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夏目漱石的《心》中「先生」的自殺?
關於先生的自殺動機,學界一直有很大的爭論。我比較認同柳澤浩哉的「こころの真相」中的觀點,因此這裡主要引用他的觀點來做陳述。
鑒於對該問題抱有疑問的人至少通讀過《心》,因此具體情節就不再贅述了。但作為說理依據,需要引用大量的原文。
手頭沒有《心》和《心的真相》的譯本,引用部分是自己翻的(翻給不學日語的人看的),只保證傳達基本意思,僅供參考。
先生的罪惡感
初讀時,我很自然地將先生的自殺動機歸因於先生對K的死的愧疚,或稱之為罪惡感。後來發現,這個想法經不起推敲——如果罪惡感是自殺的動機,那麼為什麼先生能帶著罪惡感活了那麼久,最後選擇「明治の精神に殉死する」(為明治精神殉身)呢?
也就是說,罪惡感不是先生的自殺動機的直接原因。雖然這二者不無關聯。
這裡有必要對先生的罪惡感做進一步的探討。以下引用的是先生關於自身罪惡感的直接說明:
「私はただ人間の罪というものを深く感じたのです。その感じが私をKの墓へ毎月行かせます。その感じが私に妻の母の看護をさせます。そうしてその感じが妻に優しくして遣れと私に命じます。私はその感じのために、知らない路傍の人から鞭たれたいとまで思ったこともあります。(中略)自分で自分を殺すべきだという考えが起こります。私は仕方がないから、死んだ気で生きていこうと決心しました。」(下五十四)
(我只是深深感覺到了作為的人罪惡感。這種感覺使得我每個月都去為K掃墓,使得我照料妻子的母親,使得我對妻子溫柔相待。正因為這種感覺,我甚至想被路旁的陌生人鞭笞……我起了自殺的想法。因為實在無法,我是帶著必死的決心活著的。)
罪惡感是貫穿《心》的一大主題。先生曾告誡年輕的「我」,戀愛是罪惡。在以上這段引用里,又提到了「人的罪惡」。看起來是很沉重的,實則,先生通過把罪惡轉嫁到「戀愛「、」人「這些抽象的、普遍的概念來迴避、模糊個體的罪惡。作為罪惡相應的懲罰,只是掃墓、照料岳母,善待妻子,那麼可想而知,雖然這罪惡感一直折磨著先生,卻並不足擁有以把他直接推向死亡的力量。
先生的孤獨感
有不少現有的研究成果認為先生的死因是孤獨感。柳澤浩哉不完全贊成這種觀點。
這裡引用先生關於自我的孤獨感的直接陳述:
「私は妻と顔を合わせているうちに、卒然Kに脅かされるのです。つまり妻が中間にたって、Kと私を何処までも結び付けて離さないようにするのです。妻の何処にも不足を感じない私は、ただこの一點に於いて彼女を遠ざけたがりました。」(下五十二)
(見到妻子時,我就會突然被K威脅。也就是說,彷彿妻子站在中間,我和K永遠聯接在一起,永遠分不開。我對妻子沒有任何不滿,但僅憑這一點,就讓我想遠離她。)
青年時期曾經被自己的至親之人騙過錢財的先生,對人持有一種懷疑的態度。加上一直以來不工作,和外界更是疏遠。妻子靜是他唯一的與這個世界的聯繫。但先生卻無法對妻子講述心中的罪惡感。原因是有精神潔癖的先生不希望妻子知道真相。而靜卻因此陷入了另一種自責的痛苦——懷疑先生婚後性情大變的原因是否在於自己。先生卻三緘其口。就這樣,兩人看似幸福,隔閡卻不斷加深。先生的孤獨感也與日俱增。
先生在自己的孤獨中,也感受到了K的孤獨,於是這樣說道:
「私もKの歩いた路を、Kと同じように辿っているのだという予覚が、折々風のように私の胸を橫ぎりはじめたからです。」(下五十三)
(我也要和K一樣,追隨他所走的路。這樣一種感覺時常像風一樣掠過我的胸膛。)
這種孤獨感甚至讓先生起了這樣一種感覺:
「やがて自分の心がその陰に共鳴するようになり、さらにこの陰に親近感に似た感覚すら抱くようになる」(柳澤浩哉「こころのしんそう」)
(很快,自己的心彷彿就和那蔭翳起了共鳴,更進一步,彷彿感受到了那蔭翳有一種親切感)
柳澤浩哉認為不僅僅是孤獨感,妻子身上揮之不去的K的陰影和對於K的罪惡感交織在一起,才使先生走到了自殺的邊緣:
「必竟私にとって一番楽な努力で遂行出來るものは自殺より他にないと私は感ずるようになったのです。」(下五十五)
(最終,我感到在自己的能力範圍之內最容易做到的事,除了自殺,沒有別的出路了。)
先生遲遲未自殺的原因
前面已經說過,罪惡感、孤獨、K的陰影將先生逼到了自殺的邊緣。但是,先生在K死後,儘管鬱鬱寡歡,還是活了那麼多年。最終,得知明治天皇駕崩後乃木大將夫婦殉身,才下定決心自己要為明治精神殉身。
根據先生自己的敘述,長久以來阻止他邁出自殺這一步的是對妻子靜的愛:
「私は今日に至るまで既に二三度運命の導いて行く最も楽な方向へ進もうとした事があります。然し私は何時でも妻に心を心惹かされました。(中略)私はいつも躊躇しました。妻の顔を見て、止してよかったと思うこともありました。」(下五十五)
(時至今日,我曾有兩三次想要循著命運的引導走上最輕鬆的道路。然而我的心卻一直牽掛著妻子……我一直在猶豫著。看到妻子的面龐,還是放棄了。)
然而柳澤浩哉認為這是先生的錯誤判斷,或者說是借口。如果真的愛妻子,為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了自殺?那麼一定有一種強大的力量超越了先生對妻子的愛,使得先生在長久的痛苦中始終沒有邁出最後一步。
