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里有哪些經典語句?


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裡的人想出來。

世間哪有什麼愛情,純粹是生殖衝動。

愛情多半是不成功的,要麼苦於終成眷屬的厭倦,要麼苦於未能終成眷屬的悲哀。

當著心愛的男人,每個女人都有返老還童的絕技。

一個人,到了20歲還不狂,這個人是沒出息的;到了30歲還狂,也是沒出息的。

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也沒有自認為百不如人的男子。

不受教育的人,因為不識字,上人的當;受教育的人,因為識了字,上印刷品的當。

很多很值得細細品味的句子,這是一本值得反覆去品的書。


1.這一張文憑,彷彿有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小小一方紙能把一個人的空疏、寡陋、愚笨都掩蓋起來。自己沒有文憑,好像精神上赤條條的,沒有包裹。

2.可是失望、遭期騙的情慾、被損傷的驕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豎起來,反而搖擺得利害。

3.拚命追憶,只像把篩子去盛水。一著急,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思想的線索要打成結又鬆散了。隱約還有些事實的影子,但好比在熱鬧的地方等人,撇眼人堆里像是他,走上去找,又不見了。

4.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絕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

5.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

6.他個人的天地突然從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來,宛如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瞧著陰世的樂事,自己插不進,瞧著陽世的太陽,自己曬不到。

7.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撇過,想到而已。

8.拍馬屁和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者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9.這就是生離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心目中,還是當年的風采,儘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

10.撒謊往往是高興快樂的流露,也算得一種創造,好比小孩子遊戲里的自騙自。一個人身心舒暢,精力充溢,會不把頑強的事實放在眼裡,覺得有本領跟現狀開玩笑。真到憂患窮困的時候,人窮智短,謊話都講不好的。

11.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12.一個人的缺點正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向樹上爬,就把後部供大眾瞻仰,可是這紅臀長尾巴本來就有,並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標識。

13.要人知道自己有個秘密,而不讓人知道是個什麼秘密,等他們問,要他們猜,這是人性的虛榮。

14.年齡是個自然歷程不能超越的事實,就像飲食男女,像死亡。有時,這種年輩意識比階級意識更鮮明。隨你政見、學說或趣味如何相同,年輩的老少總替你隱隱分了界限,彷彿瓷器上的裂紋,平時一點沒有什麼,一旦受著震動,這條裂紋先擴大成裂縫。

15.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彩。

16.遠別雖非等於暫死,至少變得陌生。回家只像半生的東西回鍋,要煮一會才會熟。

17.一句話的意義,在聽者心裡,常像一隻陌生的貓到屋裡來,身息全無,過一會兒「喵」一叫,你才發覺它的存在。

18.生存競爭漸漸脫去紋飾和面具,露出原始的狠毒。廉恥並不廉,許多人維持它不起。

19.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


」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想乾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的懷戀一個人。 我們一生對於最親密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忠厚老實人的惡毒,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傷痛。

「你嘴湊上來,我對你嘴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裡,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里進去」

愛情跟性慾一胞雙生,類而不同,性慾並非愛情的基本,愛情也不是性慾的升華。

她的平淡,更使鴻漸疑懼,覺得這是愛情超熱烈的安穩,放佛颶風后的海洋波平浪靜。

生平最恨小城市的摩登姑娘,落伍的時髦,鄉氣的都市化,活像那第一套中國裁縫仿製的西裝,把做樣子的外國人舊衣服上兩方補丁,也照式在衣袖和褲子上做了。


他說的"讓她三分",不是"三分流水七分塵"的三分,而是"天下只有三分月色"的三分 ?


讀《圍城》時年紀尚小,看不懂故事裡兜兜轉轉的情感糾葛與時代故事。但是錢先生筆力之精深仍然使我記憶猶新。我實在是太懶了,,,放了很久以前的讀書筆記,,,有興趣的可以欣賞一下錢先生精巧的語言描寫。


正看到這一頁

整部圍城,字字珠璣,強烈建議一讀再讀


三十歲的女人,見到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肯誇兩句,面對二十三四歲的,就變得尖酸刻薄。


