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那一晚》《別丟掉》詩歌鑒賞?


月如無恨月常圓-談徐志摩的《兩個月亮》與林徽因的《那一晚》二詩

發表於 2010-11-19 12:54:59 | 只看該作者

廖鍾慶

一、

1798年10月4日是英國近代文學史非常重要的一個日子,這是詩人華茲華斯與詩人科爾律治的詩歌合集《抒情歌謠集》(Lyrical Ballads)出版的日子。兩年後,1800年詩集再版,華茲華斯加寫了一篇《序文》(Preface),這一集一序,開啟了英國浪漫主義的來臨,並且對英國文學的影響歷久不衰。雖然江山代有才人出,到了20世紀初葉與中葉,現代主義詩人葉慈(W. B. Yeats)與艾略特(T. S. Eliot)出來各領風騷,但是,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所開創的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卻依然持續著。儘管艾略特對華茲華斯詩歌的定義「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與「導源於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感。」(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提出了批評,他認為華茲華斯的說法是「一個不精準的公式」(an inexact formula),進一步,他更指出,詩歌「既不是情感,也不是回憶,更不是(如果不曲解其意義的話)寧靜!」詩是什麼?艾略特說:「詩是許許多多經驗的集中,由於這種集中而造成一件新東西,而對於老練的和積極主動的人來說,這些經驗也許根本就不算是什麼經驗;這種集中的發生,並不是自覺地發生,亦不是經過深思熟慮而發生的。這些經驗並不是『回憶所得』的,這些經驗之所以最終會在一種『寧靜』的氛圍中結合起來,只是由於它於事件乃被動參與。誠然,這並不完全就是這麼一回事。在詩歌創作中,有許多時候是需要自覺和沉思。」(注一)事實上,艾略特這一整段話對華茲華斯「沉思」理論的批評,嚴格言之,與其說是對華茲華斯「沉思」理論的批評,倒不如說是對華茲華斯「沉思」理論基本精神的接受。艾略特擺出這種批評的架式,很可能僅僅反映出他對華茲華斯的一種「影響之焦慮」罷了(注二)。而《抒情歌謠集》的問世,一方面標誌著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真正崛起,另一方面以「自然」與「人」為歌詠對象這一特色的抒情詩歌已然確立。華茲華斯結識了柯爾律治之後,到1798年的親密交往,直到1808年這十一年中,是他的詩歌創作生命的高峰期,華茲華斯大部分的好詩都是在這期間完成的。由於柯爾律治本身也擁有橫溢的詩才,同時亦是一位傑出的文學評論家,所以,華茲華斯的詩歌創作不管在精神上與實質上都從柯爾律治那裡獲得了無法估計的助益。1808年這兩位詩人彼此關係疏遠後,華茲華斯似乎已失去了創作好詩的能力,這當然是詩壇的一大損失。

1920年11月19日,在英國倫敦國際聯盟協會席上,徐志摩結識了林宗孟先生和他當時只有十六歲半的女兒林徽因。據徐志摩後來在《愛的靈感》一詩中的描述說,他對林徽因可說是一見鍾情(注三)。但是,他們發展成為彼此相愛卻在1921年四、五月間林徽因到訪劍橋之後,這在林徽因的好幾首詩里都有所描述(注四)。徐志摩在他的詩集《猛虎集?序文》中說:「整十年前我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也許照著了什麼奇異的月色,從此起我的思想就傾向於分行的抒寫。」但是,林徽因在她的散文《究竟怎麼一回事》中則說:「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嘗試,迷於意境文字音樂的搏鬥,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麼?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後面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的本能衝動?靈異的風和月所指的當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注五)林徽因的「追蹤」當然是點到即止,讓徐志摩成為詩人的主要原因是發自徐志摩的內心,事實上,深入去探究卻是因為徐志摩對林徽因的愛。1924年林徽因選擇了與梁思成赴美留學,可說已徹底地結束了她與徐志摩在英國的初戀,1928年與梁思成在北美結婚更為徐林二人的初戀故事畫下了句點。然而,當徐志摩在1928年12月在北平與林徽因重逢後,沒多久他又向林徽因展開他的愛情攻勢,他把他們當年在劍橋拜倫潭前的兩點盟誓「一、創作詩歌,二、落實愛情」重新提出(注六)。但是,林徽因在她的詩中已非常明確地告訴徐志摩,關於第一點,她會戮力以赴,至於「愛情」,很抱歉,她就不奉陪了。我們可從1930年年底徐志摩寫出他的最好的一首長詩《愛的靈感》清楚地見出他對林徽因的愛情從未改變過。1931年4月寫的《山中》、《兩個月亮》、7月寫的《你去》及《雲遊》,這一系列的詩歌背後的真意亦都異常明確。我們也可以從林徽因在1931年所寫的九首詩(當時徐志摩還在世)一方面看出這些詩歌風格也和徐志摩一樣深受英國浪漫派奠基人詩人華茲華斯的影響,而另一方面亦可以看出林徽因非常委婉地拒絕了徐志摩的再次的愛情追求。《兩個月亮》與《那一晚》這兩首詩正代表著這一時期徐林二人的詩歌特色與真實寄意。在我們詮釋這兩首詩之前,先讓我們來欣賞這兩首詩。

《兩個月亮》

徐志摩

我望見有兩個月亮:

一般的樣,不同的相。

一個這時正在天上,

披敞著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滿地全是她的金銀。

她不忘故宮的琉璃,

三海間有她的清麗。

她跳出雲頭,跳上樹,

又躲進新綠的藤蘿。

她那樣玲瓏,那樣美,

水底的魚兒也得醉!

但她有一點子不好,

她老愛向瘦小里耗;

有時滿天只見星點,

沒了那迷人的圓臉,

雖則到時候照樣回來,

但這份相思有些難挨!

還有那個你看不見,

雖則不提有多麼艷!

她也有她醉渦的笑,

還有轉動時的靈妙;

說慷慨她也從不讓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

可貴是她無邊的法力,

常把我靈波向高里提:

我最愛那銀濤的洶湧,

浪花里有音樂的銀鍾;

就那些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寶經過雕琢。

一輪完美的明月,

又況是永不殘缺!

只要我閉上這一雙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寫於1931年四月二日月圓深夜,刊登於1931年4月《詩刊》2期

《那一晚》

林徽因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藍的天上托著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牽著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鎖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兩人各認取個生活的模樣。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飄,

細弱的桅杆常在風濤里搖。

到如今太陽只在我背後徘徊,

層層的陰影留守在我的周圍。

到如今我還記著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淚,白茫茫的江邊!

到如今我想念你岸上的耕種:

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頂層,

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

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

望著你花園裡射一個滿弦。

那一天你要聽到鳥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靜候著你的讚賞。

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亂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

刊登於1931年4月《詩刊》第2期,署名:尺棰

二、

《兩個月亮》是一首英詩里英雄詩體對句詩歌(Heroic Couplet)。Couplet是二行節詩歌,而Heroic Couplet盛行於英國18世紀(注七),像Pope, Dr. Johnson, Goldsmith,Crabbe等詩人都擅長於寫此種體裁的詩歌。Heroic Couplet的特色是把很多押韻二行節(Rhymed couplets)繼續連立成為一篇詩或一詩節(stanza),律格(metre)通常都是抑揚五步格(iambic pantametre),韻腳是aa,bb,cc,dd,ee,ff......。徐志摩的《兩個月亮》一詩在形式上與英詩二行節英雄詩體相符順,只是在律格上採用意頓去貼近抑揚五步格,這主要當然是因為中文非拼音文字之故。在英國詩人當中,Goldsmith應該是寫這種體材寫得最平易而優雅的一位,我們就拿他的著名的The Deserted Village來看看這種體裁的特點:

︶ -/︶ -/︶ -/︶ -/︶ -

Sweet smiling village, loveliest of the lawn, a

Thy sports are fled, and all thy charms withdrawn; a

Amidst thy bowers the tyrant"s hand is seen, b

And Desolation saddens all thy green: b

One only master grasps the whole domain, c

And half a tillage stints thy smiling plain. c

No more thy glassy brook reflects the day, d

But, choked with sedges, works its weedy way; d

Along thy glades, a solitary guest, e

The hollow-sounding bittern guards its nest; e

Amidst thy desert walks the lapwing flies, f

And tires their echoes with unvaried cries: f

Sunk are thy bowers in shapeless ruin all, g

And the long grass o"ertops the mouldering wall g

And, trembling, shrinking from the spoiler"s hand, h

Far, far away thy children leave the land. h

- Goldsmith :The Deserted Village, ST. ii. 1770

《兩個月亮》是一首以「自然」與「人」為歌詠對象的抒情詩,主題則是頌讚月亮的美以及表述月亮對詩歌主述人的真切意義。全詩以「我」與「她」的對偶性來展開詩意。起首第一段只有一個二行節,這個二行節開宗明義即已分判出兩個月亮,她們是大家見到的,所以說是「一般的樣」,但是,她們卻有不同的「相」,尤其是後者,更不是普通人所能分辨得出來,於是詩歌主述人便展開下面的表述。

