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哪些文章如汪曾祺先生的《受戒》這樣清新?


汪曾祺的其他作品。


曹文軒的《草房子》。

廢名的《橋》《竹林的故事》。


推薦曹文軒的兒童文學小說系列。既然有知友已經提到了他的《草房子》,我就來補充補充。 給張圖片

這些書我湊了個全集。(圖片來自網上,侵刪,下同) 最初被曹文軒老師的小說吸引,是源於初中課本中一篇節選小說,課文名字叫做《孤獨之旅》,選自《草房子》中「紅門」一節,課文講的是其中一個人物——曾經的富家子杜小康,因為家庭變故,輟學和父親去蘆葦盪里放鴨的故事。有印象的知友知道課文里收尾的細節是杜小康和他父親捧著鴨子下的蛋滿懷希望的喃喃自語,給讀者一種未來充滿希望的餘韻和想像。不過整個故事結局並不美好,鴨子吃了別人放下的魚苗,東山再起受挫,父親杜雍和一蹶不振。從此杜小康扛起家庭重擔,在學校外邊賣小物件。遭遇了人生不幸,作者卻賦予了他堅強與擔當,所以他的老師斷定「他將會是最有出息的一個」。

整篇小說格調高雅唯美,儘管都是少男少女的故事,卻適合各個年齡段的讀者。作者本人給此書定義的基本主題是苦難,通篇都是苦難,卻美的震撼人心,感人肺腑。書中人物眾多,身份各異性格鮮明,不同章節的主人公不同,可單獨欣賞,也相互關聯。全書最主要的兩個人物是桑桑和紙月。區別於常規意義上的男女主角,他們處於最天真無邪的階段——小學,並無太多情感糾葛,有的只是純真的友誼以及朦朧的好感。

全書於我看來,有兩個主題,一是苦難,一是成長,二者並不獨立,互為因果。苦難促進了成長,成長伴隨著苦難。所謂苦難,便是禿鶴天生光亮的腦門,是杜小康的家庭變故,是紙月的生世離奇,是白雀與蔣一倫愛情的陰差陽錯,是桑桑罹患頑疾時的反思與改變……

以下是結尾片段:

『 桑桑望著這一幢一幢草房子,淚水朦朧之中,它們連成了一大片金色。 鴿子們似乎知道了它們的主人將於明天一早丟下它們永遠地離去,而在空中盤旋不止。最後,它們首尾相銜,彷彿組成了一隻巨大的白色花環,圍繞著桑桑忽高忽低地旋轉著。 桑桑的耳邊,是好聽的鴿羽划過空氣發出的聲響。他的眼前不住地閃現著金屬一樣的白光。 一九六一年八月的這個上午,油麻地的許多大人和小孩,都看到了空中那隻巨大的旋轉著的白色花環 』

總之這是一部非常值得一看的兒童文學類小說,再推薦幾部曹文軒的小說,同樣的風格,不一樣的感受。

一,《山羊不吃天堂草》

家庭變故後,明子隨師傅進城做木工,直到出師的故事,非常值得一看。

二,《紅瓦黑瓦》

改編自百萬字小說《紅瓦》,初中生的情感糾葛與苦難生活。

三,《細米》

知青下鄉,鄉村裡突然來了一群美麗的天使,來自書香門第的梅紋用自己的心做刻刀,精心雕琢,使土生土長的細米脫胎換骨,正確的成長。

四,《青銅葵花》

啞巴青銅與收養在家的妹妹葵花的情感故事,偉大的親情勝過一切,結尾青銅的一聲「葵花」催人淚下,感天動地。

以上。


侯銀匠、鑒賞家、故里三陳

都是汪曾祺的


《大淖記事》


舊時的一篇習作,寫得不好不要見笑。

爐峰霧

香爐峰的腳下是一道乾枯的溝壑。

以前,那裡是一條河的。

為什麼這座山要喊作香爐峰呢?因為它很像一隻從天而降的大香爐。不知什麼時候就有人爬到這隻香爐頂上去,搭了一間草棚。後來又有和尚過來,攢啊攢,攢成了一座寺廟,就叫爐峰禪寺。

紹興這個地方很怪異,本府出師爺,諸暨出木卵,嵊州出強盜,新昌出婊子,卻被稱作讀書人的故鄉。大概是沒有出和尚的傳統吧,所以即使有廟也凈是些小廟。爐峰禪寺在其中算大一些。不過沒有關係,本土不盛產,可以招徠嘛。我仔細研究過中國佛寺的發展,發現只要哪裡一鬧饑荒,當地的寺廟就人滿為患,開頭是時不時去接受救濟,後來就發願想當和尚了,僧侶越來越多,廟也越建越闊綽。可惜紹興是魚米之鄉,饑荒鬧不起來,想指這條路發家,估計是行不通的。所以,爐峰禪寺一直就這麼點,折騰幾個小泥瓦匠就算了不起,總也長不大。

