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級分析法是否導致姚雪垠文學創作上的悲劇?

一個可以寫出《長夜》的作家,最後卻把自己大多數時間蹉跎在《李自成》上。

網上一些自稱是左翼的人,經常講《新宋》《臨高啟明》等等,從沒聽他們說《李自成》,讓人覺得諷刺。


說實話,家中曾有姚雪垠《李自成》插畫本第一、二卷。

我不知道現在市面上流行的《李自成》系列還有沒有姚雪垠做的序,但第一卷的序我現在腦子裡還有的極深的印象。

首先序言里姚老先生對自己舊社會文人的身份大加鞭笞,感嘆因為主席的教育而成為新時代的進步文人,寫完李自成不夠還想寫一部太平天國的《天京悲劇》。之後又表示自己的《李自成》秉承科學史觀,是一個不封建不迷信的農民起義英雄。對於崇禎等人,先是拿來和蔣介石作了一番比較,之後說自己絕不臉譜化任何人。總的來說,光從序言來說,倒是有一種擺脫十年那啥影響的進步文人感覺。

但日後我補全了《李自成》全卷,我才覺得這作品是真的失敗。前兩卷,李自成的故事圍繞殺保皇派封建奴才;潼關失利隊伍被打散,但毅然以革命英雄態度怒斥來勸降的高夫人他哥,併當著明朝軍官的面斬了他;帶領義軍消滅地主拯救貧民等故事。是不是有點眼熟?對了,旋律還是革命樣板戲那一套。所謂的進步,是因為姚雪垠把李自成、朝廷、清朝關係轉換成了TG,國黨和日本人的關係,李自成聽說清軍打到北京了,還提出要一致對外共同禦敵,但被朝廷中萬惡的保皇派阻止了。TG聽說日本軍如入無人之境,要求國共和各民族群眾一致對外,但被國黨中的反對派阻止了。之所以崇禎沒寫的太差,一是李自成自己就沒否定崇禎,序言里李自成那句「君非甚暗」說的響亮,二是在有清/日本勢力介入下,崇禎和李自成的立場就變成一個民族兩種命運而已,中國人打中國人。一大佐證就是盧象升的形象在《李自成》里異常高大——被朝廷猜疑,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死在清軍手裡,連張獻忠聽後都要罵娘。還有孫傳庭這種保皇派,《李自成》對於這類人一直都是重點批判。孫傳庭處心積慮搞政治鬥爭,對上居功自傲對下虛情假意,被塑造成第一姦邪小人。有趣的第一卷有李自成痛罵並處死投降派,第二卷有李自成帶人處死地主和騷貨馬寡婦,孫傳庭這個前兩部大出風頭的反派居然不聲不響的死了,或許是姚雪垠自己思想上發生了轉變。

最後就是李自成的敗亡,這段和前面的李自成壓根就不是一個人。毫無徵兆下,李自成當上皇帝突然就和屬下有了距離,把費宮人強行嫁給羅虎,羅虎還特別不高興,結果被費宮人刺死。老馬夫上殿曆數大順軍在北京作惡,李自成竟然「渾然不知」。前幾卷里李自成可是把強姦婦女的十二給砍了,結果進了京出了十個士兵輪姦婦女把人從城牆上扔下去的事都不知道。可笑的是前幾部姚雪垠力圖塑造李自成革命隊伍為人民的形象,後面進城就作惡卻毫無鋪墊,為了迎合歷史而迎合歷史,生硬至極。當然李自成的滅亡是因為什麼呢?姚雪垠重點批評了吳三桂,是他又想當忠臣又惜命惜財,不敢殉國又看不起李自成是「匪」而不投降,就放清軍入關,這套路又是民族敗類毀江山社稷。

最後一卷是毀《李自成》的巔峰,原本的「科學」都沒了,所謂的理性也都沒了。慧梅死後竟然一縷靈魂帶李自成突圍,李自成被九宮山農民殺死後龍泉劍竟然還會發出嘯響,在序言里批判的封建糟粕井噴而出。此外就是大發民族情懷,先是清朝幾個王爺進關後先想著劉宗敏等將領的女人漂不漂亮,該怎麼分,對於劉宗敏這樣的大將就是「用弓弦勒死得了」統一發了便當。後面就是高夫人率領殘兵敗將為了中華民族壯烈殉國,殉國的時候還有一幫子明朝殘兵出來一起湧向宮殿,但最後統一被清朝割草。

