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評價讓·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的《冷記憶》?


孔亞雷/文

  (原載《東方早報》)

  (是轉載的,也未經同意,道個歉…如果不可以請私信我刪掉。)

    波德里亞的《冷記憶》更像一疊以書的形式出現的私人筆記本,隨意而放鬆,不帶任何目的和責任地四處遊盪,談論女人、美國、南極洲、色情電影、夢、邁克爾·傑克遜、玫瑰、天主教、貓、阿爾法·羅密歐跑車……就像愛麗絲不斷有各種奇遇一樣,他也不斷記錄下自己那些奇遇般的句子。

    「我是真實的!」愛麗絲說著就哭了起來。

    「假的就是假的,哭也沒辦法變成真的。」特威度迪說,「再說,也沒什麼好哭的。」

    「如果我不是真實的,我就不會哭了。」愛麗絲破涕為笑,她感覺這一切都很荒謬。

    「我想你不會以為那些是真眼淚吧?」 特威度迪用十分輕蔑的口氣打斷了她。

    這是《愛麗絲鏡中奇遇記》里的一段對話。我正在讀波德里亞的《冷記憶》,所以這段話很自然地讓我想起了他那著名的「幻覺理論」:這個世界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都是某種超模擬的擬像,一切——無論是愛、戰爭、生命,還是大海、冰鎮啤酒、托爾斯泰——都是幻覺。而這又讓我想到了《黑客帝國》(事實上,你很難不想到):「救世主」尼奧顯然就是一個未來版的愛麗絲。他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的世界是由一台超級計算機——也就是所謂的「母體」MATRIX——控制的虛擬圖像(愛麗絲進入鏡中世界),於是,為了擺離線器的控制,尋找真實的世界,他展開了歷險之旅(我是真實的!)。而當他終於找到了MATRIX的「系統設計師」,對方卻告訴他這一切——包括他的歷險,甚至他自己本身——都只是另一個更龐大的程序的一部分(我想你不會以為那些是真眼淚吧?)。然而,眾所周知,《黑客帝國》故事的靈感源頭不是愛麗絲,而是波德里亞。導演沃卓斯基兄弟是波德里亞的超級粉絲(他們要求演員在看劇本之前先去看波德里亞的書),在電影里他們用一個細節向波德里亞做了小小的致敬:主人公尼奧手裡拿著一本波德里亞的著作,《模擬與擬像》。據說他們甚至曾經邀請波德里亞出演電影中「系統設計師」的角色,但——很遺憾——被禮貌地拒絕了。

    如果波德里亞接受了沃卓斯基兄弟的邀請,那麼他就又多了一個身份:演員。正如斯特恩斯所說的,「波德里亞永遠不會得到確認。這就是他的誘惑。」這個1929年出生於法國蘭斯一個普通公務員家庭,2006年死於巴黎一間普通公寓的男人,一生都在難以確認的各種身份間游移不定。當然,他是哲學家,但很多時候哲學家這個稱號對他而言似乎過於嚴肅,也過於無趣。毫無疑問,他是作家, 但僅僅稱他為作家似乎又顯得太輕浮(再說,在法國,又有誰不是作家呢?)。他是個大學學者,但最終卻連教授也沒當上。他是個社會學家,但早早就脫離了社會前線。他甚至還是個攝影家(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他在世界各地舉辦了一系列獨具風格的攝影展)。他自稱是「知識的恐怖主義者」(多麼抽象的身份!),要用「理論的暴力」去攻擊原有的哲學體系。而在他的筆記式回憶錄《冷記憶2》中,他則將自己描述為「二十歲時是荒誕玄學家——三十歲時是境遇主義者——四十歲時是烏托邦主義者——五十歲時是橫跨各界面——六十歲時是病毒和轉喻——這就是我的歷史。」

    這是典型的波德里亞式的自我總結。曖昧,含糊不清,有一種冷淡的誘惑,一種低調的賣弄。在波德里亞那裡,悖論不是例外,而是真理。也許我們可以把斯特恩斯的話修改一下:波德里亞永遠不想得到確認。這就是他的誘惑。這就是時代的誘惑:這個時代也不想得到確認。從某種意義上,波德里亞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哲學代言人。虛擬。碎片。多樣化。混亂。遊戲。物質至上。這些是波德里亞的關鍵詞,同時——很顯然——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詞。

