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李賀的《出城寄權璩楊敬之》奇峭在哪裡？

出城寄權璩楊敬之

草暖雲昏萬里春，宮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漢劍當飛去，何事還車載病身。

夜讀李賀詩集，讀到這一首，查前人評論：

唐末詩人張碧：「奇峭。」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瑰詭。」

南宋周紫芝《竹坡詩話》：「語奇而入怪。」

心裡有些疑惑，覺得漢劍當飛有些奇，卻也不敢妄言，因此過來拜問一二。

蟹妖。

這首詩作於什麼時候，首先就是一個大問題。

李賀的年譜，版本眾多，說法不一。我在這裡選取較為權威的中華書局本《李長吉歌詩編年》所附《李賀年譜新編》為準，認為此詩作於元和七年春。網間找到的資料都說是李賀赴京參考不第後的作品，不確。因為元和二年，李賀尚且居喪在家，並非與權璩、楊敬之同科參與考試，更無緣結識。

李賀就試河南府試是在次年，因為避父諱的公案，於元和四年離開長安東歸。在家閑居到九月、十月之間，赴洛陽，又赴長安尋找機會。經歷了一系列碰壁，到元和五年，終於任奉禮郎。這一段生活，所同游者，有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沈亞之等人。

元和七年三月，因病辭官，歸昌谷。此詩即作於此時，所以此詩並非與避父諱有直接的關係。

李賀自從就試河南府試以來，先經歷了因父諱不得舉進士的悲劇，在長安尋找機會的很長一段時間，也困頓不堪，飽嘗了世間冷暖。任奉禮郎後，感受到了官場的腐朽與上層的墮落，自己久不升遷，常常有失意之心。

故而，在這一首詩里，所蘊之情感是非常複雜的。

草暖雲昏萬里春

第一句中草暖，萬里春，是暖色調的，而一派春光中，卻點出「雲昏」二字。

第一層所指，暖色調的春是大環境，卻與我毫無干係，用世之心極強的李賀的內心，在這裡猶如雲昏；第二層所指，雲、浮雲，作為古人慣用的意象，用意也十分明顯，李太白「總為浮雲能蔽日」是也。

宮花拂面送行人

第二句，宮花拂面。宮花是有兩層含義的，第一層是指宮禁之中的花木，第二層則指科考高中之後的裝飾物，所謂「宮花斜插帽簷低，一舉成名天下知」是也。

那麼在這裡有兩層生發，第一層，是實際狀景，進一步加強首句「萬里春」的氛圍；第二層則以「宮花」衍生到佩戴宮花之人，即志得意滿的科場、官場得勢之人，與首句中的「雲昏」暗中勾連。

在正常的情況下，宮花拂面，是「迎」人，而一派春光之中，李賀卻因病即將離去了，是「送」人；一眾躊躇滿志的官員，姿態是「進」的，而李賀的姿態卻是「退」。

自言漢劍當飛去

第三句，用了典，漢劍飛去，典出南朝宋劉敬叔《異苑》：「晉惠帝元康五年，武庫火，燒漢高祖斬白蛇劍、孔子履、王莽頭等三物。中書監張茂先懼難作，列兵陳衛。咸見此劍穿屋飛去，莫知所向。」

這個故事並非正史故事，而是來自於一本志怪小說。所謂「虛荒誕幻」，一直是李賀繞不過去的一個特點，上面兩句，小細節上的騰挪多，但章法上是工穩的。第三句這一轉，轉法有很多。作為一首大旨並沒有十分特異的七絕，這一句處理俗是非常容易的。而李賀在這裡用了一個一般人並不會去使用的典事作為全詩的一個轉折樞紐。

接下來，我們才能看這個典的具體所指。

首先，劍是自況，毫無疑問。漢劍，傳說中劉邦斬白帝子的寶劍，第一層意蘊就很明顯，是一把有鋒利的、可堪大用的寶劍，上面我們說李賀用世之心極強，這裡的自喻極為顯露。

然而寶劍具有斬蛇的能力，卻需要有人去使用它，漢高祖作古很多年了，寶劍作為吉祥物，供在宮禁之中，一直流傳到晉，晉恰好也是大漢的榮光終於凋零殆盡的時候。寶劍蒙塵，這是李賀所要表達的第二層意思。

第三層，原典中，寶劍飛去的時間點是晉惠帝元康五年。晉惠帝，是著名的白痴皇帝，「何不食肉糜」的故事流傳千載，惠帝年間，也終於爆發了八王之亂這樣葬送社稷的大亂。劍的飛去，是在這樣一個時間點，無疑是有意味在其中的。網間看到有的論家說劍飛「隱含自己應建立功勛」的意思，其實不確切，這裡不過是「邦無道，則卷而懷之」的感慨罷了。所謂邦無道，又勾連了上面兩句的「雲昏」、「宮花」。

典事意味即明，李賀敘述這個典故的姿態也值得玩味。「自言」、「當」，這兩處偏偏流露出一份少年人特有的不甘。我是寶劍，我蒙塵已久，我要卷而懷之，這些卻只是「當」，那麼沒有說出來的部分呢？「自言」是不是又有一種用寶劍飛去自我安慰的意思？

何事還車載病身

這一句用一個問句的形式對上句做了一個補完。在意蘊上，是上一句的「自言」、「當」的延伸。李賀生平自負，可自喻為「漢劍」，此刻為何「還車」歸鄉？「自言當飛去」是自我安慰，但這自我安慰中，卻透露出了一份寥落和自慚——「漢劍神物，固當飛去」，而我是漢劍么？我「何事還車」？病也。

這一句的奇，在於用「漢劍」自況後，卻在內心深處知道這個自況並不恰當，說什麼因為「雲昏」，只不過是時運不濟罷了。前三句的各種勾連，各種隱喻所指，皆是強行自我安慰罷了，更因這一番自解，最後一個輕易的問句，那種「鏡中聊自笑，詎是南山期」的感慨才破紙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