但要我說,這反而是姚雪垠「返璞歸真」,他就是這樣一個「舊文人」。他自己雖然說自己改造好了,但到了最後他原本的東西還是改變不了的,對清朝的民族情結,對「農民革命」的生硬接受都在《李自成》的後期全面的表現了出來。《李自成》可以分成兩部分,這是的確可以的。但分出來的,確是兩個時代的縮影。


我是二十幾年前讀的《李自成》前三卷。潼關南原之戰的一些細節我到現在還記得,比如李自成隔著大路溝與孫傳庭喊話。

然而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作者說歷史上潼關南原之戰不存在,十七騎入商洛也不可考。

也就是說,第一卷第二卷的主要內容都是他創作的。

這要是放到今天的網文圈,不管如何吹噓也不為過吧。

另外,雖然傳統的文學圈子已經崩潰了,但我記得曾經有一個評獎叫做「姚雪垠長篇歷史小說獎」……


《李自成》並不是失敗在階級分析法上,而是失敗在後兩卷對主角的塑造上。

後兩卷的李自成,不再是農民起義的領袖和嚮往封建制度的農民出身的「皇帝」,而成為了明末共產黨武裝的政委,成為了高大全的無產階級革命家。

這就尷尬了。

回到第一句話,《李自成》並不是失敗在階級分析法上,而是失敗在後兩卷對主角的塑造上,歸根結底是失敗在姚雪垠自己理解的所謂「階級分析法」上。對,姚雪垠運用的可能是假階級分析法。

各位,還記得姚雪垠同志以馬克思唯物主義歷史學家自居,然後被同樣運用階級分析法的顧誠先生指名道姓地piapia打臉的軼事嗎?

所以,題主你不要無端提一個陰陽怪氣的問題就想把階級分析法批評一番。


李自成這本小說第一卷寫得太好了,結果帶來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無法解釋為何失敗。

尤其是失敗得這麼迅速。

姚老其實一直想把這個問題給扭過來,但第一卷的拔得太高,後面要降下來,難度就很大了。

真要說的話,直接腰斬是最好的。

相比而言,徐興業的《金甌缺》這本問題就小得很多。

因為《金甌缺》塑造的正面主要人物只有馬擴一個人。馬擴不是李自成,他只是宋代官僚體制中的一個中級官員,不是李自成那種革命者。

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證「國家安泰」,但畢竟不能扭轉大局。

在這個前提下,作者可以盡情塑造這個具體的個人,用各種優秀的品質去謳歌他,塑造他,強化他的形象,讓他立體起來。

即使小說中的北宋政權垮台了,也不是馬擴的責任,相反還體現出這個人物的進步性。他的所作所為,例如在五馬山發動組織群眾武裝,進行民間抵抗運動,還能體現出這個人物離開體制之後所迸發出來的革命性。

從這一點來說,馬擴是寫活了,李自成被自己給寫死了。

所以,階級分析法不是寫這本書的悲劇,而是李自成這個人物,成敗在須臾之間,本來就不好寫。

因為你前面講勝利越多,後面就越難講失敗。

這就是金聖嘆腰斬水滸的立意高遠之處。


《李自成》一書的結局,不是隨著李自成的死亡而結束,而是寫到了大順軍殘部的終結。這支殘部的潰滅,代表了整個中國(除台灣)的抗清義軍自此消亡。

清朝使者走後,李來亨便召集眾將會商。當時在九蓮坪的總兵還有十幾個,有的總兵手下已經沒有兵,只是保留著職銜,但他們都是多年同他在一起,立過戰功。還有幾個是李過、高一功的舊部,對他說來算是前輩了。至於副將、參將,那就很多了;還有些文職人員,地位很高的,如今也都住在九蓮坪寨中。開會之前,下邊就在紛紛議論,心不再像往日那麼齊了。特別是因為近來得到消息,說是王光興兄弟投降了,譚家兄弟互相殘殺,也投降了。甚至李自成的舊部,凡不在茅廬山的幾乎都投降了。譬如黨守素、塌天保,就投降了。這些人的投降對九蓮坪的將領們有很深的影響。不少人本來就同黨守素、塌天保等蛛絲牽連,不是這樣的關係就是那樣的關係。所以會議開始後,起初許多人默默地不做聲,互相觀望,後來就有人不再沉默,也不再害怕李來亨了。一個總兵說道:

「如今永曆皇帝已經死了五年,我們為誰守土呢?名不正言不順。全中國都被滿清佔了,我們這一點點地方,如何能對抗滿清?今日再守下去,大家死到一起且不說,沒有正當的名義了。明朝連一個最後姓朱的宗室都沒有了,我們為誰守土呢?」

