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關於神獸或奇珍異獸的腦洞故事?

自創的也行啊


【1】

  從前有座清靈山,山上有一隻鹿,它長得很醜。

  世界永遠是看臉的,於是他被鹿群排擠了。

  鹿名叫嘚兒鹿,是它給自己取的。它雖然長得丑,但是它聽得懂人話,也很聰明。

  世界也是看才華的,所以它雖然被排擠,但依舊過得很滋潤。

  它最愛吃蘑菇和蘿蔔。

  有一天它忽然發現山裡的蘑菇和蘿蔔變少了。

  它起了疑心,守在一株大蘑菇旁邊,看看是哪個傢伙那麼能吃。

  出乎意料的,來偷蘑菇的是個人類。

  人類一身素袍,身後背著個筐子,拄著拐杖吭哧吭哧的走著。

  人類看到了嘚兒鹿,嚇了一跳:「妖孽!」

  嘚兒鹿很傷心。

  它一傷心就想吃東西,於是它把旁邊的那個大蘑菇吃掉了。

  人類驚呼一聲:「千年靈芝!」

  之後便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嘚兒鹿不明所以,圍著人類打轉。

  天上烏雲密布,閃電如蛇般在黑雲里翻滾,看樣子是要下暴雨了。

  嘚兒鹿想了想,把這個人類叼回了家裡。

  

  【3】

  宋青山是個書生。

  百無一用的書生。

  家中妻子重病,需得靈芝做藥引。讀過些醫術的宋青山便孤身入深山採藥。

  近年來有人發現這山是個洞天福地,名葯遍地。傳出去後,來採摘靈芝人蔘的人如過江之鯽,但山裡猛獸也多,尋常人也不敢隨意進山。

  宋青山上山是存了死志的。

  他走了七天七夜,吃完了乾糧,心灰意冷之時,看到了一株靈芝,而且還是千年靈芝。隨後他看到了一個妖怪。

  他嚇了一跳,隨後看到妖怪把靈芝吃了,頓時氣血攻心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在一個山洞裡。妖怪在躺著吃靈芝。宋青山看著,差點又昏過去。

  那妖怪自然是嘚兒鹿。

  嘚兒鹿見宋青山醒了,用蹄子扒拉給他一些蘑菇。

  我真大方。

  宋青山抱著三個靈芝,驚喜到茫然無措。嘚兒鹿以為他還嫌不夠,就又扒拉給他一些人蔘。

  我真是太大方了。

  宋青山抱著三個靈芝四個人蔘,喜極而泣。

  嘚兒鹿有點害怕,因為他發現人類居然是用眼睛撒尿的。

  宋青山跪在地上,給嘚兒鹿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宋青山發誓,此生當竭盡所能報答!」

  嘚兒鹿聽懂了。為了幾個蘑菇和蘿蔔不至於吧……

  宋青山把靈芝和人蔘放進筐子里,作揖拜別,「在下家中拙荊重病待某歸,恕不能久陪,就此別過。」

  嘚兒鹿點點頭,揮揮蹄子告別。

  宋青山有些驚訝:「你聽得懂人話?」

  嘚兒鹿驕傲的點頭。

  宋青山咕噥著奇也怪哉,匆匆拜別後匆匆離開。

  嘚兒鹿仍舊揮著蹄子。

  它又要在深山不知歲月出了,獨自看著花開花落,寂寞的就像一個人一樣。

  雨後微寒。

  獨坐深山。

  

  【4】

  宋青山發財了。

  一株靈芝便治好了妻子的病。

  一株靈芝便讓他腰纏萬貫。

  他買了地,成了地主,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美滋滋。

  宋青山知恩圖報,再次跑進深山去找嘚兒鹿,連誇帶哄把它請了出來,把它帶下山過好日子。

  嘚兒鹿下山那天,村裡的村民都圍著來看熱鬧,大家七嘴八舌的對著嘚兒鹿指指點點,嘚兒鹿有點害怕,縮在宋青山後面不敢冒頭。

  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小孩伸手去摸嘚兒鹿,嘚兒鹿感受到那軟軟的小手,愜意的扭了扭。

  大家都給嘚兒鹿的萌態逗樂了,覺得嘚兒鹿溫順,一齊湊上來摸它。

  宋青山揮手驅趕:「去去去,也不怕摸一手虱子,它可救了我妻子的命!請下來可不是讓你們摸的。」

  「略略略!」最開始摸的小孩子做鬼臉,「小氣鬼小氣鬼!」

  大家哄堂大笑,一鬨而散。

  宋青山也不惱怒,把嘚兒鹿帶回家,給它準備了錦緞絲綢棉被。嘚兒鹿覺得躺上去軟的像是要飄起來一樣。

  嘚兒鹿就這麼在山下住了下來。

  就這麼捲入了十丈滾滾紅塵。

  

  【5】

  一個月後。

  嘚兒鹿睡到自然醒,舔了舔被洗的油光水滑的皮毛,在床上打了個滾,抖抖身子,前蹄子向下長伸伸了個懶腰。

  嘚兒鹿噠噠噠的邁著蹄子出門,村民見了它都笑著打招呼,它搖頭晃腦的回應。不一會它就到村頭取了酒,叼著去送給南崗地里幹活的徐厚。徐厚取了酒,笑道:「幫大忙了啊!渴死了,大熱天喝酒才爽快。」

  嘚兒鹿點點頭表示贊同。

  徐厚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砸吧了嘴,嘿嘿笑兩聲,遞給嘚兒鹿。

  嘚兒鹿歡快的伸頸,湊到壺子上舔酒喝。

  「哎哎哎!給我留點!都快被你舔沒了!」徐厚心疼的收起酒壺。

  嘚兒鹿學著徐厚砸吧著嘴,又撒歡著跑開。它去了孫寡婦那裡,給她打滾看,聽她嘮叨傾述,順便給她犁了田。

  嘚兒鹿回家和宋青山一起吃了午飯,又邁著蹄子噠噠噠的跑去和南村小孩子一起玩耍,到了黃昏才回來,身上沾了一身泥巴。

  宋青山和他的妻子一起給嘚兒鹿洗了澡,吃了晚飯。晚上他們三就圍在火爐邊,兩人聽宋青山講儒家大道。

  宋青山一直堅信嘚兒鹿是天地祥瑞靈獸,他一定得把嘚兒鹿帶上正途才行。

  每晚嘚兒鹿坐在火爐邊,聽著宋青山講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妻子在旁邊昏昏欲睡,它心裡就在想,人間真好。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正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嘚兒鹿就聽進了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隨後就睡著了。

  睡得香極了。

  

  【6】

  村子裡來外人了。

  那人鮮衣怒馬,旁邊還跟著兩僕從。其中一個僕從敲鑼打鼓,喊道:「收稅了收稅了啊!」

  嘚兒鹿聽見了聲音,跑過來瞧熱鬧。

  馬背上的那人看見了嘚兒鹿,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宋青山小跑過來,交了稅,解釋道:「大人,這是山裡的鹿,只是長得奇怪了點,但是靈氣十足,吃素的,不害人。」

  那人嘖嘖稱奇,盯著嘚兒鹿瞧個不停。

  那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對宋青山嚴肅道:「雖說無害,但你也要看緊了,傷了莊稼什麼的可不好。別讓它瞎跑!」

  宋青山低頭維諾。

  自從嘚兒鹿來了之後,風調雨順,村民豐收,沒哪個拖欠稅款。那人收了稅之後,盯著嘚兒鹿瞧了半晌,轉身離開。

  嘚兒鹿有些怕那人的眼神,那裡面有它不曾見過的光。

  後來嘚兒鹿才知道,那眼裡的光,叫貪婪。

  只要是人,都會有的。

  

  【7】

  那人回去之後,上報給縣太爺。

  縣太爺上報給刺使。

  刺使上報給巡撫。

  巡撫上報到朝內。

  滿朝嘩然。

  天下皆震。

  恰好,宋青山進京趕考。

  

  【8】

  三年前,宮中有龍吟。

  一條金龍自極北而來,盤旋於紫禁城上,長卧不起。

  滿城皆風雨,天下盡曉之。

  所有人都在仰望那條龍。

  可金龍自打來了之後,便一睡不起,大有一夢春秋三千年之勢。皇帝昭告天下,請奇人異士來解說這是何徵兆。

  一跛腳道人倚欄眺望金龍三天三夜,說了一句箴言,便七竅流血,氣絕而亡。

  那句箴言,以星火燎原之勢傳遍天下。

  「南有鉤陳,龍頭鹿身,遇金龍則天下亂。」

  

  

  【9】

  村子南邊天氣越來越乾旱,這種乾旱天氣程輻射狀向北蔓延,唯有嘚兒鹿所在的村子風調雨順。

  其實嘚兒鹿下山第一天,就感受到北邊有個大傢伙。

  那個「大傢伙」在一刻不停的汲取天地靈氣,周邊地區會越來越乾旱,一直到那個「大傢伙」身邊為止。

  嘚兒鹿不想村子受影響,所以每天夜裡就吐一點靈氣,保持村子鍾靈毓秀。

  直到有一天,金龍睜眼了。

  它感受到了嘚兒鹿的存在。

  龍抬頭。

  風雲起。

  天下驚。

  金龍抬頭風雲起,三年一動天下驚。

  金龍汲取天地靈力的速度猛地暴增,京城一時聚起了大量的靈氣,祥雲繞樑,野鶴高旋,萬隻紅鯉自虛空而生,游於千家萬戶間。無數人朝金龍跪拜,望向金龍的眼神里滿是崇敬。當今皇帝老淚縱橫,大呼一聲大梁當興,便跪地不起。

  而邊境之地酷暑難當,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滴水不下,已經有人開始饑渴難耐了。

  金龍飛旋,祥雲繞身,錦鯉野鶴相隨。

  一躍八萬里。

  瞬息之間便來到村子上空。

  金龍身上一層層鱗片間有雷火飛濺,三千黑雲蔽空,龍吟之震甚於雷吼。它暴虐的長嘯一聲,向村子噴射黑色的龍炎。

  嘚兒鹿嚇壞了,躲在屋子裡瑟瑟發抖。

  徐厚死了。

  孫寡婦成了一攤灰燼。

  南村的小孩子全死光了。

  整個村子化為焦土。

  古人屠城尚且不過車輪者不殺。

  金龍殺人不眨眼,如殺螻蟻,如割草芥。

  嘚兒鹿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金龍咆哮著,咬向嘚兒鹿。

  金龍的牙尖刺破了嘚兒鹿的皮,裡面流出的不是血,而是赤金色的岩漿。

  一滴鮮血三千里,火海暖人不傷人。

  金龍被融掉了三顆龍牙。

  它咆哮一聲,飛回皇宮。

  嘚兒鹿依舊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但此刻它一身流火,口鼻皆雷,似妖似鬼更似魔。

  

  【10】

  史料曾載,大梁成化二年,有金龍駐京城,一睡三年,起身時祥雲高旋,乃祥瑞之兆。

  金龍戰凶獸勾陳於千里之外,勾陳一怒,殺百人,數十里沃土化為烏有。

  勾陳惡,天下皆怖畏。

  

  

  百年後,有人下了一筆批註。

  「放你娘的狗屁!」

  

  【11】

  京城開始盛傳南方有凶獸,名喚勾陳,所到之處連年乾旱,曾一怒毀了一個村子。

  全天下開始尋求金龍的庇佑。

  所有人都開始害怕勾陳。

  所有人都在憎惡嘚兒鹿。

  畢竟那些曾經不害怕不憎惡它的人,都差不多死光了。

  最後還活著一個。

  宋青山。

  此時他趕考歸來,跪在焦土上哭泣。

  兩手一捧黑灰。

  抓不住。

  風起。

  隨風而逝。

  

  嘚兒鹿看到了宋青山,像受驚的貓兒跑向他尋求安慰。

  宋青山也看到了嘚兒鹿,眼裡有恐懼,不解,以及憎恨。

  「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宋青山雙唇顫抖著說道。

  嘚兒鹿熔岩披身,瞳孔里滿是赤金色的光芒。它有些委屈,輕輕叫喚了兩聲,但是聲音出口之後,卻宛如猛獸嘶吼。

  宋青山連滾帶爬嚇跑了。

  嘚兒鹿用蹄子扒了扒地上的黑灰。

  這時它才知道,人間有大喜樂,自然有大恐怖大哀愁。

  

  【12】

  宋青山中舉了。

  他從嘚兒鹿身邊跑開後,一路向北,跌跌撞撞回了京城赴任。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

  春花秋月了,人間換幾回。

  宋青山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很快平步青雲,不出兩年便成了當朝最年輕的樞密使。

  宋青山深夜處理完政務之後,時常酌酒一杯,坐在火爐旁,回想起當初在小小的廳房裡,他在講儒家大道,妻子在昏昏欲睡,而嘚兒鹿……它大概在發獃吧?

  宋青山將杯中物一飲而盡。

  今晚與平常不同,他喝了酒,沒有直接睡去,而是叫了一個歌班子,聽曲兒。

  聽到「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時候,宋青山隨歌喝拍,涕泗縱橫。

  「放不下啊……放不下。」宋青山時哭時笑,「放下了啊……放下了。」

  翌日,宋青山帶著棺材上奏。

  三跪於庭,當朝啟奏。

  特參《四髓九疏》。

  詳述兵馬、邊防、舟車、農耕、儲糧、禮樂、分封、立儲和統御。

  最後直抒胸臆,四章萬字,痛陳南方勾陳之禍,當儘早除之。

  滿朝皆震。

  至今無人敢直言勾陳。金龍尚且不可力敵,當今天下誰敢與勾陳嗔目相向?

  宋青山敢。

  但他還帶著一具棺材。

  宋青山當真是放不下,放不下妻子的仇。但宋青山當真也是放下了,放下了當初山洞裡對著嘚兒鹿跪地的一諾。

  宋青山自知薄涼,掛印歸隱。

  皇帝採納了那九疏,對那四髓視而不見。

  三年後。

  成化七年。

  天下大亂。

  

  【13】

  嘚兒鹿在廢墟里孤坐了一年。

  宋青山沒有回來。

  嘚兒鹿沒有繼續等下去,它回山裡了。

  嘚兒鹿還是嘚兒鹿,還是一隻醜醜的鹿,鹿群也仍舊排擠它。似乎什麼都沒有變,但又似乎什麼都變了。

  嘚兒鹿很想念村子裡的人。

  它也很想念宋青山。

  它想告訴宋青山那都不是它做的,它真的真的很委屈。

  到了下雪天,嘚兒鹿就會堆一個個蹩腳的雪人,那都是按村子裡的人的模樣做的。嘚兒鹿還會堆一條龍,堆好了之後就把它踩爛,踩爛之後又堆好,再踩爛,再堆好……樂此不疲。

  今年冬天不同,山裡進了個人。

  那個人凍的渾身青紫,倒在雪地里,呼吸微弱。

  嘚兒鹿開心又緊張,把他帶回了山洞裡,用身子溫暖他,喂他吃暖胃的人蔘。

  那人睡了兩天,一直發高燒,三天後開始好轉,一個星期後終於醒了。他看到嘚兒鹿,頓時愣住了。

  嘚兒鹿拿出看家本領,在雪地里打了個滾,露出肚皮邀功。

  那人叫周天泰。

  周天泰看著這個面目猙獰的大獸憨態可掬的打滾,不由得覺得荒誕。他起身,滿嘴辛辣苦味,一扒牙縫,便拔出一根人蔘須。

  「是你……救了我?」周天泰問道。

  嘚兒鹿點點頭。

  周天泰有些驚訝,「你聽得懂我說話?」

  嘚兒鹿得意的點頭。

  周天泰突然想起什麼,「龍頭……鹿身……莫非……你是勾陳?!」

  嘚兒鹿一臉莫名其妙。

  周天泰一軲轆爬起來,圍著嘚兒鹿瞧,「錯不了錯不了,就是勾陳……你這祥瑞之獸長得也太磕磣了點吧?怪不得外人都在傳你是凶獸。」

  嘚兒鹿很委屈,長得丑又不是他的錯。

  周天泰拍拍胸脯,「我!黃老先生的親傳弟子!特地下山入世為你正名,防止這世間生靈塗炭!高興吧?」

  嘚兒鹿雀躍起來。

  周天泰作揖,正經道:「以後你就是我兄弟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這條命可是你救的,日後想要儘管拿去。道家重因果,如有違諾,天打五雷轟!」

  嘚兒鹿搖頭晃腦,看上去特別嘚瑟。

  周天泰又嘿嘿一笑,摟著嘚兒鹿道:「說起來你可是天地靈獸,壽命以百年記,嘿嘿嘿,我肯定先死,你可以不用相隨,不過要是能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就更好了……」

  嘚兒鹿心想,不是說好人長命嗎,它又不是人。

  周天泰只是黃老座下道童。老祖曾言,金龍主金戈,現世之時生靈塗炭。而勾陳厚德,入世救萬民於水火。世人不辨是非,惡勾陳而喜金龍。於是黃老特命周天泰入世告誡當今世俗皇帝。

  周天泰臨走前,老祖還特地叮囑他不要捲入紅塵,世間萬事都要觀而不語。周天泰聽著十分感激又誠惶誠恐,一路上謹遵老祖教誨,連大路都不敢走,生怕與人有了交集,於是乎被凍昏在荒山中,被嘚兒鹿撿到。

  周天泰一拍大腿,心想這就是緣分啊,直接帶著它入京,在萬人面前洗脫惡名,豈不快哉?

  周天泰摸了摸嘚兒鹿,頓時覺得通體舒泰,一身修為竟然略有增長。周天泰大喜,直接整個人抱上嘚兒鹿,嘚兒鹿一下子就懵了。

  「走吧!老兄,跟我去京城!」周天泰大笑道。

  嘚兒鹿也歡快起來,一甩蹄子就把那雪堆的金龍踩碎了。

  宋青山就在京城,嘚兒鹿想要去見他,但一直不知道怎麼去。現在有人願意帶它去京城,嘚兒鹿自然不勝歡喜。

  將見故人,自然不勝歡喜。

  

  【14】

  周天泰和嘚兒鹿這一走,就是半年。

  因為周天泰也不認路,一直都是隨便遇著個人就問路的。

  這一路上,它們遇到過土匪,遇到過黑店,遇到過蟊賊,遇到過馬賊……全靠嘚兒鹿嚇人的外貌和周天泰不輕易使用的道術才混了過來。

  最讓他們觸目驚心的,是流民。

  兗州、宛州和江滸三省大旱,數以萬計的流民從東西南三個方向一起北上,一路上屍骨累累,寸草不生。人肉論斤賣,父殺子,兄殺妹,子殺妻,人人淪為野獸。

  這半年來,周天泰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

  如今終於到京城了。

  周天泰仰望這巍峨綿延的黑色城牆,嘆了一口氣。

  此刻城門禁閉,弓弩蓄勢待發。

  周天泰對著正門深作揖,雙袖震蕩,一派浩然正氣,「在下黃老座下童子!求見當朝皇帝,有要事——」

  咻——

  一根箭矢擦著他的臉頰飛過,釘入地下三尺,箭簇嗡嗡作響。

  周天泰斜眼,瞥見了顴骨上的血珠。

  嘚兒鹿咬住周天泰的衣角,轉身就要跑。

  不料這回與往常不同,周天泰沒有撒丫子跑的滿路飛塵,而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滿地飛沙。

  周天泰一人站在崔巍一城之前,直面數萬弓弩。他脊樑筆直,再作揖,高聲道:「勾陳乃祥瑞之獸!黃老特派在下前來正名!」

  城上遠遠有人回話:「你說是便是了?」

  周天泰一愣。

  接踵而至的,是鋪天蓋地的箭雨,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千萬箭落地聲連成一聲巨大的轟響,煙塵炸起,半地飛沙。

  嘚兒鹿仍舊是趴著,瑟瑟發抖。

  周天泰擋在它身前,全身中箭,被紮成刺蝟。

  嘚兒鹿哀鳴一聲,把他背在背上,轉身就跑。

  城上戰鼓轟鳴,城門大開,三千鐵騎出城,持矛衝鋒。

  嘚兒鹿不停的跑,跑的比戰馬還快,腳下像帶了風。一線煙塵在曠野上延伸,緊隨其後的是呈正三角的大片黑甲,馬蹄下的飛沙捲起,一片蒼茫。

  周天泰還沒有死,還有氣兒。

  大概這就是道家的玄妙之處了,長生脫胎,一氣上崑崙。

  但周天泰不是老祖宗,這一口氣隨時會咽下去。

  周天泰眼珠里浸滿了血,視線里一片血紅。他斷斷續續道:「跑……不用……不用管我了……」

  嘚兒鹿像是沒聽到,仍舊馱著他飛奔。

  周天泰猛地一掙,從嘚兒鹿背上摔了下去,像個布偶一樣在地上滾動。

  嘚兒鹿叫喚一聲,又轉身跑回來。

  身後鐵騎越來越近。

  地面石子跳動,天地都在震顫。

  嘚兒鹿甚至看到了鐵甲士兵手上的長矛折射的冷光。

  周天泰緩緩閉眼,心有不甘。

  世人愚昧。

  三人成虎。

  黑白不分。

  

  【15】

  宋青山緩緩的拾階而上。

  青石板上塗滿了綠色的青苔,小雨淅淅瀝瀝的下著。山上雲霧繚繞,只有大風起時,才能隱隱約約的窺見山上的那間寺廟。

  宋青山走了兩個時辰。

  他到了寺前,輕輕的敲門。

  有小沙彌來開門,輕問施主欲為何。

  宋青山回首望向山下。

  來路是霧。

  宋青山道:「燒香,拜佛,出家,避世。」

  小沙彌引宋青山入寺。

  那一日,宋青山剃盡三千煩惱絲。

  數月後,宋青山於菩提樹下頓悟。

  寺前一叩七日,獨闖十八銅人下山。

  世上再無宋青山,只有法號方正的苦行僧。

  

  【16】

  三千鐵騎圍住嘚兒鹿。

  卻無一人敢近身。

  嘚兒鹿突然咬破了自己的蹄子。

  它把裡面流出的液體滴進還剩一口氣的周天泰的嘴裡。

  箭矢緩緩的被逼出體外。

  傷口迅速結痂。

  上千人圍觀,看的目瞪口呆。

  嘚兒鹿又滴了一滴。

  周天泰任督二脈皆開,一氣上崑崙。

  周天泰緩緩睜眼。

  世人愚昧。

  三人成虎。

  黑白不分。

  蒼天已死,應再當立。

  「今朝嘗得神仙餌,朝可聞道夕不死,」周天泰道,「滿池淤泥無一物,一株青蓮生滿堂。」

  周天泰緩緩起身,睥睨天下。

  他拾起一根箭,隨手甩出,洞穿十餘人,箭身被磨碎才停止。

  周天泰低頭,輕聲問道:「從今往後,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你可願隨我一起?」

  嘚兒鹿不想,它只想找到宋青山,告訴他事實,然後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吃蘑菇吃蘿蔔。

  但它還是點頭答應了,因為它覺得一個人太孤單了。

  周天泰喝了它的血,與它靈犀相通,笑道:「嘚兒鹿……真是給自己取了一個怪名字。骨子裡居然還是個憊懶貨。」

  嘚兒鹿哼哼兩聲。

  三千鐵甲立盾,腳踏之聲鏗鏘有力。

  周天泰視線斜移,冷笑一聲。

  他一身破爛的道袍猛地鼓脹,氣機噴濺千里。

  動若脫兔。

  半日之後。

  三千鐵甲無一活口。

  世間多出三千鬼將,和一拘靈遣將的道士。

  黃老座下童子入世,一卷道袍攪弄天下風雨。

  

  【17】

  周天泰振臂一呼,千萬流民群集響應,揭竿而起,烽火狼煙,天下大亂。

  周天泰占兗州流民,連集投機富商,獲取糧草兵甲物資,一路北上。東南三省紛紛效仿,與周天泰遙相呼應,三路齊向京城進軍,逐鹿中原。皇帝率領群臣日夜朝拜金龍,祈求金龍發神威庇佑大梁王朝。

  據說三路聯軍曾私下派使者秘密會晤,達成先入京者為天下之主的約定。

  叛軍勢如破竹,一直攻打到最後的函谷關,三軍匯合。

  三軍都不願出力消耗自己的兵力,函谷關久攻不下。軍隊內部暗潮洶湧,人心不齊,開始內亂。

  西軍首領戴銳志被親兵刺殺,副將上位,率領西軍偷襲周天泰。

  據人傳說,周天泰與勾陳狼狽為奸,內部人心混亂至極,勾陳暴戾無腦,從不出戰,無需畏懼。

  當夜,西軍全軍覆沒。

  周天泰軍伍一下子壯大,親率三千鬼將千里奔襲,取各路聯軍上將首級,趁此一統三軍。

  一月後,兵馬安定,編伍有序。

  周天泰獎率三軍,親捶戰鼓,攻打函谷關。

  不過一炷香。

  城破。

  山河易主。

  

  【18】

  周天泰和嘚兒鹿最遲本質其實是一樣的,都是初入世之人,純凈如白紙。但嘚兒鹿遇到了宋青山,宋青山帶它遇到了村民。

  而周天泰只遇到了亂世初顯,世道黑暗。

  所以周天泰更加極端。

  城破時,周天泰立於城牆之上。

  揚言屠城。

  嘚兒鹿很不開心,整天焉巴巴的,無精打采。它不知道怎麼勸周天泰,但它想,宋青山一定知道,他那麼聰明,知道那麼多大道理,一定能勸服周天泰。周天泰是個好人,不該變得如此。就算宋青山見著它生氣,它也打定主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宋青山也是好人,好人就該互相幫助嘛。

  北邊又有新消息,據說各路潘王前來勤王,十八路諸侯一起出動,不過半月就能到京城。

  而函谷關到京城的路程也正好半月。京城無險可守。

  就看誰最快入京。

  周天泰親率八千騎兵,不分晝夜萬里奔襲。

  不僅半月內要到京城,更要半月內攻破京城,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進京便可挾天子以令諸侯。

  三天後,周天泰丟下了速度跟不上的兩千騎兵。

  七天後,周天泰身邊只剩下三千騎兵。

  九天後,周天泰身邊只有兩千精兵,奔襲攻城,時間足矣。此時距京城不過三十餘里。

  大勢已定。

  

  【19】

  官道上,緩緩走來一名僧人。

  放眼望去,兩千鐵騎鋪天蓋地的壓來。

  僧人擋在鐵騎前。

  氣機如狂龍,橫斷在路前,越雷池者死。

  周天泰怒吼:「衝鋒!」

  鐵騎一往無前的碾壓而去,隨後像是撞到一面無形的橡膠,馬頭折斷,一名名騎兵墜馬,被踩踏成肉泥。

  橫斷的氣機彎曲成一個驚心動魄的弧度。

  周天泰咬牙:「退!」

  兩千騎兵勒馬,一時間馬嘶盈天。

  嘚兒鹿驚喜的叫起來。它認出那名僧人,正是宋青山!

  周天泰一臉陰沉的出列,二話不說,揮手便是三千鬼兵嘶吼而去。

  宋青山雙手合十,口念佛經,佛光漫天,超度亡魂。

  周天泰足尖一點,身子向宋青山激射而去,腳下的那匹汗血寶馬瞬間碎成肉泥。他單手一握,握住天地崑崙之意,狠狠地向宋青山砸去。後者不躲不避,全身肌膚轉為暗金。周天泰的手按在僧袍上,宛如雷鳴轟響,上身僧袍炸碎,身後士兵耳朵甚至震出血絲。

  宋青山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盡數化去了這道家的崑崙意。佛有不動明王,更有金剛怒目,宋青山大開大合,全身肌肉遒結,一記刺拳打去。周天泰竟然同樣不躲,一掌向宋青山頭頂拍下,取「仙人撫頂斷長生」之意,要破了宋青山的罩門。

  宋青山一拳擊中周天泰胸腔,周天泰道袍八卦四兩撥千斤,卸去了一半的力道,但仍舊是被打飛數百丈,雙足在地面磨出兩條道痕。堪堪停住之後,一口鮮血飛濺三尺,胸口下陷。

  宋青山也不好受,硬生生受了一拍,腳下岩層盡碎,身子陷入地下三尺,周身九十九竅穴噼里啪啦作響,處在破關邊緣。

  嘚兒鹿焦急的跺腳,不知道要幫哪邊。

  突然,千里之外有仙氣來。

  有一劍,自蓬萊而來。

  黃老釣竿做劍,揮杆千里,清理門戶。

  周天泰目眥欲裂,凄涼大喊:「老祖宗!我開太平世有何不對!」

  天地無人應答,只余劍意破空之聲。

  周天泰雙手擺出起手勢,提掣天地把握陰陽,雙手如意渾圓,九霄之上陰雲密布,怒雷轟響,被周天泰雙手攪弄,風雲成龍捲,接天連地,以此做盾,堪堪擋住這一劍。

  宋青山趁勢而動,一拳擊向劍柄,又是一聲轟響,讓猶如實質的劍意飛速插入,隨後宋青山便脫力倒下。

  周天泰怒吼。

  他不甘心,但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柄劍越來越近。

  猛然間,周天泰感受到旁邊有東西呼嘯而至。

  嘚兒鹿擋在劍前,以身做鞘,硬生生受了這一劍。

  仙氣散。

  風雲落。

  金剛倒。

  嘚兒鹿躺在地上,如岩漿般的血流了滿地。

  周天泰愣住了。

  他全身的氣一下子垮了,猛地跪在了地上。

  周天泰急忙用手按住傷口,但他能感受到嘚兒鹿的氣血如決堤的江湖,一瀉千里。

  「斬……斬仙劍?」周天泰雙手顫抖,「他媽的,老祖宗這麼看得起我?」

  嘚兒鹿氣息奄奄。

  它其實一直在瑟瑟發抖,但是看到周天泰要死了,它就不由自主的撲上來了。

  嗯,挺好的,比當初在村子裡的自己勇敢。

  嘚兒鹿還想看看宋青山。

  但它沒能抬頭。

  氣一松,斷了。

  周天泰流淚了。

  風起,飛沙亂舞,一身道袍與滿頭青絲一起飄蕩。

  青絲一瞬蒼白。

  朝如青絲暮成雪。滿頭白髮,未老先衰。

  這時候,是他贏了。

  宋青山倒下了,沒人阻擋他入京,黃老不知道為何也收手了,他只要繼續率領這兩千鐵騎,皇位唾手可得。

  可他沒有動,他跪著,低頭,用手捂住臉,有溫熱的淚水從指縫裡滴落。

  「不該入世的。」他說。

  他還記得當初的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兄弟。

  為天地立心?為民生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干我屁事!

  這人間,本與我無關。我來過,但還不如不來。

  黃泉路?

  等會吧,咱倆一起走。來生你就不要做靈獸了。

  周天泰吸氣。

  一氣風雲起,萬里風雲入腹。

  宋青山震驚的看著他,他這是要撐死自己嗎?

  周天泰全身經脈鼓脹,七竅流血,看上去極其可怖。

  他張嘴,如當初跛腳老道一般,說出一句箴言。

  三千鐵甲當場震死,宋青山被震昏過去。

  一聲萬萬里,天下皆可聞。

  萬民匍匐,以為是天神出言警世。

  

  

  「勾陳之象,實名麒麟,位居中央,權司戊日,蓋仁獸而以土德為治,乃祥瑞之獸。」

  餘音直上九霄。

  隨後周天泰經脈盡斷,氣絕身亡,跪南朝北,死而不倒。

  

  

  【20】

  勾陳的血肉滲入大地,萬里乾裂的土地變為沃土。

  勾陳的經脈散於虛空,天下靈氣一瞬充盈。

  勾陳的骨頭籠罩天下,保日月星辰不落。

  勾陳的魂一瞬千里,撲向金龍,金龍不停的嘶吼哀嚎,最後仍舊逃不了被燃燒成飛灰的下場。

  諸侯來勤王,平定了叛亂。

  天下大定。

  周天泰那一句箴言,遠了字句不清,近了聲如怒雷,無人完整的記下,更無人解其意。

  於是勾陳仍舊是凶獸,金龍仍舊是祥瑞之獸。

  皇帝以穿金龍袍為殊榮。

  世人皆傳得道高僧方正斃殺勾陳於京城三十里外,阻擋叛軍入京。

  皇帝想加封,世人想讚譽,但方正法師飄然隱世,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句讓人一頭霧水的話。

  

  「我不配。」

  

  

  【21】

  史料曾載,大梁成化二年,有金龍駐京城,一睡三年,起身時祥雲高旋,乃祥瑞之兆。

  金龍戰凶獸勾陳於千里之外,勾陳一怒,殺百人,數十里沃土化為烏有。

  勾陳惡,天下皆怖畏。

  

  

  耄耋之年的宋青山出世,獨身闖皇宮,下了一筆批註。

  「放你娘的狗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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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記得關注哦(≧▽≦)/

我是臨江仙,我們下一個故事再見。


之前發過另一個問題,看過可以不看了。

【1】

我是龍。

真龍算不上,只是一隻沒什麼背景的,會施一些小法術的蟠龍而已。我爹常常教導我,雖然你出身不好,但你也得認真學習,爭取考上龍類公務員,以後就可以去大城市上班。

我八百歲那年,親爹就跟著一個政府官員的女兒跑了,臨走時他對我說,小黑,你要認真學習,這樣你就可以到城市裡跟我們一起生活了。

那時我還是青春期,非常叛逆,有氣沒處撒,就暗暗下了決心,成為一條混世魔龍。

我住在水溝里,只要有人類往裡面排廢水,我就變回原形,用尾巴狠狠抽他們的臉。

作為一隻不學無術的蟠龍,我的日子過得相當悠閑,成天扯根草銜在嘴上,變成人類躺在田野中央曬太陽。這條龍偶爾也會做一些惡作劇嚇嚇人類,比如在田野上擺一個巨大無比的奇怪符號啦,砸一個巨坑啦。人類中的一群被稱為專家的就會匆匆跑過來,以為發現了什麼史前遺迹,地外文明。

每天看著他們拖著儀器跑來跑去,起初我還覺得蠻有意思的,後來漸漸審美疲勞,不知該做什麼。

人類說那是寂寞。

【2】

龍都有自己的地盤,蟠龍住的地方都不怎麼樣,很少有其他龍跟我們爭奪地盤的。我有一次偷偷去了一趟城市,去找我爹討生活費,卻被路過的燭龍罵了回來,她說你沒有居住證明,也沒有城市居民的邀請,要是別龍發現你這個無業游民到處亂跑的話,肯定會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我明面上說她多管閑事,內心挺喜歡她的,她是第一個除了我爹肯跟我說話的龍,可她不喜歡我,她喜歡小白龍。

小白龍何許龍也,西海龍宮三太子,後來跟隨唐三藏那傢伙西天取經,雖說後來如來經營不善,公司倒閉了。小白龍回到家,一看家道也中落了,卻沒有因此而停滯不前,他歷時百年,終於考上了城管,專門抓我們這些沒有手續想偷渡的龍。

我在他眼皮底下去找燭龍,燭龍從來沒有告發我,我覺得有戲,那幾年就天天腆著臉皮去找她。燭龍跟我說,你下次不要來了。我問為啥,她說萬一小白龍發現你了呢。我說,那我就揍他。她說不許,那是我的愛人。我就泄氣了。

我問燭龍:「你覺得你們之前是愛情嗎?」

燭龍說:「當然。」

那天我低著頭輕聲:「我也有喜歡的龍了。」

燭龍很驚訝,說:「那你一定要對人家好,你要是敢欺負她,我就剝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

我說:「我也想,可她從來沒考慮過我。」

燭龍很興奮地給我出謀劃策:「那你就給她一個驚喜,跟她告白,告訴她你喜歡她。最好是放煙花,我們女生最喜歡浪漫了。」

我說:「那我說我喜歡你嘞。」

燭龍說:「那怎麼可能。」

我說:「是啊哈哈。「

那天我回家的時候,一路下著雨,到最後本就微弱的靈力用盡了,直接躺在路邊暈了過去。一個人類小姑娘把我帶回了家,過了幾天我才恢復。入夜趁著姑娘睡熟偷偷跑了出去,一隻鳥給我送來一封信。

「小黑敬啟:

我和小白龍要結婚了。

你下次一定要來哦。

——你忠實的 燭龍「

抖抖信封,掉出一張請柬。

我坐在水溝里哈哈大笑,燭龍真沒有文化,一會扯得跟古龍似的,一會又學人家外國龍。又抹了把眼睛,不是說讓我下次別來了么。

我問鳥:「你說我要不要去搶婚?」

臭鳥白了我一眼。

我怒了,用尾巴掃它,它撲騰著翅膀,靈巧躲過,飛遠了。

我抬頭望天:「但是,搶婚的話,太傻了不是么,又不是小孩子。」

【3】

我最終還是去了燭龍的婚禮。

進門的時候我大搖大擺,我可是被正式邀請過來的,城管也奈何不了我。整個城市的龍都被邀請過來了,有幾條龍朝我這邊看,我聽見有龍說:「怎麼蟠龍也在這,真掉價。」

新郎新娘正在交換戒指,他們的注意很快被吸引去,大家都在高聲祝福,燭龍沒有看我一眼,沒有龍看過來。

真是,想找個座位都沒有。

於是我就杵在那,安靜地等他們結束。

燭龍真好看,她穿著人類的禮服,就像一朵花。當時我想,這朵花太美了,它再也不會看我一眼。

我有些煩悶,默默地離開現場。

出了門我便化為龍形,我以為我飛得足夠快,悲傷就追不上我。

我沒想到小白龍也追了出來,他很快就追上了我,他依舊是人形,穿著西服,胸前插著一隻紅玫瑰。

我這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距,他不用原形就可以追上我。我爹曾經說,要是我活在上古時代,肯定是最先被當作炮灰死的,跑都跑不過別龍。

我冷冷地注視著他:「你要做什麼?」

小白龍說:「我已經和燭龍結婚了,這次讓你來,是要告訴你以後不能再來城市,除非你找到城裡的工作,不然下一次見到你,我會親手殺死你。」

我笑了:「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啊。只是從來都看不起我,沒把我當作競爭對手。」

我反而無所顧忌,揚起頭:「我會的,我發誓,我再也不會踏進這個城市一步。「

我忽然想起,除了請柬,燭龍從未主動給我信物讓我去城市裡找她。

我回到水溝,感覺實在是非常寂寞。

於是我回到當初的狀態,在田野里挖下一個又一個大坑,擺出巨大無比的奇怪符號。

然後用尾巴抽那些人類的臉。

【4】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我遇見了一個人類姑娘。

那時我正撅著屁股在田野里製造人類十大未解之謎。

姑娘說:「你在幹嘛?」

我說:「我名為袁龍平,在研究雜交水稻,致力於解決龍類的世紀溫飽問題。」

姑娘說:「你說啥?」

我惡狠狠地回頭瞪她:「我說我在研究雜交水稻啊啊啊!」 我愣住了,姑娘俯身疑惑地看著我,我一時間有些熟悉,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有個人類的女孩救過我,在我昏倒在路上時,將我帶回了家。

「你是人類?」

「當然啊,難道你不是?」她笑了起來。

我默默在心裡盤算了一陣,如果她是人類的話,這麼多年過去,那麼她已經輪迴轉世了,就算問她,她也想不起來前世的事情。我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於是很認真地說:「我是人類。」 「是嗎?」她又捂著嘴笑起來,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於是也傻呵呵跟著笑。我說:「哈,哈哈。「

真是不懂人類的社交方式。

過了一會她又說:「你叫什麼名字?」

「小黑。」

「那我就叫小白。」

「……有點敷衍。「

「你不也沒告訴我真名嗎?「

「……也、也是。「

「哪個人會起這種名字啊。「

不知為什麼,我沒有露出龍形嚇唬她。如果非要找個原因,那就是我想接觸人類這種社會群體了,要是以後實在沒找到工作,還可以做個人類社會學專家嘛。

小白因為父母的工作會在鄉下住一個暑假,她的父母專程過來研究田野怪圈。

她說:「小黑,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么?「

我說:「不知道,不清楚。「

她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啊!「

我毫不知恥地說:「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世間就沒有我小黑不知道的事。當然,除了那個怪圈。「

她說:「那我的暑假作業你幫我做。「

那天晚上,我威脅一個鄉村教師:「不做完不準睡覺!」

第二天,我將寫好的作業還給小白:「你看,一個晚上就做完了,我厲不厲害!」

小白翻著作業,說:「這真是你自己做的?」

我得意地點頭。

小白宣判了我的死刑:「全錯。」

我語無倫次:「不、不是。明明是……」

小白又說:「其實是全對啦,我就想逗逗你。「

……人類果真是一種邪惡狡猾的生物。

我鬆了口氣:「嘿嘿。「

【5】

我發現和人類呆久了,我們龍族也會沾染上人類的某種習性。比如說,不喜歡離群索居啊,悶的時候想找人說說話啊。

人類在以前對於我們龍族來說,是一種弱小且卑微的生物,而在龍族看來,蟠龍是最低賤的一種,甚至算不得龍。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才讓我和小白更加親近吧。

我陪著小白到山上摘野果,下河摸過魚,令我感到驚奇的是,這些事她都比我做得好。我們無憂無慮地玩了整整一個夏天。偶爾撞見村民,小白跟他們介紹說:「這是我的新朋友!」

我總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嘿嘿。」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小白跑來跟我說:「小黑,我來是要給你報告一件事,我要去城市裡上學啦,拜拜。」

我說:「怎麼這麼快?」

她眨了眨眼說:「不快啊,兩個月欸!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回去上學了!」

兩個月不是眨眼就過去么,我想。那時我忽然間意識到,人類的壽命非常地短,以前聽一個人類學家說過,人類這種生物,能活到一百多歲已經是奇蹟了。我活了九百歲,都還沒有成年。周圍的景物已經變了很多,以前經常見的人類也換了一波。

來來去去,也就只有我一直停留在這裡阿。

我這樣想著,輕輕搖了搖爪子,說再見。

小白說:「咦,小黑,你的手?」

我連忙縮了回去,太鬆懈導致露了原形,不過似乎小白沒有放在心上,仍舊興奮地說著她開學後要跟同學們做的事。

真好啊,小白離開我,也不會寂寞。而我就不一樣了。

一個黃昏,小白和她的人類父母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到了一個叫車站的地方,他們準備乘坐一條會噴氣的長龍離開。

我拍了拍長龍的尾巴,說:「兄弟,要保護好我朋友啊。」

小白髮現了我,她跑了過來,不過是一個擺尾的距離,她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滿臉疑惑地望著她。

她說:「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

我平靜地說:「啊……呃這個……那個……」

她將一個東西塞進了我的手心裡,然後又狂奔回去,在遠處沖我揮了揮手:「要好好保管啊小黑!下個夏天再見了!」

我攤開手心,那是一隻木頭做的小黑龍。

我茫然地看著長龍離開的方向,我覺得小白應該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我猛然想起,在路上撞見村民的時候,小白會向他們介紹我,她那時就發覺了吧。

但她沒有害怕我。

【6】

之後我天天幻想我恢復龍身,小白騎在我背上,我們到處飛,不怕城管,逍遙自在。

我大聲說:「小白啊,你要去哪,我都帶你去!」

小白也喊:「那我們就去世界的盡頭吧!」

然而現實是我在水溝里一個人傻樂。

我覺得再這樣下去,我都要成為一條精神分裂龍了。

一天我照往常那樣拿出木頭做的小黑龍把玩,忽然猛地坐了起來,有了這個東西,我不就可以去城市了么?

在前面我曾說過,沒有居住證明的龍,要合法進入別人的領地,必須要得到一件能夠證明自己被邀請的信物。上一次我能大搖大擺進入城市,是因為燭龍給了我請柬,我仍舊記得,小白龍揚言如果下一次再來,就要殺死我。

我打算去找一趟老爹,看看他是不是有了新的崽,我當然不可能質問他,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這個兒子!又不是小孩子,任何心事都要寫在臉上,我決心成為一條非常穩重而從容的成年龍。

如果還有時間的話,還得去看一眼燭龍,算算時間,最近也是他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媽的,我怎麼把這種事記得這麼清楚。

然後,就是小白了。其實大概,我很不想去尋找小白,她計划上學之後的生活,裡面實際上是沒有我的,想想也是,我曾經看過很多城裡的小孩,到鄉下跟本地的小孩玩了一個暑假,之後就把人家給忘記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何況我是一條只會點法術的蟠龍。

而她是真真正正的人。

我想了很久,把那條小黑龍塞進了水溝里,用法術封了起來。

我決定憑自己的努力考上城裡的公務員。

那是一場一條龍的戰爭,沒有誰逼著我做什麼,每天晚上我點著燈在水溝里記龍的詩歌鑒賞,龍的醫療技術,甚至還有龍的集會日常。這些非常普遍的知識,對於從小沒人教的我學起來非常吃力,但是我仍舊堅持了下來,開始期待一年一度的公務員考試,那是我離開這個小鄉村的唯一途徑。

每條龍都有自己的夢想,從前的我覺得日子都這樣,混混就行了,現在,每分每秒都變得無比珍貴。

要說為了什麼,只是為了所有龍看向我的時候,不再用看一個廢物一樣的目光。

忘了說,這是一個關於一條蟠龍如何逆襲成為公務員的故事。

即便在最初,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

【7】

公務員考試,我一度以為勝券在握,那可是拼盡了我好幾個不眠之夜。然而,考最後一節龍文與地理考試的時候,我的尾巴突然刺疼了一下,四周張望一會,發現一條青龍望向我,笑得不懷好意。

我看向台上,監考的老龍正打著鼾。

原來社會的競爭是這樣兇險而殘酷。

我回了他一個小法術,被他格擋了,然後抓緊時間,繼續寫剩下的。沒有發覺另一個法術擊來,剎那間,試卷在我眼前化為紛飛的紙屑。

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我不太會法術,一心想著用拳頭轟擊他。卻被身後的聲音呵斥住了。

「這位同學,請你立刻離開考場!若再有人違反考試規定——」老龍嚴厲地掃視了考室一圈,「我會立刻取消他的考試資格,並使用私刑!」 那是我的又一次潰敗。我離開的時候,青龍低聲對我說:「你沒有看考試規定嗎,獃子。」

「看你妹!」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都很消沉,在考慮今後的打算,總不可能呆在鄉下一輩子吧,那樣也太可憐了。我仍舊沒有把小白送我的小黑龍作為通關憑證,那種東西用一次就會被回收,而我怎麼可能會這樣做呢。

總之,真的很不甘心。

【8】

下一年的二月初,鳥給我帶來一封信。

我想不通誰會在這個時候給我寄信,很快拆開了它,發現裡面掉出來一張成績單。

除了龍文與地理是零分,其他都是滿分。

最下面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你好,蟠龍同學,你作為本次錄取名單中的最後一名,成功通過考試。」

我呆了一會,然後放聲大笑。

那幾天,村裡的人都在抱怨為什麼天天都在打雷。

【9】

我去了城市,帶著考官寄來的憑證,趾高氣揚,大搖大擺,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

燭龍聽說之後,主動來找我。

小旅店裡。

我說:「昨天的我你愛理不理,現在的我你高攀不起!」

燭龍說:「小黑你別這樣!」

我說:「別低頭,皇冠會掉。別流淚,賤人會笑!」

燭龍說:「聽我的,別學人類上網了好么?」

燭龍又說:「是不是只要我愛你,就是錯?」

我怔了怔。

燭龍說:「三十年前你來時,我預感到我有天劫將臨,那時我已經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你出現之後,我便愛上了你,但這樣的我,終究只能成為你生命里的過客,於是我找到了小白龍,請他幫我演一場戲。愛一條龍就是這樣的,只想要他好。」

「小黑,你知道嗎,求而不得,是一件多麼難過的事。「

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說我口是心非,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根本不一樣。他走的時候,我反而用尾巴去掃他。後來我去城市找我爹,他告訴我他走之前那幾個晚上,我說的夢話都是「爸爸,能不能不要走。」然後他拍拍我的頭說:「小黑,你該長大了。」

好像我是個小孩一樣。

現在也是這樣。

好像每條龍都覺得我一直長不大,非要給我解釋,給我講大道理,好像我聽不懂似的。

我沉默了很久,才說:「那麼,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 我難過到肝顫,我重複了一遍:「有什麼意義呢?」

那可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雨打濕了一條龍的花季,龍非常憂傷。

我說:「謝謝你,提醒了我。」

【10】

我衝出了小旅館,在暴雨中狂奔,我感覺我的靈力在瘋狂地宣洩著,街上行人無不側目。但是這城市太空曠了,我記得她的氣味,記得她的樣子,記得她的所有一切,我卻無法找到她。

倒在路邊的前一秒,我忽然想起那句話。

「小黑,你該長大了。」

也許我醒來之後,會去單位報道吧。

聽說成為公務員,就能算真正長大了。

真好啊。

【11】

我在混沌中醒來,只覺得非常舒服,睜開眼,我躺在軟軟的床榻,覺得好像置身在過去的那個夢境。

一個好看的人類姑娘坐在我旁邊。

「小白。「我輕聲說,「又是你啊。」

我捂住臉,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下。

我問:「你怎麼找到我的?」

小白說:「下班經過呀,我一看,怎麼地上有隻小蟲子,發現原來是你啊。」

我怒了:「小白!」

小白說:「嗯嗯,說笑的啦,別這麼認真。當時還有一個長的很好看的男孩子準備撿起你哦。不過我說那是我的東西,他就走掉了。」

我驚了:「肯定是小白龍!那傢伙肯定準備把我趕出這個城市!」

小白笑了:「不,他說自己是小青龍。」

我怔了怔,想起考場上那個不懷好意的笑,忽然覺得一股惡寒。

我經歷了很久的思想鬥爭,才正式地說:「小白,你知道嗎?我是龍。真龍算不上,只是一隻沒什麼背景的,會施一些小法術的蟠龍而已……」

小白打斷了我:「是個人都知道啦,你又不會隱藏自己。我爸媽帶我去那個小山村的時候,村民對我們說,那有條非常調皮的龍,覺得自己很厲害,常常捉弄他們,他們都裝作害怕的樣子。不過,他們說,那還是一條很善良的龍啦,除不除掉無所謂的。」

隨後她得意地說:「我可是陰陽師哦,害怕了吧。」

我在床上裝死。

她推了推我,說:「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么?」

我閉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小白?」

「嗯?」

「我喜歡你啊。」

小白愣了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慌亂地睜開眼,卻發現她趴在我身上,眼睛瞪著我。

「幾百歲的龍了,就別說喜歡不喜歡的了。

「要說愛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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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狗狗把硬幣吃進去了,怎麼辦?在線等挺急的。」

阿川在某問答網站上發了一個這樣的帖子,一遍遍刷新著網頁。

「吃了多少?」終於有人回復了。

阿川回過頭,看了看那個已經被掏空的儲錢罐,再看看慵懶地躺在一邊,滿足地打著飽嗝的小灰。

「差不多兩百塊吧。」阿川艱難地打出這行字。

過了許久,那人才再次回復——推薦了一家五星好評的狗肉館子。

「shit!」阿川一拳砸在鍵盤上,突然福至心靈,「shit?」,然後拿起一瓶專治便秘的外用開塞露,用炙熱的目光盯住了小灰。

小灰「嗷嗚」一聲,翻過身打算逃跑,卻被眼疾手快的阿川一把按住。小灰凄厲地慘叫著,肉乎乎的小爪子死命扒拉著阿川的大手,想要逃脫魔爪,但巨大的體型差距之下,它的掙扎是那麼無力。

阿川眯著眼扒開小灰肥臀上的毛,突然愣住了。

沒有菊花。

小灰的臀部一片平坦,就像一顆沒有被蟲子蛀過的水蜜桃,圓潤挺翹,找不到任何一個缺口。

阿川在小灰羞澀的低泣聲里獃滯了半分鐘,然後一把將小灰抱在懷裡,隨便披上件外套就衝進了寒風。

晚上的寵物醫院大門緊閉,阿川敲了半天裡面也沒有一點兒反應。他看了看懷裡一無所覺,用無辜的眼神瞪著自己的小灰,嘆了口氣。

「小夥子……」橋洞底下鑽出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沾滿了黑灰的大手死死地揪著阿川的衣角。

「不好意思大哥,」阿川無奈地說,「出門太急,沒帶零錢。」

「小夥子,」流浪漢不接阿川的話,只是兩眼放光地盯著小灰,「你這隻,是貔貅啊!妖獸,必將為禍人間,讓我替你燉……啊不,渡了它吧!」

「什麼亂七八糟的?」阿川皺著眉頭,甩開流浪漢的手,大步走遠了。

2、

小灰是阿川昨天撿回家的。

晚上下班,恰好趕上了今冬的初雪,路過一條小巷子時無意中瞥見了一團蠕動的灰白色毛團。

阿川好奇地走過去,看到了縮在牆角的小灰,渾身沾滿了混雜著灰塵的雪花,凍得瑟瑟發抖,看到阿川靠近,也只能勉強發出微弱的嗚嗚聲。

阿川伸出手揉揉小灰的腦袋,小灰小心翼翼地吐出舌尖,舔了舔阿川的手指,就是這個動作突然融化了阿川的心,他毫不猶豫地收養了小灰。

當然,阿川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小灰當時舔的,是自己戴著的銀戒指。

「奇怪了,你說它吃了二百多個硬幣,可肚子里什麼都沒有啊?」醫生皺著眉頭,拿著透視膠片反覆看了好幾遍,「你是不是太過擔心,所以出現了錯覺?」

「不過,沒有菊花確實也……」醫生欲言又止,「先交個定金,過幾天做個手術試試吧。」

阿川連連道謝,走到前台掏出幾張鈔票打算交錢。沒料想幾張毛爺爺剛掏出來,小灰被醫生擺弄了半天的萎靡勁頭突然一改,搖頭晃腦地上躥下跳,歪著腦袋去蹭阿川的胳膊。

阿川感覺自己被萌化了,伸手打算順順小灰的毛,小灰卻把頭稍微一偏,躲開了阿川的手,小嘴閃電似的一縮,把幾張鈔票叼在了嘴裡。等阿川反應過來劈手去奪,已經只剩一點角落了。

「五百塊啊啊啊啊!」阿川拎起小灰,腦袋朝地瘋狂地抖動著,「給我吐出來啊啊啊啊!」

一邊的護士連忙上來阻止,一把將小灰抱在了懷裡:「你這人怎麼這樣呢?不可以虐待寵物!」說完她低下頭,輕輕撫摸小灰的腦袋,卻突然楞在了原地,接著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小灰被這聲尖叫嚇了一跳,剛吃到一半的鉑金項鏈都掉了下來,連忙伸出厚厚的腳掌接住,再次塞進了嘴裡。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小灰在護士懷裡蹭來蹭去的時候,頭頂的軟毛被捋到了一邊,依稀看到好像長了個小小的凸起,像是……一隻角?

聯想到小灰反常的狗糧喜好,阿川突然想起了昨天那個流浪漢的話。

「貔貅……嗎?」

這時,護士已經掰開了小灰的嘴,伸手想要掏回自己的項鏈,小灰被掰得難受,「嗷嗚」一聲,猛地從護士手裡掙脫開,一落地就撒開小短腿,向門外躥去。

阿川追著小灰衝出門,但還是慢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它穿過馬路,鑽進了對面的一家銀行。

貔貅……銀行……

阿川已經不敢想像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3、

「大哥,動手嗎?」柱子壓低了嗓門,焦急地問。

「再等等。」刀疤擺了擺手,看了一眼大廳的電子鐘,「按那人的說法,還有兩分鐘,巡邏的條子就離開這條街了。」

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刀疤周圍的幾個壯漢也變得越來越緊張。柱子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靠在牆邊打著哈欠的銀行安保,握拳的手指因為過於用力而顯得發白。終於,在他們快要等得不耐煩的時候,刀疤大手一揮:「動手!」

幾個黑衣壯漢紛紛放下懷裡的包,從裡面掏出幾把做工粗糙的手槍,緊跑幾步佔據了大廳的各個有利位置。

「砰!」一聲槍響嚇呆了大廳里的人們,柱子高舉手槍,一隻腳踩在椅子上,咬牙切齒地大喊:「打劫!」

保安反應慢,剛把手伸到懷裡,已經被旁邊的黑衣壯漢一槍撂倒,血花在胸口濺開,身子軟軟地癱在地上。大廳里的顧客們大聲尖叫,瞬間騷亂起來。柱子瞪著眼睛,一槍打中聲音最大的那名中年婦女的腿,吼道:「都他媽給我閉嘴,誰再叫就斃了誰!」

一邊的幾個同夥,已經用槍口威逼著銀行的職員們走出窗口,一個個地捆了起來。劫匪里唯一還抱著包安靜坐著的,是刀疤,他眯著眼叮囑柱子:「別浪費時間,開金庫。」

柱子點點頭,一步躥到銀行經理跟前,槍口頂著他的腦袋:「鑰匙呢?去把庫門給老子開開!」

經理哭喪著臉:「大哥,我們這兒就是個小網點,每天晚上錢都要轉走的,哪兒來的金庫啊?現金也就今早上剛收的一小摞,您別把電影當真吶!」

柱子冷笑一聲:「別跟我這兒扯犢子,今天早上運過來的兩箱金條呢?接貨的人下午才到,爺幾個早飯都沒吃就趕過來,不是為了這點兒現金的!」

經理這下沒招了,只能哆哆嗦嗦地掏出鑰匙,在幾把槍的威脅下打開了保險柜。

看著一堆鈔票和兩個黑色的大皮箱,刀疤滿意地點點頭,一揮手:「裝上!」

一道灰影突然躥了過來,一下子撲到保險柜里的鈔票堆上,幸福地打著滾。幾個劫匪都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是一隻毛色灰白的小土狗。

「媽的!」柱子額頭上青筋暴跳,一腳踹在灰狗身上,龐大的力道一下子把它踹到了大門口。

「小灰!」虛掩上的大門被推開了,阿川擠進來,彎腰抱住了小灰,「原來你在這兒,嚇死我了。」親了親小灰的額頭,阿川抬起頭,「不好意思,它沒惹禍吧?我是……」

入目所見,是蹲在角落裡的人群,幾個身材魁梧的劫匪,還有黑洞洞的槍口。

阿川呆住了。

4、

柱子咬著牙走過來,槍口已經對準了阿川的眉心。

「我讓你他媽的搗亂……」

小灰卻還記得剛才被踢的一腳,掙脫了阿川的懷抱,呲著牙做出一副兇惡的樣子,肉嘟嘟的胖臉都鼓了起來,「嗷嗚」一聲就朝柱子的腳丫子咬了過去。

柱子嗤笑一聲,左腿一縮躲過了小灰的「血盆大口」,右腿沖著小灰猛踹狗頭。沒想到小灰居然一躍而起勾在柱子身上,順著褲腿幾下就爬上了肩膀,一口咬在柱子耳朵上,咬得柱子鮮血直流。他大聲慘叫著,拽住小灰的身子把它甩在地上,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耳朵脫離了獸口。

看著捂著耳朵的柱子,刀疤皺了皺眉頭:「別鬧了,搞定這隻畜生。」

一名劫匪應聲而出,二話不說揚手就是一槍。小灰身上爆出一團血花,被子彈的衝擊力打飛四五米,滑到阿川的身邊。

阿川還沒反應過來,小灰已經倒在血泊中。他一把抱起小灰:「小灰!你沒事吧?」

「開玩笑,這麼大一個槍口,怎麼會沒事啊。」阿川彷彿聽到有人這麼對自己說。

鼻子一酸,淚水從眼眶裡湧出來,阿川從兜里掏出幾枚硬幣,湊到小灰嘴邊:「小灰,你吃啊,你快吃啊!」小灰勉強睜開眼,毛茸茸的腳掌湊過來碰了碰阿川手裡的硬幣,留下一抹血跡,但卻沒有了下一步的動作。

「傻逼!太少了,用大鈔!」那個聲音又在阿川耳邊響起。

阿川顧不得思考,掏出錢包里所有的鈔票,塞到了小灰嘴裡。

那邊,柱子包紮好了傷口,咬著牙走了過來:「他媽的神經病,喂死狗吃鈔票,送你倆一塊兒下去!」他抬起槍口,沖著阿川扣下了扳機。

「砰」槍聲響起,阿川卻毫髮無損。

小灰擋在阿川面前,身上的傷口已經不見了蹤跡,只有嘴角還殘留著鈔票的紙屑。彈頭鑲嵌在了額頭上,小灰甩甩腦袋,彈頭「叮噹」一聲落在地上,額頭的毫毛都沒掉一根。

小灰仰頭「嗷嗚」一聲長嚎,軀體見風就長,幾秒間就變成了一隻數米長的巨獸。身如虎豹、首尾似龍、肩生雙翼、頭頂獨角,威風凜凜一聲嘯,雙目如炬氣概高。

「看見了吧,我就說它是貔貅,這下相信了吧!」那個聲音好像有了話嘮的趨勢。

小灰血口一張,已經把柱子叼在了嘴裡,不顧他無力的掙扎,上下兩排鋼鋸般的利齒稍一用力,已經將柱子齊腰咬斷成兩截,然後又一口把嘴裡的殘屍「呸」地吐了出來,苦著臉像是吃到了超難吃的芥末似的。

回過頭,帶著煞氣的猙獰目光盯著了阿川。阿川嚇得雙腿發軟,連連擺手:「小灰,我可沒虧待過你啊!早上在醫院你還吃了我五百塊,還記得嗎?」

小灰低吼一聲,猛地撲了過來!

碩大的腦袋在阿川胸膛上蹭來蹭去,眯著眼露出享受的表情,不時伸出蒲扇大的舌頭,舔過阿川的臉。阿川看著小灰搖個不停的尾巴,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Good Boy!」

5、

刀疤勾了勾手,剩下的幾個劫匪舉著槍慢慢靠近。

阿川連忙拍怕小灰的腦袋:「快,把這幾個也解決了!」

小灰轉過身子,大吼一聲撲了過去。劫匪們連連開槍,子彈打在小灰身上,濺起一串串火星。小灰搖頭晃腦,幾個起落就把劫匪們撞飛出去,幾乎都是骨骼寸斷,爬都爬不起來。這當口,小灰居然還記得剛才柱子的味道很差,剋制著不再咬這些劫匪。

「記住了,我就說一次啊,」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不管多少錢,貔貅都能一口吞下,還能增益自身,這就是它的天賦能力。但相反,錢財以外的東西,對它來說就是劇毒。」

搞定了幾個持槍劫匪,小灰又湊回阿川身邊,邀功般搖著尾巴。

「啪啪啪……」刀疤終於鼓著掌站了起來,「果然厲害。想不到,在這裡還能遇到一位神獸飼主。」

「什麼意思?」看到刀疤絲毫不懼的樣子,阿川心裡有些慌亂,「小灰,去咬他!」

刀疤微微一笑,打開了一直抱在懷裡的包,從裡面掏出一隻睡眼惺忪的金絲猴。

小猴子被突然出現的陽光刺激,眯著眼伸了個懶腰,一抬頭看見撲過來的小灰,一聲厲吼,轉瞬間漲大成了白髮赤足的巨猿。巨猿嘶吼著拍打長滿濃密毛髮的胸膛,猙獰的面容充滿煞氣和對廝殺的渴望,它喘著粗氣,邁開水桶般粗壯、肌肉糾結的雙腿,帶著不可一世的氣勢與小灰扭打到一起。

阿川目不轉睛地盯著兩隻巨獸的戰鬥,心裡默默為小灰捏了一把汗。突然,耳邊響起了一個戲謔的聲音:「怎麼樣,你的貔貅厲害,我的朱厭也不錯吧?」

回過頭,是刀疤笑眯眯的臉:「寵物打上了,咱們做飼主的也別閑著呀!」

一記鐵拳迅速在視野中放大,給鼻子帶來難以言喻的劇痛,緊接著又是一記膝撞頂在阿川肚子上,痛楚瞬間傳遍了全身,阿川捂著肚子癱在地上,像只躬起了背的龍蝦。恍惚間,看到小灰焦急地衝過來想要救自己,卻反被朱厭抓住機會,從背後狠狠錘了幾下巨拳,吐著血縮到阿川身邊。

怎麼辦?怎麼辦?之前那個聲音呢,快來幫我啊!阿川在心裡焦急地吼著,眼看刀疤和朱厭一步步靠近。

「第一次看見蠢成這樣的。小子,這裡是銀行,是你的主場啊!」那個聲音恨鐵不成鋼地說。

「主場?」阿川疑惑地環顧四周,眼神定在了保險柜里的兩個皮箱上。

只要有錢,貔貅就是神獸之王啊!

「小灰!去把那兩箱金條吃了!」

6、

小灰趁對面不注意,一下躥到保險柜邊,巨口一張吞下了兩個箱子。

「哈哈哈!」阿川得意地大笑,「你們死定了!」

刀疤也瞬間臉色大變。貔貅吃了這兩箱金條,戰力會增長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步?

在阿川期待的目光中,小灰的表情凝固了。它猶豫了幾秒,似乎在極力忍耐,終於還是沒能剋制住,「哇」地一聲,把剛吃下去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箱口大開,裡面的物事散落一地。哪裡是什麼金條?分明是一塊塊不值錢的水泥磚!

「你他娘的玩兒我!」沒想到,反應最大的居然是刀疤,他跳著腳,不知道在罵誰,「老子死了四個兄弟,犯下槍斃的大罪,還把神獸暴露了出來,居然就他娘為了兩箱磚頭?」

刀疤轉過身對阿川說:「哥們兒,你也看見了,我這是被人當槍使了,這事兒他娘的是個局!前幾天有個神秘電話,和我說今天這裡會運來兩箱金條。屁的金條!咱倆還打個啥?」

他揮揮手招回了朱厭:「柱子他們算是命不好,我認栽。現在我得跑路了,只要你不攔我,今天的事兒一筆勾銷!」

阿川有些猶豫。看起來刀疤的確是被人耍了,但這也不代表他就不是壞人,銀行保安的屍體還沒涼透呢,就這麼讓他走?可是,小灰這樣子也打不過朱厭啊……

算了,抓賊是警察的事,我不管了!阿川下定決心置身事外,對刀疤說:「你走吧,我不攔你。」

「謝了兄弟!」刀疤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

「你不能走!」銀行經理卻在這時候撥開人群走了出來。

「你丫的找死……」刀疤一揮手,朱厭嘶吼著撲向了經理,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重重地撞在牆上,震得大地都晃了幾下。

「你還沒帶走這兩箱金條,怎麼能走呢?現在你還多了一個任務,要把在場的人都給滅口才對啊!」經理臉上黑氣瀰漫,帶著詭異的笑容,每走一步,身體就漲大一分。走到刀疤眼前時,已經完全沒了人樣。

7、

虎頭牛角,背生雙翼,眼前的銀行經理,分明是《山海經》中記載過的窮奇!

「乖乖,人獸合一……他這是把寵物和自己煉到一塊兒了啊!」熟悉的聲音在阿川耳邊嘖嘖稱奇。

「聒噪!」窮奇怒吼一聲,巨爪一揮,一側的牆體轟然崩塌,露出了藏在牆後的男人,「嘰嘰歪歪,我忍你很久了!」

「是你?」阿川驚呆了,原來一直提醒自己的聲音,來源於昨天晚上遇到的那個流浪漢。

流浪漢看著在場的眾人,對阿川尷尬地一笑:「那啥,我跟著貔貅的飼主湊個熱鬧,這就走,這就走……」

一道黑光閃過,窮奇拎著流浪漢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一隻袖珍小羊從流浪漢的懷裡掉到了地上,發出無辜的「咩咩」聲。

「原來是白澤的飼主,怪不得通曉世間萬事,」窮奇獰笑著,「今天,誰都別想走。」

刀疤看了一眼奄奄一息,已經恢復成小猴子的朱厭,痛苦地大吼一聲,操起一把椅子沖向了窮奇,然後被一爪拍翻,死死地踩在了窮奇的腳底。

「你說你,老老實實把事兒辦了多好,」窮奇腳下用力,踩得刀疤渾身骨頭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聲,「金條丟失的罪名到了你們身上,我就可以安穩地花錢了。虧我還從名單里挑中了你,真是辜負我的期望!」

「還有你!」窮奇沖阿川大吼,「壞了我的計劃!你也得死!」

看著一步步靠近的窮奇,小灰抖擻精神,不顧傷勢迎了上去。

兩具龐大的身軀掀起凌厲的氣流,狠狠地撞在一起,牙齒、爪子、獨角……小灰用盡了身上的每一處武器,艱難地和窮奇廝鬥著。巨爪揮舞間,小灰一次次地被擊飛,又一次次地爬起,拖著遍體鱗傷的軀體擋在阿川面前。

窮奇肆意凌虐著,有些不耐煩了,雙目圓瞪,拽住小灰的兩條後腿,掄圓了砸在地上,將水泥地板砸得一片龜裂。小灰掙扎著想要再爬起來,卻怎麼也站不穩。

鋒利的巨爪對準了柔軟的肚皮,狠狠地划了下去,立刻就是皮開肉綻的幾道巨大傷口。窮奇獰笑著扔下血流如注的小灰,不顧它沖自己怒嚎,一腳踩碎了阿川的腿骨。

塵埃落定。窮奇得意地大笑,劃開地板掏出藏好的一袋袋金磚,用繩子捆在身上,一邊欣賞著幾人最後的掙扎,一邊尋找著撤退的路線。

「小灰……」阿川雙手用力爬到小灰面前,艱難地抱住了它的腦袋,「你已經很棒了,這次不怪你。」

小灰眼中氤氳出水汽,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慢慢地搖了搖尾巴。

阿川從血水裡掏出手機,讓人驚訝的是,儘管屏幕已經裂開了好幾條縫,卻依然還能用。

「小灰,我們還沒有合過影呢。」阿川點亮屏幕,打算和小灰來一張最後的自拍。

「叮咚」,突然新聞客戶端推送了一條新的消息。

「本報訊,為發揚傳統文化,華夏銀行新推出一套以神話中『四凶』之一窮奇為主題的鑲金紀念幣,今日起正式對外銷售。據了解,這款紀念幣具備一般等價物屬性,可以當做法定貨幣,與等面值RMB共同入市流通。但收藏專家陳教授表示,凡是智商正常的藏友都不會如此暴殄天物……」

看著渾身鑲滿金條的窮奇,阿川的眼睛突然亮了。

「小灰,你現在餓不餓啊?今天,我們就稍微智商不正常一次,怎麼樣?」

「嗷嗚!」

「Good Boy!」

【完】

……………………………………………………………………………………………………………………………………

【可能是彩蛋】

? 「這個案子由我們接手了,」警察局裡,阿川再次見到流浪漢,居然成了西裝革履的型男大叔,「歡迎加入組織,一切為了人類!」

? 「你有罪!」小巷子里,持刀搶劫的小混混驚訝地看著突然出現的蒙面人……還有他同樣蒙面的寵物貓。「就讓我獬豸俠來審判你!」

? 「貔貅這種神獸,你養得起嗎?每天能喂它多少,五十還是一百?」年輕人霸氣地對阿川一拍桌,「我爸是全國首富,只有跟著我它才會真正地幸福!」

? 「老六,給我安排一條船,我要出境!」刀疤掛掉了電話,目光瞥過自己的通緝令,「我還會回來的!」

? 「窮奇死了?」黑暗裡的高大身影舉起高腳杯,抿了一口酒,「告訴老三老四,準備給他們二哥報仇。我倒要看看,是你貔貅能吃,還是我饕餮胃口更大!」


1.