摘抄了一些覺得妙的片段。

1. 序

在這本書里,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角色當然是虛構的,但是有考據癖的人也當然不肯錯過索隱的楊會、放棄附會的權利的。 這本書整整寫了兩年。兩年里憂世傷生,屢想中止。由於楊絳女士不斷的督促,替我擋了許多事,省出時間來,得以錙銖積累地寫完。照例這本書該獻給她。不過,近來覺得獻書也像「致身於國」、「還政於民」等等佳話,只是語言幻成的空花泡影,名說交付出去,其實只彷彿魔術家玩的飛刀,放手而並沒有脫手。隨你怎樣把作品奉獻給人,作品總是作者自已的。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因此罷了

2. 蘇小姐理想的自己是:「艷如桃李,冷若冰霜,」讓方鴻漸卑遜地仰慕而後屈伏地求愛。誰知道氣候雖然每天華氏一百度左右,這種又甜又冷的冰淇淋作風全行不通。鮑小姐只輕鬆一句話就把方鴻漸鉤住了。鴻漸搬到三等的明天,上甲板散步,無意中碰見鮑小姐一個人背靠著船欄杆在吹風,便招呼攀談起來。講不到幾句話,鮑小姐生說:「方先生,你教我想起了我的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極了!」方鴻漸聽了,又害羞,又得意。一個可愛的女人說你像她的未婚夫,等於表示假使她沒訂婚,你有資格得她的愛。刻薄鬼也許要這樣解釋,她已經另有未婚夫了,你可以享受她未婚夫的權利而不必履行跟她結婚的義務。無論如何,從此他們倆的交情像熱帶植物那樣飛快的生長,其他中國男學生都跟方鴻漸開玩笑,逼他請大家喝了一次冰咖啡和啤酒。

3. 。他滿嘴答應,回老鄉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來拜訪她。蘇小姐的哥哥上船來接,方鴻漸躲不了,蘇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紹。她哥哥把鴻漸打量一下,極客氣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鴻漸心裡想,糟了!糟了!這一介紹就算經她家庭代表審定批准做候補女婿了!同時奇怪她哥哥說「久仰」,準是蘇小姐從前常向她家裡人說起自己了,又有些高興。他辭了蘇氏兄妹去撿點行李,走不到幾步,回頭看見哥哥對妹妹笑,妹妹紅了臉,又像喜歡,又像生氣,知道在講自己,一陣不好意思。忽然碰見他兄弟鵬圖,原來上二等找他去了。蘇小姐海關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著檢查呢,蘇小姐特來跟鴻漸拉手叮囑「再會」。鵬圖問是誰,鴻漸說姓蘇。鵬圖道:「唉,就是法國的博士,報上見過的。」鴻漸冷笑一聲,鄙視女人們的虛榮。草草把查過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車準備到周經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鄉。鵬圖在什麼銀行里做行員,這兩天風聲不好,忙著搬倉庫,所以半路下車去了。鴻漸叫打個電報到家裡,告訴明天搭第幾班火車。鵬圖覺得這錢浪費得無謂,只打了個長途電話。 他丈人丈母見他,歡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錫蘭買的象牙柄藤手杖,送愛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隻法國貨女人手提袋和兩張錫蘭的貝葉,送他十五六歲的小舅子一支德國貨自來水筆。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兒,傷心落淚道:「淑英假如活著,你今天留洋博士回來,她才高興呢!」周經理哽著嗓子說他太太老糊塗了,怎麼今天樂日子講那些話。鴻漸臉上嚴肅沉鬱,可是滿心慚愧,因為這四年里他從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給他做紀念的那張未婚妻大照相,也擱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顏色沒有。他想贖罪補過,反正明天搭十一點半特別快車,來得及去萬國公墓一次,便說:「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墳。」周經理夫婦對鴻漸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領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妝桌子上並放兩張照相:一張是淑英的遺容,一張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鴻漸看著發獃,覺得也陪淑英雙雙死了,蕭條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4. 母親道:「我不贊成!官小姐是娶不得的,要你服侍她,她不會服侍你。並且娶媳婦要同鄉人才好,外縣人脾氣總有點不合式,你娶了不受用。這位蘇小姐是留學生,年齡怕不小了。」她那兩位中學沒畢業,而且本縣生長的媳婦都有贊和的表情。 父親道:「人家不但留學,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鴻漸吃不消她。」--好像蘇小姐是磚石一類的硬東西,非鴕鳥或者火雞的胃消化不掉的。 母親不服氣道:「咱們鴻漸也是個博士,不輸給她,為直么配不過她?」 父親捻著鬍子笑道:「鴻漸,這道理你娘不會懂了--女人念了幾句書最難駕馭。男人非比她高一層,不能和她平等匹配。所以大學畢業生才娶中學女生,留學生娶大學女生。女人留洋得了博士,只有洋人才敢娶他,否則男人至少是雙料博士。鴻漸,我這話沒說錯罷?這跟『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一個道理。」 母親道:「做媒的幾起里,許家的二女兒最好,回頭我給你看照相。」

