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解讀魯迅的《傷逝》?
可以分別評析涓生和子君這兩個人物,以及他們的愛情觀,並結合自己的看法。從其他角度解讀也可。
另,我有這樣的疑惑希望得到解答:為何許多人(包括涓生)認為追求理想是崇高之舉,而追求愛情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狹隘呢?為何女人會因為看重愛情而被輕視?
第一次寫長的答案,不合適的大家多包涵。
不妨先來細數文中涓生所提出的,他對愛情的兩點看法:其一,是「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其二,是「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在實際中,子君與涓生愛的方式遠沒有預想中的熱烈幸福。以至於,涓生半是痛苦半是無奈地敘述道「我已經記不清那是怎樣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豈但現在,那時的事後便已模糊,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同居以後一兩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想。」「她卻是什麼都記得。我的言辭,竟至於讀熟了的一般,能夠滔滔背誦。」
這反映出的,實是兩人愛情觀甚至於價值觀的不同,或者說,婚姻生活對於子君價值觀不留情的改變。涓生追求的是性格志趣上的相同與契合,他期望子君成為他的精神伴侶,在茅椽蓬牖之時,也能「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浪漫;這原本也是子君的追求,可,現實卻與理想背道而馳。
兩人尚未結婚之前,他們「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可後來,兩人之間的關係變為了「可惜的是忙。(子君)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功夫也沒有,何況讀書與散步。我們常說,還得雇一個女工。」
在生活的艱難與貧苦中,涓生忙於抄寫公文和信件,責怪子君「不如從前幽靜與體貼了」。然而子君所做出的一切行為,實是在嘗試著成為一個可以料理一切家事的賢妻良母。她盡心打理生活,安排涓生的日常起居,飼養油雞和小狗,卻在無形中忽視以至於放棄了與涓生所有的精神交流。她從一個讓涓生認為「中國女性並不是無法可施」的新女性代表,一個敢於像《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一樣出走離開黑暗舊家庭的人物變成了涓生所不齒的女子,在柴米油鹽中漸趨庸俗,具有封建傳統色彩的思想在她的價值觀中一點一點顯現出來。
那麼對此涓生是如何反應的呢?他並沒有意識到這一切的根本原因,而是徒勞地責備與埋怨。他希望子君能與他在精神地位上真正平等,但卻做不到尊重子君;他近乎嫌棄子君的安排生活,但卻從未試圖幫助子君遠離這種瑣碎的生活。他的自私與軟弱,對於溫情的吝嗇,將子君越推越遠,也最終將他們之間的愛情送進墳墓。
子君的愛是被現實和理想的差距所剝奪的,而涓生的愛則是因為子君價值觀的逐漸偏離而消逝的。小家庭的幸福與安寧逐漸凝固,浪漫也終於難以為繼。
倘若嘗試著從更高一層的角度來解讀這篇文章,我們可以讀出魯迅先生更為深厚的用意。描寫新時代的自由愛情,反應的是封建禮教與先進的民主思潮衝突的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於自由美好理想的追求與慘淡現實的碰撞。這種追求也具有其盲目性,正如涓生與子君的愛情也有其不理智的一面。
愛情並非只有享樂與美好,也承載著生活的艱難。追求個性解放並非僅僅一腔熱血即可,清楚自己想要什麼,能為此付出什麼,才是真正要義。
《傷逝》一文由子君與涓生的命運,折射出魯迅先生對於那個時代冷靜而現實的思考。我的觀點與題主恰好相反,我認為:真正狹隘的不是子君的愛情,而是涓生所謂的理想。
《傷逝》開篇明義: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很顯然,這一出悲劇,錯的可不僅僅是子君,更是自己。
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愛情故事,兩位志趣相投的年輕人不顧親朋好友的強烈反對,毅然決然地在一起了。
因為愛情,因為純真熱烈的愛情,他們選擇了私奔,脫離了一切家族束縛,開始了一段嚮往自由的夢幻之旅。和普通的年輕人一樣,脫離了家族束縛也意味著脫離了家族支持,勉強為生的兩人漸行漸遠。一個油鹽醬醋,一個謀劃生計,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同居開始的日子格外美好,心中有著無限的期待。如膠似漆的眷侶自然而然地認定「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
可隨之而來的,便是生活瑣碎與衝突分歧。
外來的打擊接踵而至,他們沒有盼來所謂的安寧幸福,與最初的開始也漸行漸遠了。默默地相視片時之後,破屋裡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
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就連最初的那點溫情與默契也不復存在了。她不再是那個純真,堅強,透徹的子君了,柴米油鹽抹去了她的靈氣,只剩下一個「為我而活」的軀殼。
那個家中冰冷的軀殼還是我愛的子君嗎?不是了,那個女人陌生的可怕,慢慢的,我也不再回家,我不想再留守那個冰冷的牢籠。
我知道,我不愛她了,因著她的改變。她對於愛情的執念令我心生厭煩。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捨去,——我也突然想到她
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我對她避之不及,視若猛獸,只有分開方能解脫。可我不想做那個壞人,那個說分開的壞人。所以,我冷落她,無視她,躲避著她,只求她有「醒悟」的那天,早早離去。甚至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我想過她的死。——這是情侶間常有的現象吧,我想與她分手,但又不想做那個提出分手的壞人……
可是,她總是隱忍的,總是包容的,把我當作迷途的孩子一般。可我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了。
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挂念地做事……。
我終於說出口了,她會離開我吧?
在通俗圖書館裡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面。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面便要來到了。
我欣喜若狂,嚮往著自由自在的新生活,一如去年那天一樣。她終於走了,我興奮不已,好似脫韁的野馬,飛奔回家,那個沒有子君的家。
可是,沒有預料中的自有,美好,安寧,而是無盡的自責與悔恨。我不應該將真實說給子君,我們相愛過,我應該永久奉獻她我的說謊。如果真實可以寶貴,這在子君就不該是一個沉重的空虛。謊語當然也是一個空虛,然而臨末,至多也不過這樣地沉重。
我以為將真實說給子君,她便可以毫無顧慮,堅決地毅然前行,一如我們將要同居時那樣。但這恐怕是我錯誤了。她當時的勇敢和無畏是因為愛。我沒有負著虛偽的重擔的勇氣,卻將真實的重擔卸給她了。她愛我之後,就要負了這重擔,在嚴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見我是一個卑怯者,應該被擯於強有力的人們,無論是真實者,虛偽者。然而她卻自始至終,還希望我維持較久的生活……。
那個曾經安寧與幸福的衚衕里,只剩下異樣的空虛和寂寞。
情節發展狗血的理所當然:熱戀-同居-幸福-凝固-逃避-分離。這是涓生從愛到不愛的全過程,因為現實早已打垮了這段曾經的愛情,子君那點挂念也成了他心中的負累。與現實追求相比,涓生早已輕看了子君,也放棄了愛情。
涓生自以為的愛情,涓生避之不及的子君,卻在故事結尾給了他最大的震顫,讓他徹底明白,那個卑怯者其實是自己,能被看輕的只有自己的所謂理想。
因為愛情,子君離開了家。
因為愛情,子君變賣了首飾。
因為愛情,子君圍鍋灶台。因為愛情,子君替他承擔了現實的重擔,在冷風中無畏前行。沒有了子君的涓生,只剩下無盡的虛空。說出真話的涓生脫離了子君,脫離了那個為愛庇護著他的美好,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重的現實。直到這一刻,涓生才明白,他沒有直面現實的勇氣,更沒有承擔沉重的能力。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離不開子君的愛意。
記得有一句話的大意是這樣的:如果你覺得自己的生活很輕鬆,那是因為有人在替你受苦。(原話記不清了,如知曉出處,請評論告知,多謝。)
最狹隘的不是子君,更不是愛情,而是那個自以為精明的涓生。最偉大的不是涓生,更不是理想,而是那個因愛情無畏的子君。看到一片解讀,感覺非常精彩,直接貼鏈接了:析《傷逝》的反諷性質
原文也一併貼上:
《傷逝》被公認為是魯迅小說中最複雜,最引起歧義,連周作人都說「在魯迅作品中最是難解的一篇」。也許我的看法也不過是諸多歧義中的一種,但我還是試圖探究我的閱讀感受,給自己一個可以說得過去的解釋。
三十多年前,我還在上大學期間就曾試圖寫一篇談《傷逝》的文章,終因感覺的混亂和說不清楚而作罷。當時最被接受的主題之一「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的思想內涵和最受稱道的「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的子君的言說,給我的印象是正說,但又似乎並不純粹是正說,有一種誇張、突兀,用今天的話來說,多少有點「諧摩」的味道,故作信以為真。另外就是涓生和子君的故事是相當模式化的。經過反覆揣摩,我現在的看法是,就整體而言,魯迅是以一種反諷的觀點來觀照和講述涓生與子君的故事的,儘管這種反諷是不動聲色和隱性的,但幾乎無處不在,甚至可以說是《傷逝》的一個結構原則。
一、講述的與被講述的涓生
以手記體寫的這篇小說,一方面採取的是涓生內心獨白的敘述方式,魯迅選取涓生作為敘述者,用小說敘事學理論的分類,基本上可以說是一種不可靠的敘述。作者以副標題特別標示「涓生的手記」,就是在提醒讀者要注意是誰在講述,不是可以站在客觀立場的作者,也不是愛情悲劇的犧牲者,而是悲劇的製造者「負心人」在懺悔和講述他與子君的故事,保持距離和警覺應是題中應有之義,這是小說形式的敘述規定;但另一方面,涓生又是作者筆下的人物,其不可靠性質又決定著作者不能與他合二為一。涓生在講述的同時,又是被作者所講述的,小說通篇並非只有涓生一人的敘述維度和聲音。我認為,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傷逝》的歧義正產生於此。由於在涓生的敘述中就潛藏著作者的聲音,而透露出作者和敘述者在價值與判斷上的差異,表面意義和真實意義的不同內涵,從而造成不能彌合的敘事分裂,反諷不僅是這分裂的標識,也是其來源。
《傷逝》具有迷惑性的是,敘述者的「悔恨和悲哀」在開頭和結尾處所表現出的感情的強烈和真摯很容易征服讀者,誤將涓生視為作者的代理,甚而至於是可靠的敘述者,把他的講述和評判與隱含作者的視角和準則合而為一。更何況,涓生作為敘述者,即使直接反諷自己,也很可以被視為真心「悔恨」的證據,更博得同情,而使自己這個「戴罪之身」講述的愛情悲劇真假難辨,撲朔迷離。因之,如何覺識到隱含作者的聲音及其反諷意識就成為理解《傷逝》的關鍵一環。
反諷的一個最基本的特徵是表象和事實形成對照,而話語與思想、信念與事實之間的差別正是反諷活動的天地。[1]雖然《傷逝》開篇在涓生充滿感情地敘述與子君熱戀的回憶中,我們很難發現反諷的語調,但一進入求愛程序,涓生對自己「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電影上見過的方法」,「含著淚握著她的手,一條腿跪了下去」[2]的描述已使自己成為嘲弄的對象。讓人不解的是,涓生竟會為自己的這一姿態而「愧恧」,作出「淺薄」、「可笑」、甚而至於有些過分的「可鄙」的評判。是涓生在嘲笑戲謔自己嗎?據涓生的陳述,子君「並不覺得可笑」,「毫不以為可笑」,因為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愛我,是這樣地熱烈,這樣地純真」。也就是說,在涓生看來,出於「熱烈」而「純真」的愛,不管做出多麼愚蠢的舉動都不可笑。那麼,是涓生從沒有愛過子君嗎?涓生自述:「我已經記不清那時怎樣將我的純真熱烈的愛表示給她。」在這裡,涓生使用了和子君的愛完全相同的修辭:「純真」「熱烈」,來描繪自己對子君具有的同樣相等的愛。那麼,按照涓生的邏輯,他何必要那麼過分地貶損自己的真愛舉動呢?從此,我們已可以瞥見隱含作者的影子,儘管此時他和涓生的區別還不太分明。作者對涓生這一求愛細節的選擇和評判,實際上已經和前面提到的雪萊一起,與涓生建立起一種隱喻關係,為他定下了基調:中國式的雪萊,是模擬的、淺薄的、可笑的,甚而至於可鄙的。
人們普遍認為,涓生的悔恨和悲哀並未使他放棄自我狡辯,他對子君指責的一個最重要的信念依據就是:「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對此,讀者很容易信以為真,並順此惋嘆同居後的子君因為陷入家庭瑣事之中,不能使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而失去涓生的愛,卻忘記反觀這一愛情觀的信仰者自己如何呢?