我在前頭說過,紹興是讀書人的故鄉,這話不管由來如何離奇,倒的確是件事實。在這些讀書人裡面,有一位落魄的秀才相公,叫翁靜波。大概是他父母覺得這個姓氏太狹細,灌不住什麼風浪,希望他一生平安才好,所以為他取名叫作靜波。果不其然,他的確也沒有掂起多少風浪,當了秀才以後,就再也考不中了,大概是灰心仕途,所以就跑到香爐峰上當和尚去了。

爐峰禪寺雖然小,但也算一枚法度正謹的佛寺。當家的是周正大和尚,坐四望五的年紀,仔細說來也只有他一人可以稱為和尚,其他人都只能叫出家的,因為是他當家,所以在和尚兩個字前面還要加上一個「大」字,表示出地位。紹興本地人都算實在,所以和尚也比較實在,出家的根據戒律都有法號,但在廟裡大家還是喜歡用俗名,周正大和尚也不例外。他的名字雖然叫周正,但是長得卻正好相反。遠遠地看過去 ,很簡單,就像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樹,走近一點再仔細瞧瞧,卻發現事情變得有點複雜,他到底算是哪種樹呢?櫻桃果的鼻子,槐樹皮的眼袋,梧桐上的麻子,反正弄不清楚。

翁靜波上了香爐峰,要給周正大和尚磕頭。周正卻像被馬蜂蟄了一樣,從高座上躥下來連忙將他扶起,差點沒讓袈裟絆住。

「我們廟裡不興這一套的,你過來就是自家弟兄了」,他又趕緊轉過身去,朝著菩薩大念阿彌陀佛。翁靜波是聰明人,摸清了路數,也就大大方方站起來。因為在鄉下是剃過頭才上山來的,剃度這道手續也就免了,只消在朝廷頒發的名匾上添上自己的名字就算入籍。他拿著毛筆,從最低下「珂」字輩空格開始比起,一直比到頭,才發現稀稀拉拉的幾個名字。不用說,排頭行「慧」字輩的當然是首座級的和尚,可是這名匾上的「慧」字卻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叉,緊挨在邊上的是一個像麵條一樣被拉長了的細小的「周」字,然後隔著一溜小空,躺著一個月餅一樣大的「正」字。有了榜樣,後來人便如法炮製,每每是一個人就佔了一行輩份,排下來有「悟」字輩的牛阿兔,「褆」字輩的高武林,高武清,再往下就是「凈」字輩,空著。翁靜波提起筆,一隻手約住袖子,用雋秀的正楷寫上翁靜波三個字,才收筆卻發現剛剛認來的那位「自家兄弟」竟然變成了自己的太師公。他望著名匾搖搖頭,再瞧瞧指縫裡的那桿禿筆,長嘆一聲將筆丟進牆角。

這一丟,翁秀才就變成了翁和尚。

翁和尚到山上沒幾天,就像四月里的毛竹一樣迅速長了一截,不,準確的說應該是長了一輩回來。

爐峰禪寺有一道鐵規矩,廟裡後輩的唱經功都是由大和尚口傳的,這裡唱經是不論本的,論出,不像經書反而像戲文。按出就按出吧,前任大和尚自創了兩出,又從別的廟裡借來三出,一共五齣,全廟上下,唯有大和尚是通曉五齣全本的,剩下的要按到廟的年資排列,大和尚以下分為三出,兩出,一出,有後輩和尚進廟,一出和尚的才能升為兩出,繼任大和尚又必須要在三出和尚裡面挑選,由大和尚傳授保留的兩出,和繼任大和尚同輩但又升不到大和尚的就變成四齣,相當於大廟裡的首座和尚。自從周正當了大和尚,他一直覺得,這肯定是個好規矩——別的廟大是大,但論及管理,簡直可以算是亂七八糟,隨便扔顆石頭都能砸著一個首座,還不如這樣來著直白、清爽。

按照這個規矩,翁和尚的兩位兄弟師叔如今都算是兩出和尚了。其實,高武林、高武清兩兄弟和翁和尚也是差不多的年紀,哥哥比弟弟老道些。他們家裡死了爹娘,沒地方混飯吃,就出家了。大前年才進的廟,頂了一個還俗的,又頂了一個跑廟的,本來周正大和尚不想要他們,可是眼見著廟裡就剩兩顆光頭,實在太不像話,才勉強同意下來,不過他一直對這筆被迫失算的買賣耿耿於懷。