這話說出以後,許多人紛紛點頭,都說是如今死也沒有意思了,不如就投降吧。李來亨非常憤怒,將案子一拍,突然站了起來,一手按著劍柄,說道:

「決不能投降胡人。誰要投降胡人,他自己投降,我李國公是鐵打的漢子,惟有以死殉國。你們誰願投降,請你們自便。」

主張投降的人,見他殺氣騰騰,不好再說話,但眼中都露出不服氣的神色。那個先前勸他不要殺使者的親信總兵又趕緊站起來說:

「投降不投降,這不是件小事。我看最好請各位都想一想,私下議論議論,然後再開會。現在先散了吧。」

有人說:「用不著散,如今就商量下去。怕死的去投降,老子決不投降。」

馬上又有人不服氣地回答:「投降的不一定怕死,大丈夫要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今日為誰守土?誰能說得出?」

李來亨把案子一拍,說:「為中國人守土,為我們良民守土,為我們大順朝死去的先皇帝和文臣武將們守土,也為永曆皇帝守土。永曆皇帝雖然殉國了,可是我們大明的正氣不能消滅。」 「這不是識時務的說法。如果胡人不該坐中國的江山,它就不會佔領全國。這是天意,說不定它是受命於天,該它管轄中國。」

支持李來亨的人罵起來:「你胡說!我們決不做軟骨頭的人,寧死死得鐵骨錚錚。」

於是雙方都動起火來,怒目相視。有人忍不住用手去抓劍柄,看起來馬上就會發生火併。李來亨立刻使眼色,他的親將把一部分親兵叫到院中。那些主張投降的人,一看這種情況,也拔出劍來,有人便也出去喚親兵。正鬧得不可收拾時,忽然有人跑進來稟報:

「太后下山來了,立即就到。」

一聽這話,大家都安靜下來。已經握劍在手的人,把劍插回鞘內。去呼喊親兵的人也都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想火併的事了。大家默默地等候高夫人來到。李來亨也後悔自己剛才的處理有些魯莽,於是向大家說道:

「隨我迎接太后大駕。」

他大踏步向外走去,所有將領也都跟著他向外走去,迎接高夫人。

高夫人,就是李自成的妻子。看看她是怎麼說的:

「有人覺得應該死戰到底,有人覺得應該投降,誰是誰非,我現在且不去說。我今日下山來,只是為了替你們大家拿定主意,不是為了責備誰,更不主張處分誰。請你們各位都放心,平心靜氣地把降不降的事談個清楚。我已經老了,與往年不一樣,可是我為大家操心的一片心什麼時候都沒有變。自從先皇帝死後,我們有兩次大關頭。第一次生死關頭是要不要取消大順國號,奉南明為主,共同跟胡人作戰。如今是第二次關頭,就是說要不要投降,保全我們兩三萬人的性命。我說出主意來,你們願意聽從也好,不聽從也好。」

大家都恭敬地站起來,躬身說道:「請太后吩咐。」

高夫人說:「坐下吧。」回頭望望侍立一邊的慧英,又說:「你也坐下吧。你既是忠王妃,也是我們先朝剩下的獨獨的一員女將。坐下吧。」慧英也坐了下去。

高夫人接著說道:「如今我看多數人都不願意投降胡人,這是很有骨頭的人,很有血氣的人,我對他們的心情最了解。剛才他們咬牙切齒,幾乎動起武來,這是很自然的,我明白。我想各位願意投降的將領也一定明白,不要記著這一時的翻臉,要想到我們多少年來在一起共患難共苦樂,多少人在我們周圍死去了。想著這一點,你們願意投降的各位將領就不會恨他們了。」

許多人聽了點頭,有人感動得噙著眼淚,有人低下頭去。高夫人繼續說下去:

「如今有人願意出去投降,我也絕不責備。情況不一樣了,永曆皇帝死了,全中國再也沒有一個姓朱的稱王稱帝了,到處都已被胡人佔領,只剩我們這彈丸之地,山高林密,人煙稀少,還在寧死不屈,為中國保存這一片乾淨土地。所以我不責備那些想投降的人。因為即使不投降,留在這裡對我們茅廬山的存亡也沒有大的幫助。我不能忘記二十多年來你們也流過血,出過力,立下了汗馬功勞。如今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又沒有一個明朝的皇上,要保誰呢?所以縱然我自己不投降,我對願意投降的也不深加責備。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好合好散,只要你們投降之後,不要再領著敵人殺回來,就算你們對得起我,對得起先皇帝,對得起我們大順軍中上千上萬死去的將領和文臣。」