詩的第二段講的是當前自然界的月亮,徐志摩寫這首詩時是在1931年4月2日,正好是農曆二月十五日圓月之夜,所以他就直接說「一個這時正在天上」,由於她光華四射,如同披上了一件五彩繽紛的雀毛衣裳;她慷慨地將她的光華像恩情一樣布施給大地,於是,大地便均享著她的金光銀光。她無所不在,故宮的琉璃瓦上、北海、中海、南海這三海都有她的清新麗影。雲頭上、樹上以及新綠的藤蘿背後都有她蹤影。玲瓏、美麗,連水裡的魚兒也為她痴迷。可惜的是,對詩歌主述人來說,她就有一點兒不好,那就是她常常失蹤,不見麗影!常常變得小小的,常常只看到星星的光輝而見不到她迷人的圓臉!雖然她到時候還是會回來,可是,詩歌主述人說,對她的思念卻真是一種煎熬!

詩的第三段講的是一個具體的人,而詩歌主述人稱之為「月亮」,這當然是一種比喻的手法,詩歌主述人說「還有那個你看不見」,試問她既然不是真正的月亮,究竟又有誰能看得出來?又有誰能看得見?這個別人看不見的月亮,她有兩個特徵,第一是美麗(艷),第二是「她也有她醉渦的笑,還有轉動時的靈妙」。也就是說,她一笑起來她的臉上便呈現出靈妙的、醉人的梨渦在轉動。誰有這迷人的梨渦呢?1928年12月13日,徐志摩重逢闊別已整整四年多的林徽因,他從北平寫給陸小曼的信上有這樣的話:「林大小姐則不然,風度無改,渦媚猶圓,談鋒尤健,興緻亦豪。」事實上,我在《談林徽因的〈笑〉與〈深笑〉二詩》一文中的第二節已清晰地指出梨渦是林徽因的一大特徵。詩歌繼續寫林徽因的性格,照詩歌主述人的描述,她是一位慷慨大方勇於助人的人。詩歌正在對這個不一樣的「月亮」進一步描述時,突然插進來一句令人費解的「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詩句!這一詩句中的「你」似乎有歧義,理論上應該跟本段第一句中的「你」同樣指別人。假如是這樣,那這一詩句就很突兀!假如這兩個「你」是一致的,都指同一個人的話,那麼,我認為這兩個「你」都應該是林徽因。也就是說,詩的第三段根本就是徐志摩在跟林徽因自白!如此一來,「還有那個你看不見」與「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的真正意思是:你對我來說,是我心中的月亮,可惜你自己並不知道,所以你看不見自己,你也看不到我的園林!雖然如此,這個特別的月亮對詩歌主述人卻具有非凡的意義,他說,最可貴的是她法力無邊,常常將他的靈波向上提升。緊接著下面兩個二行節是具體地描述詩歌主述人的靈波如何向上提升,他把它比喻成大海的波浪,洶湧的銀濤激起的浪花伴隨著有音樂的銀鍾,帶著馬尾似的白沫,這白沫就像是經過細心雕琢的珠寶一樣。這種靈波向上、向高處提升的內心感覺,究竟是否就讓詩歌主述人產生出遨遊太虛仙境的靈異感覺?我們所知道的是,這就是他的最愛!這是一輪永不殘缺、完美的明月,遠遠勝過當前大自然的圓月。只要詩歌主述人一閉上他的雙眼,她便婷婷地升上了天!

三、

《那一晚》也是一首英詩里英雄詩體對句詩歌,和徐志摩的《兩個月亮》一樣,只在律格(metre)方面採用意頓去貼近抑揚五步格外,其他都符順二行節英雄詩體的形式要求。全詩使用過去、現在與未來三種時間交織分兩段經由「你」與「我」的對偶性去展開詩意。詩的第一段是寫過去與現在,而詩的第二段則寫未來。「那一晚」是過去,而「到如今」則是現在。前者使用了三個二行節,後者則使用了四個二行節。先看第一段。

詩的第一節先用「那一晚」來開句,一共是三韻三個二行節,追述了「過去」的一個離別的夜晚,這,是一個澄藍的天空布滿著群星的靜夜。詩歌主述人寫她選擇了獨自出航,她將小船推出了河心,她將遠揚!「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這是九百多年前北宋柳永在首都汴京傍晚時分跟他的女朋友別離時所寫的《雨霖鈴》中的詞句。詩歌主述人寫她還未登上小船仍在岸上時,她們兩人一樣也是手牽著手,一樣也是淚眼、無語,見證她們離別的卻是夜空中的星輝與白茫茫的江水!這讓人感到惘然迷失的星夜,詩歌主述人深深地感覺到內心的沉重、苦惱、哀愁,這種感覺也讓她格外感覺到周遭也同樣地瀰漫著凝重哀愁的氛圍,揮之不去!就在這個時候,小船已經出航,由於對人生方向分別具有不同的抉擇,於是便驗證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名言。人生方向既已不同,於是,生活的模樣也就各異。

詩的第一節繼續使用「到如今」來記述別後到「現在」各自的實況,一共是四韻四個二行節。詩歌主述人敘述自己別離後她的小船仍在海面上漂蕩,在風濤里,小船細弱的桅杆也跟著搖蕩。小船似乎航向著光明遠大的目標,但是,她現在似已倦航,太陽正徘徊在她的背後,層層的陰影伴隨著在她的四周。是不是在黑夜來臨前便應當歸航?人世間是否存在著一個可以讓小船永恆停泊的港灣?正因為快要入夜了,讓詩歌主述人不期然地回想起的當初那一晚的情景:澄藍的天、星光、眼淚以及白茫茫的江邊。到如今,詩歌主述人仍駕著她的小船在大海中,但是,她卻格外地思念著對方(你)留在岸上辛勤地耕種,你的辛勤有了成績,一朵朵生氣動人的紅花兒、黃花兒盛放在你的花園裡。

詩的第二段使用「那一天」開句講述「未來」,共用了四韻四個二行節。詩歌主述人寄望於將來會出現那麼的一天,她會走到頂層,釀出蜜一般的記憶,讓那美好的記憶永遠滋潤著枯槁的生命。那時候,你千萬不要說:「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園林」這種話。我終信那一天會到來,我會親自跨上帶羽翼的箭望著你的花園射一個滿弦。我終信那一天會到來,你會聽到像鳥一樣美妙的歌聲,到那個時候便是我靜靜地聽候著你對我的讚賞。我也終信那一天會到來,你會看到凌亂的花影,那便是我獨自闖入了當年的邊境!

四、

華茲華斯曾經寫過一首十四行詩的《無題》詩,楊德豫先生翻譯如下:

《無題》 華茲華斯

「月亮呵!你無聲無息,默默登天,

這麼蒼白的臉色,憂傷的步履!「

怎麼不見你?-----你常在高空露面,

在雲間,像山林精魅那樣馳驅!

凄苦的修女們,時時掩抑著悲嘆,

她們的步態才像你這般憂鬱!