5. 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裡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收的西洋文明。」聽眾大多數笑,少數笑,少數都張了嘴驚駭;有幾個教師皺著眉頭,那記錄的女生漲紅臉停筆不寫,彷彿聽了鴻漸最後的一句,處女的耳朵已經當眾喪失貞操;呂校長在鴻漸背後含有警告意義的咳嗽。方鴻漸那時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好容易用最大努力跳出被窩,只有熬著冷穿衣下床,斷無縮回去道理。

6. 。丈夫是女人的職業,沒有丈夫就等於失業,所以該牢牢捧住這飯碗。哼!我偏不願意女人讀了那本書當我是飯碗,我寧可他們瞧不起我,罵我飯桶。「我你他」小姐,咱們沒有「舉碗齊眉」的緣份,希望另有好運氣的人來愛上您。想到這裡,鴻漸頓足大笑,把天空月當作張小姐,向她揮手作別。洋車夫疑心他醉了,回頭叫他別動,車不好拉。

7. 當時張家這婚事一場沒結果,周太太頗為掃興。可是方鴻漸小時是看《三國演義》、《水滸》、《西遊記》那些不合教育原理的兒童讀物的;他生得太早,還沒福氣捧讀《白雪公主》、《木偶奇遇記》這一類好書。他記得《三國演義》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於妻子;他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才不放心上呢。

8. 方鴻漸出了蘇家,自覺已成春天的一部分,沆瀣一氣,不是兩小時前的春天門外漢了。走路時身體輕得好像地面在浮起來。只有兩件小事梗在心裡消化不了。第一,那時候不該碰蘇小姐的手,應該假裝不懂她言外之意的;自己總太心軟,常迎合女人,不願觸犯她們,以後言動要斬截些,別弄假成真。第二,唐小姐的男朋友很多,也許已有愛人。鴻漸氣得把手杖殘暴地打道旁的樹。不如趁早死了心罷,給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子甩了,那多丟臉!這樣惘惘不甘地跳上電車,看見鄰座一對青年男女喁喁情話。男孩子身上放著一堆中學教科書,女孩子的書都用電影明星照相的包書紙包著。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臉化妝得就像搓油摘粉調胭脂捏出來的假面具。鴻漸想上海不愧是文明先進之區,中學女孩子已經把門面油漆粉刷,招徠男人了,這是外國也少有的。

9. 他出洋時,為方便起見,不的不戴眼鏡,對女人的態度逐漸改變。杜慎卿厭惡女人,跟她們隔三間屋還聞著她們的臭氣,褚慎明要女人,所以鼻子同樣的敏銳。他心裡裝滿女人,研究數理邏輯的時候,看見aposteriori那個名詞會聯想到posterior,看見×記號會聯想到kiss,虧得他沒細讀柏拉圖的太米謁斯對話(Timaeus),否則他更要對住×記號出神

10. 慎明道:「關於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話,說結婚彷彿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 蘇小姐道:「法國也有這麼一句話。不過,不說是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fortress eassiegee,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城裡的人想逃出來。鴻漸,是不是?」鴻漸搖頭表示不知道。 辛楣道:「這不用問,你還會錯嗎!」 慎明道:「不管它鳥籠罷,圍城罷,像我這種一切超脫的人是不怕被圍困的。」

11. 斜川看鴻漸好了些,笑說:「『憑闌一吐,不覺箜篌』,怎麼飯沒吃完,已經忙著還席了!沒有關係,以後拼著吐幾次,就學會喝酒了。」 辛楣道:「酒,證明真的不會喝了。希望詩不是真的不會做,哲學不是真的不懂。」 蘇小姐發恨道:「還說風涼話呢!全是你不好,把他灌到這樣,明天他真生了病,瞧你做主人的有什麼臉見人?--鴻漸,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把手指按鴻漸的前額,看得辛楣悔不曾學過內功拳術,為鴻漸敲背的時候,使他受至命傷。