這兩兄弟的兩出和尚當得莫名其妙就不免要露點馬腳,翁和尚頭一次上晚課就發現兩位師叔念經的時候常常把把法語念錯,把經句念倒,便給他倆指出了這個紕誤,起初兩人並不情願相信,異口同聲道「這怎麼可能」,於是翁和尚便拿出《心經》,比照著經書上的法句,一個一個按順序大聲讀出來,弄得高武林,高武清兩兄弟捧著經書大眼瞪小眼。講完,他還慢悠悠地呷一口茶,順便抖了個機靈說,念倒經是要怠慢菩薩的。這下,兩人才原形畢露,腆著笑臉稱讚他秀才出身,學問到底好,還要拜他作師傅。翁和尚心裡得意,嘴上卻不敢僭越收下這兩位師叔徒弟,倒不是因為怕他們笨,學不會,而是估摸這「倒經」的創始人搞不好怕是周正大和尚,自己要是還想在這廟裡呆下去,他的面子可是萬萬駁不得的。人有不巧,此事還是讓大和尚知道了,周正用手指在他那條缺了角的眉毛上使勁扣了幾下,也附和著稱讚翁和尚,說他不但學問好而且為人也不錯,尤其是難得能恪守長後之道。翁和尚聽了,方才明白這爐峰禪寺該周正當家的原因,他不但善於借坡下驢,還會給驢一鞭子,讓它滾遠點。

只有一個人,是翁和尚還琢磨不了的——這山頭上一共也就那麼幾尊真神,除了周正大和尚和高家兄弟以外,就要數牛阿兔。要說他是個和尚吧,不像,唱經、念佛、做法會件件稀鬆,單算那一口土話就不上路,原先大和尚還教他些斯文話,他都懂,可就是改不過來。有一次廟裡做法事,老牛的大光頭越唱越斜,往後乾脆支在牆角上睡著了,邊睡邊講夢話,連夢話都洋溢著濃濃的土味,叫了也不醒,弄得高家兄弟哧哧直笑。周正也只好搖搖頭,往他撲亮的大光頭上歪歪扭扭地寫上六個字「朽木不可雕也」;說他不是個和尚吧,他倒是有一個比什麼都能說明問題的大光頭,要是有人欺負他,他就用粗短的手指指指廟裡的菩薩,再摸摸自己的光頭,輕輕哼上一句「阿彌陀佛」。

總之,誰都不想把他當回事兒,但誰又都得把他當回事兒。

可奈老牛資格太老,就算和大和尚比也不相上下,無非是前後腳跨進門檻那點區別,要不是周正念過兩年私塾,前任大和尚會點誰繼承他的衣缽都說不定呢,這些年老牛忙裡忙外給周正打下手也出了不少實力,原來是他倆住一塊兒,後來山上合全廟之力新造了一間僧舍,老牛便主動提起分出去和後生們住,給大和尚一人留一間小屋,讓人感動地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上晚課的時候,老牛照規矩是要睡覺的,帶呼嚕的那種,周正心裡竟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擔心,要是沒了這討厭的呼嚕聲,晚上他一個人會不會睡不著,他又望著那隻洗得清清爽爽的大光頭,竟然自顧自地念了一句「阿彌罪過」,轉身給老牛披上一件海青,等後生們來了,卻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山頭上的冬月已經見寒,三隻木魚和一段呼嚕就這樣圍著一盞小油燈取暖。

話說回來,周正見拿老牛沒什麼正經道路可使,於是就派他做些雜活,老牛也沒有怨言。對於這件事,三分是周正迫不得已,七分是老牛這名字起得不妙,和他做的活計真正是天作之合,放牛犁田、養兔薅毛嘛。不過他有一項大和尚給的特權,就是不用上早課。他的早課在田裡。每每吃過早飯,周正捧著經書領著高家兄弟和翁