在涓生對愛情這一真誠的主張和堅定的信念與其真實地流露,坦白地承認所經歷的愛情事實的對照中,即信念與事實,所言與所行的矛盾中,隱含作者與小說講述者分道揚鑣,其揶揄態度清晰可察。與相信「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相反,涓生連對求愛這一最動感情的時刻,他「事後便已模糊,夜間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斷片了;同居以後一兩個月,便連這些斷片也化作無可追蹤的夢影。」如果說,涓生以子君不斷回憶他求愛場面的敘述,旨在揭露子君愛情內容的凝固;他的坦承暗示的已是他愛情內容比「凝固」還不如的消褪,轉瞬即逝性質。同居以後,涓生更是直言不諱:不過三星期,就漸漸清醒地讀遍了子君的身體和靈魂,於她「已經更加了解」,卻也「真的隔膜了」。在這裡,魯迅完全沒有描寫子君的身體,這意味著其美醜與否不是原因的所在,涓生對子君身體的真實感受恐怕也不是指向子君個人。試想: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身體的感覺能夠不斷更新,生長,創造嗎?起碼涓生的回答正相反。「讀遍了她的身體」之修飾詞「清醒地」的真實含義,不過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所謂「真的隔膜了」,也不過是徹底喪失興趣和刺激的文藝說法罷了。涓生根據自己愛情的真實經驗總結出的「愛情的定則」:「更加了解」,「卻是更加隔膜」;「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這恰與他所說的「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的信念形成矛盾和悖論,從而構成典型的反諷語境。
事實上,涓生拋出這一愛情箴言的真實動機在於指責子君,雖然指責的內容完全是老生常談,但其方式卻值得分析。比如,他抱怨子君同居以後,「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但又加上一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個女傭」。這一贅語看似自責,顯然也在提醒讀者,如果有個女傭,子君就可以擺脫家務,而過上他所嚮往的讀書散步談天的生活了。在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式中,這句話的前半指責子君,後半卻指向涓生了,因為他不能掙錢請女傭,妻子承擔家務,他還抱怨就是不情之舉。接著作者又讓涓生繼續責備子君因小油雞而和房主小官太太暗鬥,再一轉:「人總該有一個獨立的家庭。這樣的處所,是不能居住的」。涓生失業在家譯書,更加不滿子君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貼,屋子裡總是散亂著碗碟,瀰漫著煤煙的同時,仍不忘又一轉:「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這無疑都是在以同樣的方式和邏輯暗示,如果經濟允許,能有獨門獨戶的住所,一間自己的房間,這些糾紛本是可以避免的,由此清楚地顯示出隱含作者與敘述者的敘事分裂。子君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傾注著全力」「日夜的操心」家務,換來的不是丈夫對她的感謝和愛,在涓生對她「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的描述中,在他奉勸子君「萬不可這樣地操勞」,「我不吃,倒也罷了」的忠告里,我們可以感到隱含作者譏諷的眼神:「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飢餓」,[3]涓生不可能不吃,而子君也就不可能停止操勞。涓生埋怨「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彷彿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實在與涓生也無法改變自己的「鑄定了」的路一樣無奈:「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裡便坐在辦公桌前鈔,鈔,鈔些公文和信件」。兩種同樣生存境遇的並置所形成的對照,無聲地反諷了涓生對愛情不現實的幻想。
涓生失業對這掙扎在生存線上小家庭的打擊,無疑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涓生卻說成是「這樣微細的小事」,甚而子君為此變色,也成為他痛心子君由無畏變得怯弱的一個理由。而他自己雖然嘴上說「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但他的心「卻跳躍著」,終也不得不承認「彷彿近來自己也較為怯弱了。」反諷即從這話語和事實形成的對照,說出自相矛盾的意見中油然而生。
涓生另一頗具迷惑性的觀點是「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就這一觀點本身而言無疑是生活的真理,也經常被理解為《傷逝》的主題之一。但隱含作者為這一觀點所構設的語境,涓生的捨棄行為造成子君死亡的事實與這一觀點形成對照,使它成為涓生為自己「求生」,「決然捨去」子君的託辭。隱含作者所採取的讓涓生自我暴露式的反諷手法,正像涓生自我揭露的那樣,如同「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雖然涓生為自己捨棄行為的申辯理直氣壯,冠冕堂皇,但在其真實用心和災難後果的對照下,隱含作者忍無可忍的嘲諷的確可以說是「惡意」而「刻毒」的了。
小家庭面臨生存危機,涓生想到的恰恰不是他所說的「攜手同行」,而是像殺掉油雞,甩掉阿隨一樣地擺脫子君,為此而費盡心機。始則暗示子君他「大半倒是為了她」才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希望子君能夠「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在涓生「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的抱怨里,在子君「沒有懂,或者並不相信」,涓生不得不進而循循善誘,「故意地」施以「稱揚諾拉的果決」的計謀中,我們可以領會隱含作者躲在涓生背後的「惡意」學舌;對於自己不負責任,要卸包袱地拋棄子君的小人打算,隱含作者卻讓涓生想像成「奮身孤往」,「遠走高飛」,人生的第一要義,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還未忘卻的「翅子的扇動」,「新的生活的再造」,甚至讓涓生為自己解脫後的自由做起了白日夢:「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想像自己「輕如行雲,漂浮空際」,這些大詞和「強有力的人們」與涓生一再想到子君的死,還要粉飾自己,將責任推到子君身上的「卑怯的」小男人行徑(用魯迅的話來說,「這真是一錢不值的沒有出息的男人」[4]),形成刻意的反諷的對照。
與涓生形成對比,造成最大的反諷之境的力量來自子君。當涓生在圖書館裡「孤身枯坐」,把同居後的生活歸咎於「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覺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們的分離」的時候,他大概忘了,子君自結婚以後的所作所為正是把生活放在第一。如他所說「子君的功業,彷彿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一日三餐,「川流不息」。不管涓生是一個如何「忍心的人」,子君自尊地選擇離開的那一刻,最後為涓生做的事仍是「操勞」他的生活。面對子君走後「異樣寂寞和空虛」的屋子,涓生看到的「是鹽和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他明白「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藉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涓生為了「免得一同滅亡」,選擇的是「決然捨去」子君,而子君卻「決然」選擇「捨去」自己。兩廂對比,涓生居然還能以「第一,便是生活」為自己做冠冕堂皇的辯護,從這一語境的鋪設,我們真可以感覺到隱含作者蔑視的反諷鋒芒。
涓生另一個迷惑了不少人的觀點是「人是不該虛偽的」,假如沒有說真實的勇氣,而苟安於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闢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嘗有!」話同樣是不錯,但這話卻是當涓生無論怎樣暗示,子君也「愚鈍」得領會不了他能如此薄情,要明告她,又不敢的時候想到的,因而也不能不說是隱含作者刻意構設的涓生強詞奪理為自己製造的又一個託辭。即使如他所說,我們可以試問,涓生真正做到「真實」了嗎?如前所述,他一直在以虛偽的託辭為自己真實的意圖做遮羞布,甚至一再想到子君的死,雖然立刻自責,懺悔,終殘酷地以「說我的真實」的名義,親口講出 「我已經不愛你了」, 給予子君致命的一擊。正如吳曉東所分析的,涓生試圖將人們的視線轉移到形而上領域以推卸責任,所強調的邏輯「正是『真實』害死了子君,而不是他的拋棄。」[5]隱含作者唯恐讀者信以為真,緊接著又讓涓生無恥地加上:「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挂念地做事……」這難道不是對他所說「人是不該虛偽的」,最尖刻的諷刺嗎?他大概忘了,此時的自己正是為了找不到事做而把子君看作「很重的負擔」。當涓生得知子君的死訊後,作者讓涓生給他所謂的「真實」下了一個定義:「她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破折號為涓生的「真實」所做的注釋是「無愛」。