醫生您好,你有催吐劑么?

咋了?

你吃多了,有點想吐。。。

好,我給你開。姓名?

嗯。。。貔貅

2.

你說你長大了想幹什麼啊?

我?我想四處多走走,不想在這兒呆一輩子。

你這個逆子!

爸。。。

咱們就應該盤好柱子!

知道了爸。。。

哎,小龍啊,這是咱們的職責所在。記住它!

3.

媽媽,我什麼時候才能飛啊?

等你長大了,到了媽媽這麼大你就能飛了!

可是。。。。為什麼我是魚,可是媽媽是鳥呢?

笨蛋,你現在是鯤,以後就是鵬了啊!


饕餮

1

「喂,醒醒。」

睡在中鋪的林雲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張滿臉橫肉的油膩大臉,林雲下意識翻了個身爬起來,只聽那張大臉叫道:「這還有一個!」

幾個人圍過來。

林雲仔細打量他們,除開剛才的大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大叔,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學生模樣,一個年輕女人,外加一個……和尚。

「出什麼故障了么?」林雲問道。

「我們…嗨,我說不清楚!小姑娘,你不是老師嗎,你給她解釋。」大臉碰了碰年輕女人。

「我們被困在這節車廂了。」年輕女人開口道,「是我最先發現的,整節車廂似乎脫離了列車,現在不知在往哪裡駛,除了我們七個,其他人怎麼叫都叫不醒。」

「七個?」林雲目光再次挨個掃過每個人,「還有一個呢?」

剛說完,一堆零食從過道移動過來。

零食堆後面探出一個腦袋,嘿嘿一笑「就找到這麼多,大家一人墊一點吧。」

原來是個矮子。

「這樣隨便拿走別人的東西,不好吧?」學生囁喏道。

戴眼鏡的中年開口了:「非常時期,顧不了那麼多,況且他們不知道還能不能醒來,分一分吧。」

林雲推開零食,徑直走向車廂頭。

透過玻璃,他看到兩旁朦朧的夜色在飛速向後退。

「沒有動力來源。」女教師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他的身後,「我看了很久,廂頭廂尾都是。」

2

天色漸白,孤零零的車廂仍舊不知疲倦地不斷朝前駛,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吃你自己的!」大臉喊道,「我警告你小個子,再敢把爪子伸過來,別怪我不客氣!」

「操!大袋的都讓你這死胖子挑走了,你一個人吃兩個人的份,我吃你一點怎麼了,這他媽還是我找到的,哎,大家評評理!」

沒有人理矮子,戴眼鏡的中年大叔在默默啃著餅乾,學生抱著台psp在打遊戲,和尚閉著眼睛打坐,女教師拿了一袋零食過去。

「吃一點吧大師,這個不是葷的。」

和尚睜開眼睛,雙手顫顫巍巍地捧住女教師遞零食的手,定定地看著她。

「大師?大師?」

「哦,阿彌陀佛,失禮失禮,多謝女施主。」和尚反應過來,雙手合十。

矮子又摸到學生跟前,「小夥子,這種時候你還有心情玩遊戲,什麼遊戲這麼好玩啊?」

學生不理他,繼續埋頭打遊戲。

「你的不吃,我拿走了啊。」矮子吞了吞口水,「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說著伸手去摸學生的零食,結果被一隻胖手捷足先登。

「胖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怎麼?想打架嗎?」胖子拍了拍自己的胸。

矮子陰森森地說道:「一身肥膘有什麼了不起,過幾天沒食物了,第一個吃的就是你。」

胖子像想到了什麼,零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整個車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不知從哪傳來「轟隆隆」的聲音,車廂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所有人警覺地看向四周,車身抖了一會後,逐漸平靜下來。

就在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後,突然一聲巨響,車廂頂部出現一個直徑半米的圓洞,車廂內的空氣迅速向圓洞涌去,林雲感到呼吸困難,「嗖」地一聲,胖子整個人被強大的吸力從圓洞吸了出去,隨著車廂劇烈一顫,胖子被噴到車廂行駛的正前方,重重落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反應,車廂就從他身上碾過,鮮血噴濺到玻璃上,成股流下。

車廂里剩下的六人全都呆住,車廂頂的大洞逐漸癒合。

幾秒鐘後,矮子開始發狂怪叫,學生扶著床乾嘔,中年眼鏡男汗如雨下,不停用袖子擦拭,女教師蹲在地上捂著臉顫抖,和尚飛快撥著手裡的念珠,嘴裡含糊不清地念經,聽得出他牙關在打顫。

如果說死神之前還在緩步向他們走來,那麼現在,鐮刀已經架在每個人的脖子上了。

林雲腦子在飛速旋轉,昨晚想了一整夜的幾個疑惑糾結著沖向腦門,七個人,沒有動力,圓洞,他必須馬上整理出一個頭緒。

3

兩小時後,眾人情緒逐漸穩定下來。

「你們有什麼想法?」林雲問道。

半晌,矮子應道:「還能有什麼想法?等死唄。」

其他幾人都沉默不語,經過剛才的事,大家普遍變得比較悲觀。

「你們快過來看!」廂尾的女教師突然叫道。

大家聽到叫聲,都被吸引過去。

「後面好像多出來一節車廂。」女教師說道。

林雲一看,果然廂尾原來的玻璃變成了一道門。

「讓開!」矮子扒開林雲和女教師,直接打開門。

林雲感到一陣香味撲鼻而來。

「是食物!」矮子叫道,接著衝進去。

林雲望向裡面,只見車廂兩壁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食物,有水果、熟肉、蛋糕等等。

矮子抓起食物開始大快朵頤,其他幾人也試探著吃起來。林雲摘下幾顆水果,廂壁上馬上又結出新的。

「餐車么?」林雲用手指敲敲腦袋。

4

天已經大亮。

林雲負手而立,站在窗邊望著外面,

目光所及之處,皆是平原。

「這路似乎平得有些過分了。」他想。

「你們看這影子!」中年大叔打斷他的思緒。

女教師,和尚都圍過來,矮子扶著圓滾滾的肚子站起來,試了幾下放棄了,學生靠在角落打遊戲,彷彿沒有聽見。

列車的影子鋪在地上,並不是想像中的規整的四方形,而是一種十分古怪的形狀,此起彼伏,麟角畢現,像一頭古獸。

「這是…」和尚指著影子結結巴巴道,「貧僧曾在一本古書中見過這個形狀,這是饕餮!」

「饕餮?」眾人大驚。

「這就說得通了。」林雲喃喃道,「怪不得找不到動力來源,因為它不是在行駛,而是在奔跑。」

「這麼說我們已經被它吃了?現在在它肚子里?那為什麼它要把胖子噴出去再撞死?」女教師道。

「管它是什麼東西,反正最後都是死,我寧願做飽死鬼,也不要做餓死鬼。」

說完矮子又抓了把食物塞進嘴裡。

「我們走了多長時間了?」林雲問女教師。

「快一天一夜了吧,但我感覺已經過很長時間了。」女教師道。

「為什麼我還沒看到山和樹?我們國家有這麼大塊的平原嗎?」林雲道。

「你怎麼知道我們還在自己國家?也許…也許我們已經不在我們熟知的那個空間里了。」

「不,它在繞圈子。」林雲指著前面的一攤血跡道,「這是剛才胖子死的地方。」

話音剛落,列車開始劇烈抖動起來。

「來了。」林雲道。

大家都知道這抖動意味著什麼,紛紛死死抓住身邊能抓住的東西。

抖動停止,恐懼又一次蔓延了整個車廂。

「噗!」圓洞開了,矮子一聲怪叫,被吸出圓洞,和胖子的命運一樣,他也變成一攤血跡。

雖然這樣的場面之前經歷過一次,但眾人還是不能完全接受,紛紛癱軟在地。

「大家不必驚慌,至少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所有人都是安全的。」林雲道。

「小子,去看看廂尾。」林雲又對在廂尾附近的學生說道。

學生起身,踉踉蹌蹌走向廂尾,不一會道:「又,又多了一節!」

5

廂門打開,一道金光從裡面射出,晃得林雲睜不開眼。

整節車廂都是純金打造的。

「乖乖。」學生驚奇地進去撫摸裡面的器物。

中年大叔也進去摘下眼鏡仔細打量。

「阿尼陀佛。」和尚似乎不為所動。

「先別看了,大家找找看自己身上有沒有少什麼財物。」林雲想要證實自己的想法。

學生聞言停下來,摸了摸身上,

「我的錢不見了。」

「我的也是。」女教師也道,「不過這種時候,錢有什麼用呢?這節金車廂也是。」

中年大叔摸了摸自己口袋,發現他的錢也不見了。

「這就對了。」林雲道,「對我們沒用,但是對一個人有用。」

「誰?」女教師問。

「矮子。」林雲道,「是他偷了我們的錢,他是個極度貪財的人,所以他死後,變成一節金車廂,胖子嗜吃,所以死後變成餐車。」

「這是個遊戲。」

「遊戲?」學生猛然抬起頭。

6

「玩過貪吃蛇嗎?」林雲問。

學生點點頭。

「我們就是這頭饕餮的食物點,它每吃一個人,身體就變長一截,他的身體結構類似於一個中空管,我們所在的空間,並不是他的肚子,而是它儲存食物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拋出去一個吃掉,死後變成什麼樣的車廂,取決於你最貪的是什麼。」林雲道。

眾人開始想像自己死後會變成什麼樣的車廂。

「這麼說我們死定了?」學生問。

「不,你應該最清楚,是遊戲就有規則,只要知道規則就有機會贏。」林雲道。

「出來!」林雲突然開始大喊。

「你在喊什麼?」女教師問道。

林雲沒有理她,繼續自顧自大喊道:「我不管你是誰?有種就出來,堂堂正正地對決!鬼鬼祟祟算什麼英雄?」

「別喊了,第一節車廂門打不開了。」女教師在餐車裡叫道。

林雲過去,發現通向他們最開始待的那個車廂的門果然打不開了,裡面還有許多未醒來的人。

「這就是你的手段?你是縮頭烏龜嗎?」抬頭繼續大喊。

其他幾人都覺得他瘋了。

「呵呵呵呵呵呵。」一個乾澀的像兩片砂紙磨在一起的聲音傳來,「有意思,好久沒碰到這麼有意思的了,你說的沒錯,這的確是個遊戲,不過這遊戲我玩了幾千年了,還從來沒有輸過。」

「你就是饕餮嗎?」中年大叔問道。

「不不不,不要誤會,我不是它,它只不過是我養的一頭畜生。」

「那您是神嗎?是來…懲罰我們的?」學生道。

「神?你們覺得是那就是吧,我的畜生餓了,我總得給它找東西吃,它食量太大,而且越來越大,這世上沒什麼東西夠它塞牙縫的,除了你們人的貪慾。你們這些貪心之徒,包括那些沒醒來的,都將成為它的一部分。」

說完,車身又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你看看,你看看,它又餓了。」

7

誰都沒有想到,這次出去的竟然是和尚。

打開第四節車廂的門,女教師立馬轉過身捂住眼睛。

其他三人都呆住了。

車廂壁長滿了微微顫抖的女性乳房和泛著光澤的陰部。

「想不到這和尚道貌岸然,內心卻如此之淫。」中年大叔道。說完,他走進去,脫下褲子,伏在廂壁上聳動起來。

學生也沒能禁得住誘惑,跟著中年大叔走了進去。

不過出乎林雲意料的是,他竟然走向另一邊廂壁,那邊全是根根挺立的男性生殖器…

「你不進去嗎?」女教師紅著臉問林雲。

「不,我要保存體力。」林雲笑笑。

「你覺得現在還有贏的希望嗎?」

「不確定,不過不到最後一刻,我是不會放棄的。」頓了頓,林雲又道:「其他人貪什麼,我都能猜個大概,不過有兩個人,我始終不知道他們到底貪的是什麼。」

「哪兩個?」女教師問。

「一個是我自己,另一個,是你。」

女教師笑了笑,「其他人我一個都猜不出來,不過我知道你的。」

8

發泄完獸慾,中年大叔意識到列車已經很久沒有顫抖了,而他們只剩下四個人。

「也許我們可以談談!」中年大叔抬起頭大喊。

「你想談什麼呢?」乾澀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關於秩序。」中年大叔扶了扶眼鏡,「你想要的是儘可能讓饕餮吃飽,我能為你找到更多貪婪之輩!」

「哦?我非常感興趣,不過,這畜生似乎有些等不及了呢。」

列車又開始顫抖起來。

「不!」伴隨著不甘的吼聲,中年大叔被噴出去,撞上車頭,化為一片血霧。

學生還沉浸在第四節車廂無法自拔,林雲突然暴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穿過第四節車廂,衝進剛生出來的第五節車廂,迅速掩住廂門。

9

學生停止動作,和女教師一起獃獃地望著緊閉的廂門。

「那裡面有什麼?」女教師問道。

「對不住了…二位…」隔著廂門,林雲一邊喘氣一邊說,「我老早就看出那位大叔是個政客,他最貪的是權,所以第五節車廂的名字叫做…」

「權力。」林雲打開門出來,第五節車廂隨即消失。

「我現在有權決定下一個出去的是誰。」林雲看著學生的臉道。

10

學生臉上的神情由迷茫逐漸轉為恐懼,接著崩潰。

「撲通」一聲癱倒在林雲腳下,聲淚俱下道:「求你了,我今年才18歲,我還不想死…」

「哈哈哈哈哈哈,我果然沒有看錯你。」乾澀的聲音再一次響起。

「這不公平。」女教師道,「他還是個孩子。」

「你什麼意思?」林雲問。

「我先來吧。」女教師答。

「這對你不公平。」林雲道。

「那就抽籤。」女教師道。

學生向女教師投來感激的目光,夾雜著一絲愧疚。

女教師做了兩團簽紙,扔到地上,和學生一人拿起一個。

簽紙展開,女教師的寫著「死」,學生的寫著「生」。

學生鬆了口氣,女教師很平靜。

等待的時間,林雲一直注視著女教師,似乎想要看穿她的想法。

終於迎來列車的又一次顫抖,女教師閉上眼睛,靜靜等待死亡的降臨。

一聲巨響,出去的是學生。

「為什麼?」女教師睜開眼,皺著眉頭一字一句問道。

11

「你在簽紙上做了手腳。」林雲道,「我在救你,你卻對我如此厭惡。」轉身打開第六節車廂,裡面是一個遊戲廳,擺滿各樣的遊戲機。

女教師也跟進來。

「救我?救得了這次,那下次呢?下次列車再顫抖的時候你準備怎麼辦?這是個死局,我們贏不了了。」

林雲停下腳步。

「至少在我想出辦法之前,還能讓你多活一會兒,為何如此不珍惜生命?」

「我不珍惜生命?」女教師冷笑道,「你就那麼怕死么?」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女教師連忙住口。

「對,我怕死!」林雲一拳砸在遊戲機上,遊戲機發出刺耳的響聲。你知道我經歷過什麼嗎?」林雲激動道,「我從兩千多個屍體中爬出來,你知不知道活著是一件多麼…」林雲越說越激動,突然,什麼東西從他腦中一閃而過,兀自停了下來。

「對啊,我怕死…我怕死…」林雲低著頭自言自語。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

笑畢,林雲抬起頭紅著眼喊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對不對?你知道我最怕死,所以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活到最後,這才是你所謂的遊戲對嗎?」

饕餮似乎餓的越來越快,列車又一次顫抖起來。

林雲接著說道:「如果我最後一個死,那我的那節車廂就沒用了,因為我最貪的是生,所以第七節車廂叫做…」

巨響過後,廂頂的圓洞緩緩綻開。

「生。」

「不要!」女教師大喊的同時,林雲縱身一躍,跳出圓洞。

女教師閉上眼。

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聲音,她知道林雲已然化成一片血霧。

饕餮似乎很興奮,移動的速度變得驚人,兩旁的景物開始模糊不清。

很快就又到了剛才那個血跡斑斑的地方。

饕餮勢頭正猛。

女教師甚至能聽到它鱗片抖動的聲音。

圓洞又一次綻開。

冷空氣灌進來,女教師感到頭頂涼嗖嗖的,然而這次沒有強大的吸力把她吸出洞外,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頻率頗高的震動,遊戲機屏幕被盡數震碎,女教師感到腿腳發麻。

震動平息,女教師望向廂頂,圓洞緩緩癒合,整個車廂顛了一下。

剛才竟然是那畜生打的一個飽嗝。

饕餮恢復到正常速度,女教師無力地倚在廂壁上。

「我輸了,你走吧。」乾澀的聲音道。

女教師扶著廂壁一步一步走到第七節車廂前,深吸一口氣,用力拉開廂門。

列車停了下來。

一個熟悉又動聽的聲音響起:「尊敬的旅客您好,本次列車終點站,到了,請您帶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車,感謝您一路來對我們工作的理解與支持,歡迎您再次乘坐我們的列車,下次旅行,再會。」

人流朝她湧來,一個個拖著行李有說有笑同她擦肩而過,她呆立在原地,瞳孔放大,彷彿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一般,然而肩頭的撞擊感卻那樣地真實。

12

「本台消息,昨日,由X市開往B市的K1346列車12號車廂上,6名旅客神秘失蹤,失蹤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目前警方已經介入……」

女教師起身關掉電視,推開窗,窗外是聒噪的蟬鳴。

她從包里翻出一整瓶安眠藥,使出全身力氣,向窗外擲了出去。


《追風》

1

沒到過草原,你永遠不會知道,草原的陽光是冰冷的,風吹過會將陣陣寒氣帶入骨髓,涼的透徹心扉,痛的深入骨髓。

只有不停奔跑,永不停息,才能夠感受到些溫熱,才能在草原野獸的口中逃脫,才能活著。

這些道理在我剛出生時便明白了,並非我先天聰慧,而是慘痛經歷讓我明白了世界的殘酷。

母親在草原的一處草叢分娩下了我,我依稀還記得母親那濕潤而粗糙的舌頭舔過我額頭的舒適,我用力睜開眼睛正對上母親那充滿慈愛的眼眸。

我張開嘴巴企圖發出第一聲啼叫,向這個世界宣布我的到來,但遠處的狼吼使我顫抖的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看到母親沒有絲毫猶豫的站起,寵溺的舔?過我的嘴角,然後邁開四肢朝遠處跑去,難以想像剛分娩過的母親是如此矯健,她發出的啼叫響徹雲霄,直至今日我仍沒聽到過比母親那聲啼叫更為嘹亮的聲響。

就在那時,我明白了草原的規則,我告訴自己,要像風一樣奔跑,永不停息,因為一旦停下,就會被死亡追上步伐。

後來我成為了草原上最快的野馬,我可以吃最鮮的草,玩最浪的母馬,在狼群不甘的眼神下來去如風,在獵豹的利齒下死裡逃生。

2

在草原上將熱血蒸騰乾淨,將青春奔跑殆盡。

最後被衰老追上步伐,成為某頭野獸口中的食物,或在草原的一處閉目。

將生命歸還世界,交付上蒼給予的使命。

野馬的生命過程本該如此富有詩意,而又蒼白無力。

但今天,一切都改變了。

整齊的隊伍,漆黑的甲胄,在夕陽下泛著血紅光澤的長矛。

平日令草原生物聞風喪膽的狼群在人類的箭羽下四散奔逃,留下凄厲的嚎叫。迅捷的獵豹被砍下四肢,迷茫的躺在地上低聲的哀嚎,血在它的皮毛下匯聚成紅色的水窪。

「抓住那匹馬。」

隨著那聲暴呵,人群中有數匹戰馬衝出,馬背上的人類將手中甩動著繩索朝我擲來。

那戰馬遠沒有我的速度快,它們身上的鎖甲,馬鞍,騎手都是束縛他們速度的東西。我本該像往常一般來去如風的,但當那隻鐵鉤刺進我的後肢時,我摔倒在草地上。

草原的黃昏是最冷的,風吹過時青草全都匍匐在地。以前的我總是在奔跑,不覺得冷。但此刻,風似乎吹進了我的血肉,化做無數冰刀在我的身體中遊走,切碎我的每一寸血肉,吸食我的骨髓。

我時常告誡自己,要像風一樣奔跑,永不停息,因為一旦停下,就會被死亡追上步伐。

這一刻,夕陽緋紅,綠草茵茵,我突然有些想念母親。

3

「等等。」

紅袍男人捋著鬍鬚,伸手制止了正準備拔刀的族人,雙目炯炯有神瞧著我。審視了許久,才朝一旁的男人說道:「族長,傳言西風草原有一匹通體雪白的神駒,可追風逐電,日行千里卻不知疲憊,說的應該就是它吧!」

族長愣了愣,笑道:「大祭司,你弄錯了吧!就它還追風逐電,日行千里。」

被稱作大祭司的紅袍男人沉默了下,接著說道:「族長,我們剛出動了六十七名勇士,用了近一個時辰,它才被鐵鉤降服。西風草原八百里,你可曾見過像它這般通體無暇的野馬,可曾那次狩獵遇到如此難以降服的烈馬?」

「這倒真沒見過,不過說此馬能日行千里我還是不信的。」族長揉了揉頭答道。

大祭司笑道:「傳言必定是有誇大成分的,人們都喜歡以訛傳訛。不管它是不是傳言中的神駒,都無所謂。我們只需回去後,散出消息它就是西風草原的神駒,用來當作今年獻給北山妖帝的寶物,這樣我們能省下不少獸肉了,部族也能安慰過個冬天了。」

族長複雜的看了我一眼,重重的喘了口氣,怒道:「人族也不知何時才能翻身,我們各部族已經暗地準備數百年,如今統領者也有了,卻遲遲不肯揭竿而起。每年供奉那些妖怪不知要餓死多少兄弟姐妹。」

大祭司聞言,神情也有些陰沉,無奈道:「大道之爭,又豈在朝夕,忍耐吧!我們供奉的北山妖帝已經是多少部族羨慕不來的了。」

「唉,不說了。」族長揮手朝身後的人群叫道:「來幾個人把這匹馬綁回去,別再傷著它了。」

4

北山的峰頂,風依舊冰涼,原來無論何地風都是冰冷刺骨的。

我艱難的迎風站立,鬃毛被風刮的凌亂不堪,後肢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

其實我可以卧下,但我總覺得,如果卧下,就是向風認輸了。

我一生都在和風比試,若僅是因為被繩索拴在樹上,就向風投降,我一定會生不如死。

我還沒輸,即使肉體被束縛,但我知道我仍在奔跑。

「嘿,奇了怪了。這匹馬怎麼跟傻子一樣,被風吹的直抖抖,也不知道避一避。」

如鐵塔般高大的黑漢子,踏著虛空一步步朝我走來,他肩膀上坐著的紅衣少女嬉笑道:「我猜,這匹馬一定和大壯你一樣缺根筋。」

大壯焦急的反駁道:「晴風你別胡說,俺可比它聰明多了。」

晴風沒有搭理大壯的反駁,她興奮的從大壯肩上跳下,跑到我的身前,將手放在我的鬃毛上揉來揉去,驚喜道:「這馬真好看,比雪還要白。毛摸起來也舒服,跟棉花一樣。」

晴風不知道,她細膩的手掌撫摸,比母親那濕潤而粗糙的舌頭舔?還要舒服。

大壯發現我的異樣,笑道:「嘿,奇了怪了。這馬一點都不害怕我們,似乎被你摸的還挺開心。」

晴風聽到後仔細看了我一眼,紅著臉朝我頭上輕輕拍打一下,罵道:「世風日下,連馬都有色胚子。」

?????難道我表露的太明顯了嗎?

5

當我隨著大壯晴風到達他們的老巢時,我發現這裡並不是我想像中血肉遍地,殘肢如山的模樣。

小院落孤零零的矗立在草原中,讓人覺得突兀卻又覺得奇妙,在正門處掛著的牌匾上刻著「北山妖府」四個大字。

北山妖帝也不是三頭六臂的凶煞模樣,而是穿著人類的衣物,拄著一根雕龍畫鳳的拐杖,喜歡做人師傅的小老頭。

「我看你這後生骨骼驚奇,頭角崢嶸,帝氣勃發,實乃千年難得一遇的好苗子,只要你願意隨老夫修行,將來必定能成為擎天大妖。」小老頭一見到我就搖頭晃腦說道,完全沒有絲毫大妖的風範。

晴風不樂意的嘟囔道:「爹,你要收他做徒弟,那我騎什麼?」

「它拜我為師就是你師弟了,師姐騎師弟那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事情。」

小老頭搓著手嘿嘿笑道,急不可耐的瞧著我,讓我心裡有點發毛。

「行吧!」晴風沒有丁點不舍的將手中韁繩交到小老頭手中。

我迷茫的看了她一眼,她揉了揉我的頭,安慰道:「小馬別怕,我爹這是要給你修鍊的機會。」

小老頭向前踏出兩步,身上氣勢暴漲,院內空氣變的炙熱,虛空中傳出噼里啪啦的脆響,像是烈火燃燒的聲音。這一刻,北山妖帝的氣勢顯露無遺,他問道:「我知道你能聽懂人言,老夫問你,願意做老夫的徒弟嗎?」

我點了點頭。

6

人們常說的因禍得福,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樣子。

被當作獻祭的野馬成為一方妖帝的徒弟,短短几天我的馬生從大起到大落,再到大起,顛簸的有些讓我不知所措。

「追風,別在這感嘆馬生了,跟我出去遛一圈。」

晴風從屋子裡走出來,一個翻身落在我的背上,催促著我趕緊往外走。

追風是北山妖帝給我起的名字,雖說我撿了個便宜師傅,但這個師傅除了前兩天往我身上拍打兩下之外,也並沒傳授給我什麼修行秘籍,也沒教我法術。

就交待我一句:咱妖族修鍊只需要打開脈門,其它的自然天成,別急。」然後便撒手不管了,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晴風,別出去了,鳳儀待會就回來了。」大壯叫道。

晴風笑道:「那我們待會也就回來。」

「那你們早點回來,師傅說今晚要吃個團圓飯。」

大壯話音剛落,我已帶著清風衝出院門。小院外的草地鬱鬱蔥蔥,綠草埋到我的膝蓋,遠比西風草原的草地茂盛。

陽光下,駿馬載著女孩在草原上奔跑,留下一路爽朗的笑聲。

原來,這世界有些地方,風是暖的。

我和晴風回去時,遠遠就看到大壯和一個瘦弱的男子坐在房頂上喝酒。

晴風飛離我的背,在虛空中一蹦一跳的跑向他們,煞是可愛。她撲過去一把抱住瘦弱男子,叫道:「鳳儀師兄,好久不見,想死你啦!」

我看著他們在房頂上歡聲笑語,心中跳出一個念頭,變成人形,那樣就可以和他們一起喝酒,就可以去擁抱晴風。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中紮根,並用了幾個呼吸間便開出了花。

「來我屋中。」師傅的聲音在我腦中響起,他已經知道了我的想法。

我走進師傅的屋子,站在他的身前,他笑罵道:「你見到為師難道還不能卧下嗎?」

我甩了甩頭,他見狀哭笑不得道:「你這犟驢。」

我知道他能洞悉我心中的想法,我在心中反駁道:「我是馬,不是驢。」

師傅撇了撇嘴,裝作不清楚我在想什麼,問道:「你想化形?」

我點頭。

他凝眉道:「追風,從現在開始安靜為師和你說。我本以為你一匹具備修鍊成妖潛力的野馬,但上次給你打通脈門時發現我錯了。以前世上有一頭大妖,叫做白澤,他生來便曉萬物,知天地,後來因為算計妖族氣運而死,有傳言說他並沒有死,只是涅槃重塑。我本來是不信的,但開你脈門時,我能感受到你體內原本便蘊有妖力,那妖力比我這個修鍊數千載的老妖怪還要龐大。所以我才告訴你,不必急切,順其自然。你體內的妖力需要時間來改造,適應你這副軀殼,只要時機到,屆時你便是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妖。如果因為此刻心急,使體內的力量失控,你小命難保。。」

我聽的有些發懵,心道:「師傅,那我現在怎麼辦?」

「自然天成,等。」

7

師傅秀口一吐,一個等字,我等了十四年,最終換來了還未結果便已枯萎的花兒。

於妖而言,十四年不過滄海一粟,白駿過隙。

十四年間北山妖府的變化,不過是在東牆角多處一個蜘蛛網,兩隻蜘蛛。師傅手中那根雕龍畫鳳的拐杖蒙上了些灰塵,大壯的臉上生出了濃須,鳳儀背後的大葫蘆酒香濃郁到數里可聞,晴風長成了婷婷玉立的少女,北山妖府的門口多出了人類軍隊。

我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人類,漆黑的鐵甲軍隊如潮水般將草原淹沒,密密麻麻一望無際的漆黑。

為首的男人身穿黃金鎧甲,劍眉星目,不怒自威。手中長劍散發著爍爍金芒,威勢駭人。

師傅說,此人骨骼精奇,頭角崢嶸,帝氣勃發,乃是九五至尊,千古一帝。名軒轅氏,世人稱其黃帝,手中軒轅劍蘊無上神力,斷山斬海輕而易舉。

我問:「黃帝來幹嘛的?」

師傅愣了愣,一旁的鳳儀和大壯捂著肚子狂笑:「蠢驢,人皇肯定是來屠妖啊!」

「為什麼要殺我們?」我問黃帝。

黃帝饒有興趣的看著蹲在房頂的我們,說道:「因為我們是人,你們是妖。」

「為什麼人和妖就一定要打個你死我活?」我問。

黃帝說:「因為人想主宰天下。」

「為什麼人想主宰天下就要殺妖?難道就不能像現在這樣讓妖供奉人嗎?」我問。

「因為我們害怕妖以後又想出來爭天下,就像我們今天一樣。」黃帝說。

「我突然明白了,其實不管怎麼樣,你們都會殺妖。不是非我族類,不是你們害怕以後,而是你們喜歡看血肉紛飛,喜歡聽哀嚎遍野。」

黃帝摸著下巴,沉默了很久,緩聲說道:「你說的可能沒錯。」

8

大壯從屋頂躍下,孤身一人站在千軍萬馬之前,他絲毫不懼,對黃帝怒目而視,責問道:「嘿,奇了怪了。妖當道,人當道,與我北山妖府何干。多年來我們隱世不出,不曾行傷天害理之事。食部族供奉,便佑他們風調雨順。你們怎麼就招到我們頭上來了?」

「妖族天生擁有法力,統領天地一千七百八十餘年。妖食人,我無數同胞成為妖族口中食糧。北山妖府諸位性善,與尋常妖族背道而馳,我人族敬仰。但人族苟且至今,今朝終能揭竿而起,與妖族爭天下尊主之席,若不殺諸位,如何穩人心?或許就如之前那位小兄弟所言,在你們眼中我們只是喜歡殺戮。但於人族而言,唯有天下無妖方可解千年血仇,方可安心。我們並不想與諸位刀劍相向,諸位若仍一心佑我人族,望請自縊,我人族定以人皇之禮厚葬諸位。」黃帝沖著大壯深深的鞠了一躬,又沖房頂的我們鞠躬,他朗聲道:「諸位,受我一拜。」

「好,不愧人皇,果然是王者風範,道貌岸然。聽完這一席話,老夫只覺得狗屁不通。南澤十八部,東脈七十二山,妖族主力全都在哪裡,你們為何不去,而來我北山妖府。你說的大義凜然,實則不過是拿我北山妖府祭旗,以壯軍心。真以為老夫愚鈍,憑你三言兩語便要無怨無悔的去死。老夫告訴你,做夢。」

師傅渾身氣勢恢弘,手中拐杖化作一柄長刀,他每向前邁出一步,地面便凹陷一尺,周遭的空氣中浮現出百團火焰。

「妖帝,何須如此。」黃帝不忍的搖了搖頭,手中長劍金光燦爛。天邊響起一聲巨吼,黑色的巨龍朝師傅撲去。

「應龍。」鳳儀望著那黑龍喃喃道。續而放聲大笑,抽出腰間軟劍,躍上天空嚮應龍迎去。他在空中引吭高歌,身形如柳擺動,像是在跳一支舞蹈。他將背後的葫蘆拋出,葫蘆自行炸裂,酒彙集成流落入他的口中。他雙目通紅,淚水飄散,狂笑道:「今朝酒盡,可無悔黃泉尋人。」一霎間,劍光撕破雲層,氣息縱橫百里,身形愈來愈快,應龍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

「嘿,奇了怪了。老子就這麼死了。」大壯躺倒在地上,回頭看向我和晴風,嘿嘿笑道。

他的四肢不知散落在何地,黃帝朝他緩緩走去,手中長劍緩緩朝下滴落著鮮血。

在遠處衝殺的師傅厲聲咆哮,刀光掠過掀飛大片人頭,卻無論如何沖不出人群。

「追風,快帶你師姐…」大壯話還未說完,黃帝的劍刺進了他的眉心,他咧了咧嘴,說出了未完的話:「跑。」

我忽然感覺自己心臟有一瞬停止了跳動,身體中有什麼東西隨著大壯血液噴出而倒下。

9

「不要!」我還未反應過來,晴風已經甩動長鞭躍下屋頂。

我飛身想要去阻攔,遠處飛來一隻箭矢刺進我的左臂,那箭矢的力量之大竟將我身體帶退,把我釘在牆壁上。我看到人群中走出一名布衣男子,緊握的長弓中隱隱有奔雷遊動,他沖我笑了笑:「我叫后羿,多多包涵。」

「我包涵你老娘。」

黃帝揮動長劍,天空落下一道紫電,擊打在晴風背上,她慘叫著倒在地上,又有數道紫電相續落下。

如果有人問我那一刻感覺自己最無力,我會回答:現在。

世間還有比親眼目睹所愛之人被殺,卻無能為力的事情更讓人痛苦嗎?

我想,沒有。

蓬勃的力量在我體內奔騰遊走,胡亂衝擊,使我短暫失神。骨骼咔嚓咔嚓的摩擦聲響,響遍整個戰場,黃帝謹慎的盯著我的異變。

「吼。」沉悶的低吼如春雷在我體內炸響,龐大的力量遍布我的全身,我感覺自己此刻舉手投足間便能摧城滅國。

但我不喜歡這股力量,因為我不能控制。

雄厚的力量將我化為通體雪白的野馬,身形頂天立地,四肢處深藍的火焰蒸騰。我邁動步伐,火焰隨行在地上無根燃起。

恍惚間我看到晴風飄浮在我面前,揉著我的額頭,親吻在我的嘴角,輕聲問我:「如果我化成風了,追風你追得上我嗎?」

「后羿,這馬妖被你射哭了。」黃帝朝后羿嬉笑道。

晴風伸出手抱著我的脖頸,將臉貼在我的下顎,「追風,來追我好嗎?」

「追風,走啊!」

師傅衝出人群,將手中的人頭擲向黃帝,血紅刀光籠罩向黃帝。

他嘶聲狂嘯:「血流千萬丈,骨橫萬里長。刀倦狂,勁風拂崗,生死不丈量。千萬人,吾往。」

我見黃帝衝天而起,金光綻起璀璨奪目,九條金龍從他身體鑽出,在虛空迎風漲大,撕碎雲層奔騰遊走,龍吟震天撼地。

我見師傅一手成爪,血色虎影遮天蔽日,張口呼嘯間有千萬厲鬼哀嚎飛出,虎掌抬起抓向黃帝。

10

我們一路朝西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只記得很早之前黃帝便已經追在我的背後。

我跑過人族十八城,十八城盡數傾滅,我跑過八百里西風草原,草原化為荒野大澤,我跑過大江大河,水浪剎那泛濫滔天。

黃帝高舉長劍,數道紫電金雷朝我落下,掀起陣陣塵土。天空中飛龍振翅,卻追不上我的步伐。

「追風,快啊!在快點啊!」

晴風的笑聲依舊如風鈴般悅耳,她的身體像是柳絮一般朝東飄去,時不時的回頭催促我。

風拂過我的鬃毛,如同少女手掌的輕撫,我突然發現原來風依然是冰冷的。

「我累了,我不想追風了。」我在心中回應晴風。

我曾經告訴自己:要像風一樣奔跑,永不停息,因為一旦停下,就會被死亡追上步伐。

因為懼怕死亡,我一生都在奔跑,不曾停下。如此奔波,哪怕是追風也會勞累啊!

於是,我轉頭,停下腳步,這一刻我感覺母親的身影在於我漸漸重疊。

11

黃帝驚訝的看著我,笑問:「不跑了嗎?」

我點頭。

黃帝沒有拔劍,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玩味,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說些讓我痛心的話。

但他不知道,那些東西我很早就清楚了。

黃帝果然如我所想那樣開口:「其實你被北山妖帝騙了。」

他稍作停頓繼續說道:「那老不死的並不是善茬,他知道只要你現出白澤本相,稍加指引,便能夠帶給我人族災禍。」

他看我沒有反應又道:「那老東西收你為徒,都是早已算計好的。開你脈門,訴你過往。她女兒晴風借你喜歡她這一點,故意送死,用化風術誘使你追她,毀壞我人族地域。而你奔跑這些年,其實都是一廂情願,他們只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

黃帝愣住了,不可置信的看著我,問道:「你,你能說話。」

我答:「是的。」

「那你怎麼知道這些的?」黃帝疑惑問道。

「白澤生來曉萬物,知天地。我是白澤,我為何不知?」

黃帝緊握劍柄,謹慎的盯著我,沉聲道:「你能控制白澤的力量,明白真相,為何還要繼續奔跑,甘心被利用。」

我扭頭看向趴在我背上的晴風,她拽著我的鬃毛,如孩童般滿心歡喜。

她死後用化風術成風,早已什麼都不記得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讓我追她。

或許這樣的晴風根本不懂什麼叫做喜歡,但還好我懂,我知道自己依然喜歡她。

足下的火焰蒸騰膨脹,迎風搖曳,欲焚天。

「我想,駿馬載著姑娘奔跑,一定是幅美麗的畫。」


謝邀。

1、

「這他媽什麼玩意兒,長的如此俊秀?!」

朝堂中央,跪伏神獸,文武百官,瑟瑟發抖。

「草泥馬!」

大臣聲如洪鐘,顯然沒死過。

「大膽!竟敢辱罵聖上!」

「臣是說此獸名為草泥馬,絕無詆毀聖上之心!」

「那愛卿,此物與我泱泱華夏之神獸相比,何如?」

「此乃護菊神獸,可日習夜用,效果甚佳。」

「你試過?」

愛卿伸手摸向自己的屁股,滿面嬌羞:

「當得一絕。」

2、

自那以後,此獸便與朕如影隨形。

朕去拉屎,它跟著,不出三天,宮中大小茅房,廁紙再無卵用。

朕去就寢,它跟著,才過兩夜,便叫皇后奪去,獨自一人歡享。

皇后是曉山國的公主,朕仰仗她才得以登基,自然不可怪罪。

朕很困惑,便問愛卿,若你小妾也如此亂性,該當如何應對?

愛卿微笑,如窺破滾滾紅塵。

「原諒她。」

「愛卿竟如此豁達,祖籍何處?」

「西域之地,綠葉鄉。」

「姓甚名甚?」

「真奶暗。」

3、

愛卿病了,卧床不起。

因為他的小妾竟當真亂性,相傳那人是名震江湖的桃花俠。

此人年少成名,酒量極大,又偏偏能說會道,曾喝哭一眾嗜酒如命之徒。

後因逢人比酒便問:拼幾碗?

故得此名。

擁躉者如過江之鯽,少女少男,皆服此人千杯過後仍能巧舌如簧,無不奉若神明。

更有甚者吹噓,若要追隨拼幾碗大俠,必先考舉人,再過殿試,成就狀元之名,方可與其親近,豈料長此以往,竟籠絡大批狀元信眾。

朕就連去翰林院用膳,都他媽有八個狀元問我:黑饅,吃幾碗?

後宮更有傳聞,說皇后假借神獸之名不與我同房,實則暗尋拼幾碗,欲要此賊進宮侍寢。

朕不信邪,便找來金吾衛,強行從皇后寢宮奪回神獸。

遂決定牽神獸遊歷大江南北,親眼看一看世人的瘋狂。

親眼看一看,一個拼幾碗,是如何霍亂朝綱,使人心不古,狀元甘為碗下臣。

豈料皇后哭著要上吊,以死相逼,要我還她神獸。

朕怒而斥責:「你他媽是朕的皇后,又不是肛太,要護菊神獸做什麼?!」

「我不管我不管,你知道和我在一起,它有多努力嗎!!」

「難道平常有朕,還不夠嗎?!」

皇后滿面嬌羞:「你這當皇上的,用過舌頭么?」

朕,啞口無言。

舌頭,也莫名有些發乾。

皇后猖狂大笑著轉過身,果然。

她的手中,緊緊握著一個碗。

朕這才明白,原來朕和那得寵的神獸,還有愛卿真乃暗一樣。

全他媽是備胎。

4、

朕走了,離開了皇宮。

這宮池之大,宮牆之高,有如一隻大碗,扣縛著朕,終日不得自由。

狼臣賊子們看我的笑話,譏諷的眼神中,好像在說一個字:

該。

幸好我還有神獸相隨,我去江南,去大理,去東海,每到一個地方,朕就無比慶幸。

得到神獸之後,全皇宮的廁紙已被我焚毀殆盡,彷彿隔著千山萬水,我都能聽到皇后的哀嚎。

那是蹲坑無紙的煩憂,更是蹲的時間長以後,屁屁不勝涼風的嬌柔。

朕問神獸,跟朕出來,也曾後悔么?

「咩。」

很好,這很溫順。

朕到過遙遠的西域,去過遺世的硫磺,踏上過東瀛的島地,望過高麗莊稼地里的棒子。

神獸,始終陪在朕身旁,不曾離去。

只到有一天,朕牽著它,終於遇到了傳說中的宿敵。

桃花俠,拼幾碗。

這個男人,殘忍破壞了愛卿的婚姻,踐踏了朕的尊嚴。

他的存在,就像是無數男人的一道坎,朕此刻脫離皇室,決定以庶子男人之名,向其發出挑戰。

約定十日後,與其殊死一搏。

若他輸了,則要歸隱江湖,不再過問俗世。

此舉旨在體現朕的寬宏,讓世人皆知,朕,不拘小節。

即便在朕離開皇宮後,民間傳言他偷偷進宮五次,朕也會毫不介意的,

原諒他五次。

但在大戰之前,朕務必要做好準備,吩咐親信去世間尋求能降克拼幾碗之人。

最終,他們為朕找來了一名僧人,相傳是遊歷天下的得道苦行僧。

朕耐心請教:「敢問大師,應如何打敗拼幾碗?」

大師默不作聲,雙掌合十,又單手成爪,向下翻扣。

朕與神獸面面相覷,一頭霧水,便問:「何如?」

大師抬頭,遙望西方天際,眼神中似有萬佛來朝,霞光滿灌。

「蓋。」

5、

十日後,我與拼幾碗如約而戰。

萬民皆知,當朝聖上為保江山社稷,不惜以皇室之名下戰書。

是日,人山人海,鑼鼓喧天。

就連朕的皇后都聞訊而來,她站在席位的最上方,屁股卻是瘦了一圈,想來最近倍受蹲坑無紙,只能用布匹擦拭之苦。

那布匹朕也用過,自是干硬而粗糲如砂紙。

而後果真如傳說般,拼幾碗方一登台,便齊齊擺出十個大碗,差人將其全部倒滿後,又挑釁似的朝朕微笑。

他這是在挑釁皇權,是在玩火自焚!

即便他身高八尺,器宇軒昂,走起路來夾道歡迎,更有無數狀元郎哭成個傻逼給他送鮮花,遠比朕獨牽一頭神獸要來的威風八面。

但朕斷然不怵,朕心知,苦行僧大師授予的秘技,乃當世唯一力克拼幾碗之法。

朕絕不能未戰便屈人之兵,更不能丟了皇室的臉面,否則將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更無顏面對江山父老。

於是,朕深吸一口氣,也擺出十個大碗,但出手阻攔了要給朕倒酒的小廝,朕不顧圍觀百姓的驚愕眼神,不顧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朕十指成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起兩個碗,凌空一躍,身後咩聲不斷,卻是神獸口咬一碗,緊隨而至。

朕洒然一笑,將碗穩穩的扣在了拼幾碗倒滿美酒的大碗上。

剎那間,全場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拼幾碗臉上的嘲笑,瞬間凝固,有如宿便之人蹲坑呼嚕嚕一通狂泄後,戛然而止!

從他錯愕的眼神中,朕看得出,他全然沒有意料到:

有朝一日,竟然有人,敢蓋他的碗。

此如曹操敗走華容道,方要口出良策,便有一股奇兵從天而降。

出奇制勝。

拼幾碗一臉懵逼,全然亂了方寸,他的心智在朕凌空一蓋的神技之下,變得崩離瓦解。

頹勢有如翻江倒海,從四面八方湧向他的全身,朕只見全場百姓無不驚嘆,有的拼幾碗信眾,竟然恍恍惚惚中流下悲傷的眼淚。

但見拼幾碗面朝被蓋上的大碗,毫無舉動。

像傻了一般。

密雲散開,露出一抹金暉。

陽光奪目,普照人間大地。

朕與身邊的神獸對望,好似看到了久違的歡愉。

那彷彿是來自備胎髮自內心的喜悅,使朕忍不住的開口問:

「獸兄,莫非此刻的勝利,你也等待多時了么?」

它的毛髮沾染了一層聖潔的光輝,如同亘古而存的神祗。

拼幾碗深受挫敗,氣血上涌,手捂胸口,顫抖著手臂指向神獸:

「此,此為何物?」

朕讓開身影,一副擔架被人抬到近前。

愛卿真乃暗死死握住朕的手,用盡全身的力氣,吼出了神獸之名:

「草泥馬。」

「咩~」


養龍:楚殤(全文完)

作者:我

1.

「羋師傅,我看此龍通體金亮,頭角崢嶸,不知力有幾馬?」

「回公子,此龍名『囚』,已有千馬之力。」

公子一展羽扇,撫掌道,「那便有勞了。我那寵妃喜歡這些龍類廝殺,你手下這條龍到時可切莫讓我失望。」

百多個漢子上前,卸盡全身氣力,將囚龍推上載運台。

我是一個養龍師。

我們這行,集養龍,訓龍,斗龍為一體,為顯赫家族培養戰力強悍的戰龍,以供他們取樂。

楚國郢都斗龍宮,往往座無虛席,巨大的圓形場地內,常有數只不同種的戰龍肆意廝殺,時不時便有龍被開腸破肚,而這正是這些達官貴人們最愛的消遣。

這些年我受師父教導,加之勤學苦練,終養成了一條龍鱗金亮,五爪遒勁的大龍來,經過一段時間訓練,終於被鑒定合格,成為戰龍。人們奔相走告,雖還未經實戰,我的名聲卻已開始流傳在業界了。

2.

我聽聞上古時,龍是世間偉力的代言,它們穿梭如風,龍尾撥開雲霧,在天際怒吼,整個世界都會隨之一顫。

而這千年來,龍族受人類禁錮,龍魄盡毀,幾與野獸無異,更別說有飛天之能了。人族昌盛,即使強若龍族,也要低下高昂的頭顱。

我自小就在斗龍宮長大,見過無數次斗龍的場景,龍屍堆砌成山,血染戰台,龍群發出陣陣悲鳴。有時我能感受到那種情緒,內心便覺得萬分悲戚。

我是師父私下收的關門弟子。師父曾是楚國最強的養龍人,就連大王都很器重他。

師父還在時曾對我說,你可曾想,若是人族勢微,被龍囚於籠中,會是何種下場?

那時我聽聞膽戰心驚,不敢再多想了。

我那時懵懂,又問師父,既然殘忍,那為何我大楚要養龍呢?

師父說,你可知我大楚為何能屹立於這百國諸侯的行列?正是因為龍的存在啊。你要記得,養龍人須心繫國家,為國而死也要在所不惜。

我謹記在心。

師父死於強狄來犯的那年冬天。郢都城外,師父指揮一百頭戰龍與五萬大軍鏖戰,最終力竭而死。

師父臨終前託付人告誡我說,要善待龍。

3.

郢都斗龍宮足可容納八萬人,此刻座無虛席。

一邊是八個身披鐵甲,手持利刃的奴隸鬥士,另一邊則是只被禁錮後肢的巨野牛。

霎時間人聲鼎沸,場外一片叫好。

「殺了這頭畜生!」

手持長矛的鬥士率先出擊,他步伐穩重,半彎腰,矛頭指准牛首。

「嗤——」

「嗤——」

牛首一擺,如長蛇出洞,巨口銜上長矛,長矛手瞬間被脫離地面。

「啊……」

一聲慘叫,長矛手的胸口被牛角鑿開巨大的口子,整個人從中間被橫劈成兩半,血肉紛飛,瞬間暴斃。

人群開始歡呼,場外的牛皮戰鼓驟然響起。

巨野牛見了血,更加暴躁起來,鐵鏈幾乎要被它拉斷,毫不費力地虐殺了其餘幾人。

這時,一支羽箭自觀台筆直射出。

風起,電光火石間,羽箭筆直射穿牛首,野牛慘叫一聲,龐大的身軀被死死釘在內牆,口鼻出血,慘不忍睹。

我瞥了一眼,便知道他活不成了。

看台中央,公子與其寵妃坐在其間,談笑風生,那寵妃華衣清顏,眉清目秀,半個身子都躺在王爺懷中。

場內響起了戰鼓聲。三聲,一聲比一聲激昂。

到第三聲時,觀眾們幾乎都按捺不住激動心情,紛紛站立起來,歡呼雀躍,男人們高吼,血脈噴張。

正戲來了。

「哐當。」

觀眾停止了呼喊,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到那碩大無朋的鐵門之上。

鐵門內,黑暗無邊,一雙猩紅眼睛赫然睜開。

4.

鐵門被拉開,裡面的龐然大物發出一陣沉重的吼聲。

「此乃來自丹陽的偃龍,此前已八戰全勝。」現場主持話音剛落,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偃龍猛地衝出,腳踩大地,地面都為之一震。

鐵網從四面八方探出,包裹住整個斗龍宮,像是一個巨大的囚籠。偃龍走到中央,口中發出沉重的咆哮。

與此同時,從斗龍宮另一端也傳來了鐵門哐當的響聲,瞬間,從裡面爆發出更加狂躁的吼聲。

一條金色巨龍緩緩走出。

「此龍天生五爪,具兔眼、鹿腳、牛嘴、駝頭、虎掌、魚鱗、蜃腹、蛇身。名為囚,為羋師傅所飼,相傳已有千馬之力。」

眾人的歡呼一浪接過一浪,隨著主持者一聲令下,鑼鼓聲轟鳴,人們屏住呼吸,死死盯著戰場。

兩頭龍撕咬在一起,偃龍勢大力沉,口中不時吐出烈焰,頃刻間在金龍身上連成一片,火花四濺。

一時間場內飛沙走石,血肉紛飛。

只是不知為何,今日囚龍很不在狀態,往日訓練間的迅猛都不得見,身軀笨重,力量更是弱了不少。

百十個回合下來,周遭地面被龍打得稀巴爛,在最後時刻,偃龍揚起巨尾,朝囚龍排山倒海捲去,頃刻間囚龍被擊中頭顱,如座崩塌的山峰,攤倒下來。

「勝者是……偃龍。」主持者高喊。

囚龍的五爪近乎全斷,血流成河,現場慘不忍睹。我盯著那戰場內凄慘嚎叫的囚龍,後背一陣發麻。

那條偃龍在身旁發出勝利者的嚎叫,山呼海嘯。

然而僅僅幾息過後,它忽然像人一般錘著自己的胸口,口鼻出血,猛地栽倒下去,連慘叫都未發出便死去了。

我放眼望去,只見人群中央的公子面如土色,手指牢扣。

我心道,糟了。

斗龍宮,自然殘酷無比。一般而言,被打倒的龍類都會當場死去或肢解,僥倖活下的敗者,自然也因殘酷的戰鬥身受重傷,喪失戰力,通常便會被人處死。

龍的內臟用之為葯可以延年,龍肉更是鮮美無比,皮可為襖,鱗可為甲,筋可為弓。一條死龍的價值絲毫不亞於活龍。

囚龍慘叫聲久久不絕,我見公子滿臉慍色,擺手說道:你們處理吧。

公子轉身便走。

幾個人抬著碩大的斬龍刀,從側門而入,朝著囚龍緩緩而去。

5.

我望著戰宮中央的囚龍,它還在厲聲嚎叫,臉上遍布淚珠。

碩大無朋的斬龍刀上血光淋漓,那是無數條龍身隕的見證。

「公子,請饒它一命吧。」我大聲道。

可就在此時,囚龍忽然發出一陣怒吼,那吼聲我聞所未聞,是一種震人心魂的吼叫,如雷貫耳。

只聽到人群中有人驚吼:「它……它會飛!」

我張大眼睛,只見囚身上光芒四濺,背上有團金色光芒,如漩渦一般,一陣陣怒吼自它嘴中傳來,看守我的侍衛們皆被那吼聲震倒。

我頓時不寒而慄。

「快拿下他。」

在我左右前後,忽然來了一隊持械的士兵,將我摁倒在地,手腳套上鐵鏈。

「為什麼它沒有被銷毀龍魄?」只聽一沉重男音從天傳來,一中年劍眉男子踏劍而來。

「上柱國大人。」底下人齊齊喊去。

他氣勢洶洶,提劍便朝著囚龍劈去,一時間數抹凌厲的劍光奔涌而出。

然而下一刻,囚龍身上光芒散去,竟形成了兩顆肉瘤,用力鋪展開來,化為了雙翼。

它吼叫著,揚起巨尾朝我剪來。我下意識捂住眼睛,可那尾巴到我身前甩開侍衛,將我一裹而去,身上鎖鏈被那金光一照便全部斷裂。

只感到身體扶搖直上,下一刻睜眼,發現人早已在龍背之上,兩側皆是雲霧。那底下本碩大無朋的斗龍宮此刻也只有西瓜大小,人更是像螞蟻一般,眨眼便都看不到了。龍搖著巨尾,雲便被撥開到兩側,龍翼劃開天空,將雲分成鮮明的幾層。

起初我還有些恐懼,畏縮在囚龍的羽毛間。

我看到它後背的傷口不知何時已經全然癒合,金色的鱗片一層層覆蓋在上面。

此刻,我顧不上思考與說話,眼睛直直注視兩邊,大地越來越遠,離天空越來越近。

「羋先生,救我的女兒。」座下的囚龍忽然開口說道。

要說之前是詫異,現在聽到它說話我則是驚愕萬分了。

6.

龍吐人語,那已是上古之事了。

相傳龍族曾授於黃帝部落真言十二部,人語便是其一。只是後來龍族衰弱,龍言與飛翔的能力一併失去,才落得如此下場,龍成了人的階下之囚。

此刻,它如此說道,聲音里有股滄桑。

「我傷得很重,要去東海療傷十年,我與你朝夕相處多年,我知道你心存善意。如果你能救出我的女兒,我甘願做你的戰龍三十載,與你共同遨遊天際。」

他說著,長尾一搖,大風嘶吼,兩側雲層倏地散去。

烈風讓我睜不開眼,我心中一顫,牢牢抓住龍鬚。兩耳邊皆是大風哭嚎,我看到雲層下方,已是一片大海。

幾息之間,驚濤駭浪拍面而過,我已與龍到達海底,。

我能夠呼吸,睜眼後這才發現,我渾身包裹上了一層透明的薄膜,我行走海底,如行在陸上。

「我是上古龍『囚牛』,因為大限將至,不得已才以肉身抗天罰,所以成了剛出生模樣,淪落到你朝,幸得到你照顧,今天機緣之下才重得龍魄。」

「我的記憶在天罰間受損,如今還有大部分沒有恢復。」

囚搖尾在前,海浪向後翻滾,卻完全避開了我,他的聲音再度響徹我的腦海。

東海深處,竟是如此廣闊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是廢墟,滿目瘡痍。

「這裡是龍城之一,可那是一萬年以前的事了。」囚說,「如今龍族衰敗,海底龍城早已不復存在……再多的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要留在這裡重鑄龍魄。」他的話中能聽出對自己記憶缺失的懊惱。

我在龍城呆了四日,期間閱讀了幾封龍族的竹簡,皆為金文所書。

原來,上古時,黃炎二帝曾與龍族結盟,抗擊蚩尤,那場大戰打得天崩地裂,移山倒海,無數人、龍喪身,然而此後人族大興,龍族卻退出歷史舞台。

龍族的衰亡是在突然之間的。被蚩尤重創的龍族,失去了龍魄。

我豁然開朗,對龍族遭遇同情無比,內心煎熬,對自己所從之事愧疚萬分。

我終於明白師父的那句「要善待龍。」

我心中暗自下決心今後不再傷害龍族,並許諾囚一定會救出他的女兒。

「我將在東海療傷。我的女兒應當就在郢都之中,請先生助我。」囚說。

我眼前出現一塊龍鱗,以及一顆紫色珠子,一片墨綠竹簡。

看出我眼裡迷惑,囚道:「此珠為改顏珠。方便你日後回到郢都。此竹簡為我龍族真言,切記修鍊,用我龍鱗催動,威力無窮。」

一天後,囚陷入了漫長的沉睡。

我踏出東海,仰望天空。

若沒有龍載我飛翔,我這輩子恐怕都觸摸不到真正的天空。

7.

三年後。

公子繼位為楚懷王。

這三年我也暗中打聽囚龍女兒的消息,只是這宮中戰龍實在太多,至今未有多少頭緒。

要在龍群里尋一雌龍,自然是難的。更何況也許那雌龍已被收去王宮,外人不得見。因而我改變策略,在郢都穩紮穩打,苦苦經營。

這三載我改顏換面,重回斗龍宮,從最底層的雜仆做起,憑藉一身養龍本事落了個好差事,逐漸嶄露頭角,外界隱隱有人稱我為楚國青年一輩第一養龍人。後我買通斗龍宮大司儀,讓我有機會進入上柱國昭家的養龍院,藉此機緣,我結識了昭家的三公子昭明,為其效力,專職培養昭家的戰龍,憑藉我的才學,只要是經歷我手的戰龍都獲得質的突破,幾次大戰都大獲全勝,因此我成為昭家的賓客。

這一日。我在昭家養龍場馴龍晨練時,昭明走來,他說鄭袖請我入宮。

楚國上下人盡皆知,鄭夫人愛龍。因懷王寵愛,光其手下便掌有戰龍數百,私藏於王宮深處。同時我還聽說鄭袖自懷王繼位以來,便有插手朝政之勢。儘管內心有所疑惑,但還是應了下來。

8.

走入郢都王宮,如墜深海。

我師父那時曾說這天底下的王宮都一樣冷清,因為君王都是無情的。

這裡是楚國上下最為陰森的地方,每隔數百步,便有一列披覆黑甲的武士巡邏來往,密封的頭盔下面是如鬼火般的雙眼,他們是楚國的王都護衛——「曜」。

我持著鄭袖給我的通行牌,一路暢通無阻。到後宮後,已有兩個侍衛在等候我。

讓我想不到的是,養龍園位於後宮地底,深邃的通道一眼望不到頭。

一侍衛道:「屈先生,鄭夫人交代過,以後您的日常起居都在這宮內東角。您可以在地宮內自由走動,不受約束,先不必訓練戰龍,待日後夫人會有安排。」

他倆向我告辭,我眼前驟然出現一輛漆黑的戰車。我坐上去,戰車自行滑落下去,速度極快,轉眼我便隨著進入地底。

地宮到了。

眼前浮現的地宮燈火通明,碩大無朋。我深吸一口氣,暗道這女人好大的手筆。

我剛一入地面,頂上那黑暗通道傳來鐵器碰撞的聲音,通道已然鎖死。

我朝著前方甬道緩緩走去,耳邊依稀傳來龍吟聲。走過的路上兩側依次燃起蠟燭,這時我才發現甬道兩側並非是牆壁,而是一座座隔開的巨大監獄,裡面放置的皆是戰龍。

我面前的紅色戰龍張開巨嘴,口中碎齒如一把把鋒利的匕首,寒光凜冽。隔著牢門,它忽然暴怒起來,嘴裡有紅光閃爍。

這是一條火龍,能口吐烈焰。

我不知為何這條龍會忽然暴虐。此刻,多年所學的養龍功夫已派不上用場了。眼看那嘴中火焰聚集,饒是我也被嚇破了膽。

就在此刻,我忽然想起了囚龍授於我的龍族真言。我快速從懷中翻出那片龍鱗,攥在手上,下意識的,嘴中吐出一個個沉重的音節,如擊築敲鼓之音,龍鱗發出耀眼的光,剎那間戰龍眼裡的暴虐已不復存在了。它漸漸平復下去,低下頭顱,轉眼便再無聲音傳來,死死酣睡過去。

我不免對龍族真言心生敬畏。這就是龍族第一真言,藉助上古龍囚的身體一部分便可施展力量,對這些沒有龍魄的戰龍而言,那近乎是碾壓的上位者氣息。

長廊似乎沒有盡頭,我沿著路一直走,見到了各種戰龍,它們大多氣息微弱,精神萎靡,身上傷痕纍纍,有的龍被斬斷肢體的部位已然癒合,也不知在此地被關押了多久。

我心生疑惑,這些龍幾乎都是老弱病殘,饒是我也恐怕無計可施,又怎能成為戰龍呢。鄭袖究竟要做什麼。

走著走著,我忽然想明白了。頓時駭然……這鄭袖難不成是將那些輸掉斗龍戰後的將死之龍全部救了下來,養在這地宮長廊之內?

我湊到跟前,用龍言將一頭龍催眠,撥弄開它胸口覆蓋的毛髮,發現了一個紅色的印記。那不是別物,正是所有出生時在斗龍宮登記的戰龍都會刻上的永恆標記。

晃了半日,我來到地宮東側。推開給我準備的寢室,我躺在床上,腦海內依舊在思考此事緣由。

我在偌大的地宮只見到了四五個餵養龍的雜仆,然而這些雜仆都是啞巴,根本無法溝通。我用石頭在地面刻畫出一頭五爪的龍,想讓一雜仆指出位置,他看到圖後卻忽然瞳孔放大,臉上遍布恐慌。我心中一喜,臉上不動聲色,從袖管中掏出一短匕,架在他脖子上。

他惶恐萬分,手連指西邊。

當晚,我重返養龍長廊。

長廊深處。眼前出現了一堵密不透風的牆。我走上前,試圖找到隱秘機關。然而我在牆前半個時辰也無計可施,心中燃起的希望火苗快要熄滅了,正要轉身離去。

然而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我扭頭一看牆壁上已經隱約映出人影。我頓時清醒過來,情急之下吹滅一盞火燭,遁入牆角黑暗當中。

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我借著光望去,那女子膚如凝脂,眸似秋水,面如皓月,自然是鄭袖了。

那男子年輕俊朗,則是昭家公子昭明。

鄭袖伸出右掌,摁在牆面上,牆面便忽然凹出一個人形的通道來。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牆面在緩緩恢復,我知道想進去是不可能了。我走到跟前,盯著那兩人的背影,視線一直向前延伸,在那道路遠方,我看到了一頭巨大的金龍。

它靜靜地躺在地面上,閉著眼睛。內心頓時有種預感,這正是我要尋覓的龍女。

牆壁再次恢復正常。

就在此時。

耳邊忽然響起風聲。我後背一陣發麻。

我僵硬地轉身,昭明不知道何時已站在我的身後。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昭明。

「屈先生,你看到了什麼?」昭明冷冷地道。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說。

鄭袖自後方款款而來,道:「昭明你先下去吧。屈先生,請隨我來。」

9.

鄭袖領我沿著長廊走去,一路上未說話,只是看著兩側戰龍。我不知她的用意,按捺不住性子,便問道:「鄭夫人,我心中有一些疑問。」

鄭袖駐足,看向我。

「屈先生,對於一些問題,我暫時不能告訴你。而我請你過來,是有求於你。」

鄭袖說罷,忽然跪了下來。

「這……鄭夫人怎麼行此大禮。」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還未說話,便聽她說道:「屈先生,您是如今楚國上下第一養龍師,這份差事就只有交給您完成。先生,事成後我絕不虧待於你。」

我趕忙從地上扶起鄭袖。

我裝出一副惶恐模樣,連聲道:「小人實在惶恐,鄭夫人只管吩咐。」

「屈先生,您可知道龍有龍魄。」

我點頭:「小人養龍多年,自然對於龍是知曉的。」

鄭袖伸手探入鐵牢中,她輕輕撫摸牢中的戰龍,那戰龍無比溫順,閉上眼睛,將頭顱靠近過來,看上去親密無間。

「我楚國馴養龍類已有三百年。如今光是斗龍宮記載的戰龍便有上萬,更不要說貴族私家所養……然而,在這宮內所有的龍類在上古時都不會稱作為龍。」

「在楚國誕生的飼養龍類自出生便被銷毀龍魄,與野獸無異。請您幫我找到聚集龍魄的辦法。這整座地宮共有戰龍七百五十頭,全部交予屈先生了。」

鄭袖說道。

「聚集龍魄……這,小人實在是無能為力啊。」我深吸一口氣,道,「小人對於龍魄之事一無所知,怕是要讓鄭夫人失望了。」

鄭袖搖頭,道:「若您都無法做到,那麼天底下便沒有人能夠做到了。」

「我……可以試試。」我面露擔心,說道。

我面露的擔心並不是裝出來的,鄭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鄭袖允諾我事成之後賜我真金白銀,榮華富貴。

我想到了那牆壁後方的那條金龍,當下我便應聲下來,並表明了忠心。

10.