和尚進廟堂,老牛也揣著一本乾菜餅領著牛下山進田。

小廟裡的和尚過日子是不容易的,爐峰禪寺則是其中的典型。上山拜菩薩的多,拜完直接打道回府的也多。當著菩薩的面,和尚們自然不好暗示香客多留下一些香火錢。就說周正,看上去神情自若,其實心裡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要是聽見廟堂柜子里有銅錢掉落的動響,就像家貓聽見耗子叫一樣,恨不得馬上沖回後院拿算盤。可真到了日末節尾開箱的時候,他卻覺得似乎又用不上算盤了。不過,他早已下定決心,不能做忍餓挨飢的苦行僧。苦日子周正是過過的。那彷彿已經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但要是追究起具體的年份來,又讓人覺得歷歷在目,像才隔了夜一樣。周正剛剛上山,廟裡有個佔下座的老和尚,喜歡吃鹹鴨蛋。他吃飯的時候,手裡永遠纂著一顆扣破一點小口子的鴨蛋,你就看著他每頓飯都在吃那顆蛋,可是好幾年過去,都沒有吃完。周正一直對那顆神奇的鴨蛋心存好奇,卻又百思不得其解。終於有一回在吃飯的時候,他直起膽子問老和尚:「你的蛋到底什麼味道?」老和尚挖出一點點蛋白放進嘴裡,又扒下一大口飯,皺著眉頭對周正說:「你不知道,它有多咸。」一直到老和尚死,他都纂著那顆蛋,生怕被別人看見。後來周正才聽別的和尚說,其實那顆蛋里裝的根本就是鹽。

好在廟裡還有幾畝水田,就在爐峰腳下。這幾畝水田在周正眼裡比剩下那四個光頭都要緊,它們才是廟裡的頂樑柱,日常進出,廟堂後院的翻修,五張嘴巴的飼料,全得伸手向它們要。這幾畝水田看上去不大,在壟上走幾步就到頭,可真要好好伺弄伺弄也不是易事,犁地、插秧、看壟、收稻,哪樣是輕省活?光靠老牛一個人是不行的。最近廟裡又進了半畝田,負擔就更重了。鑒於這種情況,周正決定派翁和尚每天日里下山去種地。他自信自己沒有看走眼,當初翁和尚冒冒失失地上山出家,他都肯要,自然有他的道理。周正當然不是看中翁和尚是個秀才出身,在這廟裡,別說秀才,就是個舉人到他眼皮低下也沒兩樣,主要是當秀才的難得有翁和尚這麼魁梧的身板,一看就知道是塊幹活的好料。他既然能夠念得下書中得了秀才,腦子一定不傻,學別的活自然也不在話下,好上手。就算不能回回令人稱心如意,也總比高家兄弟那套光說不練的假把式強點兒。周正思前想後,覺得這是樁不錯的買賣,才那麼爽快地答應下來。

當然,還有一個非要派翁和尚下山的原因是隱諱的,周正只能在自己肚子里做文章——一年四季裡頭有兩季半要一個人要看住這幾片地,的確得找個明白人,因為老牛隻管下秧前趕犁和成熟後殺稻子,這中間他是不太來田裡轉悠的。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一是砍柴,廟裡就數他力氣大。二是看兔子,這是主要,周正再三跟老牛強調兔子一定要養好,兔毛一定要順溜,以便將來能賣個好價錢。在這件事上,老牛隻管養,不管賣,賣都是大和尚親自出馬。老牛來山上這麼多年,養的兔子都傳到玄孫輩了,也沒見到過一個兔毛換來的銅板在他面前晃悠過。他不問,大和尚也不說。事實上,周正也不可能說,因為這是他的私房錢。可是當和尚的清心寡欲,也沒地方花,存私房錢有什麼用呢。這裡面有一個典故,還是發生在前任大和尚當家的時候。有一回,周正跟著大和尚一起出門到別的廟裡作客論法。喝茶的功夫,幾個當家的大和尚便取出一些廟裡的小物件亮亮,或者互贈,有陀羅香,有皮膏,有掛珠,還有西邊兒來的什麼法鈴,只有爐峰寺的當家和尚手裡捧起一盞茶不動喚,干瞪著其他人興緻勃勃地交流。回到小廟,大和尚也沒說什麼,不過這點事兒可就全烙在周正的心坎兒上了。他覺得不但當家的被寒嘇了,順帶著自己也被寒嘇了。俗話講得好,人靠衣裝,佛靠金裝。輸了什麼也不能輸了本廟的門面。他下定決心,要是自己當了大和尚,手裡一定要有貨。當然了,要買這些東西,出手也不是一筆小財,公賬上是不能尋開銷的,否則發不出餉米來,下面的和尚肯定要造反。要弄也只能在私帳上做文章,還得尋一個既能做事又不會走漏風聲的和尚,那麼老牛自然是上選了。周正眼珠一轉,覺得賣兔毛是個上算的行當,一來二去地這票生意就在他當上爐峰禪寺大和尚的第二年開張了。