總之,涓生講述的是他自認為的真實,他對自己的言行不一,信念和事實,顯意識和潛意識的矛盾,完全無知無覺。隱含作者不動聲色地稍加點染,略作鋪陳而形成的反諷語境,使涓生的講述越真誠,越加自我暴露,也越加自我反諷,從而使文本傳出兩種聲音,雙重意義。表層是涓生的話語,深層則是隱含作者對其話語的反諷。涓生的手記被題為「傷逝」, 與其說他「傷逝」的是子君的死,不如說他「傷逝」的是自己的「愛」[6]。對於涓生來說,這是一個揭示自己愛的逝去的真實的故事,但在隱含作者的講述下,它又成了一個在「無愛的人間」發生的虛偽的故事。隱含作者以涓生「傷」愛「逝」去的故事,揭露的恰恰是他的無愛,從這個意義上說,隱含作者也在「傷逝」,但他「傷」的是愛在人間的「逝」去。
二 雙重被講述的子君
子君已經逝去,不再能講述自己。同樣,在「涓生的手記」中,她也不僅僅是被涓生講述的,隱含作者也在講述他的子君。
人們常常把涓生與子君的關係僅僅定位為啟蒙與被啟蒙,並為子君前後的變化之大而感到不解。其原因之一,恐怕也是忽略了這雙重講述的不同聲音。
在涓生的故事中,子君開始的確是被他所談的伊孛生、泰戈爾、雪萊所代表的男女平等,打破家庭專制和舊習慣等新思想所啟蒙,但這不過是一帶而過,涓生更強調的是,一個最初比他還「透澈,堅強得多」,有著「徹底的思想」的子君。她不僅高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力」,而且能夠堅強果敢地走出父輩的家門;具有著「大無畏」的勇氣,能夠「坦然」面對來自社會的「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敢於和「鯰魚須的老東西」及臉上塗著「加厚的雪花膏」的小東西為代表的社會決裂,被寄託著「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中國新女性。她不僅讓涓生「狂喜」,贏得了涓生「熱烈的愛」,為他這棵「半枯的槐樹」帶來「新葉」, 使他「驟然生動起來」,也「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一起創立了不合法律規範,「滿懷希望的小小的家庭」。可見,涓生是把子君置於自己的拯救者的位置。但同居以後,涓生的講述突出了子君的變化。在一小段的概述中,涓生竟用了一系列的與他所追求的愛情性質:「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相反的詞語:「讀熟了一般」、「滔滔背誦」、「相對溫習」、「複述」、「自修舊課」等,來突出子君守舊、凝固,因襲的愛。在生活上子君則整天忙於家務,毫無情趣可言。讓花枯死,為小油雞與小官太太暗鬥。涓生失業,子君不僅從「大無畏」變得「怯弱」,更不善體貼,以致為爭面子,她竟能為了不讓房東太太「嗤笑」,將家裡「求生」的口糧節約給小狗阿隨吃,而使涓生吃不飽,覺得自己在家裡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最後為生活所迫,涓生殺掉油雞,放掉阿隨之後,子君更只剩下「頹唐」、「凄慘」和「冰冷」,成了涓生「求生」的「很重的負擔」,「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如果對照子君出走前,還將他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都收拾好,「鄭重地」留給涓生一個人的行為,顯然,涓生對子君的講述是不合人物性格邏輯的。正像隱含作者躲在涓生後面所提醒的那樣,「子君有怨色,……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不過,從整體上,涓生對子君這種「先揚後抑」的手段卻正符合涓生為自己離棄子君而辯護的心理邏輯。子君先後的變化越大,涓生先後的愛與不愛才越合情理。
所幸的是,隱含作者有自己的看法,他對涓生的反諷可以提醒我們對子君的變化作出不同的判斷。但我也同樣感到,隱含作者並非是子君的袒護者。從子君「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一豁達無畏的言論,和她的遭遇及所作所為而形成的強烈對照中,我們仍然可以看見隱含作者溫和的反諷態度。
子君是兩次走出家門,第一次她即使不像魯迅在《娜拉走後怎樣》里所說,「除了覺醒的心」,一無所有地走出父輩的家,卻是為與涓生創立「滿懷希望的小小家庭」而傾其所有。小說的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是,涓生能夠模仿電影里的姿態向子君求愛,卻沒有仿照西方的禮節,送子君一枚象徵承諾和誓言的婚戒,反而是子君「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這似乎意味著涓生開始並沒有成家的打算,如果聯繫子君因「不好意思」正視雪萊的「最美的一張像」,而被涓生斷定「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來暗示子君身體的不開放,還有涓生求愛後子君的反應:「她臉色變成青白,後來又漸漸轉作緋紅」,「孩子似的眼裡射出悲喜,但是夾著驚疑的光」,而且是「允許」,不是「同意」,大概可以斷定涓生是在求歡,而不是求婚。子君賣掉自己的金戒指,不僅意味著涓生自始就沒有責任意識,也說明他沒有任何經濟基礎。所以,最初面對社會的「輕蔑」,子君能夠依賴父輩的贍養,自負地以「目不斜視」,「全不關心」,「坦然如入無人之境」的驕傲予以回擊,但和一無所有,僅靠微薄的工資勉強維持生活的涓生同居以後,當社會以辭退來對異己者進行殘酷懲罰時,她不得不低下高貴的頭,變得「怯弱」。子君的後來遭遇使她開始所擺出的那種「空虛」的驕傲姿態,天真而安然篤信的無知無覺成為反諷的對象;子君也可以憑藉涓生的愛,決絕地和胞叔、父親斷絕關係,但愛的逝去,她唯一可以選擇的路,又只能是回到她曾「出走」的父輩的家,這又該是多麼難堪的命運。涓生所述,愛面子是子君的一大性格特徵,這樣的性格與她的人生真是形成了一種難堪而殘酷的反諷。我們不僅可以將子君前後的不協調形象看作是一種反諷情境,實際上,涓生對愛情的信念和憧憬:「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反過來也與子君只以「溫習」舊日涓生求愛的場景為愛之寄託,僅以每日「川流不息」地做飯為業的愛情方式形成反諷的對比。當子君意識到情感危機,仍以自己的方式拯救愛情時,她越努力,就距離涓生越遠,越使自己成為被嘲弄的對象。子君的種種遭遇恰恰與她的豪言壯語相反,說明著「我不是我自己的,誰都有干涉我的權利!」
隱含作者的反諷態度還可以從子君給叭兒狗命名為「阿隨」見出。從文本看,阿隨可以看作是子君的隱喻。它不僅暗涉了子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婚姻態度,也暗喻了子君在家庭中的位置。這也就難怪,涓生迫於生存的壓力拋棄阿隨以後,回來見到子君「凄慘的神色」令他吃驚了,冥冥中子君已經意識到,涓生下一個捨棄的將輪到她。這也是子君真實的處境對她「我是我自己的」「徹底的思想」的極大嘲諷。另外,在子君面對涓生的求愛,「超過她的冷漠」,以及說出「不愛」的幾個感情變化的重要時刻,始終被描述為「孩子似地」、「稚氣的」,傳達了隱含作者對子君毫無變化的真實心理狀態的提示,而與她的「大無畏」言說所顯示出的小孩說大話的性質同樣形成對照,說明著子君始終沒有成年,不管被愛,還是被棄都處於被動的「無我」的狀態。「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所言與言者身份的不合再度形成反諷。從這個意義上說,涓生講述的子君變化之大令人生疑,隱含作者講述的子君之不變也讓人心驚。
隱含作者的子君是始終沒有覺悟的中國式的娜拉,即魯迅將易卜生的娜拉引申開去的專門所指:「別人怎麼指揮,他便怎麼做的」[7]傀儡。從這個角度看來,子君的毅然出走,包括將所有的「生活材料」都留給涓生,也未必不是她服從了涓生的意願:希望「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以使自己獲得「脫走的路徑」,「新的生路」。事實上,涓生並沒有僅僅停留於潛意識的「一閃」,從他 「更久地在外面徘徊」,「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 的坦白來看,隱含作者用兩個「照常」的排比,是在提醒我們——涓生在刻意用行動一次次地讓子君明白他的意願。他是出於自私的目的,蓄意逼迫子君自動出走而不承擔任何道義上的責任。所以,涓生將子君「毅然走出」稱頌為娜拉式的「勇猛地覺悟了」,實在是隱含作者躲藏在涓生背後所發出的辛辣的諷刺。
由此可見,隱含作者所講述的子君的故事實際上與流行的娜拉的故事恰恰形成互文和對比:如果說,娜拉因自我覺悟到「自己是丈夫的傀儡」而出走,子君的出走則是聽隨了丈夫的指揮,做了涓生的傀儡,是涓生所希望她的「覺悟」,而不是她自己的覺悟。娜拉因不做傀儡而出走,子君則是因做了男人的傀儡而出走。可以說,子君的兩次「出走」事實上都是被迫出走,第一次因戀愛,使她的叔子「氣憤到不再認她做侄女」;第二次則是涓生以言行相加的逼迫。這種「反覆」的修辭手段使子君的死成為一種象徵,即無論在父家還是夫家,沒有經濟權[8]的女子沒有屬於她的家,在社會上無立錐之地。這一主題反過來正是魯迅所說:「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裡,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9]為強調這一主題,魯迅雖然從事理上推想起來,斷定娜拉走後「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但他在《傷逝》中,以子君之死決然地否定了「回來」的路。
總之,涓生講述下的子君是一個因不能使愛情「時時更新,生長,創造」而失去愛的故事;隱含作者所講述的則是不成熟的,做男人傀儡的子君如何為男人,卻被男人犧牲的故事,沒有經濟權的女子也沒有家的故事。
在試圖以反諷概念為《傷逝》的種種歧義做出某種程度的統合,為其合理化進行了分析和闡釋之後,我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即涓生在小說開頭和結尾部分抒發的看似「悔恨和悲哀」的強烈而真摯的情感。這一頭一尾明顯和小說主體部分斷裂,讓人感覺隱含作者與敘述者似乎已經合二為一,涓生似乎成為作者的代理了。
從涓生的角度看來,一頭一尾傳達了涓生在寫作這篇手記時的聲音,記錄的是他當下的情感,而小說主體部分是他對過去與子君一起生活的回憶,其間的偏離表現了現在的涓生與過去的涓生之別。他在為子君不是被他所殺,卻因他而死感到痛心和悔恨的同時,或許並不認為自己堅守愛情的信念和感情的真實有什麼錯,或許這本身即是他推卸責任的高明手段,因而自覺不自覺地把追憶和懺悔變成了為自己的辯護。
