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與宋朝之間民間交流與貿易的具體情況如何?是否很活躍?
這個問題其實是接著上個問題的繼篇,比起官方交流,日宋民間關係顯得更為親密。對日本後世影響極深。打個比方,現在很多國人對比韓國日本國粹國學國服等等保護,自身傳統文化遺失感到又恨又憂,於是便有了「要看唐代去日本,要看明朝去韓國」。後半句非答主專攻,不敢妄言。但前半句卻可以說是謬錯3/4的,衣食住行以及文化思想四個方面,宋朝的影響實際要比唐代廣而深得多。現在去日本旅遊,除非在奈良你找得出一批唐式古建,在京都,大阪都是屈指可數。愛知以東更是鳳毛麟角,基本絕跡。走馬觀花所看到的日本古建築大多數可以說是遺宋故風,包括去日本最常見的典型的日本和式居室,這種稱之為書院造建築風格,其母胎是提倡簡約而樸素宋代禪宗書齋,被武家推崇,到了江戶時代又廣泛庶民化,故而能流傳至今。
(傳統的和式書院造居室)
(最初書院造的雛形 為居室凸出一塊書齋)
以上只是從「住」這個角度簡單闡述日本與宋代關係,當然這種關係不可否認是建立在當時頻繁的國際貿易基礎上。像通史那樣直列數據實在乏味,還是以兩個歷史上真實故事為線索展開呈現給大家,故事為一反一正,光說好的一面不行,壞的一面也得說說嘛!
兩個故事時間跨度剛好整整百年,舞台則都一致,為日本筑前國博多灣周邊 ,即現在日本西海第一大都會福岡市中心帶。在平安末期至鎌倉中葉一又半個世紀內,這裡有東亞領域內最大的僑民聚居區,這些僑民絕大多數來自於彼岸宋國的兩浙東路,其人口在鼎盛期可逾七千餘人,而當時整個博多地區人囗不會過3萬,也就是說這個有著「日本玄關」之稱重鎮近四分之一為我國人。而更為有趣的,博多從1159年平清盛正式開埠到1274年第一次燒卻,其時間軸基本和南宋時代重疊(1127—1179年),換而言之博多的首度盛衰其實也見證了南宋王朝的興亡。
(馳騁東洋之上宋船復原模型)
(始建於日本鎌倉建永元年1206年的日本京都高山寺壁畫中搭載求學倭僧的宋代商船)
第一個故事基本絕跡於國內日本史或中日交通史諸志,唯一記得有載大概是僑史專家羅晃潮老先生的《日本華僑史》一書,但他沒有註明史料出處。日本一側稍好一些,但也僅有研究中世東洋史與九州鄉土史學者關注。這個故事雖然反映當時日宋走私貿易猖獗程度,但背後的意義與意味卻非常重大。
故事記載於一本記錄日本平安鎌倉時代神社諸事的官録文獻『宮寺縁事抄.筥崎造営事』。時間則發生於1152年日本平安末期近衛天皇仁平元年,南宋高宗紹興廿二年,北九州糸島半島東側博多灣的筥崎宮。彼時的博多尚未正式開港,日本朝廷雖然規定海外客商來日官定貿易閘所只限為鎮西大宰府直屬關貿機構「鴻臚所(館)」,購買順序為先官後民,並且不容外國者長期逗留,交易畢結必須離開,毋得彌留境上,實行的是「波打ち貿易」「官岸貿易」。這種貿易模式基本是照搬大陸,原則上也沒有什麼不對之處
(福岡市博物館所藏的室川康男古代鴻臚所(館)復原想像圖,其遺址為如今福岡城三之丸地帶)
(日本古代鎮西大宰府的直通博多灣的官道,由府衙東西兩門分為東西兩道,從大陸與半島而來的使者都是以此道為進出日本國的正途。)
平安時代律令制度進一步廢馳,土地私有化日趨嚴重,地主階層附體於皇家,貴族,大寺社寄進位莊園泛濫成災,九州地區亦不例外,這些中世莊園享有「不輸不入」的特權,即不向政府輸物納稅,政府機關人員亦不得入內。而任何商業活動如果需要長久化或者鞏固化,則必須構建一個穩定持續性的商品交換場所,在這兩種因素的影響下,九州沿岸的莊園主開始招攬渡海貿易的宋商,而作為海客的宋商當然希望有一個穩定的貿易對象和場所,於是一拍二合,宋人開始在這些莊園領地內興建自己的貿易商店,甚至購買土地。這種貿易稱為「住蕃貿易」,或者叫駐點貿易。這種貿易開始當然是秘密進行的,俗稱就是走私。