直到今天,周正還覺得這絕對是一個英明神武的決斷。爐峰禪寺雖然是個小廟,可再往後,不管是串門還是做法事,只要周正把後襟一甩,往椅子上一坐,再把手上的貨一亮,必定能賺得滿堂驚詫,令人側目。有些廟裡新當家的大和尚頭一回來,還以為是周正是相國寺的主持大駕光臨呢。仰仗那幾隻兔子,每每到了這個時候,爐峰禪寺可算是撐足了門面了。周正雖然仍就要裝出一副出家人的謙虛勁頭,可是臉上的麻子早就已經興奮地不知道跑到哪裡才好。

翁和尚以前還是童生的時候,成天記著院試的日子,考中了秀才,又掐著時辰盼會試。現在當了和尚倒好,過去的日子就像老黃曆,今天這張還沒撕,昨天那張已經不知丟哪去了。不知不覺到山上已經四個月了,又重新下山來種田割糧。這可真是自己的造化了。

每天上完早課,他就回僧房去下海青,換一身短打扮,戴上斗笠,扛起傢伙就下山來。頭一兩回,在路上碰見老牛,他喊老牛打個招呼,老牛差點都認不出來,只是摸著自己的大光頭上下打量他,繼而露出一個憨笑,「翁和尚,要是朝廷科舉考種田,就憑你這身打扮,起碼也中個探花回咱廟裡哩。」翁和尚聽了,差點噴出個鼻汀泡,揪著老牛身後那頭牛的耳朵,湊上去暗暗罵了一句「不開竅」,就下山了。

山下爐峰寺的水田對面就是一條河,十來丈寬,河對岸便是一片柴禾林子,林子邊上有個小村,散落著幾戶鄉下人家,家家戶戶用竹籬笆一圍就算了事,過了河有一溜石子路進村。

翁和尚仍舊按照讀書當秀才時的作息,每天晌午之前幹上一陣子,然後就躺在草棚里睡覺,等著武清和尚下山來送飯。日頭一過草棚頂,武清和尚一準兒就下來了。可是今天,翁和尚都翻了兩個身,還不見武清和尚的影子,心裡就罵上娘了。這邊正罵著,那邊武清和尚倒是來了。一鼓作氣幹了兩晌的活,又悶著氣睡了一晌,翁和尚也顧不上責備,端起飯碗先吃了再說。倒是武清和尚犯有趣,拔了一支狗尾巴草來搔弄翁和尚的光頭,翁和尚抬起頭,擺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呦,倒經老二,你這是?」武清和尚倒也不惱:「瞧瞧,翁…翁和尚,你還是剛上山那…個秀才脾氣。咱們今天不…不打嘴仗。」

講句公道話,就長相論,在這廟裡頭牌難看的和尚非周正莫屬。不過頭牌好看的和尚倒不是翁和尚,還得數武清和尚,瞧著和他兄弟簡直不像一個娘生的,武林和尚塌鼻、鏟牙、橄欖頭,再看弟弟,天庭飽滿,面如秀玉,耳有福相,頭型也不錯,是個剃光頭的好料子,一點也不像小地方小廟出來的。只是別開口,一開口就要露怯。他是個結巴。紹興人管結巴不叫結巴,叫「割」。要是說一個人的嘴巴「割」,那就是指他先天舌頭有殘疾,就好像被割了一刀一樣,講著講著要打顫。其實,武清和尚的嘴巴倒完全算不上是「割」,他生下來的時候舌頭還是好好的。也就是他老子得了肝病,要歸西的時候忽然噴出一口血來,正好噴在小兒子臉上,就把武清和尚嚇傻了,從此落下了這個病根,講話講不利索,講著講著要停一停,怕別人噴他。

「翁…翁和尚,你知不知道河對岸,村…村裡的小寡…婦。」

「那…那我當然知道。」

「討…厭,你別學我說話。我跟你打個…賭。怎麼樣?」

「打賭做什麼?」

「你要…要是和那小寡婦睡上一覺。我…就幫…幫你種半個月的田。要是辦不到。你教…教我念大和尚才會的菩…提經。」

「當真。」

「廟裡的菩薩看…看著我哩。」

翁和尚心裡琢磨,別小看這倒經老二講話磕磕碰碰的,卻是個明白人,學菩提經不就是想當大和尚么,看來他也知道「廟小不窮當家人」這個道理,而且腦子會拐彎兒,曉得周正瞧不上他,就到我秀才這兒來討教。可惜他嘴裡的那個硬傷實在有損體面,就是學得再精恐怕也做不成當家的春秋大夢。不過他想佔便宜,占點就占點吧,頭都剃光了,難道我還想跟這幫人爭頂高帽戴戴么?種得了地,還怕逗人么。

