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有人批判錢鍾書在抗戰期間不為抗戰作文而卻寫了《圍城》這本對抗戰沒有太大意義的作品?
話說當年我也曾在貼吧里看到過類似的批判,大意是說,抗戰時期國家危亡生靈塗炭,而錢鍾書居然不關心時事,專寫《圍城》這種小資情調的輕佻文章,實在大節有虧。(原話應該更難聽。)當年的我年輕氣盛,為此特地翻檢舊書,細細搜羅,整理出了一堆證據,想著要上貼吧去澄清反駁。只是,後來拖延症犯了,終究沒寫成(哭笑不得)
昨天看了 @瑪德萊娜小蛋糕 回答《圍城》這本書到底如何?,很有感觸,引用部分如下:
有人說錢老是學者,這話不錯,但「學者」或者「學術」這個詞太大,學者也是分類型分方向的,錢老的學術作品用的也是文學語言,而非比較枯燥比較單調的學術語言,他側重的是藝術審美,他的學術作品不管是文言文的還是白話文的,語言水平都很高。
很多讀者只看到了小說里都是「非好人」,認為作者太過刻薄,沒有情懷之類,但這些「非好人」同樣也是「非壞人」,究其原因,主要還是作者太過冷靜,冷靜到既不會墮入溫情主義窠臼,也不會帶著恨意寫東西。一些作家的文字顯得「殘酷」,但展示殘酷並不意味著作家殘酷,而是作家要鞭撻殘酷,只不過他們在鞭撻殘酷的時候筆調冷靜,沒有半點低劣的煽情。於是,我翻出了塵封許久的筆記,看著昔日熟悉的字跡,寫作的衝動又重新燃燒了起來。
好了,進入正題,下面用事實說話。
《圍城》開篇不久,就寫到方鴻漸買文憑的事,機智的鴻漸成功地把愛爾蘭人耍了,於是——
愛爾蘭人氣得咒罵個不停,喝醉了酒,紅著眼要找中國人打架。這事也許是中國自有外交或訂商約以來唯一的勝利。
後半句細細品味,就能感覺到作者對近代中國種種屈辱外交事件的不忿,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而這一切,都融於幽默與諷刺之中,通過短短一句話表現出來。
對戰爭冷峻且凝練的描寫。
開戰後第六天日本飛機第一次來投彈,炸坍了火車站,大家才認識戰爭真打上門來了,就有搬家到鄉下避難的人。以後飛機接連光顧,大有絕世佳人一顧傾城、再顧傾國的風度。……以後這四個月里的事,從上海撤退到南京陷落,歷史該如洛高(Fr.von Logau)所說,把刺刀磨尖當筆,蘸鮮血當墨水,寫在敵人的皮膚上當紙。方鴻漸失神落魄,一天看十幾種報紙,聽十幾次無線電報告,疲乏垂絕的希望披沙揀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縫裡找個蘇息處。他和鵬圖猜想家已毀了,家裡人不知下落。
戰爭中民眾逃難的細節。
一家人見了面唏噓對泣。方老先生和鳳儀嚷著買鞋襪;他們坐小船來時,路上碰見兩個潰兵,搶去方老先生的錢袋,臨走還逼方氏父子把腳上羊毛襪和絨棉鞋脫下來,跟他們的臭布襪子、破帆布鞋交換。方氏全家走個空身,只有方老太太棉襖里縫著兩三千塊錢的鈔票,沒給那兩個兵摸到。
就連蘇趙方三人的歡喜冤家感情線,也能穿插進時事。
(蘇小姐)喜歡趙方二人鬥法比武搶自己,但是她擔心交戰得太猛烈,頃刻就分勝負,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邊就不熱鬧了。她更擔心敗走的偏是方鴻漸;她要借趙辛楣來激發方鴻漸的勇氣,可是方鴻漸也許像這幾天報上戰事消息所說的,「保持實力,作戰略上的撤退。」
日常描寫中也穿插對日本的諷刺批判。
(三閭大學)也挑選得很好,在平成縣鄉下一個本地財主的花園裡,面溪背山。這鄉鎮絕非戰略上必爭之地,日本人唯一豪爽不吝嗇的東西——炸彈——也不會浪費在這地方。
甚至於,早在70年前,作者就吐槽過上海的房子問題。
房子比職業更難找。滿街是屋,可是輪不到他們住。上海彷彿希望每個新來的人都像只戴殼的蝸牛,隨身帶著宿舍。
此外,作者還有專門的大段文字,一邊客觀冷靜地描寫,一邊調侃揶揄地諷刺——事實殘酷讓人笑不出來,文筆幽默又讓人哭不下去。至於作者的內心,我想肯定是既憤慨又悲憫的。
這一年的上海和去年大不相同了。歐洲的局勢急轉直下,日本人因此在兩大租界里一天天的放肆。後來跟中國「並肩作戰」的英美兩國,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此外全讓給日本人。「約翰牛」(John Bull)一味吹牛;「山姆大叔」(Uncle Sam)原來只是冰山(Uncle Sham),不是泰山;至於「法蘭西雄雞」(Gallic cock)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
