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我們應該讀懂什麼，應該了解到什麼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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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

今天借這個題說說自己在閱讀古典詩歌時的一些想法和經驗，不成熟之處還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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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過去讀古典詩，總喜歡從文學史和理論入手，因為我總覺得讀他們不過是為了了解中國古典的框架，從那些充滿灰塵和火的紙堆里為當代找一條依稀難辨的路出來。我這樣讀下來，當然得到了一些知識，又或者說得到了些早已有之的定論。但那些詩對我來說就像是廢城裡的樓宇，是寂寞而冰冷的。

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使我重新凝視古典詩歌，才算是看見了一些從前沒有看見的東西。現在我不敢說自己已經完全理解古典詩的美學，畢竟我的舊學底子還很差，但總算可以談談自己讀詩的心得了。

讀詩從文學史入手，當然是可以的，它可以幫你理解詩的發展。但過於專註理論，則可能步入歧途。因為中國的古典詩，雖然有「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樣說理的，大抵還是逃不過兩個字：有情。以冰冷的目光讀詩，詩給你的東西也必然是冰冷的，只有當你有情的時候，詩才變得鮮活起來。

「情」又或者說是「感受」，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只是詩人將其變成語言、變成聲音。悲喜愛憎、一時一感皆可為詩，而從細微處去體會詩中所寫的感受，則是幫助我們了解一首詩、了解一個詩人的一種途徑。

比如杜甫，他的律詩絕句我都是極喜歡的，但從前唯獨不明白他的那些長詩到底好在哪裡。教科書寫的那些「憂國憂民」、「詩史」一類的評價我自是懂的，但心中未免有些不服氣。甚至在讀到「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時候，還嫌有些假：渴望廣廈千萬間是人之常情，說自己受凍死亦足就虛偽了。教科書里那些「胸襟廣大、推己及人、富有同情」的評價自然是不信的，要知道這個時候杜甫漂泊西南、窮困潦倒，同年他還有首叫《百憂集行》的詩寫到「強將笑語供主人，悲見生涯百憂集。」可見仰人鼻息，生活也不會快樂。就在這種饑寒交迫的日子裡偏又遇到茅屋被風吹破，一個正常的人，面對這種接二連三的倒霉事能守住自己的心不陷入絕望已屬不易，哪還有什麼推己及人的閑功夫。更何況詩前面的那種壓抑的描寫後面卻話鋒一轉慷慨陳詞「縱死亦足」未免有些太過斷裂。就好像電視劇中失戀總要下雨，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想像一下要是有電視劇里男女主角分手了一邊淋雨一邊祝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嗯，說不定意外的還挺帶感。）

你要是按照教科書讀杜甫，那麼能得到的大概也就是「憂國憂民、推己及人」了。這裡的杜甫是一個經過神化的形象，離詩就遠了。可是當我有一天深夜重讀杜甫的時候，我驚訝的發現，或許這首詩並不是那麼冷冰冰的。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這不正是一個憂心忡忡不能入睡的人的寫照嗎？

「眼看就要下雨了茅屋還被吹破了怎麼辦呀？這群孩子也不知道尊老敬老，唉，老了，追不動啦。唉，安史之亂好不容易消停了，我也終於不再顛沛流離，怎麼日子還是這麼難過呢？這個被褥睡了這麼久了根本不暖和，兒子還把被裡踢破了。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的拍，今夜註定又睡不成了。」這多像我們生活陷入困境時的狀態，我們的經歷或許沒有那麼沉重深刻，但我想陷入低谷大概是我們都有過的。而當你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的夜晚，是不是也曾想過出現奇蹟？

所以再看「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個輾轉反側的幻想：「如果能得到千萬間寬敞高大的房子，能夠庇覆天下間貧寒的讀書人，風雨不動安如山，那該多好啊。」

可是幻想始終是幻想，所以詩人會感嘆：「唉，什麼時候才能出現這樣的房子啊，恐怕有這樣的房子時，我也早已經凍死了吧。唉，要是有這樣的房子，要我凍死也行啊。」正是因為這只是一個願景，正是因為明白這不會成真，所以才會說「哪怕讓我死了也行啊」這樣的話，因為這廣廈千萬並不存在，而「我」也必須繼續忍耐這個寒冷又漫長的夜晚，以及很多個類似的夜晚。這之中有沒有推己及人憂國憂民？當然是有的，但是更多的我想是一個人在面對現實和願景的差距時的一種失落和無奈。