12. ,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剌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台,他偏願意抓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13. 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剌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周經理搖搖頭,想女人家不懂世事,只知道家裡大發脾氣,叫丈夫在外面做人為難自己慘淡經營了一篇談話腹稿,本想從鴻漸的旅行費說到鴻漸的父親,承著鴻漸的父親,語氣捷轉說:「你回國以後,沒有多跟你老太爺老太太親熱,現在你又要出遠門了,似乎你應該回府住一兩個月,伺候伺候二老。我跟我內人很喜歡你在舍間長住,效成也捨不得你去可是我扣留住你,不讓你回家做孝順兒子,親家、親家母要上門來『探親相罵』了——」說到此地,該哈哈大笑,拍著鴻漸的手或臂或肩或背,看他身體上什麼可拍的部分那時候最湊手方便——「反正你常到我家裡來玩兒,可不是一樣?要是你老不來,我也不答應的。」自信這一席話委婉得體,最後那一段尤其接得天衣無縫,曲盡文書科王主任所謂「順水推舟」之妙,王主任起的信稿子怕也不過如此。只可恨這篇好談話一講出口全彆扭了,自己先發了慌,態度局促,鴻漸那混小子一張沒好氣挨打嘴巴的臉,好好給他面子下台,他偏願意抓踴了面子頂撞自己,真不識抬舉,莫怪太太要厭惡他。那最難措辭的一段話還悶在心裡,像喉嚨里咳不出來的粘痰,攪得奇癢難搔。周經理象徵地咳一聲無謂的嗽,清清嗓子。鴻漸這孩子,自己白白花錢栽培了他,看來沒有多大出息。方才聽太太說,新近請人為他評命,命硬得很,婚姻不會到頭,淑英沒過門就給他死了!現在正交著桃花運,難保不出亂子,讓他回家給方鄉紳嚴加管束也好,自己卸了做長輩的干係。可是今天突然攆他走,終不大好意思——唉,太太仗著發病的脾氣,真受不了!周經理嘆口氣,把這事擱在一邊,拿起桌子上的商業信件,一面捺電鈴。

14. 飯後談起蘇小姐和曹元朗訂婚的事,辛楣寬宏大度地說:「這樣最好。他們志同道合,都是研究詩的。」鴻漸、斜川一致反對,說同行最不宜結婚,因為彼此是行家,誰也哄不倒誰,丈夫不會莫測高深地崇拜太太,太太也不會盲目地崇拜丈夫,婚姻的基礎就不牢固。辛楣笑道:「這些話跟我說沒有用。我只希望他們倆快樂。」大家都說辛楣心平氣和得要成「聖人」了。聖人笑而不答,好一會,取出煙鬥眼睛頑皮地閃光道:「曹元朗的東西,至少有蘇小姐讀:蘇小姐的東西,至少有曹元朗讀。彼此都不會沒有讀者,還不好么?」大家笑說辛楣還不是聖人,還可以做朋友。

15. 「別胡說!人家聽見了好意思么?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後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寧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體健康、脾氣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佔據那麼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你這話給我父親聽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種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寧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16. 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麼『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氣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裡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願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後,他太太勉強他做什麼事,你知道不知道?」

17. 一天他辛楣散步,聽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裡那條街,並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准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種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頹喪,說:」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幾天來心裡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會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總希望,你將來會他幾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後,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錶,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裡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種孤魂野鬼。並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兒,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式作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

18. 鴻漸道:「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都冷眼旁觀。咱們以後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種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聽我說——結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僕僕以後,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種夫婦保證不會離婚。

19. 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籌備學校,重慶幾個老朋友為他餞行,席上說起國內大學多而教授少,新辦尚未成名的學校,地方偏僻,怕請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諸位不同。名教授當然好,可是因為他的名望,學校沾著他的光,他並不倚仗學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氣,他不會全副精神為學校服務,更不會絕對服從當局指揮。萬一他鬧彆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學生又要借題目麻煩。我以為學校不但造就學生,並且應該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沒有名望的人來,他們要借學校的光,他們要靠學校才有地位,而學校並非非有他們不可,這種人才真能跟學校合為一體,真肯為公家做事。學校也是個機關,機關當然需要科學管理,在健全的機關里,決沒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個個單位。所以,找教授並非難事。」大家聽了,傾倒不已。