美國一船船的廢鐵運到日本,英國在考慮封鎖滇緬公路,法國雖然還沒切斷滇越邊境,已扣留了一批中國的軍火。物價像吹斷了線的風箏,又像得道成仙,平地飛升。公用事業的工人一再罷工,電車和汽車只恨不能像戲院子和旅館掛牌客滿。銅元鎳幣全搜刮完了,郵票有了新用處,暫作輔幣,可惜人不能當信寄,否則擠車的困難可以避免。生存競爭漸漸脫去文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發國難財和破國難產的人同時增加,各不相犯;因為窮人只在大街鬧市行乞,不會到財主的幽靜住宅區去,只會跟著步行的人要錢,財主坐的流線型汽車是跟不上的。貧民區逐漸蔓延,像市容上生的一塊癬。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幾乎天天發生,有志之士被壓迫得慢慢像西洋大都市的交通路線,向地下發展,地底下原有的那些陰毒曖昧的人形爬蟲,攀附了他們自增聲價。鼓吹「中日和平」的報紙每天發表新參加的同志名單,而這些「和姦」往往同時在另外的報紙上聲明「不問政治」。可以看出,作者骨子裡是反戰的,但他沒有大面積去寫戰爭或社會慘狀,畢竟這是《圍城》,不是戰爭紀實。他用一個局外人的視角,冷峻地展現當時的部分世態,而不是膚淺低劣地,用苦難來煽情,博取讀者的眼淚。
寫到這裡,我不禁回頭看了看《圍城》的前言部分,靜靜地體會錢老的看似漫不經心的兩句話:
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
誰說作者對戰爭的態度很漠然?
誰說《圍城》對抗戰無關痛癢?
誰說錢鍾書沒有家國情懷民族氣節?
當為錢老浮一大白!
《圍城》關懷的是人的生存狀態,尤其在國家主義集體主義狂熱的年代,在振臂一呼慷慨激昂的年代,在個體被忽視的年代,人更多的是受到脊髓而非腦髓的控制,在這樣的環境下錢鍾書依舊關注個體的生存狀態,關注個體的思想、精神、生活,這個才是有大悲憫的。
巨奸常做憂時語,熱心人做冰雪文。錢先生就是個做冰雪文的人。
題主的這個問題也算是常見的對錢先生的詬病了,但他們的問題是不該讓優秀的作家來迎合他們低下的鑒賞力,倘若《圍城》迎合了題主所說的這位中科院研究員的品味,那它也就沒有什麼價值了。
很多人說《圍城》沒有情懷,但據我觀察,不少人所謂的「情懷」實際上是煽情,並不是寫上幾筆苦難,把人寫的很慘,賺取讀者幾缸眼淚就是有情懷的,這種用煽動的方式賺取讀者眼淚的寫作手法是非常非常過時的,優秀的嚴肅文學作家根本不屑這樣寫。錢鍾書先生是中國比較少有的博學型作家,是個文學世界主義者,為人也很是自傲,他根本不屑去煽,也不屑迎合當時的政治指示去寫應時作品,所以《圍城》問世後就受到很多很多的抨擊。
《圍城》是語言大師的憂世傷生之作,錢鍾書是用創造性的語言造就了這部看似詼諧幽默實則憂世傷生的作品。
谷崎潤一郎因在戰爭期間寫下了描寫三姐妹婚戀家庭生活的作品《細雪》,而遭到國內評論家的口誅筆伐。看來在這一點上,人類還真是具有共通性啊。
想到書里的一段:「方老先生因為拒絕了本縣漢奸的引誘,有家難歸,而政府並沒給他什麼名義,覺得他愛國而國不愛他,大有青年守節的孀婦不見寵於翁姑的怨抑。」很簡單,文人相輕嘛。。。
這種論調,侮辱了文學,把文學當作隨便上的婊子,也貶低了政治,不說真話的政治是厚黑學,到現在還被這種論調迷惑的人,只配回去看樣板戲。很巧,我今天也在想《圍城》到底是一部怎樣的作品。
不知題主有沒注意到,《圍城》里只有大男孩、小男人、老男人、小女人、老女人,沒有偉丈夫,也沒有巾幗女漢子。或者說,書中每個人物的生命都不曾發光、閃爍,有的只是暗淡、晦澀。就是那唐曉芙也曾被冠以滑稽的糖小姐。
帶著「圍城」的視角,又怎能不把眾生看得卑微脆弱又無可奈何。
年增歲長,這段時光我很是見識了一些事,遇到了一些人。一些被《圍城》中臉譜化的市井小人,接觸後,才驚訝的發現人家生命的堅強,如此灼灼耀目。他們才沒有什麼圍城,沒有糾結。即使一些如書中鄙夷的陋人,人家也活的坦蕩,不辜負這歲月韶華。
如果能重回過去,我是不會讀《圍城》的,尤其當你還是青澀少年,對這個世界,對生命都不甚了解時,決不會為了一個大師的名號,去讀一部所謂的名著。
《圍城》這書里的世界,辜負了這真實的世界,畢竟,這一世鮮活璀璨,悲慘幸福自有精彩。
人家自己說了是寫給自己老婆看的,之所以發表也是(誒,該怎麼說來著)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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