誤解。妻子既有不易痊癒的「恐共病」[2],顧頡剛不得不考慮在中共佔領上海之前舉家遷移,另謀出路。1948年底到1949年5月上海全部解放前,可供顧頡剛選擇的邀約有以下幾處:
(1)廣州中山大學,經其自薦,已得到應允並寄來聘書。
(2)1948年12月,郭紹虞夫婦邀約,謂蕭正誼君在台灣辦東方大學,招其同行。
(3)位於黃花崗的文化大學校長吳敬軒,連發三函,聘其任文化大學文學院長。
(4)1949年4月前後,校長辛樹幟極力勸說顧頡剛到蘭大,謂共黨世界使人窒息,無我輩容足地也。
這些高校,兩所在廣州,一在台灣,一在蘭州,對於想要從事學術的顧頡剛來說都是不錯的選擇。據其日記來看,他是有所應允,甚至認真做過遷移計劃的。1949年2月下旬,族叔顧廷龍特意打電話給顧頡剛,告知他台灣清查戶口,飛機輪船暫不入港,叮囑他三月一日遷往。[3]另據其1949年12月補記日記,郭紹虞前往台灣東方大學的邀約,他曾「因允之」。但是直到上海解放,這幾處高校的聘請,顧頡剛都未能成行,在猶豫彷徨之中他最終還是迎來了新政權的統治。
這可能與逃難之際他面臨著非常沉重的家庭和經濟壓力有關。自家有三名幼子,妻子張靜秋又念及手足情深,堅持其兄姊兩家亦須同行。如此一來托老帶小共十餘口人,交通及安置費用即為一筆沉重負擔。
開支之外,顧頡剛個人出路的選擇不僅是小家庭的決定,而是大家族的遷徙,須與妻兄等多人協商,更難輕易抉擇。3月初顧頡剛沒有如約赴台灣,又以「遷家良難」,辭去了文化大學聘請;蘭大方面,迫於現實考慮4月他同樣否定了好友辛樹幟的邀約,「然一家之遷甚難,一是力不足,在此已窮,易一地則更窮。一是放不掉孩子,此三孩要一個人管,太勞苦,欲分幾人管,則何能帶人至西北」。[4]
辛樹幟建議他西北既不便去,不如往廣州,因路費較省,物件可多帶,人也可多去幾個也。然而考慮到到廣州所需交通費用、房屋及傢具費用籌措無著,顧頡剛難以決心南下,只能感慨「我輩窮人,在此時代,安有逃難福分,為此躊躇」。 [5]
第三,從學術和事業角度看,顧頡剛並不認為自己在新政權下會失去容身之地,非走不可。
其一是因為他學術理念上並不排斥唯物史觀,早年與中共有所接觸,認為民眾教育的個人事業應能為中共所容。
1933年3月在《古史辨》第四冊的序言,他就表示「我自己決不反對唯物史觀」,並將疑古學說與唯物史觀在學術上的聯繫闡述為「清代學者大多是『信古』的,但他們的校勘訓詁是第一級的,我們的分析考證是第二級的。等到我們把古書和古史的真偽弄清楚,這一層的根柢又打好了,將來從事唯物史觀的人要搜取材料時就更方便了,不會得錯用了。是則我們的『下學』適以利唯物史觀的『上達』。」
至於民眾教育方面,抗戰之前主持通俗讀物編刊社時,他即與左傾青年有所接觸,為此指導北平新聞事受波及,被迫中止。1937年12月顧頡剛正應英庚款會之邀在西北進行科學考察,其日記記載八路軍方面有人來,使他頗為詫異。此次會面商談的主題應與邊疆的民眾教育有關,相比國民黨在發動、凝聚群眾方面的忌憚和政治不信任,中共顯然對民眾教育更為重視和支持,當日他對中共方面頗有好感,感慨「民眾教育惟彼方能識之,亦惟彼方敢為之也」[6]。不過抗戰時期他與國民黨關係頗為緊密,戰亂之中個人事業也被迫停頓,所以與中共接觸極少。
其二則是1949年前後中共對顧頡剛的爭取和示好客觀上起到了效果。躊躇不已的顧頡剛在上海解放前雖未表態,卻並沒有決心離開。在顧頡剛因遷家難而舉棋不定時,鄭振鐸委託顧廷龍轉告顧頡剛「不必東跑西走,左傾歷史家甚敬重他」,於是顧廷龍也「固以為」他可以不必遠走。[7]