說到這裡,她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熱淚籟籟地滾落臉頰。不管是心中願意投降的,還是反對投降的,也都滾出了眼淚。她當即吩咐李來亨派人出寨,通知清兵主帥,要他們明日一早派人前來,並說要派兩個人來,其中一個是她的侄兒高守義,隨帶的清兵不能超過二十人。李來亨趕快吩咐中軍,命人出寨。

神州土地上,最後一支抗清部隊,竟是曾打著反明旗號的農民軍:

明軍方面對守茅廬山這最後陣地也做了些準備。在山坡上戰鬥,不可能有密集的敵人,自己也沒法密集在一起。基本上是人自為戰,各人在最險峻的地方,找一個能夠存身之處,阻擋敵人上山。唯一的山路並不難守,因為隨時都可挖斷。有許多地方,只要有一兩個人防守,敵人就很難攻上來。為了守茅廬山,李來亨事先也做了一些準備。他們製作了一批小弓小箭,箭只有普通箭一半那麼長,箭頭帶有毒藥。他們還準備了許多彈弓,在短距離作戰中,彈弓十分方便,而且身上掛一個布袋,裡面可裝一二百泥丸。這些泥丸都是事先用粘土捏就,曬得綳干,專門用來打面孔、打眼睛。打敵人的兩手。有些士兵平時就用慣彈弓,二十步以內幾乎是百發百中。還有一些士兵善於投石,二十步以內幾乎也是百發百中。最後他們還準備了一些小型火器,如鳥槍、短銃之類,裡邊裝著鐵砂,打出去便是一片。

由於茅廬山的防守極其堅強,清兵一連攻了五天,才逐漸接近山頭。可是清兵的死傷十分慘重。進攻中,往往還沒有看見明軍,突然一塊石頭飛來就被打落懸崖。有時是突然中箭。還有些時候是剛剛在一處站穩,準備再往上爬,突然手上中了泥丸,手一松便跌落山下。有時個別清兵與守軍碰到一起廝殺,不是清兵被殺死,便是清兵被守軍抓住,一起滾下懸崖。所以儘管明軍人數很少,卻使清軍付出了巨大代價,直到第五天黎明時候,才終於攻到山頭附近。

這時正值八月中旬,本來應是天朗氣清的季節,可是這天天上陰雲低沉,月色無光。清兵找不到最後登山的地方,暫時停頓下來,明朝的將士也看不清敵人在哪裡,雙方就這樣相持在離山頭不遠的地方,等待著天明。

給高夫人祝壽:

過了片刻,李來亨率領著許多將領都來了。李來亨的養母也扶病來到。高夫人覺得奇怪:這難道是臨死前特來訣別的么?她還沒有說話,李來亨已在她面前跪下,說:

「奶奶,雖然你忘記了,可是將士們沒有忘記:天明以後,正是你六十歲生日。將士們年年都為你祝壽,眼下雖在打仗,可是這六十大壽,將士們仍要為你祝賀。」

高夫人恍然想起:是的,天明以後正是她的六十壽辰。她感到一陣傷心,但是沒有流露,反而笑了一笑,說:

「也好,每年都替我賀壽,這說明我們大順軍的舊部、明朝的兵將是有志氣、有骨頭的。在如此困難的時刻,該行的禮還要行,我就受你們一拜吧。」

於是男女分班,為高夫人磕頭拜壽。正在這時,清兵又發起進攻,寨牆上和寨外邊一片喊殺聲和火器的響聲。高夫人笑一笑說:

往年拜壽,都奏著喜樂,如今我們的樂工都死在九蓮坪山寨。你聽這陣陣的喊殺聲,戰鼓聲,還有鳥槍、短銃的響聲,比往年的喜樂還要好聽。好了,你們都磕過頭了,壽拜完了,趕快到寨上同敵人廝殺去吧。現在到了最後的關頭,只要不是重傷的、重病的,都出戰吧。」

慧英在旁邊說:「鐘樓上紅燈已經掛了三個,請太后娘娘不用操心。」

大家肅靜地退了出去。高夫人拉著走在最後的李過夫人的手說:「我們兩個,雖是婆媳之情,可是年齡相仿,起義時就在一起,今日還在一起戰死。我們上沒有對不起先皇帝和許多死去的將士,下沒有對不起子孫。我此刻心中很安。」