但隱含作者顯然並不這樣看,這從小說結尾的處理可以見出。作者把涓生「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的懺悔行為,與「子君的葬式」——「是獨自負著虛空的重擔,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威和冷眼裡了」進行對比;並將他在街頭所見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後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與涓生「給子君送葬」的方式——「我仍然只有唱歌一樣的哭聲」作類比,通過使用完全相同詞語的手法,在街頭葬式和涓生給子君送葬的方式之間划了一個等式,確鑿無疑地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涓生為「給子君送葬,葬在遺忘中」而作的「手記」和街頭所見用作葬式裝飾的「紙人紙馬」一樣是假的,虛飾的;涓生手記中的「悔恨和悲哀」不管多麼強烈和真誠,都與葬式後面的哭聲一樣,「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麼輕鬆簡捷的事。」因之,涓生以「手記」祭奠子君的寫作行動,恰是出於一種「為了忘卻的紀念」,要「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10];隱含作者卻是把涓生 「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的這第一步評定為——不過是在「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
如果我們將涓生所抒發的「我願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麼,即使在孽風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的強烈情感看作是真實的,但願涓生真能找到子君,或者說設想另一種結局:他們沒有分離,子君沒有死。隱含作者的考問似乎仍在窮究不舍:小說敘述子君死後,作為她隱喻的阿隨「回來了」,涓生也「不單是為了房主人們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為著這阿隨」搬出了吉兆衚衕,又回到了從前與子君相悅的會館。但他的情感卻再也回不去了——「那時使我希望,歡欣,愛,生活的,卻全都逝去了,只有一個虛空,我用真實去換來的虛空存在」。涓生過去生活在「寂靜和空虛」中,現在雖然和阿隨一起回來了,仍然還是陷入「這樣地寂靜和空虛」中。這種如一隻蜂子或蠅子停在一個地方,忽然飛走又回來停在原地點,不過繞了一點小圈子的魯迅式典型情節,很可能意味著不管涓生是否找到子君,他們是否分離,「使他希望,歡欣,愛,生活的」, 卻是早晚都要逝去,「虛空存在」乃實有。在這裡,我們又與魯迅的一個側影相遇。
三 作者的反諷世界觀及其他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見出,《傷逝》在表層上是涓生在向他的讀者講述他與子君的故事,但實際上敘述者涓生的講述又同時是被隱含作者在向他的讀者講述著。也就是說,敘述者涓生的講述成了作者整個敘事結構的構成部分。在一個層面上的講述,在另一個層面上變成了被講述的內容。正因為是作者在掌控著講述的聲音,它所傳達的信息是講述者涓生所不知的。作者智慧地運用受嘲弄者也許要用的語言,或者並置其自相矛盾的意見,或者以言行不一,表象和事實的對比構成反諷性事態,使敘述者的講述反而成為嘲諷自己的來源,也使涓生為擺脫罪惡感,推卸責任的敘事成為一篇沒有成功的辯辭。
需要指出的是,涓生和子君雖然程度不同地處於被嘲諷的位置,[11]卻並非是嘲諷的特殊對象,而是作者所具有的反諷世界觀使然。《傷逝》中涓生有一段主語不明而突兀的感慨:「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裡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這段話顯然表現出對於人類的生存困境,愛情困境,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玩弄虐待,無論你怎樣掙扎都無法擺脫毀滅性的結局,最多只是一個遲早問題的看法。這一居高臨下,洞察終了的俯視觀點,它只能來自隱含作者,而非天真地相信「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的涓生。它表明作者不像大多數小說家那樣,從讀者產生共鳴的一個人物或一種觀點上體現自己的主體性,而是站在他的作品之外,這正是「反諷觀察者在反諷情境面前所產生的典型感覺」[12],是反諷觀察者與他所觀察到的事物所構成的一種特殊關係,正所謂「真正的反諷『始自對整個世界命運的沉思』」。[13]從這個俯視角度上看來,涓生和子君就並不是作為獨特的個體存在,而是愛情的雙方:男人和女人的代理;人類存在的兩極:理想和現實,精神和肉體的代理。兩者之間具有根本性的抵觸反映了隱含作者對於世界在本質上即為矛盾的反諷觀點。這種反諷觀點認為:在任何矛盾中,都含有兩種互相矛盾的真實,在任何進退維谷的境遇中,都存在兩種同樣難以實現的行為過程。也許兩者都是應該辦到的,經驗可作多種解釋,而沒有一種解釋是絕對正確的,反諷即是對這個基本對立矛盾體,對生活複雜性和價值觀相對性的覺識和呈現。因而,反諷與其說是存在於反諷觀察者的態度里,不如說是存在於被觀察的情境里,換言之,不僅在法官,更「深隱在案例本身」。[14]
據許欽文回憶,魯迅曾把尚未完成的《傷逝》原稿交給他看,並告訴他:「這一篇的結構,其中層次,是在一年半前就想好了的。」[15]魯迅標註《傷逝》作畢於1925年10月21日,也就是說,魯迅構思這篇小說當在1924年4月之前。這樣看來,魯迅於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所做《娜拉走後怎樣》的演講,就具有了特別重要的意義。且不說該文在主題上與《傷逝》所形成的互文關係,分析它的行文方式會使我們更容易把握魯迅所具有的反諷世界觀和人生觀。
該文通篇都貫穿著一種反諷詼諧的語調,如魯迅所說:「我因為自己愛做短文,愛用反語。」[16]針對社會普遍頌揚娜拉出走的「覺悟」,魯迅卻調侃地把娜拉走後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稱作是「實在只有」的「兩條路」;認為如果沒有看出可走的路,則「惟有說誑和做夢」,「便見得偉大」。你以為魯迅是在說「夢是好的」嗎?他一轉告訴你「錢是要緊」的;如果你接受了魯迅所說為補救人類「常常要飢餓」的大缺點,「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裡,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的觀點,他又一轉告訴你,即使在經濟方面得到自由,「也還是傀儡」。「不但女人常作男人的傀儡,就是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相互地作傀儡,男人也常作女人的傀儡,這決不是幾個女人取得經濟權所能救的。」[17]魯迅在認定「苦痛是總與人生聯帶的」,「『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的同時,又反過來說:「我終於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18]這種對人類渴望自由,而又無法擺脫沉重的肉身和社會制約的洞察,對各種人生態度和價值觀的不確定性和相對性的覺識,使魯迅採取了如他自己所說的中國老法子:「驕傲」與「玩世不恭」,一種「近於遊戲,不像步步走在人生的正軌上」的態度,[19]魯迅作品所瀰漫的那種嘲諷的鋒芒正是這種世界觀和人生姿態的自然流露,是他對人類理想與現實,精神與肉體之類不能解決的根本性對立物本身所處的反諷地位之反諷式的呈現。
也許有人會提出,當時人們還不知道反諷的概念,魯迅也從未使用過這一詞語,他在《傷逝》中是自覺,還是不自覺地使用了這種技巧?事實上,即使在反諷已經成為文論的一個重要概念,並被新批評推舉為詩歌語言的基本原則、基本思想方法和哲學態度的今天,人們也很難把這一概念定義得一清二白,但這一概念的前身就曾被使用為「諷刺」、「嘲弄」,新批評派又使這一概念擴大化為「語境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歪曲」,實際意義與字面意義對立。[20]在歷史和現狀這樣一個寬泛的把握中,來理解和闡釋《傷逝》中的反諷性質當不為太過冒險。而且,由於《傷逝》的手記體形式,全部是涓生的講述,其反諷性主要來自受嘲弄者的人物和作為觀察者的隱含作者,這正是一種典型的「不含反諷者的反諷」,或也可稱為「情境反諷」、「無意識反諷」, 是現代文論批評所致力挖掘的不那麼「明顯」,容易為讀者所忽略的反諷類型,而被「當作反諷概念由此進而囊括迄今為止尚未命名的種種情境反諷的橋樑。」[21]《傷逝》所形成的人物自身言行、命運,相互之間的種種對立的反諷網路,不僅反映了作者敏銳發現反諷對照事物的能力,也表現出高超的構造這些對照事物的能力。
自從《傷逝》問世以後,為把它模糊意義看明白,不少研究者都從作者創作的動機和心緒這一路徑做出了闡發。其中最為信而有徵,又最讓人不解的是周作人提出的觀點:「《傷逝》不是普通的戀愛小說,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的。」而且「信誓旦旦」地說:「我有我的感覺,深信這是不大會錯的。因為我以不知為不知,聲明自己不懂文學,不敢插嘴來批評,但對於魯迅作這些小說的動機,卻是能夠懂得。」[22]面對周作人如此自信和鄭重提出的這一觀點,我們的確不該掉以輕心。陳漱渝曾就這個問題寫過翔實的考證文章:《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前後》,其中他發現了一個重要的材料和線索,即魯迅寫畢《傷逝》的前九天,周作人於《京報副刊》發表了他翻譯的羅馬詩人卡圖路斯的一首同名短詩《傷逝》,並特意說明「這是詩人悼其兄弟之作」。