後半天趁著日頭還沒賴倒在地平線上,翁和尚就一個人撐著寺里的小舢板渡到河對岸,大大方方進了村子,遠遠地望見一間孵在陵腚上的農舍,正是那寡婦的家——武清和尚說的寡婦姓葉,面相淑靜,性子卻尤其潑辣,是香爐峰腳下有名的一掛直腸。她原本嫁了個縣城裡的大戶,日子還算愜意,不成想前年突然沒了丈夫,婆婆又待她不怎麼好,她受不住閑氣,爭來幾吊了斷錢便一個人搬到鄉下這裡,尋了一間還沒喪了相的屋子便住下過起了日子。這倒也是條活路,當外人的閑話簍子總比當婆婆的活馬桶強吧。本來不招若她便罷了,可是遠近總有那麼一兩個不安分的後生看她一個婦道人家的非要招她,誰知這一招她,幾輩子沒聽過的難聽話可都聽來了,頂著你的鼻子往裡灌。那些後生被罵得連舌頭都縮了一截,才領教了她的厲害,一傳十,十傳百,再往後真沒人敢招惹她了。

看來今天這趟渾水是趟定了。翁和尚不是不知道她的厲害,本來心尖兒上已經冒出幾分後悔,可是轉念又嘲笑自己丟不掉斯文和秀才那點臭脾氣,在門口轉悠張望了一回,就上去敲門。 葉寡婦一開門,只見一個光頭戳在面前,剛要罵今天晦氣。可架不住翁和尚客氣話出口成章,再看看這和尚的打扮倒也像個體面人,心想不賣僧面也賣個佛面,就把他讓進屋裡。

「小師父,你有事么?」

「叫聲大姐,小僧姓翁,是對岸爐峰寺里出家的。路過這裡,想討碗水喝,請大姐不吝施捨?」

「呶,水缸在那裡。」

「敢問大姐,水瓢在哪裡?」

「灶頭上,自己舀吧。」

翁和尚拿起水瓢,咕咚咕咚胡喝了一通。葉寡婦看著他喝水的樣子,覺得這和尚真讓人發笑,好像上輩子沒見過水似的。

「大姐,這水瓢用完了,是仰天還是躺倒?」

「就讓它仰著。」

「可是它已經躺倒了。」

「哎呀!那就讓它躺倒唄,這有什麼好計較的。」

「還要麻煩一下大姐,廟裡灶頭燒飯的傢伙壞了,小僧想問大姐借一把進進出出(燒火棍),不知道有沒有?」

「你這個小師父事情真多,灶台低下有兩把,你自己隨便挑吧。」

翁和尚拎上傢伙,趕緊告辭出門。才出了籬笆門沒幾步,望著燒火棍又想干點什麼,乾脆一拍大腿折回去,貓到葉寡婦家的雞窩邊搗鼓了一陣便逃之夭夭了。他回到地里又幹了一晌活,上半夜快漏到底了才回到廟裡。

轉過天來,做完早課,翁和尚照常戴著斗笠下山幹活。快晌午的時候,武清和尚果然拎著飯盒來棚里詢問。

「翁…翁和尚,你昨晚干成了那…那一票沒?」

「不在話下。別說,這小寡婦還真是聽話哩。」

「真…真的?我不信你有這個本事。」武清和尚背著手,繞著翁和尚轉了兩三圈,把光頭一歪,眼裡露出狐疑的目光。

「成了就是成了。明天一早該你來種地,可別賴。廟裡的菩…菩薩看著呢。」

「你…你先別蒙我,我要看憑…證!」

「什麼憑證?」

「當然是睡…睡過的憑證。」

翁和尚閉上眼睛,慢悠悠地躺下,摸起地上的燒火棍塞給武清和尚。

「拿這玩意兒做什麼?」

「你要的憑證啊。師叔,你就順著這壟一路下去,到對岸把燒火棍還給葉寡婦。到時候,該曉得的你就都曉得了。」翁和尚說完,順手把武清和尚輕輕一推,他還真聽話似的拎著燒火棍下壟去了。

武清和尚本來抱定了這是一樁只賺不賠的買賣,因為他覺得想調戲這寡婦真是比放屁崩到後腦勺還難些,就坐等看翁和尚的笑話。可惜他原只知道秀才念書好、識字多,萬萬沒想到秀才書念多了花花腸子也不少。翁和尚這麼一推,倒讓他有一種即將失算的預期。