根據柳澤的觀點,這種力量就是先生「冷靜」的思考。在他的觀察下,先生是一個冷靜到近乎冷漠、殘酷的人。一方面聲稱自己對妻子有近乎宗教般的愛,一方面無視自己施加給妻子多年的痛苦;一方面深感罪惡,一方面又將這罪惡抽象化為戀愛的罪惡、人的罪惡。
這裡引用柳澤的原話:
「漱石は、どんな狀況に置かれても冷靜な思考を維持できる人物として先生を造形し、自殺に至るまでの內面を詳細に報告させているのである。漱石は先生に対してある意味では殘酷である。先生はどんな苦痛にさらされようと、感覚を麻痺させることも錯亂することも許されず、ひたすら自分自身を冷靜に観察しなくてはならないのだから。」(第六章「先生はなぜ殉死したのか」)
(漱石將先生塑造成一個無論置身什麼環境都能保持冷靜思考的人物,使得先生把自殺前的內心詳細地展示出來。在某種程度上,漱石對於先生是殘酷的——不論先生置身於什麼樣的痛苦中,都不允許他麻痹感覺,不允許他錯亂,只一味地要求他必須冷靜地觀察自我。)
確實,在自殺前寫給「我」的長長的遺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先生的筆調始終是相當冷靜、沉著的,敘事有條不紊,邏輯縝密,完全不像是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留給世界的最後的聲音。漱石塑造的,就是這樣一個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先生。
以下是先生的自白:
「死んだ積りで生きていこうと決心した私の心は、時々外界の刺戟で躍り上がりました。然し私がどの方面かへ切って出ようと思い立つや否や、恐ろしい力が何処からか出てきて、私の心をぐいと握りしめて少しも動けないようにするのです。」(下五十五)
(心如死灰的我時常因外界的刺激而驚喜。然而不論我下定決定想要走哪一條路,立馬就會有一種恐怖的力量不知從何而來,緊緊掐住我的心,使得它動彈不得。)
對於冷靜的先生來說,這種恐怖的力量使得他喪失了生的希望,卻無法在邏輯上提供一個能使他信服的死的理由。
為明治精神殉身
先生是帶著必死的決心度日的,卻一直沒有將自殺付諸行動。為明治精神殉身這一突如其來的想法使得先生興奮不已。這個理由來的太突然,前後都沒有鋪墊,讓人摸不著頭腦。確實,這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機緣,甚至都不是先生自己想到的,而是始於妻子靜的一句玩笑。先生卻從那時起對「殉死」這兩個字著了迷。
書中描寫的先生的反應如下:
「私は殉死という言葉を殆ど忘れていました。平生使う必要のない字だから、記憶の底に沈んだまま、腐れかけていたものと見えます。妻の笑談を聞いて始めてそれを思い出した時、私は妻に向ってもし自分が殉死するならば、明治の精神に殉死する積りだと答えました。私の答えも無論笑談に過ぎなかったのですが、私はその時何だか古い不要な言葉に新しい意義を盛り得たような心持がしたのです。」(下五十六)
(我幾乎都已忘了有殉身這個說法。因為是生平沒有用場的字,所以一直沉在記憶的深處,看上去都已腐爛,聽到妻子的玩笑我才回想起這個詞。我回答妻子說,如果我要殉身的話,就打算為明治精神殉身。我的回答當然不過是玩笑,但我卻在那時,從這過時的、廢棄的詞語里感受到了它新承載的意義。)
根據柳澤,有三點可以確認。一是,先生找到了殉身的對象。二是,先生從中感受到了充實感,也就是「承載的新的意義」。三是,先生還沒有意識到這足以成為他自殺的理由。
等到乃木大將夫婦為天皇殉身的消息傳來,先生終於越過了最後一道心理防線。
「先生は殉死が実行されたことに衝撃を受けている。今でも殉死が人を殺せる力を持っていることを知ったからである。」(第六章「先生はなぜ殉死したのか」)
(先生因為乃木大將夫婦將殉身付諸行動而受到了相當大的震撼,終於明白了「殉身」能把人逼入絕境。)
需要注意的是,與乃木大將夫婦不同,先生選擇殉身的對象,不是明治天皇這一具體的人物,而是「明治精神」這一抽象的概念。這與先生一貫的抽象化思考的傾向是一致的。
為明治精神殉身,而不是為終結罪惡感自殺,對先生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好選擇。在死亡邊緣徘徊了許久的先生,在寫完半是告解半是醒世的遺書後,終於邁出了最後一步。
個人覺得,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契機:為明知時代而殉死,可以給他深愛的妻子一個解釋吧(同時不破壞他在其妻心中的無暇形象)!他是真的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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