顧潮在《我的父親顧頡剛》中提起,朱家驊去台灣時途經上海,住在楓林橋中央研究院,曾派人來請顧去會面,「父親心知朱氏定要勸自己與之同行,便借故推辭了,再沒有見他。」[8]結合其語境和朱家驊行程來看,此事應發生於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當天朱家驊離京赴滬,次日召開中研院院務會議,討論撤退事宜,25日即乘機飛到台北。可知匆忙撤退之際,朱家驊向老友顧頡剛發出了赴台同行的最後邀請,而顧此時卻絕不願再追隨國民黨,躊躇中選擇了維持現狀,不作政治表態。(書中未詳細說明此記載出處,筆者向顧潮求證,其言所依據的是父親顧頡剛留下的文字資料,然因近居美國,無法細查究竟)
南京解放後幾日,顧頡剛就從靳自重教授處得知,南京有人言中共廣播招顧頡剛前往。5月中旬顧頡剛又被他人告知此事,確認中共招往確有其事。相比胡適為國民黨殉葬,並被中共列為第二批戰犯名單,這些示好的消息也許使得顧頡剛減少了政治方面的顧慮,更傾向於維持現狀,留居上海。
猶豫不定之中,顧頡剛迎來了上海的解放,重獲安居之樂,已不思動。
第四,遭到新政權的猜忌和冷遇,不得不做出政治表態。
總體來看,1949年上海解放前後,顧頡剛選擇留居在新政權的統治秩序下,但又試圖與執政者保持距離,正體現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追求獨立和政治批判性的立場。此時顧頡剛並未真正意識到自由主義與中國馬克思主義之間的衝突,在即將被改造的新社會,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將失去獨立於政治之外的學術和社會空間。他雖與國民黨分道揚鑣,但以他在國民黨中央組織部工作過的經歷,與國民黨關係之深,遲遲不作明確政治表態的顧頡剛自然遭到新政權的冷遇和猜忌。
1949年5月26日上海全部解放後,重獲安居之樂的顧頡剛已不思動,所慮只是如何維持大中國圖書局的正常運營(顧任書局經理)和安穩讀書寫作的環境。6月初,他聽陳市長毅講話,認為其態度極好,「知反共者直是多事,我輩為國民黨蒙蔽處太多矣」[9]。
7月初大中國圖書局金擎宇等人從北平歸來,向顧頡剛轉述友人語「予如再不前往,即將被疑為不合作」;上海方面,新華書店召集書業界商談教科書事,大中國圖書局並未見招,顧頡剛擔憂或因朱家驊頒布書局第一號執照,或因自己曾任國民黨代表,大中國才被當局排斥。為維持大中國圖書局計,顧頡剛計劃「不如到北平一次,謁見中共最高當局,本局前途亦殊不利矣。因定八月初赴平,與毛主席商出版通俗讀物事,君匋、振宇偕行,並籌設辦事處於琉璃廠,俾將本局出版地圖,乘新政府未正式成立時速在平津及東北銷盡,庶本局在風雨飄搖中尚得存在也」。
教職兼任方面,已被中共接管的青島山東大學請他前往,顧頡剛頗有意願,認為上海門戶之間甚深,非教書之地。而青島「風景佳勝,適於讀書居家,山大歷史短淺,尚未造成學閥系統,或可移往」。因此計劃從北平南歸之時,繞經青島視察,「能兼則兼之,否則或一年前往一次也」。[10]可知在不得不表態之際,顧頡剛內心是接受在中共統治之下維持個人事業的,且預期中共高層應對出版通俗讀物事頗為贊同,因此特意親自北上與當局聯絡,表示政治上願意接近、合作之態度。
然而顧頡剛決定北上的兩天後,就從報上得知7月1日新的全國史學會已在北平成立,籌備會50位發起人名單中,包括在南方的學者王伯祥和白壽彝,卻不見他的名字。他對自己被排擯感到非常失落,分析原因時似乎追悔對中共作政治表態太遲——「數月前,君匋亟勸予赴港轉平,予以靜秋之阻未能應,若予先解放而往,當不至如此也。」[11]
8月下旬顧頡剛北上,為大中國圖書局開拓業務,更是向新政權示好之意。其日程之中雖未見到與中共高層的直接接觸,但至此顧頡剛已經完全放棄了東渡台灣的念頭,決心留居在大陸,接受新政權的統治秩序。
[1]《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12月28日補記於1948年12月31日後,中華書局,第396-397頁。