北風神,今晚,為了呼喚你前去

狩獵,會狂吹號角,響徹雲端。

我若像墨林那樣法力無邊,

月神呵!我就會劈裂滿天雲霓,

讓星斗一擁而出,和你作伴,

跟著你巡遊,閃耀于晴空萬里;

可是,辛霞呵!優勝者終究是你:

你是女王——由於美,也由於尊嚴。

華茲華斯這首《無題》詩使用了「你」與「我」的對偶性來展開詩意,自然界的月亮隱隱地指向著一位女性,「美」與「莊嚴」(英文majesty一字,徐林一般都稱之為莊嚴,而不是尊嚴。)是月神黛安娜(辛霞Cynthia是月神的別名)的特徵(注八)。於是,自然界的月亮、隱喻的人與月神三者嚴密地結合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對照徐志摩的《兩個月亮》與華茲華斯的《無題》詩,顯然地,徐志摩創作《兩個月亮》的靈感得自華茲華斯這一首《無題》詩。首先,徐志摩使用了「她」與「我」的對偶性來展開詩意。第二、他把自然界的月亮、隱喻的人與月神分拆開來,正在天上的是自然界的月亮,而隱喻的人與月神則結合在一起去寫林徽因。第三、用「美」去詠嘆月亮是兩首詩的共同處。第四、華茲華斯用「無邊法力」描述墨林(Merlin),而徐志摩則移到林徽因身上。第五、華茲華斯詩中講「『月亮呵!你無聲無息,默默登天,/這麼蒼白的臉色,憂傷的步履!』/怎麼不見你?」,徐志摩則將「默默登天」歸屬於林徽因說「只要我閉上這一雙眼,/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而將「怎麼不見你」去指自然界的月亮說「有時滿天只見星點,/沒了那迷人的圓臉」。足見徐志摩創作《兩個月亮》一詩其中很多創作靈感都得自華茲華斯《無題》一詩。總合起來看,徐志摩對另外一個月亮(林徽因)的歌頌是:她美麗(艷)、一笑起來便呈現出迷人的梨渦、慷慨、法力無邊、莊嚴寶相讓他的靈波總向高處提、完美無缺、詩人只要一閉上眼,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歸結言之,她就是他的女王!因為她的美、因為她的寶相莊嚴!

《那一晚》是林徽因最早發表的兩首詩之一,另外一首是十四行詩《誰愛這不息的變幻》,都署名「尺棰」,這個筆名的典故出自《莊子?天下篇》記述辯者之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詩中以「那一晚」、「到如今」與「那一天」分別寫過去、現在與未來。「那一晚」不必執著有實指,所以並不一定是一個確定的日期,可以只是一個時間意象,其實「船」與「河」也只是詩人借實景去寄託。這條河應當指康橋的康河(林徽因在1932年給胡適之先生的信上說:「一方面我又因為也是愛康河的一個人」。)而澄藍的夜空上的群星也是實景,但只是借用來寄託詩人的內心的詩意,這種創作手法得自英國浪漫派開基祖華茲華斯,事實上與中國《詩經》中的比興無以別。徐志摩的《偶然》將他與林徽因在英國倫敦的偶然初遇比喻為黑夜中的兩艘船相逢(「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是因為徐志摩去英國倫敦是從美國紐約坐船橫渡大西洋去的,而林徽因則由中國的上海經由東海、南中國海、印度洋、地中海抵達法國的馬賽,再從馬賽轉赴倫敦。兩人竟然相會於倫敦,這當然是一個偶然。林徽因的《那一晚》正承續徐志摩《偶然》一詩使用「船」的意象比喻來描述自己出航,而徐志摩卻留在岸上耕種。這就形成了「你與我分定了方向,兩人各認取了生活的模樣。」詩的第二段將徐志摩在「岸上耕種」與「紅花兒黃花兒朵朵的生動」是指徐志摩在努力經營詩的王國與創作詩歌言,而紅花兒黃花兒則是作品的成果。我們可以讀胡適之先生《追悼徐志摩》一文即能明白為什麼林徽因會說徐志摩「岸上的耕種」,他說:「我們一般朋友都替他高興,他這幾年來用心血澆灌的花園也許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又在別的園地里種出了無數的可愛的小樹,開出了無數可愛的鮮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個時代是幾乎消沉了﹔但他的歌聲引他的園地 外無數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麗的唱,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興。」(注九)明乎此,則《那一晚》的第三段中「你花園裡」等於說徐志摩的「詩的王國」,「跨上帶羽翼的箭」則是指寫詩的筆,這可以參讀林徽因的散文《蛛絲與梅花》講華茲華斯創作詩歌那一段文字,她說:「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徵,情緒所寄託,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繫,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里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憂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涌,心裡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 (注十)從胡適之先生與林徽因本人這兩段文字可以明白《那一晚》一詩中的第三段中講「射一個滿弦」與「鳥般的歌唱」都是指創作詩歌言。這一段開始處言「蜜一般釀出那記憶的滋潤」指的是當年在英國的種種,會經由「記憶」(參考華茲華斯如何言recollection),創作成甜美動人的詩歌以寄望有一天她自己也能成為一位出色的詩人(走到了頂層),並且等候著你來稱讚我!至於詩的第三段最後兩個二行節則最堪玩味,「那便是我私闖入當年的邊境!」依我的分析,林徽因對於他們當年在英國的兩點盟約:一、創作詩歌。二、落實愛情。(請參考本文第一節)她這兩句詩便是明確的回答。意思就是,對於第一點,我會謹守諾言,努力投入創作,但是,至於第二點,很抱歉,我最遠就只能走到「當年的邊境」而已!這「當年的邊境」之內究竟指的是什麼,當然只有他們兩人最清楚明白,但我們從字裡行間一樣能明白其中的實指。這兩句詩等於是委婉地拒絕了徐志摩在1930年至1931年對她的再次猛烈追求!

五、

華茲華斯《無題》詩寫「默默登天」的月亮,她可能是詩人用來比喻他內心深處所愛慕的一位女性。照詩中的發展線去考察,這位女性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是他的女王,一是因為她的美,一是因為她的莊嚴。究竟這位女性是誰?既然這是一首「無題」詩,那麼恐怕就會像唐代李商隱的無題詩一樣讓人難以破讀詩中的深意。但是,從華茲華斯的這首《無題》詩中寫月亮「默默登天」作為線索,讓我們追蹤到他所寫的五首「露茜組詩」中的Strange fits a passion have I known(《我有過奇怪的心血來潮》)一詩寫月亮下沉。詩人寫自己在月夜下騎著一匹馬,靠近他所愛的人露茜的草屋那種「近鄉情怯」(近愛人情怯!)的微妙心理,文字淺白(日常語言!)而寄意深遠。詩中寫他和他的馬正爬上一個小山丘之際,目睹下沉的月亮漸漸靠近所愛的人的草屋,忽然,詩人的內心深處湧現出了一個不祥之兆,因為下沉的月亮就象徵著死亡!詩人大喊一聲說:「我的天啊!露茜可能死了!」露茜是誰?可能永遠都是一個謎,永遠都是無盡的猜測!近代的論者咸認為露茜就是華茲華斯的妹妹多羅茜(Dorothy Wordsworth),我也不排除這一可能性。但是,我認為我們只要知道她就是詩人華茲華斯心中的至愛,她來自自然,是美與莊嚴的化身,是詩人心中的女王,同時也是他創作浪漫派詩歌的活水泉源,這就足夠!假如我們認可多蘿茜就是露茜這一說法的話,那麼,華茲華斯也許就是通過他的妹妹多蘿茜去想像一位理想世界中完美女性!

露茜的美,根據華茲華斯「露茜組詩」中的She dwellt among the untrodden ways (《她住在無人跡的小路旁》)一詩的說法,她的美來自自然,沒有幾個人認識她,讚美她,愛她,但是,似乎只有詩人獨具慧眼,異常珍惜她,愛她。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要問:是不是真正的詩人都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假如露茜就是美之在其自己、美之自身(beauty in itself)的話,那麼難怪會沒有人能認識她!因為依照哲學家康德的說法,人只能對現象有所認識,而對物自身則毫無所悉,除非你具有智的直覺(intellectual intuition)。順是,依照這個說法去推斷,人只能認識到作為現象身份的美而不能認識到作為物自身身份的美則彰彰明甚!我們同時也要問:是不是真正的詩人在沉思想像中就能呈現出一種詩意的靈視讓他能看得到別人看不到的?是不是華茲華斯之於露茜之美與徐志摩之於「非自然界的」月亮正是來自這種神秘的詩意的靈視?這難道就是一種純智性的直覺?徐志摩說:「還有那個你看不見」,看不見另外一個月亮是因為沒有詩意的靈視,這容易理解,但是徐志摩在詩中接著也說:「可惜你望不見我的園林」,難道望見他的園林也需要詩意的靈視?假如這首詩中的「你」指的就是林徽因的話,那麼,我想自1931年4月2日之後林徽因一直努力寫詩恐怕是徐志摩的「激將法」湊效了。《那一晚》也寫於1931年4月,我想應該寫在她閱讀過徐志摩這首詩的原稿之後(這是我的個人推斷!)林徽因說她將會在「那一天我要跨上帶羽翼的箭望著你花園裡射一個滿弦」,這是她的回答!不單止此,她在1934年5月所寫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一句愛的讚頌》一詩里說徐志摩是「你是夜夜的月圓」!是不是她的生命中也終於呈現出了「詩意的靈視」而讓她成為一位真正的詩人?我常想,1930年秋至1931年春這幾個月間,徐志摩可能使盡了一切辦法去說服林徽因開始動筆寫詩,而一直到了1931年四月之後才收到林徽因最早的兩首詩。我相信,剛開始時林徽因也不一定有充足的信心,所以她才會用「尺棰」的筆名把詩稿投到徐志摩所辦的《詩刊》上去。當然這只是我的推斷,但我相信這個推斷恐怕是接近事實的本然的。