與《京報副刊》有著密切關係的魯迅很可能看到周作人的這首譯詩,假定情況確實如此,魯迅寫作同名小說當是一種做出回應的行動。而且魯迅寫完《傷逝》後,又很快醞釀創作了「有十分之九以上是『真實』」的《弟兄》,這說明周作人的譯詩的確引起了魯迅情感的風暴。如果對讀周作人給魯迅的絕交信和他的譯詩會發現,周氏兄弟使用了某些共同的詞語,或許可以被看作是一種對話。周作人所說他昨天才知道的什麼事我們無法推測,但他說自己「尚能擔受得起」的原因在於他理解「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這件事讓他認識到:「我以前的薔薇的夢原來都是虛幻,現在所見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因而「想訂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魯迅在《傷逝》中與周作人所說「可憐的人間」相對應的是「無愛的人間」。而且和周作人要「重新入新的生活」一樣,涓生也在尋找「新的生路」,他一再表白「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周作人翻譯的羅馬詩人卡圖路斯的短詩《傷逝》是這樣敘說詩人來到他兄弟的墓前,「獻給你一些祭品,/作最後的供獻,/對你沉默的灰土,/作徒然的話別」:
我照了古舊的遺風,
將這些悲哀的祭品,
來陳列在你的墓上:
兄弟,你收了這些東西吧,
都沁透了我的眼淚;
從此永隔冥明,兄弟,
只囑咐你一聲「珍重「![23]
《傷逝》結尾也描寫了一段「古舊的遺風」的葬式:前面是紙人紙馬,後面是唱歌一樣的哭聲。」涓生的反應是「我現在已經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麼輕鬆簡截的事。」如果周作人是以「沁透了」眼淚的「悲哀的祭品」來哀悼兄弟恩情的斷絕,作從此「永隔冥明」,的話別,那麼,魯迅顯然更沉痛。涓生抒發的是,即使「永隔冥明」,也要上天入地尋找子君的強烈到極致的情感和意願。而且子君走後,涓生說他要搬離吉兆衚衕,就因為他想,「只要離開這裡,子君便如還在我的身邊;至少,也如還在城中,有一天,將要出乎意表地訪我,像住在會館時候似的」,這傳達的不知是否也是魯迅對周作人的期盼。涓生所說他找子君「一切請託和書信,都是一無反響」,也正和魯迅與周作人失和後的所為一致。還有,魯迅和周作人對於他們失和的原因都諱莫如深,高度一致:(我們)「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
「神未必這樣想」是英國詩人勃朗寧一首詩的標題,是魯迅當年在女師大講課時講給學生聽的。裡面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故事的男女主人公是忘年戀,男人比女人大很多歲,男人因為年齡差距一直不敢同女人結婚。十年後,女人委身於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男人依舊單身,交往了一個女演員。結果四個人都很不幸。男人這時候才明白,或許他當初的顧慮才是違背神明的意願的,因為,神未必這樣想。 魯迅當時在講課的時候,一定未曾想到,就是這樣一則故事,給自己昏暗無光的感情生活帶來了新的生機。1925年10月20日,魯迅和許廣平正式相戀了。當二人的感情因長久的陪伴和精神的交流而日漸濃厚之時,大膽果敢的許廣平向魯迅表達了自己內心熾熱的情感。對於許廣平的表白,魯迅慌了。他第一次體會到愛情降臨的滋味,年少時對愛情的期待和遐想在他心中悄然復甦。但是他又實實在在明白自己與許廣平之間的距離。他給不了許廣平名分,更不能耽誤她的青春。 所以他拒絕了。 他向許廣平歷陳自己種種不配的理由,並問說:「為什麼還要愛呢?」「先生,你會真的不懂得愛情嗎?你真要為這舊世界犧牲掉全部的生命嗎?」"不,是我不敢,我自己明白各種缺點,生怕辱沒了你。「「可是神未必這樣想。」 他說她中毒太深,自己卻愣了許久。當許廣平握住魯迅的手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終於緩緩回握她的手,說道:「你勝利了。」 第二天,剛剛寫完小說《孤獨者》四天的魯迅,又一氣呵成了一篇以婚戀為題材的,充滿生活哲理和抒情色彩的小說——《傷逝》。 1927年10月30日,魯迅和許廣平終於在上海開始了他們的同居生活。
1.涓生
在一開始,有這樣一句話:「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
注意,「寂靜和空虛」這兩個詞在文中多次出現。
涓生是個新青年,由他和子君同居,朋友的離去和冷漠可以看出,在認識子君之前,他的反家庭專制、男女平等等言論,也沒什麼人傾聽、認同,那時他就是寂靜和空虛的,沒有知己朋友。子君的出現,讓他在寂靜和空虛中又滿懷著期待,他可以和她大談特談。他想做個新式的人,愛情也要進步。他和子君坦誠地說明自己的身世、缺點,這都是嘗試、動作。他們一起上街,遇到旁人的輕蔑,涓生便有些瑟縮,「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驕傲和反抗來支持」,他本身很年輕,想法也是脆弱、不成熟的,很容易就破滅。而他的「反思」從來都沒有深入到本質,他認為自己是對的,是誠實的,他錯在不該告訴子君他已經不愛她了。而正常的打開方式難道不是「我太不應該了,我沒有承擔起責任,做不到養家糊口,也沒有努力去維護我們之間的感情,對你的關愛太少,你離開我是對的,因為我如此自私。」
不過三個星期,他就讀遍了子君的身體、靈魂,覺得兩人很隔膜,和先前的熱烈很不一樣,他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那他做了什麼事讓愛情生長創造呢?他責怪子君不讀書,他失了業才開始打算靠翻譯賺錢,灰都積了不少,他又何嘗讀書了呢?他覺得子君忙於家務其實還是舊式那一套,說「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的操勞。」你說,他到底在幹什麼?他說的都不錯,可是現實允許嗎?他可以真的不吃嗎?他不從實際出發去想問題,總說些空話。
涓生口中說著打破舊習慣,談易卜生、泰戈爾,以為子君不好意思瞧雪萊的像是不脫舊思想的束縛,而他的行為又哪裡脫了舊思想的束縛呢?在他們飽受飢餓的那段時間,先後吃了油雞趕了阿隨,涓生有這樣一段心理活動:
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 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只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嘗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只是淺薄起來,竟至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男人失敗,總可以將過錯推到女人身上,戰爭是因為女人,丟了江山也是因為女人,男人總是沒錯的。之後子君走了,涓生的生活好起來了嗎?見世交的時候穿得破破爛爛,比之前還不如呢!
而不管他和子君說「愛情要生長……」還是「我一個人,容易生活」,後來又講之前在會館的話,子君一直都是個聆聽者,他們的地位從一開始就不均等,他跟她講道理,她受他啟蒙教導,處處都在領會明白,這和出嫁從夫又有什麼區別呢?涓生看似時時都在矛盾、糾結,可他又何曾開誠公布地和子君交談,我這樣想,你怎樣想,我們要怎麼辦?他一直想的都是自己,子君這不合他心意那不合他心意,要麼忍受要麼分手,這哪裡是平等的愛情呢?他對子君是多麼冷酷殘忍啊!
題主提到涓生的理想,他有什麼理想呢? 他的理想是在圖書館當中的想像: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
他的理想在子君離開之後就會立即實現:
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他的理想在子君走後的夜晚,躺在床上的幻想中:
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
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他的理想支離破碎,全無形狀。
他在搬回會館之後,更加寂靜和空虛。他的天真無知害死了一條生命,他的自以為是在現實中全然不頂用,這是徹徹底底的破滅。
2.子君
子君先後形象反差極大,讀者會以為是子君的不思進取直接釀成了她和涓生的悲劇。其實不然,仔細回顧,子君除了那句宣言,全文中還有什麼讓人有印象的話嗎?反而讀罷文章會懷疑,那句話真的是子君說的嗎?
子君是個崔鶯鶯、杜麗娘式的人物,崔鶯鶯傾心於張生,杜麗娘傾心於柳夢梅,子君愛著涓生,他們的結合同樣受到了家長的阻撓,子君說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 ,義無反顧的和涓生在一起。她們不反封建,反專制,只是想找個自己喜歡的結婚,夫唱婦隨。子君養油雞,養狗,取名阿隨,正象徵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以為涓生是她的良人,如此而已。她辛苦操持家務,受著涓生的埋汰,後期還有冷暴力,他說不再愛她,生活真的撐不下去了才離開,離開的時候還留下了全部的錢,望他好好照顧自己。如若她真的覺醒,恐怕也不會這樣了。
縱觀全文對子君的描寫:
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 。
孩子似的眼裡射出悲喜 。
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單純稚氣。即使生活艱辛,她仍舊純情稚嫩,全無變化。
子君的眼裡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
讀到這段話,我極為心疼這個女孩子。過去的生活是多麼美好,現在就有多麼心酸,而未來就有多麼可怕。
《詩經》中有一首棄婦詩,我覺得很貼合。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邶風·日月》
子君更像一個棄婦。
3.
他們倆的愛情很不成熟,在當今或許就是憤而分手(離婚),總還可以開始新的生活,畢竟只幾個月一年的功夫,可是在當時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可悲可嘆!
魯迅寫作這篇文章的時候,正值五四退潮,雖然他們說著一樣的口號,涓生的進步是空的,子君的反抗是假的,前路漫漫哪!