隨著貿易需求的不斷擴大以及平安政權的衰落,地方勢力的崛起,慢慢演變成半公開化甚至公開化行徑。而在莊園或者寺社轄庄內所構建的宋人貿易與居住基地,稱之為「唐房」或「唐坊」,即現代漢語所稱的唐人街。宋人社會中所推選一位負責與日方接洽談判等諸事宜的大商賈被稱為綱首,類似僑商總會會長,但人數不定,或一或二。和花押一樣,這是正宗的國產辭彙,讀過《水滸傳》的都知道「生辰綱」,「花石綱」這二個詞,但除了這兩綱,史書上還有「糧綱」,「茶綱」,「鹽綱」,「帛綱」等。「綱」即為批發貨運的意故,這是從中唐開始便產生的專有名詞,「綱首」原為宋朝半官半民性質的胥吏,所以又別稱「綱使」。後來逐步引申為支配與調度某地商業活動的首領。
(上圖為已知文獻或考古發掘日本九州沿岸「唐房」分布圖,共計12處,這些浦岸也是後世日明貿易的主要據點。)
而「唐房」的得名緣故,其實也起源於博多,成書於1116年的平安古經『西教寺経卷奧書』中稱之為「博多津唐房」,1168年榮西法師的『入唐緣起』中再度登場。但經過考古發掘,日本的東洋史專家又給其另外安了「唐坊」名謂,因為唐末開始,廣州有伊斯蘭商人的「蕃坊」,黃海沿岸有新羅人定居的「新羅坊」,所以認為宋人當呼為「坊」,只是當時日本人自已搞錯或誤記緣故。
(根據1977年博多地鐵建設時期的博多古代遺址群考古工作,鎌倉時期博多町推定圖,淡黃色為町域大致面積,紅色為當時日本人居住地,藍色為宋人所僑居的唐坊和墓地群。整個町鎮建立在一塊高約6米的灘涂小高地,有人工圶填的痕迹。唐坊大致面積為北至冷泉公園南抵福岡市博多區政府,東達福岡市主幹道大博通,方圓2.7公里的長方形居住帶。當然也有異意者,日本博多鄉土史學者大庭康時認為唐坊並不是那麼涇渭分明的。從12世紀中葉開始,貿易量的日益加增,唐坊居住的宋人不止是商旅,還有水夫,技工,面點師,雜役等等,逐漸向西擴展和日本人居所融合,混雜,實際人數很可能過萬。)
官定的鴻臚館與民間貿易形成的博多町位置示意圖,二者只隔了一條那珂川。本來之初二者是你賺你的,我賺我的,橋歸橋,路歸路,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博多末興旺之時,宋商有時還去那頭竄竄門,活絡一下感情。1097年承德元年時大宰府最高長官82歲大宰權帥源經信病逝任上,博多當地宋商還特地組團前往詣弔……
但隨著走私民間貿易的擴大化,商人都是追逐利益最大化的,宋船來航後都默契地往東邊去了,官貿的鴻臚館自然日趨衰弱,鴻臚館的背後是鎮西大宰府,平安中期日本中央朝廷財政捉襟見肘,大宰府官員皂吏以及軍事的支給其實大部分是仰仗鴻臚館,11世紀開始,大宰府實際長官大宰權帥被攝關藤原氏一門把持,100年後這棵搖錢樹逐漸搖不出錢來了,眼見對岸風風火火,吃香的喝辣的,這邊官倉空空蕩蕩,老鼠都不屑光顧,就等關門大吉了,他不跟博多急,跟誰急啊?
於是乎下面的故事來了:
1152年六月某日,住在博多筥崎唐坊一帶一千六百戶宋僑與倭民還像往常一樣早早便開始忙碌,風平浪靜的海面上不時有商船泊進駛出,埠頭與倉棧間腳夫馱馬川流不息,昭示著此地的繁榮。若沒別故,這天就將如此度過。但時近晌午,唐坊外倏突間橫衝入一隊人馬,打破了這種寧靜。兵軍共五百人,一進入坊內,便直撲宋商王昇後一家。王昇後(可能)為當時唐坊內綱首,趕緊出門一看,喲,來者不善,領頭的是大宰府檢非違使所別當安清賴與大監種平季實,豬都知道這哼哈二將是來幹嘛的!王昇後一面與其軟磨硬泡地交涉,一面趕緊招呼手下去找筥崎宮大宮司宗像經友與宗像兼仲,因為唐坊地屬筥崎社領,背後寄主則為京都鳥羽上皇,靠海吃海靠山吃山,這個道理是四海皆準的。再者往日里自己一干人等也沒少孝敬這二位道爺,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現在災來了不去找他,找誰呢?