梁從誡先生在《倏忽人間四月天》一文中有以下的話,他說:「母親當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歡和敬佩這位詩人,尊重他所表露的愛情,但是正像她自己後來分析的:徐志摩當時愛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詩人的浪漫情緒想像出來的林徽因,可我其實並不是他心目中所想的那樣一個人。不久,母親回國,他們便分手了。」(注十一)分析林徽因自己說的那一段話可以如此了解,即:現實上的林徽因,只是浪漫派詩人徐志摩通過沉思想像去展現詩意的靈視去寄託「至美」本身而已,詩中所頌美的林徽因畢竟不是我本人!林徽因的想法與說法當然可信,但是,我們並不能從這一想法與說法去斷言徐志摩愛的並不是現實的、真實的林徽因本人,更不能由此一想法與說法去斷言當時林徽因並沒有與徐志摩相愛。林徽因這一段話的原意表面上看其實就很簡單,莫非就是:「我沒有他說的這麼好」,如此罷了。但是,林徽因這一段話顯然暗藏玄機,「浪漫」、「情緒」與「想像」都來自華茲華斯,在沉思想像中,客觀世界的人與景象都轉化為情思(徐林使用情緒),再以日常語言把這主觀的情思表達成詩歌,這個過程便點化了客觀世界的人與景象。柯爾律治在他的《文學傳記》(Biographia Literaria)中說:「另一方面,華茲華斯先生的創作目標是:從習焉不察的昏慵中,以喚醒心靈的注意力,並將這心靈的注意力導向我們所面對的世界之美好與驚羨,從而給與日常的事物一種新奇的迷人魅力,並激起一種類似於超自然的情思。」(注十二)客觀世界中的人與景象在人們習以為常的機括中根本就是昏慵的,根本談不上美,但經過詩人的點化,則以一種全新的面貌展現了迷人的魅力,但是這個過程並沒有將客觀世界的人與景象做任何的歪曲。明乎此,則可深悉徐志摩愛的正是現實世界的、真實的林徽因!我想這才是林徽因這一段話的真正意思。

也許有人會認為,「至美」存在於柏拉圖的理型世界中,存在於康德的睿智世界中(noumenal world),也就是說,理型世界中有至美的理形(Idea),睿智世界中有至美的自身,這就是絕對的美、至美,其他的都是相對的美、等級的美。這顯然是一種典型的二元論思考模式。這種思考模式容易將過程與真實打成兩橛,它會將「至美」抽象地推向極致,猶如《莊子?逍遙遊》中所描述的藐孤射之山顛上的神人一樣,孤高絕妙,然而卻不是具體真實的。也就是說,「至美」事實上必經由詩人的詩意之靈視過程中步步彰顯出,離乎此,便無所謂「至美」之可言!1936年1月5日林徽因發表《深笑》一詩,詩的深層意思是透過徐志摩純真的「笑」去揭示「至真」,事實上,離開詩人詩意的靈視過程,根本就沒有「至真」之可言。

英國浪漫派詩人華茲華斯畢生追求真善美,他認為,樸實無華就是美,而美則必以真與善為其基礎,也就是說,充分體現真與善就是美。他在《致高地姑娘》(To a highland girl)一詩中明確無疑地表達了這個觀點,詩歌開宗明義就直接稱頌高地姑娘的美說:「嫵媚的高原姑娘,繽紛美艷/是你在人間擁有的嫁奩。」她的美,來自大自然,是大自然熏染出來的。她善良、純真,詩人說:「從沒有別的丰姿和眉嫵,/能比你的更清楚顯示出/溫厚善良,一種淳樸思想/在純真天性中稔熟成長」,「你總是眉清頰爽神情朗,/好一副自在山民的模樣;/喜悅之瀾漫在整個臉龐,/溫柔的微笑,善良所滋養!」高地姑娘善良、純真,也是來自大自然,是大自然所熏染出來的。在華茲華斯的心中,她就是「絕代佳人」,一如《露茜組詩》中的露茜。徐志摩《兩個月亮》與早期的《她是睡著了》,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與《深笑》,都是嚴格地遵從華茲華斯的教導,他們的詩作都是明確無疑地以充分實現真善美作為他們職責。很多人都誤解了徐志摩的詩歌,認為他既然是創作浪漫派詩歌,那麼他必定寫了不少愛情詩,這對他真是絕大的誤解,也是對華茲華斯浪漫派詩歌的誤解!准此而言,作為詩歌詠頌的對象的「自然」與「人」絕不僅僅是詩人抒發其情思的托體,他們本身就是真善美的結合體,只是經由詩人詩意的靈視而貞定住與步步彰顯出來。儘管林徽因在1931年才開始加入浪漫派詩歌創作的行列,但是,她所有的詩作都根源於華茲華斯的詩歌理論,在中國,只有她與徐志摩是嚴格遵從華茲華斯的。只可惜徐志摩的早逝,不然他們的合作與共同努力,真正浪漫派的詩歌必然會在中國成為一個現代詩歌的主要的流派,回過頭來看這一段文學史,讓我們倍覺感嘆。

最後,讓我們來談談我這篇文章的標題,我選用了北宋石曼卿的名句「月如無恨月常圓」,根據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迂叟詩話》的話說,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大家都認為是「奇絕、無對」(注十三)。石曼卿的對句可說是「天衣無縫」!1931年林徽因寫出前期的九首詩,那時,她的事業、家庭甚至文學創作可說都處於人生最大的順境上,當然可用石曼卿的話來說她是「無恨」。對於婉拒徐志摩的追求,只算是有點「抱歉、遺憾」而已,所以,表現在她最早的《那一晚》、《誰愛這不息的變幻》以及到了同年9月的《深夜裡聽到樂聲》,有的只是文人雅士淡淡的幽情感喟而已,徐志摩在《兩個月亮》中說她「一輪完美的明月」,可說妥貼!但是,1931年11月19日當徐志摩發生飛機意外逝世之後,從林徽因中後期的詩作可以窺見,她又豈止是「抱歉、遺憾」?我們可以從她的詩歌中清晰地讀出她那種孤獨、悲傷、內疚、自責與絕望。我確信,林徽因終其一生並未能從這種絕對的悲傷絕望中走出來,每次當我讀到她在1947年的《展緩》一詩的「絕望的結論」,真為她神傷!徐林留下來的悲傷詩作以及他們悲傷的愛情故事,讓我們深深地覺得,作為一個存有來看,是不可能沒有憾恨的。顯然地,「月如無恨」,只不過就是一個假然性的說法罷了,試問:你會相信「月常圓」嗎?末了,我願意引用柏克萊加州大學已故文學教授陳世驤先生與Harold Acton英譯徐志摩的《兩個月亮》來結束本文的論述,他們如此譯:

Two Moons

Hsu Chih-Mo

陳世驤、Harold Acton 譯

Two moons I see,

The same in shape, yet different in feature.

The one』s just in the sky

Decked in a gown of bird-plumes.

She does not stint her favours,

Her gold and silver spread o』er all the earth.

She does not forget the titles on the palace-roof.

And the Three Lakes brim and glisten with her beauty.

Over the clouds she leaps, over the tree-tops,

And hides herself in green shades of the vine.

She is so delicate and comely

Even the fish within the lakes are rapt!

And yet she has a flaw—

The naughty habit of becoming thin:

Sometimes the sparks of stars are seen aloft

But not her round enchanting countenance.

And though she may return at other seasons

This absence is a torture too excessive.

Another moon there is you cannot see,

Despite the splendour of her radiance.

She also has her dimple-smiles

And grace of movement;

She』s no less generous than the other moon—

What a pity that you cannot see my garden!

Sublime her sorcery,

Kindling and quickening my ecstasies:

I love her sudden swell of silver waves

Lapping with melodies of silver bells,

Even her foam, blown white like horses』tails,

Fostered more tenderly than deep-sea pearls.