看完以後忽然想起蕭紅與蕭軍的愛情。我好像有點條件反射,一提到魯迅就想起蕭紅。【可能與當時魯迅與蕭紅的往來有關,但我絕對否認魯迅與蕭紅有私情的。】
我其實很喜歡蕭紅和子君這樣的女性,果敢、專註、愛得熱烈而深沉。
子君說:「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多麼直率和坦蕩!蕭紅剛生下孩子就拋棄掉,轉而與蕭軍在一起,且不說這事正確與否,但起碼證明她也是個有魄力有想法的女人。蕭軍與涓生也是有些相似性的。蕭軍的愛情觀很明確——愛就愛,不愛便放開。而涓生也說:「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他們都是有新思想的人,他們都喜歡愛情的博弈,求一種「均勢」;也都愛蕭紅和子君這樣有性格的女人。
然而世間總沒有完美的一對,子君的愛是熱烈的,但是如此盲目,以至幻滅。因為他的愛人涓生覺得愛與婚姻使他失去了自由。蕭紅與蕭軍轟轟烈烈了一場,最後也是「永遠地分開」了。
在《傷逝》中,故事的開始子君與涓生都是渴望自由的,可是婚後子君慢慢在瑣碎的日子裡變得庸俗起來,她尚未得到真正的自由就停止了追求她甘願成為涓生的老婆子,或者說是他的犧牲品,再也沒想過逃出涓生的網。【然而蕭紅是很棒棒的,她及時與蕭軍離婚,選擇了端木蕻良,和端木的一段,是她最美好的戀愛】
涓生只是一味想著「救出自己」,他懦弱、膽小、可惡又可憐(反正我是不喜歡他的)。我甚至覺得是他把子君推向了死亡!而後來他開始悔恨和傷感起來,我卻只覺得他在無病呻吟,他倒是一直渴望所謂「自由」,卻無一日不在痛苦和枷鎖中度過。再說蕭軍,他確實在蕭紅落魄時救了她,但是我也完全可以惡意地揣測他是因為擺脫不掉了頑強的蕭紅而出此下策。蕭軍喜歡新,喜歡自由,不喜歡責任與限制。(似乎有點像《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男主hhhhh,題外話了)他厭倦了,就像換新的了。可是去怪誰呢,這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隱晦和皎潔。
世間愛情,大多沒有童話里的美好,能走到最後的往往是怨侶 : 你不是好人我也絕非善類,你做多久混蛋我就續多少板磚,打完收工我回家給你煮麵。
以上。和《娜拉出走以後》結合著看
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和大家分享一下。
傷逝是以涓生口吻的自述,是對逝去的愛人的追悔,文風也的確很悲痛。然而內容的薄情卻讓人皺眉。
其間的違和,不亞於用童謠的曲調唱殺伐之事。舉例:"子君竟胖了起來,臉色也紅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我們常說,我們總還得雇一個女工。 這就使我也一樣地不快活,傍晚回來,常見她包藏著不快活的顏色,尤其使我不樂的是她要裝作勉強的笑容。""況且她又這樣地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況且還要飼阿隨,飼油雞,……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經忠告她:我不吃,倒也罷了;卻萬不可這樣地操勞。她只看了我一眼,不開口,神色卻似乎有點凄然;我也只好不開口。然而她還是這樣地操勞。 "不知道大家感受到沒有,就是這樣隨便的,甚至帶著深情地說出了子君鮮活的青春如何漸漸走向衰亡的過程,然而他是並不覺得這算得上什麼悲傷的,否則語氣不應是如此平常,這樣的態度又使悲傷加倍了。
涓生和子君的悲劇,我想在於他們從一開始就誤會了彼此,甚至誤會了自己。
涓生以為,子君的私逃,全是因為他。首先當然是對他的愛,其次是她的"自由思想",也全是來自於他。在他看來,子君是被他"重塑"了。他甚至因此產生了救世主般的心情 : "中國女性,並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的"。
因而他並不感激子君的犧牲,事實上他根本不認為那是犧牲。子君或許也曾經一度這麼以為。但事實上,我們可以想想,單單出於對個人的愛,且是對這麼一個並不如何優秀,又相識不久的人的愛,足夠使她背離宗族,背離千百年的傳統,甘於擔上生活的重負和罵名嗎?
我想是不足夠的,至少在我看來,涓生非常地不值得被愛。他能得到子君甘願的犧牲,是因為子君內心對自由的憧憬被他激活了,喚醒了。子君並不是被他重塑,她內心一直都有這樣一股力量,無從發泄,才會與身無長物的涓生交際。如果她此前全然無知無覺,她是不會出現在涓生面前的。她知道,她不想要現在的生活,但是,要什麼呢?這時候涓生出現了,他對她說了一些高遠的話,子君內心所有的衝動,要打破身上的枷鎖的衝動,此刻都具化成一個人,一件事,私奔。這種衝動也迅速地催生出愛情。這事實上是屬於子君一個人的革命。然而悲劇從這裡就註定了。子君註定得不到她想要的東西。也註定成為不了涓生希望她成為的形象。
涓生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革命導師。他對"女性獨立"的理解,甚至還不如子君深刻。
子君能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樣的話,在他們攜手前行的時候,子君是坦然而大無畏的那個,"如入無人之境"。涓生反而對"探索,譏笑,猥褻和輕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縮"。同時他們也都沒有想到這句話里的另一層意思: 涓生,也是沒有干涉子君的權利的。涓生是子君的啟蒙者,卻是失敗的引路人。他只看見了"女性獨立"中,"自由戀愛"這一層,甚至把前者狹隘化,近乎與後者等同。
子君於是就在這條錯誤的道路上一去不回頭了。事實上,自由戀愛是女性獨立的"果",而不是女性獨立的"因"。可以說,自由戀愛是爭取自由的種種手段中最細枝末節的一項,卻因為具有浪漫性,被文人大肆宣揚。
沒有話語權,卻實實在在需要自由的女性們,便也如此以為了,她們沒有被教導有限的實操方法,只教導了一個美麗的遠景。並把這遠景,自由戀愛,做武器,用以追求女性地位的平等。事實上那不過是奮力從父權的枷鎖跳出來,血肉模糊地又進入了夫權的囚籠罷了。但我們又怎麼能對子君們求全責備呢?她們生活在具有千百年的黑夜裡,還能擁有憧憬自由的本性,沒有變成木木獃獃的生育機器,已經非常難得。
她們一聽說有一條可以通往自由的路,就義無反顧地去了,錦衣玉食,青春和親人,全都可以不要,這還不夠勇敢嗎?可惜這條路是錯的。
娜拉出走以後怎樣的故事時時上演。她們很快就發現,這看上去並不像是自己想要的生活。每日重複原本是家裡雇的婆子的粗活,就是自由嗎?為什麼我還是不能隨自己心意地生活?"你可以去啊,不要做這些了。"涓生們也會說。
可是,我不做,誰做呢?我們吃什麼呢?我不做這些,又能做什麼呢?外面有我可以做的工作嗎?
涓生們並沒有告訴她這些。她也不知該如何了。現在亦沒有可以再被放棄的東西,無處可逃。
這個故事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最後真正扼殺子君的,並不是她一心想要打敗,想要掙脫的傳統社會。而是她以為是希望的涓生。
而觀者只以為這是個愛情悲劇而已。自由戀愛,女性獨立,並不是挑個滿口新思想的男人私奔就可以達成。
真正關鍵的是爭取教育權,工作權,然後是,繼承權,和政治參與權。只有我們有獨自生活的能力,我們才能不依賴地去愛,或者不愛,如此才能自由地戀愛。所以我認為涓生是不自覺地卑鄙。他若真是一個平權者,他首先應該教導爭取,而非唆使放棄。就好比有一群人靠吃粗草活著,另一群人來了,說,你們不該吃這個,你們得吃飯!別吃了。好的,不吃了。可是他們沒有給你飯。也沒有教你怎麼獲得飯。自由戀愛,不僅僅指自由地選擇戀愛對象啊。還包括自由地選擇戀愛,或不戀愛,和自由地選擇終止戀愛,自由地選擇戀愛的次數。
然而沒有人對子君說這些。
他們以為彼此是知音,其實溫情脈脈的表象下,是更殘酷的絕望。
萬古長夜,無處可逃。
不只男女之事,當時社會上很多事都是如此。吼著理念的很多,提出切實可行的方案者寥寥,實幹家更寥寥。看不見出路。要改嘛,比之前更糟。
最後,長年的戰爭,和我黨的專制鐵拳,終於一步到位,達成男女平等的大同。然而現在又...唉..."用太多痛苦換來的幸福,它本身已經不是幸福,它甚至會變成一筆巨債,將承受者的脊樑壓彎。"
其實最多的就是在1,表達魯迅對愛情的理解2,對自己與許廣平關係的擔憂。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在一起。 魯迅對愛情的理解有 1,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生長,創造。 2,不能因為愛,而算盤疏忽了別的人生要義。(人必生活著,愛才會有所附麗) 他只是擔心許廣平會僅僅因為盲目的愛而和他在一起,忽略其他的人生追求,當然也是在警示自己,不能因為愛情而忽略其他的人生要義。 許廣平不考慮其他社會因素和重重障礙而勇敢的與自己在一起,她是不是盲目的,自己有充分考慮過嗎?年齡和社會因素……這樣又會對她造成什麼不利的後果。 愛情又可能是短暫的,經歷過生活的瑣碎後我們還會一直相愛嗎?我會一直愛她?不會辜負她嗎? 這就是他糾結和擔憂的所有問題。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但這篇文章很好,對愛情的理解也很深刻。
你死我活唄,在愛情里也一樣。
這其實並沒有什麼難懂的。核心就是兩點:1、理想和現實的衝突;2、男性的反思和懺悔。
作為第一點,魯迅雖然十分痛恨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各種壓迫,但又十分清楚它具有深刻的現實基礎。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想衝破它,但通常的結果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對愛情自由的追求所面臨的現實困境是在當時那個社會追求個性自由的困境的縮影。
作為第二點,魯迅對男權社會壓迫和摧殘婦女是非常不滿的。小說中塑造的只是一個普通小家庭,卻具有很強的代表性。男性會自然而然地把女性看作附庸,向她們轉嫁壓力。女性的生活現狀是依附於男性存在,她們沒有能夠自己把握的命運,只能在身為附屬品的艱難生活中掙扎度日。而男主人公原本以為自己並不是舊時代的渣男,結果卻發現自己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人,才有痛苦的反思的自責。單純想談一下「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只是覺得這句好,但還是整理不出哪裡好。大概也許是:
這世上沒有自始至終的愛,但生活卻總要推陳出新的,需要跋山涉水,永將熱血奉獻。
是盲目的苦悶時光里的愛,是被生活瑣碎折損的愛,是理想已然瘦骨嶙峋卻仍在堅持努力前行……
在社會的大浪潮下,愛情畢竟太過單薄。高中時候讀的,感想就是窮逼不要談戀愛
作為魯迅先生唯一的一篇愛情小說,似乎不上升到國讎家恨,不抨擊一下封建餘孽和社會壓迫,就對不起訊兒哥的嘲諷本能。事實上,一段驚天動地越反越愛的感情,卻敗於日常瑣碎中對方不斷放大的缺點與世俗生活里自己無法解決掉的無奈。這種故事在21世紀的現在不也在常常上演嗎?