    不過,波德里亞哲學理論的核心內容其實並不新鮮。客體世界對於主體的侵入,客體世界權力的不斷增長和主體權力的逐漸枯萎,這只是一個人類古老主題的新說法。這個古老的主題就是對自我——作為主體的自我——的迷惑和追尋。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裡?我與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麼關係?從《奧德賽》到《愛麗絲鏡中奇遇記》,從博爾赫斯到村上春樹到保羅·奧斯特,我們從未停止過對這個主題的挖掘(即使明知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甚至早在1921年,羅素就在《心的分析》里寫道:「世界可能在幾分鐘之前被創造,但卻擁有記得虛擬往事的人類。」然而,隨著互聯網和媒體的飛速發展,隨著全球化情不自禁的到來,是波德里亞將這一古老主題推向了極致,他宣稱客體已經徹底戰勝了主體,所謂的自我已經消亡,人類已經或終將完全生活在客體的統治之下。《黑客帝國》則將波德里亞的觀點做了最有效的傳播。電影里有一句廣為流傳的台詞,抵抗軍首領孟菲斯帶著尼奧參觀不受MATRIX控制的芝加哥廢墟時說:「歡迎來到真實的荒漠。」我們可以把這句話套用在波德里亞身上,但跟孟菲斯正好相反,和沃卓斯基兄弟邀請他扮演的那位「系統設計師」一樣,他對所謂「真實的荒漠」毫無興趣(因為真實根本就不存在),他只關注——也只能關注——這個虛擬的冷酷仙境。他,他所有的著作(甚至包括他的攝影作品)似乎都在對我們說:「歡迎來到冷酷仙境。」

    如果我們把波德里亞那些理論性的代表作,比如《象徵交換與死亡》、《完美的罪行》、《模擬與擬像》等,看成是在向我們闡釋「冷酷仙境是怎樣形成的」,「為什麼我們要——並且不得不——來到冷酷仙境」,那麼他的系列回憶錄《冷回憶》(1-5)就是他在這個冷酷仙境里興之所至的漫遊——就像愛麗絲那樣。這使《冷記憶》在波德里亞的作品裡顯得相當特別。實際上,較之一套書(一共有五本),它們更像一疊以書的形式出現的私人筆記本。打著「回憶錄」的旗號,波德里亞似乎愜意地徹底放棄了理論性著作中不可缺少的主題和系統性,他隨意而放鬆,不帶任何目的和責任地四處遊盪,他談論女人、美國、南極洲、色情電影、夢、邁克爾·傑克遜、玫瑰、天主教、貓、阿爾法·羅密歐跑車……他摘引、轉述、編造、比喻、胡思亂想、自言自語……就像愛麗絲不斷有各種奇遇一樣,他也不斷記錄下自己那些奇遇般的句子。

    他提到雪:日常的經驗就像雪花那樣落下。它是非物質的,晶體的,微型的,它掩埋了所有凹凸之處。它消除了聲音,吸收了思想和事件的共鳴,風有時也會以意外的強度將經驗驅散。

    他談到語言:空間就是讓一切不位於同一個地方的東西。語言就是讓一切不意味同一樣東西的東西。

    他發出奇妙的感慨:要是能從側面觀看太陽,那會是多麼美妙的事啊!

    他把思考和性連接起來:笛卡兒自己承認,每天只思考兩三分鐘。剩餘時間,他騎馬,生活。而每天思考十四小時的現代思想家們,又是些什麼人呢?正如巴特在談論性的時候所言,在日本,性只表現在性事中,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而在美國,卻是哪裡都有性,只是性事中沒有性。因此,我們也可以對思想做出如下評價:在笛卡兒那裡,思想存在於思考中,其他任何地方都沒有,而在現代世界中,思想無處不在,就是思考中沒有。

    他描述水:水,本身是肅靜的,卻只期盼著發出聲音。水本身是靜止的,卻只期待著流動。

    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必須抑制自己繼續引用這些句子的慾望——它們太迷人了。這些懶散的段落短的只有一句,最長也不超過一頁。它們像格言,又不是格言。它們像玩笑,又不是玩笑。它們像詩,又不是詩。它們好像說出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說。它們既合理又荒謬,既瘋狂又清醒,既認真又無聊。它們閃爍著,星星點點,彷彿一面碎成無數片的鏡子,你已經不可能指望它們拼湊出什麼完整的鏡像。它們一如既往地那麼波德里亞,一如既往地展示著波德里亞對於碎片美學的愛好。它們給人一種感覺:要麼是這個世界本身早就已經碎了,要麼是波德里亞剛剛把它打碎了。

    在評論小說家卡內蒂時,他說:「令我激動的不是他作品的整體,而是其中的一些部分。這部分就像是語言短暫命運的一個核心,一種發出片刻光芒然後就消失的致命粒子。同時,它使得即時轉變觀點、幽默和激情成為可能。」這段話難道不是更適用於他的《冷記憶》嗎?而在談到自己的另一本著作《致命的策略》時,他說:「你幾乎可以將每一段都變成一本書……我想把事情簡化……去掉一些東西……在空間之中產生真空,這樣就會發生碰撞和短路。」

    是的,你幾乎可以將下面的這一段變成一本書。

    當她跳了一夜舞,於凌晨五點的時候睡到我的身邊,這是一段美妙的時刻。我假裝睡覺,她是知道的,在她的身體里還回蕩著晚會之夜的回聲,現在靜靜地躺在我的身旁,可是晚會的音樂還在她體內繼續爆發。被單下面一冷一熱,處於她那疲倦的、因燈光和運動而過度興奮的身體和我的身體之間。而我的身體很卑微,一動不動,用我那微溫的身子吸引著她。某種嫉妒感加重了這種奇特的並列:一個身體跳過舞,另一個身體睡過覺。但是,一個身體的表面電荷消失在另一個身體的夢的深處。相反的情形也很美,當我回到家,躺在她熟睡的身體旁邊。慶典的興奮熄滅在另一個人的熱量中,熄滅在她那同謀般的寂靜中,就像夏末的沙灘上的寂靜,陽光還很溫暖,但已經無人享用。