A full and perfect moon

Who never wanes.

Whenever I close these eyes of mine

She rises up and sails into the heavens.

2010年10月20日初稿廖鍾慶寫於瑞典,11月19日定稿。

注釋:

注一:參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 1919, T. S. Eliot.

注二:參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A Theory of Poetry,1974,Harold Bloom.

注三:徐志摩《愛的靈感》: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閃亮得如同一顆星,

我只是人叢中的一點,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異樣的震動,

猛襲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像是風中的一朵花,

我內心搖晃得像昏暈,

臉上感到一陣的火燒,

我覺得幸福,一道神異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掃過,

我又覺得悲哀,我想哭,

紛亂佔據了我的靈府。

但我當時一點不明白,

不知這就是陷入了愛!」

注四:參林徽因詩《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年輕的歌?一串瘋話》、《山中》與《去春》等詩。

注五:《林徽音文集》pp.48-49。天下遠見出版,台北,2000。

注六:參拙文《徐志摩〈再別康橋〉試釋》第二節的論述。

注七:關於Heroic Couplet,可參閱拙文《為伊消得人憔悴 — 談徐志摩的〈雪花的快樂〉與林徽因的〈蓮燈〉》二詩》一文的第三節。

注八:華茲華斯的《無題》原詩如下:

Untitled

「 With how sad steps, O Moon, thou climb』st the sky,

How silently, and with how wan a face!」

Where art thou? Thou so often seen on high

Running among the clouds a Wood-nymph』s race!

Unhappy nuns, whose common breath』s a sigh

Which they would stifle, move at such a pace!

The northern Wind, to call thee to the chase,

Must blow to-night his bugle horn. Had I

The power of Merlin, Goddess! This shoud be:

And all the stars, fast as the clouds were riven,

Should sally forth, to keep thee company,

Hurrying and sparkling through the clear blue heaven;

But, Cynthia! Should to thee the plam be given,

Queen both for beauty and for majesty.

注九:《徐志摩全集》p.4。梁實秋編,大孚書局出版,台南,1993初版。

注十:《林徽音文集》p.37。天下遠見出版,台北,2000。

注十一:ibid., 頁一一。

注十二:Biographia Literaria,1817,Chapter 14, From English Literature Anthology for Chinese Students by John J. Deeney, Yen Yuan-shu, Chi Ch′iu-lang and Tien Wei-hsin, Taipei, 1975, Vol. II, pp.152 - 153.

注十三:《迂叟詩話》云:「李長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為奇絕無對。石曼卿對以詞曰:『月如無恨月長圓』,足為勁敵。」(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卷五十三「的對」條下引《迂叟詩話》)

桃源望斷無尋處-談林徽因的《別丟掉》與《憶》二詩

發表於 2011-11-19 04:13:32 | 只看該作者

桃源望斷無尋處-談林徽因的《別丟掉》與《憶》二詩

廖鍾慶

一、

詩人徐志摩在1931年11月19日飛機意外逝世後,讓當時文壇中他的朋友、學生們先是驚愕,感嘆他英年辭世,繼而是悲傷(注一)。大家為了悼念他,也陸陸續續發表了不少文章。我們透過這些文章,可以深入地認識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最起碼,我們可以認識到他的朋友、學生們怎樣看待他。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有兩個人,一位是他中學同學郁達夫先生,另外一位就是林徽因。郁先生在徐志摩逝世後寫了一篇悼文,文章名叫《志摩在回憶里》。而在徐志摩逝世四周年紀念,他又寫了一篇名為《懷四十歲的志摩》的文章去追悼他的同窗好友。無獨有偶,林徽因在徐志摩逝世後不久,即12月7日發表了《悼志摩》一文,文末她還特別提到她父親林宗孟先生意外逝世時,徐志摩即在她發表這篇悼文的同一份報章上撰《傷雙栝老人》一文哀悼他的父親。與郁達夫先生一樣,林徽因也是在徐志摩逝世四周年的紀念日又寫了一篇《志摩去世四周年》的文章追悼徐志摩。郁先生之所以這樣做,當然是他與徐志摩在青少年時已建立起友情,後來各自留學後回國又同在文壇活躍引為志同道合有關。而林徽因呢?我們畢竟異常好奇地興起了下面的疑問:徐志摩真的就這樣讓她難忘嗎?當然,假如你認定了林徽因與徐志摩曾發生過比一般友情更進一步的愛情關係的話,那麼,這個「疑問」對你來說當然只能算是一個假議題!但是,林徽因在徐志摩逝世後不久,也就是1932年正月一日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末有這樣的話,她說:「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過這話。」在這一封信之前,也就是1931年,林徽因一共寫了九首詩,我仔細地反覆研讀過這九首詩,發現林徽因非常委婉、但卻很明確地拒絕了徐志摩對她的再度追求,尤其是《那一晚》一詩,更明確地指出,她們兩人的感情只能回到「當年的邊境」而已(注二)。然而半年多之後,也就是1932年的夏天與初秋,這時徐志摩已經逝世超過八個多月了,林徽因才開始真正面對徐志摩對她的真情,而連結起自己與徐志摩的不幸早逝種種,漸漸地讓她產生了「愧對真情」的心理變化,《別丟掉》一詩便是在這種心理背景下完成的。接著沒多久的中元節(七月半)她又寫了一首《蓮燈》的悼亡詩去悼念徐志摩(注三)。事實上,徐志摩逝世後,她似乎已經失去了創作詩歌的動力,從1931年11月19日開始,直至1933年11月19日她發表悼念徐志摩的悼亡詩《秋天,這秋天》止,這兩年間,她只寫了《別丟掉》、《蓮燈》、《雨後天》、《中夜鐘聲》與《微光》五首詩而已。這種喪失創作動力的現象,一直到1933年年歲終她寫出《憶》之後才改善。也就是說,她把詩歌原創與對徐志摩的回憶二者緊密地結合起來,於是便開始了她中、後期詩歌創作。並且這中、後期的詩歌,完全不同於她前期的詩歌風格。這種獨特的風格,便是建立在對徐志摩的種種回憶上。在我們疏釋《別丟掉》與《憶》二詩之前,讓我們先來欣賞一下她這兩首詩。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嘆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 — 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迴音!

寫於1932年夏,發表於1936年3月15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憶》

新年等在窗外,一縷香,

枝上剛放出一半朵紅。

心在轉,你曾說過的

幾句話,白鴿似的盤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藍,

太陽帶點暖,斜照在

每棵樹梢頭,像鳳凰。

是你在笑,仰臉望,

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

全說了, — 像張風箏

向藍穹,憑一線力量。

寫於1933年年歲終,發表於1934年6月《學文》1卷2期

二、

《別丟掉》是徐志摩逝世約八個月後林徽因所寫的第一首詩,這首詩寫成後並沒有馬上發表,差不多四年後才刊登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為什麼寫出一首詩之後要等到四年後才刊登?是不是這首詩正如一般人所說的「愛情詩」?難道真的是詩歌中的內容太敏感了而不敢馬上發表?會不會只是像她所推崇的英國浪漫派開山祖華茲華斯寫成《水仙花》而不急著發表一樣?這首詩使用了「你」與「我」的對偶性來展開詩意。但是,詩中的「我」卻隱身於詩歌背後,並不明確,必須透過層層的分疏才能確定下來。「你」則在詩中使用了三次,第一次出現跟「真」字緊密連結在一起-「你仍要保存著那真」。是誰仍要保存著那真?林徽因在她的《悼志摩》一文中有以下的一段話,她說: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痴!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痴!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裡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麼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么?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林徽因在這篇悼文中最主要的是要突顯出徐志摩的人格特質,這種難能可愛的人格特質就是不做作,絕對排除任何矯情虛偽,是純真!林徽因在這篇悼文的前面談到徐志摩的詩時即說:「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絲毫矯偽,他那種痴,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其實正因為徐志摩的「真」,所以他的詩才不會有任何矯偽!我在《談林徽因的〈笑〉與〈深笑〉二詩》一文時已清楚地闡釋林徽因的《深笑》的深層意義正是要突顯徐志摩這種純真的性格,「深笑」之所以為「深」,正是徐志摩的獨特人格特質!大家可以去讀一讀該文的詳細論證。

《別丟掉》一詩除了「真」為徐志摩所特有的人格特質之外,還有「隔山燈火」一語也曾出現過在林徽因的散文《蛛絲與梅花》中,文章上說:「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里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的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裡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凈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鬱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林徽因文章里「初是有個朋友」這一句子中的這個「初是」講的是1921年10月之後,她自己已經離開英國返回中國,而句子中所說的「有個朋友」正是仍留在英國劍橋繼續學習的徐志摩!至於文章中的「隔岸燈火」,只不過就是《別丟掉》一詩中的「隔山燈火」變換一個字而已。所謂的「湖」指的就是拜倫潭,這在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與林徽因的《記憶》二詩都曾著墨,尤其林徽因這首《記憶》,我在2008年寫出《此情可待成追憶 - 談林徽因的〈記憶〉與李商隱的〈錦瑟〉二詩》一文詳細講解這首詩。《記憶》一詩中的「夜」、「月明」、「星」、「夢」等意象與景象,顯然與《別丟掉》一詩重疊,而《別丟掉》一詩中的「夜」、「情緒」與「渺茫」則又與《蛛絲與梅花》重疊,這當然不會是偶然的,之所以會這樣,無非就是1932年的《別丟掉》與1936年散文《蛛絲與梅花》以及《記憶》一詩中所指涉的無非就是同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徐志摩!