20. 顧爾謙點頭嘆道:「念中國書的人,畢竟知體,我想旁系的學生決不會這樣尊師重道的。」說完笑迷迷地望著李梅亭,這時候,上帝會懊悔沒在人身上添一條能搖的狗尾巴,因此減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21. 鴻漸悶悶回房,難得一團高興,找朋友掃盡了興。天生人是教他們孤獨的,一個個該各歸各,老死不相往來。身體里容不下的東西,或消化,或排泄,是個人的事,為什麼心裡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來分攤?聚在一起,動不動自己冒犯人,或者人開罪自己,好像一隻只刺蝟,只好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要親密團結,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

22. 天下只有兩種人。譬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種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種人把最好的留在最後吃。照例第一種人應該樂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種應該悲觀,因為他每吃一顆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壞的。不過事實上適得其反,緣故是第二種人還有希望,第一種人只有回憶。」從戀愛到白頭偕老,好比一串葡萄,總有最好的一顆,最好的只有一顆,留著做希望,多麼好?

23. 可是高松年一向勤敏,鴻漸猜想他怕自己、躲避自己,氣憤里又有點得意。他訓導的幾個學生,因為當天考試完了,晚上有工夫到他房裡來話別。他感激地喜歡,才明白貪官下任,還要地方挽留,獻萬民傘、立德政碑的心理。離開一個地方就等於死一次,自知免不了一死,總希望人家表示願意自己活下去。去後的毀譽,正跟死後的哀榮一樣關心而無法知道,深怕一走或一死,像洋蠟燭一滅,留下的只是臭味。有人送別,彷彿臨死的人有孝子順孫送終,死也安心閉眼。這些學生來了又去,暫時的熱鬧更增加他的孤寂,輾轉半夜睡不著。雖然厭惡這地方,臨走時偏有以後不能再來的悵戀,人心就是這樣捉摸不定的。去年來的時候,多少同伴,現在只兩個人回去,幸而有柔嘉,否則自己失了業,一個人走這條長路,真沒有那勇氣。想到此地,鴻漸心理像冬夜縮成一團的身體稍覺溫暖,只恨她不在身畔。天沒亮,轎夫和挑夫都來了;已是夏天,趁早涼,好趕路。服侍鴻漸的校工,穿件汗衫,睡眼XX送到大門外看他們上轎,一手緊握著鴻漸的賞錢,準備轎子走了再數。范小姐近視的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愈加迷離,以為會碰見送行的男同事,臉上胡亂塗些胭脂,勾了孫小姐的手,從女生宿舍送她過來。孫小姐也依依惜別,舍不下她。范小姐看她上轎子,祝她們倆一路平安,說一定把人家寄給孫小姐的信轉到上海,「不過,這地址怎麼寫法?要開方先生府上的地址了,」說時格格地笑。孫小姐也說一定有信給她。鴻漸暗笑女人真是天生的政治家,她們倆背後彼此誹謗,面子上這樣多情,兩個政敵在香檳酒會上碰杯的一套工夫,怕也不過如此。假使不是親耳朵聽見她們的互相刻薄,自己也以為她們真是好朋友了