時光匆匆。

這些時日我在地宮閉館潛心研究。我讓鄭袖給我一年時間,這一年除非有重大變遷,否則便不要來找我。

我下定決心要找出龍魄重聚的方法。

不讓鄭袖來的原因自然是怕她發現龍族真言。龍族真言對我非常重要,我隱約覺得其中含有一些秘密,需要時間才能參透。

至於鄭袖的目的我不得而知,我覺得這個女人非常不簡單,當下只能先做好防範,以防未來引火燒身。

龍族真言晦澀無比。雖我熟悉金文,可是讀起來卻猶如遭遇盲風怪雨。更加神奇的是,每每讀完一節,不知為何眼淚便會自動湧出,讓我不忍卒讀。於是我將金文一一對照,譯成篆書,寫在竹簡之上,到這時,讀起來便不再有那般感覺了。只是書成大篆,彷彿龍言又失去了效益一般。

直覺告訴我,龍族真言里定有講述如何重聚龍魄的部分。只是,用人語所書的龍言終究只是根據音節來翻譯的,要無憑無故掌握含義實在是難上加難,久而久之我便放棄了。

毫無頭緒的時候,我會讀一些史集,鄭袖派人送來數車竹簡,甚至其中有的是上古金文所書。我絲毫不懷疑這個女人盜走了楚王宮的宮廷檔館。

這個女人怎麼會有如此許可權呢?我暗嘆,楚懷王對她的寵溺實在是太盛了。

由於讀史實在太枯燥,我時常會散步到長廊去,一邊捧讀,一邊與龍類溝通。

我開始嘗試擇取真言讀給龍聽,經過大量實驗,我發現當我手持囚牛龍鱗,每一段真言都有可能讓龍發生某種反應,它們有時會在龍言響起時低聲吼叫。

但大多數時候它們都惘若未聞,呆若木雞,如一座座雕像般,紋絲不動。

我感到心疼。

這些龍多是受過重創,比我平生所見的龍經歷之事都要殘忍。我仔細檢查了一些龍的四肢,發現它們已經根本無法醫治,多傷的比囚牛還要重。這樣的龍即使擁有龍魄,也不見得能再度飛往天空。這讓我對鄭袖的計劃產生了濃郁的好奇。

正這樣想著,受我龍言長時訓導的那頭龍忽然渾身閃爍出光芒。轉瞬間它發出低沉的吼叫。那聲音震人心魂,就像是在我心底發出一般。

我欣喜若狂。我死死盯著那龍身上兩團肉瘤,它們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生長。

它渾身顫慄,狹隘逼仄的鐵籠隨之發出浩大的響聲。

隨後戰龍搖尾,渾身散發黑霧,蓬勃洶湧,轉瞬之間背上長出兩隻翅膀,隨後它竟憑空消失了,原本所在的囚籠空空如也。

詫異間,耳邊依舊傳響著戰龍的吼叫聲,只是那吼叫聲中有一絲不同,夾雜著一種渾濁的,蒼茫的聲音。

大風呼嘯,戰龍已經飛向了天空。

我攥緊囚的龍鱗,感受到它在劇烈顫動,我眼前開始浮現出一副畫面。

一望無際的藍天,那頭巨龍扶搖直上,它的翼上夾著團大火,燒得正旺盛。

我沉溺於那畫面當中,彷彿是我正在飛翔一般。

風在流淌,萬物都在耳邊清晰地流動,龍彷彿就是我的化身。

然而就在此時。一枚巨大的黑色羽箭飛速馳來,如一尾長蛇,勢如破竹。瞬間它擊中了戰龍的左翼。

戰龍慘叫一聲,龍翼上出現巨大的血洞,鮮血從天上灑下來,它的身體在空中彎行下墜。

這時我看到了巨龍的眼睛,那是一雙悲天憫人的眼睛,從那雙眼睛裡湧出血淚。戰龍冷冷地俯視著地面,儘管無法阻止自身的下降,但它依舊高傲地怒吼著。

我看到城內街道站滿了人,他們紛紛抬著頭仰望著戰龍,他們的眼裡只有恐懼。

「是龍!一條龍逃跑了!快放箭!」底下有人高吼。

一名武將踏劍朝天而去。他手持斬龍刃,身形如電。

是上柱國昭陽。他雙手舉刀,抬過頭頂。鋒冷的,無情的刀刃刺穿了正在下墜的戰龍,鮮血像是紅墨一般染紅了天空。

轉瞬間山河彷彿都在咆哮。

昭陽用力一挑,手上斬龍刃再次殺出,這一次,斬龍的左翼已被整個斬下。

下方,萬箭齊發,帶火的羽箭瞬間吞噬了它……

我手中的龍鱗漸漸安寧下去,畫面隨之消失了。我努力站起身子,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過去。

我用力擦拭了臉,不知何時,上面已掛滿淚珠。

半個時辰後,鄭袖走進地宮,她面色不太好看,但眼睛裡卻又有一絲驚喜。

「你真的做到了。」鄭袖說,卻又搖頭,「可是,還遠遠不夠。」她眼睛裡,閃爍著火一般的東西。

我還未說話,鄭袖便抓緊我的手,說:「它還沒死……先生,請隨我一同去斗龍宮,救下那頭龍!」

11.

鄭袖與我穿上夜行衣,喬裝過了斗龍宮的看守,到內宮時一拐彎,發現一華冠男子走過來,我正緊張著,那男子已到跟前。

是昭明。

「在裡面,守衛我都支開了。」昭明對鄭袖說。

「活著嗎?」

昭明低聲說:「快不行了。」

「上柱國怎麼說?」

「明天之前會處死這頭龍,不然會引起更大的恐慌。畢竟……這次死了很多平民。」

聽到「死了很多平民」時,我的心彷彿被雷劈過一番。

鄭袖點了點頭:「我們進去。」

監牢,位於地底五十米。這裡是斗龍宮內最堅固的牢房,平日里關押著最為兇猛的戰龍。

那條龍便躺在牢室中,凄厲哀嚎,地板上血流成河。

我見鄭袖快步上前,身輕如燕,幾乎眨眼間便已到了那戰龍身邊,她目中有股凄涼。

「屈先生,你是否有法子救它?」

我搖頭,內心有不忍,說:「傷得太重,已回天乏術。」

「載龍車已經停在外面了,我們帶走它。」她說。

「我有一事不解。為什麼鄭夫人對龍類如此……如此。」

我說出這句話內心便覺得十分矛盾,不知用什麼措辭好。

「這條龍今天殺了無數平民,王是不會留下它的。我們何必犯險呢?」

「你是說它罪有應得?」

「不,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鄭袖忽而冷笑,說:「自古以來,殺人最多的從來都是人類。不說諸侯大國間的戰爭讓多少士兵戰死沙場,命喪黃泉,更讓多少民眾流離失所,慘死街頭,就是奴隸在你們看來也是可以隨意殺戮的牲口,龍殺幾個人算得上什麼?」

聽聞鄭袖的話,不知怎的,我想起了囚。

我嘆了口氣,道:「鄭夫人,若你想讓我幫你,必須要保證龍不傷及人類。」

鄭袖沒有說話了,她的手橫在半空,微微顫抖著。我們眼前的戰龍發出低微的吼叫,那是一聲絕望的低吼,很快它便沒了聲息。

一切都無濟於事。

鄭袖低垂著美麗的臉,一滴晶瑩的淚珠忽而落向地面。

她為何會這麼難過呢?

12.

轉眼過去半年,我在地底繼續參透龍族真言。

我派人傳話給鄭袖,要見一見那長廊盡頭,那堵牆後面的東西。

三日後,有人敲門。

來者竟是昭明。

昭明說:「你做好準備。」

「什麼準備?」

「鄭夫人需要一支軍隊。」

「我只是一個養龍人,不是將軍。」

「鄭夫人要的,正是一支龍的軍團。」

他一挑眉毛,又補充道:「真正的戰龍軍團。」

從他的語氣我聽到了一絲不詳。

「我要見鄭夫人一面。」

「鄭夫人在廟堂之上,你暫時無法見到她。半年前那個事情……大王開始有所懷疑了,所以比較棘手。」

昭明走了。

每次見到昭明我都在他身上察覺到一股詭異的氣息。隨著參悟龍族真言愈來愈多,那股氣息愈來愈吸引我,但究竟是什麼還不得而知。

這半年,我收穫很多。我找到了一些方法可以重聚龍魂,並讓蘇醒的龍能夠迅速平穩,不再出現上一次的惡劣事故。但我未將此事告知鄭袖,因為我實在不知道此事會釀成怎樣的後果。

如今我得知鄭袖干涉朝政,獨佔楚懷王專寵,楚國上下,已是內憂外患不斷,往日繁榮的斗龍宮都已經閉館許久。

這讓我覺得恐慌。如果鄭袖是要做對楚國不利的舉動,我要怎麼制止她?我在心中暗自決定,若鄭袖真要如此,便舍了命也要阻止她。

眼下,答應囚的事情我不得不做,卻又絲毫沒有頭緒,我想那牆壁後面的密室里,應該會有一絲線索。我問過鄭袖,何時可讓我一見密室。當時我察覺到鄭袖臉色一變,她什麼也沒說,便借口走了。

白駒過隙,已到了冬季,師父的祭日要到了。

這一日,我偷偷從地宮走出。

偌大的楚王宮已被白雪覆蓋。

郢都本是沒有什麼雪的,但今年的雪下得實在是太大了。

我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到街坊上買一壺濁酒。風很烈,像刀背一樣抽我的臉,我將酒壺裹在衣裳里,跨越半個郢都,走到師父所葬的那片義冢。

然而義冢邊上卻已經站了一個人。

他榮冠華服,負手而立,儘管背對著我,我已知道他是誰。

他彷彿聽到腳步聲,緩緩轉過身來。

是楚懷王。

「你是來祭奠一位故人嗎?」楚懷王說。

這個權柄天下的男人,看上去老了許多,他面色慘白,鬍渣上沾滿了雪。我聽說楚懷王繼位後,身體變得大不如前了。這些年,楚國內外積患,周邊諸國蠢蠢欲動,邊境地帶早已是草木皆兵,這一切都需要他去操心。

此刻他皺著眉,瞳仁靈動。

我見他獨身一人,顯然是微服而來。當下便想裝作不知他是何人,正要回話,卻聽楚懷王口中說道:「羋先生,好久不見。孤等候你多時了。」

頓時我如遭雷劈。

「先生興許是認錯人了,小人姓屈,是上柱國昭家的養龍師。」我摘下斗笠,道。

楚懷王笑了笑。

我知道隱瞞下去也無意義,心下雖為震驚,卻不由還是走上前去。我將那壺濁酒放上義冢前,重重為師父磕了三個響頭。

「這裡埋著你的師父,而他是我的故人。」楚懷王說,「堂堂王裔,只能葬於義冢,孤也是今日出宮才得知。」

「今日看到你來,我便知道了。你是他的徒兒。儘管你容貌盡變,可是養龍的功夫卻不會變。你自以為聰明,可卻疏忽了根本。」

「什麼?」

「你師父是我的親王叔。」楚懷王道,「我王叔一輩子淡泊名利,隱身市井,只因愛龍。而這養龍的功夫,卻是傳自我楚王宮,是歷來就只有我王族才可使用的養龍技法。如今我楚王宮無人會使這套絕學,倒是你這個外人融會貫通了。」

「自見到你,孤便知道,那日為什麼有龍飛躍郢都。如果不是我王族失傳的絕學,怎會如此?」

我沉默不語。

楚懷王繼續說道:「羋先生,孤不管你有何目的,只需你為孤,也為楚國做一件事情。」

如今,秦、韓、魏三國正與齊楚聯盟對峙,楚國兵呈八方,四面受敵,自深入越國的間諜昭滑稱,越王準備乘虛而入,號伐齊而實伐楚,已有先鋒七萬秘密召集過江。

而楚王所說的,是伐越。

「孤要令你在我大楚斗龍宮挑選一支龍族軍隊,隨我出戰。」

楚懷王湊到我耳邊,忽而低聲說道:「孤知道,在養龍經中有一套關於龍族軍隊的布陣。羋先生,此戰關乎國家存亡,庶民有責。」

我看著楚懷王的眼睛,那雙渾濁的眼睛裡有一絲熱忱。

我想起師父的話,身為楚國人,我無法推辭。

楚懷王招手,一列馬車腳踩火輪,自半空而來。

「羋先生,請與孤回宮。」

楚懷王咳嗽了一聲,咳出了一絲血來。兩個侍衛才馬車走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當晚我收到鄭袖傳書,讓我多加保重,先在楚懷王手下隱忍一段時間,待下步打算。並讓我隱瞞龍魄的事情。

13.

開春的時候,在軍營內埋頭於龍陣訓練的我聽說了一件事。

楚懷王在大殿怒斥鄭袖,並讓其回到後宮多加反思。

隨後我在軍營內打聽了許久才知內幕。

「羋先生,您有所不知。這鄭袖妖女干涉朝政,仗著深受大王恩寵,竟要阻攔大王的命令,不允許龍陣的完成。這個妖女怕是想讓楚國亡國咯。」

「還有上個月,鄭袖吃醋於魏王給我們大王送來的魏美人,竟當眾割掉了魏夫人的鼻子。這個女人真是心狠手辣。」

「還有這回事?那大王怎麼說。」

「這個大王倒沒怎麼說……」

「說明大王還是寵愛鄭袖啊。只是一些是非問題上,大王需要獨斷專行才是。」

而隨著對龍族真言的參悟,我發現了一則奇怪的真言。在我對一隻野兔實驗後發現,我的思維能夠進入它的內心,從而控制它。

我的思緒進入了這隻野兔的大腦後,控制它奔跑,能夠感受到周圍涌動的風,彷彿那奔跑的就是我一般。

……

上月,邊境哨所發現了越國的軍隊,眼下國內主力都在北方抗秦,荊楚大地守軍嚴重不足,長江上幾個重要關口都缺兵少將。楚國上下,確實已到了危難之際了。

我暫且不再想龍魄與囚龍女兒的事情,專註訓練龍陣。直至數月後,由八十頭甲級戰龍組成的戰龍陣法終於訓練完成。

楚懷王派人傳來消息,他將御駕親征,迎戰越人。

當夜,郢都王宮宴請百官,文武官員分列兩旁,我則被楚懷王請到左首位置。

鄭袖坐在楚懷王身後,她身穿錦繡華服,看上去卻楚楚動人,惹人憐惜。楚懷王讓她出現在宴席上,自然是已經原諒了她的所為。

琴築聲起,十二個舞女翩翩起舞,宴會開始了。

我對宴席毫無興趣,從一開始便精神索離,到中途的時候,我看到鄭袖在楚懷王耳邊低聲言語,楚懷王聽罷點了點頭,便見鄭袖神色自若地離席。

酒過三巡後,我有些不勝酒力,聽著旁邊琴瑟之聲,有些昏昏欲睡,而這時,我腦中傳來聲炸響,如一道驚雷劈在耳邊。

我猛地清醒過來。我仔細看周邊四座,都無反應,楚王面色不改,與大臣們繼續談笑。

這聲音分明只有我一個人能夠聽到。

我感覺到胸口藏著龍鱗的地方忽然發燙,肌膚碰觸的地方像是團火在熊熊燃燒。

那聲音愈來愈大,隨後便傳來了龍的吼叫。

14.

我看到了一條龍。

那是一頭剛剛重聚龍魄的黑色戰龍。它從地底衝出,將後宮地面猛地轟出一個巨洞。

它吼叫著,要飛上蒼穹。

這聲巨響之後,王宮的大地顫動,宴席上的器具傾倒,四座的人皆坐立不穩,楚王迅速安定下來,兩個護衛衝上去護佑住他左右。

他們也都聽到了,聽到了那龍震人心魂的吼叫。

「去後宮,速去後宮!」楚懷王吼道。他發怒了,一腳蹬裂身前的桌子。

此刻,我腦中看到那頭龍,拖拽著火焰般的長尾,它在天際狂舞,眼睛鮮紅,宛若一尊魔神。

它盤旋在半空,一張口,就是一團大火,偌大的楚王宮頓時火焰滔滔。

無數個渾身是火的士兵丟盔棄甲,四處逃散,他們慘叫著被魔火吞噬。

我死死盯著它的胸口,那是一顆心臟模樣的綠色龍魄。

我猛然想到譯成大篆藏於卧室沒來得及帶走的龍族真言。

鄭袖……難道她找到了真言!

她沒有上古龍的龍鱗,是如何重聚戰龍龍魄的?我心中駭然,已想到了可怕的答案。

我的視線跟著那頭戰龍,整個宮城都盡收眼底。戰龍扶搖直下,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一座大殿便就此倒塌。

畫面底下,我赫然看見了昭陽。他身披的鎧甲已近乎全裂,鮮血橫流。

是什麼讓楚國最強的武將身受重傷?我曾親眼看他手刃戰龍。

這時黑暗中伸出了一把劍,那劍上滿是綠色的煙霧,持劍的人身披夜行衣,他身形矯健,比起任何人都要快,而他手中的刀更快。

黑夜成了他的陪襯。

黑衣人隻身阻攔了昭陽,他們從後宮一路打到王城之外。昭陽將戰龍刃插入地面,單膝跪地,大口喘著粗氣。

那持劍的黑衣人緩緩走來,儘管他也受重傷,但他掙扎著,用劍刺穿了昭陽的胸膛。

從昭陽的眼睛裡,我看到了一絲情緒,那是一種比絕望還要絕望,比悲戚更要悲戚的情緒。我不明白那是什麼,直到黑衣人斬去昭陽的頭顱,並撕開自己的面罩時我才明白。

黑衣人竟是昭明,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他身上的氣息很詭異,我轉瞬明白了,那是魅惑,他被某個人所控制。

鄭袖……她開始政變了。

我跑出大殿,與人群分離。戰龍盤旋在頭頂,火焰滔天,那最先逃出的百官被燃燒殆盡,屍骨蕩然無存。

楚懷王被人們攙扶著,那條戰龍一直跟隨著楚王,在人們頭頂發出陣陣震人心魂的怒吼。

後方,一列曜軍忽然從人群里殺出,他們像瘋了一樣,揮刀朝著自己人砍去,轉眼宮前的空地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混戰一片。

然而所有人都同時聽見了一陣更猛烈的龍吼。於是人們面面相覷,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絕望。

一隻只龍爪破開地面,錚錚鱗骨反射著刺眼的光,大地在崩壞。

「龍,是真正的龍啊……它們有龍魄。」

五頭不同種的戰龍爬出地面,它們發出怒吼,排山倒海的氣息吹斷了殘垣斷壁,一座座大殿在坍塌,人們四處奔逃,不少人被巨石碾成了碎片。

鄭袖,身披金袍,坐在為首的戰龍肩膀。她目若冰霜,與尋常形同兩人。

我頓時不寒而慄,心下已有了一絲預感,難道鄭袖是……

我盯了她一眼,回過頭去,朝著楚王跑去。

那載著鄭袖的戰龍已落在楚王面前,它張開嘴,一團烈焰已在口中聚集。

「大王,小心!」

我猛地撲過去,那烈焰霎時間便噴涌到他剛才所站立的位置。

楚懷王面容上已被恐慌佔滿,他望著王宮內一片大火,說不出話來。

「大王,我們快走。」

楚王掙脫開我的手,道:「孤要……要與這妖女同歸於盡。」他狠狠咳嗽了幾聲,胸腔劇烈起伏,咳出鮮血來。

「孤做了些什麼……為什麼會准允這妖女在後宮建立龍園?」

他拔出佩劍,哆嗦著雙手握緊,我一把拉過他,說:「大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楚王下一刻已然昏厥過去。

從那戰龍嘴中,又吐出一道怒焰。

我們已躲閃不及。我下意識用手臂擋住眼睛。那熾熱的溫度很快便觸及我的體表。

然而下一刻。胸口龍鱗忽而衝破我的衣裳。火焰觸及龍鱗,便瞬間熄滅。

我已顧不上驚愕,只覺得胸口一團熾熱,那龍鱗自動回到了我身上。

這時。腳踏火輪的黑馬拖車自半空而來,它長嘯一聲快速落到地面,我兩手抓住楚懷王,與其一同跳上馬車。

……

15.

跑出郢都二十里路,龍吼的聲音已不再傳來,楚懷王忽然咳嗽數聲,又吐了些血。我連忙停車,將其放到地面,撕碎自己的衣衫為其包紮傷口。

楚懷王緩緩醒來,他面色慘白,目光遊離,盯著滿天星空幾息時間,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正欲開口。楚王打斷了我,虛弱地道:「羋先生,隨孤回郢都。」

「你瘋了嗎!」情急之下,我說出了這大逆不道的話。

楚懷王並未介意,他搖頭,道:「孤要回去。」

「為什麼?」

「孤要你號令軍營的龍陣……」

「我們贏不了鄭袖的,她手下至少有六頭具有龍魄的戰龍。」

「你不懂,孤不是要去攻回郢都。孤是要去邊境殺那幫越人。」楚懷王咬牙切齒,「國家內外有患,當以外患為重。若是祖宗之土亡於他國。孤還有什麼臉面去地下見父王?」

「我……明白了。」

「羋先生,隨孤去吧。孤已經聽信了那個妖女。孤不能再辜負這片土地。王位?讓她坐下便是!孤不在意,孤只在意這片土壤,與孤的子民。」

我望著這個遍體鱗傷的男人。前一刻他還是權柄天下的楚霸王,而這一刻,他已從高高的王位落入凡塵,儘管差點死去,眼裡卻沒有絲毫落寞與恐懼。

「好!」我道。

我胸中一腔熱血上涌。

「那隨孤……」他話說一半,我握緊龍鱗,口中快速念了幾句真言,便見他快速睡去,呼吸均勻。

我將他藏好,隻身一人駕馭馬車,朝著郢都方向駛去。

半個時辰後,我回到了郢都。

郢都王宮已是一片火海,多少瓊樓玉宇都灰飛煙滅。幾頭巨龍盤旋在空中高聲吼叫。

它們俯視著滿是殘骸的大地。曜軍被突兀其來的巨龍幾乎一網打盡。殘活者眼中無不有抹金光,神情獃滯,在人群中穿梭,時不時給地上掙扎的同伴補上一刀。

巨龍們落入地面,簇擁包圍著鄭袖,它們向她低下高傲的頭顱。

斗龍宮已被焚燒,巨大的柱子轟然倒下,一頭頭戰龍被叛軍的人族們從斗龍宮放了出去。

我顧不得再想什麼了,趁著夜色朝軍營方向跑去。

軍營也已是一片大火,兩隊人馬正在交戰。叛軍為首者赫然都是昭家的人,一頭藍色的戰龍盤旋在天空,時不時噴出雷電,雷電擊中的人群頓時化為灰燼。

軍營離王宮有些距離,鄭袖顯然有些低估了這裡的抵抗力。於是我瞅準時機,從交戰人群側部穿過。

龍穴就在眼前。八十頭訓練已久的戰龍正在腳下。這些沒有龍魄的戰龍,是我這些時日的心血。此刻,我心中默念:囚牛,對不住了。為了楚國,我不得已要用上它們。

我將囚牛龍鱗擺放地上,自地面鋪展出兩張空白竹簡。口中念真言。

幾息之後,大地發出顫動,埋於地底的龍穴驟然開了扇門。我眼看一頭頭戰龍爬出。那天邊的巨龍看到此等景象,已鋪翼而來。

然而當它看到我手中龍鱗時,卻立刻轉身,繼續往戰場噴射雷電。

浩大的烈風自四面八方滾來,掀起海浪般的塵沙。

軍營留守的老將軍朝我看了一眼,我連忙大喊:「將軍,請掩護我。我要去救大王!」

那老將沒有絲毫狐疑,與士兵組成盾牆,擋在我們身前。

「能撐住嗎?」

老將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沖了上去。

「先生,要保護好大王!否則我們的死將毫無價值……」

我坐立在為首戰龍身上,率領戰龍們遠離戰場,後方一束束雷電火焰砸來,一頭頭巨龍被擊中,慘叫著倒在血泊當中……

我看到鄭袖來了。她的部下殺光了所有守軍,昭明還要追逐,被她攔下。

她搖搖頭,隨後轉身走了。

16.

四日後。

邊境愈來愈近。我們避開長江水道,一路陸路,直到確定後方沒有追兵,才回到大路上。這一路竟暢通無比。

到底是皇族血脈,楚王的傷勢恢復迅猛,但長途奔波依舊讓他備受煎熬。

「一共還剩下多少戰龍。」

「回大王,五十六頭。」

「組成龍陣夠嗎?」

「夠了。」

一路上,楚王很少說話。幾天後他忽然大笑。

我問大王為何笑。

楚懷王說:「到這一刻孤才算明白,那真是孤心裡的意思嗎。孤一直以來都不曾愛那個女人。只是像曜軍一般,被她用妖法所害。」他說完,再次大笑起來。

這一路,楚王不再有任何錶情流露。

到邊境的時候,我們已看到連天的烽火。

邊境的守軍正在殊死戰鬥。

往前看去,已是屍骸遍地,殘活的人也堪似孤魂野鬼。遠處,越國龐大的戰象群以排山倒海之勢飛奔而來。

楚懷王閉上眼睛,他豎起長發,手握長劍,臉上的疲倦與風霜遮不住他帝王般的熾熱雙眸。

他負手而立,忽然對我說:「你走吧。」

「額?」我抬眼看他。

他悵然笑道:「羋先生,謝謝你了。」

「大王……」

「莫要多說,孤已經心堅似鐵,況且有龍陣在,孤一定能大獲全勝。」

「我願意與大王共存亡!」我道,「我是楚國人,危難時刻若獨自苟活又有什麼顏面見地下先祖?」

「不用。你回郢都吧,或許能有所作為。」

那是場曠日的大戰,我在遠處矗立良久,日薄西山時,我啟程返回郢都。

郢都還有未完的事情在等我。

……

17.

這一路我風餐露宿,行走緩慢,由於起初未靠江前行,到後來我漸漸迷失了方向,差點死在途中,終於在三十一天,我途遇了一座村莊,才得知了自己的位置。

我在村莊歇腳,打聽到了楚懷王的消息。

邊境的戰爭已然結束,楚懷王大破越軍,意氣風發。同時,守候在北方的軍隊由於得知鄭袖政變,由北大將軍率軍一路東行,前去與楚懷王匯合。

楚懷王沒有回郢都,而是率軍乘勝追擊,一路橫掃三十城,摧枯拉朽,直殺越國國都,不消二十日,越國竟然已經滅國了。

至於郢都,竟沒有大事發生,發動政變的鄭袖似乎已然人間蒸發。這女子精明,事後人們才發現,她獲得楚懷王恩寵後竟在幾年間將大王手下的一些能臣幾數流放、遣散,致使他在郢都無人可用,可謂用心良苦。

然而很快,在村莊修整期間我又得到了一條消息。

這條消息讓我肝腸寸斷。

楚懷王在班師回朝間,竟遭到秦軍伏擊,戰龍全數戰死,王被俘。他誓死不從秦王割地的條約。

我錯愕萬分,當下領了匹馬,朝郢都奔去。

這一路所往,大城小鎮,百姓面上都多了分恐慌。

有人說,秦國大將白起,提著楚懷王的首級,攜三十萬陰兵,已步入楚國的領土,所到之處,生靈塗炭,一片焦土。

我內心焦慮,一路不再耽擱,日夜兼程,

到達郢都時,我胯下之馬立即倒地絕亡。

18.

郢都被楚王的舊將圍得水泄不通。我看到城牆上方橫著兩具龍屍,遠遠的便能聞到惡臭。而城牆外,昭明的頭顱被架在烽火台上,他臉上血跡斑斑,死去不久。

顯然圍城已持續了很久,而前幾日鄭袖下令,放走城中百姓,只留下一座空城。

鄭袖已經四面楚歌,至於她為何不走,我心中已然有數。

我在夜間高聲誦讀龍族真言,良久,鄭袖出現在城牆之上。

「我要進城。」我說,「大將軍,我有話對鄭袖說。」

大將軍不肯。

我繼續道:「將軍,如今秦軍已過咽喉之地,數十萬鐵騎日夜兼程,一路燒殺搶掠,勢不可擋,所到之處寸草不生,皆為焦土;大王生死未卜,上柱國戰死……我們不能再內耗下去,若讓秦軍入城,這城內三十萬官兵百姓都要化作孤魂野鬼。」

將軍沉默不語,良久才說:「待將秦賊消滅,我定要拿妖女祭刀。」

是夜,一頭戰龍飛出城,落在我身旁,我制止將士放箭,那戰龍在空中盤旋許久才落地,安穩地載我進城。

郢都經過戰役後,城內一片黑暗肅殺,硝煙寥寥。我坐在龍背上,俯視城內的殘垣斷壁,心下凄涼。

平民已撤散完畢,可是秦軍即將從四面攻城,他們又能去哪裡?

戰龍飛行片刻,就已到了王城後宮。

地宮燈火明亮,我沒有遲疑,跟隨戰車到達地底。

長廊近乎全毀,裡面戰龍嘶吼,哀嚎,有眾多士兵圍守著。

我走過長廊,走到盡頭處,那盡頭的牆壁已然倒塌,我看到裡面隱約有個身影,渾身光亮,她坐在裡面,面對著我。

「先生。」鄭袖站起身,向我行禮。

我走過去,看到那隱藏在黑暗當中的,是一條碩大無朋的五爪金龍。它閉著眼睛,周遭一片死氣,彷彿自亘古以來就靜默不動。

「這是一條……龍屍?」我深吸一口氣。

「是,早已死去。」鄭袖說。

我還未說話,鄭袖又說道:「那是我前世的屍體。」

聽聞此事,我並沒有多麼吃驚。其實發生的種種讓我早已有所懷疑,所以當鄭袖親自揭開真相時,我並沒有多麼大的反應。

「原來我一直要尋找的龍女就是你。」我苦笑。

「你已經猜到了?」

「當然。我一直不知你的動機,為何要去救這些龍族。後來才想明白,原來它們是你的同族。」

「我出生於商紂年間,自我有意識覺醒後,便脫離出軀殼,我在郢都苦苦經營多年,救下無數龍族,卻無力帶它們逃脫這片苦海,直到我親眼所見你所養的那條金龍重聚龍魄。我在那一刻恢復上古記憶,才知道那是我的父親。」

「後來在你卧室偶然發現我龍族真言,而那天政變時,當看到你拿出那塊龍鱗,我產生了一絲感應。我知道,那是我的親人。」

「我不得不發動政變,我委身於你們的王這麼久便是為了此刻。龍族卑微太久了,我們需要自由,需要重回藍天之上的龍城。」

「先生。」鄭袖繼續說:「我在你留下的竹簡中發現了我族真言,因而重聚了一同族的龍魄,可是需要完整地將這郢都一千餘頭戰龍全部重聚,還需要很久的時間,我們沒有時間了。」

我苦笑,不知說什麼好。

「我是個隨波逐流的人,我這些年隨著人潮,遵循著諾言,從未為自己做過什麼。我是個無用之人,也從未想過自己需要什麼。但一切,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先生,請別恨我。」

「恨?不,人族與龍族不該對立,若龍族今日自由,便是天意所指。而我尋找到你,也算完成了囚牛的心愿。」

「我父親在何處?」

「在東海龍城養傷。」

我嘆息:「你走吧,去東海找你的父親。」

鄭袖搖頭:「若只有我一人,即使秦軍壓城,拚死也能逃出生天。可是眼下,我還有如此多的親人,它們不該如此死去,它們應當重聚龍魄,即使是死,也是為了自由。」

「所以先生,請您告訴我的父親。他的女兒不會再回來了。」

19.

通過我雙方遊說,城外北軍入城了。一場生死之戰就要開始。

「報!於三日內,曜軍困獸猶鬥,戰至全軍覆沒。白起攜三十萬精兵,長驅直入二百里,不日便可兵臨城下。」

這是一場殊死的戰役。秦將白起宛若一尊魔神,立於城外,他身後是浩浩蕩蕩的軍隊。

不止如此,有龐大的,令人恐懼的聲音自砂石間傳來。緊接著,從地底伸出一雙雙骸骨手臂,那是一支更為龐大的軍隊。是白起一路殺來的亡靈。

人族第一殺神白起身長一丈五尺,早有人稱他為蚩尤魔神在世。此刻他閉眼持戟,巋然不動,楚懷王的頭顱被插在他身後的大旗之上。

一代君主,楚懷王就這樣慘死!讓人不忍直視。我心中痛苦萬分,想到這裡,痛恨鄭袖所為。可是心中矛盾一下又湧上來,人,龍,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到正午時,城外的白起忽然睜開眼睛,道:「時辰到了,楚賊還不束手就擒!」

白起的軍隊如滾滾而來的黑河,連成一片便是死亡的大潮。

郢都城外,戰火燒滿天。秦軍摧枯拉朽,很快便攻入了城牆。

數百頭巨龍組成龍陣,它們發出咆哮,大地在猛烈顫動。

天翻,地覆。

我抬頭看到那條飛在天際的五爪金龍,她身上發出浩蕩的光,那是鄭袖。白起持戟而去,他一戟下去,便是山河失色,雷雨交加。

這是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戰爭。

戰爭的最後,鄭袖重歸人形,擋在我的身前,問我為何不走。

我說,我走不了。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鄭袖說,你恨我嗎。

我說,當然。我是一個楚國人。而今天,楚國的一切都將成為歷史。

一頭頭巨龍奔向黑壓壓的秦軍。它們拚死殺戮,最終倒在箭雨與血泊當中。

我說,你也無法再逃脫了。

鄭袖說,龍族從來就不是無敵的。但我們有翅膀,可以飛向我們在天空的巨城。那是我們嚮往的光明與自由。

白起持戟緩緩走來,他每行一步,鮮血便從他身上滑出,流淌在地上像一條條紅色的河流。他的皮膚一層層剝落,到地面變成一個個血肉模糊的魔獸,而他自己,全身只剩下紅色的骸骨,如從地獄而來。

鄭袖已然血肉模糊。

我拖著鄭袖一步步走向汨羅江邊。

她搖了搖頭,一把推開我。

我落入汨羅江中,意識的最後時刻,我還看到這頭瘋狂的母龍笑著,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有龍鱗伸出,她慘叫著蹲在地面,轉眼變成了一條血跡斑斑的龍。

她高昂著頭,與郢都一同化為灰燼。

(完)

駕八龍之婉婉兮,載雲旗之委蛇

麾蛟龍使梁津兮,詔西皇使涉予

——屈原

公眾號:阿放先生

微博:我是阿放呀


《信使妖精》

我收到一封來自多年前的明信片。

下班回到公寓,看見家門口廢棄已久的郵箱被打開了,裡面躺著一張皺巴巴的明信片,正面圖案還髒兮兮的,一副走了遠路的樣子。

我感到有些奇怪,拿起那張卡片。背面留言處的字跡已經被水漬浸的難以辨認,所幸收件人信息那欄的字跡還能看清,地址確實是我現在所住的這間公寓。

郵戳時間則是若干年前。

我很肯定這是寄給我的明信片,雖然它似乎晚到了好幾年,而且連寄件人姓名也糊掉了。

可是,寄信人的筆跡我不會認錯。

我正要順手關了郵箱,突然聽見從中傳出一聲尖利的大喊:「別關門!」

然後有個人形小不點從郵箱深處的陰影里探出了腦袋。

駭的我手僵在半空,左看看,右看看。

遲到的明信片,奇怪的小不點,相比之下,還是後者更詭異一點。

***

鑒於這種奇遇在我平淡無奇的生活中並不常見,所以我頗花了點時間——足夠我燒開水煮麵條打雞蛋放青菜最後連鍋一起端上桌的時間——才接受了它是附在明信片上的信使這個設定。

「你沒見過也不奇怪。」小傢伙長的很精緻,戴著尖尖的小帽子,跪坐在我放在書桌上的明信片上,像是個騎飛毯的小精靈。「我們一族現在確實是越來越少了。」

聽上去還是個瀕危物種?我拿不準是該拿出餅乾投喂它,還是該馬上給動物保護部門打電話。好在它替我做了選擇,眼巴巴地直盯桌面旁邊的餅乾盒,並在我打開包裝袋拿出一塊餅乾時,一躍而起搶過去,啃的咯吱咯吱響,看樣子像是餓壞了。

「這封信送的可真夠久的。」它邊吃邊抱怨,「餓死我了。」

我的好奇心並不旺盛,但面對這麼個怪傢伙,各種問號還是禁不住從腦子裡蹭蹭蹭地往外蹦。於是借著一起吃晚餐的間隙,我問了些話,並聽到更多匪夷所思的回答。

面前這個小傢伙,是寄生——雖然它堅持要用「守護」這個詞——在手寫書信上的種族一員,這是個歷史悠久又隱秘的種族,在過去那個只能靠書信傳遞信息的年代,它們一族曾經非常昌盛,大家乘著書信滿世界亂竄。

「就像我們人類四處旅行那樣?」我吸了口麵條,問道。

它先是點頭,馬上又搖頭:「我們這是工作,每一次都帶著使命,才不是像你們人類那樣到處傻看傻玩!」

這話聽著有些耳熟,我楞了楞,才追問它究竟是有什麼工作需要做。可它又支支吾吾答不上來,一臉心虛地啃著懷裡的大餅子:「反正前輩們都說這是工作,要做完才能獲得食物做酬勞……」

哎,這個人雲亦云的小傻瓜。

不過聯想到郵戳時間,我心下一動,再看它,只覺得這個小傢伙很可憐:「那你這次就真的餓了這麼久?」

此時它已經把一塊圓餅乾逐漸啃成了月牙形,應該是從之前的飢餓中緩過來了,抹了抹嘴巴:「是很久,不過以前有過比這個餓的更久的時候。」

在過去那個科技不發達的時代,書信傳遞的很慢,一趟旅途往往十分漫長。所以它們一族天生就有忍飢挨餓的本領,最不濟,中途還能休眠。

好吧,原來這傢伙是從頭睡到尾,難怪我問它那張明信片是怎麼延誤這麼久,又是怎麼被送到我的新公寓來時,它是那副一問三不知的態度。

「不過那時候世界變化的也很慢。」小信使嘆了口氣,「即使旅途長一點,也總能到站。」

大概這趟波折的旅途給它帶來了不小的心理陰影,我能理解,但還是忍不住問它,如果有信件中途送丟了,該怎麼辦。小不點漂亮的臉蛋上閃過一絲惶恐:「如果一封信件沒有人在等了,那附在上面的信使遲早也會消失的。」

說完,它將手裡那一彎新月似的餅乾殘片塞進嘴裡,心有餘悸地拍拍小胸脯:「我本來都以為自己這次也沒人等,要掛在半途了。」

我只是笑了笑,再遞了塊餅乾給它,沒說話。

它卻沒接,而是憂心忡忡地嘆氣:「但如果以後大家都不寫信了,我們太久找不到活干,也會過不下去。」

聽起來跟人類的職場競爭一樣艱難。我感同身受地點點頭,推開煮麵的小鍋,打開書桌上的筆電,幾封工作郵件立馬彈了出來。這給了我靈感:「雖然大家現在手寫的書信少了,但電子郵件很多,你們不能也跟著進化嗎?」

小傢伙高傲地表示它們一族絕對不會放棄自己的光榮傳統。

我一邊瀏覽郵件一邊嚇唬它:「不適應環境的物種遲早有一天要被時代淘汰。」

它卻反問道:「被淘汰的就一定全部都是不好的嗎?」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

之後因為忙著處理某份著急的工作文件,我暫時忽略了它。直到夜深了,我才合上筆電,伸了個大懶腰。

小傢伙已經拉了張紙巾蓋在身上,躺在桌面上睡著了。

露在紙巾外的小胳膊還壓在那張明信片上。

我將那張明信片從它身旁輕輕抽走,拿起來看了又看。嘿,事情就是那麼湊巧,寄信人想寫給我看的信息是一個字都看不清了,只有明信片正面上那幅皺巴巴的畫面依然是美的。

漫漫冰原之上,星空下的極光,安靜而純粹。

倒是和郵戳地址很相配。

我強迫自己將視線從明信片上移開,移向窗外的夜空。都市霓虹蓋過了明朗的星空,暖光混成灰撲撲地一片,繁盛且平庸。

我把腦袋壓在靠住桌面的胳膊上,只覺得疲倦。

或許是被我的動作影響,小信使醒了,揉揉眼睛坐起來:「幹嘛?」

我看向它:「總在外面跑肯定很辛苦。」

「這次倒也沒那麼糟。」它居然否認了,笑的樂呵呵,「難得趕上一次頭等艙。」

我困惑地挑了挑眉毛。

於是接下來我又了解到許多有關它們出差待遇的新知識。

鑒於明信片就是它們去往世界各地的交通工具,所以出行條件的好壞取決於信件所蘊含的情感訊息。虛情假意的信件沒人願意去送,因為這就像乘坐臭烘烘鬧騰騰的悶罐車,一路上都顛簸憋屈的苦不堪言。若是關係不錯的親人朋友之間的信件,那待遇自然就要好得多。

要是正好趕上感情熱烈的情書,那可真是中大獎的好運氣。

我盯著那張薄薄的卡片,表示不明白單靠這玩意兒怎麼就能給小信使們提供「帝王般的尊貴享受」。

小傢伙拋來一記白眼:「說了你也不懂。」

但很快它又嘆氣,說據前輩們描述,以前頭等艙的機會還蠻多的,現在整個行業不景氣,好艙位越來越少,不要說情書了,就連普通的艙位也不容易得,凡是有工作機會都要珍惜。

「所以即使挨餓這麼久,我還是賺到啦。」它說這話時笑的一臉雞賊。

我看著明信片上那些糊掉的文字,也努力想擠出一個笑臉。

但似乎有點難。

***

第二天早上我按長期養成的生物鐘準點醒來,發現這位小信使就蹲在床頭柜上,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差點被嚇得翻下床。

它那雙大眼睛在黑暗中未免也顯得太透亮了些。

「早安!」看樣子這傢伙已經完全從之前的旅途疲憊中恢復了元氣,喊的中氣十足。

而我只能一臉黑線地換裝洗漱。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這傢伙的態度彷彿……有點諂媚?

果然,在我們一起守著書桌吃早餐的時候,它就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問我打算什麼時候寫回信。

「帶著回信期待寄出的信件都是自動帶上回程預定的。」它指著桌面上那張明信片,解釋道。

哈?敢情這小傢伙還覺得自己有張返程票?

只可惜我要殘忍地打破它那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我不喜歡寫信。」我咬碎最後一塊餅乾,回答的乾巴巴。

它臉色立即就變了,是生氣,但不是被拒絕的那種生氣,而是被欺騙的那種生氣。

小傢伙揮手指向牆角立柜上那個落滿灰的大紙箱:「你撒謊!紙箱里那麼多明信片你都有寫回信!我昨天晚上檢查過了,每一封都有回復的標記。」

面對如此直白的揭穿,我一時尷尬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最後居然只能以自己上班要遲到了為借口落荒而逃。

關門時甚至都不敢回頭去看它。

怕它再追著我問,不再回信的理由。

***

這一整天的工作可不像往常那麼按部就班,因為我打斷了自己習慣的節奏,花了不少時間去演練一個讓人信服的理由。

但臨到下班,我沮喪的發現,這些時間花的不僅徒勞,而且可笑。

為掩蓋一個普通的事實而編出十倍複雜的謊言,哪怕用腳趾頭想都很不划算。

今天下班回到公寓的時間同往常一樣,流程也一樣,開門鎖,換鞋,跟自己說歡迎回來。

唯一不同的是那小傢伙還在。

跟早上離開時一樣,還擺著那幅像是我欠它很多錢的臭臉。——如果能硬挺著不吃我做的炒飯應該會更有說服力些。

實在看不下去它那種很想開口問又偏要硬綳著的可憐樣兒,我放下碗,告訴了它不回信的原因。

事實上,這個原因再普通不過。

我跟寄出這張明信片的人,已在多年前的一通電話爭吵中徹底決裂,這些年也一直斷絕聯繫,早就連朋友都不是。

「實在抱歉。」我的手指擦過那張明信片的表面。「這趟返程因為延誤的太久,已經取消了。」

小傢伙的表情立即從被我欠錢切換成跟我不共戴天。

「怎麼會!?」它尖利地吼叫著,雙手緊緊摳著臉頰,表示完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以前明明好多年也不會過期的!」

「現在的世界變的很快。」我輕聲道,「已經沒有人再有耐心等了。」

它停止尖叫,抬頭望著我,小鼻子一抽一抽的。

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

我沒有完全拋下這個無措的小信使不管。

畢竟我自己以前也經常惡毒詛咒那些臨時取消航班的航空公司之類的。

「我們可以試試改簽。」我買回一疊空白明信片,很認真地翻看通訊錄,看有哪位朋友能突然接到我的手寫信件而不至於太突兀。

剛開始小傢伙還對我的這個提議有點動心,可惜另一張明信片的到來改變了它的處境。

那張明信片是來自我的一位老友,上面附著個戴圓帽子的小信使,而且跟我家這位戴尖帽子的小信使還是熟人。

圓帽子小信使一來,便熟稔地同尖帽子小信使打招呼:「嘿,你的豪華回程安排的怎麼樣了?大伙兒可都羨慕的很呢。」

尖帽子小信使臉色一窘,先是豪爽地大笑表示回程很快就要開始,然後便各種漫無邊際地轉移話題,並朝我急切地使眼色,顯然是不希望自己被拆穿。

於是我從那疊空白明信片里抽出一張,迅速寫好給那位老友的回信,把圓帽子小信使給打發走了。

尖帽子小信使這才很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因為現在要遇上一次頭等艙實在太難得,往返雙程又是難得的雙倍,所以它之前就在自己的朋友圈子裡「小小地」炫耀了一下。

不過目前看來弄得有點人盡皆知,不好下台了。

這個突髮狀況帶來的後果,就是讓它堅決拒絕我想用別的信件送它走的提議。

畢竟,由奢入儉難,裝逼失敗就更打臉。

無法解除的回程預定,令它被困在我的公寓里了。

***

接下來的許多天,它用盡了各種方法,耍賴,賣萌,裝慘,生氣,只希望我能改變心意。

就像我當年對那個寄明信片的人一樣。

可哪怕我很喜歡它,也總有些願望是無法強迫自己滿足它的。

那張不知何故而遲到了這麼多年的明信片,即使回信給相同的人,也不可能再是頭等艙了。

***

最後一次要求失敗後,小信使生氣的滿地打滾兒。

我也很為難,不明白它為什麼這麼執念,無論我提議寄信給哪位親密的朋友或家人,它都堅持認為無法替代。

「如果你能明白這是怎麼樣的預定……」它從桌面上爬起來,一張小臉憋的通紅,幾乎是咬牙切齒在說話,「……你就知道,這是不能取消的。」

「為什麼?」我不能理解。

而它則從剛剛一副便秘臉,轉變成了頓悟的表情。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它突然跑向明信片,站在卡片畫面中央,朝我做出擁抱的姿勢。這舉動讓我有點茫然,看它又是很著急的樣子,只能先試探著把手指頭伸過去,任由它抱住。

在它抱住我手指的那一瞬間,明信片上的畫面自它腳下擴展,直到填滿整個公寓房間。

我看見,在寒冷的大陸盡頭,千萬里冰雪覆蓋的岩石上,立著一個小小的人影,沒有舉起手中的相機,像是已經忘了自己身為極地攝影師的工作職責,只是單純地仰望著那片絢爛的極光,在星空間永恆變幻。

那麼落寞,那麼孤單。

因為這樣的美好,只想與心中那一個人分享。

而那個人,卻不在自己身邊。

短短几秒後,畫面消失了。小信使眨巴眨巴眼睛才鬆開抱著我的手,變得異常興奮,在桌面上完全忘我地手舞足蹈,跑來跑去:「我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我們真正的使命!」

守護寫信人真正想要傳達的心意,交到收信人手裡。

我為它感到高興。

可惜,這一次,太晚了。

即便我不願意承認自己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等,但也明白,時機早已經錯過。

不止是因為時過境遷。

更多的是因為,我不想再當那個只能苦苦等待的人。

當對方滿心只想與我分享這個廣闊世界之時,我所想要的,卻是希望有一天,能等到這個四處漂泊的人回來,安安穩穩地守在自己身邊,不再離開。

***

我最終決定回復一張明信片。

雖然並不確定地址是否準確,畢竟對方的位置總是滿世界亂竄,從不固定。可當小信使乘上那張卡片時,顯然對艙位條件非常滿意。

唯一讓它有疑議的,這張明信片,沒有回程預定。

在下樓的途中,它坐在明信片上,一直纏著我問沒有回程預定的理由,我都沒有回答。直到來到公寓樓下的郵筒前,才朝它微笑:「這一次,你自由了。」

等這張明信片被送到之後,任務結束,它就可以自由選擇去依附任意別的信件。

隨著明信片一起被投入郵筒之前,我看見它取下自己的小尖帽子朝我致意,大聲喊了一句:「你也自由了。」

是的,沒錯。

這一次,我也自由了。

END


1.

那天相柳跟我說。「共哥,咱們反了吧。」

那是一個漫長的夏季,火烤大地。我剛從黃河大澡堂泡澡出來,在陽光下跟小弟探討著接下來上哪擼串。相柳堵在大澡堂門口,看我出來,一臉懇切,九個頭十八隻眼睛都希冀地盯著我,只盼我說一個「好」字。

我上去給他的大蛇頭彈了記腦瓜崩。「媽的,反什麼反?是串不好擼,澡不好泡,還是戀愛不好談?」

趁著相柳被彈懵了,我趕緊快步離去。不然他九張嘴一起說話,聲音九重回盪,我怕是吵不過他。

那時我才明白,帶一個團隊有多難。無怪當年女媧說,祝融比我更適合做首領。

就這樣想了一會,靈念猛地一顫,原來是有人通過靈念給我傳輸訊息。我追尋這一訊息,直追到不周山。正當我好奇時,那靈念化為女聲在我的腦海中炸裂開來。

「共工,好久不見。」

2.

我有整整三百年沒再見過女媧。

所以女媧這次call我,我很驚訝。上一次交流還得追溯到三百年前,族內族長大選,她把寶貴的一票投給了祝融。我一氣之下,跑出了不周山,來到江水流域做了扛把子。

其實對於當不當族長這事,我沒什麼太大興趣。如果有,我早帶著相柳這種好戰分子踏平了祝融部落。我關心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女媧把選票投給了祝融。

因為我喜歡女媧。

打上學那陣就喜歡。

混沌初開,萬物萌生,盤古大帝以身化作草木河川。為了讓凡間生物向著更好更快發展,盤古以殘存的意志開設了華夏學校,山海經叫得上名的怪物都得來學校培訓,我也不例外。

那是我第一次見祝融。

他人面獸身,講道理,人面還挺帥,在一堆奇形怪狀的同學裡他顯得尤其英俊。祝融走起路來虎虎生火,走在他後面就跟蒸桑拿一樣,那汗嘩啦啦地往下掉。

「大家好,我叫祝融,是顓頊之孫。」他彬彬有禮地做著自我介紹。下面一群妖魔鬼怪坐不住了,顓頊啊!五帝啊!官三代啊!他一下台,一群小弟紛紛簇擁在他身邊。他忽略眾人,徑直走到我面前。

「你好,你就是共工吧。」

我記不得那時我在摳腳還是在玩水,總之別人屌他,我可不鳥。因為早幾年,我和他爺爺幹了一架,雖然沒幹過,但也不太丟人。

「有事?」

「沒有。」他不屑地笑了笑。「爺爺說你很厲害,讓我和你多學著點。」

「不必了。下次盤古開家長會通知你爺爺來,我還想和他過兩招。」

祝融的臉瞬間綳不住了,滾滾火焰直衝他的天靈蓋。我冷笑一聲,黃河之力已在我胸中滾動,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水漫了不周山。

就在這時,女媧來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女媧。

她活蹦亂跳地來到我們二人中間。

「喂,打什麼打啊!以後咱們就是同學了。」她笑著說,隨後左手握住祝融,右手握住我。

「你們好,我叫女媧,請多多關照。」

我胸中的黃河之力猛地退散,看著眼前活潑靚麗的女孩,一時之間,不覺痴了。

上學不久,學生們就分為三大勢力。

祝融成績好,團結同學,很快當了班長,所以一呼百應。

女媧是班級女神,大部分雄性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所以一呼百應。

我別的沒有,但是比他倆都能打,所以一呼百應。

那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天地初開,正義與希望灑滿世間,但混沌兩極,有光即有暗。邪魔勢力大肆作亂,吞噬山海。為保寰宇一點清明,盤古邀我們拱守天地。

說實話,我沒興趣。

我就是個弔兒郎當的主,生就生,死就死,天塌了,壓死個高的。起碼祝融、顓頊個比我高,得倒在我前面。

那天我正和浮游在不周山外圍烤串,女媧和祝融坐到我跟前。

「來一串?」

「哼。」祝融冷哼一聲,沒有接。

「好啊。」女媧搶過一串,大快朵頤起來。「真香!」

我得意吹噓起來。「那必須的,我烤串比治水在行。」

「呵呵,確實沒看你把黃河治理的多好。」

「我靠,噴火娃你說啥?」我起身就開始擼袖子,祝融也站了起來。「來打啊,誰怕誰?」

「好啦!」女媧瞪了一眼祝融,祝融訕訕地坐下,隨後女媧笑著看我。「共哥,我們倆是有事來找你幫忙的。」

「找我?」我驚了一下。我給了浮游一個眼色,浮游就如浮游生物般輕輕的飄走。我重新盤腿坐在地上,烤著火。「啥事?」

「宰了青龍,你干不幹?」

3.

我橫渡西北海,跨深野大荒,有一山,高而不合,終年積雪不化,名曰不周。

畢業後我再沒來過不周山。

不是不想,是沒臉。不周山頭上的萬年積雪像是在提醒著我,幾百年前,我共工在這裡輸了事業,也輸了女人。

剛到門口,我看見了燭九陰,他立在山口,兩隻眼睛睜得如銅鈴般大。他看見我,嘴一咧,晃蕩著一身紅色肥肉向我走來。

「共哥,好久不見啊!」

「嗯,胖了!」我拍了拍他的肩。

他也大笑幾聲,但是他笑歸笑,眼睛是不眨的。上學那幾年,我和他都是人面龍身,所以關係很鐵。他本領極大,古卷有云:視為晝,眠為夜,吸為冬,呼為夏。睜著眼睛是白天,閉上眼就是黑夜。當年為了早點放學我沒少逗他眨眼睛。

「共哥別調侃我了。」燭九陰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對了,你不在極寒之地待著,怎麼跑這邊來了。」我好奇地問道。燭九陰露出為難之色,支支吾吾解釋了幾句,也沒說出個所以然。正待我繼續追問時,不周山內傳出來一陣怒喝。

「是共工那小子么?進來!」

這聲音化成灰我也記得。我沖入不周山,正看見祝融立在火堆旁。幾百年不見,祝融老了很多,曾經赤紅的發須也被歲月染上了灰白色。他看見我,淡淡說了句。

「來,坐。」

「誰要見你這個糙漢子,女媧呢?」

「這兒呢。」

一聲鶯啼。

只見一名女子身著白衣,長發披肩,款款地向我走來。她和以前大不一樣,已不再是人首蛇身,據說後來她練成了日化七十變的絕藝。但不管她變成什麼樣子,那雙眸永如星辰,亘古不變。

我以為我再不見她,就會把她丟在歲月里,可現在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愣著幹嘛?」女媧拍了我一下。「傻了?」

「這麼多年沒見,你一點沒變。」我苦笑道。

「你還好意思說?當年你不辭而別,後來我一直找你,你也不曾搭理我。」女媧有些生氣道。

我胸口一痛,彷彿又回到那個我離開的夜晚。想著女媧的話,字字扎心。我沒有言語。倒是祝融率先打破沉默。

「來,擼串。」

「成,腰子給我。」

「共哥,這些年你過得好么?」女媧問道。

「馬馬虎虎,到黃河流域提我的名,好使。」

話匣子一打開,幾百年憋的話就如竹筒倒豆子般順酒而下。我和他們聊著蠻荒趣聞,祝融跟我大肆吐槽族內的長老團,倒是女媧,大多數時間都在做一個傾聽者,時而笑笑,時而拍手叫好。我恍然覺得回到三百多年前的烤串之夜,也是在這不周山下,三個理想青年觥籌交錯,討論著詩和遠方。

「咯。」祝融滿臉通紅,打了個酒嗝,嗝打出去都是帶著火的。「共工,這杯你得幹了,當年要不是你頂住青龍的一爪子,恐怕就沒我了。」

「滾滾滾,說多少遍那是老子不小心摔倒了。」我不耐煩地推著祝融,不過還是和他碰了杯。女媧看著我們二人,盈盈笑著。

「女媧,你……你最近怎麼樣?」我幹了一杯,總算壯了膽子。她看著我火辣辣的眼神,惆悵地嘆了口氣。

「我啊,我要嫁人了啊。」

4

屠戮青龍,簡直天方夜譚。

盤古開天闢地,四大魔獸橫行肆虐,霸佔山海四角。東青龍,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淮南子》載:天神之貴者,莫貴於青龍。故而青龍為四象之首。

「宰青龍?」饒是我膽大包天,也不敢開這玩笑。「你當是殺豬,說殺就殺了?」

女媧看我慫了,一臉嚴肅地看著我。「我和祝融都決定了,四大魔獸不死,盤古一天也不得安寧。」她充滿希冀地看著我。「怎麼樣,干不幹?」

祝融冷笑一聲。伸手拍在女媧肩上。「算了吧,我早就知道他是個膽小鬼,咱們走。」

「噴火娃,你他娘說誰膽小鬼,你問問你爺爺敢不敢這麼說?」我拍案而起。「不就是一隻畜牲么?宰了!」

女媧高興地跳了起來,一把撲進我的懷裡。

「共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有了你,計劃一定能成。」

佳人一抱,雖死無悔。

出了不周山,大雪噼里啪啦落在我的臉上,絲絲涼意讓我酒醒了一半。我年紀大,不像祝融和女媧這種小娃娃,我該知道青龍是個什麼實力。但是女神面前說的話,落地有坑,這一波就算死,我也認了。

我看著女媧炯炯有神的雙眼,恰如星辰閃爍。

浩浩蒼穹,依著東方七宿指引,跨千山萬水,一路向東。終於,我們來到了青龍的老窩,赤水之界,衡山之巔。

見一青龍,角亢之精,吐雲郁炁,啖雷發聲,飛翔八極,周遊四冥,他盤飛在群山之山,吞口一吸便是數萬生靈。

我們三人抱團躲在樹下。我清楚地聽到女媧磨牙的聲音。

「這個畜生……」女媧握緊了笙簧。

祝融已經忍不住了,他大吼著一飛衝天,手中滾滾火焰化成利劍,向著青龍的青色鱗片斬去。火劍在龍鱗上划出一聲刺耳的尖鳴,青龍勃然大怒,龍尾一擺,將祝融狠狠的甩在地上。

正當青龍準備追擊時,笙簧聲響。青龍發狂般在天空中盤旋身體,他瞥到了女媧,衝天狂吼一聲,張口便是熊熊火焰,直奔女媧而去,但大火噴到一半,便被一股激流沖滅。

我立在女媧身前。

女媧感激地沖我點點頭。

那一邊,祝融看到此景,醋海翻騰,他不甘示弱地爬起身來。全身上下化身流火,沖青龍碩大的頭顱奔去。火之熱,周圍空氣似乎都被融化。青龍不躲反進,他張開血盆大口,一股更猛烈的火焰將祝融包裹了起來。

雙炎相交,祝融吃了大虧。他的火功終究比不上青龍萬年修行。他從天上降落,渾身焦黑,青龍的爪子正要穿破祝融的身體。

「愣頭青。」我憤恨道。

女媧笙簧聲音大作,青龍動作稍遲,我身若流光,接過重傷的祝融。青龍眼見一擊不成,他長嚎一聲,將一身之力沖向女媧。

「不要!」

女媧丟掉笙簧,驚慌失措的倒在地上。我胸中黃河之力大作,在女媧的身前立了一個水狀的身外化身。青龍之力瞬間將化身擊個粉碎,我一口血嘔了出去。

女媧也不好過,儘管逃過一死,但青龍之力還是將她的經脈震碎,她癱倒在地上,不能動彈。

青龍繼續走向女媧。

我起身。

「草你大爺的,來啊。」我爬起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你大爺共工在這兒呢!來啊!」

情況緊急,我絲毫沒反應過來這兩句話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操自己。

青龍停了。

他龐大的身軀立在我的眼前,陰影籠罩了大半個山頭。活了一千多歲,我第一次覺得死亡距離我這麼近。

我慫了。

瞬間,我周身光芒大作,強如青龍竟也被這光嚇得連連後退。

「宰了他,小夥子。」

我心中一個咯噔。

這個聲音我再清楚不過。

是盤古。

5.

女神嫁人了,新郎不是我。

我懵逼了三秒,隨後把酒倒滿敬了祝融。「好你個小子,恭喜恭喜!」

祝融比我更尷尬。「去你媽的,不是老子。」

我一怔。不是?

女媧還是淡淡地回應著。「是我哥哥伏羲。」

伏羲這人我是認得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多次被評為山海經十大優秀青年。女媧看我們三人陷入沉默,起身道。「小女子不勝酒力,我去歇息一會。」

看女媧走遠,我故意譏諷道。

「老祝,你也不行啊。三百年還沒追上?」

祝融猛幹了一杯酒。

「她心裡有人,給我多少年都追不上。」

我心中一酸,也沒了調侃的心情。祝融繼續說。「女媧是個心懷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憫人,可她的悲,又有誰能體會?」

他話裡有話,我正待追問,他搖了搖手。

「對了,這麼多年一直想問你,當年盤古都跟你說了什麼。」

「能說啥?不過是讓我好好努力,拯救塵世,還能有啥?」我又干一杯,腦海中的漩渦給我帶到三百年前,神光降世,我身懷盤古意志,手持長刀,威風凜凜,一刀揮下,就是999級。

盤古從光中走出,是一位貌不驚人的中年人,他長發披肩,一襲白衣。

「謝了。」

「不謝。」

「我一直有問題想問你。」我看著他。「開天闢地後,你骨為山林,體為江海,血為淮瀆,毛髮為草木。那你……」我不懷好意地看著他的下半身。

他乾咳了一聲。「不周山。」

「哦,那也沒多大,我以為是珠穆朗瑪峰。」

盤古臉色更差。

「這次救了你們,我的意志將陷入漫長沉睡,寰宇之平,就交給你們了。」

「這事託付給我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合適么?」我眉毛一彎,戲謔地說道。

他苦笑一聲。「共工,希望你萬事以天地為重,也希望咱們不要再見。」他起身,身形慢慢消散。最後在陽光下,消失的無影無蹤。

什麼意思,我沒聽懂。

莫不是這次聊天太尬,下次再也不想和我聊了吧。

我擦乾嘴角的血,慢慢扶起女媧和祝融。我哪裡管什麼天地太平,寰宇之責?我看向女媧,私心想著。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萬劫不復。

我共工此生,只守護你一人而已。

祝融起身跟我告辭,說明兒還得開山海經第三次代表大會,今兒不宜多喝。我揮揮手讓他滾蛋。他走了沒兩步,停下,心有不甘地跑了回來。對著我,咕嚕咕嚕的又幹了一瓶。

「幹啥?」

「干你!」祝融怒嚎道。哐的一拳砸在了我的眼眶上。我一拳被打倒在地,大怒。起身正準備還擊,祝融又猛地向我撲來。

「你為什麼走了?為什麼!你知不知道女媧心裡的人是你!是你!」

我抬起的拳頭如石化般定格。

我如遭晴天霹靂。

6.

不周山極頂,通人神二界,終年飄雪,非凡夫俗子可至。

她不是,我也不是。

她一襲粉衣,坐在皚皚白雪之上,滿天飛雪,冰晶般的雪花綴在她的秀髮之上。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女媧沒有轉頭,但是她知道身後的人是我。「青春期嘛,大家都願意對身邊的壞男孩有好感。」

「我懂。」

「所以你也別太當真。」

「明白。」

我坐在她的身邊,輕輕地用神力在她頭上聚集了一個蓮蓬,為她擋住飄落的雪花。女媧嘴角微揚,她抬起手,我眼看著一片雪花化作一灘冰水,在她的手心裡左右竄著。

「這就像那時候的感情。雪花啊,看起來很美,可是真當握在手心裡的時候,又化了。」

「如果那時候我沒走,你會不會……」女媧揚起手,比了一個噓的手勢,她眼神中閃著別樣的光。

「哪有什麼如果呢?」女媧搖搖頭。「我本是個天命在身的神明,有些人,有些事,定是要錯過的。」

說完,她起身,走出蓮蓬,飄飄然走進漫天飛雪中,腳踩在雪層中,發出有節拍的沙沙聲響。

她走遠了。

我本想拉她一下,但彷彿雙臂有千斤重。

我按耐不住。

「你是真的愛伏羲么?」

我聲音喊得很響,生怕這聲音葬在山頂的雪風中。

她仍然不緊不慢地走著,腳步聲沒有絲毫紊亂。

我胸口如被人捅了幾刀。

7.

天剛剛亮。

祝融這小子還算夠意思,早餐送了兩顆翔龍果過來。這玩意是稀罕物,祝融部落一年到頭估計也收不上幾個。

我幾口吃完翔龍果,出了門,正碰見祝融。這老東西一臉憤怒地看著我。

「我靠,共工,你嘴裡沒個把門的啊?」

「啥意思,我聽不懂。」我哼著小曲,東看西看。

「嗨。」祝融嘆了口氣。「你走吧,最近幾天有事,你在不合適。」

「有什麼不合適的,你以為我要找你啊。」我冷哼一聲。「你讓女媧來陪我就行啦,你該幹嘛幹嘛。」

祝融抿住了嘴。

我一愣,心中頓覺不妙,我摁住了他的雙肩。「女媧去哪了?」

祝融把嘴抿得更緊了。

我急了,狠狠地晃動他的身子。

「你說啊,你說啊!她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你別為難他。」

一個聲音響起。

我鬆開了雙手,向著聲音來處看去。是一男子,身形細佻,面如翠玉,身穿一襲白衣,不見喜樂。

我再看向祝融,發現祝融雙眉打在一起,臉色像有屎拉不出來一般。我問他。「這他媽是誰?」

祝融瞪了我一眼。

「這是他媽的伏羲。」

「我日?真的假的。」

伏羲幾步走到我的眼前,拉開了我。

「女媧去執行一個任務,現在還不能回來。你找她有事?」

「我……」我語噎。有啥事?總不見得說,伏羲啊,老子想把你未婚妻搶過來?

我共工膽子大,但也要臉,知道偷人這事得私下做,見不得光。

「山不轉水轉,咱們走著瞧。」

臨走前,我還放了一句狠話,大踏步邁出不周山,不周山門口,燭九陰正在睡覺,呼嚕聲震天響。

看他睡得正香,我也就沒打擾他。一個人從西南往東走,回我的黃河流域做大哥。

8

黃河流域,怨聲載天。

剛回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

我雖然名義上是做黑社會的,但實際上卻是黃河流域的保護神。近些年來,黃河流域在我的「保護」下茁壯成長,百姓基本都發家致富奔小康了。

但這一次回去,浮游慘兮兮地告訴我。

「大哥,你可算回來了。今年咱們莊稼顆粒無收啊。」

「怎麼可能?」我慌忙趕去田地,發現所有的莊稼全都猶如大火焚燒過一般,黑漆漆的,宛若焦土。

「我日,誰他媽乾的!」

我眼睛睜得生疼,渾身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無辜的百姓在農田旁嚎啕大哭,他們跪著,將希冀的眼神看著我,這眼神猶如穿刺利劍,防不勝防。

我一把抓住浮游的領子,雙眼血紅。

「誰,是誰?」

浮游的臉色比我還難看。他顫抖著將手指指向上空。

「大哥,是天,是天啊!」

我抬頭,正對上毒辣太陽的日光。

我猛然想起今天呼呼大睡的燭九陰。

是啊,燭九陰還沒有睜眼,天怎麼就亮了呢?

我脊背一冷。

祝融的酒話又重新泛上心頭。

「女媧是個心懷天下的女子,她悲天憫人,可她的悲,又有誰能體會?」

她三百年未見我,為什麼突然傳喚我去?為什麼伏羲臉色如此之差?為什麼祝融對女媧的去向不發一言?當日雪巔,她臉上的水滴是雪是淚?

這一連串問題轟隆隆如炸彈般炸在我的腦海里,如一隻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咽喉。

「大哥,大哥!」

浮游喚了我幾聲。

我大夢初醒。

我喘著粗氣。「搖人,把兄弟們都叫上,咱們一起上不周山,問個明白!」

相柳狂笑一聲。

「大哥,我等你這句話,等了足足三百年!弟兄們,咱們走!」

9.

我從沒想過能搖這麼多人。

站在高台上,底下呼啦啦一片,人山人海,山海經能叫上名的惡霸們全來了。我臉上一陣抽搐,難道我共工的名聲就這麼惡劣?我回首一望,望見了檯子後邊一臉興奮的相柳。

相柳跟我來了個電眼。

「大哥,咋樣,我籌備你反攻不周山這事兒籌備了三百年了。」

我牙磨得嘎嘎響。

這要不是我真的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真想一巴掌把他從檯子上呼下去。

「大哥,那個是窮奇,最右面那個是天狗,還有那個是……」

「蠱雕。」我看著眉飛色舞的相柳,咬著牙道。「這麼有名的大凶獸我怎麼能不知道。」

我清了清嗓子,面對台下烏泱泱一群怪物。

「出發!」

10.

說實話,我的確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搗蛋分子,但是我真沒想過天下會亂。

因為盤古有多強,我見識過。他上過我的身,一刀砍下了青龍的頭。

所以我總覺得,有這樣強大的神明罩著,總不會出什麼亂子。

但這天下還是亂了。

因為我。

我率領著十萬魔怪跨過弱水,再往前五十里便是不周山境內。我從這裡遠眺,就能看見那高聳入雲的山頭,看見那金光閃閃的結界。

我真的想要進攻那裡么?