[2]《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2月21日,中華書局,第423頁。
[3]《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2月26日,中華書局,第425頁。
[4] 《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4月22日,中華書局,第446頁。
[5] 顧頡剛日記,1949年12月28日補記,於1948年12月31日日記後,中華書局,第396-397頁。
[6]《顧頡剛日記》卷三,1937年12月15日,中華書局,第748頁。
[7]《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12月28日補記,於1948年12月31日日記後,中華書局,第396-397頁。
[8] 顧潮:《我的父親顧頡剛》,人民文學出版社,第227-228頁。
[9]《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6月9日,中華書局,第470頁。
[10]《顧頡剛日記》卷六, 1949年7月9日補記於1949年6月30日後,中華書局,第479-480頁。
[11]《顧頡剛日記》卷六,1949年7月11日,中華書局,第484-485頁。
曾經翻過《顧頡剛日記》,看得不認真,僅憑記憶回答,見諒。
.................................................................................................................. 顧對解放戰爭中GCD一些做法甚是不滿,日記中有許多記載,因此他傾向於逃難或去台灣。顧是有去台灣的機會,顧也想去。
(1)內戰開始後,為避戰禍,顧頡剛與中山大學約定,欲前往廣州任教。 (2)蕭正誼在台灣創辦東方大學,郭紹虞邀他一起前往,顧同意。限制條件: (1)家眷太多,自己家、妻兄張雁秋一家、龍書(顧本家?)一家。人數眾多(解放後顧去社科院大家庭20多口人),路費不足,到廣州之後生活也成問題。 (2) 鄭振鐸(黨的)態度,鄭振鐸與顧有二十多年交情,解放後曾任文化部副部長。曾讓顧廷龍捎話:「轉告頡剛,不必東跑西走,左傾歷史學家甚敬重他」。鄭的態度部分代表黨的態度,這讓顧心有所安定。................... 以上兩點余英時先生引顧頡剛日記答案,自己瞎猜補充三條答案.............................
(3)孩子太小。顧1944年與第三任妻子張靜秋結婚,一共育有潮、洪、媛、德堪三女一子。小兒子大概生於50、51年,是時可能有三個女兒。三個女兒太小或妻子有身孕,前往台灣不方便。
(4)傅斯年、胡適在台灣,傅斯年與顧頡剛有「瑜亮情節」,胡適又站在傅斯年一邊。台灣島太小,顧不願「屈居」傅之下。 (5)辛樹幟的禮遇。辛樹幟接手蘭州大學後,一再邀請顧前往蘭州大學任教。未成行時每月寄工資、到蘭州之後與師生一起聽顧頡剛講課。1948年6月至12月顧頡剛在蘭州大學執教半年,時傳「辛校長辦學有三寶,圖書、儀器、顧頡老」。這也是抗日戰爭爆發後直至去世顧人生最美好的時間,這段時間顧「樂以忘憂」,肯定不會想去台灣之事。另外,台灣大學曾以文學院院長見招,顧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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