讀到這裡的時候，呈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個和我一樣無法入睡，只好通過胡思亂想來打發慢慢長夜的人。這些感受杜甫並沒有直接寫出來，他將這些都藏在了文本的斷裂處，等著有一天我們在某個失意的夜晚，帶著情緒，就能看到一個比我們更加失意的詩人在輕聲嘆息，並從中得到安慰。這就是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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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大抵是詩人有感而發的。所以我們讀的時候，不單單是要弄懂詩里寫的什麼，更要弄懂詩里的感受。從細微處、從斷裂處入手，設身處地的去嘗試理解，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冷眼旁觀，這樣你從詩中才能得到共情，才能得到慰藉。

比如詩經，讀關雎的時候，那個一會琴瑟一會鐘鼓的年輕人，難道不正是學生時代某個幼稚的男生么？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瘋狂表現，打球像打了雞血、學別人寫情書、彈吉他組樂隊……

而當你讀簡兮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像極了一個女孩在某個表演或者比賽的時候對台上的男生一見傾心，好不容易打聽到了他的一點信息，像得到寶貝一樣在心裡反覆叨念？「他原來是西周來的呀，長得這麼美，原來是西周來的呀。」

當讀到東方未明的時候，你又會不會想到那個天天讓人加班的老闆或者天天逼你做試卷的老師？「不能辰夜，不夙則莫。」不是清早就是半夜，連衣服都沒法穿好就要開始工作/學習，累死的人都像這樣啊，不分晝夜！

如是，詩便從千百年的時間長河中跳出來，變成了我們的一個舊相識，又或者是自己人生的一個標點符號。我們帶著自己的情緒進入，便從中獲取情緒的出口，對著手裡的書會心一笑，你知道，這一刻你又多了一個朋友住在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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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文中提到的詩：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嘆息。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卧踏里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國風·周南·關雎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國風·邶風·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山有榛，隰有苓。雲誰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國風·齊風·東方未明
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顛之倒之，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顛倒裳衣。顛之倒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則莫。

2016.9.16 0:22

祝好。

小說的讀懂，是你明白了作者到底想告訴你什麼。詩歌的讀懂，是你感受到了作者當時的情感。所以前者叫明白了，後者叫感動了。

詩歌的藝術魅力，也在於共情。共情是兩方面的事兒，作者的詩歌要先有情，讀者心裡也要有情，才可能一觸而發。很多人問「床前明月光」怎麼個好法，如果你感覺不到好，那是你真的沒用孤獨過。「心憂炭賤願天寒」，你需要有同情心，你需要設身處地，如果你更能聯想到你苦難的親人（偏偏你沒有），你就會讀懂，非常懂。

至於說詩歌的技巧、語言的美、反應現實的史詩、超級的想像力之類，都是副產品，或者說是寫情的手法。

很喜歡詩經。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彷彿看到了男孩子等待心愛人時那焦灼的心情

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初讀時，禁不住讚歎，那樣美好單純的感情:永以為好。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讓人看到了古時女子的堅守與忠貞

不見復關，泣涕漣漣

既見復關，載笑載言。

讓人看到了關口離別的淚水與相聚的歡笑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彷彿看到了邊疆戰士歸家時的無限感慨

王事多難，不遑啟居

豈不懷歸，畏此簡書

彷彿看到了古時戰士保家衛國，征戰沙場的畫面。

那些布衣烏鬢的女子，那些子衿青青的少年，那些河水輕輕趟過的歲月，那些愛恨情仇，那些國讎家恨，有悲傷，有歡笑，有背叛，有求愛，有戰敗之殤，也有一月三捷。有碩鼠碩鼠無食我苗這樣真切的生活場景，也有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這樣深深的追思。

流傳了幾千年，經久不衰，廣為傳唱。必然是極好的。

我一直讀，沒想過讀到什麼程度。

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

不知為何詩經我感覺特別容易懂而古文卻很多看不懂

愛。

直到你知道何時何地面對何人可以唱出它。

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那得看你有沒有能力讀懂，你有能力了解到哪種程度。

詩啊，不是讀懂什麼，了解什麼的問題。因為詩歌不是方程式的解法，是需要體悟、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