我不確定。那是我生活過的地方。那座山下,承載了我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那時我沒有千軍萬馬,沒有無上神力,但我過得很快樂。喝高了酒敢罵盤古,屠青龍,摟著最親的弟兄,愛著最美的女人。

現在我統帥著千軍萬馬,但我依然覺得一無所有。

因為我即將輸掉最好的兄弟,或是最愛的女人。

祝融率領著燭九陰氣勢洶洶地來到我的跟前。

「操你娘的共工,你要造反?」祝融盛怒,火光四射。

我越過萬千魔怪。

「我就問你一件事,告訴我,我立刻掉頭就回。」我雙目炯炯。「女媧去哪兒了?」

他赤紅的臉多了一絲青色。

伏羲跨前一步道。「共工,你休想知道。」

黃河之力在我胸中積聚著。

「談不攏,那就打咯。」

這一戰終究是打起來了。

他的滾滾火焰砸在我翻天覆地的洪水之上。火蒸發掉水,又被下一波水撲滅。

相柳找上了燭九陰,燭九陰可沒客氣,猛衝上來咬掉了相柳一根蛇頭。相柳吃痛之下八個頭猛烈環節,在燭九陰龍身上咬了八個牙印。

窮奇、天狗、蠱雕正對上白虎、玄武、朱雀。自青龍死後,其餘的鎮守魔獸紛紛歸順,成為三大聖獸,守護不周山西、南、北三大領域。六頭猛獸貼身肉搏,難分勝負。

祝融、伏羲聯手戰我,祝融的火焰炙烤著黃河之水,病懨懨的伏羲更是厲害,他身處八卦圖中央,攻防兼備,傷他不得。

「共工,收手吧,你贏不了的。」祝融怒喝道。

是時,我正挨了伏羲一掌,鮮血一口吐了出去。祝融貼到我的身前,手掌放在我的胸口,我知道,他火焰一放,登時就能要了我的命。

「女媧是不是出事了,你告訴我,是不是……」

祝融眼眶一紅,他剛開口,傳來身後伏羲的怒喝。「祝融,你等什麼,還不結果了這賊子?」

祝融神情複雜地看了我許久,終於哎了一聲。滾滾火焰在他的手掌里集聚,這股熱量穿透我的胸甲,浸透我五臟六腑。他將頭貼在我的耳邊。

「共哥,女媧在不周山裡。」

「好。」

「共哥,我是真想救她,但是我沒出息。」祝融的情緒瞬間崩潰都了,大把大把的淚水從他眼眶裡湧出來,我看著情緒激動的他,也不禁動容。

我把著他的肩。

「好兄弟,送哥哥一程!」

祝融咧嘴一樂,他大吼一聲,把我擲了出去,那手掌里的滔天火焰猛地向伏羲打去!

「祝融,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伏羲躲過火焰,冷冷地道。那話語,宛若從牙縫中蹦出來一般。

「女媧選擇你,真是瞎了眼。」

伏羲搖搖頭。「凡夫俗子,夏蟲不可以語冰。也罷,你們二人既然執迷不悟,就休怪我手下無情了。」

11.

女媧是第一個發現人間異樣的人。

祝融找來了守護四季的燭九陰,發現並不是他疏於職守,而是盤古意志在沉睡中逐漸消亡,天地即將大變。

「需要一個人,來頂替盤古的意志。」女媧淡淡道,她看向伏羲。「你來,還是我來。」

「隨你。」伏羲眼神如一汪死水。

女媧看著面無表情的伏羲,終是心裡一冷。直到祝融極力反對時,才微微面有血色。

「也罷,我來。」

「不行!絕對不行!」

「這是天下大義,由不得你反對!」伏羲厲聲道。「難道你就想看天下大亂么?你就想看著塵世末日么?」

女媧搖搖頭。

「不就是頂替盤古的意志么,我既是天命之神,自當追隨。」女媧淡淡地笑了,彷彿又想起什麼一般。

「不過我想再看一眼共工,可以么?」

12.

我擋下了伏羲的一擊。

祝融眼淚剛止住,嘩的又奔了出來。「草,共工,老子又欠你一條命。」

「別放屁,說,怎麼救她?」我焦急問道。

「我……」祝融想了半天,隨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不知道。」

我給了他一個白眼。

伏羲轉眼殺到。

我看向不周山。

「老祝,你拖住他,我有辦法。」

我看向不周山。古籍上說,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古籍上還說,不周山是人界唯一能夠到達天界的路徑。古籍上沒說,不周山還是盤古的命根子。

不周山啊,你牛逼,真牛逼。

可你擋了老子的路。

盤古老兒,對不住了,我是真不想得罪你。

但是你偷了老子的女子。

這一次,我管你什麼天災禍福,管你什麼天下大亂,管你是什麼天王老子的老二。

我共工,這一回,要把女媧贏回來。

我意已決。

我腳下發力,在雲中一踩,身若流行,猛地沖向不周山。我聚集全身神力,狠狠地向這根天之神柱撞去!

「共哥!」

「老大!」

「娘希匹的你幹什麼!」伏羲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他再也不能淡定,看著我的驚人之舉,爆了粗口。

不周山猛地一震,天空昏暗,山中之石滾滾落下,煙塵一片。

我氣血翻湧,天靈蓋中恍若萬馬奔騰,一股熱血猛地從口鼻中噴出。

不行?

再撞!

這一次我撞得更狠,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天地變色,不周山搖搖欲墜,即將傾覆。我只覺得渾身如被掏空一般,頭上的血汩汩流下,染紅了我黃金色的戰衣。

伏羲全力向我奔來,被祝融擋了下來。

再撞!

再撞!

再撞!

「共工,你瘋了么!撞斷了不周山,世界就全完了!」

我聽得見,我搖搖晃晃飄在空中,七竅流血,金甲聖衣已被鮮血染紅。如今,我宛若一個瘋子。

似乎就是一個瘋子。

我在空中發出陣陣狂笑,猛地想起那年遇見盤古後,我對自己立下的誓言。

我哪裡管什麼天地太平,寰宇之責?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山塌海陷,哪怕萬劫不復。我共工此生,只守你一人而已。

13.

「轟隆隆……」

不周山塌了。

所有的妖魔鬼怪,全住手了。

伏羲癱坐在地上,面色沮喪。「完了,全完了。」

在不周山那巨大破碎的結界中,一名粉衣女子沉沉睡去。在她的身邊,是一位貌不驚人的中年人。

「我們還是見面了。」

「你撞得我那裡好疼啊。」中年男子和我會心一笑,這個梗估計也只有我聽得明白。

我抹了抹臉上的血,嘿嘿一笑。「靠,老子的頭也要炸了。喂,聽說你要玩完了?」

盤古攤攤手。「是啊。上次救你浪費了一部分神力,所以要提早完蛋了。」

我笑了。「我今天才明白,為什麼你不想看見我了,你早就算到今日,是么?」

我看著裂開的不周山。

盤古不置可否地笑了。

「那為什麼還要救我。」

「因為有一些東西也是我算不到的。」盤古苦笑一聲。「不過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我救了你,你也會來救我。」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有多自信?」

「不多,也就十分。」

「我靠,你小子不要太囂張啊,信不信我掉頭就走。」我故作威脅道,發現盤古仍然在笑。

「算了,又被你算到了。」

「你的決定我是算不到的。」盤古搖搖頭道。「但是這個決定,也不需要算。」他捧起女媧,將她送到我的懷裡。

我最後看了她一眼。

「做個道別吧。」盤古轉身回到山裡。

我捧著我心愛的女子。

我多希望她能睜開眼睛,讓我再看一眼她那如星辰的眸子。

我想著我第一次見她,她牽起我的手,眉眼帶笑,說一聲。「不要打了」;我想著放學擼串,我們倆插科打諢;我想著她求我幫忙時,摟著我胳膊的撒嬌模樣;我想著她說祝融比我更適合當首領時,我內心的醋海翻騰。

三百年,我也未曾忘記你。

「我愛你。」

我在她耳邊說道。

「那天雪山之巔,我問你,假如那時我沒有賭氣離開,你會跟我在一起么?」我眼眶的淚水止不住地淌。「那假如現在,我要賭氣的離開永生永世,你會記得我么?」

我再也不知道答案了。

「天下大義這事兒,太累了,你一個女孩扛,不合適。你共哥幫你一把,以後的日子,你好好的,多笑。」

我將女媧遞給了祝融,祝融也已哭成淚人。我笑罵他一句。「哭個P,老子馬上就要與天地同壽,日月爭輝,別搞得跟奔喪一樣。」

「共哥……」祝融想說些什麼,被我攔住了。

「照顧好她,交給伏羲那個軟蛋我不放心。」

祝融狠狠地點點頭。

做完這一切,我揮別了旗下的萬千小弟。「相柳,帶著大家回去種地吧,沒事擼串泡澡的日子不也挺好么?」

話罷,我走向盤古,在接下來的千年萬年,我會成為盤古意志的一部分,拱守天地。說來也奇怪,對於這件事,我是最沒興趣的,不過也偏偏輪到了我的頭上。

我走近盤古,他沖我笑著。

「來吧。」我說。

我漸漸與他融為一體。

在那瞬間,我感受到一股徹骨涼意。

真好,是冬天來了。

(完)

全文共10000字,可收藏,喜歡的點贊,關注。

我是邢二狗,咱們下一個故事再見。


前兩天在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本來是想放上 @阿放先生 的《養龍》,然後發現他自己已經答了……

有哪些關於神獸或奇珍異獸的腦洞故事?

@王亂七 的《饕餮》在大故事家 發完後,剛準備放上來,結果……他也自己答了……

知乎用戶:有哪些關於神獸或奇珍異獸的腦洞故事?

最後,準備今天等到 @邢二狗 的《山海經》在大故事家 發完後,將文章進行回答,沒想到……他也自己答了……

有哪些關於神獸或奇珍異獸的腦洞故事?

行吧,這明顯是要逼死小編啊。以上三位作者的文章均收錄於大故事家微信公眾平台與「大故事家」知乎專欄


言歸正傳,這一篇的風格,與上面三位的文章風格都不一樣,更偏向於暗黑的中古神話中的惡魔野獸:

八尾屠

作者: @秋川洛夫斯基

一、

晨曦的光穿越迷障照在樹屋上,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這樣的景象了。

迷霧籠罩著沼澤,常年瀰漫著一層瘴氣,陽光很難直射進來,導致躲藏在這裡的生靈已經對陰濕習以為常。

沼澤中鮮有粗壯的樹木,較醒目的一棵樹腰處由藤蔓固定著一間小屋,與大樹渾然一體,好似從它身體里生長出來的。一個靈巧的身影攀著藤蔓,蹭蹭幾下跳上小屋,推門進去。

溫斯頓·喬脫下沾滿晨霧的斗篷,將十字弩掛在架子上,來到灶邊提起出門前就燒好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二十歲不到,唇邊的鬍鬚還稀稀疏疏,右手中指和食指卻已經齊根斷了,只得用手掌捧著沒有杯耳的茶杯小口喝著。

他已經在此生活了八年,每日打獵、採食,波瀾不驚的生活中隱藏著一個秘密:他心裡裝滿了冰冷的恨意,正等待一個復仇的時機。

喝過茶,溫斯頓來到窗邊,搖動把手,窗邊的滑輪吱吱呀呀轉動起來,不一會兒,窗外的繩索就拉起了一大塊重物,那是一頭躺在架子里的闊蹄野豬。這種野豬身子很重,可食用部位肉很多,為了適應沼澤的生存環境,生了四隻寬闊的蹄掌。它的左眼眶處插著一隻弩箭,顯然是溫斯頓射出的。

「還是不夠准。」溫斯頓小聲抱怨了一句。他趁著野豬早起覓食時將其獵殺,放在樹屋下方自製的木架中,平時將獵物高高吊起,避免被路過的野獸偷食。

溫斯頓將野豬一隻寬闊的蹄子削下來,用火燒去毛髮,扔在鍋里,準備燉煮,突然響起了敲門聲:「砰、砰、砰。」溫斯頓一愣,他……終於來了?

沼澤地里環境惡劣,四處都是爛泥和有毒的沼氣,根本沒法修建房屋、耕作土地,沒有其他人類在此生存,八年來一直只有溫斯頓一人。一定是他了,溫斯頓想。

「誰?」

溫斯頓大聲問道,同時他迅速彎腰從柜子里取出一瓶烏黑的毒液,將腰間短劍抽出,在毒液里浸泡了一下再插回鞘中,隨後將弩箭也一併浸泡,放回箭袋。

「呃……我來到這片沼澤,走了很久也走不出去,看見這裡有間屋子就來問個路。」

門外傳來一個老頭的聲音。

溫斯頓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瘦小的老頭,光腳站在地上,兩條纖細的腿彷彿隨時會折斷。「進來吧,這裡走出去起碼得兩天,不妨喝杯熱茶再走。」溫斯頓讓開,老頭雙手扶著拐杖笑著點頭致謝。

「您這樣的年紀跑到沼澤地來做什麼?」溫斯頓隨手關上身後的門。

「我聽說這沼澤里住著一隻八個頭的怪物,世上僅此一隻,想來看看能從它身上弄點什麼,回去賣個好價錢。」老頭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糟爛的黑牙,溫斯頓一怔,一瞬間竟然從這個笑容里讀到了一絲淳樸。

「您不怕把自己的命都搭進去?」溫斯頓給老頭的茶里偷偷滴入了幾滴毒液,遞給他。

老頭接過,握在手裡卻不喝,嘆了一口氣:「哎,這怪物是我們那一代人的傳說,可惜到今天我們那茬人都差不多死光了,沒剩幾個活著。那怪物是個神物,相信它的人越多它越厲害,如今,知道這個傳說的人不多了,要是真遇上了,估計連個小孩都能一隻手把它捉住。」

「哦?這就奇怪了。」溫斯頓緩步挪向掛在牆上的十字弩,「我這屋子建得挺高,爬上來的路只有我自己知道。如果你真這麼弱了……是怎麼上來的?」

老頭的表情僵住,氣氛驟然凝固。片刻後,老頭緩緩將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茶杯一點一點裂開,緊接著完全碎裂,裡面的茶水淌出,桌面立刻發黑、萎縮了。

「嗖!」一聲,一支弩箭射出,被老頭躲過,釘在牆上。老頭回頭看了一眼,再轉過身怒視著溫斯頓,他極度憤怒,渾身顫抖著,暴起的青筋布滿了他火柴棍一般的四肢。老頭突然怒吼一聲,向溫斯頓撲來,七個不同面孔的頭顱隱約出現在他的四周,氣勢嚇人。溫斯頓閃身避過,掏出短劍在他的腹部划了一刀,自己卻也被老頭尖利的爪子傷到。

老頭摸著逐漸發黑的傷口,喘著粗氣。溫斯頓提起短劍上前,老頭突然變出了一張楚楚可憐的婦女的臉,只是維持沒多久,便轉為蒼老,變成了老婆婆。「放過我,放過我吧!」老婆婆哀求道。

溫斯頓僅遲疑了一瞬,便又舉起短劍準備刺下,突然,老婆婆化身成八頭長蛇迅速扭動身軀,僅一瞬間就將溫斯頓壓倒在地,待溫斯頓反應過來的時候,怪物已經變回老頭的樣子騎在他身上,笑得邪惡而猙獰。

「呵呵呵呵,陰險的小東西,只要親眼見到我,你們不信也得信!老子要回到人群去,先拿你獻祭補一補!」老頭咧開嘴,露出滿口獠牙,裡面滴出黑水,嘴越張越大,越張越大,隨後,對準溫斯頓的脖頸,一口咬下。

二、

爐火映照著一張堅毅、有稜角的女人臉龐,十一歲的溫斯頓趴在一邊,獃獃地望著,眼裡閃爍著好奇。溫斯頓每天最享受的,就是聽母親講來自她家鄉的傳說。母親叫做喬俊環,是一個來自東方的女人,烏黑順直的頭髮盤成一個髮髻,魁梧的身子加上小麥色的肌膚顯得十分有力,給予了溫斯頓充足的安全感。

來自東方的傳說總是比本地的聽起來更神秘、更有趣,母親最常提起的,是一種叫做八尾屠的怪物。太古時期,世界一片混亂,毫無秩序,有古神,有天神,各式各樣;也有一部分靠著人類信仰變得強大的神。其中最後這一類中有八位惡神,隨著人類的不斷進化和發展逐漸被忘記,威力一天天變弱。於是,它們為了生存,合體變成了一種八頭怪物,口吐毒水,所到之處均變成沼澤。

「城外的那片沼澤會有八尾屠嗎?」溫斯頓問。

「每片沼澤都是它嘔吐的毒水變成的哦。」母親故作恐怖的樣子嚇唬他,表情里卻藏不住慈愛。

在外打了一天牌的父親回到家,一聲不吭地主動做飯去了,母親面色威嚴地瞥一眼他,沒有搭理。父親是討厭母親和自己的,溫斯頓感受得到。為了防止他在飯菜里做手腳,溫斯頓爬起身,躡手躡腳跑到廚房門口,趴在門邊偷看。

好巧不巧,父親正挖出一坨鼻屎,準備彈進熬煮的湯中,卻突然瞥見了門邊的溫斯頓。他神色一變,將鼻屎扔進嘴裡,一臉壞笑地大嚼特嚼,把溫斯頓好一頓噁心。溫斯頓扔下厭惡的表情,轉頭就走。

穆赫利亞是一個女人和男人一樣強悍的國度,這裡的每個人都如盛年的駿馬,矯健挺拔,皮膚在陽光下映射出力量的光芒。

但在溫斯頓家中,父親不僅不如喬俊環這個東方來的女人更像穆赫利亞人,反倒窩囊得很,瘦弱猥瑣,吃、住都靠母親一手操持,每天只知道泡在牌局裡。以至於溫斯頓一直沒想通母親為什麼會選擇嫁給父親這樣一個男人,同時慶幸自己的姓氏跟了母親。

父親對什麼事都提不起興趣,卻唯獨對女王菲莉亞狂熱異常,在家中懸掛了她的畫像,對她頒布的每條法令都十分支持,對她說過的每句話都倒背如流,儼然一個最虔誠的信徒。

二十年前的穆赫利亞和其它國家一樣,劍與魔法互相促進,和諧共存。突然有一天國王暴斃,菲莉亞繼位,隨即以殺害國王的罪名,驅逐了時任驃騎大將軍的妹妹菲莉娜。緊接著頒布了一系列法令,在國內禁止魔法。一時間,一切與魔法有關的人或物被驅逐的驅逐、銷毀的銷毀、處死的處死,經歷了一番血洗。

但溫斯頓不明白女王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曾在一次祭典儀式上看見過菲莉亞,只那一眼,溫斯頓就知道,她一定身懷深厚的法力。或許是因為她一點也不強壯的身形,或許是因為她美麗柔和的外貌,總之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就是如此斷定。

溫斯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百無聊賴地等候開飯。他了解父親,剛才的行為暴露後,起碼今天,他不會在飯菜里再做什麼手腳了。

溫斯頓開始在牆上塗塗寫寫,他用手指划過的地方會留下金色的光,一直以來這都是他和自己玩耍的項目之一。溫斯頓從未想過原因,以為這是夜晚自有的現象,由於金光會慢慢消失,一直以來也沒被父母知道。就這樣隨心畫著畫著,不一會兒,房間里就布滿了魔法符文一樣的圖案。

忽然身後的房門被推開:「你媽叫你……」溫斯頓回頭,見父親呆立在那,臉色先是吃驚,隨即轉為一種難以置信的憤怒,最後變成極度地興奮,甚至有些漲紅了臉。

「哈哈哈哈哈哈!」父親飛快地衝出門,跑遠了。

「怎麼了?」母親聞聲而來,見到滿屋的金光,也呆住。

「媽……爸他……」溫斯頓有些不知所措。

母親眼裡湧出些許淚水,她故作鎮定,聲音有些顫抖:「快去找點乾糧和水,其它的什麼也別拿,我們走!快去!」溫斯頓還想問點什麼,被最後這一聲吼給生生吞了下去,他趕緊動身。

沒多久,溫斯頓和母親就騎上一匹馬狂奔出了城。

三、

一隊身著皮甲、手持長矛、露出結實臂膀的女戰士騎著馬在沼澤邊緣徘徊,溫斯頓那瘦小的父親也騎著馬跟在一旁。

「逃進沼澤地和死了也差不多。」一位棕色頭髮的女戰士說道。

隊長凝望著沼澤深處,嘆了口氣:「出了我國的地界就不是我們的事了,走吧。」隊長駕馬調頭,往來的方向奔去。

溫斯頓父親趕緊追上隊長:「哎哎,大人,請問我的賞錢上哪去領呀?」臉上擠出一個醜陋、卑微的笑。

隊長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出賣自己的妻兒,你更不是什麼好東西。」

「嘿嘿,我只是忠於陛下。」

隊長不予理睬,驅趕馬匹跑了起來,騎士們紛紛跟上。溫斯頓父親心情很好,笑眯眯地不緊不慢在後面追著。

溫斯頓躺在母親懷裡,感到無比安全。此時已經天亮,沼澤地里卻只透進淡淡的光,四周霧蒙蒙的,看不清多遠的景物。

兩人在一處相對乾燥的地方休息,身邊的篝火仍在燃燒,看樣子,應該是母親補上的新柴。母親閉著眼睛養神,一隻手一下一下有節奏地輕拍著溫斯頓的頭。

昨晚,母親在沼澤邊緣與一位率先趕到的騎士交戰,奪下了她的佩劍並刺傷了她,那是溫斯頓第一次見到母親如此強悍的一面,雖然之前一直有所猜測;再加之母親在沼澤地表現出的強大的生存能力,溫斯頓覺得,母親一定有許多自己未曾了解的過往。

「媽,你從來沒和我說過你在家鄉時候的事呢。」

母親笑著搖搖頭,「沒什麼好說的。你媽我啊,在那邊做了不該做的事,他們都像今天這樣抓我,我就只好逃到了穆赫利亞來。」

「那你為什麼和爸……那個男人結婚呢?他那麼壞。」

「當時他們要我的命,找國王要人,我只好隨便找了他結婚,這樣我也算是穆赫利亞的子民了,家鄉的人才撤兵。」

「那現在跑出來,會不會又被家鄉的人追殺呢?」溫斯頓爬起身,一臉擔心。

母親嘆口氣,苦笑著摸摸溫斯頓的頭,沒有回答。

「媽,對不起!」溫斯頓憋著濕潤的眼眶,抱住母親。

似乎是為了安慰小溫斯頓,母親突然放開了話題,開始滔滔不絕和他講述自己從未講過的故事。她的國度;她逃離的原因;她來這裡的經歷……光怪陸離,難以置信。溫斯頓瞪大了眼睛,努力重新認識眼前的母親。

突然,母親肌肉繃緊,一手握住一邊的劍柄,眼睛警覺地盯著暗處。溫斯頓爬起身,順著母親的目光看見暗處站著一個柔弱的女子。

「我……被困在這裡一天了,可以過去烤火么?」女子先開了口。

溫斯頓偷偷打量了女子一番,衣服布滿泥沙卻不破爛,面貌清秀,不像是穆赫利亞人。母親率先開了口:「姑娘,這個世道人人自危,我拒絕你,希望你能理解。」

說完,將劍放在身前擺好。

女子點點頭:「那我不再靠近,就在這坐下,行嗎?」

母親正準備拒絕,卻被溫斯頓緊緊攥住了雙手,在他看來,這樣一個女人保持著距離,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威脅了。母親看了看溫斯頓,點點頭,女子在不遠處坐下,伸出雙手試圖感受火焰的溫度。

「你們聽說過八尾屠嗎?傳說是生活在這樣的沼澤里的生物。」女子突然問。

母親有些意外:「我以為只有我們那邊的人才知道這個怪物。」

女子一愣:「你……是東方芃國來的?」

「是的。」

女子默不作聲,雙方陷入沉默。

突然女子又開了口:「聽說八尾屠以人的信仰作為力量。如今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它了,它就不停地四處遊盪,遇到落單的人,就上前和他們說它的故事,然後再現身,讓人類相信並傳頌它的存在。這是我聽過最辛酸,最好笑的志怪故事了,哈哈哈哈……」女子的笑聲乾癟,恍惚間,溫斯頓竟然看見了她眼角的淚花。

「如果它遇到的人,本就相信它的存在呢?」母親問,握劍的手一刻也沒有放鬆警惕。

「虔誠、堅定的信仰最補,那它就會將對方吃掉,獻祭自己。」

女子說完,雙方再次陷入沉默。

「我們該走了。」母親突然起身,拍拍溫斯頓,拉著他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溫斯頓隱約明白髮生了什麼,他回過頭,見女子坐在原地,沒有看過來。

走著走著,母親突然揮劍回身一砍,不知何時已經撲到跟前的女子捂著冒黑血的肚子向後退去,肩上除了她自己,還有另外七張痛苦詭異的臉,片刻後便消失了。

母親猛地將溫斯頓向前一推:「快跑!別回頭!」

溫斯頓腦子嗡地一聲,母親的這句吶喊如魔音一般籠罩著他,溫斯頓彷彿失去了知覺,只剩下雙腿麻木機械地用盡所有力氣交替向前。

待溫斯頓再次恢復神智的時候,身後鋼劍的斬殺聲已經消失。溫斯頓回頭,只見母親躺在遠處地上,似乎是死了。八尾屠騎在她身上,張大了嘴,從裡面噴出一道黑水,注入母親口中。母親的身子一抖,四肢伸直,片刻,全身血肉化成黑色碎片,被吸入了八尾屠的每一寸肌膚。

溫斯頓臉上湧出兩股熱流,但沒有哭泣的感覺,他扭頭繼續狂奔起來。

身後傳來八尾屠的笑聲,聽起來比之前中氣足了太多。那聲音忽左忽右,但可以確定的是,距離越來越近了。終於,在溫斯頓快要力竭的時候,它站在了他的面前。

「孩子,記得出去後把你看見的,告訴每一個人哦。」八尾屠笑盈盈地看著溫斯頓,故意變換著一張又一張臉。

「我要殺了你!」溫斯頓撿起一根粗樹枝,向八尾屠揮去。還沒來得及看清,樹枝已經齊刷刷地折斷了,隨之而去的,還有溫斯頓的食指和中指。他沒感受到疼痛,也沒見血液湧出,好像自己的手先天如此,什麼也沒發生過。

八尾屠陰笑著將兩根手指扔進嘴裡咀嚼,突然,它的神色變得驚慌。它一閃身,一柄雕著雄鷹紋飾的大劍刺入,不等八尾屠站穩,又連連劈砍,逼得它四處躲閃。溫斯頓過會兒才看清,那是一個滿頭金色長髮,身子比母親還要高大矯健的女人。

女人一躍而起,一劍砸下,八尾屠卯足了勁反攻而去。劍爪相交之時,天空一柄金色光芒化作的巨劍直直落下,將八尾屠震得身形恍惚。它一躍退出好遠,驚恐地向沼澤深處逃走了。

「菲莉娜!」一男一女兩個騎兵從遠處奔來,「怎麼了?」

溫斯頓循著聲音望去,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沼澤的邊緣,外面是一片陽光大好的丘陵。

被叫做菲莉娜的金髮女人對騎兵擺擺手,轉頭看向溫斯頓,說:「小傢伙,從穆赫利亞來的?」溫斯頓獃獃地望著她。

「跟我走吧,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菲莉娜一伸手,自己先上了馬,卻發現溫斯頓無動於衷:「嗯?」

溫斯頓漲紅了臉:「它……它殺了我媽媽,而我……剛才竟然逃了!」溫斯頓流下眼淚,表情卻很倔強,「我要殺了它!報仇!」

「哈!不錯,不愧是我們穆赫利亞的男人。」菲莉娜將一包乾糧、一柄短劍扔在了溫斯頓跟前,「去吧!它現在虛弱得很,不足為懼。你記住,那邊的山頭上,能看見我和我的部隊,那裡多得是和你一樣遭遇的孩子。報完仇後如果無處可去,我們隨時歡迎!」說完,雙腿一夾,駕著馬與兩個騎兵絕塵而去。

溫斯頓擦乾眼淚,撿起短劍和乾糧,望著八尾屠逃走的方向,眼裡閃現出殺意。

四、

八尾屠驚訝,它張開的嘴再也探不下去,呼吸也開始有些困難。

溫斯頓一隻手掐住八尾屠的脖頸,如山石一般,使它再也進犯不了分毫。

「你可知道,我媽,喬俊環,當時已經一百一十九歲了?」溫斯頓突然淡定地問道。

八尾屠有些詫異,不知道身下這個少年說些什麼奇怪話。

「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講述者,而我,是這個世上最後一個知道你存在的人。」溫斯頓一點一點起身,八尾屠卻似乎渾身無力,完全無法阻擋。

「我知道此時你弱得連一個小孩都抵擋不住,你的故事由我來編寫,你的能力由我來決定,知道嗎?」溫斯頓站起身,將八尾屠高高舉起。八尾屠表情痛苦,不停變換著臉面,發出不同聲音的怪叫。

「現在,我要替她報仇了。」溫斯頓用另一隻手抓住八尾屠的上顎,用力一撕,八尾屠的頭部便被扯下,烏黑的血液濺滿牆壁。

溫斯頓扔下八尾屠的身子,喘著粗氣。樹屋的牆壁亮起了一個個金色魔法符文,那是溫斯頓事先畫好的,他知道要除掉一個信仰造就的怪物沒那麼簡單。

果然,樹屋開始顫動,地上的八尾屠身體突然炸裂,一個八頭長蛇的靈體鑽出,迅速佔滿了整間屋子,瘋狂扭動。溫斯頓匍匐身子,找到開關,一掰,地板打開,溫斯頓從暗門遁出,落在了樹屋底下。

頭頂的樹屋抖動得更加劇烈,裡面傳出不同聲音的哀嚎,聽起來慘烈異常。樹屋的縫隙透出越來越亮的光芒,緊接著,整個樹屋開始縮小,將哀嚎聲壓縮得也越來越小。最後樹屋凝結成一個光點,再次炸開,強烈的光芒充斥了整個沼澤地。

幾分鐘後,轟鳴聲與強光漸漸消失,溫斯頓鬆開遮住眼睛的手,看到四周已經不再有瘴氣,粘濕的沼澤地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乾涸。他知道,八尾屠徹底消失了。

溫斯頓突然有些失落,為一件事等待了那麼多年,解決的過程卻如此短暫。

外面的世界他從未見識,在喬俊環的描述中,那裡危機四伏,要時刻保持警惕才能僥倖生存。然而,在溫斯頓看來,目前封禁魔法的穆赫利亞已不再有他的容身之處,相較之下只會更難活命。思緒至此,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沼澤的邊界。

他突然看見遠方的丘陵落下了金色的陽光,一掃陰濕帶來的頹靡,給人以希望和力量。溫斯頓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的短劍,短劍的劍柄處有雄鷹的紋飾,材質摸起來十分溫潤。

「菲莉娜是吧。」溫斯頓有了新的想法,他整了整已經破爛不堪的衣冠,希望八年的時光沒有改變一切,還留下了點什麼。

「希望還不遲。」溫斯頓想著,大步朝著遠方金色丘陵的最高處走去。

—END—


湊個熱鬧,看過的朋友就不要用看了

(完)

 老媽讓我去賭場把老爸喊回來,說都一大把年紀了還那麼瘋。我勸老媽說老爸好不容易有個興趣,就讓老爸賭唄,想當初老爸也是靠賭起家。老媽說是和貔貅金叔叔賭,於是我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賭場。

  

  當我到後老爸已經收手,正在和金叔叔閑談。老爸見到我後讓我跟金叔叔問好,於是我乖巧地道了聲叔叔好。

  

  「好好好。」金叔叔顯得很是激動,看我的眼神也很炙熱,讓我有點慌。

  

  「你們父子聊,我先過去陪龍王敘敘舊。」金叔叔又看了我眼才離開。

  

  莫非有斷袖之癖?我想。畢竟我們麒麟一族那麼帥,把自己這種癖好展現出來也是正常。

  

  我還沒來得及向父親證實這件事就聽到父親訴慘。

  

  「輸完了啊!全輸了。」

  

  「不怕,咱家底還在,以後不賭了,還夠生活。最重要是咱們人還在,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我安慰道。

  

  剛說完就看見父親一臉便秘的表情。

  

  「怎麼了?」

  

  「為父把你給輸了。」

  

  要冷靜,我想,面前是我的父親,有血緣關係的生父。卧槽!我想到貔貅看我的眼神我就忍不了,刀呢?刀在哪?我要大義滅親。

  

  「不過還是很美好,他們一家不差錢,你過去以後也不用父母操心。」

  

  我還在找刀。

  

  「你金叔叔長得也帥。」

  

  其實不用刀也行,直接拿角頂。就在我快要頂到父親時,父親把剩下半句話說出:「他女兒肯定好看。」

  

  「他女兒?」

  

  「對,我把你輸給他當女婿了。」

  

  我停下動作,替父親整了整髮型。其實也不錯,現在對象多難找,金叔叔長得那麼帥,基因肯定差不了。

  

  1

  我在收拾東西,上至增加靈力仙丹,下至治拉肚子草藥,吃的穿的被我隨意揉在一起往包袱里塞。畢竟時間緊迫,這次不逃我一輩子就毀了。

  

  桌上有我給父母留的封信:原諒兒子的不告而別,待我修鍊到不被脅迫時我會回來。還有,老爹,我恨你!

  

  前兩天父親與金叔叔約好今日把婚期定下,我的時間非常緊迫。原本我對於這件事一直是笑嘻嘻,直到見到對方的照片。長得什麼樣呢?一言難盡。

  

  我是真的想知道金叔叔對象是什麼模樣,使得他顏值硬生生沒能把女兒拉正。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對不起,我太膚淺,配不上愛女。於是我選擇逃避。

  

  我逃到了人間。

  

  城池裡熱鬧非凡,比之天上冷清讓我喜歡的多。

  

  買了串糖葫蘆,遊逛著街。我聽說書人講才子佳人的故事,看雜耍戲猴。

  

  單身不好嗎?我想,世間如此多的幸福。

  

  一轉身就看到了她。

  

  不好。

  

  

  2

  我一直認為一見鍾情只是見色起意,就在今天,我見色起意了。我想娶她,和她在一起生活。想和她度完剩下的時光,想老了時候她在身旁,想生好多好多的孩子。

  

  我往前走,想對她說出我的想法。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突然衝出的一群人把我撞開。

  

  「喂,兄台!」我沖前方人喊,「表白也要講究個先來後到啊!」

  

  只見前方人統一從腰間抽出長劍。

  

  「沒必要這麼絕吧?你先,你先還不行嗎?」

  

  沒人理我,拔劍向女子。

  

  我躍了上去,擋在女子面前。咬了最後一顆糖葫蘆,拿著竹籤上前。

  

  後面有點血腥,我就不說了,說多了都是馬賽克。我就說一句,人間不能隨便用法術大家就知道結果。多虧她哥來的及時。

  

  我被帶到府里養傷。

  

  女子姓林,名青蕁。父親乃當朝丞相。

  

  我喜歡這種劇情,一般情況下就是窮小子戀上富家千金,兩人經歷艱難險阻後在一起。但我是誰?麒麟一族的血脈啊!用得著這樣嗎?

  

  用。

  

  第二天下人過來詢問我消息時我竟不知該如何回答,虧我看過的小說多,立刻套用了主角模板:是一個孤兒,從小跟師傅在上山生活,如今下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正當我為自己機智暗暗得意,對方一句話差點噎死我。

  

  「那你武功怎麼差?」

  

  「意外,都是意外。我主學文。」

  

  然後我就被留下,在通過考驗後教小姐讀書。因為小姐想學,而如今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都有傲氣,不願為女子教書,便宜了我。

  

  和想像中教書逐漸交流感情不同,林青蕁與我隔著一道紗簾,並且旁邊跟隨著兩位婢女。

  

  氣得我把書本差點咬肚裡。

  

  3

  饒是在這種情況,我還是想出了辦法。教書時我故意講些才子佳人故事,昨日講牛郎織女,今日講梁山伯與祝英台,明天講潘金蓮與……咳咳,錯了。

  

  府中小姐院子本就沒幾個男性,如此之下芳心萌動只能對我。我為自己想法暗自得意。

  

  「先生,先生。」婢女過來對我說,「小姐邀你過去一趟。」

  

  不知是否我眼花,總感覺婢女看我的眼神含情脈脈。

  

  到達後小姐正在品茶,一個人坐在那,也沒有屏風遮擋。

  

  「先生來了?請坐。」

  

  我立刻乖巧坐在胡椅上。

  

  小姐替我斟茶,我激動得不能自已。

  

  「你也知道,院中就你一個男子,因此有些話只能找你說。」

  

  我更激動了,恨不得拍著胸口保證,只要你說嫁我就準備彩禮。

  

  「我想……」

  

  「不用說了,我這就去準備!」當我說完這句話看到小姐有點懵,這也是正常,畢竟像我這樣有擔當的男子的確不多見。

  

  「那麻煩了,多帶些乾糧和衣物。」

  

  「帶那幹什麼?」輪到我有些懵了。

  

  「外出時用啊?」

  

  「敢問小姐叫我來所為何事?」

  

  「陪我外出尋人。先生,你臉色怎麼有些怪?」

  

  「沒事,吃壞肚子而已。」

  

  「先生要注意身體,咱們明日午時出發。」

  

  其實想想還是很美好,畢竟我與小姐單獨外出,就我們兩個。

  

  我去準備了,有了一次逃跑經驗後,這次收拾得又快又好。

  

  翌日午時。

  

  從林府側門溜出來兩個人。

  

  「小姐。」出了府後我詢問,「咱們要去哪找?」

  

  「在外面別叫我小姐,叫我青蕁就好。」青蕁從我背包里抽出把長劍塞腰間,「去長許。」

  

  此去路途遙遠、道路險阻,但身旁有佳人相伴也不覺得孤單。

  

  一路與青蕁敘話,發覺她其實是個活潑的女生,在離了府後像是離籠的鳥,歡快活潑。

  

  「青蕁。」夜裡我生火叫她,「孤男寡女哦!」

  

  只見她帥氣的耍了個劍花。

  

  「所以說你要保護好我。」我立刻補上一句。

  

  「放心,有我在。」青蕁拍了拍我肩膀。暖暖的,很貼心。

  

  聽著火燒樹枝的聲音,緩緩睡去。

  

  中途醒了過來,天空還是漆黑。青蕁坐在火邊看著星空。

  

  女孩子嘛,可以理解,我移了過去。不知道青蕁是第一次出來不適應還是思念父母。

  「看什麼呢?」我找了個老舊卻實用的開場白。

  「看星星。」

  就等著這句,我指著星空想給青蕁講講天上各種故事。

  「你看,這是……」

  「紫薇星,吉星,逢凶化吉,祛百疾,解百厄。」

  …

  「我父親從前任職過欽天監。」

  「哦,果然是虎父無犬女。」

  「那時候父親每日下朝回來會抱我,會教我這些知識。隨著父親官職越來越大,他也越來越忙,再沒有這樣對過我。」

  「也許是你現在長大抱不動了,知識你也都知道。」

  氣氛冷下來,我好像說錯了話。

  「休息,天亮還要繼續趕路。」

  三天後,長許到了。

  我不清楚兩座城池間的差別,對我而言都一樣。一樣的繁華,一樣的熱鬧非凡。重要的是,一樣有她在身旁。

  「就此別過吧。」

  聽到青蕁這話我一臉懵逼。

  「為什麼?你這就把我拋棄了?」

  「前方很危險,父親就是怕我受傷不讓我去我才溜出來的。」

  「那我也去,我不管,你不能拋棄我。」

  「你一個文弱書生,我施展不開。」

  「不管,你不能始亂終棄。」

  「那你跟緊點。」

   路上我得知青蕁所找的不是人,而是一頭凶獸,窮奇。

  「我的姑奶奶,你找它幹什麼?它可是最喜歡吃人。」

  「怕了?那我自己去。」青蕁撇了我一眼。

  「我怎麼會怕,我是擔心你好不好。為什麼非要找它?而且窮奇居無定所,你怎麼知道它在這?」

  「我要報仇。」

  似乎是主角的宿命,我都知道青蕁的下一句話是什麼。

  「我母親就是被窮奇殺害的,我觀天象查出窮奇今日在此,為虛弱期,我不能放棄這來之不易的機會。」

  「我會幫你的。」

  「謝謝。」

  「我是認真的。」

  「知道啦。」青蕁笑的很開心,「你有這份心我就知足了。」

  我知道青蕁不會信,不過不礙事,等會她就知道了。不能對人類使用不代表不能對窮奇使用。

  我想著,走在青蕁前面替她開路。

  後腦勺猛的一疼,還好,我麒麟一族皮厚。我扭過頭,看到青蕁對我又是一下。我暈了過去。

  

  醒來時太陽正落山,身上蓋著一件衣服,旁邊落著一張字條。

  「很感謝你,不過想來想去還是不能讓你陪我冒險。這幾天多謝你的陪伴,你講的故事也很有意思。」

  真是傻啊!我想罵兩句,卻說不出口。

  「啊!」我化為獸身,將氣息放出。若是窮奇感應到肯定也會放出氣息,證明這裡是他的地盤。

  我感受到了,不遠處滔天凶氣。

  我躍了過去。

  我早說過,她是那麼美,以至於我第一眼變看到了她。她躺在一旁,身上帶著血跡。

  「我去你媽的!」我沖窮奇撞去。

  窮奇沒料到我一來就動手,被狠狠撞了一下。

  「你幹什麼?我和你們麒麟一族可沒有仇。」

  「去你媽的!」我又撞了過去。

  「後生崽,你不要惹我!」窮奇躲開說。

  「去你媽的!」我又撞了過去,我似乎只會說這一句話,滿腦子都是漿糊。

  窮奇怒了,一口咬在我脖子上。我掙脫開來,幾片鱗片跌落,血流不止。

  我頭用力一擺,狠狠地撞到他腦袋。窮奇愣了下,趁此我拿爪子抓其腦袋,窮奇反應過來翅膀扇在我身上,又是幾道血印。

  除了開頭幾下,我就是被窮奇壓著打。也正常,畢竟窮奇活了那麼多年,要是輕易被我一個後生打敗也不可能活那麼久。

  可我依舊不放棄,哪怕只能咬下來一塊肉我也要咬。畢竟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事情。

  「你有病吧?」在我又一次被扇倒在地後,窮奇疑惑地問。

  我不回答,只是又一次衝鋒。

  利爪刺到我肉里,狠狠壓著我。我渾身沒了力氣,站起不來。

  「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很能沖嗎?」

  翅膀刺在我身上,快要穿透身體。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就這樣吧,我想,就這樣吧。

  「放開我兒子。」一陣風從我身上刮過,窮奇被掀翻在地。我看到老爸和老媽趕了過來。

  老爸拉著窮奇到一旁打鬥,老媽來到我身邊。

  「我的兒子哦。」老媽摸著我的頭掉眼淚。

  「媽,媽。你有沒有辦法救活她?」我湧出一絲希望。

  老媽看了看青蕁搖了搖頭。

  「媽,媽,你再看看說不定有辦法呢?不行咱們去找龍叔叔,他那不是有葯嗎?」

  「傻孩子,她早已死去多時,救不活的。」

  聽了這話我感覺渾身冰涼。好冷,卻沒有人能溫暖我了。

  我拒絕了母親帶我回去的建議,我說我為她下葬完後自己會回去。

  為她下葬那晚下雨了,我沒有回府見其父,我想哪怕她父親當做她外出遊玩走失也有點希望,更多的是不敢去面對。虧我還說我會幫她,幫什麼?我就是個大傻逼。

  

  4

  府里張燈結綵、喜氣洋洋。我一身白衣走了進去。

  「這誰?不知道今日少爺訂婚日子嗎?」管家嚷嚷,走近一看到我熄了聲,「少爺。」

  我沒理,走了進去。

  「兒子啊,今天訂婚你穿這樣算什麼事?」

  「愛訂不訂,不訂最好。」

  「親家!」金叔叔的聲音遠遠傳來。

  「叔叔好。」清脆女聲緊跟其後。

  我聽到聲音扭頭過去,看見她笑意盈盈的站在那。

  

  尾聲

  「媳婦,你當初是怎麼想的?為了整我布那麼大的局。」

  「誰讓你逃婚,我一個女孩子很沒有面子好不好?而且我對你還心軟了,不然你以為叔叔阿姨是誰喊來的?」

  

「逃婚也不能怪我啊?我和你之前又沒有感情基礎,再說照片……對了,照片是怎麼回事。」

「誰知道你從哪找的照片。」青蕁揪著我耳朵說,「還有,我是貔貅不是饕餮,你是不是傻?亂要照片。」

「疼疼疼。」

在我痛叫聲中,青蕁鬆了手。

  「嘻,就知道媳婦對我最好,來,親一個。」

  

  (完)

  希望能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帶給大家一種溫暖的感覺~

  

  

  


二.九尾狐

1.

推開門。

電視聲音很大。

沙發旁是一地的薯片包裝袋。

我俯下身子換鞋,隨口說道:「今天出門晚了,只有豬肝。你將就一下吧。」

電視的聲音在一瞬間靜止。

偌大的家中,頓時只剩下淅淅索索的聲音。

等我換好人字拖再抬起頭時,沙發上已經蓬起了一大團毛絨絨的銀色尾巴。

嬰兒般的少女音從這團尾巴里傳出:「嚶,豬肝誒,超難吃的。」

我走過去,揉了揉小九的頭,說:「將就一下啦,今晚要帶你去吃燒烤,不吃肝你就沒法化形……你說別人要是看到大尾巴狼蹲著吃烤串,不得嚇死?」

小九嗷地叫了一聲,打飛我的手,道:「呸!你才大尾巴狼,你全家都大尾巴狼!我可是正兒八經的九尾狐!」

說著,沙發上那團巨大的銀色尾巴緩緩舒展開來,根根分明——正是九隻尾巴。

小九低頭嗅了嗅豬肝,又瞄了瞄一旁的薯片包裝袋,委屈兮兮地抬起頭:「要不是看在燒烤的面子上,我才不會吃豬肝咧。」

我沖她笑了笑:「小姑奶奶哦,你就快點吃吧。」

小九這才閉上眼,緊鎖眉頭,吞中藥似的大口吞了豬肝。

九隻尾巴如同花朵逆向開苞一般,包裹住小九嬌小的軀體,接下來,只要十秒鐘不到的時間,就能完成由九尾狐到人的化形了。

我掏出手機,掃了一眼時間。

2017年7月6日。

是國際接吻節。

也是我和小九認識的一個月紀念日。

2.

一個月前。

深夜。

窗外繁星點點,是個適合寫稿的夜晚。

要知道,所有截稿日的前一天晚上,都是適合寫稿的夜晚。

我拼了命地敲鍵盤,只是偶爾才起身去冰箱換一罐啤酒。

當喝到第三罐啤酒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椅子旁邊多了一團銀色的東西。

好像是一隻大尾巴狼。

我揉了揉眼,以為是自己喝多了,沒有再多看,又埋頭繼續寫稿。

誰知,腳邊那大尾巴狼竟然開口說話了:「你這人的肝怎麼這麼不健康啊?」

我被逗笑了,回道:「天天熬夜肝稿,能健康才奇怪呢。」

大尾巴狼用爪子劃拉了兩下我的人字拖,小心翼翼地說:「你……你不怕我?」

我心無旁騖地敲著鍵盤,隨口道:「怕你幹嘛?」

大尾巴狼道:「我,我可是食人肝臟的九尾狐誒!」

我一愣。

半醉半醒的酒意瞬間消散。

低頭看去。

大尾巴狼正倚在我的腳邊,沖我露出了兩顆超凶的小虎牙。

一聲驚呼隨即迴響在這片星空之下——

「卧槽,大尾巴狼!」

3.

回過神來,小九已經化成了人形。

我便收起手機,下意識地盯著她看。

剛好及腰的長髮,精緻可愛的臉蛋,白皙細膩的皮膚,凹凸有致的……

一團黑影擋在我的眼前。

「你耍流氓!認識這麼久了,還看我光身子!害不害臊啊你!」

我順勢抓住她的手,笑道:「是你不穿衣服,還問我害不害臊?」

小九紅了臉,嚶嚶嚶地掙脫開我的手,逃去了卧室。

看著她的背影,我哈哈大笑。

4.

星空璀璨。

我拉著小九的手,踩著人字拖,啪嗒啪嗒地走在亮黃的路燈下。

「你看,今天的星星很漂亮,別的地方可看不到哦。」

小九切了一聲:「還不是因為你住的太偏。市中心保證一顆星星也看不到。」

涼爽的晚風吹來。

我忍不住笑了笑,捏緊她的手,又說:「要不是我住的偏,你當初又怎麼會看上我呢?等我以後小說出版賺錢了,就帶你去看這世上最美的星空。」

小九沒有說話。

我側過腦袋,看向馬路內側的她:「怎麼,不信?」

小九氣鼓鼓地說:「就你寫的那辣雞小說,能賺得到錢我管你叫爸爸。」

看著她生氣的模樣,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小九:「笑屁啊!」

我:「你還在生豬肝的氣吧哈哈哈,小氣鬼啊你,怎麼這麼記仇!」

小九別過腦袋:「哼。」

突然的。

我的心臟悸動了一下。

亮黃色的燈光投映下,幾道影子交錯在一起,隨著我們的前進而時長時短。

漫天繁星沖我眨著眼,像是在暗示些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

閉上眼。

悄悄親在了小九的側臉。

又慫兮兮地不敢親太久。

出乎意料的是,小九這次沒有罵我耍流氓。

兩個人心照不宣地繼續走著,彷彿剛剛那個吻只是一個夢境。

5.

我和小九的關係其實一直都很曖昧。

除去剛認識的那幾天,彼此之間還有些陌生人的拘謹,到後來,就完全放開了。

她會趴在沙發上看電視到很晚,餓了就吃我的薯片,渴了就喝我的啤酒,一點不跟我客氣;

而我則毫不顧忌地不關門上廁所,懶得洗的襪子和內褲更是乾脆不洗了,等到她受不了時自然會替我處理。

她負責替我這個死宅收拾家務,我負責寫稿掙錢養她吃喝。

偶爾要帶她出門,還得提前買好鵝肝,她吃了肝臟才能化形半天的時間。

我沒有靈感時,她會和我聊她這幾十年來都經歷了些什麼,而她睡不著時,則會拽著我的褲腿鬧著要聽睡前故事。

兩人分工明確,一切井然有序。

還好我這人沒什麼朋友。

要不然肯定會有人認為我戀愛了。

其實。

我還挺想有人來問:「你們倆在一起了?」

如果我不回答的話,小九會給出怎麼樣的答案呢?

是會一如既往地不正經:「沒有啦,我和小白只是父子關係啦,我是父親他是兒子」,還是會難得深情一次:「是啊,我就是和小白在一起了,咋了」?

我不知道答案。

所以這一吻之後,我選擇了沉默。

而她,恰好也選擇了沉默。

6.

燒烤攤就在不遠處。

行道樹下的陰影里,卻突然竄出了一個白鬍子老頭。

老頭神秘兮兮地湊到我身邊,儼然一副江湖術士的口吻,對我說:「小夥子,這女人是個狐狸精,我勸你還是離她遠點好。」

我皺起眉,打發叫花子似的把他推搡走了。

小九問:「你沒被嚇著吧?」

我說:「沒事。」

小九又問:「他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我做著深呼吸,擠出笑,說:「沒什麼,神經病說的話而已。」

小九踮起腳,摸了摸我的頭:「乖。」

沒有多久,我趁小九不注意,摸了一把她的屁股。

小九尖叫起來:「臭流氓,你不要臉!」

我對她比出噤聲的手勢:「噓,在外面呢,小點聲。」

小九這才閉上嘴巴,惡狠狠地掐了一下我腰上的肉。

我疼得齜牙咧嘴。

心裡卻在想另外一件事:

狐狸尾巴既然沒有露出來,那老頭又是怎麼知道的?

7.

烤翅,烤茄子,烤韭菜,烤扇貝。

脆骨,羊肉串,小龍蝦,再加上啤酒。

這就是夏天所能享受到的極致盛宴了。

小九吃得滿心歡喜,面頰緋紅,唇間油膩,仍不忘問:「老闆,你這邊賣不賣烤肝啊?」

老闆撒著孜然,頭也不回:「烤腰子倒是有,要不要來一盤?」

於是小九的臉變得更紅了。

我喝著啤酒,笑出了聲:「你臉紅什麼?」

小九:「我我我喝醉了不行啊?」

我哈哈大笑,把她那邊的酒也拿到自己這邊:「行,那我替你喝。」

小九:「你慢點喝,這才多久啊,你就喝了四五瓶了。」

我笑笑,搖了搖頭。

有心事的人往往要喝很多酒才行。

誰都知道啤酒喝多了,胃不舒服。

但不喝酒,心不舒服。

我知道人和妖註定是不會有結果的,可我心裡最深處的那個地方,有個聲音卻像種子發芽一樣,怎麼也擋不住。

那個聲音告訴我,喜歡就要大聲說出來,憋著憋著就會錯過了。

酒勁漸漸了湧上來。

這是我從來都沒有過的經歷。

平日里熬夜寫稿,喝再多的酒我也只會感覺精神亢奮,而今天我卻覺得有些暈。

隔壁桌的談笑聲漸漸變小,頭頂的星空逐漸黯淡,整個世界都在一點一點縮小。

我的眼中很快就只剩下了小九。

我想問她:「小九,你喜歡我嗎?」

可話到嘴邊,卻成了:「小九,你以前有喜歡過別的男生嗎?啊你別誤會,我就這麼隨口一問,沒有別的意思,你別瞎想。」

小九挑起眉,放下手裡的小龍蝦:「你在懷疑我什麼?」

忽然之間,酒意退去,世界又恢復了正常。

星空照常旋轉,隔壁依舊推杯換盞。

我空張著嘴,口乾舌燥:「沒,沒……我沒那個意思……」

8.

小九安安靜靜吃完了所有的食物。

然後望向了我。

安靜得可怕。

就在這樣的可怕氛圍里,小九緩緩開口,道:「那個老頭的話,我全聽見了。我的耳朵很靈的。」

我沉默著。

小九說:「你那個時候摸我屁股,就是為了看我的化形有沒有露出破綻吧?」

我只能點點頭。

她的聲音很冷。

和平日里嘻嘻哈哈的不正經有著天壤之別。

小九說:「狐狸精只有兩個意思,在排除一個後,你就忍不住想,我會不會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猜得對嗎?」

我支支吾吾地開口:「小九,我……」

小九打斷我的話,接著說:「和你認識這麼久了,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因為別人的一句話,你就要懷疑我?」

酒勁退去之後,晚風也冷了許多。

我打了個哆嗦,口不擇言為自己辯解道:「小九你聽我說,歷史上,九尾狐都是災惡的象徵……比如蘇妲己什麼的……所以我也不是……」

話沒有說完,我再也不敢說下去了。

小九的眼神冷得可怕。

她奪過我的啤酒,仰頭噸噸噸喝完。

然後啪地拍在桌子上。

她的手拍紅了。

眼睛也紅了。

又一陣晚風吹過。

她吸了吸鼻子,緩緩說:「小白。我跟你說,在今天之前,我的確遇到過很多男生。」

我的求生欲使我忍住了嘴裡的「看吧我就說嘛」。

小九接著說:「九尾狐為了化成人形,不得不吞食人類的肝臟,我也因此遇到過很多男生。」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燒烤攤老闆開口剛要說話,就被小九的眼神嚇跑了。

小九說:「在遇到你之前,我已經吞食了99個肝臟,只要在吞食一個,我就可以永久保持人形了。可是,我卻偏偏遇到了你。」

我手足無措:「小九,別哭好不好……都是我不好……」

小九瞪了我一眼:「你別插嘴。我本可以趁你睡著偷偷吃掉你的肝臟,可我沒有。」

我的求生欲又一次使我沒有把「我的肝都用來熬夜寫稿你當然吃不到」這句話說出口。

小九通紅的眼眶變得有些反光,她說:「有那麼多的機會,我都可以吃掉你,來成全我自己……可我沒有。一開始我想不通,後來我才意識到,原來是因為我喜歡上了你。」

風中,她的嗓音有些顫。

我被風吹來的煙熏迷了眼。

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9.

「人和妖是沒法相愛的,這個道理幾千年前的人都懂,可我卻不懂。」小九笑著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像你說的那樣,雖然不能白頭到老,好歹也能禿頭到老,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我最信任的人居然會懷疑我是不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我結結巴巴地解釋:「小九,小九,你聽我說……」

小九對我比出噤聲的手勢。

然後接著喝酒。

一直到後半夜,大街上再也沒有半個人影,老闆快要收攤的時候,小九才放下酒杯。

她踢開一地狼藉,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今晚我就不回家了。」

她朝著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不對。以後我也不回家了。」

路燈下,她那短短的影子一點點變長。

小九離開了我。

老闆問:「小夥子,你沒事吧?你女朋友已經先走了。」

我捂著心臟的位置,張開口,卻發不出半個音節。

冷風呼呼地灌進我的胸膛。

真的很冷。

10.

小九走之後,我消瘦得很快。

因為生活不規律的緣故,身體乏力,頭髮也掉得很快。

每天早上刷牙時,鏡子里都會浮現出那個夜晚的畫面——

小九笑著和我說:「我以為我們可以像你說的那樣,雖然不能白頭到老,好歹也能禿頭到老……」

你看。

現在的我已經快要禿頭了。

可是能夠陪我禿頭到老的人卻被我氣走了。

對不起。

都是我不好。

可是道歉有什麼用呢。

離開的人永遠也不會因為一句道歉而回頭。

11.

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

一開始以為是熬夜的正常情況,拖了很久都沒去醫院檢查。

直到有一天,右肋附近忽然疼得受不了。

我蹲在牆邊,大口大口深呼吸,恍惚間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掉了。

二十幾年的記憶湧上心頭,可縈繞著揮之不去的,卻還是和小九相處的那一個月時光。

等到痛感消退,我才意識到天已經黑了。

濕透的衣服告訴我:我還沒死。

我摸了摸疼得要死要活的右肋,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這是肝臟的地方。

聯想起小九曾經說過的「你這人的肝怎麼這麼不健康啊」,我的全身立馬起了雞皮疙瘩。

該死。

又想到了小九。

我該忘了她才對。

12.

後來的那幾天,我記不得是怎麼過的了。

日子渾渾噩噩。

只記得醫生和我說:「肝癌晚期,還有半年時間,把遺憾都了結了吧。」

我沒有把查出肝癌的消息告訴父母。

他們大概還覺得我在上一份體面的班,掙著可觀的薪水呢。

要是我把這事告訴他們,那我其實一直都在寫小說的事不就暴露了嗎?

從小他們就不支持我寫小說,發現一本撕一本;後台發現我寫在電腦里,乾脆就沒收了我的電腦。

我讓他們失望了太多次。

我不想讓他們再為我操心。

我也沒有告訴任何朋友。

因為我本來就沒有朋友。

我取出銀行里的存款,這本是我準備用來和小九一起旅遊的錢。

然而,物是人非,現在能去旅遊的卻只剩我一個人了。

13.

半年時間,我一個人環球旅行。

去到過湛藍的愛琴海,見過那裡耀眼的明月;也去到過美麗的斐濟島,吹過那裡有著腥氣的海風;還去到過極地,看過那裡驚心動魄的極光。

極光真的很美。

用再多的語言去描述,都會顯得蒼白無力。

可我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小九,你看,我以前說要和你一起看最美的星空,我真的沒有說大話。

我真的看到了。

而你又在哪兒呢?

我也吃過很多的異國食物,泰國的冬陰功湯,希臘的穆薩卡,極地的生魚片。

可我最懷念的卻是盛夏的燒烤攤。

一個人旅行,真是沒意思。

我回到了家鄉。

落葉總是要歸根的。

最後的時間裡,我躺在床上,等待著死神降臨把我帶走。

曾經這個屋子很擁擠,雖然只有兩個人,但卻充滿了歡聲笑語;

現在這個屋子很冷清,從下床到門口只要五步,但卻冷得像兩百平米的豪宅。

我越來越喜歡聽《安河橋》這首歌,從早到晚能聽兩百多遍——

「我知道那些夏天就像你一樣回不來。」

「我也不會再對誰滿懷期待。」

「我知道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遺憾。」

「所以你好,再見。」

14.

夢裡。

我夢到小九回來了。

她溫柔地拉著我的手,對我笑。

我說:「你回家啦。我在等你呢。」

她說:「你都會好起來的。」

我緊緊抱住她。

就像溺水的人抱著虛無縹緲的稻草,不肯鬆手。

她是我最後的念想。

淚水滴落在我的肩頭。

有些發燙。

小九泣不成聲,和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點點頭。

夢醒來。

小九果然沒有回來。

屋子裡空蕩蕩的。

我的心也空蕩蕩的。

很難受。

枯坐在床上很久,隨著陽光投入屋內,我才逐漸意識到:

我的身體狀況竟然恢復了。

這是迴光返照嗎?

我興奮地跳下床,伸展著四肢,還能活蹦亂跳的。

又去了醫院檢查,醫生說我沒有什麼癌症晚期。

我有些恍惚,分不清現在到底是現實,還是夢中夢。

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直到我回到家。

推開門,打開燈,低頭換鞋。

再抬起頭時,沙發上多出了一道銀色的影子。

影子撐開尾巴。

我眯著眼,數了一數,一共有八隻。

完。

《山海經》云:「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者不蠱。」

一.畢方

1.

我生來皮膚上便冒著火焰。

算命先生說,這是凶兆,必會夭折。

爹娘聽信了算命先生的話,從此對我冷漠如生人。

他們哪知道,我早已開了靈智,通曉人情世故。

我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卻沒有說一句話。

2.

在我一歲的時候,家裡又添了一個妹妹,喚作畢元。

從此,爹娘便再也不管我了。

每天對我不理不管,有時候甚至連三餐都顧不得我。

而我餓急了、眼前發黑的時候,便只能自己外出覓食。

可年幼的我,哪能找到食物呢?

村頭走到村尾,也不過是討些百家飯吃。

一開始的時候,村裡人都可憐我,分來些食物於我,讓我不至於餓死。

可漸漸的,他們厭煩了我。

就像打發叫花子、趕蒼蠅一樣趕我走。

那一雙雙眼睛彷彿在對我吐著信子:「你怎麼還不死?」

於是,我越來越少外出討食。

3.

妹妹漸漸長大,他問我:「哥哥,你怎麼越來越瘦了?」

我摸摸他的小腦袋,笑說:「哥哥這是減肥呢。」

她揚著臉看我,眼睛睜得大大的:「哥哥,我不要你減肥,你要多吃點,才能保護我。」

我啞然失笑。

前些日子,她做噩夢被嚇醒時,我曾說過「別怕,哥哥會保護你一輩子」,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在心裡呢。

那日之後,妹妹總是把自己的飯勻給我些,讓我不至於餓到頭昏眼花。

4.

可爹娘還是發現妹妹的小動作,因為她瘦得很明顯,而我卻不再變瘦。

爹娘皺眉。

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吃人血的毒瘤,滿是厭惡。

我對妹妹說:「妹妹,以後要照顧好自己啊,哥哥估計要離開你一段時間了。」

妹妹問:「你要去哪?哥哥,我不要你走嘛……」

我苦笑,摸了摸他的腦袋,不說話。

5.

幾日後,爹娘又請來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說,村北山裡有一妖物,近日必將覺醒,而覺醒後必將毀了這個村莊。

爹娘問:「可有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對答如流:「唯有獻祭童男一名才可。」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向我看了一眼。

我牽著妹妹的手,心中毫無波動。

當日,爹娘把我送入深山,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

而妹妹則哭著鬧著不讓我走。

隱隱約約的,我聽見爹對娘說:「沒事的,畢元還小,等她再長大一點,她就會忘了她還曾經有過一個哥哥。」

6.

我無喜無悲,坐在山林里,眼睜睜地看著夜幕降臨,星月升空。

包圍我的是長久的清冷與寂靜。

突然火光湧現,一時間明亮如晝,我的影子映在眼前。

我回頭看去,一個渾身著火的人正好奇地打量著我。

我問:「你是妖怪嗎?」

他說:「我不是。我是神仙。」

我說:「哦。我在等一個妖怪來吃我。」

然後,我就不再理他了。

他圍著我走了幾步,火焰的溫度頓時從四面八方向我湧來。

他說:「有趣,有趣。做我的徒弟吧。」

7.

師父教會了我操縱火焰的方法。

他說這叫做災惡之火,能焚盡天下一切不義。

我將口訣記在心中,卻怎麼也召不出師父那樣的火焰。

師父說:「不急。等你有一天絕望的時候,就會領悟了。」

我沒有問,為什麼他能召出這樣熾烈的火焰。

我說:「我現在就很絕望。我完全不知道活著有什麼意思。」

師父看著我,搖了搖頭。

欲言又止。

8.

師父說:「我養不起你了。你走吧。」

我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個頭。

黎明之時,我下山了。

在從前的家中逗留許久,透過紙窗,我看見妹妹睡得很安心。

我鬆了一口氣。

正要離開時,早起干農活的爹撞見到了我,大叫起來:「你你你怎麼活著回來了!」

我不知該怎麼解釋,只是跟他久久對視。

他看向我的眼裡,有著驚慌與恐懼。

哈哈,多好笑。

我和他還曾經是父子呢。

9.

村民們見我活著回來了,一個個握緊手裡的農具,如臨大敵。

一個聲音說:「他怎麼沒死!」

一個聲音說:「他該不會就是算命先生口中的那個妖物吧!」

一個聲音說:「我們一起上,打死他!」

我被圈圈包圍,他們的聲音有如潮水,把我困在原地。

天地在旋轉,晨曦在燃燒。

村民們舉著鋤頭鐮刀向我撲來。

我被打得鮮血直往外涌,只是咬著牙,用通紅的眼睛盯著他們看。

不曾還手。

10.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生來就要收到歧視。

我更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親生爹娘也會對我冷若冰霜。

可當我看見親爹也舉起了鋤頭時,我竟然笑了。

我突然大笑。

爹的鋤頭打在我的胳膊上,一時間竟然忘記收回。

他詫異地看向我。

所有人都詫異地看向我。

我從他們的眼睛裡看到了熊熊燃燒的火焰,與晨曦交相輝映。

11.

師父說,等我絕望的時候,就能自如地召出災惡之火了。

我不曾想過到底什麼是絕望。

可既然如今我已經成了師父那樣的存在,我想,這大概就絕望吧。

普天之下,沒有一處地方可以容身。

不僅外人對我咬牙切齒,就連我的親生爹娘也恨不得殺了我。

哈哈哈。

好笑。

笑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12.

血液與淚水在烈焰中沸騰。

最後,滋滋的化為蒸汽。

我伸出手,隨意一揮。

火光衝天而起,燒得人睜不開眼。

死吧。死吧。

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對我這麼說。

我狂笑著。

火焰猛然爆發,狂風吹過,火舌直上雲霄。

我正要發力,在場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恐懼起來。

這時,木門吱呀吱呀地開了。

妹妹揉著眼睛,一下子嚇個激靈:「哥哥,你,你怎麼著火了?」

13.

我看著妹妹的臉,身上的火焰竟然緩緩消退。

她怯生生地說:「哥哥,你終於回來了……爹跟我說,你不會回開了。」

我走過去。

包圍圈隨著我的移動,頓時破開了一個口子,村民們紛紛退散。

我摸了摸妹妹的頭。

「這次,哥哥真的要走了。不要想我。」

妹妹眼淚汪汪地盯著我:「哥哥,你不要走嘛……說好了,你要保護我長大的。」

我微笑。

轉身。

「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我不殺你們。」

村民們啞口無言。

我點點頭。

14.

我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背後傳來「算命先生說的果然沒錯,原來他就是那個妖物,早知道就應該直接把他弄死」的聲音。

我充耳不聞,繼續向前走。

師父說,等我能夠召出火焰時,天下就再也沒有值得我挂念的東西了。

他讓我去雲遊四海,接替他的工作。

我問:「那師父你的工作是什麼?」

師父說:「懲處不義。」

我點頭。

之後,師父在烈焰中化為了一隻火鳥,一飛衝天,消失在天際中。

15.

後來。

我繼承師父的衣缽,四處懲處不義,每每遇見,便用這災惡之火焚燒不義之人。

人們口口相傳,說,有一個妖物是火災的象徵,到哪裡哪裡就會有災惡發生。

我沒有為自己辯解。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明明是不義之人有錯在先,我懲罰了他,為什麼反而是我被當做了災惡?