李過夫人說:「兒媳心中也是很安。」說罷向高夫人拜了一拜,回頭走了。

李來亨勸說高夫人逃走,被嚴詞拒絕:

高夫人沒再說話,走出大門,回頭望望宮院,心想:也許我會戰死在寨牆上,這宮院回不來了。她想吩咐剛才那個女僕,萬一她回不來,就放火把宮院燒毀。可是話到嘴邊,還沒有說出,忽見李來亨匆匆忙忙地走了回來,向她說道:

「請奶奶回宮去,嬸娘也回宮去,孫兒有重要的話要給奶奶說。」

高夫人說:「就在這兒說不行么?」

李來亨說:「這是機密的話,需要對奶奶一個人說出。嬸娘不能離開奶奶,也請進去吧。」

高夫人不明白他要說什麼話,只得同著慧英又一起回到宮中。李來亨看見還有少數宮女留在那裡,揮手讓她們避開,然後跪下去說道:

「奶奶,不到萬不得已,我有一句話不敢說出。剛才我上了寨牆,看見敵人進攻得很猛,我們的將士實在飢疲得沒有力氣了,只是為著一顆忠心,還在竭力抵擋。天已經亮了,孫兒的話說得晚了就沒有用了,所以回來特向奶奶說出這句話,請奶奶答應,千萬不能再耽誤了。」

高夫人說:「寨守不住,敵人進來,也不過戰死罷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呢?」

李來亨說:「孫兒戰死,將士們戰死,都是應該的,中國人要死得頂天立地,不能投降胡人。可是將士們都不願奶奶你同我們一起戰死。你年紀大了,半生戎馬,立過大功,如今用不著同我們一起戰死。這不是孫兒一個人的心,而是將士們都有此心,許多人都偷偷地問我有何主張。現在請奶奶不要上寨,趕快!」

高夫人說:「趕快什麼?如今縱然想我不死,也無處可走。休得胡說了,我們一起趕快上寨吧!」

李來亨突然跪下,哽咽說:「奶奶不要責備孫子。一年以來,孫子秘密地準備了一條退路。在慈慶宮後邊,密林荒草之中,有一個山洞,那山洞很深,後來就偷偷地派石匠進去察看,有些地方路斷了,命石匠重新鑿通。這樣,有時在山洞裡頭,有時在山洞外頭,從石頭縫中開出了一條小路。外面看去,全是密林荒草。這條路一直通下山去。我在那密林中派心腹人扮作獵戶,以打獵為生,住在那裡。這一切都是為奶奶準備的,請奶奶不要責備孫兒。如今就請奶奶趕快與嬸娘帶兩三個親信下山,那獵戶是我們的心腹,備有金銀,埋在地下。他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奶奶送往遠處,從此改名埋姓,安享余年。奶奶趕快走吧,稍遲就來不及了。」

高夫人乍一聽,感到非常奇怪,沒有想到一年多來李來亨居然瞞著她、瞞著周圍的人作出這樣的準備。她一時望著李來亨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責備好還是不責備好。這時外邊殺聲陣陣,眼看就要爭奪寨牆,李來亨又說道:

「請奶奶不必猶豫,趕快逃走吧。其餘的人,孫兒會帶領他們同敵人血戰到死的。請奶奶趕快逃走吧,再返就來不及了。」

高夫人忽然向李來亨瞪了一眼,罵道:「你這個不肖子孫,我沒想到你會作出這樣打算。雖然你是出自對我的一番孝心,可是你忘了大義。十九年前,當先皇帝死了以後,我聽到這天塌地陷的消息,當時就哭昏過去了。後來我幾次想自盡,終於沒有自盡。我這個未亡人活在世上,為的什麼呢?只為當時你爸爸和你高舅爺,誰統率大順軍都有困難。我如果自盡,大順軍很快也就完了,所以我沒有自盡。等到你爸爸在廣西病死,你高舅爺在半路上被孫可望設下伏兵殺死,這時我萬念俱灰,又一次想到自盡。可是我沒有自盡,因為想到你年紀輕輕,在大順軍中沒有威望,我若一死,你怎麼辦呢?所以我率領著你們退到歸州、興山一帶。因為我同你在一起,許多老將都來到這裡。憑什麼你能為十三家之首呢?還不是我給你樹的旗子?你雖是李家的螟嶺之子,但大順軍中不在乎親生和螟嶺,大家都把你看成是李家傳下來的正脈。別說郝搖旗這些老將奉你為主,就是原來不在一起的王光興等也都奉你為首。如今這些人一個一個都死了,也有的投降了,只剩下我們這一支,打到今日也算對得起先皇帝,對得起明朝的隆武皇帝和永曆皇帝,對得起我們中國千千萬萬有志氣的人。現在你叫我一個人活下去,我已經六十歲了,又能活幾年呢?我死後有何面目見你爺爺?有何面目見大順朝死去的文臣武將?我沒想到你會出這樣的主意,你把奶奶置於何地?事到如今,別的話休要說了,趕快上寨,不許耽誤。」