回到文章本身,通篇從涓生的視角來解讀,已然可能暗含著偏見的產生:
涓生一直預設,子君是愛他的。但子君停止了進步,沉溺於柴米油鹽,不再有趣,不再新潮。與自己的理想相矛盾,讓自己感到心有戚戚,加之生活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
所以他不能再愛她了,然後這段感情走向滅亡。
然而,如果這只是男主人公的一廂情願呢?如果子君的離開,不是感知到了他的不耐,也不是想要成全他的求生,而是已然也不愛他了呢?
一個能夠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權利干涉我」的女性,敢於離經叛道為你洗手作羹湯,忍受貧窮又忍受你的不耐,還會一直至死不渝地愛著你,又在你表達了不愛之後,一言不發地離開以成全你的自由。最後凄然離世,伴著你的悔恨。他是這樣想的吧。可是會不會想得太美了?
也許在放棄掉阿隨的時候,子君也在心裡吐槽這個傻叉,連一隻狗都不能為我保住。怎麼瞎了眼為你付出至此,可是現在抽身似乎又有點晚了。
畢竟涓生也還是感知到了:子君沒有先前那麼善於體貼了。以及臉上是有怨色的。涓生可以把它這些轉變理解為:這是子君思想退步帶來的;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子君也不愛了。
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麼幽靜,善於體帖了,屋子裡總是散亂著碗碟,瀰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只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
子君離開,一句保重的話都不曾留下。未嘗不是一種心死的證明。
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只是鹽和干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
但是訊兒哥,把子君寫死了。於是子君驟然成為弱勢的象徵。被害者身份愈加明顯。於是涓生得以自由自在地沉溺在自我營造的愧疚中,用千言萬語說得委屈自己有多難過,最後不忘熬一碗雞湯:「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第一步去」。
從這個角度來講,涓生的所謂悔恨不過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同樣是被放棄的人。寧願沉浸在我辜負你的內疚里,也不要承認那麼愛我的你也會放棄了我,人們有這種想法真的太正常了。
如果說涓生懦弱、虛空、是渣男,子君也不見得就為愛情多麼偉大。因這一切都是涓生的視角。或者說魯迅故意成全了涓生的視角。
就我個人而言,我也不想將子君理解得很偉大,以成全某種悲情痴情女的形象。
這天下,聖潔而高貴的人少之又少,而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一旦落入了熱戀再失戀的俗套故事裡,就不能擺脫普通人這個設定。而普通人都是自利的生物,快樂就會愛;不快樂就會避開,避不開就會互相傷害,直到其中一方離開戰場。
而妄想借著愛情逃出虛空的人,同樣也是最容易陷入虛空的人。所以他們的這段感情,最先的打開方式就不對啊。
是封建輿論殺人也好,是女性不獨立也好,是理想與愛情的衝突也好,是三觀不和也好,任何一種解讀,究其原因,不過是因為我們都是普通人,都面臨著普通人需要解決的麵包問題,以及人性的弱的干擾。
而如何克服人性的弱,以期有能力「讓愛情實時更新、創造、成長」。無論哪個時代,都是擺在大多數普通人面前,最重要的議題。
想愛別人或接受別人的愛的話,請根據日常生活經驗及在準確認知自我的基礎上,最大程度地確定:自己是一個快樂的人,也能成為一個讓別人快樂的人。否則虛空的喪鐘就要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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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相信重看《傷逝》後的我竟然花了40分鐘寫這個回答......
吶,對於這種言之有理的觀點題而不是判斷題呢,每一種解讀都可能是正確的。而這樣的解讀,是側重於提出一個「從『涓生的視角』去解讀可能產生的某種偏見」的假設。並不代表我只願意從這個角度去理解《傷逝》這篇文章。也不代表我的假設就一定會被人認可。So,不服不辯喲~
無論是從兩人性格的角度,愛情與婚姻的必然,還是從時代大背景來解析,都能夠觸碰到小說的特質
從涓生的角度來說,懦弱自私和冷漠,都會敲碎一個女人深切依賴的愛情。何況「人必活著,愛才有所附麗」。
從女性子君的角度來說,從「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不能干涉!」的女性,再到在阿隨小油雞和房東太太的瑣碎生活中掙扎著的,眼神空洞的女人,作者是不是也試圖觸碰「女性的追求和精神內核」的主題呢亦舒有本小說同樣以子君和涓生作為男女主角名字。書名是《我的前半生》。但是是把香港作大背景寫子君掙扎摸索後成為獨立女性的故事。喜歡師太寫職業女性,乾淨利索不依賴,女兒當自強的勵志故事,爽氣。
明白題主的困惑,這個世界上永遠有人肯定追求理想,但追求愛情永遠被認為是狹隘和局促,格局太小,廣度不夠。
但……未必吧。追求愛情,也需要「時時更新,創造,生長」的愛情,而不是兩個人捆綁著往陷阱里往下跳。擁有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斷生長的愛情,足夠令人尊重。一個永遠在成長的個體,永遠值得被愛和被擁抱。因為人的成長和學習,無關愛情,是一輩子的事。因為在愛情和婚姻里,永遠有「厭倦」這麼一說。兩個人相看兩厭,那就需要彼此扶持共同成長,這才是愛情啊~(魯迅先生真是太偉大了(?ω?))《傷逝》作為魯迅寫作歷史上唯一一篇愛情小說,其深度和廣度,放在今天輻射的問題依然廣闊和深遠。(真的不是吹 捂臉(?????))
很榮幸,這也是上大學以後重讀魯迅的開端啊啊留著下次再好好寫~ヾ(@^▽^@)ノ人們常常把《傷逝》稱為魯迅先生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愛情小說,大家都稱道先生面對愛情題材不寫則以,一寫驚人;學界則從《傷逝》里看出了「五四一代覺醒青年在社會壓力下的個性解放、婦女解放和婚姻自由的追求被碰碎的悲劇」; 或者是魯迅先生假借了男女死亡的愛情來哀悼兄弟之間恩情的斷絕;或是表達了五四運動後女性受到思想啟蒙的影響後具備了獨立自主的婚戀意識……《傷逝》這部作品無論是其深度還是廣度上都被大家從不同層次進行了解讀和闡釋。
我在大一剛進大學校門之時就讀到了這部短篇小說,彼時只把他看作一部簡簡單單的愛情小說來讀,憤慨於自私善變的涓生,又憐憫單純真摯悲慘的子君,同時感慨魯迅先生隨便一些愛情題材的小說就這樣一針見血、洞察世間萬象。當我有了一點點時間的沉澱和一絲絲閱歷的積累,當我開始對先生有了九牛一毛的了解,當我再一次走近《傷逝》,心底又有了不同的體悟。儘管淺薄,卻也算一片赤誠。
一、寂靜和空虛的涓生
先生在《傷逝》開篇便寫到:「會館裡的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滿一年了。」涓生在和子君相戀之前是寂靜和空虛的,他想藉助和子君的戀愛擺脫掉自己的空虛感,在這裡自然而然出現了一個問題,涓生與子君的相戀究竟是因為愛子君,還是僅僅因為心底的空虛,或是兩者兼而有之?恐怕涓生願意與子君結合絕大部分原因是想借子君對自己的崇拜仰慕、愛慕理解逃出空虛,我還是相信涓生與子君之間是有感情在的,畢竟他們可是一起「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的人,彼此有共同契合心靈的話題,在今天的男女戀愛中已屬來之不易的一點。但是其中的愛在二人相戀中所佔比究竟多少?恐怕不多。
二人同居之後,子君沉迷於擔任家庭主婦的角色之中,涓生出現工作危機,家庭的經濟來源出現問題,此時的涓生已經覺得「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在相處之中,涓生髮現兩人之間沒有了共同話題,整日憂心操勞於柴米油鹽的子君不再理解他,不只是涓生說出的話,連二人之間的關係也變得空虛,被人稱之為愛情的存在也變得空虛。在二人關係破裂,子君離開,直至涓生聽到子君去世的消息之後,此時的涓生感到的是:「四周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這裡的「空虛」含有涓生對子君去世的愧疚懺悔,對二人關係徹底破滅且無法修復的寂寞孤獨感,還有對自己前路漫漫的迷茫感。涓生面對不僅是情感上實實在在的空虛,還有思想上徹徹底底的空虛,他的思想始終都是殘缺不全的。
魯迅先生筆下這樣一個空虛的涓生何嘗不是在經歷了五四運動先進思潮洗禮之後諸多知識分子的寫照,他們在思想上對當時的社會現狀與「民主、科學」思潮有了初步的認識,在行動上也出現了反抗叛逆的實踐,但是最終卻陷入到前路迷茫的焦慮困惑之中,他們口口聲聲倡導的自由平等,民主科學僅僅還是停留在口號的表層上,在實際上並未理解現代文明的本質,由於社會環境和個人能力的制約,也無法抵達真實的現代文明的彼岸。
二、未能自己做主的子君
大一時的我也許會說,「未能自己做主的子君」這樣的一個小標題有問題吧?子君怎麼沒有為自己做主了啊?她自由選擇了和涓生相戀,她不顧世俗和家人的反對與涓生同居,她在遭到涓生的拋棄之後沒有死纏爛打而是主動選擇離開,她還是一個說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句在今天看來依然振聾發聵的宣言的女子,這樣的子君怎麼沒有為自己做主啊?要是放到今天這個社會也不是所有女性都能像子君那樣勇敢自主吧。的確啊,這是一個為主動自己做了這麼多重大人生選擇的子君,可是這樣的子君就真的是一個能為自己做主的人嗎?