俗話說的好,正所謂朋友有難,義不容辭,不對不對……是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老想回報不想付出,這樣「宋商」這張長期飯票是要さようなら的,宗像經友與宗像兼仲這個道理還是懂得,於是自然隨叫隨到。不過仗著上頭有人,對著這班大宰府的官差自然也沒好臉色,左一句院宣右一句院洞,核心概括就是一句,私有領地神聖不可侵犯,你們趕緊給爺我滾出去。可惜他二人這回是不高興碰上了沒頭腦。
江戶以前絕大多數底層武士是沒什麼文化的,室町時代幕府還有一位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奇葩管領畠山満家,鎌倉時期的御家人不但文盲滿天飛,品行也堪稱一絕,在這之前的就更別提了。安清賴與種平季實三言兩語便被激怒了,暴打了宗像經友與宗像兼仲一通,然後奉大宰府目代宗賴之命,開始收繳宋商的資物。如果到此為止,那麼整件事受損的只是宋商,而且毫無理由可辨駁,因為你宋國來商畢竟沒有繳納關稅,依法取締收繳非法所得以及相關人等的緝拿屬於政府治法行為,只能自食其果。但接下去發生的一幕就徹底使這事情變異了,安清賴與種平季實似乎並不滿足從宋人身上獲取的戰果,於是「乘勝追擊,直搗黃龍」,率兵沖入了筥崎神宮,在在這神國凈土裡拔刀開弓,大打出手,不僅刃傷宮人,把兩宮司趕到山野,神堂御像都被推倒或砸爛,大宰府士兵更是趁著法不責眾,又從筥崎宮與兩宮司家中順手牽羊不少本是獻供鳥羽法皇的唐物。這件事史稱「唐坊大追補(捕).筥崎宮掠奪事件」
事後吃了大虧的筥崎宮方面豈肯干休,上書告了通御狀,這件確實震動了日本朝廷,但一邊是攝關,一邊是院宮,負責裁判的主稅頭兼大外記中原師尚只能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判定大宰府不當,勘令修繕神社,但至於沒收的資財並沒有下文,推測應該是官沒了。當然這件「唐坊大追補事件」用事俗眼光站在愛國角度看,大可以憤青式標題黨煽動一下——
「 震驚,博多排華事件——日本人忘恩負義,九百年前便洗劫我僑胞千戶! 」
除了此事之外,還有1218年建保六年宋人張光安被殺事件,張光安本是太宰府天台末寺大山寺代理商,大山寺又為日本「佛霸」天台本山比叡山延曆寺在九州的分店,所以張光安背後寄主是這些天皇和幕府都忌憚三分的佛爺。張光安被筥崎宮留守寺主行遍與其子左近將監光助殺害,起因據說是言語爭執後誤傷。筥崎宮和大山寺一樣,屬於石清水八幡宮別寺,當時已經屬於朝廷管轄的貿易據點,是式微的皇室為數不多重要財源之一。當時的筥崎宮検校又恰恰是石清水八幡宮寺権別當宗清,這一社一寺不但是宗教上對手,在商業上又是彼此宿敵,所以延曆寺認定這是石清水八幡宮下的黑手,不但要求懲治行兇者,還要求交出宗清給叡山處置,並且索要筥崎宮在博多津領地,為了這件事,這些僧人竟然抬著神輿衝到宮城門口進行所謂強訴,並且與守宮武士發生激烈的械鬥,最終朝廷方面妥協,行遍與光助刑死,宗清流配,石清水八幡宮賠償延曆寺重大經濟損失而告終。
以上兩件事都是因貿易利益爭端而引發的災禍,雖然這些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在訴說日本對宋人的「欺壓」,實質是表現了日宋間強有力的貿易夥伴關係,也說明了那時的東洋之上貿易主導權完全在中國商人一側,這是與後世元明清三朝不一樣的地方。
說完不好的,再回頭說下面一個好的:
看過2001年NHK大河劇『北條時宗』的人肯定會對老戲骨北大路欣也所飾演的這個人物印象極為深刻:
在大河劇《北條時宗》里,此人被塑造成為日本鎌倉幕府執權北條時宗打開世界之窗的索引人物。不過和劇中所不一的是,蒙古侵日時他己經死了20餘年了,這件發生在13世紀東亞史上重大事件和他並沒有瓜葛,純屬藝術創作。但不要以為他是生搬硬套的歷史加工人物就無足輕重,此人在中日交流史上產生過深遠影響的人物,他所處的時代恰恰屬於日宋貿易與交流的黃金盛世,他和戰國時期博多豪商嵨井宗室並稱博多二傑,為福岡人祟仰。
下面來說說他的故事:
1242年日本仁治三年年底,博多爆發了一場罕見的赤疫,食物藥品都極具短缺,眼見數萬日本當地博多民眾即將在病疫與飢餓下渡過新年。但是大晦日(除夕)那天,博多灣便駛進了從明州而來的數十艘商船,船上搭滿了麵粉與藥品,分發民眾。民眾一問,方知是博多綱首謝國明號召義舉。當把船上麵粉卸下,謝國明又招呼廚師把其做成剛在中原流行不久的蕎麥麵和蕎麥餅即「年越しそば」和「かゆの餅」。因為這些食品是從彼岸明州輸運過來,稱之為「運そば」,時至新年,為乞福兆運,「運」被解釋成了幸運之意。雖然差不多900年過去了,但現在福岡當地人仍舊會把「年越しそば」稱為「運そば」,為之記念謝國明在內的宋僑義舉。
其時謝國明又在博多承天寺散盡私財開設安濟坊,與摯友日本的弁円法師把防疫藥品散發給百姓,又開驅疫千燈法會,為民祈福。漸漸博多又恢復往日活力。他死後墓地上種了一棵楠樹,楠木漸漸長大後把墓包裹在裡面,日本人祟神信佛,這棵楠木於是被視為謝國明轉生寄託靈物,於是又呼為「大楠樣」。
如今每年的8月21日,福岡博多區都會舉行「大楠樣千燈明祭」,彰顯其遺德,以示永不相忘這位博多的恩人,這項祭祀活動已經持續了700多年。福岡市最著名的博多袛園祭,2012年福岡八區代表第四位出場的大黑流,抬出的就是謝國明,上書「大黑流四番山笠,余香馥郁大楠恩」。至於福岡人民如何記念這位恩公,下面答主就閉嘴,用圖說話……
福岡市鄉土史課本上也會介紹這位人物。下圖為小學課本:
當然您也可以看以下這個視頻,被我傳到優酷上了,具體就不必我贅述了。
日中友好先駆者、博多恩人謝國明—在線播放—優酷網,視頻高清在線觀看
http://v.youku.com/v_show/id_XMTUwMTI5NTU0NA==.html
謝國明同時又被稱為唐鋏即剪刀傳入日本之人。其實和以上諸事ㄧ樣附會傳說很難考證是否為謝國明一人所為,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代表的是宋商在日的大體形象是相當正面的,這也反映了當時兩國民間的友好狀態。
至於日宋間貿易實態,答主不想講了,留點給別人。答主只補充一點除了日本刀,蒔繪漆具以及砂金,當時日宋貿易另一大日本出囗中國物資是很多人想不到的一樣東西——木材。
北宋中葉,冶金與造船業的高度發達,以及社會繁榮帶來的人口增長,民眾對於碳薪、板材需求居高不下,國內林業長期處於供不應求的狀態。尤其南渡後,宮闕俶建,衙署蓋造,山門興修,這種供需不均形勢更加凸顯。客觀存在的需求必然會出現無限的商機,這時西日本廣袤的山林很自然而然的便被納入了旅日的舶商的眼帘,宋季紹興至慶元最高峰的四十餘載每年日本西海道有六七萬本,上萬噸的材木被運往明州,特別來自周防山林的欏木也就是中國人常稱的檜木,質地極其優良被奉為貢品,明州阿育王寺舍利殿,天童寺千佛閣,宋高宗在西子湖畔營修的皇家避暑山莊「寒翠堂」所用數十株植木,便是取自日本周防的杣山伐輸的欏木。在博多當地考古發掘,甚至發掘出船塢,船場,刨具一整套工具,這些東西與浙江1979年在寧波舊宋海運碼頭髮掘中實物近似度極高,推測當時博多宋商可能直接在日本取材造船。
有宋一代雖然有倭商倭船記錄,但實際上這些船主都是宋商或者在日宋僑二世,他們之中有的依舊是漢族父母,有的則已是跨國婚姻,二重國籍的身份有助於他們在兩頭獲益。日本人等不過是充當船夫勞役馱工之類角色。直到元代開始,這一情況才慢慢發生轉變,但東洋海上貿易主角大趨勢仍舊是我國。
就先說到這,以後再補吧。
源氏物語千年之戀中紫式部的台詞(越前在現在的福井縣)可窺見宋時與平安朝貿易 日本當時曾禁止與北宋貿易,但是平安朝貴族生活方式受唐國(即中國)影響極大,在當時的文藝作品(如《源氏物語》《紫式部日記》《枕草子》)中也不乏對貴族華麗的唐衣的描寫。因此在大量的需求下,實際上宋日貿易並未停止,而在前面提到的越前及若狹(也屬於現在的福井)等地進行。
另外除了商業貿易,宋朝時與日本的佛教交流也很頻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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