兩軍血戰,大順殘軍慷慨赴死,令人扼腕:

大約辰時剛過,清兵攻破了茅廬山寨,可是戰鬥並沒有停止,明軍在寨中繼續抵抗。儘管他們又飢餓又疲乏,可是誰都不願向清兵投降,也不願白白地就被清兵殺死。清兵進寨之後就到處傳呼:「投降的一律不殺!」可是明軍沒有人理會。到處都有零星的抵抗。在十字路口混戰得更厲害,那是通往高夫人住宅的必經之路。許多明兵為了保護高夫人和她的慈慶宮,都往十字路口奔去。沒有人出來指揮,也沒有人發出號召,大家完全是自發地向那裡奔跑,所以人愈聚愈多,在那裡發生了出乎清兵意料的猛烈廝殺。有時清兵剛剛奪去路口,立刻又來了一群明兵,把清兵殺退。

高夫人和李來亨在清兵進寨後都退了下來,但他們並不一路。高夫人由慧英等男女親兵親將保護著向慈慶官退去,而李來亨還在組織人馬反攻,希望將進寨的清兵趕出寨去。他原來已經受傷,現在又第二次負了傷。

高夫人退到離慈慶宮十幾丈遠的地方停住,回頭觀看十字路口的混戰。這時尚神仙已經戰死了。王長順本來隨在高夫人身後一起退下,這時他不說一句話,又返身奔回十字路口,投人混戰,隨即被兩個清兵砍死,倒了下去。這經過高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不禁小聲叫道:

「好啊,長順,老夥計啊!」

正在這時,有一百多清兵越過十字路口,向慈慶宮殺來,他們一面奔跑,一面大聲呼喊:

「活捉賊婦高氏!高桂英快快投降!」

高夫人望了慧英一眼,從嘴角露出輕蔑的冷笑。慧英說:「請太后退進宮院。」又對眾人說:「箭法好的隨我留下,其餘的保護太后進宮。」

然後她對留下的人說:「要沉著,不要驚慌,不到三十步以內,不許放箭。我們的箭不多了。」

十來個留下的男女親兵都屏息靜氣,將箭搭在弦上,引滿待發。他們一個個注視著敵人,儘管整夜沒有休息,也沒有吃什麼東西,但從臉上看不出一絲頹喪的神色。

慧英的臉上已被炮火的硝煙熏得黑一塊白一塊,臂上有一處箭傷,可是她的眼睛還是那麼有神。儘管白眼球網滿了血絲,但那一臉憤怒和冷靜的神氣卻沒有被疲倦和勞累所掩蓋。她的頭髮又濃又密,只是有一處被炮火燒去了一絡。綿甲也破了,兩隻袖子沾滿了血跡。這時她向背後瞟一眼,看見高夫人已經退後了十來步,她放下心去。又望望敵人,等他們來到近處,她的箭「嗖」一聲射了出去,走在前面的一個將官應聲倒下。她連放了幾箭,箭無虛發。她左右的兵將也同時放箭,眨眼之間,面前的敵人倒下去二十幾個。敵人沒想到這些婦女的箭法如此高明,大為驚駭,不敢貿然前進,也舉起弓來,準備對射。

正當這時,李來亨和一群親兵忽從旁邊殺出,將清兵殺散。原來他正在十字路口衝殺,看見有一支清兵離開路口,追趕高夫人,便趕緊帶著親兵從另一個方向衝殺過來。將敵人殺散後,他奔到高夫人面前。高夫人一眼望去,發現他已大大地變了樣子。左臂受了傷,左胳膊搭拉著,鮮血浸透了半個衣袖。頭盔失落了。箭中在左頰上,自己拔了出來,傷口還在流血。可是事到如今,高夫人也顧不得叫他裹傷休息,只說道:

「你就同我在這裡吧。」

李來亨說:「奶奶,我看見敵人追趕你,不敢繼續戀戰,特來保護奶奶。再向奶奶說一句話,請奶奶聽從。」

高夫人說:「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李來亨說:「請奶奶趕快從後邊山洞逃走,再遲一步就來不及了。」

高夫人把眼睛一瞪,說:「休要再說一個字。如今是什麼時候,你還說這話動搖軍心!你要是我的孝順孫子,就趕快回到你的國公府去,我也退回慈慶宮。這兩座院子相距不遠,可以互為犄角。我們要死守到最後一個人,上對得起先皇帝,對得起大明皇帝,下對得起死難的成千成萬將士。快走,來亨,不許再說別的話。」

李來亨知道不能再勸高夫人,跪下去磕了一個頭,說道:「奶奶,不肖孫兒沒有力量保奶奶,我們在陰間相見吧。」說畢,從地上站起來,回身向他的住宅奔去。

混戰的場面已經離開十字路口,很快向宮門逼近。由於清兵和明兵混在一起,慧英等人沒法射箭,只好請高夫人火速回宮。高夫人剛剛要走,一股清兵已經奔到近處。慧英命人趕緊簇擁著高夫人退進宮門裡邊,她自己同少數親兵在背後掩護。殺死了幾個清兵,她們才退到宮門前邊的高台階上。

這時忽見一群明兵約一二百人正在向宮門奔來,後邊有五六百清兵緊緊地追趕,有的甚至跑到明兵前邊,顯然是要奪取宮門。情形十分危急。慧英稍一猶豫,立即下令:

「趕緊退進宮門,該上院牆的上院牆,該上門樓的上門樓!」

霎時間,所有的人都出動了。連平時燒火的老頭也拿著劈柴的斧頭奔出來,燒菜的老媽子也拿起了剁肉的刀。那兩隻狼狗已被解開繩索,但繩子還抓在老媽子手裡,正急得上躥下跳。高夫人說:

「慧英,準備殺出去,我這裡隨即派人接應,一定要把那被追趕的弟兄救回。」

慧英把寶劍一舉,對左右親兵說:「隨我來!」

她還沒有跳下台階,兩條狼狗已經從她的身旁突然躥出,直奔清兵。它們是那樣兇猛,逢人便咬。清兵正想乘亂奪取宮門,不料躥出這麼兩隻狗來,趕緊用刀劍砍殺。狼狗負傷後更加瘋狂,亂躥亂咬。等到清兵把狼狗殺死,明兵都已跑進宮門。慧英說聲「放箭!」許多箭一起向著清兵射去,隨即她們也退進宮院,將宮門關好,插上腰杠,頂了石頭。

清兵馬上將慈慶宮包圍起來,從巳時到黃昏,他們輪番進攻。明兵在宮門樓和宮牆上對外射箭、施放火器。高夫人和慧英帶著十幾個女兵上了鐘樓。那鐘樓是按照箭樓的格式修築的,一、二兩層都有箭眼,三層只有一半牆壁,從上半段也可露出頭來向外射箭。這時她們就在第三層樓上向清兵射箭。居高臨下,十分得手。清兵在宮院外邊,死傷成堆。

直到黃昏,清兵才在火器和弓弩的掩護下,用雲梯爬進了宮牆。隨即在院牆裡邊發生白刃交鋒。一部分守軍退進內院,即高夫人居住的院子。他們關上二門,爬上房坡,利用慈慶宮的高房子同敵人搏鬥。箭射完了,就用瓦片向下邊打。

高夫人站在鐘樓上,命一個女兵不斷地敲鐘。這樣,可使國公府的將士和那繼續戰鬥在林間野地的將士都明白她仍在慈慶宮中同敵人廝殺,既沒有投降,也沒有被消滅。

黃昏以後,天氣更加陰沉,雲層更濃了。波濤一般的雲就在院牆下邊起伏奔流,有時也從慈慶富的屋頂掠過。敵人已經準備用炮火來攻打鐘樓。一個清兵將領,身穿鐵甲,頭戴鐵盔,跑到鐘樓下面,揚頭高喊:

「高桂英,投降不殺!」

高夫人問慧英:「你能不能一箭射中他的喉嚨?」

慧英一摸袋中,已經沒有箭了。就問誰身上還有箭?一個負傷的女兵吃力地爬到她的腳邊,舉起一根箭來。慧英將箭搭在弦上,趁著那軍官抬頭呼喊,一箭射去,只見那軍官一聲沒響,仰面倒在地下。高夫人知道三層樓上的箭已射完,而樓下還放著一些箭,就命一個女兵趕緊去樓下取來。同時她明白現在已經到了點火的時候,就命另一個女兵趕緊下去點火。