我不明白。

《山海經·西山經》:「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

未完待續…

還想看什麼神獸異獸的故事,可以在評論區說一聲,也許會寫


旁友,你有沒有聽說過「粉紅色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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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這樣一個心理學實驗,參與者被領進一個空房間獨自呆上一小時,實驗人員在開始計時前不斷暗示他們「不要去想一隻粉紅色的大象」。實驗的結果是,每一個參與者都表示,在這一小時之內,粉紅色的大象曾幾次出現在屋子裡。

這個實驗證明了心理暗示和思維活動對於人腦感官的作用。

不過心理學和我的故事沒有什麼關係,

我真的有一隻粉紅色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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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6月30日那天下午,我第一次看見那隻粉紅色的大象,地點是我小學門口賣玩具的小攤旁。

那天是我10歲生日。

和大多數人相比,我是幸運的。我的幸運在於,在我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形式主義的弊端--它把某一個普通的時刻和一種矯情的態度聯繫起來,讓你不斷用期待和想像去為那一時刻加持,直到失望深深擊潰你那弱不禁風的快樂。

所以10歲那年我已經學會了拒絕生活里的一切形式主義,比如,生日。

你當6月30日是生日,它就是生日;你不當6月30日是生日,它就是個普通的星期一。

星期一的白天無驚無喜,放學的時候我跟著人流走出校門口,還是向四周環顧了一下。

當然沒有人抱著禮物在門口等我;其實就算有人來接我,即便沒有禮物,我也是很開心的。可惜,沒有。

於是我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往小飯桌走。我通常放學後在小飯桌等待4個小時左右,在小飯桌阿姨一家吃過晚飯看完電視劇準備鋪床睡覺的時候,我媽差不多就回來接我回家了。

在往小飯桌走的路上,路邊小攤上一個什麼東西狠狠地拽住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隻巨大無比的數碼暴龍。

如果你是一位00後,那麼從8歲開始粉小鮮肉或者女團的你可能很難想像,一個人竟然會把一隻橘黃色的霸王龍奉為偶像。此時,這隻我曾在動畫片里無數次看到,在腦海中無數次想像過的偶像龍,就站在離我一米遠的小攤上,霸氣十足地張大了嘴巴沖著夏日金黃的夕陽。

我站在小攤旁邊,近距離地端詳著我的偶像。

卧槽它好帥。

我很想把它抱回家。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11歲生日不要禮物了,12歲生日也不要禮物了,13歲,14歲,...我他媽一輩子都不要生日禮物了。

數碼暴龍玉樹臨風的身軀下,貼著一張小小的價簽:

98元

嗯,我捏了捏口袋裡的兩枚硬幣。

所以說形式主義這種東西啊,要不得。

什麼他媽的生日禮物,看一會兒也是很好的。

我就這麼獃獃地站著,和偶像龍近距離地心靈溝通著,夏日的陽光把我的脖頸子曬得發燙。我想身出手去,摸一下偶像的小爪子,以了去我生日的心愿。

說時遲,那時快,數碼暴龍說話了。

呃,數碼暴龍當然不會說話,說話的是攤主,一個油汪汪凶神惡煞的中年男子

「哎,買不買?不買別上手!碰壞了你賠啊?」

我一哆嗦,臉就紅了。

本來應該離開,可是我捨不得。

攤主不好當著許多人的面趕我,只好裝作沒看見我,一邊招徠有錢的小主顧,一邊和旁邊的成年人閑聊。

「有的那小孩兒就是愛動手動腳的,天天擱這兒圍著,也不買,完了碰壞了也不賠,悄么聲地就走....」攤主乜了我一眼

「還有不少手腳不幹凈的...每個月都都不少啊...抓住了也不承認...怎麼教育的...」

心被狠狠地扯了一下。

10歲的我已經分得清什麼是批評,什麼是侮辱了。

「哎哎哎,不買你趕緊走啊,天天圍我這兒看,別人還怎麼過來啊,回家讓你媽給你拿錢啊,別擱這兒小偷小摸的...」攤主看我還不走,開始加大力度逐客了。

我的血液已經全部湧向了頭部,那時我的臉一定是粉紅粉紅的。

我看了一眼攤主醜陋的臉,想說點什麼又不敢,準備轉身離開。

然後

「嘭!」

一個比數碼暴龍更加巨大的東西,好像是從不遠處什麼地方突然奔出來,一頭撞在攤子上。偶像龍被狠狠撞上了天,原來數碼暴龍這麼弱不禁風,像個水瓶子一樣輕飄飄地就飛了起來,在半空中碎成一堆垃圾,和小攤上的悠悠球啊,玩具槍啊,賽車啊什麼的一起,掉在路邊七零八落。

我長大了嘴巴,哈喇子都快驚出來了。

這是一隻大象!

一隻....

粉紅色的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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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餘悸未消地走在回小飯桌的路上。這個下午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竟然在校門口看見一隻大象,一隻活的大象,還是粉紅色的。我一邊走一邊回味著剛才的一幕,大象掀翻了小攤,攤主目瞪口呆像個傻子一樣看著大象在路邊狂奔,一件一件踩碎了掉在地上的玩具,然後揚起鼻子叫了一聲,跑到馬路對面的小樹林里,不見了。

原來大象叫起來這麼好聽。

身後有動靜。

我回頭。

三個低年級小孩正蹲在花壇邊抓蚯蚓。

晚上一定要問問爸爸,我想,城市裡怎麼會有大象呢?怎麼會有粉紅色的大象呢?

身後有動靜!

我再回頭。

抓蚯蚓的孩子們終於從泥里拽出來一隻,正手舞足蹈在那樂呢。

我繼續走.....身後有呼吸聲!

我猛地一回頭。

哎我去!

一個粉紅色的巨大身影正往自行車棚子里鑽呢!

大象!

大象似乎是發現我了,放棄利用自行車藏匿自己的可笑想法,站在那裡,兩隻小眼睛眨巴眨巴看著我,耳朵忽扇忽扇的。

我第一反應是跑。我不想在10周歲生日的下午被一隻莫名其妙的大象踩成醬。

跑兩步又好奇,於是回頭看了一下。

大象還站在那裡,似乎是頗為不解地看著我。

我站住,一邊隨時準備跑,一邊好奇地端詳著大象。

它似乎比剛剛在玩具攤前撒野的時候要小一點,只有一輛最小的轎車那麼大,應該是一頭小象。大概因為陽光的緣故,它比剛剛看上去要更粉一點,是那種草莓牛奶的顏色。

漂亮的粉色讓它看上去並沒有那麼危險,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毛絨玩具。此刻,它也同樣地在打量我,一邊甩甩鼻子。

我嘗試向前走兩步,離它更近一點。它的身體上覆蓋著一層絨毛,也是粉色的,當然還沒有長出象牙(我開始想它的象牙會不會也是粉色的)。我從來沒去過動物園,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象,原來大象是毛茸茸的,看上去竟然有點...

可愛。

我慢慢移動腳步,小心翼翼地挪到它面前。它並沒有對我的靠近表示出警戒或者不安,甚至扇了兩下耳朵,我猜那是表達友好。

大象,哦不,小象的目光里流露出溫和的神情,讓我極速跳動的心稍稍平復了一下。我慢慢伸出手,示意它我想摸一摸它。它眨了眨眼睛,把頭放低了一點,伸出鼻子,鼻子前端勾著,搭住了我的手。

它還會握手!

手感是溫熱的,絨毛在我的手裡舒展開,擦乾了手心的汗。不是想像中那種磨砂的手感,更像是一隻剛出生的小奶狗。

「你...哪兒來的?」我昏了頭,竟然嘗試著跟一隻粉紅色的小象提問。

不過鑒於這一系列古怪事情的發生,一隻會說話的象好像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它沒有回答。

「動物園么?」我又問

它把鼻子撅到一邊,用眼神告訴我它對「動物園」三個字的不屑。

「馬戲團?」

它不屑的神情更加明顯了。

「野生的?不會吧?」我自言自語

這回小象終於收起了鄙視的眼神,眯起了眼睛,扇著耳朵揚著鼻子

「嗯~」叫了一聲。

我嚇了一跳

「別別別」我趕緊說「你不會說話就別逞強了啊,嚇死我了」

它甩甩鼻子,用目光表示歉意。我看了一眼挖蟲子的三個小孩兒。真奇怪,叫那麼大聲,他們竟然沒聽見。抬頭看看居民樓上,四樓有家窗戶開著,一個中年女人正把剛洗好的內衣褲晾在衣架上,瞅都沒瞅我一眼。

「別人是不是看不見你?」我問它。

它不置可否地扇了扇耳朵,巨大的象臉上一副「我怎麼知道」的神情。

我決定驗證一下。

「哎!」我沖挖蟲子的三個小孩喊

「你們能看見它嗎?」

三個小孩中的一個回過頭來,沖我樂

「能啊能啊」他興奮地說道。

我忽然有種失望的感覺。

接著他拿過另一個小孩手裡的玻璃瓶子,沖我揚了揚:

「我們都抓好多了!你要不要一起?」

什麼啊,幼稚。

看來真的只有我能看見。但是剛剛它明明掀翻了一個玩具攤,還把人家東西踩個稀爛啊。

想不明白。

10歲的我是早熟的,早熟的標誌在於,我很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兒,就是弄不明白的。比如我不明白,為什麼家裡原來好好的,爸爸說沒工作就沒工作了?為什麼別的同學可以拉幫結夥說說笑笑,我一過去就鴉雀無聲?你要是天天想這些事情,准把腦袋想炸了,所以對於那些你弄不清楚的事情啊,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去想它。人生的日子長到沒頭,說不定哪天就懂了呢?

於是我放棄了追溯粉紅小象的來歷和別人能不能看見它的問題,轉而思考一些比較現實的事情,

比如

「你待會兒幹嘛去?」

「你餓不餓?」

「你吃什麼?」

小象一臉懵逼。

「看吧」我從口袋裡掏出我的兩個鋼鏰兒「我有兩塊錢」我說「你要是想吃雪糕呢,我可以給你買一個」

小象眉開眼笑,使勁點頭扇耳朵搖鼻子。

「你就站在此地不要走動,我去買兩個雪糕」我拉拉小象的鼻子 「別亂跑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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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開雪糕紙,把一根中街大果遞給小象。小象先是用鼻子嗅嗅,然後捲起來,一把塞進嘴巴里,咔吧咔吧嚼。

「哎哎哎...棍兒...棍兒!棍兒不能吃!」我趕忙阻止它。

小象咂咂嘴巴,眼巴巴地瞅著我手裡的另一根雪糕。

「這個是我的」我聲明「你的那份兒已經吃完了」

小象瞅著我手裡的雪糕,輕輕搖了搖鼻子,一臉祈求。

最終它滿意地吃掉我兩根雪糕,搖頭晃腦。

「好了,吃也吃完了。」我說「我現在得回小飯桌了」我對小象說「回去晚了馬姨該著急了。」

小象用鼻子拉住了我的胳膊。

「要是等下你不走的話,我可以再出來找你玩兒」我拍了拍它鼻子。

我往小飯桌走,走一步回頭看,小象跟在我身後,一臉的開心。

「你等我啊?」我問它。

它就在那傻樂

「等我哈,我一會兒出來找你玩兒」

可是我每走一步,它也跟在後面走一步。

「喂!」我說「我要進屋去放書包,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別跟著我,你又進不去!」

它好像沒聽懂,又向前邁了一步。

「在」我立在原地。

「這」我用手指了指腳下。

「等我」我指了指我,然後又用兩根手指模仿走路,在半空走了個圈:

「我一會兒回來。」

小象這回好像明白了什麼。它使勁搖動著鼻子,耳朵扇出的風一陣陣的,眼睛彎了起來,然後在原地轉了兩圈,又停下來看我,好像在說:

「我跳完了,該你了」

他當我剛剛是在跳舞!

「要雪糕的時候咋那麼聰明呢?」我無奈地往前走,任由它跟著我。反正到了單元門它也會卡住。

我先進了單元門,然後回頭,想看這隻笨象是如何被門擠住的。

腦袋剛一轉,就和一根象鼻子撞上了。

小象現在變得更小了,只有一輛兒童車那麼大,跟在我身後,正認認真真地爬著樓梯。

馬姨的小飯桌在二樓,我一邊走,一邊看小粉象笨拙地爬樓梯,時不時還要滑下去一級。還沒到二樓,小飯桌的門打開了,同年級的兩個小姑娘拿著皮筋兒瘋瘋地跑出來,從我身邊繞過,跑下樓。

就在小象的身體里穿過去!

「常新新!」我喊住其中一個

「你看不見...看不見它嗎?」我猶豫著問她。

「看見誰啊?」常新新納悶地瞧我這邊望

「別理他新新,孫慕林是二傻子」另一個拿著皮筋兒在下面喊。

常新新嘻嘻地笑著跑下樓去。

真怪!

我拉開門走進小飯桌,馬姨正在洗菜,扭頭看我,忽然一愣。

壞了,小象被發現了。

我扭頭看小象,不用說,進了屋子的它變得更小了,只有狼狗一般大了,正探頭探腦往屋子裡瞅。

我等著馬姨發出驚呼。馬姨最討厭小動物進她家門,別人買了什麼染色的雞崽子啦,什麼小金魚啦,統統要被馬姨臭罵一通。

然而並沒有驚呼。

她甩甩手上的水,走到我面前。

「又跑哪玩兒去啦?回來這麼晚,看你倆爪子埋汰的,臟成個猴樣.」馬姨拽來一條毛巾,在我臉上使勁擦,把鼻子眼睛都蹭得變了形。

當著小象的面,好丟人。

被馬姨的毛巾蹂躪一番,旁邊的小象已經樂不可支,坐在地上撅起鼻子,笑得鼻涕泡都快出來了。我白了它一眼。

馬姨仔仔細細地檢查了我的猴兒臉,滿意地點點頭,放我進了屋子,小象跟在我後面。

屋子裡坐著三個小孩兒,兩個正在男孩兒正在拼裝四驅車,女孩正在寫作業。小象甩著鼻子湊到四驅車前面,饒有興緻地看著。

「這是旋風衝鋒啊!」我對其中一位男孩說。

「嗯」他說。

另一個男孩正在想辦法把賽車的尾翼插進車身,但是顯然方法不當。

「你應該先用螺絲刀把窟窿弄大再安上」我給他支招。

「明天我準備把躍動衝鋒也買了」他對著面前的男孩說。

「那個不如旋風衝鋒好的。」另一個男孩說。

「你先那個東西把上面的眼兒鑽大嘛。」我看他安得費勁,替他著急。

兩個人依舊在熱烈地討論著兩款賽車的優劣。

「哎,你們幾個,小點聲行不行啊!」女孩子發話了。

「孫慕林你別說話了!」組裝賽車的男孩終於對我說。

小象已經對賽車失去了任何興趣,他轉過來,把小小的象臉朝向我,又軟又熱的長鼻子勾住了我的肩膀。

馬姨走進來,把我拉出屋子,看了看屋裡,小聲說

「別吱聲啊」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把M豆,塞進我的褲兜里。

我坐在沒人的客廳里吃M豆,小象很不要臉地把鼻子搭到我的腿上,於是我吃一粒,他吃一粒。

自從三年前爸爸下崗自謀職業之後,在馬姨家呆一晚上就成了我的日常。我通常會在外面閑逛一會兒,然後慢悠悠地把作業寫了,寫完作業,馬姨家就開飯了,我跟著吃----為此我媽每個月要多付給馬姨60塊錢。吃完飯照例和馬姨一家看電視,當然是不能自己調台咯,大多數是言情劇,我不愛看,就趴在窗台上往外瞧,盼著我爸或者我媽的身影出現。

只是今天不同,今天是我的十周歲生日,今天我認識了新朋友。我枕著小粉象軟乎乎的鼻子,在客廳沙發上睡著了。睡得錯過了太陽下山,錯過了晚飯,錯過了《情深深雨蒙蒙》

直到一隻手把我搖醒,我躺在裡屋的床上。我媽正低頭看著我。

「給你添麻煩了馬姐」我媽對馬姨說。

馬姨護擼了一把我腦袋「沒事兒」

我媽拎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夏天的夜風是暖的是香的,吹得楊樹葉子刷啦啦響。小象跟在我身後,也困得垂著腦袋。

我想今晚可以把小粉象帶回家。

我睜開迷迷糊糊的睡眼:

「媽媽,我可以帶小象回家嗎?」

我媽拉著我的手

「這孩子,睡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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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已經6:40了。

我媽一邊在立櫃里翻衣服,一邊催我:

「趕緊起來,第一天就遲到啊,撒愣的」

我一邊用指頭擦著眼屎,一邊慢騰騰從床上爬起來,斜眼撇著睡在我旁邊的小粉象。它正用鼻子揉眼睛,

兩年以來,我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我的十周歲生日禮物,一頭在玩具攤前撒了野,又跟我裝乖,死乞白賴非要跟我回家的粉色小象。除了我,沒有人能看見它,也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12歲的我還不曉得這個世界有多麼辯證,因此我很難理解,有時候小粉象明明就在眼前,有時候卻像空氣一樣---比如我媽揍我的時候,巴掌可以徑直穿過小象擋在我面前的身體;再比如早上起來要坐馬桶,明明它就耷拉個鼻子在那裡拉屎,我卻依然可以一屁股坐上去,痛快淋漓。也因為如此,多數時候它甚至不需要吃些什麼---我也沒有什麼大象飼料可以喂它---除了雪糕---它已經學會吃雪糕的時候把棍兒吐掉,而且用行動表示他對巧克力脆皮欣賞不來。

早上的公交車,腦袋挨著腦袋,屁股頂著屁股,小粉象變得很小,用鼻子卷著我的脖子,彷彿也被擠得動彈不得。

「你要...勒死...我了」我用力扯它的鼻子。

「裝什麼蒜,你又不怕擠」我白它一眼。

小象掛在我脖子上,小心翼翼地朝我看了一眼,我才發現,這傢伙的眼神里竟然流露出一點緊張。

(有人看嗎?沒人吧?沒人看也寫,多好玩兒啊

多謝諸位的閱讀。我很喜歡這個故事,因此我希望我能把它寫完。這是一個,嗯,很不一樣的故事。)


嚶嚶怪

「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嚶雄,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踏著七彩祥雲來娶我……狗命——哎喲我操這也太好笑了吧。」

小八趴在電腦屏幕前,已經笑成了一個豬頭。

講道理,我不應該意外的,畢竟我剛下山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但事實上我還是蠻意外的,畢竟一個平時嬌柔造作哦不,溫柔可人的古典美女變成這麼一副樣子,給人的衝擊還是很大的。況且,我這人也不怎麼喜歡講道理。

「你們城裡人怎麼都那麼會玩,還嚶嚶嚶呢,這麼奇怪的撒嬌方式,擱三百年前都沒人用。蓋世嚶雄,哎喲不行肚子疼。」

「你在山上都不看段子的嗎?」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反正手機一進山裡就沒信號,跟失聯了似的。而且山裡又沒有電源,那幾格電金貴的很,手機別說看段子了,連充電都得用五雷符。」

我晃了晃腦袋,盡量不去想用符咒給手機充電的時候到底是貼手機上還是貼充電器上這樣的垃圾問題。

但過了一會兒,被求知慾慫恿的我還是腆著臉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個……師妹啊?你給手機充電的時候,這個五雷符是貼在手機上,還是貼在充電器上的?」

小八被我問的一愣,這個有些驚愕的表情倒是有幾分可愛,容易讓人聯想到動漫里那種天然呆的妹子。

「用來當電源的話,不是把充電器插進去就夠了嗎?」

小八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反倒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電源的作用是將交流電轉換為電壓較低的直流電,而國內一般的家庭使用電壓是220V,就算考慮到不同時間段電壓的差別,一般充電器可承受的電壓上限也不可能超過300V。

而五雷符的用處是召喚天雷,也就是閃電的,閃電的電壓在十的八次方到十的十次方伏特之間,而且持續的時間極短,劈壞一個基站倒是問題不大,但怎麼用來給手機充電?

我把我的疑惑告訴了小八,她聽完之後一臉擔憂,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

「師哥,你是不是去國外進修回來以後腦子變傻了?還好當初沒有去跟你學什麼『世界魔物考據』。」

這門課對我還是很有幫助的好嗎?雖然導師變態了一點。

我又晃了晃腦袋,把腦子裡那個「一切為了最純粹的姐控」的雞兒子導師晃出去。

「腦子壞不壞的先放一放,這個不重要。」我拍掉那隻按在我額頭上的軟綿綿的冰涼小手,「先回答我的問題。」

「這麼簡單的問題有什麼好回答的嘛!」小八一副看智障的表情,「符裡面有電,手機需要電,然後一根線把符裡面的電轉到手機裡面,然後手機里就有電了。什麼直流電交流電不都是電嗎?」

卧槽。

說的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小八故作老成的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模樣有點滑稽:「師哥,你著相了。」

「咳咳。」我把腦子裡面「TMD老子再花個幾年研究傳統符籙的現代應用」的想法揉成團踢出腦子,按住小八的肩膀一臉正色道:

「同志,你還記得你此行的目標嗎?」

「嚶……嚶嚶怪。真有這東西?」

未完待續


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個戰亂頻發的年代,那裡有一頭凶獸,人們喚它朱厭。

它狀如猿猴,一身潔白的毛髮,在血腥的戰場極為顯眼。

相傳朱厭一出現,必有戰爭。那時的人們厭惡紛爭,自然而然的,也憎恨朱厭。

事實上呢,也的確,朱厭的現身,總是伴隨著戰亂。每一處的戰場,人們都能看到它的身影,如同死神,踐踏在同胞拼殺而流淌的鮮血之上,收割一個又一個絕望的靈魂。直至雙腳被染成紅色,直至戰爭告一段落。

有一天,如往常一般,朱厭降臨,廝殺開始。它踏著浸染鮮血的雙足,穿梭在混亂的戰場上,目光掃視每一個角落,彷彿在尋找什麼。

終於,有一位將軍忍不住了,他乘著休戰的片刻,跟上了離開的朱厭。在朱厭閉目休憩的瞬間,將軍手執利劍,對著它的腦袋砍了過去。

朱厭發現了,卻也來不及反應,它只是一隻普通的猿猴,它沒有驚天動地的法力,它擋不下這一劍。

在朱厭困惑和遺憾的眼神中,利劍划過了它的脖子。這一刻,朱厭在腦海中看到了自己的一生,那時候它還是個小猴,流落荒山,被主人救起。後來與主人相依為命多年,清貧但也快樂。再後來主人對它說了一句,我去打仗了,便拋棄了它,一去不返。最後它走遍了所有的戰場,卻還是沒有找到主人的身影。

這一切將軍自然是不知的,他只知道自己殺死了凶獸,自己將會成為英雄。

將軍將朱厭的屍首帶了回去,展示在交戰的兩軍面前,兩軍握手言和,皆大歡喜。

沒有了朱厭,便沒有戰爭,百姓們為此慶祝了三天三夜,那位將軍也如願以償地被封為了英雄,至於害得人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朱厭即便成為了屍體,也被憤怒的人們凌了遲。

人們不會去想,到底是朱厭帶來了戰亂,還是戰亂喚來了朱厭。人們只想找一個共同的對象,去發泄心中的不滿,掩蓋內心的貪婪。

不久,戰爭又開始了,人們都忘了朱厭,人們都在尋找朱厭。


一個在專欄更新的小系列文

已經十幾篇啦!

奇妖錄

諸犍

一、諸犍

「阿姜,不是這樣的。」白靈站在我肩膀上,扯了扯我的髮絲,認真地說道,「有些妖怪,體內沒了心也能活的。」

身為菌人,白靈的身體很小,只有拇指那麼大,所以即使是站在我的肩膀上,也要很大聲地講話。不過菌人天性友善,又生的小巧可愛,在妖怪里屬於那種人緣最好,最招人喜歡的一種,所以白靈幾乎是一部移動著的妖界百科全書。

「哦?是哪些呢?」

「很多啊……」白靈眉頭微皺,掰著指頭數道,「青龍啊、英招啊、諸犍啊等等。」

說道諸犍,她突然笑了一下,接著道,「這諸犍有趣極了。它一身修為全在那條長尾巴上,是以走路時也要十分小心地銜在嘴裡,當心被人踩到。而若是有人斬斷了它的尾巴,它也不會死,而是會化作一條無尾小貓,走到哪兒,都跟在你後面,一聲一聲哀怨的叫,要你把尾巴還給他才肯罷休。」

我點點頭,提筆蘸墨,在宣紙上加了一句:

然世間萬物,無奇不有,妖所依者,並非一心。有妖諸犍,畢生修其尾,若斬長尾,可得無尾靈貓一隻,入鍋三日,溫火緩煮,可食。

白靈咯咯笑個不停,好半天才停下來,說道,「阿姜,不是這樣的,諸犍是很可愛的妖怪呢。」

「講講?」我擱下筆,問道。

白靈偏著頭想了一下,道,「說說山風吧。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在哭。」

二、嵐

「你在哭什麼呀?」小白靈湊了過去,關切地問道。

與人類不同,絕大多數妖怪的名字,都是他們在化形之後自己取的。而山風之所以給自己取了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的小主人,叫做嵐。

山風常說,與嵐相遇,是他一生里最為幸福美好的事。

「她啊,頭髮長長的,想問題時候會嘟起嘴,臉頰鼓鼓的,看起來十分可愛。對了對了,你吃過糖嗎?草莓味的。聽她說話,就好像在吃草莓味的糖。還有啊,她蹦蹦跳跳朝我走過來的時候,像是精靈鳥在空中起舞。」

據白靈說,每次一提起嵐,沉默寡言的山風就有了說不完的話,從頭誇到腳,胖胖的臉上流露出吃了蜜糖一樣的表情,總是壓不住笑。

「真的好棒啊。」白靈忍不住讚歎,「那你為什麼不去見她呢?」

山風一下子沉默了起來,撅了噘嘴,又哭了出來。

「我、我……」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山風的眼眶中滑落,砸在白靈的腳邊,濺起許多水珠。

「妖怪與人類,是不能在一起的。」哭了一會兒,山風晃了晃毛絨絨地長尾巴,抹去了淚水,道,「在嵐的照顧下,我一直生活的很好。她還時常抱著我睡覺呢!」說到這裡,山風有些得意,同時也有些害羞,「她的身上香香的,好像一大片盛開了的水仙花;也暖暖的,像躺在夏季午後被太陽曬過的草地上一樣。」

聽著山風的話,白靈微笑著,不住點頭。她能想像到那是多麼美好的女孩,也能感覺到山風的心裡充滿了多少的愛。

「嵐的家裡對她很不好,我都知道。有一次在嵐睡著了後,我聽到她的父母在吵架,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嵐是他們在孤兒院領養的孩子,嵐的爸爸一直覺得嵐不是親生的,想把她嫁給生意夥伴的兒子,所以和嵐的媽媽大吵了一架。」

山風覺得,嵐簡直是世上最好最可愛的女孩子了。他以前常聽妖怪們說,人類是狡猾的,是陰險的,但是沒人告訴他,原來人也可以是比許多許多妖怪還要善良溫暖的存在。

那一天,山風下了個決定。

三、山風

其實諸犍是一種很可憐的妖怪。

與其他妖怪不同,諸犍是天生沒有心的,他的弱點有二,第一是那條長尾,第二是臉上的獨目。諸犍的身體布滿豹子般的花紋,長像與貓很類似,甚至連叫聲也是同樣的軟綿綿,很好聽。只是,他們只有眉心一目。

這奇怪的模樣,一下子就可以讓原本萌萌的生物變得可怕,變得讓大多數人厭惡。甚至在妖界,一些膽小的妖怪見了他們都要繞著路走。只有嵐是不一樣的,嵐永遠都是笑眯眯的,無論是看到了相貌奇怪的他,還是被父親當面嫌棄。

山風很奇怪,說嵐你不難過嗎?

然後嵐就笑了笑,說有什麼可難過的呢?你看呀,我能夠在這麼美好的世界上生存,這本就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了啊。

可是山風還是不懂,於是嵐就親了親他,說這是好事呀,這證明我們的小山風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呢。

回憶到這裡的時候,山風說,嵐就是這樣一個聰明又體貼的人,無論怎樣,都有辦法讓他開心起來。很多時候,明明是山風想要安慰嵐,最後卻反倒成了他被安慰。

眼看嵐成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那是一天晚上,在嵐已經熟睡了以後,山風趴在床邊,盯著這個女孩看了好久。這大概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山風很想能夠親一親她,卻又不敢,害怕褻瀆了這個降落到塵世的天使。

山風什麼都沒做,他只是咬斷了自己的長尾,搖醒了嵐。

尾巴是諸犍身上最重要的地方,沒了尾巴,他就會失去法力與長生的能力,變得如同一隻路邊野貓般脆弱。

諸犍畢生修其尾,那條尾巴上凝聚的不僅是浩瀚的法力,還有更多更多的念力,多到足以實現一個人的願望。雖然山風還很年輕,但這畢竟是一條諸犍的尾巴,依舊可以為嵐實現一個願望。

「願望?」嵐偏著頭,笑了笑。

「是的,有了它,你就可以擺脫這裡了,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和那個不喜歡的人結婚,也不必再和不喜歡你的家人在一起了。」山風看著嵐,很開心地說。

「好呀。」嵐把山風抱在懷裡,親了親他的臉,「真的謝謝你了。」

四、願望

嵐說,這麼貴重的願望,一定要謹慎,所以她決定等到明天再好好想一想,該許什麼願望。

在嵐睡下後,山風悄悄地離開了嵐的家。

諸犍的尾巴可以實現人的一個願望,越是強大的諸犍,其尾所能實現的願望就越強,但是,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唯一不行的就是諸犍本身。所以諸犍一族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尾巴,保護著這個秘密。主動送出尾巴的諸犍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一定是極為稀少。

同時,諸犍的尾巴一旦被用掉之後,諸犍本身也會在同一時間死去。

善良的小山風不希望嵐看到自己的屍體,於是趁著夜色跑得遠遠地,忐忑不安的等待著死亡。

他覺得嵐太傻了,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而活著呢,生命是自己的啊。他才不想管那麼多呢,他只想嵐開心地活著,自由地活著。

山風甚至覺得,能夠為了嵐獻出生命,是自己的榮幸。

可是山風等啊等,等到的卻是自己的一條長尾,隨之而來的,還有虛空中嵐的一句話:「我的願望啊……是希望讓小山風能夠開心而自由地活著。所以尾巴啊,你快快回到他身邊吧。『世界是美好的,就算充滿悲傷和淚水。所以,也請睜開你的眼睛,去做你想做的事,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去找到你的朋友。不要焦躁,慢慢地去長大。』這是以前在書里看到的一句話呢,現在要送給小山風。那麼再見啦。」

山風愣住了,隨後不受控制地放聲大哭。

「人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而活著呢?」

那一天,山風問了白靈這樣一個問題。

可是白靈想了很久也沒有辦法回答。

五、尾聲

「我想……我應該是見過山風。」

「誒?真的嗎?」

「是的。」我閉上眼,仔細地想了一會兒,道,「大概七八年前吧,長安城來了一個很受歡迎的人。他啊,可以幫助人們實現願望,尤其是孩子們,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一個接一個,但他卻總能做到。」

「那阿姜許了什麼願望呢?」白靈問我。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說道,「我讓他倒立繞著京城跑了一圈。」

白靈便很不顧形象的哈哈大笑了出來,「不愧是阿姜。」

「後來啊,那個奇怪的人和我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

「是什麼?」

「他說,許多年前,我曾經問過一個問題,人,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而活著呢?那個人沒有回答。後來我知道,有些事是只能夠自己去尋找答案的。」

「『那你的答案是什麼?』我問他。」

「他看著滿城孩子們的笑臉,笑著搖頭,說我不知道。」說到這裡,我又拿起了筆,蘸了蘸墨,「他哪裡是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然世間萬物,無奇不有,妖所依者,並非一心。有妖諸犍,有尾無心,獨目遍九州。化長尾以為其器,大愛蒼生。

——《奇妖錄·諸犍》

其實有一句話我一直沒說。

當時的那頭諸犍,身側伴著一個叫做嵐的年輕女子。

據說是九世行善,天賜仙體。

風生

一、風生

「我希望你們能夠幫我一個忙。」坐在對面的人抿了口茶,語氣顯得十分平靜。但我注意到,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手下意識地握緊了茶杯。顯然,他在極力剋制內心的緊張,但依舊無法完全戰勝這種情緒。

「沒問題,你說吧。」我有些開心,自從妖怪事務所開張以來,這還是第一個主動來尋求幫助的妖怪。

儘管人與妖已經開始學著和諧共處,但絕大多數妖怪,對於人類始終還是抱有戒心的。

「這麼痛快?」對面的人微微訝然,「你都不問問我要你做什麼?不怕我是來耍你的?」

「要想讓別人信任,首先要信任別人。」我將他的茶杯倒滿,伸手示意了一下,「請講。」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隨後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再多說。只是此事有些危險,你還是聽過後再下決定吧。」說道這裡,他頓了一下,然後以一種更加嚴肅地語氣說道,「我希望你們能夠深入北海的萬丈海眼,接一個人出來。」

「為什麼是我們呢?」肩膀上的白靈忽然開口,「前輩,我能夠感受得到在您身上的那股龐大的妖力,那遠非我們所能及。如果連您都做不到,我們去也是徒勞而已。」

那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騙你們。這件事,誰都可以一試,唯獨我不行。」

「不會是因為你暈船吧?」我說了句不怎麼有意思的玩笑話。

「不是。我不能親自過去的原因只有一個。」那人如同飲酒般一口喝乾了杯中的茶,面上現出痛苦的神色。

「那裡沒有風。」

南海炎州,地方千里。有神獸風生,身青、似豹、大如狸。

——《山海經》

二、棲風

風生獸是一種十分強大的妖怪。據記載,此種妖獸生命力頑強到了可怕的境界,無論是烈火還是重擊,都很難殺死他。即使是照其頭部猛擊數十下,導致死亡,但是只要四周有一點點的風,都會使風生獸在須臾之間復活。

只有在完全沒有風的地方,才有可能真正的殺死他——例如大海。

棲風說,就是這些造就了年輕時他無法無天的性格。總以為這個世上沒人能對付得了自己,江南與塞北,無處不堪行。

由於天生就有無與倫比的控風能力,再加上極為頑強的生命力,棲風年紀輕輕就一個人走遍了九州八荒。

「你知道當一個人在什麼都滿足之後,會想到什麼嗎?」講到這裡,棲風忽然問道。

「吃喝玩樂嗎!」白靈興緻勃勃地接茬道。

「不。」棲風眯了眯眼,眼神深邃如一片碧波汪洋,「會想到,這個世上,究竟還有什麼能殺死我呢?」

「於是,我去了南海。」

在南海,棲風暫時失去了「不死之身」,但是卻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終於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感受到了之前從未體會到的刺激。

南海很大,這裡的一切對於棲風來說,都是那麼地新奇有趣。

他在無窮無盡的波面上騎鯨遨遊;在萬頃珊瑚叢中與鮫人共舞;也在深海漆黑的長街里自由穿行。

原來大海是這般美好。

就在棲風對這裡流連忘返時,他認識了敖月。

三、初遇

大海很大,其中的海洋生物幾乎是陸上的幾倍,所以在大海中,消息的傳播速度絲毫不比陸地上要慢。

很多人都已聽說,南海來了個闊少,能請動巨鯨族為其坐騎,鮫人族為其舞伴,在深海交易所一擲千金,買下無數重寶。

三百年前,無論走到哪裡,棲風都能吸引無數目光。

認識連夢的那一天,棲風正在龍宮經營的醉花樓天字型大小房妙音間里飲酒。海中的鮫姬乃是一絕,其舞姿不似陸上舞女輕盈妙曼,而是奔放歡脫,熱情似火。幾乎不著寸縷的雪白胴體,以一種快而極大的頻率舞動著,時不時如水蛇般纏繞在棲風身側,俯身上去,在即將貼進之時又迅速轉身離去,只回眸一笑,留下萬種風情。

光滑如玉般的皮膚、幽香四溢的芬芳,相比之下,更能牽動人心,看得棲風連連高喝。

在棲風喝得半醉半醒之時,四周驟然靜了下來,彷彿所有的聲音都被人一刀斬斷,整個妙音間直接從人間仙境跌落至無盡深淵。

棲風睜開醉眼,看到面前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纖瘦的女子。

「坐?」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打了個酒嗝。

女子並無怒色,十分平靜地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道,「風生獸?敢來我龍宮胡鬧,不要命了嗎?」

本能地,棲風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渾身一顫,坐直了身體,眸中再無一點醉態。

「你是誰?」

他問。

沒有人回答他,幾名蝦兵蟹將衝上去將他拿住,直到此時,棲風才發現自己竟無法提起一絲妖力。

四、對,沒錯。

「我當時簡直恨透了這個臭女人,無緣無故地拿下我,說我大鬧她的醉花樓,還調戲其中舞女,硬給我關進了龍族大牢之中。」講到這裡,棲風頓了頓,喝了口茶。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其實她是在救我。」

從小到大,仗著天賦異稟,棲風幾乎從未吃過什麼虧,導致他行事招搖,毫不收斂。這些年來,他雲遊九州八荒,或搶或尋,攢下了數不清的珍寶,以至於連龍宮的人都眼紅了起來。有人看出了他風生獸的底細,建議趁此天賜良機一舉格殺,奪其財寶。

這件事傳到了敖月耳中,她雖然厭惡此舉,卻也沒辦法明著反對族人,只好趁他們動手之前現將棲風拿下,押進自己的牢房,至少在這裡自己還能保他安全。

「用不著謝我。」正當棲風準備答謝之時,卻聽到敖月冷冷地開口,「要不是為了保全龍族名聲,沒人願意救你。」

說到這兒,白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正想說些什麼轉移話題,但棲風毫無尷尬之色,反而跟著笑了一下,嘴角微微揚起,顯得異常溫柔,「她從來都是這樣的,以冷漠包裹自己,拒人於千里之外。」

「所以,你們……」看到他這幅神情,白靈好像猜到了什麼。

「對,沒錯。」棲風坦然點頭,喝了口茶,繼續道,「我們打了一架。」

我:「……」

白靈:「……」

五、敖月

就像棲風從未見過如此不近人情的女人一樣,敖月也從未見過如此不識好歹之人。所以兩人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

很多年後,回憶起這一幕時,兩人都會不約而同地露出一抹溫馨地笑,然後評價道:「這個傻逼。」

風生獸雖然在水中實力大減,但憑藉身體結實耐揍,所以棲風無所顧忌地按照以往的招數,特別厚顏無恥地走以傷換傷的打法。

龍族雖然在水中實力倍增,但憑藉身體結實耐揍,所以敖月無所顧忌地按照管用的招數,特別厚顏無恥地走以傷換傷地打法。

所以很快,兩人就都倒在了對方的攻擊之下,暫時失去了動手的能力。倒在地上的兩人各自愣了一下,然後相視一笑,朝對方呸了一口。

隨後棲風悲哀的發現,在這幽幽深海中,自己的傷竟然有了惡化的趨勢。而此時,他的對手卻已經站了起來。

「傻逼。」敖月簡短地評論了一句,提起棲風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就抓緊時間滾,別再回來了。」

「這麼大個人了財不外漏還不知道,活該被人揍。」

「以後都小心著點,別以為自己是風生獸就真沒人殺得了你,你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傻嗎?」

一路上,敖月都在喋喋不休地絮叨,真難想像她那樣冷漠的人會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當然了,她能一口氣說這麼多話的前提是先用法術封住了棲風的所有行動,讓他沒辦法還擊。

最後,敖月將他扔進了海外的一座仙山,頭也不回地遠去了。

而風生獸身上的禁制,過了很久才被解開。

六、

「後來呢?」白靈忍不住問道。

「我體內的禁制剛剛解除,就直接下了海。」沉默了許久,棲風才道,「可惜當時傷勢仍在,還未到龍宮,就被人打了出去,並威脅我說再敢下海,就活剝了我的皮。」

「那個人……」

「是老龍王,敖月的父親。」棲風頓了一下,繼續道,「我後來才知道,為了救我,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幾乎是承擔了整個龍族的指責。即使我提出將自己所有的珍寶交出,老龍王也只是搖搖頭,說晚了,晚了。其後,我十次下海,十次重傷而歸。就這樣鬱郁地過了三百年。」

說到這裡,棲風重重地吐了口氣,道,「近日,我聽聞龍族似乎在舉辦什麼大會,我希望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可以下到深海,去找到她,告訴她……」

「告訴她什麼?」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

棲風猛地抬起頭,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激動地不住發抖,兩雙亮藍色的眸子里發出星辰般的光芒。

來人是個身材高挑的貌美女子,膚白如雪,黑髮如瀑,行走間儀態端莊,風情萬種。

「窩囊廢。」

只可惜一開口就打破了這份美。

女子走到棲風近前,叉起腰來,憤怒地道,「等了你三百年,你都打不進來,最後還是老娘自己一發飆打出來的,你說要你何用!」

然而此時的棲風依舊一臉獃滯,似乎根本還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敖月一腳印在了他的臉上。

倒在地上的棲風似乎絲毫感受不到疼痛,直接朝著女子撲了過去。

「你回來了!你回來了!」他瘋了一樣叫著,緊緊將她抱在懷裡。

是的,我回來了。

女孩兒笑了笑。

九尾

一、九尾

「阿姜,為什麼你顯得很害怕的樣子?」肩膀上的白靈忽然問道。

「啊?有這麼明顯嗎?」

「當然了,你的身體一直在抖誒。」

「……」我努力穩定了下情緒,才道,「聽附近的妖怪說,九尾的脾氣很不好,而且……似乎仍然保留著吃人的習慣。」

空氣詭異地凝固了片刻,白靈猶豫著問,「那不然我們回去?」

我想起昨天收到的那封信,沉默了一下,搖了搖頭,「算了,繼續走吧。」

「你不怕了?」白靈十分意外。

我打了個哆嗦,道,「比起被吃,我更害怕被找上門然後活活打死。」

是的,我昨天收到了一封信,是附近的大妖怪九尾狐緋月寄過來的,信里只寫著三個字:你過來。

這封信寫的模糊不清,然而根據附近妖怪們對緋月的評價,我還是自動補全了後面她沒有寫上的話:你不過來,我就打死你。

「阿姜,好像快到了。」一直在分辨路的白靈說道。

「是的。」我的視角比她要高一些,所以,我更早地看到了前方的那棟小木屋,以及門外站著的那個長發女子。

看到我們過來,她攏了攏頭髮,笑了一下。

青丘之山,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食人。食者不蠱。

——《山海經》

二、緋月

「進屋坐吧。」緋月笑得十分友善,這不由讓我對告訴我九尾很危險的那些妖怪們的妖品產生了懷疑。

我們隨著緋月走進小木屋,關上門後,她先是左右看了看,然後啪的一聲,一腳踏在了椅子上,怒道,「給我滾出來!」

很快地,裡屋走出來一相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只是步伐卻略顯猥瑣,走得十分緩慢。

緋月轉過頭,露出一張笑臉,對我們介紹道,「這是我的……」

「哥哥!」那人搶答。

我清晰地注意到,緋月的麵皮一抽,笑意盈盈地表情迅速被憤怒所取代,咬牙切齒,轉過頭如野獸般兇狠地盯著那人。

「……是夫君。」年輕人哆嗦了一下,說道。

緋月將下意識揚起的手掌放下,重重地哼了一聲,向著後屋走去,「你們先坐,我去做飯。」

「卧槽,她不能去做人肉包子了吧?」我低聲吐槽,白靈捂嘴直笑。

「你真是她夫君?」落座後,我迫不及待地問道。

「你們……」他遲疑著,打量著我們。

「就算不是,我們也救不了你。」我趕緊表明立場。開玩笑,看到九尾那彪樣,我覺得她不吃了我就不錯了,哪裡還敢跟她做對。

他一愣,隨即笑著道,「看來你們不是天庭的人。沒錯,我是阿月的夫君。」

「你很怕天庭的人?」

「怎麼,難道不應該嗎?」他有些疑惑地反問,「妖怪與人類是不能在一起的,被天庭知道了,她會有危險的。」

「還有你。」我提醒道。

「不。」他搖搖頭,「我早已是個死人了。」

「什麼意思?」

「我叫周諾,八十年前,我便陽壽將盡,按理說該去投胎了,但是她給我服下了一條狐尾。九尾天狐千年方可生出一尾,其尾有諸多妙用,其中之一,就是可增凡人千年壽命。」

「看來,她是真的很愛你了。」白靈喃喃。

「是的。」他有些得意,同時也有些失落,「可是後來,地府、天庭的人都來找過她,說什麼違反天條,要交我出去。她大怒,與那些人硬碰硬地打了幾次,雖然這些年來平靜了不少,但我是真的擔心……」

「你太小瞧九尾了。」我打斷他。

「什麼?」

「像她這種隱居一方的大妖,只要不是主動造反生事,天庭都不會逼得太緊的。」

「此話當真?」見我點頭,他喜不自勝,激動了起來,喃喃道,「其實以前她也和我說過,但我一直以為是在安慰我,沒有當真。」

「沒有當真就對了。」我在心裡嘀咕,「因為我他媽唬你呢。」

天有天條,強如當年的齊天大聖最後還不是被鎮壓了,到底要怎麼處理,還不是看上位者的一句話?玉帝說天理難容,那就是真的天下難容。

但我卻不敢不這麼說。

因為在周諾的背後,我的面前,站著正瞪著我的緋月。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九尾叫我來的目的。這種話九尾親自說,他定然是不會信的,所以只能找人來幫她說。

三、尾聲

但是沒用。

我話音剛落,突然間電閃雷鳴,戰鼓喧天——天兵又來了。

緋月罵了一聲,直衝雲霄。

只剩下我和周諾面面相覷,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倒是周諾主動開了口,他笑了笑,絲毫沒有怪罪我對他的欺騙,道,「是阿月脅迫你說的吧?怪不得,她今天忽然願意開門請客了。她脾氣是差了點,但是人很好,你別在意。」

如此胸襟氣度,我倒是有些知道為什麼緋月會喜歡上他了。

「哪裡哪裡,怎麼會呢。」

「額……」周諾沉吟了一下,食指在桌子上點個不停,欲言又止,猶豫了幾次,終於試探著開口道,「要不,咱們出去看看?」

原來是在擔心緋月。我自然是滿口答應,只是我們二人才剛走到門口,便撞上了回來的緋月。

「這麼快?」

緋月搖搖頭,也是一臉茫然。說幾年不見,那群天兵越來越傻逼了,打了幾下還沒死人呢就一個個開始往回跑。

周諾倒是毫不在意,連忙上前扶過緋月,說別想了別想了,人沒事就好。

緋月說廢話啊,你當姑奶奶是什麼人啊,趕緊滾回去做好了,姑奶奶回去給你做飯了。

周諾笑得根本停不下來,說好嘞,誒慢點走慢點走,別累著,哎哎,小心台階。

我本來以為緋月得反手就是一巴掌說你把老娘當白痴啊?誰料半晌沒有動靜,我偷眼一瞧,發現緋月滿臉通紅,抿嘴偷笑,神色中好不得意。

「原來如此。」我自言自語。

「什麼?」白靈問。

「這就是愛了。」我指指兩人。

白靈楞了一下,隨後說,「想不到你個單身狗感觸還挺深嘛。」

「…………」

番外:

太白金星跑到凌霄殿的時候,小玉帝正在偷著吃瓜。

「哎呦喂我的陛下啊!」離著老遠,太白金星就叫了起來,「凌霄大殿上不能吃東西啊!這可是犯了天條的!」

「哦哦,好好。」小玉帝一面含糊不清地迎合著,一面狼吞虎咽,三兩口就把瓜吃得一乾二淨——為了防止被太白金星說,他甚至連西瓜皮都咽了下去。

「沒了,沒了。」太白金星走過來的時候,小玉帝正好把手裡的瓜吃完,他抹了抹嘴巴,笑嘻嘻地說,「愛卿,找朕有何要事啊?」

「陛下,下界天狐緋月與凡人私通,觸犯天條,屢教不改,臣懇請陛下降下天兵,將緋月緝拿歸案,以正天威!」

「哎呀,愛卿啊,人家倆過得好好地,咱就別去湊熱鬧了吧?」

「陛下,妖人不可互通,此乃天條!」

「好好好,就聽愛卿的,派御林軍下凡捉拿緋月!」

「御林軍?為什麼是御林軍?」太白金星疑惑。

「因為朕都跟他們說好了呀,到時候隨便打打就好,不必儘力。」小玉帝正在收拾包裹,說話沒怎麼過腦子。

氣氛詭異地沉默片刻,小玉帝終於反應了過來,連忙解釋,「啊不是不是,愛卿,朕不是故意要放緋月的。」小玉帝抓住太白金星的手,說得十分誠懇。

「……」

「哎呀真不是,愛卿,朕知道錯了,朕都聽你的,你說派誰就派誰,你說咋打就咋打!好了愛卿,你快去安排安排吧,朕要下界吃飯啦。」

「陛下,您身為三界之主,豈可隨意下凡?」

「愛卿說得對,愛卿說得對。」小玉帝把小包袱往身上一背,一邊捂著耳朵,一邊從大殿上跑了下去,直奔凡間。

太白金星重重地嘆了口氣。

然後看著自己剛剛被小玉帝抓住的那隻手,臉色漸漸紅了起來。

小玉帝跑到緋月家裡的時候,正好趕上剛做好飯。

「姐姐姐姐,我又來蹭飯啦~」小玉帝十分開心地敲著門,喊了起來。

「快進來快進來。」緋月笑著把他迎了進去,隨後對著阿姜與白靈解釋道,「也不知哪兒的野孩子,成天不著家,跑來蹭飯吃。」

「是姐姐做得飯好吃!」

小玉帝吃得十分開心,不停地往嘴裡扒拉著飯,像是幾天沒吃飯了一樣。

「慢點吃慢點吃,喜歡吃啊,姐姐天天做給你吃。」平日里人見人怕的緋月,此刻竟彷彿母親般慈愛。

「好~那我要祝福一輩子都平平安安的。」小玉帝咽下了嘴裡的飯,如此說道。

幾乎是同一時間,除了緋月等人,三界內無數強大的妖魔鬼怪,都聽到了這樣一個聲音:朕以三界之主之名,祝福緋月此生平安。

魍魎

一、魍魎

「救命,救命。」

三更半夜,我睡的正香呢,突然被人這麼叫醒。

「誰啊?」我睜開眼,大腦像是被浸泡在海水中一樣,被強烈的水流擠壓,酥酥麻麻的,整個世界變得無比遲鈍,彷彿隨時都能夠再次睡著。睜著睏倦的雙眼,我掃視了一圈,沒見著人。

「救救我,求你了。」細微弱小的聲音持續響起。

「你是誰?你在哪兒?」這詭異地氣氛不禁讓我有些害怕,瞬間就清醒了大半,仔細打量著房間,同時暗暗移動身體,隨時準備下床逃命。

「我……哎呀,你壓到我了!」我一驚,連忙轉了個身,向剛剛異樣感傳來的地方看去,仔細辨認下,終於看到了一個與白靈差不多大小的,黑黢黢的小玩意兒。

「你是……?」我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叫離生,我是來尋求幫助的!」

北澤有妖,曰魍魎。長三寸,吐人語,晝伏夜出,膽小懼人。

——《沃·夏鞭の》

二、離生

「魍魎?」我揉揉依舊有些犯困的額頭,「你到底怎麼了?」

「我被長生觀的道士們追殺。前天中午,我正趴桌子上準備吃飯呢,遠處忽然跑來一群道士,我一見勢頭不對,連忙拔腿就跑。」魍魎飛快地說,同時縮了縮頭,小心翼翼地左右瞅了瞅,顯得十分猥瑣。

「哦?那他們為何要追殺你?」我點著了燈,打量著面前這小東西。與白靈相反,他不大的身體完完全全是黑色的,兩隻眼睛詭異地只有眼白,圓滾滾的,像兩顆小號彈珠。相對於他的體型來說,他有一頭很長的頭髮,只是完全血紅——這在很多人看來是不祥的象徵。

「因為……」說道這裡時,魍魎頓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小心翼翼地瞅了我一眼,才道,「我是疫神,根據天條,這個城市最近要爆發一系列的傳染病,我這才傳染了兩個人,就被他們發現了說我是邪妖,要降服我。冤枉啊我,我又小又可憐又無助,完不成任務天帝罰我,完成了任務道士捉我,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這小玩意兒說話賊快,完了還嘚嘚嘚停不下來,好像身邊圍了八百隻蒼蠅一樣。

「所以你是來散播疾病的?」我不得不開口說話,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

「這是天條啊……而且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疾病,最多在家裡修養個十天半個月的就能好了……」看著我不怎麼友善地眼神,離生連忙解釋。

「行吧。」我打斷了他,喝了口水,準備起床,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等等,你知不知道,都會有誰要生病?」

「當然知道,我可是掌管這個的絕世大妖呢!」小玩意揚起了腦袋,好不得意,「來,讓本妖給你查閱查閱啊。」離生從懷裡掏出個小本本,翻了幾翻,身體一抖,就那麼僵在了那裡。

看吧,我就知道。

「白靈?」我問。

「是的。」他點點頭,有些懼怕地看了我一眼,「白靈要卧床一個星期。」

「我可以幫你,但你要答應我,把白靈的病轉到我身上。」

他有些驚訝,愣了有一會兒,才緩緩道,「這……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白靈為妖,所受的病要比凡人重很多。」

「我知道。」我正在鏡子前整理衣服,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所以我才要你轉移到我身上。」

三、計劃

「白靈最近和朋友出去玩,在外面受了點傷,現在身體十分虛弱,可不能再讓她生病了。」吃飯的時候,我對離生這樣解釋道。

小離生眨巴眨巴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有些疑惑地道,「你一個人類,怎麼對妖怪這麼好啊?」

「不可以嗎?」

「不,我是說……」離生仰起頭,醞釀了會兒,道,「你們人類不是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嗎?我見過許多人類,他們即使對妖怪好,也是有限度的,在優先保證自己的前提下,才會去對妖怪好的。但是你……似乎不一樣。」

這個問題令我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離生說得沒錯,就目前而言,絕大多數的人類,對於妖怪始終還是抱有戒心的。

但是我不一樣。這並非因為我有多麼高尚,只是單純的因為,我曾經真切地體會過那種,被孤立、被懷疑的感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太能夠體會那種痛苦了,所以我創辦了這間妖怪事務所,就是希望能夠儘可能地拉近人類與妖怪之間的距離,儘可能地減少這種痛苦與隔閡。

「我把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靈,都當做同類。」想了想,我這樣告訴離生。

他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看向我的目光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這目光令我有些覺得不適,我低頭喝了口粥,連忙轉移話題,「還是說說你的事吧。老實說,我與長生觀也不怎麼合得來,所以,我們只有一個選擇。」

「是什麼?」

「我來幫你拖住他們,你儘快將需要事情辦完,抓緊離開這裡。」

「你可以嗎?」離生沉思了片刻,問道,「他們可都是些道行高深的人,我看你似乎……」

「相信我吧。」我把粥喝完,自信地笑了笑,「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能傷的到我。」

四、朋友

分頭行動的時候,離生顯得有些猶豫。

「怎麼了?」

「我……」

這小玩意兒這麼能說,沒想到也有說不出來話的時候。

「我其實不是什麼好妖怪。」離生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開口。

「嗯?好啦,這是你的職位,你的工作,沒有什麼好不好的。很多事情,只有在失去的時候才倍覺重要。如果人們一輩子沒有生病,又怎麼會知道珍惜自己的身體呢?」

「不,不是這樣的。」離生擺擺手,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來找你,是抱著害你的心思的。他們說,妖怪事務所那個阿姜人特別好,從來不會拒絕妖怪們的請求,所以我就想,讓你替我擋住這些人——反正你也不會拒絕人,反正你……」離生頓了一下,深吸口氣,繼續道,「反正你的死活,與我無關。」

「嗯。」我點了點頭,附和道,「確實夠壞的。但是啊……」我伸出指尖,揉了揉他的頭,「最重要的是,你現在說了出來。所以,從現在起,你就是一個善良的好妖怪了。」

「為人們帶來病痛的好妖怪?」

我點頭,含笑道,「警告人們要珍惜身體的好妖怪。」

離生忍不住也笑了出來,他偏著頭想了想,道,「好。那麼現在,好妖怪離生決定,要和好人阿姜一起面對那些臭道士了。」

「也好。」我把他放在肩頭,看了眼外面漆黑的天空,微笑著道,「那麼就讓我來告訴你,為什麼在這座城市裡,沒有人敢動我。」

「嗯?」

我把手放在唇間,吹了聲嘹亮的口哨——只有妖怪們能夠聽到的口哨。

寂靜的長街彷彿忽然活了過來,遠處一點點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本就明亮的月光變得更亮,無數清晰可見的月華灑落下來,傾瀉大地。

漸漸的,數不清的陰影從暗夜裡走了出來。

離生不可置信地回頭,朝著那些陰影看去。

「阿姜。」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頭打了個呵欠,「又要帶我們去玩兒了嗎?」

「老不死,這次動作倒很快嘛。」再一次看到這些老朋友,我十分開心地笑了起來,「走吧,去玩一票大的。」

「他們……他們是……」離生指著那些陰影,驚訝地道。

「沒錯,都是妖怪。」說話間,一頭漆黑巨蟒已悄無聲息地滑了過來,在我腿便蹭了蹭。我半彎下腰,揉了揉它巨大的蟒頭,那蛇便眯起了眼,極為愉快地吐著蛇信。

「阿姜。」望著那些妖怪們,離生喃喃,「只有你,只有你能夠命令這麼多妖怪。」

「不是命令,我們都是朋友。」站上蛇頭上,我回望了眼身後無數奇形怪狀的老朋友們,微笑著道。

「讓他們看看什麼叫——」

百鬼夜行。

五、尾聲

那一夜,我十分順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並且誠懇地告訴阿姜,如有需要,一哨之約。

他十分淡然地笑了笑,說記得把白靈的病轉移到我身上就好。

我再一次問了他為什麼,他回答說,白靈是我的朋友。

於是,那一夜結束後,我大病了七天。

因為阿姜是我的朋友。

白靈

一、回憶

第一次見到那條蛇的時候,是在很多年前的夏天。

一個人壽命太長,就很容易記不清楚時間,所以每每回憶起過往的時候,我尤其喜歡用很多年前這個詞來形容。

很多年前,我遇到那條蛇。很多年前,我那原本應該平凡無奇的命運被改變。

那是一個夏天,我站在死亡的邊緣,向下望。

二、異人

眾所周知,蒙古人在取得天下後,建立了民分四等的政策,一等是蒙古人,二等是色目人(也就是當時的西域),三等是漢人,四等是南人(指最後被蒙古所征服的南宋人)。

但是在當時,其實還有著第五等人,只不過由於這一類人實在太過稀少,所以並不為人所周知。

古往今來,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有著一些奇人異士,身懷一些奇奇怪怪的本領,其中有移山填海、驅風趕雨,一人之勇不下萬軍的強人,也有除了相貌奇怪別無所長的普通人。

在蒙古人打天下的過程中,前者給他們帶來了極大地阻力,所以在他們掌權後,不僅將所有強大的異人殺了個乾淨,更是將異人定為地位最為低下的第五等人,所受待遇,甚至連豬牛羊等牲畜都不如。

而我,碰巧就是一個除了相貌奇怪外,一無是處的異人。

從小……哦不,自打出生開始,我就從未停止過受人歧視。這種狀況持續了八年,沒想到在做了亡國奴後,反而變本加厲起來。

那天在做完所有的工作後,我簡直累極了,找了個角落,默默地吃著。聽著不遠處時不時傳來的呼喝聲,我知道這群蒙古人又在開宴會了。

說來也奇怪,中原這片繁華之地似乎本身就具有著某種魔力,即使是這群如此驍勇善戰、心思單純的蒙古士兵,在統治了這片中原大地後,竟也漸漸變得腐朽起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整天除了吃喝,就是玩樂。

老實講,我最害怕的就是他們飲酒取樂了,因為每次都會有醉醺醺地蒙古人被我臉部詭異地模樣嚇到,然後不住毆打。

我悄悄躲到營寨的角落中,希望能夠不被注意到,但是在哪裡,我看到了一條蛇,一條……有著兩個身體的蛇。

我被嚇了一跳,大聲喊了出來,然後被聞訊而來的蒙古人一頓毆打。

「咋的了咋的了?」旁邊人問。

「不知道啊。」那人一邊毆打我,一邊回答,「可能是這小子不小心照到鏡子了吧。」

三、我們走

自打出生以來,因為那張臉,我無論走到哪裡,都是被人厭惡、害怕的那一個,就連我的親生父母也從不掩飾對我的嫌棄。

一道黑芒將我的臉一分為二,從眉心划到鼻尖,再左右分開。我的右半邊臉與常人一般無二,左半邊臉,卻布滿了詭異地圖案,似長蛇般扭曲著,顯得異常猙獰可怖。

在當時,人與妖在整體上仍處於敵對狀態,人類視異人為妖,為不詳,妖族同樣如此。要不是因為奴隸的生命是掌握在蒙古人的手中,只怕我早已被自己的家人打死了。

我倒在蒙古人的營地里,再一次被毆打——唯一不同的是,那是我第一次,渴望死亡。我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召喚,十五年來,那些人厭惡、害怕的眼神被我深深記在心裡。它們在這一刻洶湧而至,瞬息間便佔據了我的大腦。世界很亂,聲音嘈雜,天與地在不停地晃動,而我只能看到眼前的漆黑。

那是一個夏天,我站在死亡的邊緣,向下望。

我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死亡,迎接著悲慘人生的終結,但是一雙手將我拉了起來。

「你叫什麼呀?」那個人拍拍我滿是塵土的身體,望著我,又說了一句,「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那三名蒙古士兵不知何時已經倒下,在我們身側,是數不清的蒙古人,他們將我們團團圍住,卻謹慎地不敢靠近半步。

沒由來得,我感到一陣心安。我望著眼前這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望著她笑意盈盈地臉龐,忍不住哭了出來。

「別怕,別怕。」她揉了揉我的頭髮,「你不喜歡這裡,我們就走。」

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已經大概不記得了,唯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那個女孩暖暖的,香香的手。她拉著我,在雲朵與月亮之中穿行。

我看到了星星在發光。

四、姜恆

「我確實好像在哪裡見過你的。」她看著我,十分認真地說,「我叫白靈,你叫什麼呢?」

「我……」我猶豫了一下,失落地道,「我沒有名字。」

「姜恆。」她突然開口。

「什麼?」

「就叫姜恆吧,怎麼樣?」沒等我回答,她便自顧自道,「一定要有一個名字的,有了名字,才有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才能夠讓人記得住你。最重要的是……」她眨了眨眼,顯得十分可愛,「有了名字,你就是我的人了。」

時至今日,我也沒有辦法準確地描述出在那一瞬間,我內心的情緒,因為那實在太過複雜——其中包含著激動、感激、委屈、喜悅以及一系列沒辦法說清楚的情愫。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裡,沒有說話,只是在笑。

白靈是一條蛇妖。

據她說,自化形後,她就有一種感覺,一種尋找著什麼人的感覺。

「是我?」我簡直無法相信。

「是你的。」白靈笑著說,「我時常夢到你的。夢到一個……嗯,高高大大的,十分溫柔的男孩,輕輕揉著我的頭,說走吧,我帶你離開。」

這根本不是我。

「你……你夢到的人,臉上也像我一樣么?」我問。

白靈卻只是笑,她說,阿姜,還早的,你還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

「你什麼都不知道。」

接著,白靈便不會再理會我的問題,專心地在我面前跳起舞來,每次看到她的舞姿,我便會忘記一切。

「阿姜,異人其實是很幸運的人。」白靈拉著我的手坐下來,「這個世上,每個人呢,都在尋找著那個對的人。而異人,他們天生帶有的特殊痕迹,會幫助他們,更早地遇到那個人。」

「阿姜,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你啊。」

「為什麼,你這麼確定,那個人就是我呢?」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聽到這個問題後,白靈似乎顯得十分開心,「因為你臉上的痕迹啊。」

我下意識就想要低頭,卻被她攔住。

「那是我。」

「什麼?」

白靈笑了一下,朝我親了過來。

「那是我。」

「只是……我已經老啦。」

緊緊擁抱的時候,我聽到她輕輕地說。

五、白靈

異人是很幸運的人。

往後的很多年裡,我一直謹記著白靈曾經告訴我的話。

山谷里的日子很短,只有那麼幾年——雖然清晰地記住了每一天,但是我卻執拗地不願意算清楚到底是多久。我情願沉浸在這種迷茫不知日的感覺中,至少,那會給我一種時間很久的錯覺。

離開山谷的那一天,正在下雨。

我撐著傘,最後望了一眼這個居住了數年之久的地方,頭也不回的離去。

「都怪我呢。在上一世與你分離的時候,為了能夠早一些找到你,所以做了一些記號,才讓你這一世過的這麼悲慘。小阿姜,可不要記恨我呀。這段日子,真的是最最幸福的時光呢。你要記住,世界是美好的,要好好活下去,做一個善良的人。

最後……一定一定,不要忘記找到我。」

醒來的時候,我看到這封信,也在同一時間感受到了體內奔騰翻滾著的仙力。

我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懂。

我只是知道,我應該走了。

六、尾聲

我叫姜恆,我已經在這片土地上行走了近一百年,找一個人。

遇到她的那一天,日光清澈,百花盛開,她在百花谷的無數花瓣中與蝴蝶共舞,發出陣陣清爽的笑聲。

「你叫什麼?」我湊上去,彎下了腰,說道,「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那女孩兒愣了一下,隨即噗嗤一笑,「你騙人,出生到現在,我從未離開過百花谷呢。」

「不騙人的。」我的嘴角微微勾起,「我叫姜恆,你呢?」

「沒有名字。」小小的菌人偏著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道,「總覺得,你很親切呢。」

「那麼,跟我走吧。」我伸出手指,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我帶你離開這裡。」

輕風吹來,一片令人迷醉地花香中,我聽到她說好。

在那之前

一、

胸口好疼。

在那件事之後,我已經有很久沒有再這樣疼過了。等等,那件事……是什麼?我又在說些什麼?

我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但即使如此,夢中那一幅幅陌生的畫面依舊不斷地在我的腦海中閃現:在最高最宏大的王座之上,有人聲音肅穆地宣布著什麼,隨後是一陣整齊又莊重地山呼聲響,無數人跪倒在地。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直視著王座之上的人,慷慨激昂地說著些什麼,視線朦朦朧朧,我只能聽到王座上的人笑了一下,然後揮了揮手,話語間依稀提到了「妖師」二字。場面再次安靜了下來,慷慨激昂的男子同樣跪了下去,如同消逝的浪花般融進了群臣之中。

眼前再次變得漆黑,我什麼也看不到了,只是聽到天空中隱約有龍咆哮。

等等,龍?

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但又什麼都沒想起,這種失去記憶般地茫然感使我的頭痛更加劇烈起來。我被一種焦灼又痛苦地情緒所包裹,緊閉著眼追尋著那股記憶,渴望著能夠想起來什麼,直到一聲近在耳邊的輕笑聲響起。

「小子,好久不見。」

房間內不知何時已亮起不算明亮地油燈,我轉過頭,看到床邊的椅子上怡然自得地靠著一名青年。他的二郎腿搖搖晃晃,見我望來,笑著眨了眨眼。

「閣下是……」我鎮靜了片刻,故作沉穩地問道。

「多少年過去了,還是這副死板樣兒。」那人有些不悅,低聲自語道,「早知道姓姜的都這麼沒趣,還不如擱家斗蛐蛐兒呢。」說完,他才稍稍坐直了些身體,整了整衣襟道,「我是誰這個問題呢,你一會兒就會知道。現在咱們首先要搞清楚的問題是,」說到這裡,他故意頓一下,身體稍稍前傾,盯著我笑問道:

「你是誰?」

二、

我是誰?