    是的,這幾乎就是一本小說。或者,你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一本小說。通過一種鬆散的形式,卻達到了一種奇異的密度。這讓我想起他的同胞,法國新小說的主將之一讓·艾什諾茲。J. P. 芒謝特在一封寫給艾什諾茲的信中說:「在你的《切羅基》里,除了大量的離奇古怪的謎語互相摻雜在一起之外,真正的神秘之處就是它站得穩,令人著迷,而且好笑。可是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和所有的當代小說一樣,它都是用邊角碎料拼湊出來的。」或許,這正是為什麼波德里亞似乎在當代小說家和藝術家那裡更受歡迎、更受追捧的原因:因為他的風格超越——或者說覆蓋——了他的觀點。(在一次採訪中他高興地說:「我的語言形式幾乎比我用這語言表達的內容更為重要……這不是觀點的問題——早已經存在太多的觀點了!」)和那些對他哲學觀點的混亂和破碎大肆攻擊的哲學家不一樣,這個時代的小說家和藝術家看重的不是觀點,而是風格。事實上,只要我們稍加觀察就會發現,如今這個世界根本就不需要觀點。觀點就像真實荒漠里的廢墟。而在這個後現代的冷酷仙境里,風格幾乎就是一切。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冷記憶》不僅是波德里亞可讀性最強的作品,同時也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冷記憶》里快照式的段落,與他色彩鮮艷、構圖獨特、充滿奇異感的攝影作品形成了一種對位和呼應,奇妙的是,這些理論的邊角料似乎比他的理論站得更穩,更令人著迷,更波德里亞化。它們那冷漠的溫柔,那充滿自我感的雪、筆記本和汽車,那被折射的無數冷酷仙境的破碎鏡片,那愛麗絲般的憂鬱的好奇……以至於到最後,「波德里亞」這個詞讓我們直接想到的更接近於一種顏色,一種氛圍,一種笑容,而不是一種哲學。

    我看了好幾遍《冷記憶》。但我覺得我似乎永遠不可能把它們真正看完。因為你可以從任意一頁開始,從任意一頁結束。你可以看一小時,也可以看一分鐘。但始終留在我腦海里的,是《冷記憶2》里第56頁的一段話,或者說,是一幅圖像(一幅虛擬圖像)。它提醒我,不管這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不管我們到底有沒有真正的自我,我們都只能在這個有早晨、下午和夜晚的世界裡繼續活下去。它就像一個有邁爾·戴維斯的爵士樂伴奏的電影長鏡頭:

    確實,早晨的時光是最美的。然後,便是煙霧,下午是獃滯的情緒。傍晚時分,華燈初上,又顯出大樓紫色的身影。


每一個段落都戳中我的吐槽欲,模糊、混亂與荒謬感爆棚,然而我卻不能反駁,因為任何有組織的反駁都會顯得很無趣。這讓我想起關於「文學性」的討論——文學性是文學中剔除了信息後所剩餘部分的屬性,理性的、邏輯的、有始有終的敘事是與文學性正交的,感性的、聯想式的、碎片化的修飾才是文學性所在。【冷記憶】便是如此,將語言的敘事性剔除乾淨只剩下並沒有任何意義的精巧比喻,或許這樣才是對純正的文學性的追求?

順便一提可惜波德里亞(-2007)沒趕上twitter(2006-)的時代,不然的話一定可以成為了不起的段子手。


波德里亞的微博~(●°u°●) 」

《冷記憶》是由零星的很多個獨立段落組成,很難統一評價。波德里亞在書里任性且自由地表達了他的觀點,其中有不少語句讓我感到很有趣、很驚艷。這本書我是花了較長時間、伴隨著其他小說一起看的,因為書里每一個觀點都需要花上一些時間去揣摩,放慢閱讀速度才是對它的尊重。

我是「不動筆墨不讀書」的類型。對我來說,閱讀《冷記憶》簡直是一門苦差,很多段落我忍不住想抄寫,卻很少能理解通透,於是經常出現以下的筆記:

回答這個問題是希望能藉助我影響力微薄的TL來吸引更多人參與這個話題,因我也是因為這本書才結緣波德里亞,對他在書中的很多觀點很迫切地想找人請教,但知乎上關於他的討論很少,我有些困惑。


有人說波德里亞的書里只有悲觀和殘酷 問怎麼會沒有一點快樂和希望 我讀過那些冰涼的長段落短句子 雖然不太能看懂 但就我看來 目前尚且不能斷言悲傷和絕望是生活的本質 但可以確定的是 快樂和圓滿一定不是真相


思想碎片的閃光之處


心在在讀《冷記憶》,也確實境界不高道行不深,無法憑一己之力讀懂這本書.才來知乎求助.細細品讀,才知道,慢慢讀書才是對一本好書的尊重.這本書表達了無數作者自己的個人思想和情感,具體表達什麼無從可知,有待繼續...


讀波德里亞的書證明了我是無聊的卻想表現的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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