24. 辛楣這一席談,引起他許多思緒。一個人應該得意,得意的人談話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這一年來,牢騷滿腹,一觸即發;因為一向不愛聽人家發牢騷,料想人家也未必愛聽自己的牢騷,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談話都不痛快。照辛楣講,這戰事只會擴大拖長,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給辛楣猜著了——鴻漸愧怕得遍身微汗,念頭想到別處——辛楣很喜歡那個女孩子,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並非熱烈的愛,否則,他講她的語氣,不會那樣幽默。他對她也許不過像自己對柔嘉,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是不是都因為男女年齡的距離相去太遠?但是去年對唐曉芙呢?可能就為了唐曉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會再擺布自己了。那種情感,追想起來也可怕,把人擾亂得做事吃飯睡覺都沒有心思,一刻都不饒人,簡直就是神經病,真要不得!不過,生這種病有它的快樂,有時寧可再生一次病。鴻漸嘆口氣,想一年來,心境老了許多,要心靈壯健的人才會生這種病,譬如大胖子才會腦充血和中風,貧血營養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幾歲,到了迴光返照的年齡,也許又會愛得如傻如狂了,老頭子戀愛聽說像老房子著了火,燒起來沒有救的。像現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為負擔,這也是頂好的,至少是頂舒服的。快快行了結婚手續完事。辛楣說柔嘉「煞費苦心」,也承她瞧得起這自己,應當更憐惜她。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鴻漸推開房門,裡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里的燈射進來一條光。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熟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几尺,並未搬回原處。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裡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從鴻漸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泄了,幸虧忍住並不難。她剎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柔嘉在黑暗裡睡了一個多鐘點,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抬一抬眼皮又閉上了,側身背著燈,呼口長氣。鴻漸放了心,才發現絲襯衫給汗濕透了,一壁脫外衣,關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麼樣?」 「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 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麼?」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麼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肉計」並未產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熟?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裡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里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噲,別生氣。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嚇,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裡准跟我找岔子生氣。」 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里道:「現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裡陪你,為什麼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你存什麼心思!」 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唉!這是勉強不來的。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 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別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寧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 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說:「好了,別吵了。以後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著你,這樣總好了。」 柔嘉臉上微透笑影,說:「別說得那樣可憐。你的好朋友已經說我把你鉤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脾氣,以後我知趣不開口了,隨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免得討你們的厭。」 「你對辛楣的偏見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關心咱們倆的事。你現在氣平了沒有?我有幾句正經話跟你講,肯聽不肯聽?」「你說罷,聽不聽由我——是什麼正經話,要把臉板得那個樣子?」她忍不住笑了。「你會不會有了孩子,所以身體這樣不舒服?」「什麼?胡說!」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饒你!我不饒你!我不要孩子。」 「饒我不饒我是另外一件事,咱們不得不有個準備,所以辛楣勸我和你快結婚——」 柔嘉霍的坐起,睜大眼睛,臉全青了:「你把咱們的事告訴了趙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說時手使勁拍著床。 鴻漸嚇得倒退幾步道:「柔嘉,你別誤會,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你欺負我,我從此沒有臉見人,你欺負我!」說時又倒下去,兩手按眼,胸脯一聳一聳的哭。 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給她的眼淚浸透了,忙坐在她頭邊,拉開她手,替她拭淚,帶哄帶勸。她哭得累了,才收淚讓他把這件事說明白。她聽完了,啞聲說:「咱們的事,不要他來管,他又不是我的保護人。只有你不爭氣把他的話當聖旨,你要聽他的話,你一個人去結婚得了,別勉強我。」鴻漸道:「這些話不必談了,我不聽他的話,一切隨你作主——我買給你吃的荔枝,你還沒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著不要動,我剝給你吃——」說時把茶几跟字紙簍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來都沒坐車,這東西是我省下來的車錢買的。當然我有錢買水果,可是省下錢來買,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給你的。」柔嘉淚漬的臉溫柔一笑道:「那幾個錢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著。省下來幾個車錢也不夠買這許多東西。」鴻漸道:「這東西討價也並不算貴,我還了價,居然買成了。」柔嘉道:「你這人從來不會買東西。買了貴東西還自以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盡給我吃。」鴻漸道:「因為我不能幹,所以娶你這一位賢內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內助沒有朋友好。」鴻漸道:「啊喲,你又來了!朋友只好絕交。你既然不肯結婚,連內助也沒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別胡說。時候不早了,我下午沒睡著,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腫了沒有?明天見不得人了!給我面鏡子。」鴻漸瞧她眼皮果然腫了,不肯老實告訴,只說:「只腫了一點點,全沒有關係,好好睡一覺腫就消了——咦,何必起來照鏡子呢!」柔嘉道:「我總要洗臉漱口的。」鴻漸洗澡回室,柔嘉已經躺下。鴻漸問:「你睡的是不是剛才的枕頭?上面都是你的眼淚,潮濕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頭,你的濕枕頭讓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頭不用換的。我早把它翻過來,換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這時候痛不痛?我起來替你包好它。」鴻漸洗澡時,腿浸在肥皂水裡,現在傷處星星作痛,可是他說:「早好了,一點兒不痛。你放心快睡罷。」柔嘉說:「鴻漸,我給你說得很擔心,結婚的事隨你去辦罷。」鴻漸沖洗過頭髮,正在梳理,聽見這話,放下梳子,彎身吻她額道:「我知道你是最講理、最聽話的。」柔嘉快樂地嘆口氣,轉臉向里,沉沉睡熟了。

25. 開同學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跟闊同學拉手去的。看見不得意的同學,問一聲『你在什麼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的談話了。做學生的時候,開聯歡會還有點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