果不其然,武清和尚才敲開葉寡婦家半扇門,還來不及抬頭蹦出一個字就感覺光頭上涼涼的像是被灑了水一樣。

「你這個翁和尚真是喪盡天良的閹貨痞子,還敢回來,昨天你說要仰天就仰天,要躺倒我依你躺倒;你要進進出出,我就給你進進出出。你不但不滿足還把我的雞毛都拔光。真是天殺的賤種啊!香爐峰上怎麼能出了你這麼個和尚。」葉寡婦用手戳著武清和尚的大光頭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臭罵,戳得他六神亂竄。她罵完了,還沒等來人分辯,就一把拎過燒火棍,「砰」得把門給蹬上了。大概她覺得和尚長得都差不多吧。

葉寡婦的罵聲像是街上的掃帚掃地一樣,涌得武清和尚灰頭土臉地打道回府了。他一路上使勁瞎盤算,難道翁和尚真的有通天的本事,把這麼難弄的寡婦都給拿下了,真是稀奇。他回去追著翁和尚的屁股問,翁和尚當然不說,就是莞爾一笑。願賭服輸,武清和尚真的賠了件「包賺」的買賣,只好在地里幫翁和尚幹了半個月的活。有次讓老牛撞見了,老牛也是瞪大了眼睛,心裡琢磨翁和尚真是比我老牛還牛,我最多也就溜達溜達牛,他竟有本事溜達活人,還是武清這小子腦袋壞了?

葉寡婦這事兒就像廟裡亂竄的耗子一樣,在翁和尚的肚皮某個角落藏了半年多,才被人連窩端了出來。後半年村裡有戶人家死了人要做法會,碰巧周正要進城裡賣兔毛,就派武清和尚頂他的座,領著其他兩個光頭去赴會,讓老牛留在山上看廟。碰巧葉寡婦和那戶人家關係熟絡,在喪事上幫忙。武清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也顧不上難不難為情,腆下臉堵著葉寡婦將打賭的事情跟她一二三四了一番。葉寡婦聽罷,放聲大笑,把來龍去脈給說破了,悶得武清和尚捶胸頓足:「哎呦喂!阿彌陀佛!這…這也太毒了。可怎麼好,怎麼好。」

這廂武清和尚在一邊嘆氣,那頭倒是葉寡婦回過神來覺得翁和尚的確不是一般人,和這幫獃頭鵝一塊兒呆在那麼個破廟算糟踐了。

翁和尚雖然被漏破了,可依就泰然自若,反正便宜自己已經得了,扔到地里算數。後來,翁和尚倒覺得武清和尚可憐掛相的,反正閑來無事,也就隨性教了他幾句《菩提經》,這一來一去,兩個當初被他編了戲文的人反而又要倒過來拜翁和尚了。

節頭年尾十幾場法事下來,扳著手指數一數,翁和尚到廟裡也快三年了。種地和尚幹了兩年半。零敲碎打地學了半年念經和尚,周正就說不用學了,他說秀才學問好,半年足矣。起初,翁秀才還不情願,後來他慢慢地看出一些廟裡的門道,也就順了大和尚的意。安心當他的種地和尚。

如今,他反而覺得種地才應該是他天生的本行。爹娘給了這麼好的一副身板兒,要是只讀兩年私塾就捲袖子、擼褲管兒,把腰帶往裡殺緊點兒,好好種他個三五年,說不定現在早就干成富農了。

何必繞牛糞走路,趟個大圈兒,要先當和尚再種地呢。可奈孔夫子講「三十而立」,自己早就三張多了,還趴在地里刨食呢。他又覺得這句話可笑,三十而立,沒稻米叫我拿什麼立,書又不能吃,書中的黃金屋和顏如玉,還不是要本和尚拿稻米去換來,拿稻米餵養起來。讀書人,少即足矣。他越是這麼想,越覺得自己像個地道的農民,不像和尚,更不像秀才,三年前文縐縐的那個翁秀才要是不下地恐怕也活不到今天吧。

話說著年底就到了,趁著晚課,周正大和尚決定全廟開一次會,專門算算舊年的老賬。他把公帳往八仙桌上一擱,難得作揖禮讓了一番:「諸位兄弟,這一年承蒙菩薩關照,本廟風調雨順,人丁有善,香火也旺氣。大小開銷下來,賬本上倒還有趁頭。湊夠了本錢,本和尚預備明年給廟堂里的正殿菩薩貼貼銅衣,也好給諸位積攢修行。只是這再結餘下來的錢不曉得作什麼功德好?」

此話一出,原本還有點聲響的僧舍裡面頓時寥落下來,就聽見窗外的山雀一個勁地嘰嘰喳喳,好像非要撩起點什麼。周正見大家都不說話,就先點了老牛的將。

「老牛,你到廟裡資格最老,還要算我周和尚的師兄,你說說看?」

「嘿嘿!我老牛老是老,可惜老過頭了,整天跟木頭、兔子打交道,吃不準如今的行情世道了,怕誤了廟裡的前程。還是讓後生們說吧。」老牛邊說邊拔出煙槍,先點上一鍋,搶著把嘴堵上。