先確定了詩中的「你」是徐志摩之後,我們即能明白《別丟掉》這一首詩是詩歌主述人寫給已經逝世了整整八個月的徐志摩,也是徐志摩逝世後她所寫的第一首詩!

《別丟掉》是結構非常簡單然而又非常嚴密的一首詩,全詩事實上是由兩個感嘆句組成,那就是「你仍要保持著那真!」與「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迴音!」。詩歌一開始便使用了祈使句、請願句,即祈盼、請求對方 - 你 - 不要丟掉這一把熱情。即使這一把熱情雖然已經成為「過往的」,但是,詩歌主述人仍祈盼、請求對方別丟掉。為什麼?詩歌主述人在詩歌的結尾處給出了充分的理由 – 「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著/有那迴音!」「熱情」指的是什麼?徐志摩的熱情具體的講的是什麼?這是必須首先要解釋清楚的。胡適之先生在《追悼志摩》一文中如此說:

「誰也想不到在這個最有希望的復活時代,他竟丟了我們走了!他的《猛虎集》里有一首詠一隻黃鸝的詩,現在重讀了,好像他在那裡描寫他自己的死,和我們對他的死的悲哀:

等候他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他。

但他一展翅

衝破濃密,化一朵彩霧:

飛來了,不見了,沒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熱情。

志摩這樣一個可愛的人,真是一片春光,一團火焰,一腔熱情。現在難道都完了?

決不——決不——」

林徽因《別丟掉》一詩中所說的「熱情」正來自胡適之先生的悼文!一如她在《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中的「笑響點亮了四面風」來自梁實秋先生哀悼徐志摩的文章《關於徐志摩》「一個能使四座並歡,並不專靠恭維應酬,他自己須輻射一種力量,使大家感到溫暖,徐志摩便是這樣的一個人。我記得在民國十七、八年之際,我們常於每星期六晚在胡適之先生極斯菲路寓所聚餐,胡先生也是一個生龍活虎一般的人,但於和藹中寓有嚴肅,真正一團和氣使四座並歡的是志摩。他有時遲到,舉座奄奄無生氣,他一趕到,像一陣旋風捲來,橫掃四座。又像是一把火炬把每個人的心都點燃,他有說,有笑,有表情,有動作,至不濟也要在這個的肩上拍一下,那一個的臉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夾著一卷有趣的書報,便是袋裡藏著有趣的信札,弄得大家都歡喜不置。自從志摩死後,我所接觸的還不曾有一個在這一點上能比得上他。」梁實秋先生長長的一整段話,林徽因只花了「笑響點亮了四面風」八個字就能更形象化地把徐志摩的特色表達無遺!

徐志摩的「熱情」具體地指向兩個方面:一、創作中國浪漫派詩歌。二、對寤寐思服、渺茫高遠的林徽因的感情之執著。可惜的是,這「熱情」在1932年夏天林徽因寫《別丟掉》一詩時卻已成為「過往的」。為什麼?詩歌主述人明確無疑地使用文學上的對比(contrast)讓我們具體地知悉「斯人已逝」,他已從存在走向不存在,消失於比「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還要更遙遠而不可及的彼岸!現在,他以及他的熱情都隨著流水般逝去無蹤,輕輕地流淌在幽冷的山泉底,流淌在黑夜裡,流淌在松林間!他生命中對詩歌創作與對愛情的執著,從他的逝世(1931年11月19日)計算起,到現在已半年多了,具體真實的熱情已轉變成為抽象虛無!留下來的,只剩下輕輕流淌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夜裡、在松林間的流水,不舍晝夜地柔聲低語,似乎感喟嘆息著那渺茫幽遠。「逝者如斯乎!」一方面說的是時間,另一方面則說的是人,那一個人正是充滿著熱情的徐志摩。儘管是如此,但是,詩歌主述人卻祈盼著你、請求你仍然要保持著那真!

詩意還沒有完整起來。詩歌主述人雖然確切地知悉「斯人已逝」(「只使人不見」),但是,她寫《別丟掉》一詩的那一個夏夜裡,月明如昔,隔山燈火如昔(「山」指的是北京的香山,也叫西山。)繁星滿天也如昔,縱使斯人已不見蹤影,可是,你和我原初誓言、遠處的夢並不會褪色,仍會像彩虹般燦爛,(參讀徐志摩《再別康橋》「沉澱著彩虹似的夢」。)並且仍然會永垂天壤間!「創作詩歌」與「落實愛情」不就是他們原初的誓言、原初的夢嗎?(注四)詩歌主述人在這首詩里堅定地告訴徐志摩,我會繼續創作浪漫派詩歌,至於「落實愛情」,你也不要失望,請不要向黑夜要回「我愛你」這一句話,因為你必須相信,我不會愧對真情,我也深深地愛著你,正像山谷中留著那迴音一樣!所以,你千萬別丟掉這過往的熱情,你仍要保持著那真,好嗎?因為,我愛你,我還深深地愛著你!

三、

《憶》是林徽因詩歌從前期向後期過轉的重要分界線的一首好詩。本來,徐志摩逝世後,她的詩歌創作似乎已失去了動力,直至1933年歲末,她寫出《憶》這首詩之後,她便把自己的詩歌基調確定了下來。不難發現,儘管徐志摩已離她遠去,但是,她通過回憶(recollection),便能將當前時空中的人、事、物、情景等等與逝去的種種,在寧靜中重新結合起來,甚至她常常運用她的想像力去超越現實的限制,回到時空揆隔的劍橋去,所以,林徽因在1933年之後的詩,大體上都是以回憶為主軸。而這首詩也像《別丟掉》一樣使用「你」與「我」的對偶性去展開詩意。

詩的第一段寫歲末懷人,而所懷的人早已在兩年多前遠逝!詩歌主述人可能如此想,假如你還在的話,在這歲末新年將至的假日里,我面對的也許就不僅止是面前仍未盛放的紅花與這紅花縷縷的芳香,你會寄來片言隻字嗎?你會寄來一首新詩嗎?這難道是不可能的嗎?然而,你卻突然地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中!當前所有的除了這歲末的紅花之外就是記憶中你曾說過幾句話,這幾句話,正想鴿子般在我的心中盤旋著,揮之不去!

詩的第二段寫詩歌主述人因為上面所說的那幾句話讓她記憶的翅膀回到從前。那是一個澄清透藍的四月天,暖和的太陽照在每棵樹的樹梢頭上,色彩美麗像七彩繽紛的鳳凰。是不是在這日麗風和、雲淡風輕的早春黃昏讓你把積壓在內心深處的幾句話非說出來不可嗎?你知道這幾句話對我是多麼的震撼、多大的衝擊嗎?我,不曾忘,也永不能忘!