涓生在思考著離開子君的時候想到:「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只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涓生用這句話來形容自己既不真實也不客觀,但是卻是子君的真實寫照。子君曾經是一個和涓生「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的人,是一個說出「我是我自己的」這豪言壯語的人,是反抗家庭不顧世俗和涓生相戀同居的人,卻不是一個能真正為自己做主的人。同居生活中的子君「管了家務便連談天的工夫也沒有,何況讀書和散步」;「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竟胖了起來」;「終日汗流滿面,短髮都粘在腦額上;兩隻手又只是這樣地粗糙起來。」「也較為怯弱了。」 與涓生同居前的子君是一個受過新式教育、大膽追求幸福的女性,但是同居之後的子君生活中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整日的生活被家長里短佔據,完全沒有自己的自主獨立的時間和空間。
子君,真的可以為自己做主嗎?答案是否定的。曾經的子君有「我是我自己的」這樣振聾發聵的吶喊,也有反抗世俗反抗家庭的意識與行動,可是認真一想,以上的一切都訴諸於個人的愛情。她將全身心都交付給了涓生,將好好照顧涓生、擁有這份愛情作為自己全部生活的理想,沒有一個新時代女性要發展自我的追求,不為自己而活。一旦兩人之間的關係終止以後,她的生活便沒有了寄託,也沒有重新開始自己生活的決心和勇氣,最終只能抑鬱直到默默死去,成為一個悲劇的「新女性」,這不僅是子君的悲劇,也是一群人的悲劇,是不只一個時代的悲劇。
由此想到武軍在課堂上提到:「我是我自己的」這句話究竟應該作何理解?
這是一句關於擺脫束縛、自由獨立的宣言,從婚戀角度出發它不僅意味著你有自由結合的權利,還意味著彼此雙方中的任意一方有自由離散的權利。子君可以為自由結合做主,卻無法為自由離散做主,本質上無非就是無法為自己的人生真正的全然的做主,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一段愛戀會永遠持續下去,因為她沒有真正獨立的資本和條件。也許「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這句話已經被言說過千萬次,但是無論何時何地看來它都有其鮮活的生命力。當我們今天對身心自由、戀愛自主等話題侃侃而談,為其搖旗吶喊甚至是身體力行,卻忽視了在各種自由之後的代價,很少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可有承擔最壞的結果。一個有獨立人格、能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負責的人,才是一個談得上能為自己做主的人。奈何子君不是,很多人也不是。
每個人都有自由的權利,卻不是人人都有為自由負責的能力。
將這場戀愛「悲劇」僅歸咎於涓生或子君的性格、他們的選擇,都是耍流氓。
作為那樣一個中西文化對撞的時期,新式知識分子思想上嚮往自由、民主這些現代資本主義的觀點,而行為上卻還桎梏在傳統的價值觀中。子君追求個性(愛情),卻事實上依附著涓生的經濟支持(並且子君很輕易地——從會館搬到新居就切換成了全職太太的身份,說明其本質/行為上還是傳統的女性),一旦涓生失業兩者感情就岌岌可危了,平日里埋下的隱患最終爆發。
這樣的結局作為旁觀者,我認為顯性地,是由於雙方價值觀的差異直接導致了失敗,且缺乏有效的溝通。涓生理想一直專註在事業上,早出晚歸,手記字裡行間都流露出,希望家中的子君能為自己打點好一切,按自己想法為自己工作創造最完美的環境,但他似乎從來沒有對子君點明過(內心也羞於點明)。子君的理想偏於精神層面,總體是一種對個性自由(愛情)的嚮往。毫無疑問,性格確實也是誘因之一,比如涓生的大男子主義,理性而冷漠,子君的感性而敏感。
往大里說這是一種普遍的文化失調,是精神的半身不遂(魯迅本身的婚姻就是一例),涓生子君的戀愛失敗某種程度上是具有必然性的,是他們自身不可抗衡的,是介於封建傳統和現代開放、不自由和自由轉型期的犧牲品(現在很多人仍處在這種失調之中)。所有結婚不要彩禮下嫁鳳凰男的女權主義者的下場
慎始敬終
——讀魯迅之《傷逝》
涓生說:「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盲目的愛——而將特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一開始就是盲目的,那麼沒有慎始又怎會有敬終?
「談家庭****,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點頭,兩眼裡瀰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壁上就釘著一張銅板的雪萊半身像,是從雜誌上裁下來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張像。當我指給她看時,她卻只草草一看,便低了頭,似乎不好意思了。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還未脫盡舊思想的束縛」
他們的靈魂就是不對等的,子君可以作為涓生忠實的傾聽者、學生,沉靜微笑。但絕不是涓生以為找到的靈魂知己,她高估了子君。荷爾蒙蒙蔽了他的雙眼,從一開始他就對子君抱有太多的想像成分。很多時候我們自己不也是這樣?像一隻垂涎於水中狗骨頭影子的狗,把骨頭想像的太過好吃,直到肉骨頭下了肚,如願以償的和愛人結婚,到反而懷念起水中的影子了
子君就是一個封建家庭出身的平凡女子,她的思想從來就沒有擺脫出身帶來的局限性。她空虛的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都是涓生告訴她的,她自己是不大知道的。情竇初開不知世事的純情女孩那麼容易的就崇拜愛上眼前這個博學又帶給她新奇思想的男人。「草草一看」、「微笑點頭」都可以看出子君的文學素養是不大高的,就像一個是剛入學的孩子認真的聽講,崇拜著自己的老師,相信著他說的一切,以為那就是他的良人,以為這就是愛情。加之涓生灌輸的自由平等的思想,在其心中幼稚簡單的吸收促使她反抗家庭,不顧一切的與涓生在一起,涓生亦被她這膽魄這堅定這情誼震動了靈魂,以為這就是脫盡舊思想的女英雄,更加堅定了要在一起的決心。青春,反抗,愛情這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促使他們勇敢的走在一起。愛情架臨於虛空之上。「沒有深入靈魂的愛,再努力也只是蒼白。」
在一起便在一起了吧。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除卻蜜月時的甜蜜溫馨,往後的日子必然會少了戀愛時的新鮮、驚喜與浪漫。各種問題矛盾也會慢慢暴露。但兩人朝夕相處難免會有磕碰。可平平凡凡,柴米油鹽,包容遷就才是生活的常態呀,只有正視這一點才能更和諧長久吧!
涓生沒有認識到這一點,他是理想的虛無主義,當家庭瑣事把子君從一個甜美少女熬成了黃臉婆,他便不再愛她了。他覺得子君是他的負累了。(「倘使只知道捶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只得一同滅亡。」)
子君也沒有認識到。她是愛情虛無的理想主義,過分的依賴愛、依賴涓生。一味的痴纏只會讓愛窒息,讓愛人累倦。沒有獨立人格的女人把自己的生命、一切寄托在這麼虛空漂浮的愛上,滅亡可想而知。
」愛情必須時時更新、發展、創造」
男人有時因女人理想的閃耀、思想的獨立而愛上她,而女人愛上的時候只有愛情。山還有棱,天遠未合,夏天也沒有下雪,只是他不愛她了。不愛便不愛了,從戀愛到白頭一輩子那麼長,有多少人一輩子不會開小差,又有多少人只愛那一人,我們都渴望愛人對自己永久唯一的愛,可是明明我們自己也做不到。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只是世人對忠貞愛情的美好願望罷了。想想可以,真要較真那是跟自己過意不去。
很多人都說,子君為了涓生背棄了家庭,捨棄了文學。而涓生最後居然不愛她了,以至於她的滅亡,涓生太不負責任太自私了。
然而涓生的行為也能夠理解吧。我不是為涓生開脫,我也是一個女人,只是從本質來說子君難道不是為了她自己嗎?為了她的愛情,她幻想的美好生活。這是她作為一個成年女性的獨立選擇,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任。涓生沒有玩弄欺騙她的感情,是真的愛過,也付出了很多。在這段感情悲劇里涓生和子君一樣都是受害者。
感情不就是你情我願,男人大可不必為不愛而懺悔自責,女人更無須楚楚可憐。愛不愛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不愛就不愛了,生活又不只是有愛情。看錯了愛人,傾盡了所有,當一切都失去的時候又來悔恨尖刻,責罵涓生不負責任自私實在是......我覺得如果我是涓生我很難保證自己不會像涓生一樣。
把幸福交到另一個人手上本來就是一場賭博。錯就錯在兩人在沒有深刻了解的情況下,就不顧一切衝動的在一起,他們兩個的愛情還沒有堅固到能承受當時的生活之重。錯就錯在不愛了兩個人卻沒有想到過不愛也可相守。錯就錯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不容許子君再談一次戀愛。(想到子君是在遭盡白眼、嚴威絕望的死去的就覺得無限唏噓與悲涼)盲目幼稚的開始,又沒有理智成熟的堅持。
我們也只得從別人的悲劇中來檢視自己,更好的活下去。傷逝讓我心痛的地方就在於不怪涓生,不怪子君,不怪任何人,怪就怪那個時代,怪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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