不一會兒,第一個女兵就把剩下的幾十支箭取了上來。同時樓下的火也點著了,烈焰騰騰,從一樓直燒起來。守在內院的將士一看鐘樓火起,也把存放在院中各處的柴草點燃起來。於是整個慈慶宮成了一片火海。院中火光通明。趁著火光,慧英一箭一箭地向敵人射去。大火很快燃燒到三樓,煙霧嗆得人不能透氣。可是就在火光和煙霧中,仍然有箭一支一支地從樓上射來。那鐘聲也繼續響著,一直傳到山寨外邊。隱藏在樹林和山洞中的明兵聽見鐘聲,看見火光,紛紛地向著慈慶宮奔來,但多數都在路上被清兵截殺。

當慈慶宮火光起來的時候,李來亨的國公府也燒起一片大火。風,在夜空呼嘯著。風助火勢,越燒越旺。兩座宅院的煙氣在半空混到一起,兩座宅院的大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在這一片火光中,偶爾還有箭從鐘樓上射下來,使清兵冷不防中箭倒下。就在這大火衝天的時候,鐘樓上仍然有鐘聲響著,一直向遠處傳去……

我不懂什麼叫階級分析法,也不想對姚雪垠是否耗費了過多的時間在這部小說上做出什麼評判。但我知道這部小說寫得很動人。幾年前,我上初中時,語文教科書上仍然存有一些這本小說的痕迹。因此,不管題主所說的「左派」談不談這部小說,一代代的孩子們對這本書是有印象的。

有時間,讀讀全本吧。


傳統小說越來越不時興了。別說姚雪垠,就是莫言,我看如今也沒幾個年輕人會去看他的小說。


臨高啟明算工業黨是可行的,說是左派思想得存疑吧?

元老院三個字會念嗎


諷刺?

張正隆寫雪白血紅,寫了點兒長春,你們把他捧成人類良心。

他寫槍杆子1949,要把選票壓進炮膛轟掉不民主的蔣匪幫。你們這些法西斯就當他不存在。

你們這臉皮也真是,真好意思。


喜歡臨高啟明的,不是右翼嗎?

打到元老院。榮耀屬於勞苦大眾。


臨高啟明是起點小說,喜歡的不一定就得是左翼,那些馬列信徒或許對臨高啟明寄託有一種寄託吧。

我說不上喜歡,但是也可以合理的分析一下。

臨高眾最終會把全世界當做殖民地,搜刮全世界的資源和財富,臨高的文明繁榮,進步,強大,而臨高之外的則依然長期處於封建時代。

臨高強大的武力可以獲取全世界的資源,而全世界的資源保證了臨高強大的武力,這是一個良性循環的關係,比如說臨高有強大的生產力和軍事組織對可以傾銷和掠奪全世界的資源,土著想要模仿?對不起人家技術永遠比你先進,而且還可以動用政治和軍事打壓。所以除非元老院分裂,否則可以永遠壟斷技術。

防禦技術擴散也很簡單,劃分階層,一等是穿越眾極其子孫,二等從龍功臣極其子孫,三等是提拔的基層幹部,四等工人和軍人,剩下的只能採集資源,試圖反抗或者擴散工業資料的世世代代賤民。最好弄個宗教出來,由於掌握跨時代的生產力,元老院完全可以通過小恩小惠避免「資源採集者」大規模反抗,強大的武力粉碎所有的叛亂。

怎麼就做不到?蒙古人都能吊打全世界,燧發槍和線膛炮完全可以逼迫世界上大部分地主合作。

至於提高社會生產力?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沒有競爭者。工業由五百個家族控制就行,世界是用來採集原材料的,所以說根本不會可能出現進化到盡頭元老階級控制不住的情況!!!

總結他們將締造一個穩定的千年帝國,甚至萬年帝國。


顧誠先生寫過好幾篇文章指出姚雪垠在明末農民戰爭史上的知識錯誤,所以我覺得姚的小說不火可能是因為技術原因,即時代性構建得不好,沒辦法使人有強烈的代入感。


姚雪垠黑李自成都到骨子裡了。

看了慧梅之死還能覺得李自成多正面的都是語文閱讀水平停留在小學中低年級的。


我就想問《臨高啟明》到底怎麼回事,整天看見知乎上的人在那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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