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里也有很多白話感覺像打油詩的,為什麼會出名呢?

今天看到淅淅瀝瀝的雨,突然想起「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首家喻戶曉的名詩。但仔細一想,這詩和現在所謂的「打油詩」不是一樣的么,白話湊成的句子,結尾押個韻,沒有什麼修辭,講的也就是件小事。所以為何這種詩會被認為是好詩但當代的打油詩卻受人詬病呢?


詩這個東西,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文字技巧的展示。

詩言志,歌詠言。詩歌的創作,從根本上來說都是為了抒發作者的感情。就說這首《清明》,一共四句二十八個字,你看抒發了作者多少感情?營造了多少重畫面和情景?

第一句「清明時節雨紛紛」,首先點明了特定的時節和氣氛,清明本來就是祭奠懷念逝去的先人的時節,這個節日必然是哀愁的(比如我們可以說「春節快樂」,而絕不會說「清明節快樂」),在這個特定的時節,再加上紛紛細雨,連綿春雨只能更增愁悵。

第二句「路上行人慾斷魂」,鏡頭一轉,從情景描寫轉向了路上活動的人,這個時節路上行人自然是哀愁的,所以說是「欲斷魂」,但這句詩好就好在它把「行人」這個活動的主體自然而然得鑲嵌在第一句詩所營造的情景之中,特定的節日、濛濛的細雨、哀愁的行人,三者共同構成了一幅畫面,而且這幅畫卷又絕不是平面的,其中層次有遠有近、有深有淺,細細品味,這種意境該是多麼美妙。

第三句「借問酒家何處有」,這句可謂突兀而起。前面兩句所營造的氛圍是愁苦的,如果一直按這個路數寫下去,那麼整首詩就未免失之呆板。但作者在這裡卻輕輕一筆盪開,不再寫愁悵的風味,轉而「借問酒家」,為什麼作者會在這個時候想喝酒呢?因為既然前面寫了如此惆悵,那心中塊壘何物可消之?只有酒啊,正如曹操所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所以這位行人才會想到以酒來消解心中哀愁。

第四局「牧童遙指杏花村」,「遙指」二字,意境全出。讀詩至此,我們讀者的腦海里也會立刻浮現出這樣一位牧童,他坐在牛背上,一手遙指遠處的村莊,沐浴在濛濛細雨中,遠處則是一片盛開的杏花。——這種畫面,是何等的美妙,總有丹青聖手,也未必能畫得出來。而全詩至此戛然而止,有給讀者留下了無窮的想像空間。

——這樣的詩,題主你說是打油詩?

再說一遍,詩是用來抒發感情、營造意境的,不是用來玩弄文字技巧的。一首詩好或不好,並不是看它的文字淺顯不淺顯,而是看它所抒發的感情真不真、營造的意境美不美。

再給題主說個例子:

小時候讀《紅樓夢》,說妙玉認為「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需一個土饅頭」兩句好。讀的時候不理解,覺得這兩句詩有什麼好的。最近讀唐詩,讀到王梵志的一首詩,說「城外土饅頭,餡草在城裡。一人吃一個,莫嫌沒滋味。」突然覺得四句詩如洪鐘大呂,動人心魄。如果說杜牧的《清明》是明白如話,那王梵志的這首詩在字句上簡直就是粗俗不堪了。然而其中所體現出對生死無常的洞徹,簡直是讓人驚心動魄。

好詩從來不會被字句所拘束。


前面的答案已經作了賞析,也提到了作者署名的爭議,我來作一些別的方面的補充吧。

打油詩跟「明白如話」是兩回事。為了弄清區別,先來看兩首「打油詩」的開創者張打油的作品:

江上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六齣九天雪飄飄,恰似玉女下瓊瑤,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掃帚的使掃帚,使鍬的使鍬。

由此可見,打油詩之所以是打油詩,要具備以下幾個條件:

一、語言方面,不避俚俗,甚至刻意俚俗,多采口頭語入詩,追求語言的新奇和變化。與題主舉出的《清明》詩對比,可以看出後者雖然也用白話,但仍屬於所謂「雅言」的範疇,與上面這兩首大不相同。

