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王國維是說和淚試嚴妝比較符合馮延巳的詞風?如何評析馮延巳的這首菩薩蠻
先看馮延巳到底是什麼風格的詞人。他的詞可以說同唐五代中精緻、華美到有些膩的詞相比,已經融入了更多生命真實的體悟和文人士大夫的情懷。(所以竊以為王國維言李煜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放在馮延巳身上不為過)。
舉兩例大家熟悉的一讀便知: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綉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鵲踏枝: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馮延巳)那麼題主所提的這首菩薩蠻,沒有上一首鵲踏枝明顯,先列原詞如下: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這首詞乍一看也是精緻的、華麗的。但其中卻有一種文人士大夫的端莊之感。 起句寫女子睡覺時的髮飾凌亂,而為什麼呢?第二句解釋因為夢——什麼樣的夢?春水楊花,美好而容易逝去,而「溶溶」二字來寫春水,那番流動蕩漾,一如女子的心般美而蕩漾,可是有什麼用呢?醒來不過是淚闌干。而翠屏之翠寫出了華美之餘的一種珍貴(菡萏香銷翠葉殘之翠同感,可參見葉嘉瑩先生對此句的講解)而最終,還是寒啊! 多美好的夢境落空,多蕩漾的春心失散~但其中仍不失一種分寸與莊嚴。 下片,」錦「」玉「又是有一種莊嚴的美感,與」綉羅襦「」金鷓鴣「僅僅的華美而暗示情愛不同。而」箭「」壺「也都是一種並非完全嬉戲,而是有一定內涵的字眼。 最後即便和淚,也要上妝,但還是」嚴「妝,那一份莊重與矜持盡在其中,而環境,梅花、霜,都是有品格的。妝(本應喜而上妝)與淚(本應悲而落淚)~多麼矛盾地落在了同一個女子的身上——那是一種有恪守的分寸與莊重。分析更多基於字面本身,沒有深入挖掘~~簡單作為參考吧~~
我們先來看原句
「畫屏金鷓鴣」,飛卿語也,其詞品似之。「弦上黃鶯語」, 端己語也,其詞品亦似之。正中詞品,若欲於其詞句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
這裡面是有排序的。
為了把線索串起來,我們要提到一個人,叫張惠言。人間詞話里多次提及他,比如就在這段話的前面,王國維提到張惠言給溫庭筠的評語「飛卿之詞,深美閎約」,並說這個評語給馮延巳比較合適,給溫庭筠留了個精妙絕人。在稍後面,更是直接說「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這評語就已經有點重了。這裡面有什麼道道呢?
張惠言是清代常州詞派開創者,常州詞派論詞理念,用譚獻的話說,就是:「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張惠言自然是此道宗師,溫庭筠的詞在他手裡更是說出了花來。加上此人是學界領袖,詞壇大家,溫的地位也是越來越高,到了有些過分的程度。
王國維在這裡於是有些矯枉過正的意思,他推馮延巳李煜而貶溫庭筠,希望藉此平衡論詞「深文羅織」的風氣。這是王國維說題引這段話的背景。於是這段話,在王國維多少有些意氣用事的行文之下,就顯得有些奇怪了。因為「畫屏金鷓鴣」其實是溫庭筠寫得很不錯的一句,而且也斷不是他所說的只是「句秀」而已。(這是題外話,留待後文說)
那麼王國維為什麼選「和淚試嚴妝」這句來概括馮延巳呢?
因為裡面有一種高貴的氣質。看花間集就知道,五代的詞寫閨怨的甚多,不過都是溫香軟玉錦被香爐的調調,裡面獨有馮延巳這號「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的開闊,和「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這種有張力的句子,不提出來當典型才真的是不識貨了。至於怎麼評價這首詞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
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
嚴格來說,他只是比溫庭筠多寫了「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甚至極端點來說,多寫了「和淚」二字。
溫庭筠的閨怨詞里,主人公也是愁苦的,「懶起畫峨眉,弄妝梳洗遲」、「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但他沒有說透,讀者看到他華麗的描寫,知道這是首閨怨詞,也就不往深里想了,這也是王國維給他個「畫屏金鷓鴣」的評語的原因:華麗,好看。
馮延巳寫出來一個極有張力的場景,將前面一大段鋪陳繃住了,這也是他有別於五代溫韋的地方。-----------------------------------下面是題外話---------------------------------前面分析的是王國維為什麼這麼說。下面講一下我對溫庭筠的看法。王國維或許是確實看不上溫庭筠,也或許是為了矯枉過正,但溫氏絕不是如他所說的,只「句秀」而已。就拿「畫屏金鷓鴣」來說,「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因為更漏聲響,驚醒了塞雁,驚起了城烏,這前兩句都是動的,有聲音的,緊接著來一句「畫屏金鷓鴣」,既不動也沒聲音,一下就把因睡不著而亂跑的思緒收回來。這需要不被他漂亮的辭藻騙住,讀進去才能體驗到這種感受。溫庭筠很擅長這類手法,比如水精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
前一句精緻綿密,後一句疏朗開闊,「我」在漂亮的屋子裡呆著,「我」思念的人又在哪裡漂泊呢?
沒寫相思,兩句一對比,感情就出來了,這同樣是要讀進去才能感覺出來的東西。更能說明問題的是他最最值得一提的一句詩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
如果說他想在詞里表達的感情都被他漂亮的辭藻(鑒於他所寫的詞的用途,有時候他不得不這麼做)掩蓋了,那拿這句來看,就再能體現他的風格不過了。這六個詞之間互不牽連,各自獨立,但一讀之下,很自然地就出來一副畫面,這就是脫去辭藻外衣之後的溫庭筠的功力。
靜安先生的眼光還是很毒辣。「和淚試嚴妝」基本可以概括馮正中詞里的最高水準和一以貫之的精氣神兒。顧隨對這句有更展開的解釋,我非常喜歡,具體又精準。他講,人生沒有閑,閑是臨陣逃脫。馮正中的「和淚試嚴妝」,雖在極悲哀時,對人生也一絲不苟。
他認為這句詞里體現出的是一種整肅的人生態度,縱使哀戚,縱使悲苦,要「和淚試嚴妝」,要嚴肅的對待眼下的生活與人生,裡面有一種擔荷的精神在。這比很多其他詩人故作姿態逞強叫囂式的病酒縱慾要令人敬重得多。
馮正中詞里最好的那一批,確實當得起「風神蘊藉」的評語(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言),是婉約詞祖,有一種自矜身份的莊重在。後來的大晏與歐陽修,溫婉蘊藉處,承的也是馮正中的衣缽。但《陽春集》里更多的還是更為淺白且柔弱的相思、斷腸、寂寞、無力,實在是太纖弱了,這種葬花式的審美情趣,還是要不得,少了勁道在。
馮延巳和李璟君臣,也算是相得,無論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還是「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裡面都有一種衰落的預感。亡國之音有它凄婉的美,但吾輩讀書,還是不要沉溺其中得好。
按葉嘉瑩老師的話講,馮詞的一大特點就是他的「悲劇精神」,即在痛苦憔悴中依然不放棄的執著。如「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梅落繁枝千萬片,猶自多情,學雪隨風轉」。這樣的境界,不只是傷春悲秋閨閣愁緒,而可以上升為一種生命態度和品格操守。
說幾句題外話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看看就好 基本也是基於王的主觀意識的基礎上寫出來的 這樣就會有失偏頗 比如《人間詞話》中貶低溫庭筠和抬高李煜 至於樓主的問題 上面已經有人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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