究竟是哪幾句話?詩意繼續向前推進。詩的第三段寫詩歌主述人最難忘記的是你仰臉向著藍天的嘹亮笑聲,那麼真,那麼純,又那麼動人!更不能忘的是,那天,你和我,把多少勇敢話全說了,彼此真誠相對,毫無保留!堅毅果敢的誓言正像奔向藍穹的風箏,這一長根線牽住天穹,千萬別錯看了它的力量,因為天地間認得方向,風,更會把它送向藍穹,逍遙在太陽邊,渺茫如白雲般飛動,越飛越高,憑藉的是一線力量!(注五)

四、

《別丟掉》與《憶》是林徽因的詩歌由前期邁向中期最重要的兩首抒情詩歌。徐志摩在1931年11月19日飛機意外逝世後,整整超過半年時間,林徽因沒有寫出半首詩,她似乎失去了詩歌創作的意願。依我的分析,林徽因在徐志摩還活著的時候,她是從來沒有真正面對過自己內心深處對徐志摩的愛有多深,一直到徐志摩逝世後的初期,正如我在前文中引述的-她在1932年正月一日寫給胡適之先生的信上仍說:「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實上太不可能。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志摩也承認過這話。」半年時間過去了之後,她才清楚知悉,徐志摩是真正離她遠逝了,過去如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竟然就這樣被絕對的沉默所取代!由於徐志摩是從南京坐郵政飛機趕返北平赴她的講演會而失事的,所以,她更因此而內疚自責,她悔恨,她悲傷,她孤獨,她絕望,我推斷,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會覺得徐志摩之所以會慘故跟她自己脫不了關係,發展到後來,甚至她會認為正是自己害了徐志摩!於是,她才開始真正面對徐志摩對她的真情,經過了整整八個多月沉澱,她寫成了《別丟掉》這一首詩。正如她後來在一篇談論詩歌的散文《究竟怎麼一回事》所說的「忠於情感,又忠於意象,更忠於那一串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一樣,她把那屬於她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內心世界與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自然世界通過一個不斷錘鍊消融的歷程,而最終緊密地結合起來,並且臻至一種高度的冥合境界。《別丟掉》就是在這樣的一種創作歷程中完成的。在這一首詩里,她果敢地說出,我沒有愧對真情!你不要向黑夜要回那一句「我愛你」的話,因為你仍得相信,這就像山谷的迴音一樣「我愛你」是永不會變的!是的,我愛你,我仍深深地愛著你!這便是這一首詩最明確的答覆,剖析出她內心深處的心聲,這心聲便是:我沒有愧對真情!

我在文章的第二段曾說,「這首詩使用了『你』與『我』的對偶性來展開詩意。但是,詩中的『我』卻隱身於詩歌背後,並不明確,必須透過層層的分疏才能確定下來。」林徽因在1932年夏天寫這一首詩時,她的本來名字還叫做「林徽音」而非林徽因,這樣一來,《別丟掉》詩中的「山谷中留著/有那迴音!」這一「迴音」,不正是「林徽音」的「徽音」的修辭學的雙關語?是不是詩人林徽因她要在詩中告訴徐志摩,回應「你向黑夜要回/那一句話」的人不是別人而就是我?是不是正因為這樣林徽因寫出這一首詩一直要等到快四年後才敢發表?難道朱自清先生在同一年、也就是1936年在他的《新詩雜話?解詩》中疏釋《別丟掉》一詩的文章上說:「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是一錘定音之說?(注六)事實上,林徽因在徐志摩逝世後的翌年1932年曾寫出三首詩,其中最早的一首詩寫於1932年夏的《別丟掉》,另外一首詩寫於七月半初秋中元節的《蓮燈》,以及最後一首寫於十月一日的《雨後天》。《蓮燈》發表於1933年三月三日《新月》四卷六期,《別丟掉》與《雨後天》則同時發表於1936年三月十五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相距寫出的時間有四年之久!但是,1944年她在四川李庄寫出哀悼三弟林恆為國捐軀死於抗日空戰的一詩《哭三弟恆》,也是相隔四年後才發表(1948年五月發表於《文學雜誌》二卷十二期)。是不是徐志摩的逝世正像林徽因的三弟林恆的逝世對她所造成的傷痛一樣以至於她寫出的詩歌也缺乏發表的意願?如果說一切好詩都是「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的話 (The spontaneous overflow of powerful feelings.),那麼,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無疑便是中國現代詩歌中最好的一首!因為這一首詩不管表層的意義是寫離別,或深層的意義則是寫情感被遺棄與死亡,無疑都是一種「強烈感情」。這種強烈感情是徐志摩在1928年8、9月間重訪劍橋時心中所呈現出來的,但是,徐志摩卻把這種強烈感情經過沉思的過程而不斷地內在化,一直到1928年11月6日在由歐返國的船上,他一個人在寧靜中通過沉思與想像在回憶中再把它重現而寫出來。(It takes its origin from emotion recollected in tranquillity.)誠然,林徽因的《別丟掉》也是中國現代詩歌中最好的一首短詩之一,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意外逝世,對她來說,當然產生一種內心的傷痛。這種內心的傷痛,不就是一種強烈感情?是不是林徽因也像徐志摩寫他的《再別康橋》一樣,經過了八個多月的沉思想像的內在化過程才把這種強烈感情透過浪漫派詩歌的創作歷程自然流露出來?《別丟掉》是不是也像《再別康橋》一樣「導源於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思」?徐志摩與林徽因所敬仰的英國浪漫派奠基者詩人華茲華斯創作他的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水仙花》)一詩起始於1802年4月15日星期四與她的妹妹多羅茜外出訪友在散步回家途中所見到的水仙花引發詩興,但要到等待到1804年才把當時所見、所思、所感寫出來。詩寫成後,還要等待到三年後1807年才刊佈於世。是不是林徽因的這首《別丟掉》也仿效他?凡此種種,似乎很難讓我們輕易地只根據這首詩的文字表層意思便得出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的結論!

五、

1932年林徽因寫出了《別丟掉》、《蓮燈》與《雨後天》這三首詩後,接著她在1933年一共寫出了四首詩,那就是《中夜鐘聲》、《微光》、《秋天,這秋天》與《憶》。《秋天,這秋天》明確是悼念徐志摩逝世兩周年紀念的一首長詩。這從她在1933年十一月寫給沈從文先生的信可以知悉。信上說:「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聽聽風知道楓葉又凋零得不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幾行勉強叫它詩日後呈正。」明確地,1933年十一月,林徽因只寫過《秋天,這秋天》一首詩而已!「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說不清,斬不斷,理還亂!距離徐志摩逝世已整整十三年了,她在1944年初冬在四川李庄寫的《十一月的小村》還在問!內心許多說不出的寂寞悲傷,是否只能用詩歌把它寫出來?從《別丟掉》到《秋天,這秋天》這六首詩,除了《雨後天》之外,其他五首的基調都是悲傷的。但是,1933年年歲末等到她完成了《憶》一詩之後,她把她的詩歌主軸安頓在對徐志摩的種種回憶之後,她的詩歌就不單止表達內心的悲傷而已,因為對過去的人、事、物、情景等的回憶也可以是中性的,甚至也不排除溫馨甜蜜等的感覺。像1933年的《憶》這一首詩,1934年《你是人間的四月天》,1935年的《靈感》與《城樓上》,1936年的《深笑》、《風箏》、《記憶》、《靜院》、《晝夢》、《冥思》、《你來了》與《山中》、《年輕的歌》等詩莫不表達了她與徐志摩過去確曾擁有過溫馨甜蜜的時刻,尤其是涉及在英國倫敦與劍橋的種種回憶為然!事實上,《憶》這一首詩是一個開端,在這首詩中,林徽因首次在她的詩里表達了並不是徐志摩單方面對她的追求與愛,而明確地是雙方面的,「多少勇敢話那天,你我/全說了」,《山中》一詩就更具體化,「當時黃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話,相信/那三兩句長短,星子般仍掛秋風裡不變。」「青年人情話」而又是「三兩句長短」除了是「我愛你,愛你」之外,還有其它可能性嗎?這難道不是他們在英國倫敦與劍橋時溫馨與甜蜜的回憶?由《別丟掉》的「迴音」,發展到《憶》的「勇敢話」,再發展到《山中》的「三兩句長短」,其間的脈絡還不夠清楚嗎?我想,只要你細心去讀這些詩歌,對於他們的初戀故事,你會發現這畢竟是有跡可尋的!而《別丟掉》與《憶》無疑就是林徽因詩歌發展最關鍵的兩首詩!假如說《別丟掉》是林徽因在徐志摩逝世後八個月重新面對徐志摩對她的真情而有的心聲的話,那麼《憶》便是林徽因樹立起她後來詩歌風格在於對徐志摩的種種回憶上的確證。人的心聲不就是一種強烈感情的內在語言?浪漫派的詩歌又豈能離開了寧靜中回憶所得來的情思?