二、形式方面,常常故意打破原有形式的限制,不遵守平仄和粘對的規則(第一首),或者有意改變句式(第二首)。

三、風格方面,一反強調「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直抒胸臆,鋒芒畢露,絕少婉轉和掩飾,題材也以反映現實和諷刺為主。

回到題主的問題。這首《清明》會讓題主誤以為它是打油詩,原因大概是此詩純用白描,不堆砌典故和辭藻,不使用代字和比喻,乍看來只是平平無奇的敘述。但真正了解此詩的好處之後就會發現,這才是詩歌語言錘鍊的最高境界——千錘百鍊,卻無斧鑿之痕。唐詩的最大好處也正在於此,想想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全都是看似毫不用力信口而成,細品卻感覺自然渾融,全無用力的痕迹。這樣的詩不會要你去查字典,不會要你去翻典故,不會要你去猜謎語,卻有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純粹。作為對比,可以看看下面這兩首六朝時的名作:

謝靈運《登池上樓》

潛虯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薄霄愧雲浮,棲川怍淵沉。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徇祿反窮海,卧痾對空林。

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

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嶔。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

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

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

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

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

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全詩中最佳的一聯在哪裡?與上面舉出的唐人名句相比有什麼相似之處?想明白了這個問題,就不會糾結於「白描」和「打油」的區別了。


問題在於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是打油詩。油不油,我的看法類似馮唐的金線論,還是有一條線的,另外,從作詩的角度來說,辭藻可以積累,框架手法可以學習,意境可以沿襲,感情可以等待,只有審美缺陷,無可救藥。


小雅—庭燎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鸞(同「鑾」)聲將將(qiāng)。

夜如何其?夜未艾。庭燎晣晣(zhé,明亮)君子至止,鸞聲噦噦(huì)。

夜如何其?夜鄉(通「向」)晨。庭燎有輝,君子至止,言觀其旂(qí,上面畫有交龍、竿頂有鈴的旗,諸侯樹旂)。

前兩天讀這首詩很有感覺,借地描寫一下。

周王和雞人(宮廷里報時的人)三次問答,非常簡潔,後面三句所見所聞,是詩人的感受,也可惜是周王的感受。

「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沒到夜半。」但宮殿里已經有零星的火炬燃起,幾個來得早的諸侯身上飾品清脆的撞擊聲,在寧靜的深夜、空曠的宮廷,顯得格外清晰。

「現在什麼時候了?」「夜晚還沒結束。」宮殿里來的人更多了,燃起很多火炬,漆黑的夜裡把宮殿照的通亮,諸侯們走動帶來飾品的撞擊聲顯得細碎嘈雜。

「現在什麼時候了?」「快到早晨了。」天已經開始亮起來了,但宮殿里的火光還是更亮一些。朝會正式開始了,諸侯們沒有走動了,推開門,晨輝中天子看到的是諸侯整齊的隊列。

類比到我們生活里,就像做早操的時候:最開始操場上只有幾個早來的同學,他們的說話聲音很明顯,慢慢的人多了起來,聲音也變得嘈雜,最後早操開始,大家安靜下來,按隊列排好,等待著節奏的響起。


詩言志,至於此,無餘事矣


黛玉道:「什麼難事,也值得去學!不過是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舊詩偷空兒看一兩首,又有對的極工的,又有不對的,又聽見說『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詩上亦有順的,亦有二四六上錯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黛玉道:「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說點跟題目沒啥關係的事,清明這首詩好啊,好到什麼程度呢?連這首詩的作者都怕這麼好的詩失傳,以至於忍痛將這首詩「送」給杜牧。《清明》現在可以查到的最早出處見於南宋孝宗時期編撰的類書《錦繡萬花谷》,該書《後集》「村·杏花村」下錄有《清明》,小注「出唐詩」。但既未署杜牧名,也無「清明」題名。杜牧成為《清明》作者,最早是在《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上,此詩集舊題編纂者為南宋詩人劉克莊。該詩選前集「節候門」下,收錄了13首清明、寒食詩,第一首即是《清明》,並標明作者是「杜牧」。