我叫姜恆,前些年剛滿百歲,在京城中開著一間妖怪事務所,工作是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妖怪。沒有妖怪上門時就寫寫那本叫做《奇妖錄》的書,書中是我近百年來行走天下所遇到的一些關於有趣兒妖怪們的雜七雜八的事。

這就是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半妖。

那人的笑有些不懷好意,我幾乎瞬間就警覺了起來,伸手在漆黑中向後摸索,面上仍不動聲色地開口,「有勞前輩費心。晚輩姜恆,不過是尋常閑人而已,不知何事叨擾了前輩,引得前輩深夜上門?」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饒有興趣地看著我,忽然道,「小子,萬一那九尾來了卻打不過我,你不是平白害了人家一命?」

我握住那條狐尾,想了想又鬆開,丟在一旁。一方面是我感到這人確實並沒有動手的意思,而另一方面則是……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從容與平靜,如大海般寬廣平靜、深不可測。

「前輩倒是自信得很。」

「那倒不是。」那人打了個呵欠,道,「只是我看九尾這晚輩頗為順眼,不想你害了她。說起來,小子,這麼多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干著老本行。」

「您是指……」

「這間事務所。不過你不覺得,若是僅僅局限在一座城,能做到的事太少了么?」他頓了頓,繼續道,「有人跟我說過,人生該有什麼三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你很不錯,見了自己,懂得人生痛苦,所以願意去幫助他人,但若是只局限於一城之內,不見天地,不見眾生,終究只是小善而已。我這次來就是想問問,你願不願意出去走走,見見天地,見見眾生。」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我重複了幾句,覺得這話格局甚大,還未等開口,那人又生怕我不同意般說道,「當然了,看在咱們有緣的份上,無論你答不答應,我都會送你一場造化。」

「什麼造化?」

「讓你有與一切妖魔鬼怪對話的能力。」

「我現在就可以。」我皺著眉說道。

「聽清楚,」那人笑了,他的神情帶著些許得意,「我說的可是『一切』。」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緩慢而有力。

「你可知道天下間有多少種妖怪?」我穿戴整齊後走出房間,還未等坐穩,那人劈頭蓋臉就是這麼一句問話。

我愣了一下,道,「前輩莫要刁難在下。天下間奇妖無數,就好比人的頭髮絲,誰能說得出來具體……」

「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那人打斷我的話,隨後嘆了口氣,悠悠道,「不過這是七百多年前的數目了。那時貞觀盛世,萬邦朝拜,天下間奇妖無數,唐太宗李世民親封『妖師』一名,尋訪記錄天下妖怪。那妖師歷時十七年,走遍天下,撰成《奇妖錄》一書,上書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妖魔鬼怪,凡天下間有名姓之物,皆在其上。」

「《奇妖錄》……」聽到這熟悉的名字,我不禁有些恍惚。

「不錯。對於妖族來說,《奇妖錄》意義重大,奈何此書於宋朝祥興年間逸散。故此……」說到這裡,那人深吸了口氣,以一種更加嚴肅地語氣對我說道,「故此,有人想請你重行封妖事,再譜《奇妖錄》。」

「為什麼……」我一時間有些茫然,下意識問道,「為什麼是我?等等……」我吞了口唾沫,看著那人的目光,驚疑不定地反問,「你剛剛的意思是……重、重……」

「是的,沒錯。」他迎著我的目光,點了點頭,「你就是當年的御封妖師。」

三、

「幾乎所有的妖怪都希望你能重走這一趟。但我要說的是,當年的你就是因為這件事死掉的。」荊丘的食指輕聲敲打著桌面,頗為嚴肅地說,「要知道,這本書的意義不僅在於記錄,更是妖怪們與世界之間的橋樑,凡名列書上之妖,都不會再散發出妖氣,被人排斥,更有了成仙成神的可能。但是對你而言……你要攤開身心,完完全全地接受被你所記錄下的妖怪,從此以後,你與那本《奇妖錄》就是妖怪與世界溝通的載體,換言之……等於說你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每一個被你寫下的妖怪的手上。」

「那當年的我是怎麼死的?被妖怪害死的?」想了想,我問道。

荊丘搖了搖頭,「沒人知道。只是……」荊丘頓了一下,有些不確定地說道,「據說你死的時候,手中握著筆,整個人都在笑。」

笑?我仔細想了一下,似乎的確有一種名為狡若的妖怪,是可以使人不停發笑的,是他做的嗎?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讓你重新體驗一下當年的事,或許可以找到你的死因。」

「你還有這本領?」我驚訝。

「不是我,是……是托我來說服你那人的本領。他雖然打不過我,但倒是精通些奇怪的本領。」荊丘說這話時表情有些不自然,尤其是提到「雖然打不過我」時,還十分不自信的看了我一眼。

「好吧。」我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我要看過之後才能決定要不要答應你們。」

「沒問題。」說完,荊丘沒有給我任何反應的時間,探手如電,幾乎瞬間就點在了我的眉心。

眼前瞬間被漆黑籠罩,我直挺挺地倒下,同時聽到自己的頭「咚」地一聲撞在地板上的聲音。

真疼。

四、

「真疼。」

我看到房間里的那個躺在床上的,和我長得差不多的人這樣說道。

「阿姜,您要忍著點。」那是一個一身白衣的少女,俯身站在他的身側,雙手各持銀色短刃,小心翼翼地劃開他心臟附近的皮膚。

「白靈,皇上怎麼說?」他問。

「陛下……」白靈拖長了尾音,又划了三刀後才回答,「陛下說《奇妖錄》不容有失,不惜一切代價也一定要保護好。」

「不惜一切代價。」他冷笑了一聲,「皇上這是準備犧牲我了。」

白靈沒有回話,房間內陷入長久地沉寂,只有白靈時不時將刀具放在鐵盤上的冷清聲音響起。

半個時辰後,白靈收好刀具,伸手順著他心臟附近縱橫交錯的血條一抹,所有傷口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和預想中的一樣,你的身體毫無異樣。基本上可以斷定,是《奇妖錄》在作怪了。」白靈蹙著眉頭,如此說道。

他好像沒聽到一般,閉著眼靜靜地躺在那裡,一言不發。

白靈幾次欲言又止,嘴張開又合上,最後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卻只發出一聲沙啞到難以辨認的聲音。

「你想說什麼?」他睜開眼,看向白靈。

白靈清了清喉嚨,柔聲道,「阿姜,你不必怕的,我在來之前就已經與他們統一了意見。《奇妖錄》內三萬餘種妖怪,我們沒辦法找出是那一種妖怪在害大人,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們一致同意,毀掉《奇妖錄》。」

「瘋了么?」他顯然是震驚了一下,但隨即很快恢復平靜,有些疲憊地合上雙目,「那位陛下可不管你們有多強大數目有多少,對於任何敢忤逆他的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出手。何況……我此生無牽無掛,犧牲我一人,換一部奇書傳世、數萬妖怪平安,倒也是筆很划得來的事。」

「我不!」少女突然提高了嗓音,握緊拳頭道,「大不了就毀了《奇妖錄》,然後我帶著你浪跡天涯。」

「白靈。」他翻了個身,背對著白靈,「你知道的,我不會走。」

「阿姜,你……」

「回去吧。」說完這句話,他蜷縮起了身子,捂著胸口,以一種極低卻十分平靜地語氣說,「真疼。」

五、

在這個世界裡似乎沒有人能看到我,而我也做不出任何影響歷史的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發生。好在這些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所以對他們也並不存在任何感情,即使這個叫姜恆的人是不知多少世之前的我。

那天夜裡,我閑著無聊,便偷偷摸到了皇宮。

彼時已是深夜,可皇宮中依舊燈火通明,恍如白晝,在我找到他的時候,那位皇帝正在認真地批閱著奏摺。

「陛下。」一位老太監將茶盞放在書桌上,拿著腔調慢悠悠地道,「夜深了,陛下該休息了。」

皇帝「嗯」了一聲,眉頭微皺,在奏摺上寫了個大大的「不允」,隨即抬起頭來,揉著發酸地眼角,小飲了一口茶。

「妖師如何了?」

「妖師大人……」老太監頓了頓,「御醫已確診,的確是《奇妖錄》作亂,只是具體是哪一隻妖怪,他還沒辦法判斷。」

「拖得太久了。」皇帝將茶杯放下,站起了身,身側的小太監早早給他披上了外袍。他漫不經心地整理著衣服,打了個呵欠道,「賜酒吧。」

老太監明顯是楞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望著皇帝道,「陛下,您是說……」

「賜酒,鴆酒。」皇帝十分耐心地重複了一遍,「這麼多年,妖師也該休息休息了。」

「可是,可是妖師大人乃太宗皇帝親封,歷經百五十年佑我大唐……」

「長平啊,你怕死嗎?」皇帝突然打斷了老太監的話。

「這……」老太監猶豫了一下,答道,「自然是怕的。」

皇帝笑了笑,道,「很好,若是答不怕,朕就要治你欺君之罪了。怕死之心人人皆有,而妖師身懷異術,萬一真的為了保命毀了《奇妖錄》,導致天下妖族大亂,豈非壞了我大唐百年社稷?傳下去,妖師佑我大唐,忠心可鑒……不。」他搖了搖頭,又坐回了書桌前,自語道,「還是朕親自擬旨的好。」

「陛下,您就一點舊情也不念嗎?」良久,老太監顫抖著問出了這一句。

皇帝寫字的手頓了一下,隨後抬頭,笑眯眯地看向老太監,溫和地問道,「長平,你找死嗎?」

六、

那封聖旨寫得情深意切,幾乎全是對姜恆的溢美之詞,甚至還提到了皇帝自己在幼年時跟隨姜恆學習,以及在康隆政變中起到的關鍵作用。隨後話鋒一轉,說道百餘年來,李家對姜恆恩寵有加,而姜恆也從未讓皇家失望,實為國之重臣,社稷之幸。只是如今邪妖作亂,致使妖師重病,為防《奇妖錄》有損,天子特賜御酒,以賞姜恆百餘年來護國之功,盼其早日痊癒,繼續為國效力。

「這酒不能喝!」白靈急急吼道,拉住了接過酒杯的姜恆。

「不喝又能如何?」姜恆淡淡地反問。

白靈一僵,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恨恨地道,「那皇帝當真無情!」

「這才是一個合格的好皇帝。」姜恆盯著眼前的酒杯沉默許久,忽然笑了一聲,道,「當年做太子太傅的時候,我就看出來這孩子雖處事果決,但內心深處仍有著一絲軟弱。這樣的人或許可以是一個好人,但絕對不能是一個好皇帝。」

「白靈不懂。」

「一個合格的皇帝要做到權衡百官,治理天下。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要做到嗅覺敏銳,手段果決,行事絕不能心存猶豫,拖泥帶水。既然在他眼裡我已經威脅到了天下的穩定,那麼殺掉我就是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哪怕身負罵名,但至少能夠保證天下太平。白靈,眼界要放大,才能跳出固有的格局。善與善,也會有衝突。」

「只是……」

「我當然是不想死的。只是我們都知道,作怪的不是某隻妖怪,而是《奇妖錄》本身,不是么?」

「大人,您……」白靈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您怎麼會知道?」

「雖然你們都在瞞我,但我不傻的。」姜恆捂著胸口,下意識地皺緊眉頭,好一會兒才長舒口氣,道,「這三萬一千四百二十七種妖怪,我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奇妖錄》沾染了太多妖氣,自己產生了意識,在嘗試奪取我的身體,到時候就會真正的天下大亂。」

「白靈。」姜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常說的,一個人一輩子能做成一件事,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能寫出奇書,功在天下萬妖,我很驕傲。」

說完,姜恆仰起頭,沒有任何猶豫地將酒喝得一乾二淨。

他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我本以為夢境到這裡就該結束,只是接下來的一幕,卻讓我與白靈一同目瞪口呆。

姜恆的體內漸漸散發出朦朧的白暈,托著他的身體緩緩升空,那光芒緩慢地擴散,漸漸包裹住了他的身體,隨後竟然開始變幻出種種奇怪的形狀,有魚蟲,有飛鳥,還有……等等,這難道是……

「開始了。」

一道聲音突兀地響起,我與白靈一同望去,竟見到了不知何時到來的皇帝。皇帝一臉欣慰地望著姜恆與那團光暈,輕聲道,「看,是萬妖朝拜。」

只是這時的白靈已經沒辦法回答他了,他看著那團變換不停地光暈,好似明白了什麼一樣,朝著皇帝點了點頭,閉上了自己的雙目。片刻後,光暈中變幻出了他的身體。

直至此刻,我才徹底確定,那變換不停的光暈,正是《奇妖錄》中記錄的無數種妖怪。

萬妖朝拜的盛景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姜恆才緩緩落地,醒了過來。

他看到了皇帝在朝他微笑,「不要怪朕瞞著你與白靈,朕只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會怎麼選。老師,那酒是半個月以來數萬妖怪窮盡八荒搜集藥材所釀,再加上萬妖朝拜,如今你已是《奇妖錄》真正地主人了,再沒有妖能夠通過它傷害到你,包括它自己。」

此時的白靈也睜開了眼,臉上是壓抑不住的欣喜,她幾步跑到姜恆身側,拉著他道,「真的是萬妖朝拜,現在你該不疼了吧?」

「不疼是不疼,只是……」姜恆捂著心口,咳出了幾大口血,「只是傷及靈魂,早已無法挽回了。」

七、

我睜開眼,醒了過來。

「怎麼樣?」荊丘急切地問。

「什麼怎麼樣?」一下子憶起了那麼多事,我只覺得頭昏腦漲,一時還不能理解荊丘的話語。

「你的死因,以及……你願不願意冒這個險。」

我下意識地朝身後白靈的房間望了一眼,毫不猶豫地答應了荊丘。後者長舒了口氣,說他欠那人一個人情,要說服我才能還清,這下子終於自由了。離去之前,荊丘略一猶豫,給了我三片龍鱗,說路上若遇危險,憑此可召喚他三次。

「我能問一下,你究竟看到了什麼嗎?為什麼會答應的這麼果斷?」

我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上到天子下到萬妖,每一個人都在盡心儘力地幫我渡過難關。於是我忍不住笑了出來,說我看到了「善」。

荊丘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我也沒再解釋,而是拋出了一個疑惑,「不知前輩此前提到過的三種境界,是出自何人之口?」

荊丘愣了一下,略微得意地說,「說得好吧?那可是我夫人的話。」

我料想應龍之妻,定非無名之輩,在好奇心驅使下冒昧的問道,「不知尊夫人是?」

這下子荊丘更得意了,嘴角是壓不住地笑意,甚至還不忘故作謙虛地擺擺手,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驕傲,「她啊,沒什麼沒什麼,就是很多世以前當過凡間的皇帝而已。」

「皇帝?」

「那個時候啊。」荊丘笑意盈盈,「她叫武則天。」

八、

「老師!」「阿姜!」

我看到他們兩人朝著姜恆圍了過去,皆是一臉焦急。倒是姜恆毫不在意的笑著,先是拍了拍皇帝的肩膀,說小子你還是心不夠狠,未來一定要當心你的江山。隨後,他看向了白靈,說沒關係的,我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只是接下來的日子辛苦你了。

白靈抱著他,說我知道,千年萬年,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好。」我看到姜恆那張與我極為相似的蒼白的臉上漸漸盛開出燦爛的笑意,「大風大雨,好山好水,我與你同行。你一定要找到我。」

「我一定會找到你。」

兩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像是永遠也不會分開。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遇見的那條蛇。

三生有幸遇見你,我們還要一起走很遠、很遠的路。

應龍

一、英雄

在等待荊丘說得那個人到來之前,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時,是武則天剛剛即位。

「您真的要這樣做嗎?」我十分恭敬地問道。

對面的人自飲了一杯,笑著道,「我還有得選擇嗎?」

「當然有的。」我拱拱手,道,「天無降雨,乃王之過。前輩即使袖手旁觀,亦無損大節。」

「姜公子!」此言一出,身側數人皆大驚,其中一個文官模樣的人急急開口,「出行之前,陛下曾千萬囑咐,定要向仙師求得天降甘露,若有不從,則……」

「退下吧。」石桌前坐著的年輕人揮揮手,打斷了那人的話,「答應了周王之事,自無反悔之理。回去告訴她,三日後,神都大雨。」

那幾人面色大喜,慌忙拜謝離去,只有領頭那人氣量狹小,臨走之前還不忘瞪我一眼。

「您這又是何苦?周王不德,致使天無降雨,前輩若與天相抗,徒然耗費千年神力,再無登天之望。」

「你姓姜?」他饒有興趣地打量了我幾眼,指了指對面的石椅,「坐。」

「謝前輩賜坐。」在這人面前,我不敢有絲毫放肆,恭恭敬敬地行禮,坐下。

誰料那人卻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我道,「一本正經,和當年的姜百農一個樣。」

姜百農正是先祖炎帝,被拿來與先祖比較,我不禁惶恐萬分,誰料那人的下一句就是,「傻逼兮兮的。」

「……」

那人卻毫不在意,自顧自飲了口酒,望著林外天色將晚,忽然道,「小子,我問你,什麼是英雄?」

我愣了一下,下意識背出了書中所言,「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英雄者,心懷天下,功在蒼生。」

「所以我說你們傻。」那人搖了搖頭,有些失望。

見我面色不甘,那人笑了一笑,說道,「我再問你,古來英雄為解萬民之苦,征戰天下,名留青史,確有大功不假。只是,救一萬,殺一人,可取否?」

「這……敢問前輩,此為何意?」我被他問得一頭霧水,思襯片刻,仍不解其意。

「昔三皇五帝,功在天下,然或妻妾成群、或心繫百姓,而忽略家中妻子。有人以三過家門而不入為美德,我卻以之為恥。是以那年我出山助禹,以尾掃地,疏通黃河。我並非天下功臣,我只是一人之英雄。」

「前輩是指……」我猶豫著,不敢說出口。

「不錯。正是禹妻。」那人大口喝著酒,毫無顧忌。

「或許心繫天下的確偉大,但數千年來,我只做一人之英雄。現在你懂了吧?」他遞了杯酒給我,笑容中帶著些許自豪,「這就是我堅持為周王降雨的原因。」

東荒有山,名曰凶丘;凶丘有龍,名曰應龍。應龍處南極,斬蚩尤、誅夸父,後不復得上。

——《山海經》

二、從前

應龍給我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那一年,他還只是昆崙山下一條小蛇,喚作荊丘。

那個年代,還沒有黃帝、炎帝,甚至還沒有人類,放眼望去,天地之間皆是無所不能的各種大神。

身為最早誕生的一批生靈,荊丘自然也有著不俗的本領,只是他天性懶惰,十天里有八天都在睡覺,時間長了,修為自然就拉下了許多。

遇見姜婠的那一天,他正趴在暖洋洋地草叢裡,睡得香甜。然後就被一道天降冰錐砸到了頭頂。

荊丘憤怒異常,在漫長的生命里,他最討厭的就是打擾他睡覺的人。

他睜開眼,夾帶著漫天狂風騰空而起,準備給那人點顏色瞧瞧,於是他說了一句黑體加粗的話:「找死嗎?」

「……」對面沉默了片刻,說道,「我要是說我打歪了,你信嗎?」

荊丘這才注意到,對方竟是個女孩兒,年紀雖不大,但那份從容中偏又帶著些許威嚴,看得荊丘很不舒服,於是他擺了擺尾巴,一連串的碎石如雨般朝著女孩兒飛了過去。

「不好意思哈,打歪了。」荊丘懶洋洋地開口。

女孩子皺了皺眉,信手一揮,數不清的碎石頃刻間被凍成碎冰,灑落地下。「之前是我的錯,現在打你也打了,我可以走了吧?」

荊丘說,當時吧,他就覺得這個女孩不一般,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本來想點點頭算了的。

「但是呢?」我知道,既然他這麼說了,那就一定會有個但是。

「但是我的起床氣犯了。」

講到這裡,荊丘微微笑了一下,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當時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他為什麼會笑。這個問題的答案直到很多年後的某一天,我聽到另一個妖怪的故事時才恍然大悟。那天他在街上閑逛,一個女孩子不小心撞到了他,連忙道歉。不知怎的,看著她的模樣,妖怪忽然有了一種心動的感覺。他想到,如果他就這麼說了沒關係的話,那麼可能女孩會就此離開,然後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所以他說了句沒關係,然後吐了口血,倒在了地上。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了荊丘那一臉溫柔的笑。

三、姜婠

按荊丘的話說,他當時一招惜敗給姜婠,並且悶悶不樂了好久。

當然,當時的我是信了的。

於是他開始勤奮修鍊,並且一有空了就去找她切磋。

我雖然覺得事情的發展似乎有些奇怪,但還是信了的。

隨後他聽說姜婠的家人給她安排了政治聯姻,聽說對方是東邊某蚩姓大族,十分牛逼,十分強大。然後他覺得這強大的蚩姓家族是個極為合適的練手對象,便一個人闖了進去,大鬧一場。

事情詭異地轉變到了這裡,我已經是感覺肥腸奇怪了,但礙於應龍前輩威名赫赫,愣是沒敢提出質疑。

「然後呢?」我問。

「然後就被蚩尤那個傻逼打進了九幽深淵。」

「……」

「等我修鍊成龍,從九幽深淵中飛出後,姜婠已經成了蚩尤的妻子。我跑過去找她,說現在你肯定不是我的對手了哈哈哈弱雞,她只是笑了笑,說『荊丘,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說。」

「蚩尤言而無信,要與黃帝他們開戰了,你快去通知他們,別讓蚩尤偷襲成功。另外……如戰局不利,替我保住姜氏一族。」

「那你呢?我帶你走吧。」

「不,我要留在這裡的,我要是走了,蚩尤很快就會發覺。」

荊丘最終還是沒有說動姜婠,只好飛速趕往黃帝所在,稟明了情況,讓他們得以提前做好準備。

「後來呢?」

「後來就打起來了唄。」荊丘這話說得漫不經心,但我還是注意到了,他攥緊酒杯的手。

「那時候,打仗之前都要祭旗。」沉默了很久,他才沙啞著嗓音開口。

本能地,我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蚩尤那個混蛋,選的是姜婠。」

四、尾聲

就像他說的,我不要天下敬仰,我只要做一人英雄。

接下來的大戰里,荊丘每戰必先,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史書中記載寥寥的年代,如果我們可以撥開遮蓋住歷史的陰雲,就會發現戰鬥中最賣力的,不是雙方陣營中的任何一人,而是應龍荊丘。

隨後,他斬蚩尤、誅夸父,立下不世大功,卻甘心隱居山林,令許多人都十分不解。

「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真傻。」

我以為他會說後悔自己沒有受封賞一類的話,沒想到卻聽到他說,「幾十年後,一次我出山覓食時,竟又看到了她。我這才想起,天道循環,死人是會轉世投胎的。只可惜,那時她已成了大禹的妻子。」

「那麼說……」

「不錯。助炎黃二帝平定天下是為了實現對她的諾言;助大禹平靜水患是為了不讓她一人孤獨。這數千年來,每一世,我都在幫她,每一世,我都是她的英雄。」

我忍不住呆在了那裡,久久不能言語。

「有人說應龍自逐鹿一戰後消耗過大,無力登天。但其實我留在凡間的原因,只在於她。小子,現在你明白了吧?」說到這裡,荊丘眯了眯眼,他漆黑的瞳孔中似有星光閃爍,「既然她要雨,我便給她雨。天條法規又算得了什麼?」

按理說,這明明是豪氣縱橫的話語,但從中我卻只聽出了無限地溫柔。

「後來呢?阿姜,後來發生什麼了?」白靈拽著我的髮絲,好奇地追問。

「後來啊……」我笑了笑,提筆蘸墨,寫下:

天授二年,天降大雨,時人傳有龍現世,天下大吉。

番外:

看到那條龍的時候,武則天下意識地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一股極為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那感覺暖暖的,甜甜的,即使天降大雨,她也覺得遍體生溫。

「陛下。大旱結束了!」有大臣急急地跑了過來,「據說、據說有人在空中還看到了龍,陛下,飛龍在天,天下大吉啊!」

「是的,沒錯。」武則天抬起頭,遙望了一眼空中陰雲密布的天空,喃喃道,「飛龍在天。」

據說,那位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在一生之中曾多次見到飛龍在天的奇景,甚至在每次在遇到困難之時,都會有神龍託夢,異獸朝拜。

後來,她治下的最後一個年號,便叫神龍。

女魃

一、捉鬼

此時已是深夜時分,我帶著白靈,在林中穿行。

「阿姜,我怕。」白靈扯著我的髮絲,囁喏著說道。

近日來突然傳出了鬧鬼的消息,說是城外的林子里有個披頭散髮的女鬼,嚇得許多人都不敢再出門,一到了晚上,長街上頓顯冷清。

今晨聽到這個傳聞時,白靈拍著胸脯,自信滿滿地和我說,「阿姜,不用怕的,許多鬼怪只是沒有人指引著投胎,在凡間迷了路而已。今晚我們去超度她吧,她好可憐的。」

我耐不住白靈的哀求,只好極不情願地從緋月送的白切雞中抬起頭,開始收拾東西。

「你不是之前還說她可憐?」我沒好氣地說道。

「可是人家也怕啊!」白靈說地理直氣壯。

我沒辦法,只好將她從肩膀上取下,放到手心,「別怕,我會保護你。」

在林中轉了也有好一會兒了,我覺得吧,要麼是我運氣太好,始終碰不到那女鬼,要麼就是根本什麼都沒有,是那群人在自己嚇自己。

「阿姜,阿姜。」正琢磨著要不要打道回府,我忽然聽到了白靈小聲喚我。

「那邊。」白靈站在我手心,雖然視角不高,但卻比我先看到了那女鬼。

今夜無風無月,天色極暗,朦朦朧朧中,我只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朝我走來。

「阿姜,快跑、快跑!」白靈徹底慌了起來,我將她放回肩上,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不用怕,那不是鬼。」雖然看不清楚,但我還是清晰地聽到了聲音——腳踏在草地上的聲音。

「如果是來捉鬼的,那你們可以回去了。」走近後,那女子朝我們看了一眼,淡淡說道。

那女子一身青衣,身披軟甲,腰懸長劍,雖面目清秀,但眉宇間卻威嚴十足,僅僅是與她對視了一眼,我竟有一種立即跪拜的衝動。

「有前輩在此,料那些妖邪也難以猖狂。」我點點頭,行了個禮,轉身便走。

「阿姜,我覺得,剛剛的前輩很像一個人。」走遠了後,白靈扯扯我的頭髮,說道。

「誰?」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說到這裡,白靈深吸了口氣,「她應該是——」

鐘山有女,衣青衣,名曰黃帝女子魃。

——《山海經》

「黃帝之女。」

二、女魃

「你們怎麼又回來了?」再次見到那女子後,她皺了皺眉。

我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十分尷尬,咳了一聲,才道,「天太黑,迷路了。」

她愣了一下,然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眉宇間再不見一點威嚴與肅殺,有的只是盛開地蓮花般美好。

「跟我走吧。」

「請問前輩……您是女魃嗎?」這時,肩膀上的白靈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嗯?」她揚了揚眉,「你怎麼知道的?」

「前輩您手中的劍乃先天乙木所造,這種寶劍即使是在上古時期也極為罕見,況且前輩青衣軟甲,眉宇間威嚴十足,想必即使是在上古時期,也是極有身份之人。」

「只有這些?」

「不,最重要的一點是,」白靈頓了頓,隨即輕輕開口,她的語氣極為輕柔,像是不想要觸碰到對面人的傷疤,「最近正值雨季,而此地已經連續三日無雨了。」

「不愧是菌人。」對於自己的禁忌,女魃像是毫不在意般,反而讚許地看了白靈一眼,「體小身輕,卻盡知天下掌故。不錯,我就是女魃。」說到這裡,她看了我一眼,道,「從你身上,我感到了一絲應龍的氣息,你見過他?」

我點點頭,將應龍的故事大致與她一說,待說道為武則天降雨之事後,女魃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我道為何當年他忽然給我送了近百本話本,還時不時找我切磋,害得我十幾年沒有出山,原來是心疼她的小娘子。」

我沒有接茬,但心裡卻是偷偷笑了起來,看應龍那副樣子,就知道絕對是幹得出這事的人。傳說中只逐鹿一戰後,女魃由於消耗過大,所過之處,天無降雨,大地乾旱,為了不給人們的生活造成影響,黃帝親自將其封印在赤水一帶。

「前輩,不知您此番出山,所為何事?」比起八卦,白靈倒是更關心女魃出山這件事。

「你放心,經過這些年的休養,我的體質已恢復大半,只要不長期停留在某地,絕不會引發旱災。」

「不,您誤會了。」白靈連忙解釋,「晚輩只是好奇,畢竟您身份高貴,此番突然出山……」

「不,沒什麼大事。」女魃笑了一聲,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劍,說道,「只是……既然我還活著,總要做點事的。」

三、大愛

自逐鹿之戰後,女魃便被封印在赤水一畔,足有五百年未見天日。

「您不恨嗎?」白靈問。

「恨?我該恨什麼?」女魃笑著反問。

「逐鹿一戰,您助黃帝大敗風伯雨師,乃大功臣,卻反而被天下人所厭惡嫌棄,更是……」說到這裡,白靈偷眼瞧了一下女魃,見她毫無怒意,才繼續道,「更是被親生父親封印在赤水一帶,常年不見天日,您的心裡,難道真的沒有一點恨嗎?」

女魃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你們見過應龍了吧?你覺得他的做法如何?」

「千百年來,一人英雄。聽起來就讓人覺得溫暖。」白靈回答。

「是的。但身為黃帝之女,僅有小情愛是不夠的,黃帝之女,註定要博愛蒼生,心懷天下。如果天下的百姓可以過得幸福,那麼我一個人辛苦點又有什麼呢?」

「這樣……公平嗎?」白靈卻依舊無法釋懷,追問道。

「你叫什麼?」女魃忽然問道。

「白靈。」

「小白靈啊……」女魃走了過來,伸出指尖,揉了揉她的頭,「這個世間,總是有許多比自己還重要得多的東西。」

「天下百姓?」白靈嘁了一聲,「他們還嫌棄您呢。」

「這不重要。」女魃笑得十分溫柔,與之前那個充滿威嚴的她簡直判若兩人,「只要我喜歡他們,就夠了啊。你看……」女魃從懷中取出一團朦朧的彩霧,「這隻妖怪,我追了他有好久了,終於捉到了。」

「這是……」白靈的注意力頓時被那團彩霧吸引了過去,「璃霧?」

「是啊,璃霧。看來你也知道他的用處。這幾年來,我帶著他,一邊週遊世界,一邊降妖除魔。能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過得平安幸福,就是我,身為黃帝之女的最大成就與幸福了。」在說這話時,女魃笑得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眼。

四、璃霧

「所以,璃霧的作用到底是什麼?」在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問。

可白靈卻只是搖頭,笑而不語。我好奇心起,又追問了幾次,白靈才笑著道,「璃霧這種妖怪呢,是很可愛很可愛的。」

接下來,無論我如何追問,白靈都不肯再多說哪怕一句話了。

無奈之下,我只好帶著好奇心沉沉睡去。

那一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笑得很甜。

第二天醒來時,我朝白靈笑了笑。

「璃霧,是很可愛,很可愛的妖怪。」我對她說。

「是的。」白靈也笑。我知道,那是因為我們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裡,有著一個圓滾滾的可愛小妖,不停地在哄我開心。

哦還有,關於女魃的故事,我還沒說完。

後來,在白靈的建議下,我們發動了很多很多的妖怪朋友,把女魃的事迹講成故事、編成話劇,在全國範圍內宣傳。這下子,幾乎每一個人都知道了,原來這些年裡,有一個如此偉大善良的神仙在保護著自己,並帶給自己美夢。

於是,在一個十分平常的午後,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女魃,她的肩膀上趴著那隻璃霧,滿含笑意地朝我們走來。

默默無聞的奉獻固然偉大……

但我總覺得,還是要讓人們知道,他們才會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啟程

一、

那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我躺在搖椅上呵欠連天,懶洋洋地讀著故事,白靈趴在我的身上,小小的身體微微起伏,似乎已經熟睡。

溫暖柔和的陽光使人更加睏倦,我打了個悠長的呵欠,放下書準備小憩片刻,三下不急不緩地敲門聲適時響起。

我輕輕地將白靈抱起,放在椅子上,再脫下外袍將她蓋好,才走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長相清秀,雙眸有神的青年,朝我點頭,微微笑了一下,卻在開口前被我豎在唇前的食指攔住。我指了指正在熟睡的白靈,帶他走進了內室。

他一直好奇地打量著我,直到落座後,才問道,「荊丘應該和你說過了吧,《奇妖錄》如果繼續寫下去,是會有危險的。」

「但這不正是你要求我做的事嗎?」我笑著反問。

「你知道是我?」他雖然是在問我,卻沒有顯露出一點驚訝。

「猜到的。」我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道,「荊丘一定要我等你,你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說嗎?」

「我只是想親眼確認一下,你能不能做成這件事,順便請你幫一個忙。」他看著我,收起了玩笑的表情,正色道,「但我絕對沒有一點害你的意思。要知道,想讓這個世界更加美好的話,總是需要有人來默默奉獻甚至犧牲自己的。我找你,是因為這件事只有你可以做,如果任何人都可以的話,那我會毫不猶豫地攬下這件事。並且,」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並且打翻所有敢和我搶的人。」

「值得嗎?你不怕有妖怪害你?」

「只要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能生活的幸福,就值得。至於第二個問題……」他挑了挑眉,問道,「難道荊丘沒告訴你我是誰嗎?」

「沒,他只是說你打不過他。」

對面的青年聞言笑了一下,豎起兩個手指搖了搖,說道,「兩件事。第一,我在一天,就是一天的九州無敵;第二,這個世上,我不信有任何妖怪敢來害我。」

接下來,他沒有給我再次開口詢問的機會,而是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他的自信根源,「因為我的名字,叫蚩尤。」

有魔焉,曰蚩尤,三頭六臂,銅首鐵額,刀槍不入,勇猛無雙。蚩尤曾與帝爭,九戰九勝,威伏天下。後敗於眾神之手。

——《奇妖錄》

二、

在少年時代,蚩尤就已經名震天下。

那個時候的人們,生活沒有太多的樂趣,琴棋書畫尚未出現,詩詞歌賦更是遙遠,相比於這些精神上的愉悅,人們當時更加註重在意的,還是眼前能夠看到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評價一個男人真正強大與否的標準只有兩條——第一,能不能讓部落里的人吃飽;第二,就是能不能打。

而這兩點,蚩尤都做的非常突出。在他帶領九黎部落一點點發展壯大,一統黃河中下游的過程中,兩個名字開始傳入他的耳中。一個是姜百農,而另一個,叫做姬越。

其中蚩尤對姬越更加感興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據說這個人也很能打。

那個年代沒有太多的信息交流手段,人們獲取其他地區的信息,主要靠的就是口口相傳,但是這種方式往往也是極為不靠譜的,本來好好地一句『我們蚩尤大人行事果斷,武藝高絕』,等傳到第十三個人的嘴裡的時候,就變成了『聽說那邊有個蚩尤,三頭六臂,銅首鐵額,一天要吃十八個童男童女』。

聽說黃河下游有個蚩尤很能打,三頭六臂,銅首鐵額,一天要吃十八個童男童女。

聽說姬水附近有個姬越很能打,四頭八臂,金身鐵面,一天至少要吃二十隻妖怪。

在聽到這些無稽之談的時候,蚩尤笑了一下,然後對這個在傳聞中比自己多了一個頭兩隻手臂還更加能吃的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但是在他們兩個部落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以姜百農為首領的大型部落。在面臨這種打還是不打的選擇時,蚩尤總是沒有絲毫的猶豫,說兩個一起打總比打完一個再打另一個來得簡單吧,大手一揮,就決定開打。

不過這場後來的曠世大戰並沒有這麼快就展開,在當時,蚩尤陣營內有著不少賢相良才,紛紛反對這場戰爭。說戰事一起,天下又亂,好不容易過上平靜生活的百姓又將流離失所,貧苦交加。勸阻的人幾乎擠滿了蚩尤的房間。

無奈之下,蚩尤只好暫時放棄了與姬越一較高下的這個念頭。

同時,聽聞九黎部落準備興兵後,為了天下太平,姜百農主動將自己的女兒嫁了過去,兩個部落就此聯姻。

「只是所謂宿命,就是這麼一種你無論如何都躲不掉的東西。」說這句話的時候,蚩尤的臉上帶著笑,把玩著手掌中的酒杯,神色十分輕鬆。「就像無數年後他為黃帝我為魔神一樣,在當時的人們眼中,他是光,是正義,而我是暗,是邪惡。」

「為什麼呢?」這聲音讓我一愣,我這才注意到,原本在院子中熟睡的白靈已不知何時醒了過來,坐在附近,疑惑地發問。

「因為當時的九黎部落有著數不清的妖怪。」

三、

妖人不兩立。

這是那個年代人們公認的道理。

自從許多年前女媧造人,人類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後,妖與人之間的矛盾便逐漸產生,在隨後的無數年中戰禍不止,愈演愈烈。而在姜氏部落與九黎部落聯姻之後,兩族之間接觸貿易逐漸頻繁,人們這才發現蚩尤所率的九黎部落中竟然居住著大量的妖怪,這件事一經披露,九黎部落就幾乎成為了全天下人攻擊的目標。

「你們怎麼看?」蚩尤召集了下屬,商討對策。「這個月已經第五次了,咱們部落的人一出去就被人不分青紅皂白的圍殺。」蚩尤的聲音十分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之所以顯得平靜,是因為他在竭力壓制自己的怒火。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絕大多數妖怪們的第一選擇,竟然是議和。理由是打了太多年,難得平靜下來,不想要再起爭端。

「議和?」蚩尤冷笑幾聲,憤怒地目光從所有人臉上掃過,每一個與他對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頭。

安靜了那麼幾個片刻後,蚩尤猛地站了起來,將手中酒碗狠狠地扣到了距離自己最近的妖王九幽頭上,咣當一聲脆響,蚩尤發出一聲暴喝,「議個屁的和!當初決定跟老子的時候怎麼說的都忘了?這個世上沒有商量來的和平,只有打來的和平!傳令——」蚩尤一邊說著,一邊大跨步向外走去。在走到門口時,他回過頭,望向身後的群妖,一字字道,「三日之後,全軍出擊。有異議者,立斬不赦。」

沒有任何人敢出言反對。

因為他們都不約而同的想起了很久以前,蚩尤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那是在這些妖怪們還都十分弱小的時候,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了他們面前,從人類手中救下了他們的性命。那道身影挺拔又偉岸,他朝妖怪們伸出一隻手,說出了自己的承諾,「有膽子的就跟我來吧。殺出一條血路,只要手中有劍,就絕不向任何人低頭。」

只要手中有劍,就絕不向任何人低頭。就這樣,跟隨在那道人影后的人越來越多,最終匯聚成一個強大無雙的九黎部落,一個從不懼怕戰爭與流血的九黎部落。

是的。妖怪們舉起了劍,感受著體內停息已久的熱血再度翻滾,相視一笑。

「差點忘了,我可是個將軍呢。」有妖怪這樣說了一句,隨後響起的是一陣此起彼伏的爽朗大笑。

四、

「跟了我,就不會再被任何人欺負。這是我給他們的承諾。」說到這裡時,蚩尤眯了眯眼,似乎又回憶起了那段崢嶸歲月,「在那個年代,人們廣泛認可的事情有三件:姬越的實力、蚩尤的承諾以及姜百農的醫術。後者我不感興趣,但前者,我倒是想要驗證一下。」

我與白靈對視一眼,腦海中同時浮現出了史書記載中的那段傳說,蚩尤九戰九勝,人間無敵,打得黃帝節節敗退,成就千古魔神威名。

「您的確做到了。」我萬分恭敬地開口。

「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想說的,是……」蚩尤沉吟著,下意識握緊了手中的酒杯。說到這裡,蚩尤忽然頓住了話頭,他低下頭沉默了很久,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詢問的時候,蚩尤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緩緩講述出了那段歷史。

那段被覆蓋上重重塵埃灰燼的歷史。

一切還要從那個夜晚開始講起。

姜氏部落嫁過來的小女兒名叫姜婠,年紀不大,但其端莊從容卻著實少見。便是蚩尤帳下的許多妖將,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見了蚩尤也敢貧上兩句嘴,但只要被姜婠鳳目一瞪,就嚇的屁滾尿流,話也不敢多說一句。

蚩尤覺得這事有趣,再見那小姑娘時,眸中便多了幾分欣賞。只是那姜婠卻沒有半點變化,依舊是冷冷淡淡的性子,即使是成了婚,穿了鳳冠霞帔,也只是抿嘴一笑,瞅著銅鏡中的自己,淡淡道,「今生今世,你蚩尤若是敢有負於我,天涯海角,我也要剜下你的心來喂狗。」

蚩尤覺得有趣極了,他毫不在意地點頭,隨後饒有興趣地反問道,「若是你負了我呢?」

姜婠一臉平靜,取出紅紙將唇抿紅,又整了整頭頂鳳冠,才緩緩起身,直視著蚩尤,目光清冷地回答,「我若負了你,便償你一命,又有何難。」

生平第一次,天不怕地不怕的蚩尤覺得自己在這個年紀輕輕地少女面前敗下陣來,並且是一敗塗地。他還沒有回過神,想好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語氣來回答她時,少女已經款款離去,只留下了滿室清香。

「好像在做夢一樣。」後來的蚩尤如此形容那一刻的感覺。

後來的一切都發生地很快。

在蚩尤決定開戰的當晚,姜婠找到了軍營中的蚩尤,她高傲地揚起脖頸,送到蚩尤面前,說你殺了我。

蚩尤一愣,隨即說道是你們先欺人太甚,怪不得我背棄盟約,這件事上我沒有對不起你。

「沒錯。但是既然你做了這個決定,我就已經會對不起你了。按照約定,你要殺了我。」

「你?」蚩尤笑了,「戰事未起,你又如何對不起我?若是你擔心有人說閑話,那大可不必,有我在,量他們也不敢。」

姜婠搖了搖頭,說你不懂,你只需要知道,你應該也有權利殺了我。

「若我不呢?」

「那我就殺了你。」姜婠的目光陡然冷了下來,緩緩說道,「你死不要緊,但要記住,緊隨著你一起死的,還有整個九黎的所有妖怪。」

「好。」蚩尤閉上了眼,沉默了很久再度睜開,他漆黑的雙眸中波瀾不驚,一片平靜。蚩尤的手撫上姜婠的咽喉,摩挲片刻,漸漸用力握緊,「我會殺了你,但不是現在。」

於是三日後,蚩尤大軍出征,斬姜婠祭旗。

五、

「姜婠……」我重複著這個名字,想起了應龍荊丘給我講的那個故事。

「是的,姜婠。」蚩尤點了點頭,目光中似乎有些懷念,「這一生我沒服過姬越,沒服過姜百農,但這個姜婠——」他頓了頓,一口飲盡杯中酒,道,「蚩尤甘拜下風。」

「你喜歡她?」

蚩尤搖頭,想了想說,「若同為男兒身,我不如她。」

後來發生的事情就很簡單多了,與史書中記載大致相同,蚩尤大軍出擊,迎戰炎黃二帝,九戰九勝,人間無敵。

九黎部落一路打到逐鹿,黃帝所在的部落節節敗退,五年里九場戰役成就了蚩尤天下無雙的威名,只是蚩尤臉上的憂慮之色卻越來越濃。

決戰前的一晚,姬越出現在了蚩尤的營帳。

「真的還要打下去嗎?」

蚩尤捂著頭,咬牙切齒,盡顯痛苦。

「你能撐到這一步,真的很令人意外。」姬越淡淡地開口,「只不過一場必敗之戰,何故如此堅持?」

「三件事。」蚩尤忽然開口。

「嗯?」

「那三件事。」蚩尤深吸了口氣,坐直了身體,「我原本最不在意的,卻成了最關鍵的。姜百農的醫術當真舉世無雙。我能問問……」蚩尤伸手揉了揉脹痛不止的額頭,語氣難得的有些虛弱,「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嗎?」

「是姜婠那丫頭。」姬越嘆了口氣,道,「有一種同心同情蠱,你現在所感受到的,在種蠱之時,她都曾十倍體驗。」

「了不起。」蚩尤猛然站了起來,直勾勾地盯著姬越,「只不過如此手段,姬越,你是怕了我嗎?」

「什麼怕不怕的。」姬越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塵土,淡淡道,「五年了,你要是還不明白這些,就真的只是一介匹夫。我不信你這麼傻。何況,這也根本不是我的主意。」

「那是誰?」蚩尤顯得十分驚訝。

「是她。姜婠。」姬越沉默了一下,說,「她說想要干一件大事,我們問她要做什麼,她只說你們別管,按照我的吩咐就好。蚩尤,遺計定天下,茫茫三界,唯此一人。」

「投降吧。」姬越誠懇地勸說。

透過縫隙望著營帳外的那輪圓月,蚩尤恍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似乎也是圓月高懸。原來自己從那麼早以前就掉入了那個姑娘的設計之中了嗎?技不如人,甘拜下風。這一刻的蚩尤,心中沒有恨意,只是忽然想到了那姑娘清清淡淡的眼神,他好似又看到了那姑娘,她的唇角微微勾起,並不驕傲並不得意,她只是朝蚩尤點了點頭,十分平靜地說,「你看,你輸了。」

沒有。

毒蠱的效力越來越強,蚩尤的眼眶忍不住紅了起來。「沒有。」他扶住額頭,「我沒有輸。」

「只要投降,此蠱效力頓消。」蚩尤已經分不清這聲音是來自夜空中那冷淡的姑娘還是營帳內端坐的姬越。他只是紅著眼眶,狀若瘋魔,說我沒有輸。

…………

…………

六、

「然後呢?」我好奇地追問。

蚩尤彷彿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如石樁一般僵在了那裡。

嘩啦嘩啦聲響起,我轉過頭,發現是白靈翻查書卷資料的聲音。

「你知道?」

白靈點頭,蹙著眉頭道,「好像隱約有點印象,是在什麼雜記里記載的,只不過太過虛幻,我便沒當真。」

「到底怎麼了?」看了一眼對面低頭沉默不語的蚩尤,我愈發感覺到此事不簡單,好奇地追問了一句。

「然後……」蚩尤低沉的聲音漸漸響起,而幾乎與此同時傳來的,還有白靈的一聲驚呼:我(他)一夜屠殺九黎妖族三十萬。

我無法想像那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我只知道,那一定是真正的血流成河、屍骨成山。那一定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房間里很久都沒有人再開口。

「我這次來,就是想請你幫一個忙。」沉默許久,蚩尤沙啞著嗓音開口。

「你說。」

「當年跟隨我的那些妖魔鬼怪……」蚩尤取出一封信,展開後,是一串長長的名單,「我希望你能找到他們,然後告訴我應該如何償還他們。我只想要得到他們的原諒。」說完這些話後,蚩尤深深地低下了頭。

「那如果他們不原諒你呢?如果他們覺得,你死一百次,都不夠平復他們心中的恨呢?」

在離開前,我問了蚩尤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

他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低下了頭。

「走吧。」我收拾好行李,帶上白靈。

在即將走出院子的時候,我聽到了蚩尤大聲地喊話:「那我就等。滄海桑田、鐵樹開花,我總能等到那一天。」

聽到這裡,我笑了一下。很好,很好,這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魔神蚩尤,那個戰神蚩尤。

我回過身,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燦爛陽光下,那個男人站的筆直。

奇妖錄·河童

一、

離開小城之後,我們一直向西前行。

不知不覺已是秋日,天氣漸漸轉冷,秋風時常捲起幾片枯黃的葉子,旋起又落下,踩在上面嘎吱作響,連結成一片美好的聲音。白靈坐在我的肩膀上,隨著風聲哼唱,雙腿自由地蕩來蕩去。

「想不到蚩尤是這樣的人。」唱著唱著,白靈忽然開口。

「怎麼?」我正低頭仔細辨認著地圖,忽然聽到她提起蚩尤,下意識反問了一句。

「就很大度啊。」白靈很自然地介面道,「你看,姜婠害他幾乎失去了一切,但是在提起姜婠時,他仍舊能夠站在一個很公正的角度去評價,甚至還帶有幾分欣賞。」說到這裡,白靈點了點頭,總結道,「如此氣度胸襟,不愧為千古魔神。」

「是啊。」我想了想,「況且當年……」

「你們在談論蚩尤?」就在這時,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我。

我抬起頭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條寬約三丈的長河,緩緩流淌。此時天色漸暗,林子里不知何時升起了成片氤氳水霧,隱隱約約地,透過樹林中那條細窄的小路,我似乎看到在那河水中停著一條木舟,在其上上站著一名灰衣少年,他懷抱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腰畔掛著一顆小小的彩色香囊,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

「我說,」見我們久久不答,那灰衣少年清了清嗓子,又問了一遍,「你們在談論蚩尤?」

「是。」我點頭承認。「你是?」

「我啊……」聽到我們肯定的回答後,少年眯了眯眼,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一片寂靜中,他忽然笑了一下,那聲音輕輕脆脆,像是有什麼人用力咬下了一大口蘋果般清脆悅耳,「我現在是這條河上的河童。」

有妖焉,曰河童。徘徊於星河兩岸,撐桿擺舟,不渡紅巾。

——《奇妖錄》

二、

「原來如此。」聽完我道明事情的原委後,盤坐在小舟上的河童點了點頭。「像是他做出的事。」

「這河裡有魚嗎?」白靈趴在舟沿,小心翼翼地向下張望。

「有的,只不過最近天氣漸冷,很少見了。」

「沒意思。」白靈看夠了後,我把她放回肩上,問道,「這麼些年,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是的。我被封印在這條河裡,大概要再過幾百年方可脫身。」

「封印?」白靈來了興緻,「這河裡有什麼陣法嗎?」

河童沉吟了一下,解釋道,「我曾是蚩尤坐下水師統帥,在那天夜裡僥倖逃得一命,只不過傷勢太重,難以成活。後來蚩尤大人恢復清明後,將我封印在了這裡,以星河之力滋養殘魂,至今已有數千年。」

「蚩尤……」我想了想,開口問道,「你恨他嗎?」

聽到我的話,河童忍不住笑了出來。我得承認,雖然明知道他已經活了數千年之久,但在他的面前,我總感覺自己才是更年老的那一個。換句話說,河童身上的少年感很濃,像是一個永駐在青春里的孩童。沉穩與活潑,這兩種十分矛盾的氣質同時出現在他身上,顯得有些令人著迷。

河童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拍拍身子,站了起來,拾起那根長長的竹竿撐起了小舟。他背對著我們,動作緩慢而有力,小舟隨著他的動作盪開一圈圈漣漪,緩緩前行。「等等看。」他說。

「什麼?」我一時有些沒理解他的意思。

河童卻不再說話了。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我似乎有些明白了河童的話。

「好美啊!」看著星光粼粼的河面,白靈忍不住叫道。

是的,很美。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副我們此生從未見過的美景。夜幕上繁星點點,是數不清的燦目明星,薄薄的雲霧隨風飄動,無數柔和的星光透過雲團傾瀉下來,灑落在河面之上,一時之間,這條清澈晶瑩的長河恍若第二片浩瀚星空。

我終於明白,為何此河喚作星河了。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河童將小舟停在星河中心,在我對面盤坐而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雕花酒壺,遞到我的面前,「要喝一口么?」

「我也要我也要!」情緒感染之下,連一向滴酒不沾的白靈都想要喝酒了。我正準備攔住她,卻見河童搖頭笑了笑,「米酒而已,不礙事的。」

我只好給白靈倒了滿滿一壺蓋,看著她仰起小脖子一大口喝下去,一杯酒下肚,小東西頓時眉開眼笑了起來,她砸吧砸吧嘴,看著那片星光粼粼的河面,搖搖晃晃地舞了起來。

「很美。」河童看向白靈的目光中帶著欣賞,接著,他又轉頭看向浩瀚星河,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在長河上,竹林外的村莊中,依稀還亮著幾盞銅黃色的燈火。一陣清風吹來,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

「事情發生後,蚩尤大人也十分悔恨。我們中但凡有一線希望的,他都費了極大功夫儘力去救。或許你們看到的是一個滿手血腥的惡魔,但在我眼裡,他是父親。」河童小口抿了抿酒,「即使被他殺掉百次,河童心中亦無怨無悔。」

「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再見到他時,記得替我說一下,」河童將酒壺收起,再度撐起了小舟,一片水聲中,他的聲音悠悠響起,「這些年來,沐南過得很開心。」

三、

小木舟靜靜地飄蕩在星河之上,白靈借著酒勁兒自在起舞,而河童,則以那慢悠悠地腔調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的聲音溫柔,像是沐浴著星光的風。

河童被蚩尤封印在這裡後,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當他凝聚出身體悠悠轉醒時,已是數不清多少年之後了。

水聲嘩嘩響起,河童探手入河,撥碎滿天星斗。見我望來,他笑了一下,忍住,又笑了一下。「我啊……」河童的笑像是停不下來,「一睜開眼,就看到一張白嫩嫩的臉蛋。」

河童睜開眼。

一位姑娘正蹲在河邊洗臉,她見到原本清澈的河水中忽然凝出一道人身,竟然毫不吃驚,不叫不跑,只是靜靜地看著。

「你不怕嗎?」河童頗覺意外,這樣問了一句。

「怕什麼?」姑娘乾脆抱著腿坐在了岸邊,仰起頭瞪著大大的眼睛,與他聊了起來,「你是河伯嗎?」

「河伯?」河童叨念了一聲,又對著清澈的河水照了照自己,十分不滿地嘟著嘴道,「有我這麼年輕的河伯嗎?我是河童。」

「河童喔。」姑娘眨了眨眼,「那你可以陪我玩嗎?」

河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姑娘,他才剛剛蘇醒,又不能離開河裡,正是無聊。接著他左右瞅了瞅,又看向了那姑娘,說道,「我叫沐南,你叫什麼?」

「我叫舒雪。」女孩眨眨眼,答得很快。

「那好,舒雪。」河童朝她笑了一下,「你可以幫我做一條小船嗎?」

「小船?」舒雪偏了偏頭,有些不解。

「我還沒辦法離開這條河,所以我們只能在這裡玩。有了船,我就可以撐桿擺渡,帶你去很多地方。」

「好。」舒雪站起來就準備行動,只不過她剛剛轉身,又好像想到了什麼一樣,回過頭看著河童,嚴肅又認真說,「你要答應我,一直都當我的朋友。這樣我才會幫你。」

河童看著她的眼神,不知怎的,竟有一瞬心疼。「好,我答應你。」

舒雪笑了出來,她朝河童點點頭,蹦蹦跳跳地遠去了。

四、

幾番接觸之下,河童漸漸了解到,舒雪沒有朋友也沒有家人,她一個人生活在竹林外的小村莊里。

「為什麼沒有朋友呢?」河童很好奇的問,「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朋友啊。」

「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妖怪。」說這話時,舒雪瞪大了眼望著河童,像一隻受驚的小獸。她的嘴嘟的很鼓,活似一個充滿了氣的皮球。河童注意到,舒雪的衣服相比於其他女孩子,要顯得更加破舊一點,顯然是很少更換衣服所致,甚至在袖口處還有著幾塊破洞。

「但我不是妖怪!」舒雪撅起嘴,有些不甘心地重複道,「我真的不是妖怪。」她的眼眶開始泛紅,似乎隨時都能哭出來。

「好。不是妖怪。」河童將舒雪攬在懷裡,輕輕拍了拍,「我帶你去看七彩河,好不好?」

「你騙人,河水是沒有顏色的。」

「有的,你不知道而已。」河童抱著舒雪跳下船,他用自己的法力護住柔弱地小女孩兒,向著星河深處游去。

「河底是七彩的嗎?」舒雪瞪著眼睛問,滿臉的不信。

「河底還有八條觸手的章魚,你怕不怕?」

舒雪明顯地向後縮了縮頭,緊緊地抵住河童的胸膛,她嘟起嘴,眨了眨茫然地大眼睛,好半天才囁喏著說,「不怕。」

河童覺得好笑,又故意問道,「河底還有雙頭六目的大紅魚,你怕不怕?」

舒雪皺了一下眉,看起來似乎有些不開心,「不怕!」

河童少有的不顧儀態,哈哈大笑起來,「那——」他拉長了語調,學著舒雪的模樣眨了眨眼,「我們就去看看吧。」他忽然加速,兩個人游魚一樣破開重重水浪,向下俯衝而去。

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河童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舒雪的那雙眼睛:比尋常人要大上一點,眼珠像一顆內斂著光芒的黑寶石,你看她時,它就會清晰地倒映出你的身影。

「就像——」河童沉吟了很久,試圖尋覓著一個合適的詞語來描述自己的感受,「就像我童年時曾經見過的那汪清澈湖水。它所倒映著的一切事物,都要比原本看上去更加美麗動人。」

「雖然已經活了很久很久,但我其實並不太懂得什麼是愛情,我只知道,」河童沒忍住又笑了出來,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與天上的星星一樣,都在閃著光,「我只知道,從那一刻起,我想要保護這雙眼睛的主人。妖怪也好凡人也好,無論是什麼都好。因為,只要是她,就好。」

「只要是她,就好。」我揣摩著河童的這句話,目光不經意間轉到了喝得醉醺醺地、趴在我膝蓋上傻笑的白靈身上,笑了一下。

其實你已經懂得愛情的模樣了。

五、

河童沒有騙人。

在河底真的有七彩的河水,有八爪章魚,有雙頭六目的胖頭魚,還有更多更多地奇景異物。

那是蚩尤曾助他療傷的地方,一整片水域都被蚩尤以大法力封印,濃郁到一定程度地靈氣聚集起來,匯聚成如晚霞般柔和的光芒,流光四散,七彩斑斕。

「真美!」舒雪像個天真的孩童,望著這一切大聲叫嚷。

「是的,真美。」河童看著舒雪這樣說。

玩夠了,回到岸邊時,河童有意將包裹著舒雪的法力散了那麼一個缺口,洶湧地水流頓時打濕了她的衣衫。

「你的衣服濕了。」河童站在小舟上,從手上摸出一件法力幻化而成的素白長衫,淡淡道,「先換上這件吧,你這件我來幫你洗乾淨。」

舒雪瞪著眼睛看著河童一會兒,忽然噗嗤一笑,指著河童,笑得燦爛,「你是故意的!」

河童大囧,正準備辯解,就聽到舒雪得意洋洋地聲音,「哼,不要狡辯,這可是我天生的能力呢。」

「天生的能力?」河童疑惑。

「沒錯。」舒雪的眼神微微有些黯淡下來,「有的時候,我能知道人們心裡想的什麼。所以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雖然對我很好,但都防著我,當我是妖怪。」

「很多時候,我都討厭死自己的這個能力了。」舒雪深深地低下頭說。

看著舒雪那傷感的模樣,河童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憐惜,他忍不住走到河邊,一把將舒雪抱到自己懷裡,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溫柔地說,「我覺得很好。這樣,你就可以一直清楚地看到我對你的愛了。」

舒雪偏頭想了想,問道,「那有一天,我看不到了怎麼辦?」

「那你就離開我,去找下一個愛你的人。」河童揉著她的頭髮,說,「我始終覺得,人們活著,就是為了相愛。無論什麼時候,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一個人是愛你的。你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他,然後擁抱他。」

「當然了,」河童狡黠地笑了一下,「我不會給你擁抱別人的機會的。」

「我也不會。」舒雪緊緊擁抱著河童。

六、

河童與舒雪毫不意外地相愛。

只是,相比於妖怪那漫長地壽命,人類能夠生活的年月實在是太短、太短。而這一點,即使是河童也沒有辦法改變。

或許是上天開眼,這幾百年來,儘管舒雪一次次的老去,投入輪迴,卻也一次次地重生在星河附近的那座小村。接連九世,河童都會在這裡遇到那個有著漆黑明亮的大眼睛的女孩;那個可以輕易讀懂人心,卻被世人排斥的女孩;那個,他深愛的女孩。

時光荏苒,在舒雪第十次輪迴時事情發生了轉變。

這一次,河童沒有再等到舒雪。

一向冷靜的河童開始變得焦躁不安,他苦等了十數年,最後無奈之下,開始無償渡人過河,而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當他們遇到一個眼睛十分漂亮的女孩時,可以轉告她,有人在這裡等她。

忘記時間過了多久,總之,在河童幾乎要絕望的時候,有一位老婆婆來到了這裡。

「我想要到河的對岸去。」老奶奶駝著背,懷裡捧著一方小木盒,「我知道你的規矩,我會幫你的。」

河童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老奶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老奶奶萬分疑惑地抬起頭,她瞪著眼睛看了河童好一會兒,忽然十分驚訝地開口,「你怎麼知道?你怎麼知道是我?」

「這麼些年,去了哪裡?」河童將她接上小船,問道。

「我……」老奶奶抱著木盒的雙臂下意識緊了緊,她低垂著頭,不敢看河童的眼睛,「我受夠了世世分離,於是便跑去昆崙山,花了大代價求下了一顆長生丹。只要等到下一世服下,我們就能永遠都在一起了。」

「下一世?」

「所以……」聽到這裡,我長舒口氣,「所以你們終於可以長相廝守了。」

「是的。」河童微笑點頭,「那一天,我當場就逼著她服下了那顆長生丹。明天就是我們約定好的日子了,她最後和人間的俗世做一個告別,就與我一直住在這條星河之上。」

「當場?那時候的她……」

「很可愛的。」河童仰頭望著天上浩瀚星空,「我也是個膽小的人。要是她下一世投胎到了一個一輩子都找不到我的地方,我們都會悔死。況且對於我們妖怪來說,外貌皮相本就是最無聊的東西。我們,」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眼白靈,笑道,「我們是一類人,你該懂我的。」

「不渡年輕貌美的女子,是怕她吃醋。」

「那為什麼連老婆婆也不渡?」

河童忍不住笑了起來,解釋道,「她說,『誰知道你是不是專門喜歡老婆婆的變態啊?』」

「我只好告訴她說,我是個只喜歡你這個老婆婆的變態。」

說到這裡,我與河童對視一眼,一齊笑了出來。

有風吹過,星河微微泛起波瀾,星光破碎,炸裂出漫天餘輝。

七、

我與白靈上岸後,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河童撐著竹竿的身影,在雨霧瀰漫的星河之中漸漸斑駁,最後消失不見。

隱約間,我好像聽到了一個男子清越高亢的嗓音,那聲音輕快動人,唱的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乃敢與君絕。

乘著那輕快地歌聲,我與白靈再度上路。

「阿姜阿姜,」白靈揪著我的頭髮,問道,「昨晚你們兩個聊了什麼啊?」

「等我回頭講給你聽。」我伸出食指,輕輕撫了撫白靈的頭,愉悅地吹起了口哨。

哨音越傳越遠,隱隱似與那歌聲遙相呼應。

上邪……

奇妖錄·刑天

一、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說不清是夕陽還是黃昏,一縷金黃色的光芒穿透濃厚地雲層打下,成為天地之間唯一的光亮。

我佇立在白雲渺渺的高山之巔,雲層之上還是雲層,雪一般厚實的雲層綿延千里,平鋪到視線盡頭,如浪花般翻滾不定。在那無盡的雲海之中,兩個開天闢地的巨人站在天之盡頭,以一種近乎凶獸般野蠻的方式戰鬥著。

他們遮天蔽日,猙獰咆哮。掀起狂風,擾亂雲團。兩個巨人之間的每一次對撞,都能使人清晰地感受到天與地在輕微地震動,整片空間極不規則地搖晃,空間一次次破碎又一次次重組。

清澈亮目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我竭力地睜大眼睛,注視著遠處的畫面。

白雲破碎,日光傾斜。一切的一切,都像極了一場流傳自遠古的默聲電影。

那一夜極為漫長,醒來後,我覺得渾身酸痛,大腦腫脹。坐在地上發了很久的呆,直到明亮的陽光透過林子里的層層阻礙照射進來時,我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夢中戰敗的那個巨人,手中拿著的,是長盾與巨斧。

刑天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舞。

——《山海經》

二、

「據說啊,這是蚩尤戰敗後不甘的怨念所致。在距離他方原百里內,每個人都會夢到這一切,夢到蚩尤曾親歷的那場大戰。」

「你也夢到了?」我問白靈。

「是的。」她點點頭,面色沉重,「我們就要見到了,那位寧死不屈的戰神。」

看著白靈有些嚴肅的模樣,我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你……在擔心?或者說是害怕?」

「我讀過許許多多的妖神札記,其中或許很多都有夾雜著個人情感,以致描述略有偏頗,但是,」白靈頓了頓,以一種更加嚴肅地語氣說道,「但是關於刑天的描述,反反覆復,幾乎都是同一句話:性情暴躁,動輒殺人,為蚩尤坐下第一凶將。凶而無禮,勇而無謀,不可與爭。」

「那我們……」這一刻我忽然理解到了河童的感受。平素什麼也不怕的我,竟然因為白靈成了一個膽小之人。雖然刑天被列在蚩尤的那張名單上,但為了白靈的安全著想,我的第一念頭竟然是繞道而行。

「不是已經答應蚩尤了嗎?」白靈似乎聽出了我想要說什麼,「這樣就退卻,可不像阿姜你呢。」

我勉強幹笑了兩聲,張口還想勸勸白靈,只聽她又笑道,「還是說,你不願意與我同死?」

我愣了一下,然後用臉蹭了蹭白靈,覺得心裡很暖。

「那我們走吧。」在白靈的歡笑聲中,我抬起頭望著遠方那座高大雄偉的黑山,挺起了胸膛,「去見見那位勇冠三界的戰神。」

「好啊。」白靈站在我的頭頂,拽著我的頭髮,語氣中充滿了歡快地笑意,「出發。」

「小師傅,小師傅。」

在我們身前不遠處的那位深褐色僧袍的小和尚頓足,轉過頭來看著我們。不知怎的,與他目光觸碰的那一瞬間,我竟有些失神。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眼,卻好似經歷了千年萬年般,神情恍惚,本已被我壓下的前世記憶再次毫無規律的翻滾交織,好似煙花般不斷炸裂,我幾乎痛得要喊了出來。那小和尚在這時眨了眨眼,面目平靜的朝我點點頭。

壓力頓消。

發生在我身上的這一切白靈似乎全然未覺,只聽她張口問道,「請問您知道常羊山怎麼走嗎?」

那小和尚微微動容,眉頭皺了一下,問道,「去常羊山做什麼?」

此時我已料定這小和尚定非凡人,連忙恭敬地開口,「晚輩二人奉魔神蚩尤之命,去常羊山,尋訪刑天。」

小和尚一瞬間有些變色,又很快恢復平靜,他深深看了我們一眼,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喂小和尚!」「前輩!」我與白靈的喊聲同時響起,

「不要來煩我了!」小和尚低聲吼了一句,似乎有些憤怒,他停下,轉身,那雙令我有些恐懼的眸子里充斥著怒火。我嚇了一跳,停住了跑過去的腳步,謹慎地望著他。

小和尚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片刻後再度睜開,雙眼中已是一片平湖。「回去吧,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說完,他毫不猶豫地離開,「告訴蚩尤,刑天與他再無關係。」

我站在原地猶豫了好一會兒,還是追上了他。

「前輩,請問您與刑天……」

小和尚再次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三、

蚩尤戰敗後,刑天猶自不服,孤身一人前往黃帝大寨。

面對這個當世凶將,黃帝親自出馬,與其大戰數日,最終斬其頭顱,封印在常羊山之內。

此後的無數年裡,刑天一直沒有放棄捲土重來的想法,他留在常羊山潛心修鍊,一邊試圖取出封印在其中的頭顱,一邊為了向黃帝復仇做準備。

就這樣過了許多年,在一次刑天從閉關修鍊中醒來,準備下山轉轉時,他發現在山腳附近居然出現了一個頗為熱鬧的人類小村落。

對於人類,刑天一直都沒有什麼好感。雖然說當年的九黎部落中也有許多的人類,但刑天卻從來不屑於他們有什麼接觸。況且當年那場害得許多人家破人亡的戰鬥,也是人類率先挑起來的,這種情況下,刑天對人類已經到了厭惡的程度。

刑天想下山,但一想到下山就要經過那群叨擾討厭的人類,就覺得心裡彆扭。要是按著他平時的脾氣,只怕早就殺光了,不過他雖然無頭,但還是記得自己曾經答應過蚩尤,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動九黎部落的人。

蚩尤重諾,一向仰慕他的刑天也跟著學會了重諾。

「無頭但有心。刑天答應過的事,都記在心裡。」

「這些事……你怎麼會知道?」看著盤坐在身前的小和尚,我猶豫了一下,開口問道。

小和尚沒有看我,他甚至好似全然沒有聽到我的話一樣,只是略微停頓了會,整理下思緒,便自顧自繼續講了下去。

不過刑天可以忍,人類卻不可以忍。

又過了不知多少年,山腳下的人類部落發展愈見壯大,隨著人數的增多,他們也不知從哪兒聽說了,在這常羊山上封印著一位曾與黃帝大戰的邪神。可笑的是,這些曾經的屬於九黎部落的人們,此刻卻早已不記得了自己的身份,竟然紛紛以炎黃子孫自居,開始詛咒刑天早日死去。

如此一來,刑天的心情可想而知,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這是曾經的九黎人,是曾經與自己並肩作戰的人的後代。刑天嗜戰嗜殺,但對於戰友這兩個字還是相當看重,再加上礙於曾經對於蚩尤的承諾,實在不好大動干戈。

於是忍無可忍的刑天下了山,在那群人中選擇了十幾個罵他罵得最狠的人,當眾殘忍地殺死。刑天以為這樣可以殺雞儆猴,嚇退那群愚昧的百姓,只是這反倒激起了九黎部落的那股血性,村民們非但沒有屈服,反倒罵得更加兇狠。

刑天無奈,只好重回山頂閉關,那些村民們的詛咒聲化作念力,時時傳入他的腦海,每當難以忍受的時候,刑天就下山殺掉幾個帶頭者發泄心中怒火。久而久之,不甘心的村民們甚至開始請天師作法,驅逐刑天。

對於村民們的舉動,刑天根本不放在心上,若是凡間的天師就能降住他戰神刑天的話,那洪荒年間那些大神巨妖怕是都白活了。

「那個改變了刑天一生的和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小和尚淡淡地開口,語氣中不帶一絲波瀾。

「不能是戀愛了吧?」白靈才聽完河童的故事,下意識吐槽。

我萬分驚恐的看了小和尚一眼。

他直直的看著前方,無喜無悲。

四、

「高僧,您可要千萬小心,那邪神刑天作惡多端,心狠手辣,一個不好,就會動手殺人的。」在小和尚身側,圍著數十名父老鄉親,殷切囑咐。

小和尚停下腳步,先是念了句佛號,隨後看向一眾百姓,神色頗有些冷漠地問道,「若那刑天果真如此殘暴,這小小村落,數百人口,又如何能夠活到現在?」

眾人聞言皆是一滯,還未等出言反駁,小和尚又道,「佛家有言『三界皆苦』,無論是你們還是刑天,都有自己的苦。人生在世已是不易,你們又一昧詛咒刑天,種下惡因,自得惡果,又怨得了誰?」

「試問,」見眾人面露不忿,小和尚提高了嗓音,「在你們一昧詛咒刑天之前,此村可有一人是被他所殺?在你們雙方反目之後,刑天又可曾有一刻想過斬草除根?你們說刑天乃上古邪神,生性殘暴,但在貧僧看來——」小和尚環顧眾人,高聲道,「諸位與刑天一般無二,不過苦海之下迷途者而已。」

「只是……」沉默了很久,一位白髮老者猶猶豫豫著開口,詢問道,「只是自古以來,善惡有別,懲惡揚善難道是錯的么?」

「不辨是非,不明緣由,刑天之善惡,又豈是爾等所能斷定?恕貧僧直言,」小和尚頓了頓,繼續道,「諸位既無佛心,又無道骨。善惡小道,實乃迷途。貧僧僅有一言以贈,望諸位聽之信之,如此可減許多煩惱。」

「請高僧解惑。」眾人躬身行禮。

「儒家有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說完這番話,小和尚排眾而出,拍拍僧袍,頭也不回地向常羊山走去。