26. 兩親家見過面,彼此請過客,往來拜訪過,心裡還交換過鄙視。誰也不滿意誰,方家恨孫家簡慢,孫家厭方家陳腐,雙方背後都嫌對方不闊。遯翁一天聽太太批評親家母,靈感忽來,日記上添上了精彩的一條,說他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兩家攀親要叫「結為秦晉」:「夫春秋之時,秦晉二國,世締婚姻,而世尋干戈。親家相惡,於今為烈,號曰秦晉,亦固其宜。」寫完了,得意非凡,只恨不能送給親翁孫先生賞鑒。鴻漸跟柔嘉左右為難,受足了氣,只好在彼此身上出氣。鴻漸為太太而受氣,同時也發現受了氣而有個太太的方便。從前受了氣只好悶在心裡,不能隨意發泄,誰都不能夠像對太太那樣痛快。父母兄弟不用說,朋友要絕交,用人要罷工,只有太太像荷馬史詩里風神的皮袋,受氣的容量最大,離婚畢竟不容易。柔也發現對丈夫不必像對父母那樣有顧忌。但她比鴻漸有涵養,每逢鴻漸動了真氣,她就不再開口。她彷彿跟鴻漸搶一條繩子,儘力各拉一頭,繩子迸直欲斷的時候,她就湊上幾步,這繩子又鬆軟下來。氣頭上雖然以吵嘴為快,吵完了,他們都覺得疲乏和空虛,像戲散場和酒醒後的心理。回上海以前的吵架,隨吵隨好,宛如富人家的飯菜,不留過夜的。漸漸的吵架的余仇,要隔一天才會消釋,甚至不了了之,沒講和就講話。有一次鬥口以後,柔嘉半認真半開頑笑地說:「你發起脾氣來就像野獸咬人,不但不講理,並且沒有情份。你雖然是大兒子,我看你父親母親並不怎麼溺愛你,為什麼這樣使性?」鴻漸抱愧地笑。他剛才相罵贏了,勝利使他寬大,不必還敬說:「丈人丈母重男輕女,並不寶貝你,可是你也夠難服侍。」

27. 在小鄉鎮時,他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雙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就是條微生蟲,也沾沾自喜,希望有人擱它在顯微鏡下放大了看的。擁擠里的孤寂,熱鬧里的凄涼,使他像許多住在這孤島上的人,心靈也彷彿一個無湊畔的孤島。

28. 我早忘了,她也許嫁了人,做了母親,也不會記得我了。現在想想結婚以前把戀愛看得那樣重,真是幼稚。老實說,不管你跟誰結婚,結婚以後,你總發現你娶的不是原來的人,換了另一個。早知道這樣,結婚以前那種追求,戀愛等等,全可以省掉。相識相愛的時候,雙方本相全收斂起來,到結婚還沒有彼此認清,

29. 那隻祖傳的老鍾噹噹打起來,彷彿積蓄了半天的時間,等夜深人靜,搬出來一一細數:「一,二,三,四,五,六」。六點鐘是五個鐘頭以前,那時候鴻漸在回家的路上走,蓄心要待柔嘉好,勸他別再為昨天的事弄得夫婦不歡;那時候,柔嘉在家裡簡等鴻漸回家來吃晚飯,希望他會跟姑母和好,到她廠里做事。這個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感傷,深於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可見結婚無需太偉大的愛情,彼此不討厭已經夠結婚資本了。


忠厚老實人的額度,像飯里的砂礫或者出骨魚片里未凈的刺,會給人一種不期待的痛。


打消已起的念頭好比懷孕的女人打胎一樣難受。 ——錢鍾書《圍城》。最近真的是體會深刻,那種感覺就是一種替自己羞愧難當夾雜著傷心失落。


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掛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的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懷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於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到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



方鴻漸給唐小姐的一封信:

曉芙:前天所發信,想已寓目。我病全好,你若補寫信來慰問,好比病後一帖補藥,還是歡迎的。我今天收到國立三閭大學電報,聘我當教授。校址好像太偏僻些,可是還不失為一個機會。我請你幫我決定去不去。你下半年計劃怎樣?你要到昆明去復學,我也可以去昆明謀個事,假如你進上海的學校,上海就變成我唯一依戀的地方,總而言之,我魔住你,纏著你。我久想跟我—啊呀!「你 」字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麼—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裡已複習了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我說過,你聽過,這說法就飛了,過去現在和未來沒有第二個男人對第二個女人這樣說。抱歉得很,對舉世無雙的你,我只能用幾千年經人濫用的話來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許我說那句話嘛?


所有關於唐小姐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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