劉克莊是宋末文壇領袖,他說《清明》的作者是杜牧,還是比較可信的。但後來學者考證,《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是本「盜版書」,系當時福建書商盜用劉克莊之名編成的,和現代書商盜用文化名人的名字出書牟利,如出一轍。

杜牧外甥裴延翰編的杜牧文集《樊川文集》,該書中也不見收錄此詩。而再後北宋田概編《樊川別集》以及《樊川外集》中,均無《清明》。

關於清明的作者是誰,千百年來一直也沒有個定論,或許真的是冠上了杜牧的大名才讓這後來的某個書生一時的靈光乍現得以流傳千古,不過這都不重要,因為這絲毫不影響這首絕句是一首千古名篇。至於好在哪裡樓上這位@三種不同的紅色 同學已經解釋的灰常好啦,我就不獻醜了。


只有寫成: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腦昏昏。

酒香不怕巷子深,

巷子裡頭杏花村。

才是正宗的打油詩。


唐詩中很多就是這種「白話」的風格,當然文藝的叫法就是「白描」。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白居易,人家姓白,寫的也很直白,有個故事是說白居易寫完詩以後,都會把自己的詩念給鄰居的老婆婆聽,如果老婆婆聽不懂,他就會去改,改到老婆婆也能聽懂了,才會拿出去發布(呃)。

所以看白居易的《賣炭翁》、《琵琶行》、《長恨歌》,都是比較直白的,特別你對比李白的《將進酒》、《行路難》、《夢遊天姥吟留別》;杜甫的三吏三別。就文字上來說,的確是更直白一點,但「直白」不等於「粗俗」。

其實有些文字非常通俗,但意境就在其中,比如著名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很簡單,但大漠的平、孤煙的直、長河的彎、落日的圓,以及作者思鄉的愁緒,都在其中了。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也是很簡單的話。

至於「人在橋上走,橋流水不流」這種,已經是一種哲學了。雖然其實水和人是兩個方向,真的走一遍的話會發現是「橋流水也流」,但用「橋流水不流」,就是一種「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的哲學感了。

另外稍微跑點題,說個我高中時候就感覺到,但一直不能肯定的事情。

我總覺得是不是宋代的詞,更喜歡刻畫人物心情之類的文字;唐代的詩,更喜歡純寫景色呢?

比如不管是李清照的「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等等都是心情的描寫,哪怕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甚至是「興盡晚回舟」等等,也是描寫人物或人物行動為主。

而且這些詞幾乎都是從景入情,有「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薄霧濃雲愁永晝,瑞腦消金獸」、「風住塵香花已盡」這些景色描寫,哪怕是聲聲慢這樣純粹是抒情的,也有「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這樣的通感的情景描寫,但最終都是從景色回到了感情上,寫景最終還是為了抒情。

也不止是是李清照,其他宋代詞人比如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寫了那麼多景色,最後還是「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還是寫人,寫的永遇樂和破陣子,主體在寫歷史,但最後都來一句「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同樣是寫歷史甚至同樣是寫三國,和杜牧的《赤壁》相比,杜牧的赤壁四句都是寫實景,雖然也有他的感情在裡面,但沒有宋詞這麼直白。

還有蘇軾,他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和《釵頭鳳》都是懷念就不說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和《念奴嬌 赤壁懷古》最後也都是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和「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又回到了寫人,寫情感。而定風波和《江城子·密州出獵》都是在寫人物活動,交雜感情。最典型的就是《蝶戀花》,從「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開始,到「多情卻被無情惱」結束。

而看唐詩中,就比較少這樣寫情感的,當然一些長篇比如將進酒之類的多點,但如果是絕句和律詩,就是「歌頌祖國大好河山」(語文老師語)為主了。

當然仔細看看,似乎也無關唐宋,蘇軾也有《惠崇春江晚景(其一)》這樣純粹寫景的: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是不是因為絕句字數比較短,只適合寫景呢?

但就算是比七絕更短的《十六字令》也有:「天!休使圓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嬋娟。」這樣的內容(更別說chairman毛的了)。或者是七字整齊的格式導致的,比如蘇軾的浣溪沙: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村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瞧盱。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家說與採桑姑。

不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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