「刑天之事交由貧僧,還望諸位好自為之。」

小和尚走上常羊山頂時,已是黃昏。暮色四合,慘淡的陽光灑落,不知怎的,一向古井無波的小和尚心中竟湧起一股悲哀之感。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直直插在地上的一人多高的一盾一斧。巨盾漆黑,其上有無數斑駁印記,只看一眼,便有無數滄桑的氣息撲面而來;長斧潔白,表面如脂雪般光滑,散發著螢螢微芒。

而在盾斧中間,有無頭巨人抱肩盤坐,氣勢凜然。

「小僧見過刑天前輩。」沉默良久,小和尚雙手合十,微微行禮。

「你的話,我都聽到了。」刑天瓮聲瓮氣地開口,他說話的速度很慢,但是吐字十分清晰,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印在對方的心裡,讓人無法忽視,「小和尚,我告訴你,不殺光他們,只是因為我答應過蚩尤。你們佛門的人一向巧言令色,無聊至極。」刑天揮了揮手,「你回去吧,念在你一心為民,我不殺你。」

小和尚腳下卻不動,而是朝著刑天躬身行禮,道,「前輩以為,天下如何?」

「不懂。」刑天毫不猶豫地回答。

「前輩以為,世間如何?」

「不懂。」

「前輩以為,人心如何?」

這一回,刑天沒有很快回答,像是有些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才道,「依舊不懂。」

小和尚露出一抹得意的笑,道,「前輩一問三不懂,所活又為何?」

刑天沉默了一下,他雙臂猛然展開,將長盾巨斧握在手中,站起身,揮舞著盾斧,昂然道,「刑天一生不懂那些曲曲折折,但知是非對錯。黃帝做錯了,我就要打他,頂天立地,問心無愧!」

小和尚點頭,「對錯之道,乃中道爾,亦不為大道。」

刑天哼了一聲,道,「管你什麼大道小道,與老子何干!」

「自然有關。」小和尚微微笑道,「前輩若得大道,這常羊山下村民又怎會日復一日的與您為敵?常言道仁者無敵,是謂大道。」

「仁者無敵仁者無敵,我殺了你,你無敵不無敵?」

「非也非也。」小和尚搖頭,從懷中取出一柄雪白彎刀,面上笑意盎然,「仁者無敵的真正含義是:真仁者,無敵人。小僧此言,還望前輩好生領悟。」

刑天怒從心頭起,正想給他一斧罵一句我領悟你媽,就看到小和尚舞起長刀,高聲叫道,「刑天,給佛爺a聽好了!今日贈你一顆佛頭,好好觀察這人生百態,百年後,等你還我一顆佛心!」

話音落下,人頭滾地。

刑天呆立當場。

五、

「那後來……」我問道這裡,突然停下,想了想,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只好等著小和尚自己開口。

「沒有什麼後來了。」小和尚淡淡地說,「你想知道,就讓你知道個夠。」他站起身,背對著我們向前走去,「跟我走吧。」

我與白靈對視一眼,默默地跟上。

不知為何,這個小和尚總讓我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似乎……似乎在他那小小的身體里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尤其是那雙漆黑的雙眸,總是讓我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一路無話。這股沉默到有些壓抑的氣氛直到我們走到那個小村落時才被打破。小和尚在這裡不出意外地很受歡迎,每一個人都笑著和他打招呼,並熱情地邀請他去自己家裡吃飯。

小和尚一一拒絕,帶著我們,一步步地走向了常羊山。

只是……

在遠離了村落,走向山頂的過程中,小和尚的身體竟然在一點點變大,最後……

最後變成了一個抱著小和尚腦袋的無頭戰神。

神秘的常羊山頂空無一物,只有一犍桘、一木魚、一蒲團。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刑天悶聲悶氣地說,「現在你們知道了,可以離開了。」

我沉默許久,不知道說些什麼,只好與白靈同時朝著蚩尤深深地鞠了一躬。

殺氣滔天又如何,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常羊山頂,刑天懷抱佛頭,盤坐誦經。

一片清冷月光下,我看到了佛與佛。

奇妖錄·饕餮

「餓死了。」白靈趴在我的頭頂,有氣無力地揪著我的頭髮,「你到底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啊?」

「我……」我翻了翻地圖,再一次抬起頭環顧四周,嘆了口氣。這片充斥著迷霧的林子里,能見度不超過十步,展目望去,眼裡全是茫然地灰色。別說出去,我現在連回去的路都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再試試,你先去睡一下,等睡醒了……」

「騙人!我都睡了幾次了!」話音未落,白靈便氣吼吼地打斷我,道,「反正你自己看著辦,再找不到出去的路,就乾脆把我餓死在這裡吧!」

我不禁無奈苦笑。別看白靈身輕體小,但吃起東西來卻一點也不含糊,自拜別了刑天后,她的情緒就不太好,一邊說刑天和小和尚的故事好感人哦一邊嘴裡吃個不停,最後原本準備好兩人三天的乾糧,走了一天半就已經見底。

我們大約是今晨大卯正時分進入這片迷林的,雖然此時濃霧籠罩,有些看不清楚天色,不過單憑感覺,我們至少也困在這裡三個時辰了,這麼久的時間,居然還沒碰到一個人。想到這裡,我停下腳步,收起了地圖。

「怎麼不走了?」

「有些不對勁。」我仔細思索了一下,說道,「你有沒有聽過一種叫做困神壁的結界?」

「困神壁?」白靈疑惑地重複了一聲,隨即猛然驚醒,「你是說,那個僅憑視覺,永遠也走不出去的結界?」

「不錯。」我闔上雙目,道,「這也是少有的,無論被困其中的人有多麼強大,如果沒有人在外面幫助,永遠也走不出去的結界。」

「那我們出不去了嗎?」

「不是的。」我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嗅覺與聽覺上,認真的感受著,「我們在這裡走了這麼久,都沒有看到其他人,那就是說,一定有什麼被我們忽略掉的東西,是出去的辦法。」

迷林中安靜異常,彷彿一潭粘稠沉寂的死水,久久聞不到半點聲音。白靈閑不住地在我頭頂晃來晃去,卻因為害怕打擾我而不發一聲。這安靜到有些詭異的氣氛讓我不由得也有些沉不住氣,正猶豫著要不要放棄這個奇怪的辦法時,一絲香氣飄進了我的鼻子。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朝著香氣飄來的方向邁開了步子,我清楚地聽到頭頂的白靈因為我的突然行動而驚訝地「咦」了一聲,隨後因為擔心打擾到我而安靜了下來。

迷林好似一片虛無,除了那陣陣香氣外再無其他。所以,我睜開眼,順著那股香氣前行,步伐愈行愈快,而越向前,那香氣也就越濃,我幾乎可以清晰地辨別出,那味道中包含著……

「熏雞、燒鵝……誒嘿嘿還有烤魚!」頭頂上的白靈似乎流起了口水,嘿嘿笑了起來,她彷彿騎馬般雙手揪住了我的頭髮,以快活無比地語氣說道,「快點,阿姜,快點!」

又趕了幾步,我幾乎已經聞到了陣陣人聲,嗅到了更加濃郁地肉香,我撥開擋在面前的翠綠嫩葉,向前又邁了一步。

金燦燦地陽光飽含著暖意傾瀉而下,打在我的臉上,有風吹來,我清楚地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吵吵嚷嚷的鼎沸人聲。

「什麼感覺?」白靈問。

我舒展身體,抻了一個懶腰,骨節咔咔作響,「好像又活過來了。」

二、

我們循著香氣前行,到最後那味道簡直香濃的令人直流口水。如是又走了不遠,我們看到在人群聚集處,擺放著一口大鍋。

而令我們追尋已久的香氣正是從那漆黑的大鐵鍋中傳出,儘管人群有些密集,但我還是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了,站在鐵鍋旁,那粗布長衫打扮的,是一個虎頭人身的高大青年,兩隻充滿質感的漆黑長角打了個彎,頂在頭上,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怪異的美感。他左手持著一柄巨大的鐵勺,在冒著蒸蒸熱氣的鍋中不停攪拌著。

在我看過去的那一瞬間,虎頭人好似感應到了什麼一般,朝我們望來。他的目光在白靈身上頓了一下,又看了看我,說道,「你們來了。」

「你知道我們?」

「聽說了。」虎頭人點了點頭,「有一個帶著菌人的半妖,據說是什麼山海妖師,在寫《奇妖錄》。」

「我等你們很久了。」那虎頭人咧了咧嘴,露出滿口巨大的獠牙。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他要吃了我。

「你是……」我壯著膽子問道。

虎頭人攪拌的左手停了下來,他舀起一勺湯,放到嘴裡很認真地品了品,隨後點點頭,對著身側的人們說,「可以了。」

人群頓時歡呼起來。人們爭相舀起了鍋里的食物。

這時,那虎頭人面帶微笑著朝我們走來。「忘了介紹,」他伸出一隻手,說,「我叫饕餮。」

有妖焉,曰饕餮。其狀如虎首人身,鷹眸羊角,其音如嬰。是食人。

——《奇妖錄》

饕餮說,只有在全神貫注做飯的時候,他才會下意識顯露出那副虎頭人身的妖身,在其他時候,他更加喜歡變成人類的相貌。

「為什麼呢?」白靈一邊頭也不抬地狼吞虎咽,一邊很是配合的問了一句。

饕餮脫口而出道,「因為我很喜歡人類吧……不對,」他搖頭,很是認真地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我很懷念那個人類。」

三、

自逐鹿戰敗後,饕餮就被黃帝封印在了困神壁中。

因為他實在太過於能吃,所以在封印他的時候,黃帝思慮許久,最後將困神壁設計成一片生機盎然的樹林,其內自成循環,可以確保他在很長時間內不會缺少食物。

只是饕餮性貪,三日之食,一日吞焉。按他的話說,看到好東西,就想搶過來,看到好吃的,就想放嘴裡。原本在黃帝以為夠他生活近千年的迷林,只不過區區百年,就已被吃的乾乾淨淨。

吃不到東西的饕餮開始焦躁起來。他倒也不會餓死,只不過過慣了驕奢淫逸生活的他,一點也不能適應這種連口肉都吃不到的日子。他就像那個被困在瓶子里的惡魔,苦苦期待著某一個人能夠把他從這裡救出去,並許諾可以分給他一些自己的金山銀山。

沒過多久,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天意真的聽到了饕餮的願望,在從一次沉睡中醒來後,鼻子極為靈敏的他嗅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股肉香。幾乎是下意識地,他循著香氣的方向前進,半柱香後,饕餮感到眼前一亮,他抬頭,見到了高遠天空中懸掛著的那輪太久沒有見到的燦爛圓日。

饕餮激動地仰天大叫。他循著那指引他走出困神壁的香氣循去,看到在不遠處的一處大方青石上盤坐著一白眉老者,在他的對面是一口架在火堆上的小鐵鍋,其上冒著蒸蒸熱氣,那令饕餮口水直流的香氣就是從那鍋中傳出。

饕餮咽了口口水,如餓狼般朝著那口鍋撲了過去。

「別急。」就在饕餮準備一口吞乾淨的時候,他聽到老爺爺說了這麼一句。本來按他的脾氣,任何敢在他吃東西時打擾他的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只是他忽然想到,救自己出來的正是這老頭,要是一口吞了他或者他的飯……

饕餮停了下來。他有些嘴饞的看了一眼鐵鍋中那色澤鮮艷、香氣撲鼻的肉湯,難得耐著性子多問了一句,「為什麼不能吃?」

老爺爺呵呵笑了起來,他用手中的小鐵勺在鍋中攪了攪,道,「火候還不夠。」

「可是,」饕餮舔了舔嘴唇,「已經很香了啊。」饕餮覺得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心中那個「想要把所有好東西據為己有」的念頭愈發強烈,然而老爺爺僅用一句話就讓他躁動的心歸於平靜,蹲坐在那裡安心等待。

「還能更香的。」

「真的么?」盯著湯鍋瞅了一會兒,饕餮問。

「真的。」

饕餮蹲在那裡,覺得好像已經過了幾個世紀那麼久,他看了看老頭,見他沒有注意自己,朝著那口鐵鍋悄悄伸出了手。幾乎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鐵鍋時,他又想起老爺爺的那句話,「還能更香的。」

他吸鼻子嗅了嗅,問,「真的還能更香嗎?」

「真的。」

於是饕餮縮回了手,望著眼前的鐵鍋,十分不甘心的問,「真的嗎?」

「真的。」

「真的嗎?」

「真的。」

「真的嗎?」

「真的。」

吃不到美食的饕餮百無聊賴,只好一遍一遍重複著問,而那盤坐在石塊上的老爺爺就這麼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回答著。

終於,在饕餮問了不知多少遍後,老爺爺俯身在鍋面嗅了嗅。他從身側的小木箱中取出一隻碗,舀了幾勺,遞給饕餮。

「嘗嘗吧。」

四、

說到這裡時,饕餮的眼睛裡全是追憶的神色。他不止一次的讚歎,那是他迄今為止,喝過的最好喝的湯。聽得我和白靈口水直流。

「一定很想再喝一遍吧?」我很羨慕的問道。

「不。」饕餮神色一正,給了我一個截然相反地回答,「有些食物,只吃一遍就夠了。」

「為什麼?」

「為什麼?」

放下碗後,饕餮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這麼好喝的湯全都給我了,你自己一點也不喝嗎?」

「好喝嗎?」

「好喝。」

「開心嗎?」

「開心。」

「這就夠了啊。」老爺爺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道,「我比你更開心。」

「怎麼可能,我吃了那麼滿滿一大鍋,而你什麼也沒吃到。你怎麼能開心的起來?」饕餮眨了眨圓鼓鼓的大眼睛,表示很不解。

「你叫饕餮是吧?」老爺爺放下手中的東西,抬頭問道。

「沒錯。我就是人見人怕的上古凶獸饕餮。」說這話時,饕餮嚴肅了起來,此前的那點溫和蕩然無存。

「這個世上,可是存在著遠比得到還要令人開心的事情呢。還有就是,」老爺爺笑了笑,看著饕餮說道,「我一點也不怕你。」

「我……我一口就可以吞掉你!」

「我煮的湯這麼好喝,你為什麼非要吃我這一把老骨頭呢?」

「我不開心就吃你!我想吃你就吃你!」饕餮張大了嘴,露出一口鋒利的獠牙。「老頭,你怕不怕!」

「我不怕你,你就會不開心嗎?如果你的開心是從別人身上得到的,那又怎麼能開心的起來?」老爺爺繼續慢條斯理的辯駁。

「少廢話了!」饕餮覺得眼前這老頭的話有些繞口,他聽不太懂,便擺出了一副恐怖的模樣,吼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想說啊——」老爺爺走上來,迎著那口巨大的獠牙,揉了揉饕餮毛絨絨的腦袋。

「我可以讓你開心起來。」

一時之間,饕餮有些愣住了。他不太記得,上一次有人以這麼溫柔的語氣對自己說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在他的記憶里,在從前的很多很多年裡,無論是人是妖,見到他都惶恐無比,喊著快跑啊饕餮來了,饕餮來了。

「那你就……」饕餮合上了嘴巴,又恢復了人形,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偏過頭去,看向其他地方,不安地眨著眼睛。

「那你就試試吧。」或許是覺得自己這語氣有些柔和的過分了,饕餮於是又轉過頭,很嚴肅地威脅道,「不開心的話就吃了你哦。」

老爺爺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五、

「後來呢後來呢?」吃飽喝足的白靈聽得十分投入,「後來發生了什麼?」

饕餮想了想,忽然問道,「剛剛那碗湯,怎麼樣?」

「好喝。」我們由衷地稱讚,「這麼多年,都沒有喝過這麼好喝的湯。」

饕餮頓時得意起來,說,「是他教我的。後來,他教我做了許多道菜,我繼承了他畢生廚藝。那道湯名叫『百味湯』,它並沒有固定的味道,而是,你在心裡渴望著什麼,就會品嘗出什麼味道。」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道,「還有就是,它只有一次的功效,第二次喝,就會味如白水。」

「這樣嗎?」白靈不由得垂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小碗,很認真的喝掉了最後幾滴。

「他告訴我說:『饕餮,如果不知道珍惜的話,無論得到多少,都不會有滿足的那一天。貪得無厭,又何來快樂?這個世界上,能夠戰勝貪婪的,是珍惜與分享。』」

「珍惜……與分享。」我喃喃重複著。

饕餮點頭,「所以,我永遠記得他為我做的每一道菜,也願意永遠留在這裡,將自己做得每一道菜分享給這裡的人們。」

「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呢?去遠行的話,不是能分享給更多的人嗎?就像……就像當初的老爺爺一樣。」白靈說。

「因為……」

「師傅?您……」饕餮猶豫了一下,問道,「當初為什麼會選在那個毫無人煙的地方做飯呢?」

「不是毫無人煙。」此刻的老者已經有些虛弱了,他頭髮銀白,不住地咳嗽著,「因為我聽說,在那裡被困著一個叫做饕餮的孩子。困神壁中,我可以幫到他。」

「可是您沒想過嗎?我可是妖,萬一出來後不由分說的吃掉您……」

老者擺了擺手,他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卻又咳了出來,饕餮連忙急走兩步,輕輕拍在他的背上。

「什麼妖不妖的。」他伸手摸了摸饕餮的頭髮,「有心就辨是非善惡。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你呀,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罷了。」

「把我葬在這裡吧,饕餮。」老者咳的越來越厲害了,他最後看了饕餮一眼,道,「葬在,與此生唯一一個弟子初見的地方。」

他氣絕後,饕餮紅著眼眶,朝著老者所在的方向長跪不起。

饕餮說,留在這裡,是因為他想要幫助所有誤入困神壁的人。

但我知道,困神壁若是從外破解,其實相當容易,以他的法力,定是不難。之所以選擇想要留在這裡,一定是因為……

「才不是因為我想陪著那個老頭子呢!」說道這裡時,我與白靈同時想起了那時,饕餮轉過頭,十分彆扭的話語。

六、

酒足飯飽後,我與白靈只休息了一晚,就再次上路。

當地的村民十分熱情,包括饕餮在內,為我們準備了不少禮物與食物。在饕餮的影響下,這些善良淳樸的人們似乎都十分樂於把自己的東西分享給其他人。

於是,我與白靈也送出了許多在這一路上所獲得的,視若珍寶的各種奇物。

那一晚,喝得醉醺醺地饕餮和我說,其實,當時遇見老爺爺的那天,他不是生氣他不怕自己,而是開心他不怕自己。

「被人喜歡的感覺真好。」饕餮看著遠處熱鬧的人群,笑得燦爛,「遠勝過這時間一切美食與珍寶。」

看著他的模樣,我忽然有些理解了老爺爺的話。

沒有人天生就是壞蛋。或許,他們只是沒有被人愛過。

愛,是這時間唯一一個,能夠融化一切的東西。

所有的愛都可以。

奇妖錄·山鬼

一、

我們一路西行,其中路途愈發險惡。

站在三岔路口前,我翻了翻地圖,最後頗為無奈地看了白靈一眼,「沒別的路了。」趕在白靈開口前,我又誠懇地道,「也真沒吃的了。」

沒辦法,一迷路白靈心情就不好,白靈心情一不好就愛吃東西。但其實這根本就是個矛盾:既然迷路了,那食物不節省一點,又怎麼夠吃?

白靈被我堵住了話,張張嘴又不知說什麼好。她嘟著嘴想了一會兒,開了竅般耍賴道,「不管,我就要吃就要吃。」隨即從我包裹里取出幾塊糕點,大口吃了起來,還哼了一聲,以得勝般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嘖,女人。我扶額。

我覺得照這麼下去,沒兩天乾糧又要見底,只得收起地圖,對白靈說,「其實有近路的。」

「近路?」白靈嘴塞得滿滿的,鼓起來,像一個球,含糊不清地道,「那你怎麼不早說。」

「因為……」我指了指前方那座橫亘在官路正中間的連綿山脈道,「近路要翻山。」

「好耶!」白靈頓時跳了起來,「我最喜歡爬山了!」

我有些無語。

白靈所謂的喜歡爬山,只是喜歡在我爬山的時候坐在我肩膀上,一邊吃零食一邊哼歌罷了。

「爬山有什麼好的。」我向著連綿群山走去,祈禱山路不要太過艱險。

「有啊有啊,」白靈說到興起,連東西也不吃了,眉飛色舞地道,「阿姜爬山時候的樣子可傻了呢!」

氣氛詭異地凝固了片刻,白靈連忙道,「嗯……山上,山上風景很美啊!」

我看了看群山中的蒙蒙白霧,假裝沒聽到白靈的話,

山中濃霧瀰漫,所行甚為艱難,有那麼幾次我險些掉了下去,嚇的白靈連連尖叫,並勸我換條路走,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一定會少吃一點,留夠乾糧。

我安撫性的將她放入懷裡,說別怕,不會有事的。

前方是一條狹窄的鐵索長橋,在山谷強風的吹動下搖搖擺擺,只需要稍一低頭,就能見著深不見底的寒淵,空谷無音,我踢了塊石子下去,它朝下急速飛馳,彷彿被一張無形的巨口吞噬,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這數百米的高度令人有種強烈的窒息感,踏錯一步,就再也沒法回頭。

我深吸口氣,準備踏上鐵橋,前方驀地出現一個長發少女,坐在搖搖晃晃地鐵索上,沒好氣地瞪著我,說此路不通,敬請繞路。

「你是?」我故作意外地問,「神仙?」

「少來。裝什麼裝,早知道剛剛你故意走不穩,我就不幫你了。」少女氣鼓鼓地說,「你們人類,一個比一個壞。」

我心中一動,聽出這話裡有話,便追問道,「此話何解?你還遇到過什麼人?」

少女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卻終於嘆了口氣,眉間掛上愁容,道,「我的故事啊,長著呢。」沒等我再次發問,忽然一陣強風吹來,我不得不閉上了眼,再睜開時,發現自己已在對岸,而那活潑靈巧的少女,早已消失不見了。

空蕩蕩的深山之中,只有少女那秋雨般憂愁的聲音回蕩,「我在等一個人,等了很久。」

有妖焉,曰山鬼。獨立於西山之上,雲雨不避,思君不忘。

——《奇妖錄》

二、

好不容易把山鬼引出來,卻沒能記下她的故事,我終究還是有些失望的。但知道了這附近有妖怪後,我便留意起了這件事,只可惜這附近竟沒什麼人煙,走了好久,才見到一座破敗小廟。

小廟雖殘破不堪,像是隨時都可能倒塌,卻隱有一股攝人正氣,令人不敢小覷。一走進門,我就聽到了從裡面傳出的那綿長平靜的木魚聲,那聲音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使我略有起伏的心情歸於平靜。

穿過堆滿了落葉的庭院,眼前的佛殿正門大開,一個黃袍僧人的背影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輕手輕腳的走了進去,走到那僧人身側,還未等開口,那老僧已睜開眼,朝著我點了點頭。

「請問……您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麼妖怪?」

「妖怪?」老僧為我們斟好了茶——為了款待白靈,他還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個小巧精緻的茶杯。

「沒錯。我們來自遠方,遊歷天下,就是為了將妖怪們的故事記錄下來。」

茶水冒著蒸蒸熱氣,老僧輕輕吹了吹,一團飄散著的氤氳熱氣中,他輕輕開口,聲音縹緲的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山鬼,也叫山妖,是精怪的一種,或為草木走獸成精,或為凡俗男女死後執念不滅所化,這種妖怪成形所需條件不高,故此倒是十分常見。

按說這種沒有太大能耐的小精小怪,大多都是調皮搗蛋,做不得什麼大惡,但也絕非良善之輩,遇到過路的人類,少不了藏匿一側,恐嚇一番,以來取樂。

「只是……」老僧淺淺飲了口茶,捋了捋白花花的鬍鬚,笑著道,「這隻山鬼倒是很不一樣。」

那山佔據要道,雖然險峻異常,終年濃霧籠罩,但是由於地處交通要道,每年倒是也有不少人貪圖省時,選擇走那危險的山路。也是因此,幾乎每年都會有那麼幾十個倒霉鬼在爬山途中,不慎摔落下去。

後來也不知是從哪一年開始,翻山墜亡的人大大減少,到了第二年,更是完全杜絕。路過的人都說是那山裡住著一位神仙,每個翻山遇到危險的人都會被那神仙救下,但是關於那神仙的具體信息,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卻從來沒人說得清楚,傳得久了,倒也成了附近一樁奇聞。

這件事大概一直持續了近百年,直到後來朝廷斥資開通了一條官路,比走山道僅僅遠了一點,但卻勝在更加安全,通行更加方便快捷,過往的商人旅客便紛紛捨棄了這條山路,關於山中神仙的事,也漸漸被擱置下來,再無人提及。

遇到將軍的那一天,山鬼正坐在高高的山尖,回憶著昨晚的夢境發獃。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漫長又無趣的生活,讓她養成了發獃與思考的習慣。

天氣灰濛濛的,似乎要下雨。雲團壓的極低,有猛烈又帶著濃濃寒意的山風吹來,她的黑髮與白衣在風中翻飛不定,繪成了一副極為美好的畫卷。山鬼記得清楚,就是在這將雨未雨的時候,她見到了那個人。

渾身是血,腳步踉蹌,一步三回頭。

山鬼抬眼望了望,在那人身後很遠的地方追趕著一隊兵馬。說是追趕,也實在有些勉強,因為距離已經有些過於遠了,而且,那群人似乎也失去了明確的目標,在原地茫然地打著轉。

山鬼於是收回望向遠處的目光,又看回了將軍。

此時的將軍已經趴在了地上,而他的身子距離山鬼所在的山脈,還有著一段不近的距離。這讓山鬼小小的鬆了口氣——因為這些年來,凡是活著走進她地界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活著出去的。這個記錄,她目前還不想打破。

如果沒有什麼變故的話,將軍會就這麼死在這裡,在隨後的日子裡化作一團腐肉,引來山裡的禿鷹或附近的鬃犬或野狼來吞食,最後只留下一副剩不了多少血肉的森白骨架。

就在山鬼打了個呵欠,準備回去的時候,她的目光掃過將軍的方向,隨後愣在了那裡。

天空轟的一聲響起雷鳴,緊隨其後的是傾瀉而下的一場暴雨。

三、

自出生起這麼多年,山鬼也算是閱人無數,販夫走卒、行商行伍也沒少見,但傷成這幅樣子的,她還是第一次遇到。

她將暈了的將軍背回自己的小屋,然後坐在床邊,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流血不止的傷口。

接下來該做什麼?百餘年來,她的確是有著豐富的救人經驗,但只針對爬山時遇到的種種困難,像這種戰場上帶下來的嚴重的刀劍傷勢,她卻從未見過。

如此發了會兒呆,山鬼茫茫然地走下了山。她雖然算來已有百歲,但平日里甚少有人與她交流,對於凡俗間一切常理大都知之不詳,是以連受傷後先要止血都不知道,只是放任著將軍的傷口繼續流血在她發獃的那段時間裡,甚至還覺得將軍的血有些艷麗。

山鬼下山轉了一圈,大概問了下該如何救治傷員,甚至還買了幾副藥材,從藥鋪出來時,她還想著,讓自己花了這麼大力氣,等那人醒來後,可不能輕易放走了。隨後她就想到,之前那個老大夫好像說過什麼,什麼失血過多可以致死,所以一定要第一時間對傷者進行止血。

山鬼眨眨眼,偏頭想了一下,憶起了將軍身上溢出的那色澤艷麗的鮮血,不由有些慌神。自她出生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死在那群山之中,山鬼只是本能地想要把這個記錄保持下去。也是奇怪,她明明沒有那麼喜歡人類,但就是不想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

等山鬼趕回去的時候,將軍的血已經流了一地。她沒忘記,先是按照山下大夫教的方法止了血,才開始細細觀察起將軍。

臉色蒼白,皮膚冰涼,按大夫的話說,性命已經丟了八成。

但山鬼不信邪,既然是失血過多,那自己給他補回來不就好了。可是山鬼記得分明,那老大夫說過,輸血不是簡簡單單的喂到嘴裡就好,要用到很複雜的設備與技術。隨後就是嘰里咕嚕一連串話,山鬼沒聽懂,她唯一能明白的,就是這事兒沒那麼簡答。

猶豫了一下,山鬼驀地想到了讓她決定救下將軍的那副畫面。她咬了咬牙,獻出了自己一半的精血,給將軍服了下去。

有些虛弱的山鬼縮在牆角,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已經是她最後的手段了,妖怪的精血中凝聚著她的妖力以及生命力,只要將軍不是太過倒霉,總是能活過來的。

等活過來,就要他好看。

這樣想著,山鬼做了一個夢。一個,自從出生後,就常常會做的夢。

大多數山鬼,都是沒有過往的,他們只有出生後的記憶,也可以說,他們是生靈死亡後誕生的另一種生命。

但事事皆有例外。

出生後的這些年來,她常常做夢,也常常夢到這幅情景。

應該是一個秋天吧,成群的灰白大雁朝著南方飛去。飛在最邊緣的是一隻羽毛更加潔白的小雁,那小雁夾在一群枯燥無趣的老雁中間,有些耐不住寂寞,在雁陣外來回晃悠。後來,它又嫌棄老雁們飛行速度過慢,乾脆脫離了雁陣獨自飛了出去。

夢裡的天氣變化很快,剛剛還是秋高氣爽,眨眼間就成了陰風怒號,天空中陰雲密布,似隨時都能降下一場暴雨。這陣仗讓小雁不由有些慌神,它慌忙拍打著翅膀,想要找到通行的老雁,空中不時響起的炸雷聲讓它更加心亂,一對翅膀忍不住發起抖來。

就在這時,一直利箭帶著風聲直刺而來,穿透了小雁的右翼,它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悲哀的啼叫,就直挺挺地朝著地面掉落下去。

黑糊糊的大地好似一片深淵,什麼也沒有。洶湧肆虐的風雨中,好像有一張巨大的獸嘴,等待著將它吞沒。

四、

山鬼從夢中驚醒。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夢到這裡,她都會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被風聲,被暴雨,被那可怖的獸嘴。那種從空中急速掉落的感覺,即使是在夢裡,也會讓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最後冒出一身冷汗。

山鬼明白,自己執意去救那些因攀山而跌落的人,大概不是沒有原因的。但她卻十分不願意承認這一點。因為她不願意承認,夢中那個可憐無依的小雁是自己。

「你醒了。」

就在她回味夢境時,耳邊傳來這樣一個聲音。山鬼起身左右看了看,自己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而昨晚救下的那個人端來一碗似乎是葯湯一樣的東西,遞給自己,「喝一點吧。」

有那麼一瞬間,山鬼錯愕著沒回過神。真是奇怪,明明是自己救了他,明明是在自己家,怎麼反倒成了自己被他冒著大雨救了回來一樣?

「你沒事了嗎?」山鬼推開面前的碗,「這葯是給你買的,不過看來用不上了。」

耳邊清晰地聽到那人笑了一聲,「給我買了葯,結果你自己卧床了三天?」

這人真不識好歹!山鬼頓時來了脾氣,準備趕他走了。

「誒對了,」那人好像是喝了口湯藥,滿不在乎地問道,「你為什麼救我?」

「要你管啊!」山鬼幾乎下意識地頂嘴了回去,話音方落,她又覺得這樣似乎顯得有點太小家子氣了,忙理了理情緒,道,「老娘是這片的山神,管你是人是豬,在我面前,就不能死。」說完,山鬼有些心虛的快速瞄了一眼那人,害怕他記起自己暈倒時並不在群山附近。

還好,那人應該是暈倒前記憶有些模糊,並不記得這許多事實,只是一口喝乾了碗里的葯,說了聲謝謝。

「我還沒問你呢!」山鬼跳下了床,氣勢洶洶地道,「那一天,你快要死掉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拚命爬過去,救下那隻大雁?」

將軍抬著腦袋,像是認真地回憶了一下,然後說道,「因為,我總會做一個夢。」

聽到這話,山鬼的心驀地一緊,好像是驚雷划過的夜空般脫口而出,「什麼夢?大雁的夢?」

「是的。我時常會夢到,一隻翅膀中了箭的大雁在我眼前摔落。那接下來——」將軍頓了頓,微微俯身,看向山鬼,加重了自己的聲音,笑著問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明明不在山前,為什麼你還要救我?」

山鬼沒有說話。她愣了一下,隨後暢快地笑了出來。

原來大雁沒有墜落。

老僧一口氣說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

他喝了一大口茶,繼續道,「後來的故事,就很簡單了。」

在養傷的日子裡,將軍與山鬼之間漸漸生出情愫,只是將軍仍惦記著山下的戰事。他向山鬼承諾,一旦平定戰事後,便解甲歸田,回到這裡與山鬼共度餘生。

隨後,二人依依惜別。自那日起,山鬼便日日佇立山巔,等待著將軍歸來。

「那後來呢?將軍回來了嗎?」

問道這裡時,我忽然想起了山鬼的那句帶著秋雨般憂愁的話語,「我在等一個人,等了很久。」

「後來……」老僧話說一半,房間里忽然想起一道悶悶的聲音,「我在這裡!我就是將軍!我在路過這裡時被這妖僧收進了葫蘆中,快救救我!」

我驚訝地抬起頭,正對上老僧的目光。

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一抹笑,點了點頭。

「不錯,將軍在我這裡。」

五、

「妖僧!妖僧你不得好死!待本將軍出來後,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葫蘆後,那聲音大了起來,同時我也聽出了異常——這聲音凄厲中帶著些許煞氣,完全不是常人能夠發出的。

老僧晃了晃葫蘆,將軍的聲音頓時弱了下來。他嘆了口氣,才繼續道,「只可惜將軍後來戰死沙場,死後執念化為厲鬼,回到了這裡,貧僧恐他被鬼性支配,做出些傷天害理之事,只好出手將其擒下。」

我望了望葫蘆,又看了看老僧,一時之間有些不知道該信誰。

「不過經過老夫以寶葫蘆溫養數十年,也該是時候了。」言罷,老僧毫不猶豫地拔開了葫蘆塞,一股衝天鬼氣頓時沖了出來,那鬼魂化作一披甲持劍的英武將軍,只是臉色猙獰,周身鬼氣繚繞,先是仰天咆哮了一聲,便猛地朝老僧撲了過去。

只見老僧不慌不忙,雙手合十,口中喃喃不停,就在那鬼將軍即將撲到他身上時,寶葫蘆忽然砰地一聲炸裂開來,與此同時,將軍發出一陣痛苦的哀嚎。滿室佛光在頃刻間就籠罩了將軍。將軍漆黑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後緩緩凝成實質。他瘋狂的神情漸漸變得平靜,隨後變得悲傷。

金光消散,將軍落地,他顯然有些錯愕,不可置信的活動了幾下身體,隨即猛然跪倒在地,朝著老僧不斷叩首,「晚輩……晚輩多謝高僧再造之恩!此恩此德,永世難忘!」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此刻的老僧似乎有些虛弱。他的神態顯得更加蒼老了幾分,他笑著朝將軍揮了揮手,說快走吧,快走吧,貧僧積攢了數十年佛法,消除你的戾氣,化厲鬼為山鬼,這是你心繫天下,為國捐軀應得的報酬。

將軍雙眸通紅,一步三拜的離開。

看著將軍離去的身影,老僧有些失神。他沉默了許久,才喃喃著說多麼美好,說他當年也是這樣,為了一個人不顧一切,飛蛾撲火,只可惜當他回到這裡時,那人卻早已化作一堆枯骨。

最後,老僧長嘆一聲,再度敲起了那彷彿響徹了無數年的木魚,說阿彌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六、

在離開之前,我忽然想起,還不知道他的名姓,便拜了拜,問了他的法號。

木魚聲響了很久,就在我以為自己等不到答案,準備離開時,我聽到了老僧的聲音:不空。

與此同時,那長久敲響的,彷彿永不止歇的木魚聲驟然消逝。

我錯愕的回過身,看到在空蕩蕩的大殿中,在盤坐著的老僧身前,木魚碎了一地。

忽然一陣秋風吹來,庭院中滿地的落葉嘩嘩作響。

一、

一覺醒來後,我發現白靈不見了。

平時她倒是會趁我沒醒來時四處逛逛,但卻從來不會跑開太遠。我在原地等了等,依舊沒見著她的蹤影,便決定去附近找找看。

據之前遇到過的路人講,這附近方圓千里,都喚作狸妖鎮。與其他地區不同,這裡的人自古以來就是心思單純,但性情暴躁,好勇鬥狠,一言不合就要砍人,十個人里有七個身上都帶著刀,剩下的那三個帶著的是淬毒短劍。

我還沒來得及驚訝,那人又嚴肅地補充了一句,「包括女人和孩子。」

這也就是我為何如此擔心白靈的原因。

早在出發之前,為了預防這種情況,我就已經托九尾為我們製作了兩把同心鎖,此鎖無形無色,溶於血中,即使相隔萬里,兩人也可互相感應到對方的大概位置。

我飛速收拾好行李,朝著血液感應中白靈的方向快步跑去。距離不算特別遠,但依白靈的腳程來說,不太可能輕易走到。

我跑了一陣,尚未接近,血液中那同心鎖便忽然躁動起來——這是白靈遇到危險的信號。

人是很奇怪的一種動物,他們會懷念過去,會嚮往未來,但就是很少會珍惜眼前。這些日子裡,常常能夠與白靈相伴,反倒使我不如最開始那樣特別在意她的每一點感受。其實現在想來,多吃一點又算什麼呢,大不了下次我多背一點,平時多去找一點,總是能夠的。旅行的意義在於與她相伴,而不是單單的旅行。

在這種時候想通這件事,使我倍感懊惱,覺得自己好像虧欠了她很多,恨不得立刻就飛到她身邊,替她擋下一切危險。

全力奔跑了片刻,就在我即將到達的時候,血液中的同心鎖驟然平靜了下來,發生在白靈身邊的那突如其來的危險,如同它的到來般,又突如其來的消失掉了。

我長舒口氣,停在原地,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喘了起來。

沒一會兒,我便再度聽到了白靈那熟悉的,如同盛開著的水仙花般美好的聲音,「阿姜!」我還沒來得及抬頭,就感受到一個小小的人飛一般地朝我撲了過來,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連忙將她取下,放在手心裡,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好一會兒,確認了她徹底沒事,才放下心來。

「阿姜!」白靈撇了撇嘴,不滿地說道,「慢死了!」

我摸摸她的頭髮安撫了片刻,這才有空抬頭,看向站在對面的救了白靈的人。

見我望來,他將雙劍收起,咧嘴笑了一下。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隻身著青金鎧甲,頭頂鳳翅銀冠,背負銅鞘雙劍的英武白貓。相比於其他的貓,他的體型要更大一點,與十六七歲的少年相當,他的身材有些瘦弱,但穿上那身甲胄動作卻絲毫不顯滯澀。

「這裡不是很太平。」他的身體微微躬了躬,朝我們做了個請的手勢,「我帶你們去一個安全點的地方吧。」

「你是?」

「哦,忘了自我介紹。」白貓抽了抽鼻子,然後慢悠悠的說,「我叫連飛,如你所見,是一隻獅子貓妖,目前是這附近的守護神靈。」

「連飛……」我下意識叨念著這有些熟悉的兩個字,總覺得好像是在哪裡看過一樣。

「啊,很多年前,我還有另一個身份,」白貓頓了頓,隨後說道,「那時的人們都比較喜歡稱呼我為貓將軍。」

安南有貓將軍廟,貓首人身,甚為靈異,中國人往者必祈禱決休咎。

——《奇妖錄》

二、

「你們是蚩尤派來的?」貓將軍這樣問了一聲,接著,他似乎也沒準備等我們的回答,搖了搖尾巴,雙眸中透漏著喜悅,「果然啊,他還沒有死。」

「你早就知道?」

「不,我只是一直都不相信他死掉了的那個傳聞。」貓將軍搖了搖頭,道,「你們不知道的,不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不會了解那個男人的強大與恐怖。」

見我有些不信,貓將軍沉吟了片刻,道,「這麼跟你說吧,黃帝一方在戰敗時,只要作戰對手是他,那麼不會被追究任何責任。無論是兵法還是個人實力,他真的都已經達到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

說這些話時,貓將軍的臉上是掩飾不住地憧憬與崇拜。

「對了,他叫你們來,是做什麼?」貓將軍的眼睛好似在發光,這時的他,比起之前那個沉穩英武的俠義將軍,倒更像是一個崇拜著偶像的孩童。

「他……想要贖罪。」

「贖罪?」貓將軍的表情頓時僵住了,他的手下意識縮了一下,隨後眨了眨眼,有些不解地問道,「贖什麼罪?」

「逐鹿之戰前的那一夜,他受蠱毒影響,做了大錯事。他想要得到你們的原諒。」

「這樣啊……」貓將軍的眼神變得黯淡,他想了想,說道,「這樣也好。他能想通,無論對天下還是對他自己,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說著,他從懷裡珍之又珍地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最後看了一眼後,遞給了我,「既然他已經沒有了爭天下的心,那這《治國十策》,我便沒有再寫下去的必要了。」

「《治國十策》?」我接過來,大概翻了幾翻,其中寫著的密密麻麻,全是些軍國大事。

「是的。」貓將軍嘆了口氣,點點頭,「論治國安天下,蚩尤大人的方法的確不如黃帝。」

「怎麼,連你也不信任他?」白靈很驚訝的問道。

貓將軍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我早就知道的。憑他的性格與作風,就註定了他鬥不過黃帝。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黃帝戰敗了九次依舊人心所向?又為什麼他只輸了一次,就背了那麼多惡名?」

貓將軍的話使我與白靈同時陷入了沉思。是啊,為什麼黃帝戰敗九次,依舊有那麼多人願意追隨,而蚩尤只輸了一次,就再也無法翻身?

然而貓將軍沒有給我們太多的思考時間,他直接了當地說道,「因為黃帝在乎的,是所有人,他永遠站在多數派的方向,為他們描繪一個美好的未來,以博取眾人的支持;而蚩尤,只要是他身邊的朋友,那麼被欺負了,他就一定會打回來。」貓將軍頓了頓,嘆了口氣,「這就是二人的區別,一個是成熟的政治家,一個是義薄雲天的好兄長。」

「你既然早知道這些,早知道蚩尤戰不勝黃帝,又何故跟著他那麼多年?」

我清楚地記得,在蚩尤給我的名單中,記載了許多關於貓將軍的事迹,並對其多年跟隨的忠義讚賞有加。

「我不去評價他們二人的高低,我只是覺得,這個世間,該有忠誠與義氣。」說到這裡時,貓將軍站了起來,認真地道,「更何況,蚩尤大人曾救過我的命。滴水之恩尚且湧泉相報,那救命之恩呢?百死不能報之。」

「在這麼豐富多彩的人間,只以成敗論英雄的話,未免有些無聊。蚩尤大人救過我的性命,那麼對我而言,他就是我的英雄。」

三、

「蚩尤大人常說,最強大的人不是聰明絕頂,也不是以一敵萬,而是自知之明。兵家有雲,知可戰與不可戰者勝,正是這個道理。當一個人能夠認清自己,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強大。」貓將軍頓了頓,輕輕地搖晃著尾巴,他寶藍色的眸子里,滿是對過去的懷念,「只是這句話,我卻用了很多年才完全理解。」

自從被蚩尤救下後,貓將軍就跟隨蚩尤學習。蚩尤看得起他,他也從沒讓蚩尤失望,無論是兵法還是武藝,都展現出了極高的天賦。出師後短短几年,便從士卒從脫穎而出,受封將軍。貓將軍的稱號,便是從那時開始叫起。

也就是在那一陣,蚩尤在見到他的時候,也開始頻繁地提起上面的那句話,甚至很多次不惜親自出手,將他打得遍體鱗傷,指著他的鼻子說,「年輕氣盛,這是好事兒,但你他媽的算是怎麼回事兒?才立了幾功打了幾場勝仗就尾巴翹上天了?就天下無敵了?」

年輕的貓將軍也不說話,只是直直地眼睛盯著蚩尤,像是一種無聲地反抗,看得蚩尤老不耐煩,乾脆又給了他一腳,將他踢出了營帳,「你還不服氣?不把你尾巴拽下來你遲早得這麼摔一跟頭,給老子滾!」

於是貓將軍拍拍衣服,站了起來,不急不緩地朝蚩尤鞠了一躬,說了一聲老師再見,就那麼從容地離寨而去,氣得蚩尤直咬牙。

事情是發生在兩年以後。

那時的貓將軍早已忘了蚩尤的話,奉命鎮守在一座邊陲重鎮,仗著蚩尤親傳弟子的身份以及近年來打出的響亮名頭,無論是黃帝部落還是九黎部落,都屬於那種沒幾個人敢惹的狠角色,日子過得倒也算輕鬆愜意。

自姜婠事件後,兩方人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即使隔著一條黃河,但日常生活中竟然也摩擦不斷。幾次衝突後,貓將軍有些不耐煩了,點齊兵馬,準備幾日內搞一場突襲,要是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拿下對面營寨。

結果第二天一早,貓將軍就收到了對方來信,巧合的是,那邊竟然是自己曾經的手下敗將,對方先是稱讚了一番貓將軍英勇神武,接著又表示是自己御下不嚴,導致雙方衝突,願意避退十里,換取雙方和平相處。

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待對方真的避退十里後,貓將軍只好遣散士卒,放棄了攻擊。幾日後,雙方陣營矛盾爆發,正式開戰,準備出兵前,貓將軍再次收到對方將領的書信,說自己久聞貓將軍大名,對其彪炳戰績欽佩異常,心中早有降意,然身為主將,不可輕降,所以定下戰書,約戰在十里外一處自己較為熟悉的戰場,希望貓將軍到時候能夠不吝賜教。

「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個陷阱!」白靈突然興奮開口,「他們的人早就埋伏在了那裡,就等你去!」

「這是陷阱不假。只是……」貓將軍想了一下,道,「在這陷阱之中,還有更深一層的陷阱。」

四、

當時的貓將軍雖然有些驕傲,卻也並不十分盲目。在收到戰書後,他先是親自去到那個地方仔細查看了一番,確認無誤後,才回信應允。

將領構不成威脅,戰場也沒有問題,這中間,貓將軍唯一忽略的問題就是,對方為什麼會選擇在那個地方約戰。

說到這裡,貓將軍忽然停下,接著饒有興趣地開口問道,「說起來,你們知不知道,所謂的邊陲重鎮是什麼意思?」

我與白靈對視一眼,同時茫然地搖頭。

貓將軍笑了一下,道,「意思就是說,一旦打起來,所有人都會想要優先除掉你。」

「所以……」

「沒錯。」貓將軍點頭,「在當時,我要面對的敵人並不止一個。」

實際上,那是一場將整個西北地區都牽扯進來的大會戰,當時的貓將軍已經有足夠的戰事經驗與軍事嗅覺,只是敵人的一步步示弱,讓他沒有太過將那場約戰放在心上。

約戰當日,他兵分三路,中軍由自己統率,與敵軍會戰;左軍前往襲擊敵軍營寨;右軍固守大本營。這本是極為合理的戰術,但太過大意的他沒有注意到整個戰局的動向,忽略了其他敵軍的位置,導致最後除了正面戰場勝利以外,左右二軍遭遇圍攻,全軍覆沒。

「戰敗後,蚩尤將我一頓臭罵,扔到了這個地方反省。結果沒過兩年,就傳來他逐鹿戰敗的消息。」

一開始的貓將軍很不服氣,覺得自己只是大意而已,完全沒有必要受這麼重的處罰,甚至還覺得如果自己重投戰場,定能大有作為。可是他沒法違抗蚩尤的命令,只能在這個地方苦苦等待,而那個鏖戰不止的蚩尤彷彿也忘了他一般,從來也沒有提起過招他回來的事。

直到兩年後傳出蚩尤戰敗的消息,再加上許多路過的妖怪親口證實後,貓將軍才算是徹底死了心。很多人勸他找個地方隱居,但是貓將軍想也不想的拒絕,他說,當初蚩尤說的是,沒有他的命令,不得擅自離開。

「可是蚩尤大人已經……」

那些年裡,每一個說到這裡的妖怪,都再也沒辦法繼續說下去,因為雙眸通紅的貓將軍已經死死扼住了他們的咽喉。

「沒有蚩尤大人的命令,我哪也不去。」

恢復平靜的貓將軍只是悶悶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五、

沒法再上戰場的貓將軍終於平靜了下來,他就居住在那座不大不小的城市,安靜的回憶著自己的半生戎馬。

有趣的是,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終於發現,當年自己的每一次看似建立在絕對實力之上的勝利,都存在著些許運氣和破綻,以自己當年那驕縱的心性,即使不敗在那一戰,也一定會再摔一個大跟頭。

蚩尤將他扔到這裡,未嘗不是一種磨礪與保護。

「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即使事實就擺在面前,被人無數次指出,但是不懂就是不懂。」

貓將軍的語氣有些傷感,我與白靈都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與他一同沉默著。

「後來,我就一直留在了這裡。」

想通事情原委的貓將軍一直沒有走,因為他始終不相信那個男人會就這麼死去,若是自己一直留在這裡,那麼某一天,當他再度需要自己的時候,至少在這裡一定能夠找到自己。

「更何況……」貓將軍的眼神漸漸凌厲了起來,「當我終於認清自己的能力後,反而覺得這裡才是最適合我的地方。」

「怎麼講?」我好奇著開口問道。

這裡地方不大不小,卻也居住著十數萬人口。數百年來,貓將軍就一直住在這裡,觀察人生百態,為蚩尤寫下了那本長長的《治國十策》。同時,胸膛里那股懲惡揚善的本能,也促使他時常會暗中行善,久而久之,關於一個銀甲貓神的傳說漸漸在人們的口中流傳開來,甚至有許多人自發的為他建廟裡像,香火不絕。

幾乎每天,都會有人來他這裡燒香拜像,卜卦吉凶。

「蚩尤大人說得對,每個人都應該看清自己的能力,都應該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在這個太平盛世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這一城平安。」

「卜卦?」白靈有些好奇,「你還會這個?」

貓將軍搖了搖頭,「蚩尤大人沒教過我這個。他說男人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雙拳打回來的,占卜小道,不學也罷。」

「那平日里的吉凶,你是怎麼斷定的?」

貓將軍楞了一下,隨即答道,「我能做到的,便是大吉,我做不到的,便是尋心儘力。」

「那凶呢?」白靈追問。

「夫天地之道,有陰必有陽,有善必有惡,但是在我這裡……」貓將軍頓了頓,說道,「有吉無凶。」

奇妖錄·天狗

一、

「妖怪止步。」

在路過一個小村莊的時候,我們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攔下。

順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我看到小飯館外的長椅上躺著一個懶懶散散的中年男子,一頭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身上,蓋住了幾乎大半張臉,只有兩隻不大的眼睛從中露出,打量著我們。他座下的長椅有規律地搖晃著,看得出來,在我們到來之前,男人正愜意的曬著太陽。

「怎麼了?」我問。

「你身上的妖氣很重,不能走這條路。」

「我們沒有惡意。」我舉起雙手示意,道,「並且,我不是妖怪。」

「再說一次,」那人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一樣,以同樣的語氣重複道,「你身上的妖氣很重,不能走這條路。」

「為什麼?」白靈顯得很不開心,「路是你家的?走哪兒要你管?」

「路不是我家的,走哪兒也不要我管。」那人有些不耐煩地撥開蓋在臉上的長髮,露出一張刀刻般硬朗的臉,他的眼睛不大,從中卻透漏出一股威嚴,「但是我的脾氣不太好,也不想再重複一遍剛剛的話,識趣的,就繞路走。」

「不繞路又怎樣。」白靈的脾氣也上來了,她最受不得有人這樣講話。

男人握緊雙拳,站起了身子,他的面容平靜地有些冷淡,先是捋了捋那頭長發,在腦後隨意地綁了起來,隨後才向我們走來。

意識到他要動武,我不動聲色地從懷裡取出應龍送的一枚鱗片,隨時準備捏碎。

只是在走到一半的時候,男人突然停下了腳步,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瞪著我,用力嗅了嗅鼻子,然後說道,「貓將軍、饕餮、刑天,然後是……」男人咽了咽口水,「然後是蚩尤?他還活著?」

「你是誰?」

男人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我的話,他奔雷般沖了過來,在我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捏住了我的肩膀,一雙漆黑的眸子中映出狂熱的神情,「蚩尤還活著?你見過他?他過得怎麼樣?」

我被他那雙渾厚巨大的手掌捏的疼痛難抑,忍不住叫了出來,男人這才反應過來,鬆開手退後了幾步。

「十分抱歉,是我太激動了。」雖然是道歉,但是那張硬朗的臉上此刻映著的全是欣喜,「我叫天狗,守護在這裡已經幾千年了。」

有妖焉,曰天狗,其狀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奇妖錄》

二、

很快我就發現,天狗其實是很好說話的人。才聊了沒幾句,之前那一副生人勿進的冷酷模樣便消失地徹徹底底,他甚至親自給我們端上了幾道小菜一起下酒。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讓我們過去?」白靈好奇地問道。

「因為會有危險。」天狗毫不遲疑地說,「我必須要確保村子裡百分之百的安全。」

「妖怪怎麼了,妖怪就不安全了?」白靈顯得很不開心,道,「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妖怪喔。」

「不是妖怪不安全,是……」天狗猶豫了一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肅穆地說道,「是這個小鎮見不得妖氣。住在這裡的,是最後一脈九黎部落,任何一點妖氣,都會刺激到他們,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九黎?他們難道還沒有放棄么?」在上古時代,風頭最盛的無疑是九黎部落,他們在蚩尤的帶領下幾乎戰無不勝,隨著那些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勝仗,九黎人們逐漸建立起了一個雄踞長江下游的超級部落。

他們的族人走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收到最高的尊重,他們的牧馬與牛羊遍布黃河下游的每一個角落,他們載歌載舞,是這片星空下最接近太陽的存在。即使是同為霸主的黃帝,也得在與炎帝聯合後才可與其爭輝。

許多在這種情況下出生的九黎人,他們一生不逢敗績,驕傲已經如同血液般凝到了骨子裡。

「他們沒辦法接受失敗。」再次想到那段往事,天狗顯得有些遺憾和悲傷,「在結束了慌亂與奔波之後,逃到這裡的九黎人,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重振旗鼓,蓄勢反擊。」

「我們不能認輸。想想吧,這些天來,我們都做了什麼?逃跑?從不戰敗的九黎人,什麼時候也學會了逃跑?即使是死,也要拿起武器,堂堂正正地死在戰場,這才無愧於最強的名號!」

開口說話的人天狗碰巧認得,是他手下一名偏將的父親。天狗依稀記得,這位老伯姓李,一共有三個兒子,其中兩個已經死在了戰場。在他手下的,是李伯最小的兒子,每次打仗之前李伯都會親自送別兒子,說的不是什麼戰場危險,要小心謹慎,而是你的兩個哥哥永遠的留在了那片光榮的土地,我為他們驕傲。

平心而論,戰場上的天狗是一名當之無愧的勇將,當衝鋒的號角響起時,他永遠都是沖在第一線的人,真正做到了身先士卒,一馬當先。但是他發現,若是論陣前鼓舞士氣,振奮軍威,他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幾句人人都能說出的話,從李伯口中講出,卻彷彿有無窮的魔力一般,原本瀰漫在眾人中間的恐懼與沮喪漸漸消弭,人們漸漸抬起了頭,那一雙雙瞳孔不再閃躲,取而代之的是昂揚的鬥志與復仇的慾望。

換做任何時候,聽到這種話的天狗都會失去理智,操起武器就帶著身後的人衝鋒,再次殺向戰場。

但唯獨這次,唯獨這次,他不能,也做不到。

三、

有些時候,想要認清一個人,往往只需要看清楚他身邊跟著的是什麼人就可以了。什麼樣的領袖,就會吸引什麼樣的追隨者,這話一點不假。

身為九黎一族的首領,太古時最傑出的軍事家之一,在蚩尤的身邊,自然也圍繞了許許多多的追隨者。其中刑天繼承了他的勇武與豪邁,貓將軍繼承了他的天賦與驕傲,饕餮繼承了他的善食與天真,河童繼承了他的童真與美好,而天狗,則繼承了他的謹慎與重情。

自蚩尤戰敗的那一刻,天狗就知道,九黎完了,徹徹底底的完了。

從今以後,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人們尊崇的將不再是蚩尤與九黎,而曾經與他並肩的那些豪勇將俠,也將隨著九黎部落的光輝一同煙消雲散。

天狗從來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打了一輩子仗的他,本該追逐著那些身影,那些步伐一同燦爛的燃燒,如同盛夏最後的煙花,在夜幕的星空中綻放一樣,結束自己的生命。

但是在最後關頭,也許是生性謹慎,也或許是別的什麼,總之,恢復冷靜的天狗帶著一小隊人馬,加緊趕回了九黎本部,從炎黃聯軍的槍矛中救下了九黎部落最後的一脈族人。

為將者,當以戰死沙場為榮。換做任何時候,在這激勵熱血的話語之下,天狗都絕不會退縮哪怕半步,但是唯獨此刻不行。

「要是連這點人都打光了,九黎就徹底沒了呢。」天狗在心裡對著自己說道。

以將領的身份,天狗一次次的拒絕了他們出擊的念頭,說現在情況不明,形勢不利,他們要休養生息,暗自擴充實力,則大事可期。他一次次借口出去打探情報,卻一次次在這裡止步,在夕陽下握著一杯酒,悵然的望著那寧靜祥和的小小村落。

「之前你不讓我們進去,就是怕妖氣驚擾了九黎部落的人,讓他們再起爭執之心么?」一片沉默中,白靈開口問道。

天狗沒有回答。他像是沒聽到白靈的話一樣,靜靜地注視著杯子里淡青色的酒液,一動不動。這一刻的他,就好像是一尊存在了數千年之久的石像,靜靜地坐在那裡,周身包裹著縈繞了數千年之久的孤獨與悲哀,濃郁的讓人想哭。

「你沒事吧?」白靈問。

天狗回過了神。他攥緊了酒杯,幾乎將那銅製的小杯子捏變了形,他抬起頭,朝我們露出一個勉強的笑。

「我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四、

被天狗救下的幾乎都是些普通的族人,別說戰場,平時可能連刀都沒拿過幾回。他們儘管有著一腔熱血與信念,但是卻根本不了解情況,甚至不知道己方的大軍已經幾乎全軍覆沒。

這種情況下,天狗沒辦法帶著他們一起去打那一場必敗的戰爭。死固然是美好的,但是身為蚩尤最忠心的部下,他更要保護好這最後一隻血脈。

沒過幾天,就有李伯為首的人前來詢問情況,問戰局如何,他們該怎麼反攻,看著那一雙雙飽含期待的眼睛,天狗有些愧疚,但他是誠實的人,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我們已經是最後一支有組織的九黎部落」的這種話。

沒有人相信。他們露出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哈哈大笑,說將軍你是不是打仗的時候被人敲壞了腦子啊,你在想什麼呢,偉大的九黎部落,就像天空中的太陽一樣,即使偶爾有烏雲遮過,但明媚璀璨的陽光永遠會照耀這片土地。

李伯甚至走來拍了拍天狗的肩膀,說天狗將軍,你要是怕了,就老老實實地留在這裡,等我們帶著蚩尤大人回來救你。記得,蚩尤大人在一天,九黎部落擁有不怕任何人的底氣與實力。

聽到這句話的天狗微微偏過頭,眼神有些黯淡,「蚩尤大人已經身亡。」

四周頓時安靜下來,絕大多數人像是失去了說話的勇氣一樣沉默起來,這是一個他們令所有人都不願意去相信的事情。對於九黎部落中的絕大多數人而言, 蚩尤就是他們的精神信仰,有了蚩尤,九黎才是那個縱橫無敵的九黎。

「蚩尤大人……是怎麼……」良久,李伯猶猶豫豫的開口,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兩個字。

天狗理解他的痛苦與猶豫,他閉起眼,回憶了一下,說道,「蚩尤大人瘋了,決戰的前一晚,他沖入了九黎大軍,一夜之間斬首數十萬,三軍全線崩潰,隨後他被緊隨而來的炎黃部落包圍。」

如果說前面的話或許還會有人相信,那麼這一句話,對於九黎部落中的所有人而言,都像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笑聲轟然爆發,人們大笑著遠去,沒有人相信或者說願意相信天狗的話,但是恐懼的情緒已經開始在這個小鎮悄悄蔓延。

接連幾天夜裡,經常會有人趁著守在村口的天狗睡著時悄悄出去,又在稍後的幾天夜裡悄悄返回。這一切他都知道,卻裝作不見。

這是一個令任何九黎部落的人都難以接受的事實,即使是天狗本人也一樣,在這種情況下,要是貓將軍在或許還稍好一點,但天狗從來都不是什麼智將。面對情緒有些失控的眾人,束手無策的他只能選擇坦白,然後讓他們自己去承受和接受。

五、

李伯回來的那天夜裡,身上帶著傷。

他捂著肩膀,腳步踉蹌地出現在巡夜的天狗的視線中。在將李伯背回村子後,天狗又飛速返回,清理了沿路而來的血跡,將足跡引向了另一個方向。

再次回到房間時,已是群情激奮,幾個稍微年輕一些的九黎人正豎起手臂,嘴裡高喊著報仇。天狗趕緊把門關嚴,立刻有人圍了上來。

「將軍,我們一定得報仇。」

天狗掃了他一眼,沒有回答,幾步走到了李伯的身邊,蹲下檢查傷口。

李伯虛弱的躺在床上,鮮血如柱般流淌,在他身側圍著幾個急的團團轉的人,他們全無一點經驗。倒是天狗,雖然對醫術完全不同,但好歹戰陣拼殺了無數場,疑難雜症不好說,不過單單處理一些皮外傷倒是難不倒他。

「我出去的時候,遇到了幾個曾經打過照面的人。」不知何時,李伯已睜開了眼,雙目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說什麼了?」處理傷口的天狗頭也不抬地問。

「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對面已經指著我喊了起來,『九黎餘孽,看你往哪裡逃!』」李伯突然咳了起來,旁邊有人關切的想要說些什麼,他擺了擺手,繼續道,「那人我認識,是黃帝部落的張淮。我們倆是年輕放牧時結下的梁子,從那時起就開始斗,一開始只是打架,到後來比生兒子,比兒子的戰功,我贏了他一輩子。」

「對面的人迅速圍了過來,我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只可惜對面人太多,我還是被抓到了,中間還不小心中了幾刀。不夠我也沒慫,」說到這裡,李伯恢復了些精神,有些得意地道,「當年我也是上過戰場的人,以一敵眾,還是傷了他們一個。」

天狗忙碌的手停了下來,低著頭,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嗯,了不起。」

「他們是出來給部落里受傷的族人採藥的,走得有點遠,要至少三日才能回到部落。我被他們綁了起來,一路上從他們口中聽到了很多消息。」李伯沉默了一下,繼續道,「到了晚上,他們將我綁起來扔在帳篷外,趁著所有人睡著時,張淮悄悄走了過來,一刀割斷了我身上的繩索。」

「『走吧。』他看著我,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還要出來,但是,走吧,你們已經敗了,蚩尤和九黎,已經全部都完了。』他說完這句話就轉身離開了,黑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根據他們白天的談話,我知道,他沒有說謊。」

「是那個出過兩個將軍的張家!」有人說道,「可是他為什麼要救你?」

「鬥了一輩子的人,已經不止是對手那麼簡單了。要是你,你也會救的。」天狗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身經百戰的他,倒是有些能夠理解這種做法,與此同時,他終於幫李伯止住了血,輕手輕腳的替他蓋好了衣裳。

「後來……」李伯眯起了眼,似乎有些疲憊了,「後來,我一路逃了回來,只可惜還是被人發現,又中了幾刀才擺脫掉對方。就這些了。」李伯開始緩慢的眨起了眼,最後漸漸合了起來,「就這些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隨時都可能睡著。

「你是對的。但是對我而言,對錯已經不重要了。」在說完了這句話後,李伯終於閉上了眼,再也沒有一點動靜。

「將軍,他……」

天狗搖了搖頭。

六、

安葬了李伯之後,小鎮里一時間安靜的可怕。

天狗本以為他們會衝動的跑出去復仇,但沒想到所有人彷彿約好了般對那件事絕口不提,就好像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是出反常必有妖。」白靈下意識地開口。

「沒錯,沒錯。」天狗點點頭,想了想,道,「不過身在局中看不透。當時的我心裡還有一點小慶幸,覺得自己好歹也算是為九黎保存下來一點血脈。」

「那後來……」

「其實也沒過太久,但每次回想起來,我總以為兩件事之間隔了很久很久。」天狗有些懊惱的拍了拍腦袋,繼續道,「後來的事情很簡單,我放鬆了警惕,然後被他們一棒子敲暈。等到第二天醒來時,小鎮子里已經一個人都沒有剩下了。在我面前,只留下了一張紙條。」

「寫的是什麼?」

「有死無生。」天狗緩緩念出了這四個字。

「後來,我跑出去,收集齊了他們的亡魂,封印在了這座小鎮里。」天狗回頭望了一眼,道,「不讓你們進去,同時也是在保護你們。這裡面鬼氣縱橫,若是亡魂們被你們身上的妖氣刺激到,你們雙方都會有危險。」

「不過也還好了,」天狗頓了頓,道,「只需要五百年就夠了,五百年,亡魂們會獲得超脫,重新投胎轉世。五百年中,我一直守護在這裡。沒辦法,狗嘛,就是要默默地奉獻。」

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然後猛地一怔。

五百年……逐鹿之戰已經過去了數千年之久,他難道不知道嗎?