六、

「寫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1939年2月5日林徽因在《今日詩論》一卷六期發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文中開首的一句話。其實這是林徽因繼徐志摩之後公開宣示浪漫派詩歌理論的重要文獻之一。當時中國文壇對徐林詩歌根源於英國浪漫派知道得非常有限,並且對華茲華斯與柯爾律治的詩歌理論也不甚了了。即使是現在,大家對徐志摩與林徽因的詩歌仍以訛傳訛地認為他們兩人寫的是愛情詩,這真是極大的誤解!從林徽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文可以窺見,浪漫派詩歌,不管是歌詠自然或傾訴心聲,事實上就是一種抒情詩,並且是一種民謠體的抒情詩。林徽因也和徐志摩一樣,是嚴格依循華茲華斯的詩歌風格的,而理解華茲華斯的詩歌風格的特點最卓越的見解莫若柯爾律治所歸納出的六大點:一、語言極度純粹。二、思想感情明智而強烈。三、每個詩行、詩節,既有獨到之處,又有力量。四、完全忠實於自然界中的形象。五、沉思中,包含同情,深刻而精緻的思想中帶有感傷。六、想像力豐富。(注七)不難見出,林徽因所創作的詩歌無不以這六大點作為其創作的最高指導準則。「愛情詩」云乎哉?我曾非常用心去研讀林徽因的每一首詩,除了她1947年所寫的《給秋天》一詩之外,竟沒能發現有任何一首可以稱之為「愛情詩」!《給秋天》中的「秋天」就是徐志摩的同義語,那麼,所謂「給秋天」,也就是說「給徐志摩」的意思。林徽因出名的秋詩有三首,那就是《秋天,這秋天》、《紅葉里的信念》與《給秋天》。我們從1933年的《秋天,這秋天》,到1937年的《紅葉里的信念》,「秋天」一詞在林徽因的詩歌里,仍具備著「客觀」意義,然而這個客觀意義也被她擬人化、詩化了,但是,作為四季之一的意義還在。但是,到了1947年,林徽因寫出了《給秋天》之後,「秋天」已完全是「主觀」意義,因為「秋天」就是徐志摩的同義語!也就是說,原先是他們在秋天裡的悲傷故事,到後來竟然完全轉變成林徽因與秋天的苦戀!《給秋天》變成了《戀曲1947》,只不過這卻是一首悲傷的戀曲,因為跟她戀愛的對方只存在於詩歌的世界裡,這就是詩人林徽因的悲哀!《紅葉里的信念》上說:「尋覓從未曾尋過的夢」,1921年四、五月他們在康橋的初戀故事,發展到後來,竟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可能的夢,林徽因在《秋天,這秋天》認為是「冷霧迷住我的兩眼」,在《給秋天》里說是「竟未覺察凄厲的夜晚,已在背後尾隨」,於是徐志摩的理想落了空,甚至拖著這沉重的步伐走向了生命的盡頭。夢在哪裡?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相信夢?林徽因說:「越是山中奇妍的黃月光/掛在樹尖,越得相信夢」,然而我們要問:根源於夢的詩歌,會不會只是一個人的囈語、甚至只是謊言?林徽因自己不就說過「夢裡斜暉一莖花是謊」嗎?徐志摩從未尋到過的夢,到了1947年,林徽因竟然會繼續追尋,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假如我們說,徐志摩所執著的這個無從實現的夢,一直迫使他非發而為詩歌不可的話,那麼,他生命的悲劇似乎是無可避免的,因為愛情畢竟是需要兩個人一起努力才可能使夢境成真的。但是,林徽因卻同樣執持著這個已完全不可能實現的夢,讓他們的愛情在詩歌的世界裡重生,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悲哀?是不是她一直生活在一種極端的內疚、自責、悔恨、悲傷與絕望之中,所以她才會將他們未完成的夢寄托在詩歌的世界裡?詩歌的世界是真實感情之所在,但是真實的世界畢竟就是我們體切地活著的這個形而下的物質世界!1947年,真實的世界裡又哪存在著真實的徐志摩呢?正因為是這樣,才讓我讀出她詩歌中的內疚、自責、悔恨、悲傷與絕望。這真是一種悲傷的畸戀!我深深地為他們感到悲哀。顯然地,1947年徐志摩已逝世16年了,假如跟你相戀的人早已不存在的話,那麼,《給秋天》還能說是「愛情詩」嗎?同樣的道理我們去檢視《別丟掉》,我們通過論證與分析得悉詩中的「你」正是徐志摩,但是,林徽因寫《別丟掉》一詩時,徐志摩已逝世整整八個多月了,假如我們相信朱自清先生的分析說它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的話,那麼,這豈不就等於說林徽因跟一個逝世的人相戀嗎?事實上,像《給秋天》與《別丟掉》這一類的詩歌根本就不是「愛情詩」,說它們是「悲情詩」也許更恰當一些!有趣的是,像徐志摩的《偶然》與《再別康橋》也同樣被認為是「愛情詩」,而事實上這兩首詩的寫作背景都是在徐志摩與林徽因的短暫初戀消失後的作品,尤其是《再別康橋》更進一步指控林徽因毀約和傷透了他的心,試問這怎麼可能會是「愛情詩」?准此可見,要恰當去理解一首詩殊非易事。1939年林徽因解答了「寫詩是這麼一回事」,我殷切地期待日後有人能回答「讀詩是怎麼一回事」這個問題!

我常想,生命真是一個不可解的連環,像詩人林徽因這樣文心細密的人,可說是最擅長於去告訴別人生命的本質之不幸與悲傷。從1930年開始,她便感染的當時被認為是絕症的肺結核病,終其一生她都跟這個致命的頑疾相抗,尤其是1947年,根本可說是形容枯槁瘦骨嶙峋!而從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因為是赴她的約而飛機意外逝世,這在心靈上讓她尋不到解套的方法,這困惑與悲傷便一直纏著她,直至1955年4月1日逝世才真正擺脫掉。我也常想,假如她不擅長寫詩的話,那麼,也許這種悲傷就會跟普通人一樣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化。但是,她不單止擅長寫詩,更擅長於寫微觀世界中的悲與喜,由於她所宗奉的浪漫派又特彆強調回憶(recollection),再加上徐志摩飛機意外後,梁思成先生撿回一塊失事飛機的殘骸木板,她終其一生都將這塊木板掛在她自己的卧室中,這豈不是每天晚上都提醒她「徐志摩就是來赴我的約去世的」?像這樣長期忍受著肉體與心靈雙重煎熬的人,真可說是不幸之至!難怪她會在1947年寫出《死是安慰》這一種詩,詩中更明確地說出:「死是盡處,不再辛苦」。假如說徐志摩在英年逝世讓人深覺何其不幸的話,那麼,像林徽因形容自己的「生」只不過就是泥般沉重的串串腳步(林詩《死是安慰》:「生是串腳步,/泥般沉重」),試問這又何幸之有?最後,我特別想提到的是,《憶》這一首詩,最讓我激賞的是「心在轉」這一句,她可以從新年快到了家中的紅花,一轉就轉到不知道那裡去了,真是厲害!1936年她心在轉,一轉就轉到了他們的康橋,所以她寫下了她最好的一首詩《無題》,我也以這一首好詩來結束本文的論述。她如此寫:

什麼時候才能有

那一片靜,

溶溶在春風中立著,

面對著山,面對著小河流?

什麼時候還能那樣

滿掬著希望;

披拂新綠,耳語似的詩思,

登上城樓,更聽那一聲鐘響?

什麼時候,又什麼時候,心

才真能懂得

這時間的距離;山河的年歲;

昨天的靜,鐘聲

昨天的人

怎樣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廖鍾慶寫於詩人徐志摩先生八十周年逝世紀念日,時維2011年11月19日

注釋:

注一:參胡適《追悼志摩》一文。

注二:請參閱拙文:月如無恨月常圓-談徐志摩的《兩個月亮》與林徽因的《那一晚》二詩。

注三:請參閱拙文:為伊消得人憔悴 — 談徐志摩的《雪花的快樂》與林徽因的《蓮燈》二詩。

注四:請參閱拙文:徐志摩《再別康橋》試釋第二節。

注五:參閱林徽因《風箏》一詩,《林徽音文集》,pp142-144,台北天下遠見出版社,2000年。

注六:參閱朱自清《新詩雜話?解詩》一文,他說:「這是一首理想的愛情詩,托為當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說話。」

注七:cf.Biographia Literaria, Chapter 22 by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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