「等等,你說五百年,可是現在……」話音未落,我眼前喝著酒的天狗驟然消失,與此同時,原本乾淨整潔的小店也變的破敗不堪,處處積滿了灰塵。

眨眼間,數千年的時光彷彿流水般匆匆而過,陽光不在,已是黃昏。

「這是……」我看著眼前那個與天狗一模一樣的塑像,說不出話來。

「是他穿越了千年的執念。他早已死了。」

一時之間,我有些失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也不知道剛剛那夢幻的一切是真是假,我從懷中取出酒壺,對著天狗拜了拜,猛地飲下了一大口。

「我們要不要去裡面看看?」離開前,白靈指著那個小小的鎮子問道。

我想了一下,最後認真地搖了搖頭。

我們不該打擾他們的。

最後望了一眼鎮子口那活靈活現的雕像,我彷彿看到了有人在朝我揮手微笑,他說,狗嘛,老死在主人門前,就是最好的結局。

奇妖錄·耳鼠

一、

我抖了抖地圖,上面飛絮一般的雪花搖搖晃晃地飄落了下去,融進了腳下的雪地里,隨後消失不見。

「很近了,再有一陣子,我們應該就能到海邊了。」

耳邊傳來白靈興奮地歡呼聲。

從那日走出家門開始,這趟旅行已經持續了足足半年還多,在這漫長日子裡,我們見過了大大小小數十種妖怪,蚩尤交給我的那一串長長的名單,其中絕大部分的名字後面都已經被打過了對勾,那本薄薄的《奇妖錄》,也逐漸變得越來越厚,上面記滿了妖怪們形形色色的故事。

我對著地圖看了看,選擇了右邊的小路。

「走這邊吧,天色不早了,這邊似乎有個小鎮可以暫時借住。」

「我們還差多少個妖怪沒見過啊。」白靈掰著手指數了起來,不過只數了一會兒,就糊塗了起來,記不得自己數到了哪裡。

「不到三十個吧。」我大概回憶了一下,隨後搖了搖頭,「有幾種,是真的找不到了。」

「不會也死了吧,像天狗一樣……」提起那個忠義又誠懇的天狗,我們不免都有些傷感,意識到說錯話的白靈及時轉移了話題,「說起來,對蚩尤忠心的妖怪還真不少。」

「這就是所謂的人格魅力吧。」我回想起午後陽光下那個清秀文雅,又有些威嚴的白衣少年,感慨道,「能讓這麼多妖怪死心塌地的追隨,果然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

白靈沒有接話,我側頭看了看,發現她的眼睛眯了起來,幾乎只睜開了一條縫,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困了。

「很快的。」為了防止她從肩膀上跌下去,我放緩了腳步,「今晚可以睡個好覺。」

夕陽漸落,我們終於趕在夜幕降臨前找到了那座小村,村子不大不小,但是令人意外的是,太陽下山後,這裡依舊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在表達了借住的意願後,他們很熱心的接待了我們,並給我們收拾了一間乾淨整潔的小房間。

「外面的人……」想了想,我還是問了出來,「今天是什麼節日么?大家怎麼都還不休息?」

村長老伯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不是什麼節日,只是大家都不敢睡覺而已。建議你們最好也出去坐坐吧,明早再睡也不遲。」

「這是什麼意思?」我很不解。

「前一陣子開始,這裡就好像被詛咒了一樣,幾乎每個人在睡著後都會做同一個噩夢,反反覆復,令人恐懼。」

「是什麼噩夢?」

村長老伯謹慎地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是一個通天巨人,三頭八臂,赤面赤發,尖嘴獠牙,光是那巨人的長相就足以把人嚇醒,他僅僅踏下一腳,就幾乎踩塌了半個村子,每一個夢裡,那巨人都會將巨大的腳掌懸浮在我們的頭頂,讓我們發誓真心服從於他,才肯放過我們。」

「真心服從?他要你們要怎麼做?」

村張老伯苦著臉攤手,「就是因為他沒說,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已經連續十幾天了,害得大家晚上都不敢睡覺了。」

二、

「還睡么?」

村張老伯走後,我問白靈。

對村張老伯口中的那個噩夢,顯然她也有些擔心,但困意終究還是戰勝了一切,白靈揉揉眼睛,噘嘴道,「睡吧,要是那個巨人敢來,你就捏碎龍鱗,叫應龍來拍死他!」

「好。」我點亮了油燈,從行李中取出了一本小說來讀,「睡吧,我守著你。」

白靈睡下不久,便輕輕打起了鼾,就連我也跟著打了幾個呵欠。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我幾乎可以判斷,這裡絕對是有什麼問題,即使是在冬夜裡,空氣依舊溫暖,讓人極易入睡,即使不睡,也會覺得十分睏倦。

想了想,我合上書,吹滅油燈,給自己蓋了件衣服,縮在椅子里假裝睡著,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偷偷打量著房間。

大雪悄無聲息地籠罩了小鎮,素白的月光與雪花相互輝映,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窗前,交疊起來,彷彿梅花。

不一會兒,月光中出現一個在空中滑行的陰影,雙翼輕輕煽動著落在了窗前。這時,借著月光照耀下,我才看清楚,原來那是一個兔獸鼠身的小小妖怪,不過身子要略大一些,有剛剛出生的小狗崽那麼大。

幫助它在空中滑行的,也不是什麼雙翼,而是一對圓潤柔軟的長耳。落下後,小東西豎起兩隻毛茸茸的長耳,十分警惕地貼在窗前仔細看了好一會兒,圓滾滾的眼球轉了又轉,似乎在判斷屋裡的人是否真的已經睡熟。

沒有推開窗,它彷彿穿透水中的鏡像一樣,緩緩穿過窗子向前邁步,窗面如湖水般微微泛起波瀾,隨著一道微弱的白芒閃過,它徹底走了進來。

小東西顯得經車熟路,走進後擺動長耳,毫不猶豫地凌空一躍,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無聲地落在床上。它收攏長耳,柔順的貼在背上,邁著輕輕地步子走向了床頭睡得正香的白靈。

難道所謂的夢中巨人,就是這個小東西搞的鬼?我覺得有些有趣,本想繼續看下去,但為了白靈的好夢,此時此刻,我也不得不出手阻止了。

誰料我還未有任何動作,小東西先警覺了起來,它忽然直起身子,抽抽鼻子,左右掃視一周,將目光鎖定了過來。

被它發現,我再想閉眼已經來不及了,索性睜大眼與它對視。小東西有些猶豫,偏著頭露出疑惑的神色,它眨了眨眼,以一種奇怪的腔調說了一句,「哈尤?」

我愣了一下,覺得這奇怪的吐字腔調似曾相識,好像在哪裡聽過一樣。見我沒有反應,小東西顯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後退,它死死地盯著我的眼睛,全身毛髮根根豎起。

「哈尤?」站在床邊,小東西最後問了一句,默默等待著我的回答,它全身緊繃,似乎隨時都可以一躍而起,蹦向不遠處的小窗破窗而去。

作為半人半妖的存在,我能夠聽懂幾乎所有妖怪的話,並與他們交流,但是這隻小老鼠的話……我只是覺得似曾相識,就像應龍帶我做得那場回憶前塵過往的夢中……

我愣了一下,隨後猛然想起,在那場夢中,長安城中的妖怪們似乎說著統一的這種語言,而這兩個字的含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代表著蚩尤。

「蚩尤么?」我點點頭,「我見過他。」

小東西瞪大了眼睛看向我,它張張嘴,欲言又止,兩隻長長的耳朵突然齊齊豎了起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從懷裡取出蚩尤交給我的信物,是一個小小的黃銅色古鐘,他曾對我說過,天下萬妖,見過這鐘的,沒人敢傷你;沒見過的,你念出口訣,隨手拋出,等於他全力一擊之力,天下無人能擋。

見到這小小古鐘後,小東西的眼神變的狂熱,失去理智一般怪叫著一聲朝我衝來。

三、

「你你你……」小東西激動地語無倫次,「這個這個……」它伸出一隻毛絨絨地爪子指著我手中的古鐘,眼神狂熱。

「是蚩尤給我的。」我將小鍾遞了過去,卻嚇的它連連後退,驚懼地看了我一眼,對著小鍾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這個鐘很可怕嗎?」我搖了搖它,好奇的問道。

「是蚩尤大人號令群妖的信物。見它如見蚩尤。」盯著古鐘,小東西緊張地舔了舔嘴,「我只見過兩次,遠遠地,不敢靠近。」說道這裡,它下意識地縮了縮頭,隨即眼神一亮,又突然十分激動地道,「是蚩尤大人在召集我們嗎,是要重新開戰了嗎?」

我扶額。

這小東西看起來膽小如鼠——好吧它根本就是只鼠,沒想到對蚩尤倒是真的死忠,為了他連打仗拚命都不怕了。

我將這次出發的目的大致給他講了講,小東西看起來似乎是有些失望,不過眼中又流露出欣慰的神色,愉快地搖晃起了自己的兩個長耳朵,「蚩尤大人果然還活著,這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了。」

「你剛剛是要做什麼?村子裡的人夜夜噩夢,是你搞的鬼?」

小東西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道,「九黎部落分崩離析後,我一直覺得蚩尤大人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的,但是即使是蓋世神將,手下也不能沒有士卒。所以當我從從受傷後漫長的沉睡期醒來,就開始走南闖北,在每一個路過的城鎮中,走進人們的夢裡,讓他們真心服從於蚩尤大人。」

「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真心服從了?還有,你又沒說是蚩尤,那些人想答應你,卻根本不知道要怎麼做啊。」

「呀,是這樣嗎!」小東西恍然大悟般驚醒,「我還以為他們一看就知道是蚩尤大人呢!」它想了想,隨即自語道,「怪不得我每一次都失敗而終,不得不離開那裡換個地方,我還以為是他們死不服輸呢!」

我哭笑不得,「所以這些年裡,你一直給他們帶去噩夢,同時一次也沒有成功給蚩尤招攬到新的信仰者,對么?」

小東西聽了我的話,頗為不好意思的晃了晃長耳朵,道,「是啊,今天真是謝謝你了,我現在就去告訴他們!」

「哎等等……」我連忙喊住它,「你這樣做,是沒用的。」

它偏了偏頭,表示不解。

「嗯……」我忽然想起,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這可愛小妖怪的名姓,便道,「這事兒過後我再教你,不過你要先告訴我,你叫什麼,是怎麼改變別人的夢境的?」

小東西看著我,擺了擺自己長長的大耳朵,道,「我叫耳鼠。其實不止是夢境,我的能力就是……」它沉吟了一下措辭,「能夠穿透很多種類的東西,比如窗戶啊房門啊夢境啊。」

「這麼神奇?」我驚訝。

耳鼠驕傲地揚起了小腦袋,兩隻毛絨絨地大耳朵左搖右晃。

有妖焉,曰耳鼠。其狀如鼠,而菟首糜身,其音如獋犬,以其耳飛,食之不?,又可以御百毒。

——《奇妖錄》

四、

「你印象里的蚩尤是什麼樣的?他也曾救過你的命么?」

耳鼠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實……其實我沒有見過蚩尤大人,也沒被他救過,我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的小妖怪罷了,蚩尤大人可能根本都不知道我吧。」說到這裡,小東西有些失落地嘆了口氣。

我心中一動,取出蚩尤給我的長長名單,掃了一眼,道,「蚩尤記得你的。這是他親手交給我的名單,上面寫著你的名字。」

「真的嗎!?」耳鼠忙湊了過來,在我手指的地方仔細看了好一會兒。

「怎麼樣,很感動吧。」

「不是……」小東西抬起頭,眨眨眼,弱弱地道,「我看不懂,我不認得現代字。」

「……我讀給你。」我清了清嗓子,道,「耳鼠,很有意思的小妖怪,同時是個合格的軍需官,要是再有勇氣一點,做事不那麼一根筋,將會是一名不錯的將軍。」

小耳鼠激動了起來,大耳朵撲扇撲扇,像個孩子般蹦蹦跳跳,「是在誇我嗎!是在誇我嗎!」

「沒錯,是在誇你。可是……」我想了下,道,「你不是說你沒見過蚩尤么?他怎麼會記得你呢?」

聽到我的話,小耳鼠愣住了,它撓撓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好像……好像遠遠地見過一次。後來蚩尤大人走下來見我們,然後、然後……」它低下頭,聲音越來越低,漸漸叫人聽不清楚。

「然後什麼?」

「然後我嚇得暈了過去。」小耳鼠瞪著大眼睛,無辜地看著我說。

我忍不住回想了一下見面時蚩尤的模樣,印象里還挺眉清目秀的啊,難道他其實長得恐怖嚇人,是特意變化了樣貌來見我的?「蚩尤……有那麼嚇人么?」我好奇地問道。

「我不知道!」耳鼠茫然地搖頭,「我沒看清,我就是看到蚩尤大人從高台上走過來,離我越來越近,激動地都快瘋了,尖叫一聲就暈過去了!」

我對這個脫線的小妖怪簡直無語了,好奇地問道,「你又沒見過蚩尤,也根本不了解他,幹嘛這麼……崇拜他啊?」

耳鼠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了我的問題,它雙目放光,兩隻長耳觸電般筆直地立起,伸出一隻小小的毛茸茸的雪白爪子豎在胸前,如同宣誓一般認真又嚴肅地說道,「誰說我不了解的!蚩尤大人,就是無敵!」

五、

貓將軍對蚩尤忠心耿耿,捧著一本書寫了近千年,是因為曾被蚩尤救過一命;天狗對蚩尤至死不渝,蹲著一個村守了近千年,是因為曾被蚩尤救過一命;而耳鼠對蚩尤迷到痴狂,看一眼就激動地昏厥過去,是因為曾被蚩尤的手下救過一命。

想到這裡,我不得不感慨一句,同是妖怪,為何相互之間的差距就這麼大。

「你在想什麼?」小耳鼠揚起腦袋,好奇地問了一句。

「沒什麼。」我摸了摸他的頭,「繼續講你的故事。」

「喔!好!」小耳鼠興奮莫名,「你不知道,我們那個年代的妖怪,都是聽著蚩尤大人的傳說故事長大的!」

那時的蚩尤雖然還沒有一統黃河下游,與炎黃二帝三足鼎立,但多年來南征北戰早已建立起赫赫威名。

在那天下大亂之時,無論是人與人、人與妖還是妖與妖之間,爆發戰爭都不是什麼罕見的事,蚩尤就是在那個戰火紛飛的時節脫穎而出,凡是有他參與的戰爭,無論是兵力懸殊還是糧草不足或是地勢不利,最終他都能以弱勝強,夠收穫一場漂亮的勝仗。

漸漸地,蚩尤身邊的幫手也越來越多,凝聚了刑天、夸父、貓將軍、天狗、河童等絕世名將,即使是他手下的將領,也無一不是萬里挑一的豪傑。發展到後來,兩軍對壘時,凡是聽到對方是蚩尤的人馬,仗還未打,就已降兵過半。

如果說刑天、夸父、貓將軍、天狗、河童等人的出現顯示了那是一個英雄輩出的年代,那麼蚩尤的存在,則證明這個世上,是真的存在著攻無不克的戰神。

毫不誇張地說,耳鼠等一大批妖怪們,小時候就是聽著蚩尤的一件件傳說長大的。蚩尤就是無敵,這是那個年代小小妖怪們的共識。

聽了蚩尤的故事後,小耳鼠很小的時候,就立下了一個身騎白馬,縱橫天下的夢想,要做一個像蚩尤那樣強大的人,這是它時常用來激勵自己的話。

「對了對了,那時候小妖怪的爸爸媽媽們都說,蚩尤之所以那麼厲害,是因為他小的時候從來都不挑食,吃了很多青菜,還每天都積極幫家裡做家務,才鍛鍊出了那麼一副強壯的身體!」小耳鼠頓了頓,雙眸中飽含期待地望著我,道,「是真的嗎?你見過蚩尤大人,你有問過他嗎?這些都是真的嗎?」

我實在不忍心讓它失望,只好點了點頭,嚴肅地道,「沒錯,都是真的。」

小耳鼠長舒了口氣,眉開眼笑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還以為是爸爸媽媽在騙我呢!小的時候,我可沒少吃那些難吃的青菜!」

我扶額,頗為無力的擺擺手,道,「繼續繼續。」

「還做了好多家務呢!」

「跳過……」

六、

年輕時,小耳鼠的天賦神通還沒覺醒,只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小妖,提著一根戰場上撿來的破劍,整日里跟著附近的小妖們打打鬧鬧,幻想著長大以後征戰沙場的威風。

後來的某一天夜裡,小耳鼠去自家後院練劍時,發現在院子當中竟然躺著一隻雪白大貓,大貓渾身流著血,半睜著眼,奄奄一息。

小耳鼠直接愣住了,大腦嗡嗡作響,半天做不了一個動作。

還是大貓平靜地先開了口,「你能不能去給我找點仙鶴草或者其他止血的葯?」

「止、止、止血……」這還是小耳鼠這輩子第一次見血,它緊張地全身發抖,連句話都說不連貫,它望著雪白的大貓,說出來一句惹人發笑的蠢話,「止血,做什麼?」

大貓卻沒有笑,它像是述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說道,「因為再不止血,我就要死了。」

「死」這個字刺激了耳鼠的大腦,它一個激靈,頓時明白了過來眼前的情況,急急忙忙折身跑了出去。「你、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等一等。」耳鼠尚未跑出兩步,忽然又被大貓叫住,它回頭,看到血泊中的大貓平靜地望著自己,「你要先考慮清楚,到底要不要救我。」

耳鼠眨了眨眼,沒有聽懂大貓的話。

「我是蚩尤的部下,負了傷被人追殺到這裡,如果你救了我,被追殺我的人知道,你也會難逃一死。」大貓的聲音平緩有力,絲毫不像是個受了重傷的人,「不僅是你,恐怕還有你的家人。」

耳鼠繼續眨著眼,試圖用自己那混亂不堪的大腦想明白面前這隻雪白大貓到底在說什麼。

「我無意連累於你,只是跑到這裡時被絆了一下,沒了起來的力氣。」大貓已經看出了眼前這小老鼠的情況,知道它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想要活下去的話,你可以去外面找找,應該有在追殺我的人,帶他們過來,你們一家就都安全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淌而過,瀕死的大貓只是安安靜靜地望著耳鼠,等待著它決定自己的命運,不急不躁,反而是耳鼠急得滿頭大汗,此時的它已經大概理解了大貓所說的話,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

大貓嘆了口氣。「這地上應該有一柄劍,你找找,將劍刺進我的身體,一切就都結束了。」

「刺進你的身體?」耳鼠下意識地重複。

「對。」大貓平靜地閉上了眼。

耳鼠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愣了很久才像是忽然醒悟了一樣,道,「你剛剛說,你是蚩尤的部下?」

大貓被這奇怪的問題問得一愣,睜開眼道,「是。」

「我救你。」耳鼠深深看了一眼大貓,深吸口氣,轉身跑了出去。它小小的背影依舊瘦弱,但看起來卻比以前更加堅挺。

七、

「你當時為什麼救他?就因為蚩尤么?」

「不是。」小耳鼠搖了搖頭,道,「他讓我殺了他,可是我覺得自己沒有殺人的勇氣,所以……所以只好給自己找一個救下他的理由了。」小耳鼠撓了撓頭,憨笑道,「蚩尤大人說得很對,我有時候,的確是缺少一點勇氣。」

「為了救人而犧牲,可是比為了保命而殺人需要更大的勇氣啊。」我在心裡默默地如此說道。

「後來呢?後來發生了什麼?」

「後來……」耳鼠偏頭想了一下,「當天夜裡,他就止住血離開了。但是沒過幾天,就來了一批人,挨家挨戶的搜查。」

耳鼠不知道這群人究竟能不能查出真相,他的心如擂鼓般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不過那批人才查了沒幾家,遠遠地就想起了一聲嘹亮的長嘯,無數人舉目望去,只見不遠處高高的樹枝上,站著一隻英武白貓,正是耳鼠曾救下的那隻大貓。他背負長劍站那高高的樹頂,以睥睨之姿冷漠地掃視全場。

「貓將軍!」有人指著那白貓大叫。

「快,他重傷未愈又沒有幫手,趁現在抓住他!」

趕在眾人合圍上來之前,貓將軍縱身一躍跳了下去,他怒吼一聲,以雄獅落地之姿將長劍從最前方人的天靈蓋直直插入,震懾全場。在所有人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他已奪過一匹戰馬,絕塵而去。

這一切小耳鼠看得目瞪口呆,很多年後的今天依舊清晰地浮現在它的腦海。

「他是為了救我才出現的啊。」小耳鼠語氣中滿是驕傲,「這就是蚩尤大人的部將。」

我心說真是日了狗了,這仗義事明明是貓將軍做的,在耳鼠這裡卻把一切都歸到了蚩尤身上。不過以貓將軍的性格,即使知道了這事,估計也是淡淡一笑,說沒錯,蚩尤大人的確是了不起的人。

當夜,小耳鼠再一次跑去後院練劍時,在那大大的院子里撿到了一柄長劍,上面附著短短的幾行字: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執此佩劍,可號令三千妖眾,莫敢不從。

「就這樣,你就順理成章的加入了蚩尤的大軍?」

「不,不是的。」小耳鼠搖了搖頭,「我是被人邀請去的。」

那天夜裡,小耳鼠讀完貓將軍留下的紙條後欣喜異常,只是它還未來記得高興,忽然從空中跳下一個白衣人影,嚇得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你、你……你是誰!」

白衣人詫異地看著小耳鼠嚇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哭笑不得。

「我是來替貓將軍謝謝你的,他自己有事不太方便。」白衣人扔給它一塊小小的玉佩,「拿著這塊玉佩,你可以到九黎部落謀取個一官半職,足夠餘生吃喝不愁了。」

「慢、慢著!」在那人將要離開前,小耳鼠叫住了他。

「你、你也是蚩尤的部下么?」

那人明顯的一愣,隨後笑了笑,「沒錯,我也是蚩尤的部下。」

「你能夠見到他么?」

「可以。」白衣人頓了頓又補充到,「我天天都能看到他。」

「真的嗎?那太好了!」小耳鼠興高采烈,「那你可不可以幫忙告訴他,我們這一整個村子,都特別特別崇拜他!我以後一定要成為一個像他一樣厲害的人!」

白衣人樂不可支,他點點頭,深深地看了小耳鼠一眼,道,「你可以的。」

「你……你有沒有看清楚,那個人長什麼樣子?」

小耳鼠茫然地搖搖頭,道,「天太黑啦,就記得一身白衣。」

我點點頭,雖然不十分確定,但想來,那人大概就是蚩尤了吧。

「對了對了,你之前和我說過的,要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真心的想要追隨蚩尤大人。」

我笑了一下,附耳在他身邊說了一句,它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道,「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我含笑點頭。

八、

「騙人,明明什麼噩夢都沒做嘛!」第二天快要到中午的時候,白靈才戀戀不捨地醒了過來。

「那你夢到什麼了?」

「我啊,我夢到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巨人,保護著我,打敗了許許多多的怪獸呢。」白靈揉著眼睛,道,「說起來,那個巨人真的好棒啊,好喜歡他!」

「還是巨人么……」聽到這裡,我不得不佩服小耳鼠的品味。

「好啦,我們該繼續上路了。」

「這就走么?」白靈顯得很詫異,「那個妖怪什麼的,真的沒問題么?」

「沒問題的,已經解決了。快去收拾吧。」我將她抱下床,道,「路上再和你說。」

我推開門,一張搖椅上,白髮蒼蒼地村長老伯睡得正香,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做著什麼美夢。

站在午後柔和的陽光之中,我不禁笑了一下,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諸犍問過我的那個問題:人,究竟為了什麼,要為別人而活著。

關於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答案。

忠與愛,都是世上最偉大的感情之一。

雲狐

一、

「下雨啦。」

陪白靈在河邊玩水的時候,湖面上忽然泛起圈圈漣漪,密密麻麻的水滴落在清澈見底的湖面,雨水越下越大,如同繁星墜落。

我急忙翻著行李準備找傘,可找了找,只翻到一柄破舊木傘。這才想起,我們的傘已經在之前的一場暴風雨中被摧殘的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根傘柄。

「沒有傘了……誒你幹嘛?」一晃神的功夫,白靈已經撒野一般在這場酣暢淋漓的春雨中跑了起來,我忙叫住她道,「淋濕了該生病了。」

「我知道啊。」白靈在雨中蹦蹦跳跳,顯得十分開心,「反正你又沒有傘,我能怎麼辦?只能淋濕了啊。」她朝我吐了吐舌頭,無賴地道「我那麼弱小、可憐又無助,生病還不是要怪你。」

我扶額。

自從她不知從哪兒學會了這些詞,做什麼都要說上一遍,無辜的語氣配上那楚楚可憐的神態,什麼事都成了我的錯。

「哈哈,說得好。讓可愛的女孩子受傷,是不可饒恕的大錯。」一陣笑聲突然響起,不遠處一身著白衣的長髮男子,撐著傘朝我們緩步走來。他的動作極為優雅,嘴角含笑,舉手投足間隱隱帶了一絲媚態,即使是男性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幾眼。與其說是媚態,不如說成魅力更為貼切。

「好可愛的小菌人。」他在白靈身前蹲下,用深藍色的油紙傘將她保護起來,隔絕了滿天大雨,「你好,初次見面,我叫蘇悅。」

「白靈。」白靈朝他露出一個微笑,隨後她偏了偏頭,盯著那人仔細瞧了一會兒,才道,「狐妖?」

男子顯得有些驚訝,認真打量了白靈幾眼,道,「不愧是菌人,這些年來,已經少有人能看出我的身份了。」

「不錯,你身上的人味很重。無論是走路還是說話,比起很多妖怪來都更加像一個人。」一談及這方面的事,白靈頓時顯得專業起來,之前那活潑可愛的風格蕩然無存,抱著肩膀如學堂的先生一般點評了起來,而那清秀俊朗的狐妖也微微垂首,聽得極為專註,這反差感強烈的一幕令我不禁笑了出來。

「但是有一點,」白靈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身為人,你太出眾了。」

「哦?」狐妖蘇悅笑了笑,道,「我可以把這句話理解為稱讚么?」經過白靈一說,我也瞧出了那麼點異常。蘇悅的笑實在是太好看了,我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句來形容,能說的只能是,太好看了。

他笑時的眼神、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以及那些細小的面部表情,這所有的一切都做得恰到好處,讓人覺得,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稱得上是笑,只有這樣,才是美好的笑。就像春風拂面一樣溫柔親近。

「是稱讚,也是批評。」

蘇悅頓時斂起笑容,神色認真了起來,他極為正式地朝白靈微微拱手,道,「請指教。」

「身為人,你真的太出眾了。任何一個動作——撐傘、行走、微笑甚至說話時嘴張開的大小、看人時的眼神——這一切都比任何人做得還好。嗯,總結來說就是……」白靈偏頭想了想,道,「比起人來,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個戲子,一個拚命模仿、學習人類的戲子。正因為偽裝的太過美好,所以處處都是破綻。過猶不及,就是對你最好的評價。」

這段話實在不是什麼誇獎的話,我擔心那狐妖心中不滿而暴起傷人,趕緊快步走了過去,將白靈護在身後。

誰料狐妖蘇悅低頭沉思良久之後,忽的展顏一笑,那笑里三分嫵媚七分豪情,比起之前,倒更像是個浪跡天涯的俠客。

「說得好。我原以為你能認出我,是嗅到了我的妖氣,沒想到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他點了點頭,心悅誠服的道,「過猶不及,所以處處破綻。白小姐一言,勝過蘇某百年苦工,蘇悅在此謝過了!」

「百年苦工?」我有些驚訝,「為什麼要這麼努力的去……模仿人類?」

雨聲如春日生長的枝葉般愈加繁茂,河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波紋,深空中忽然響起幾聲悶雷,兩道閃電照亮了夜,金色游龍般斜斜的划過漆黑長空。蘇悅沒有回答我的話,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道,「這雨還要再下一陣子,晴了之後,會是一個燦爛的好天氣。要不要去我那裡坐坐?」

「你那裡?」

「我的家。」蘇悅笑著說。

有妖焉,曰云狐。百年如戲,戲如狐生。

——《奇妖錄》

二、

一番接觸下來,我不得不佩服白靈在看妖怪眼光上的準確。蘇悅對於人類一舉一動的模仿十分到位,一顰一笑都恍若戲中之人。若仔細分辨,便能聽出他連說話都帶著一絲戲腔,說他是全天下最好的戲子也不為過。

蘇悅是個很健談的人,或許是熟讀戲文的緣故,天南海北的掌故他都順手捏來,毫無滯澀,不一會兒我們便熟絡起來。

「原來你們是為了蚩尤才走了這麼遠的路。」

「你認識他?」

蘇悅搖搖頭,「我不認識,我只不過是個出生兩百餘年的小妖怪罷了,但是戲裡常有他的故事。」說到這裡,蘇悅盯著我道,「你見過他,可以跟我說說,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道,「很年輕,長得也很清秀,不像傳說中那麼嚇人。自信又充滿威嚴,認真起來霸氣十足,無論語氣還是什麼,都令人難以心生反抗。但是……」我斟酌了一下措辭,道,「內心是個充滿愛與溫暖的人。」

蘇悅點了點頭,他停下腳步,閉上雙眼,撐著傘靜靜地站在了大雨中。雨水嘩嘩地打在油紙傘上,雨聲中處處是清新清涼的泥土氣息,令人精神暢快。我正準備開口詢問時,蘇悅忽的睜開了眼,不知怎的,那一瞬間,我竟好似從他的雙眸中看到有怒龍咆哮。

他沉默著將傘交給我,信步走進了漫天大雨中,一時之間,那個在暴雨中站的筆直的背影,竟漸漸與那日霸道又自信的蚩尤重合了起來。

他步子邁的方方正正,頭一擺,長發飄揚甩飛無數雨滴,隨著這一動作結束,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最後恍若飛奔,就在我以為他將要跑起來時,蘇悅忽的止住了腳步,從急速到靜止只用一瞬間,動作凌厲又美感十足,令人有種被壓迫的窒息感。

他腰桿挺得筆直,雙臂抬起做執戈模樣,雙目威嚴有神,雖是孤身一人,遙遙地站在風雨之中,卻令人感覺他身後跟隨著威嚴整齊的千軍萬馬。這一刻,漫天大雨都以成了鋪墊,風聲雨聲一併那陰沉昏暗的天空似都成為了他廣闊無邊的舞台。

遠處雨幕中那頂天立地般的人影忽然又動了起來,這一次他只邁了幾步,便停了下來,以天地風雨為舞台,朗聲道,「奉命造干戈,暗藏兵器多。盔甲人難擋,誓把尊位奪。」他抬起手,指著我道,「前方黃帝,來——」

這一刻,閃亮的驚雷猛地撕破重重雲層,照亮天地,亮金色的長龍划出一個舒展漂亮的弧度,光暗交加中,遠處那張略顯清秀的臉上帶著如同天帝親征般的威儀,令人心悸。

水珠飛濺,他朝著我快步走了過來,腳步越來越急,最後猛地一踏步,數不清的雨水被他踩得飛揚起來,像是隨軍衝鋒的漫天甲兵。他端端正正地立在我的身前,手指距離我的鼻尖已不過一寸,與此同時,那一聲渾厚爽朗的「戰」字方才如暴雷般脫口而出。

我目瞪口呆,對視著他那天帝般威嚴的目光,好久好久才回過神。

恍若舞台劇謝幕一般,蘇悅平靜地收回動作,以十分標準的姿勢朝我們微微躬身,似要準備下台。

「好!」我和白靈鼓掌叫好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好!」

無論是他在雨中那段獨舞,還是那炯炯有神的雙眸,亦或者是那疾如風、侵略如火的步伐,都讓我產生了一個面前站著的是蚩尤本尊的錯覺。好像真的曾有過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身影,那樣無懼風雨的站在這裡,狂傲而自信的站在黃帝面前,說著,「誓把尊位奪」的話語。

我知道,或許歷史上蚩尤與黃帝之間真正的那場戰役並不是這樣,但至少此刻,我深信不疑。

「演得真好。」我由衷的稱讚。

「像么?」

「我幾乎以為那就是他。」我誠懇地點頭,道,「除了他本人,不會有人比你更像他。或者說,在那一瞬間,你就是他。」

聽了我的話,蘇悅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朝著北方,深深地彎下了腰,拜了三拜。

風雨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僅僅是一個背影,就已經流露出了足夠多的悲傷。

三、

雨已經停了,果然如蘇悅所言,是一個難得的燦爛天氣,我們坐在他家裡喝著溫酒,漫無目的的閑聊。

「你很崇拜蚩尤么?」

片刻前雨中那一幕幕情景依舊時不時從我腦海中冒出,他的動如烈火,靜止如山,每一個動作,在現在回想起來,依舊能夠讓人熱血沸騰。

「不是,我只是比較喜歡演戲。」蘇悅雙手握著小小的陶瓷酒杯暖手,蒸蒸白氣從杯口中升起,他側著頭,望向掛在天邊的七彩虹,緩緩道,「教我演戲的那個人寫過一副對聯:

『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

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

人生如戲。』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與她學戲的那一個夏天,是我人生最美好日子的開始與終結。」頓了頓,蘇悅繼續道,「她說過,戲子是最可憐的一類人,他們在舞台上演繹別人的悲歡喜怒,愛恨糾葛,下了舞台後卻沒了自己,有種驟然過完一生的空虛感。所以戲子最忌情深,那種最頂尖的戲子往往動情過重,終生沉浸在戲裡難以自拔,一個角色,延誤一生。」

「所以她曾和我說過,完完全全地演活角色並不難,甚至讓旁人相信你就是角色也不難,這世上曾有太多人做到過。身為我的弟子,你也決計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當有一天,你能夠隨時隨地的演活對方,也能隨時隨地的抽身而去時,才算是真正地出師。」

「我用了兩百餘年理解這句話,直到剛剛扮演蚩尤時,才終於達到這種程度,說起來,還真的要謝謝你。如今,我終於不用再叫她師父了。」

在說這番話時,蘇悅的臉上沒有得意也沒有悲傷,彷彿只是平靜地訴說著一段與己無關的往事,彷彿之前那個悲傷到令人心疼的背影並不是他。

「你的師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女人。」蘇悅的嘴角不自覺揚起一抹微笑,瞳孔中滿是追憶的神色,「是一個……漂亮到讓人妒忌的女人。」

蘇悅忽然看向了我,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想聽故事並記錄下來,如果你能答應我,把這個故事寫得精彩一點,我就把它完完整整地告訴你。」

我舉起酒杯,道,「不精彩,罰我三百杯。」

蘇悅哈哈大笑,「這可不是懲罰。三百杯下去,我珍藏許多年的老酒不都被你給喝光了!」這一刻的他身上又沒了初見時那一絲陰柔媚氣,而是豪爽的恍若遊歷了大江南北的俠客,這人不愧是琢磨了兩百餘年演技的人,一言一行都魅力十足,令人難以移開目光。

白靈以茶代酒,我們三人碰了一杯,同時一飲而盡。

「洗耳恭聽。」

四、

即使在狐妖之中,蘇悅也是屬於那種長相比較秀氣的那一類,甚至比一些女孩子還要好看。一起玩的小妖怪們經常因為這點而取笑他,蘇悅反抗過,但結果卻是被一群小妖怪們圍在牆角辱罵毆打。

就這樣,蘇悅童年時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家裡看戲文話本,總是幻想未來有一天自己能夠變成戲裡威風凜凜的神仙們,上天入海摘星捉月,把曾經欺負過他的人全都欺負回來。而在這些話本的人物中,他最喜歡的,就是蚩尤。

因為他覺得蚩尤實在是太酷了,三頭八臂,銅首鐵額,縱橫天下,無人能擋。一個人將一個小小的部落發展成佔據半壁江山的超級部落,與黃帝一戰中更是九戰九勝,差一點就取得最後的勝利,成為天下所有人的首領。

「蚩尤已經夠厲害了,就是黃帝太賴皮了。」想起這件事,小蘇悅就覺得義憤填膺,替蚩尤打抱不平,「自己打不過人,就去找漫天神仙幫忙,算什麼本事。」

不僅如此,他還經常一個人躲起來,手裡拿著根又長又直的小樹枝當做長槍,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到東邊,長槍在他手中胡亂揮舞,小小的嘴裡喊出無數遠古神魔的名號。

「我蚩尤今日誓要逆天而行,斬黃帝,平天下!」小蘇悅長槍一抖,斜指南天,一雙小眼睛瞪得溜圓。

安靜的小林子里忽然想起幾下掌聲,嚇得蘇悅趕緊收起動作,把小槍藏在身後,慌急地東張西望。

「動作不錯,就是台詞太爛俗了。什麼年代了,還一統天下,無不無聊。」那聲音像是從天上傳來一樣,在此之前,蘇悅從來都沒有聽到過這麼好聽的聲音,她的語速不快,似乎隱隱有些唱腔,在年幼的蘇悅聽來,像是葡萄味的糖果一樣甜。

「你是誰?」因為害羞與緊張,蘇悅的臉有些紅,說話有些走音,他瞪直了眼,有些不安地盯著半空中那坐在樹梢上,似乎突然出現的少女。

聽到蘇悅的話,少女微微皺了皺眉,有些不滿地道,「太容易緊張了吧,這就走音了。」她從樹梢上一躍而下,身子在空中漂亮的轉了一圈,穩穩地落地,雙臂微微揚起,如鳥翼般擺了個造型。

「怎麼樣?」少女揚了揚下巴,「漂亮吧?」不等蘇悅回答,少女緊接著又道,「小狐狸,要不要跟姐姐學唱戲?」

蘇悅沒有回答,他已經呆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的動作能夠那麼自然流暢,講話時的語調能夠那麼婉轉動人。燦爛的陽光照在那個女孩的身上,她彷彿渾身都散發著和煦的光芒。

「這就是我的師父了,她叫韓楚,據說是梨園中最年輕的角兒,最擅長的是刀馬旦。」蘇悅道,「她的樊梨花完全可以說得上出神入化,每場演出都是萬人空巷、一票難求。只是才不過兩年,她就演得倦了,一個人悄悄跑了出來,流浪了幾年江湖。」

「後來我曾經問過她,為什麼要選我做她的弟子,難道我生來就有這一行的天資么。」說到這裡時,蘇悅忍不住眯起了眼,兩隻明亮的桃花眼眯成細長的一條縫,他笑了笑,道,「她擺擺手說『差遠啦差遠啦。你師父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是轟動京城的半個角兒啦!』」

「我有些失望,但還是覺得,師父既然選中了我,那就說明我一定是有什麼過人之處的。連番追問之下,她卻道,『你啊,台詞爛俗、動作扭捏還內向靦腆,這些可都是舞台大忌,不過呢……』她彎下身子,捏了捏我的臉道,『相比於你的優勢,這些都不算什麼啦!』」

「我的優勢?」

「『有我這麼一個天才師父啦哈哈哈。跟著我,你也會是天才的!』她拍拍我的肩膀,毫不顧及形象的大笑起來。」

「你這師父……聽起來還真是不靠譜啊。」

「不,她說得是實話,跟著她,我的確成為了唱戲的天才。雖然基礎差了很多,但不過十年,師父帶我下山歷練的時候,我還是迅速唱出了名氣,轟動一時。」

「真的假的?」白靈有些不信,「天賦這東西還能後天學來的?還是說她真的有什麼秘訣?」

「她說,『既然是我的弟子,那就必須是天才,而以你的資質,成為天才只有一種辦法……』」

「涅槃重生?」白靈插科打諢道。

五、

梨園弟子的日常生活是很辛苦的,無論是真心熱愛還是單純的為了出名,每一個梨園弟子都在盡自己所能的在努力。

但若是天資平平之輩,在這種努力程度下,最終也只能成為尋常戲子。

其中較為優秀的人,要付出的努力就是十倍於尋常戲子,而若是想成為天才的話,就要十倍於優秀弟子,也就是……

「百倍?」小蘇悅喃喃道。

「啊!竟然算出來了!」韓楚大力拍著他的肩膀,稱讚道,「看來蘇悅你還是很聰明的嘛!我看好你。」

蘇悅看著眼前這個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第一次產生了叛出師門的念頭。

也是最後一次。

蘇悅學戲的消息很快就在小妖怪們的圈子裡傳開了,倒不是他多麼招人喜歡,而是太久沒欺負到他,大家著實有些想念。

「想不到你還這麼受歡迎呢?」看著那些小妖怪們相互之間打探蘇悅消息的情況後,韓楚顯得十分意外。「既然如此,咱們索性就高調一點吧。」

蘇悅一愣,再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開什麼玩笑,這可是演慣了刀馬旦,轟動京城的戲中女王,她決定了的事,即使是梨園中的班主也少有能改變的。

就這樣,學了半個月後的第一場練習,蘇悅就在一群小妖怪們的矚目中度過——因為韓楚高調的把學藝的場地選在了整個小鎮里最繁華的廣場,再配上當日里她那一身刀馬旦的戲服,簡直不要更引人注目。

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蘇悅簡直想把自己的腦袋塞進地里,要不是被韓楚死死拉住胳膊,他說不準早就跑了。他每說一句詞、每做一個動作,甚至是不做動作,獃獃地立在人群中央,都會不斷地惹人發笑。

「怎麼,傻了?教你的台詞動作全忘了?」

「可是……」蘇悅低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嚅囁道,「可是……」

「可是什麼?人多就不唱了?一輩子躲在小林子里,自己演給自己?」韓楚伸出一根指頭,點了點蘇悅的腦門,道,「你可想清楚了,今天不唱,演砸了開場戲,那你一輩子就只能躲得遠遠的,自己唱給自己聽!」說著,她緩緩彎了彎腰,替蘇悅整好戲服,又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隨後,韓楚再也不看她一眼,挺起胸來,冷冷地掃視著圍起來的群妖,凡是她目光所到之處,笑聲頓止,僅僅片刻,現場已徹底安靜了下來。也是奇了,同是披掛長靠、蟒靴頂盔,穿在蘇悅身上,就是眾人笑料,而穿在韓楚身上,則自有一股凜然英氣。

「你,過來。」韓楚伸手指向其中一個小妖,「剛剛就你笑得最厲害,好像還說了什麼,就他那樣,唱什麼戲啊,回家秀女紅吧!」

這話如同一根針,深深地刺進了小蘇悅的心,他抬眼偷偷看了一下,原來是平時欺負他欺負的最狠的虎妖周諾,但是此刻的周諾卻沒了往日的威風,把自己蜷成一團,低垂著頭站在韓楚面前,活脫脫一個吃了敗仗被俘虜的敗軍之將。

「你叫什麼?」刀馬旦韓楚居高臨下,問道。

「周、周諾。」敗軍之將站在韓楚面前,似乎連話都說不利索,磕磕絆絆地。

「周諾,很好。」韓楚點了點頭,道,「你瞧不起我的弟子,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麼能耐。來,聽好了,戲詞我告訴你了,現在你來唱,」說到這裡,韓楚頓了一下,瞪起眼睛,真如上陣將軍般朗聲道,『我乃金刀聖母之徒,聖上親賜威靈侯,樊江關兵馬大元帥之職。」她短刀橫擺,斜睨周諾,「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她字字清晰,又氣勢十足,說道最後時,手中短刀一指,那小虎妖周諾吃不住壓力,竟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獃獃地望著她,不敢言語。

韓楚掃視全場,所有人都別過了頭,無一人敢於她對視。

這就是欺負自己的惡霸么?這就是自己曾經畏懼的人么?蘇悅將這一切看在眼裡,不知為何,竟覺得有些可笑。他悄悄窺視著手持短刀站在正中央的那個女人,第一次覺得她是那麼的充滿魅力,也第一次覺得,唱戲原來有這麼厲害。

他咽了咽口水,直直地挺起了自己的腰桿,退步、打袖、昂首,幾乎是喊一樣,高聲接了下去,「我乃鬼谷子王禪老祖之徒,學成兵法武藝,聖上封為平西侯。不管怎麼說,我師傅是個公的,你師傅總是個母的!」

蘇悅清楚地注意到,那個貌美如花的,逼得人不敢直視的女人笑了一下,隨後板起臉,認真地道,「你道你的本領高強,難道我就不能勝你嗎?」

蘇悅神色一正,手中短刀高高揚起,朝她奔了過去,奔向了自己一生中最明媚的光:

「別廢話,著打!」

六、

那場演出過後,蘇悅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整個小鎮子里再沒有人敢嘲笑他抑或欺負他,甚至還會有許多他從前仰慕過的,年輕貌美的小女孩兒以一種近乎崇拜的目光望著他,說蘇悅蘇悅,我要跟你學唱戲,曾經欺負過他的妖怪們也赫然改變了態度,再看他時目光里是羨慕與欽佩。

這突如其來的改變著實讓他開心了一陣,以為自己終於長大了,終於變得更加自信與從容。但當他再度面對那個戲裡威風凜凜的樊梨花、戲外大方又貌美的師父時,才發覺自己似乎還是之前那個什麼都不懂,孤獨到只能自己和自己說話的小孩子,但這樣其實也很好。

大家喜歡的都是那個舞台上能歌善舞的戲子蘇悅,而只有這個人,喜歡的是他的全部模樣。小小的蘇悅沒有想太多,他只是覺得和師父在一起相處的很開心,只是覺得,如果能一輩子和她搭台唱戲,該有多好。

在蘇悅還沒發覺的時候,已經有什麼東西在他的心裡扎了根,汲取養分,默默生長。

經歷了那一場戲,韓楚真正承認了他弟子的身份,對他傾囊相授,而此前曾說過的百倍努力,也是沒摻半點水分。

從早到晚十個時辰,幾乎無間斷的在進行各種練習,最開始蘇悅根本堅持不下來,但是看著自己休息的時候,那個驕傲的如同白天鵝一樣的女孩還在繼續,專註到看也不看他一眼,這讓蘇悅總有一種被比下去的感覺。

其實這些年裡他從來也沒有贏過什麼人,根本不存在什麼驕傲,但蘇悅就是不願意輸給她。

「天才嘛,一個是百倍的努力,一個是合適的方法,兩樣我都交給你了,看你自己能做到多少咯。」

蘇悅記得,這女人說這番話的時候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眼底還是隱隱有著期待的。這讓蘇悅想起那第一場演出時,兩軍陣前樊梨花那抹風情萬種的笑,為了那個笑,蘇悅也不能讓她失望。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十年里,我對她的依戀與愛慕也越來越深。」蘇悅淺淺地飲了一口酒,道,「我以為這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她比我大了那麼多,又怎麼可能沒有察覺呢?」

「十年後,我在山下一舉成名,那一天,也是美夢結束的日子。」

蘇悅興沖沖地從舞台走下,跑到後台時,韓楚已整好了行囊,正微笑著看著他。

蘇悅一愣,隨即道,「師父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收拾好。」

「不,你不用收拾了。」

「什麼意思?你不帶我走嗎?」

「十年啦,你也長大了。」即使沒有踩著蟒靴,如今的蘇悅也比韓楚要高處半個頭來,不過見師父伸出手,蘇悅還是順從的低下了頭,任由那雙溫暖熟悉的手掌撫上自己頭頂。

「還不錯,勉強可以稱得上天才,沒有丟你師父的臉。」韓楚咧著嘴,笑得很得意,「徒弟成才,師父也終於可以放心離開啦。這大好河山,我才剛看了一眼,還沒逛夠呢!」

「可是師父,我……」

「哎!可別說!」在蘇悅即將表白前,韓楚的纖纖細手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才多大啊,十七八歲的小孩子,懂什麼情情愛愛的。這世界風景那麼多,你只見了我一個,又怎麼敢說一定是我呢?」

蘇悅的滿腔熱火被韓楚這麼一搶白,澆的半點不剩。

是啊,對她而言,自己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唯一擅長的戲曲還是她教的,自己又能給她什麼,又有什麼能被她喜歡呢。

「對這個美好的人間,你了解的還是太少了啊,小狐狸。」時隔多年,重又聽到了那個熟悉的稱呼,讓他有一種一切從未變過的熟悉感覺。

「這樣的你,我又怎麼放心把自己交給你呢?」

蘇悅沒有說話,他深深地低下了頭。

七、

「師父師父,演出要開始了!」

我們正說著話,一群身著戲服的少男少女忽然推開門跑了進來。

「師父?」白靈看了看他們,又看了看蘇悅。

蘇悅朝他們點了點頭,道,「我很快就到。」接著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是我這些年收的徒弟。出去看看吧,路上再說。」

「她告訴我,其實她也是一個狐妖。幫助我是因為,我與小時候的她很像。」

「我們都是有成百上千年壽命的人,有什麼可急的呢,小狐狸?」韓楚偏了偏頭,少有的露出調皮的模樣,道,「世界那麼大,總要親自去看過,才能知道什麼是好的,什麼是想要的。」

「那你去看,我在這裡等你。」蘇悅抬起頭,盯著韓楚,認真地道。

「我去看,你也要去看。」韓楚道,「在見過了所有風景後依舊想要的,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們都去看,然後……」

「沒有然後,小狐狸。」韓楚笑著道,「你只要用心的去愛遇到的每一個人,最後的結果,時光會給你答案。如果我要的人真的是你,千山萬水,我也會找到你。」

「好啦。」韓楚踮起腳尖,一如初見時那樣,捏了捏他的臉,道,「今天的你真的很棒呢,好像整個人都閃著光。」

「師父要走啦。」在燈光昏暗的門邊,韓楚回身向他揮手,「這十年中感謝有你,真的是一段很美的旅程啊。」

「小狐狸,再見。」

蘇悅就那麼站在那裡,直到韓楚的背影終於要消失不見時,他才回過了神,用盡自己的全力大喊道,「老狐狸,再見!」

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女孩愣了一下,然後笑得彎下了腰。

「所以這些年裡,你一直都在等她嗎?」白靈被這段故事感動的眼淚汪汪,問道。

「這些年裡,我愛過了很多人,見過了很多風景,最後又回到了這裡,等待著她的歸來。」

「萬一她不回來呢?」

此時,我們已經到了外面,春雨過後,空氣中一片清新,令人精神一振。天空已經暗了下來,在我們的不遠處架起了一個高大敞亮的戲台,我們出門時,戲台前已擠滿了人。

「她不回來,我就教一輩子戲,她回來,我們就唱一輩子戲。」蘇悅拍了拍衣擺,靜靜地坐在了一個角落,凝神看了起來。

此時,戲台上的樊梨花正手持短刀,踏著標準的步子,道,「我乃金刀聖母之徒,聖上親賜威靈侯,樊江關兵馬大元帥之職。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我乃鬼谷子王禪老祖之徒,學成兵法武藝,聖上封為平西侯。不管怎麼說,我師傅是個公的,你師傅總是個母的。」

「你道你的本領高強,難道我就不能勝你嗎?」

「別廢話,著打!」

話音落下後,戲台上光影閃動,樊梨花與薛金蓮有模有樣地鬥了起來。

看著戲台上那活靈活現的樊梨花與薛金蓮,我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許多年前的蘇悅與韓楚。時光匆匆,但有些東西,似乎是怎麼也不會變的。

「來,敬這大好人間。」

蘇悅笑著,遞來一壺酒。


幾個有關山海經的。

山海經——九尾狐

人說青丘有獸,名曰九尾。

九尾抱著自己的八根尾巴坐在青丘的台階上,想事情。

她還記得那年下山,她一不小心掉進了獵人的陷阱,化為原型,嬰兒一般唉唉哭著。有個書生救了她,之後她就成了書生的小尾巴。

再之後呢?

再之後就是畫本子里寫的那樣,臭道士發現了九尾是妖,硬是拆散了她和書生。

如果,書生沒有斬掉她的一根尾巴的話,這應該是個很好很深情的故事。

九尾狐,聲若嬰啼,其肉可食,食者百毒不侵。

山海經——畢方

畢方是個單身狗。

啊呸,單身鳥。

每當它單翅單腿飛過天際的時候,總能聽見以鴛鴦比翼鳳凰為首的一干情侶嘰嘰咕咕。

其實,畢方也曾是比翼,兩隻鳥相互擁抱才能飛翔。後來天火來臨之時,畢方意識到笨重的兩隻鳥是無法逃脫的,於是他們放開了彼此。

一飛衝天。

原來一隻翅膀的鳥也是可以飛的。他們最後看了一眼彼此,分道揚鑣。

高級的快樂來源於彼此成就,而不是和愛人在圍城裡胼手砥足相互桎梏。

畢方,單足單翼,不食五穀,不沾情愛。

山海經——檮杌

檮杌,怎麼說呢,用現在的話講,就是個問題兒童。

身為北方天帝之子,檮杌從小就想逃出天宮。天宮人人勢力卻說天帝博愛,花像絹花般永不凋謝,神仙笑的如同畫上去的面具一樣,就連天馬脾性也溫順的太假。

檮杌一直想逃出虛假的天宮,在他第三億次逃跑後,天帝現身,說,你再跑,除你神格,永墜地獄。

檮杌想了想,一個猛子扎向了人間。

後來,人間傳說檮杌桀驁不馴,是四大凶獸之一。

如果性情是罪孽,我寧願永駐黑暗。

山海經——比翼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做連理枝。

啊呸!我看看身邊看膩了的另一隻比翼,深深覺得人間詩人真是夠濕的。

兩鳥比翼齊飛雖好,可飛了這麼多年,也有夠煩的。因此我無比羨慕畢方,人家也是單腿,過的多好。

而我為什麼還沒跟另一隻比翼和離呢。

大概是因為,那日天火來臨,我倆雖說單腿單翼,唯有比翼才能飛起來,可他,卻是用他的一半身體,擋住了本應落在我身上的大火。

大概這就是,對你的陪伴,已經浸入到我的骨血里。

山海經——英招

英招,乃是替天帝看守花園的神。

啊呸,你聽誰說的。

英招跟我講的啊,講的時候他卧在花園山上,可威風了。

聽他跟你吹吧!他就是個給天帝看花園的神獸,跟二郎神的哮天犬是一樣的。

啊?那他還說跟哮天犬不是一路子?

嘖嘖,真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兩個碎嘴神仙咕嘰咕嘰的,嘀咕著從花園門口走過。

門口的暗影里,卧著威風凜凜的神獸英招。雙眼眨巴著,落下淚來。

山海經——鯤鵬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一個烤架放不下。半邊秘制,半邊麻辣。

我本是遨遊北海的鯤,鯤族最後一根獨苗苗是也。本來鯤族也是人丁興旺的大族,結果因為肉質細嫩滋陰壯陽,鯤被越撈越少,只剩下我蟄伏在北海的深海底,不見天日。

我想這樣不行,我迷戀海上鹹味的風和柔膩的陽光,鯤族是能修鍊成鵬的,我想,成了鵬,就能飛了,會飛,就撈不到了。

我在北海海底修鍊,不知春秋。終於有日,我得以展翅,一飛衝天。

誒?怎麼回事?我怎麼被網起來了?

我看著穿著奇怪衣服架著會飛的鐵鳥的人類,突然想起來,我修鍊的這些年,人類已經是千載春秋,滄海桑田。

命運翻雨覆雨手,一朝落子,只會踟躕,不會改變。

山海經——魚婦

魚婦,人首魚身,面目皆如妙齡女子,眉目宛然。

其實,我本是天河中的一條小錦鯉,那日天帝之子於河邊策馬,我躲在一片荷葉後,羞紅了臉。

後來天帝之子自請下凡間治理水患,我追隨他跳下高高的墜仙台,卻慢了一步,再找到他時,他已為治水力竭而死。

天河的水奔涌而出,我捧著他最後一絲神識,閉上眼睛。

而我的錦鯉之身,漸漸生出人類的面目和身體,上身為人下身為魚,得以讓他以我為託身,再次復甦。

神魂消失的最後一瞬間,我想起人間一句話。

莫曾有恨不白首,夢裡共度幾回秋。

期末考完再更(?_?)

最後一句話來源於愛樂之城影評。


那輛汽車快要撞上老大爺的時候,我低頭對小黑說了句:「快去。」

小黑的身體瞬間膨脹,爪子開始變長,它猛地一躍,跳到汽車前,輕輕一掀,疾馳的汽車便戛然而止。

如我所料,大老爺突然倒下,死死抱住小黑的腿:「天殺的大狗把我撞倒啦!」

我緩步向前,來到老大爺身旁:「大爺,這狗是我的。」

老大爺瞅了我兩眼,估摸著我是個窮光蛋,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從兜里掏出一項圈:「你的狗撞了我,要麼賠錢,要麼這狗就歸我了。」

我看了看小黑,它古靈精怪地眨了下眼睛,於是我點點頭:「它歸你了。」

老大爺歡天喜地地牽著小黑走了,邊走邊嘟囔著:「這麼大條狗,一定是只奇珍異獸,等明兒牽到狗市賣了,肯定能賺不少錢。」

老大爺走後,我微微一嘆,希望小黑的良苦用心,這位大爺能感覺到。

小黑回來的時候是晚上,身上背著個大布囊,晃蕩當往地上一倒,幾沓現金還有金銀。我摸了摸小黑的頭,給它倒了杯牛奶。

小黑喝完之後,直溜溜地瞅著我。我有些無奈,從抽屜里拿出銅鏡,兩腳朝天,閉上眼睛,然後睜開,再閉上眼睛。

如是大概重複十幾遍,鏡子里出現了老大爺這些年訛人的畫面。

xx年在xx路訛了xx錢;

xx月在xx街訛了xx錢;

......

細細數來,差不多已經五十多次了。

我不禁嘆了口氣,這又是一項大工程。我趕緊招呼小黑睡覺,明天有的忙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拉著小黑起來,按著昨晚鏡子里的名單,挨家挨戶把老大爺訛的錢還回去,理由也很直接:你還記得xx年訛你的老大爺嗎?他老了,想積點陰德。

這樣忙活了兩三天,才把老大爺訛的錢還完。

小黑看著我。沒有說話,兩隻前爪抬了起來,朝我作了個揖。

我連忙躬身還了個禮,示意自己不敢當。

小黑是兩天前找到我的,當時我正在一個破巷子里吆喝著:「一雙神眼開天數,兩隻仙手判人生。」

小黑沖著我汪汪叫了兩聲。我雖然沒學過狗語,但有通靈的本事。

小黑說,它從冥界來的,來救它的老主人。它這位老主人,命不久矣,可由於生前訛人太多,要是入了冥界,恐怕得受千刀萬剮之苦。

它不忍心,所以上來救他。

老實說,我不大樂意幫小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自己的孽就得自己受。

但小黑一直跟著我,晚上下雨了,它就站在屋外,一動不動。

你說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生物?已經死了的狗,卻想要回陽世救它的主人?

面對這麼傻的狗,我除了答應,還能怎麼辦?所以兩天後,就發生了上面這一出。

小黑說,把錢還了,就能抵消一部分老主人的罪孽,到時候他死了,苦頭雖然要吃,也不至於魂飛魄散。

我說,那你呢,入了冥界的生物,一旦回到陽間,就意味著會受到鬼差的追殺。

小黑扭過頭,朝我嘿嘿笑了下。那大概是整一年來最溫暖的笑。

總不能當一條忘恩負義的狗啊,小黑這樣說到。

我還要再說些什麼,小黑突然神色一緊,對我說:「再見了好人,我要走了。」

小黑跑向了另一條街,它的身後是一輛警車,警車裡,老大爺正在大喊:「抓住那隻狗崽子!它偷了我的錢!」

而更遠的地方,一個拿著鎖鏈的鬼差也開始了它的追捕之旅。

原來,這個世界,從來如此啊。

祝你好運,小黑,我喃喃說道。

完。


《妖聞錄-蜃樓王》

五月初五,陽氣極盛,是黃曆上生兒子的大好日子。平常大漠里賽馬獵鳥的閑人這天都上趕著造人,萬一生個白虎將星,就光宗耀祖了。我不明白打打殺殺有什麼好,男人這種生物啊,真是閑的蛋疼。

可這天榆林窟里的畫師石匠全罷工了,溜出來看蜃景。

大漠里,蜃景都是倒的,唯一這回離奇地正了,映著一名僧人,手托一尊佛像緩步走來。那青衣僧人就行走在蜃景之下,榆林窟的僧道薩滿們都驚呆了,一溜煙彙集到窟西邊等他。

這名番僧一到,僧統張月光就領著一幫子人跪倒在地,弄得道士薩滿們很尷尬。

跪呢?還是不跪呢?這什麼情況?這異像是術法還是狼咒?

張月光抬頭道:「貧僧乃安西都護府瓜州縣僧統張月光,萬分感謝上師,幫我們榆林窟從賊人手裡奪回了象牙佛像,不負玄奘法師的宏恩大德。敢問上師有什麼心愿,鄙寺定當竭盡所能報答上師。」

青衣僧人掃了一眼:「你們熱嗎?」

榆林窟眾人面面相覷。

青衣僧人:「熱的話就回家睡覺吧。」

張月光:「上師您這?」

青衣僧人輕描淡寫:「路過。」

抬腿就準備走。

張月光一愣:「上師,您拿著敝寺重寶路過敝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吧。」揮臂指了一下天空:「剛才您頂著蜃景異象一路向榆林窟走來,這冥冥之中定是奉了佛陀旨意,難不成,您想違背佛旨下阿鼻地獄?」

青衣僧人扶額:「蜃景?你懂個屁,那是我渾身散發的王霸之氣。還有,我不喜歡玄奘。」

「哈哈哈」這僧人夠渾的,逗的我笑出了聲。

青衣僧人瞅了我一眼,面露詫異神色,低聲道:「西王…」

張月光:「上師,您說什麼?」

青衣僧人不理:「你剛才說會幫我圓願?」

張月光:「嗯,敝寺會…」

青衣僧人不耐煩:「把她嫁我就行了。」

榆林窟眾人一邊懵一邊笑,來了個花和尚。

我說:「喂,臭和尚,不過笑兩聲就要賠給你當媳婦啊,做夢吧你!」

青衣僧人顛了顛象牙佛像:「竭盡所能?」

還沒等僧統張月光搭話,我就被爹爹給敲暈了。

真·遇父不淑…

3、

醒來的時候,睡在了一座功德窟里,滿眼都是佛圖。

「臭禿驢!我哪得罪你了啊?」

「陰小姐,禿我認了,倒是一點都不驢。還有,我叫白蒙源。」

「不跟你爭這個了,我爹爹呢?憑什麼一座小佛像就把我賣給你這禿驢了!!」

青衣僧人頭搖的跟撥浪鼓似得:「你懂天生禿頂的憂傷嗎?換個人我早把她弄死了。」說完負手離去。

我剛想掙扎著起身,發現身上蓋了一件白狐裘,現在瞧來這僧人除了怪一點,對人還蠻不錯的嘛,心中一安,沉沉睡去。

4、

可餘下的日子我仍不爽,憑什麼要嫁給和尚,對他又打又鬧,白蒙源就是不生氣,還陪我吃肉喝酒欺負人,把該犯的清規戒律都犯了。不明白怎麼的,一貫嚴苛奉法的僧統張月光和身為大薩滿的爹爹竟然縱容他。

還把我跟尉遲家的姻親給退了!啊,我素未謀面的小俊才啊!!

去你妹的小禿驢。

七月小暑,溫風至。

白蒙源帶我到月牙泉避暑,不知使了什麼咒法,旁人看不見我倆。他釣了條鐵背魚烤的外焦里嫩,再撒上點七星草飄香四溢:「拿去,能延年益壽,膚白貌美。」

我白了他一眼:「臭禿子,你真的是和尚嗎?」

白蒙源叼了根蘆葦:「不是,不過你上輩子喜歡和尚,現在我就算是了。」

我說:「呸,我上輩子才不認識你這個怪物呢。」

白蒙源別過頭:「那可不一定。」

大風起,鳴沙山響動,似乎唱著一股憂愁。

十一月立冬,大漠忽降風雨,白蒙源拉我上了三危山,觀賞雨中的莫高窟,還真是別有一番風味。

白蒙源問:「素花,你會喜歡上我么?」

「我這心裡啊,裝不下你。」

白蒙源身子一縮,隱在了僧衣里,有種呼之欲出的脆弱。

我忽然有些心疼,但又不想出口安慰。娘親說過,如果想被一個男人寵的久一些,就晚點應承他,人都是賤骨頭,弄到手的往往不再珍惜。

這是祖訓。

5、

雲煙一過,已是三年光景。

我沒答應白蒙源,白蒙源也沒碰我,卻成了大漠中謠傳的神仙眷侶。

我心中隱隱不安,這三年,陰氏不停有年輕男女在大漠里失蹤,有的精血喪盡,有的乾脆只剩人骨。我掐指算了算,都是白蒙源從我身邊消失的日子。不多不少,9天,9條人命。

我左手捏法訣,右手握著白玉簪指向他:「你到底是何方妖精?為什麼要害我們陰氏!」

白蒙源嘆了口氣,用深邃的眸子望向我:「我本是這片大漠上的蜃樓王,從前在女兒國護衛你們西王母一族。」

我一楞:「女兒國?西王母?那可是神話啊。」

「是啊,當年月之西王母被黃帝所負,一氣之下就把我給捉了,造出蜃樓幻境,圍起了一方女兒國,不想讓族人再受世外男子欺騙。」

白蒙源眼神迷離了起來:「你前世…本是前代西王母,也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一屆女兒國國王。100多年前,唐玄奘得道後再次闖入女兒國,你就亂了心智,耗盡一身巫力破了月之西王母布下的所有迷障咒術,放那些族人回歸世俗,就為了滿足唐玄奘的一個願望,什麼蒼生不應活在囹圄之中!事後,你還與他媾和,誕下一子後撒手人寰…」

我一窒:「你是不是蒙我…他們得道後,還會動凡心?」

白蒙源:「人有佛性,佛亦有人性。」

我說:「我還挺理解這個前世的…被男人騙騙有時候其實蠻好的…」

白蒙源……?

我說:「你要不要找個男人騙一騙?」

白蒙源……!!!

我瞪眼:「那你為何殘害我族人?」

白蒙源:「我曾受歷代西王母滋養而活,可我離開女兒國地界後,就不得不汲取你族人的血液維生,不然會極速衰老致死。而普通人,只是徒增殺孽而已…我這麼做,只是想留在你身邊,素花,你不要怪我。」

「雖然我不認識她們,別人的命也是命,這個代價我可付不起啊!」

我冷聲道:「禿子,今天你的話有一點多,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再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這世間唯一能取我性命的,便是你手中白玉簪。」白蒙源一低眉頭也不回的走了,淡淡留下一句:「下次見面,別叫我禿子。」

6、

自從和白蒙源分手,我就再沒出過榆林窟。

榆林窟這地界開始變得不安分,常常有盜匪官兵想奪象牙佛雕,榆林窟付出了不少代價。有時候我在想,玄奘留給我前世的這尊騎象普賢。到底是福,還是禍。

為什麼一件佛門至寶,會惹得眾生難活。怪不得白蒙源總說,佛不度眾生,佛,自度不暇。

命,仍需己造。

待的再久一點,有個四五年光景,我才從爹爹那裡知曉,原來大一點的麻煩,總會有蜃景出現把他們拉入魔天,攪得只剩骸骨。

榆林窟在江湖上即是佛洞,也成了魔窟。

陰氏還有危氏好久沒有年輕人遇害,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再這樣下去白蒙源天劫將近。我在榆林窟周邊戈壁上大呼小叫,放出響雷無數,想趕這傻子走,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心中苦澀,無人與共。

7、

三月二十四,穀雨,應是春心萌動的日子。

從龜茲過來了一名武僧大德,法號法界,聽說是一名跟玄奘一樣在天竺潛修多年的大唐高僧。前來弘揚佛法,傳授《十力經》《迴向輪經》《十地經》。四百里外的莫高窟人頭攢動,瓜州百姓雲集,父親也帶我去了。

越是這樣的日子,越吸引沙盜。只見塵土飛揚,戰馬與駱駝嘶鳴,藏在百姓之中的沙盜內應紛紛抽刀強奪旁人性命。突然間莫高窟四周水汽猛增,在晴空里展開了一大幅蜃景,將這些沙盜映在其中。那渾厚的妖力,不再像從前道元精粹,隱隱之中帶著強烈煞氣。

就在蜃景將要吞噬沙盜的那一刻,法界動了,狂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令空中浮現出一名青衣老僧的影子,再將熟鐵棍一擲,猛地貫體而出,直直地把那青衣老僧插在了峭壁上。

只是五年多,白蒙源就老了近40歲,還口吐鮮血…沒想到許久未見,竟是這般慘狀…

我越出人群,大聲喊道:「法界禪師,您弄錯了啊,這蜃樓王可是我們瓜州縣的保護神。」

法界:「如此輕薄性命,哪有神的樣子,只不過一隻妖罷了。」

白蒙源啐了一口鮮血:「呸,我侍奉慣了神佛妖仙,從沒覺得妖就落了下乘。」

法界:「仙佛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五百強盜仍可被佛陀度為五百羅漢。你這廝躲在暗處妄開殺戒,何處不下乘?」

逃散到一旁的沙盜們都忘了膽怯,連連附和。

白蒙源笑了起來:「你這老傢伙含沙射影的本事,倒是跟玄奘一個模樣,不知道的話,還以為你倆是師徒呢。」

法界:「孽障,不知反省。」

白蒙源眯眼望了眼天空,不知何時起,莫高窟上聚滿了劫云:「嘿嘿,來不及反省了呢。」

雷雲籠罩了整個莫高窟,沒有半處逃生的地方,有道士忽然喊道:「不好,這妖的天劫太強我們抵擋不住,大家趕緊把他送下地府去吧!」

一瞬間飛劍、狼咒、降魔杵齊齊向白蒙源砸去。

僧統張月光:「你們都瘋了嗎!還有沒有良知了!」

話音未落,卻見我腳踏虛空,攔截起了部分佛兵道器。

「天吶,陰素花竟然是飛仙了!」

更讓莫高窟眾人驚訝的是,白蒙源被大部分兵器砸中,卻沒有受到半分損害。

不是每個人都像法界一樣,身懷佛牙舍利。

8、

白蒙源:「敢問高僧,我捨身度世人,世人卻如此度我。你認為殺匪是殺人,那麼殺妖是否也是殺生呢?」

法界愕然,甚至回想起幾十年前,他還叫車奉朝的時候。護衛大唐使團去迦濕彌羅國,一根熟鐵棍在手,也曾帶走了大漠惡魂無數。武夫的世界,論跡不論心,論心斬不透亂麻。

誅這蜃妖,是否就是誅殺年輕時的自己呢?

法界還沒想明白,卻憑空不見了,莫高窟所有人都慌了神。一道雷劫順勢劈下來,震地所有人腹臟受傷癱坐一旁,僅有我還能站著。

「他有佛牙舍利,我只能把他困入時空一刻鐘,這劫在場所有人都扛不住,哪怕你是西王母轉世。」

白蒙源望著我苦笑:「我算過了,今天必歷死劫,死誰手裡不如被你送送,起碼素花你的手是香噴噴的。」

我忍不住流淚:「都到什麼時候了,還插科打諢,我怎麼下的了手啊,死禿子。」

「喔?」白蒙源望了眼劫雲,又望了眼我:「嗯,是我白某人笨了,生死這種東西,怎麼能交給女人呢?」

白蒙源雙手一抬,整個莫高窟猶如浸泡在水中,卻見他雙眼赤紅,獠牙見長,整個人遁入魔道了!瘋狂吸食著莫高窟所有人的精血,甚至我也感受到逐漸虛弱,被剝蝕精元。

「素花!救救爹!」遠遠看去,我爹這個大薩滿形同枯槁。

我喊道:「你…怎麼能這樣!?」

白蒙源訕笑:「我怎樣?我一直只是想吃你罷了,我聽說啊,若一個神仙快樂的死去,她的肉最鮮美最延年益壽了。你是知道的,我現在這把老骨頭最缺這個。」

白蒙源玩味地看著我,拔掉熟鐵棍,飛身探爪向我攻來。一霎那腥風撲面,他魔化的嘴臉恐怖至極,我倉皇之中舉起白玉簪,閉眼等死。

可是沒有迎來劇痛感。

之前腥臭、乏力還有被水汽包圍的感覺,一點都沒了。我猛然睜開眼,卻見碧空白雲連綿,不見雷色,所有人都疑惑的看著我,還有撲在我身上、奄奄一息的青衣老僧。

白蒙源輕聲道:「我給他們洗了腦,都忘掉了剛才的事。沒人會知道你是西王母轉世,這個世界太殘酷了,還是保密點好。素花,你要好好活著,找個不是和尚的人嫁了吧。」

我眼淚婆娑:「禿子,你為什麼要蒙我。」

白蒙源有氣無力:「男女之間…不騙來騙去的…還能叫愛情嗎…?我…我..不叫禿子。」

「你這個死禿…」我正想接話,他卻似斷了生機。「相公…」

不知他聽沒聽見,卻見下起了淅瀝瀝的小雨,在瓜州算很大的了。

這廝哭,也哭的不痛快。

9、

法界望著我眼神複雜,似乎記憶還在,拾起熟鐵棍,步履沉重地離開了莫高窟,他當下要度的,是他自己。

我再也沒離開過莫高窟,祖傳的白玉簪子,也留在了白蒙源墳里,他的心口之處。那時我才明白,有些愛情,作不得,扭扭捏捏不如放肆享受。

我想戀愛了,可是再也沒有白蒙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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