「武林、武清,你們說?」

「沒什麼,大和尚安排的都妥當。就是這臘月天,晚上坐在這僧房裡念經比廟堂里還冷些。」

「海…海青比年前舊…舊多了。」

周正嘆了口氣,把毛筆往耳背上一架,抱著肚子生悶氣——這幫孬貨,跟了自己這麼久還不開竅,像群老母雞一樣,就會盯著自己眼皮低下的幾粒米不放。他又發現竟然忘了躺在床板上的翁和尚,便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翁和尚,依你怎麼看?」

「買地。挨著山腳的那塊。」

周正心裡「咯噔」一下,不由地想:讀過書的到底不一樣,腦子就是比土貨好用。不但曉得我的心思,連地方都和我想得分毫不差。於是他將計就計,一拍大腿說:「我看,除了翁和尚以外,諸位好像都沒什麼主意嘛。翁和尚是正牌的秀才,乃是本廟學問最高的和尚,他的主意一定很有遠見。本和尚覺得可以採納。那就劃一部分買地,劃一部分補補僧房,再劃一部分給諸位兄弟買幾身海青。這樣好不好?」

既然心意得到了滿足,四顆腦袋也就齊刷刷點頭了。周正一筆一划在賬本上寫下:乙丑年十二月二十六,茲議定入置水田一畝半,價幾何幾何,存 契為憑。

周正臨走的時候,還特意問了翁和尚,他要是再多照看一畝水田幹得了么。翁和尚說撐得過。這回周正倒是難得爽氣:「那就租出去,讓佃戶種。」

可是翁和尚萬萬想不到,租這塊地的竟會是葉寡婦。

更令他沒想到的是,轉過年來種地的不是葉寡婦,卻是一位正值笄年的姑娘。

那天,翁和尚正戳在地里推泥。遠遠地看見一條船靠了岸,有個女子上壟來,像葉寡婦,但又要瘦小些。翁和尚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緊張,前兩年自己調排過這寡婦,還叫武清和尚挨了她一頓臭罵,雖說事情早就已經過過堂了,可當時的景況是很特殊的,如今她要來種這塊地,天天挨著幹活,見面不免要尷尬的。想到這裡,他又後悔自作聰明給大和尚搭梯子了。但轉念一想又算了,有什麼大不了,沒準人家根本就不在乎。這日頭低下,最不怕閑話是非的人,要算皇帝老子第一,寡婦第二,一個全殺,一個不管。作定了主意,翁和尚也就心安理得地繼續幹活。

「敢問這位小哥,爐峰彎怎麼走?」

那女子並沒有直接上地里去,反倒下壟朝他走來。

她站在離他一丈不到遠的地方開了腔——不是葉寡婦——倒是個姑娘。乍一聽,那聲音倒很精緻,濃有濃處,淡有淡味兒,不嫩不辣,又沒有膩勁兒,只有一股久違的清水氣息,灌到耳朵里正正好。像這種感覺的聲音,翁和尚可能只聽過一次,還是在他進學不中的時候,到金陵相國寺去祭香,站在大雄寶殿外痴痴地聽一個後生和尚唱經,唱得梵音滿殿,餘音繞梁。那是一種能令人萌生遁意的聲音,後來他真的出家了,而如今卻又有這麼一種聲音令他覺得在這凄凄紅塵中還有那麼幾分真切,該不會是讓自己還俗吧。這可真是自己的造化了。

翁和尚抬起頭,看見那姑娘也戴著斗笠,只露出半張臉龐,小鼻微喘,幾縷清水頭髮掛下來,卻已經勾勒出半個佳人。等她把斗笠一摘,真是一點沒錯,倒是在清秀之中還約約藏著一點迷茫。

「這裡就是爐峰彎。姑娘是來作什麼的?」

「噢,多謝小哥。是這樣,我家住在岸那頭,因為租種了爐峰禪寺的水田,今天要過來幹活的。我想先找找那水田。」

翁和尚既憐惜她,又覺得她好笑。憐惜是因為他骨子裡看人的秉性,覺得如此婀娜的姑娘要是來干粗重活實在有違天意;好笑又是笑她居世懵懂,連田幾畝幾分,上乘下劣,位於何處都不知道,就敢過來下地幹活。難道廟裡的和尚還會給你寫明了插塊木牌在地里么。

「姑娘家裡可有一位姐嫂。」

「咦,我們從未謀面,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還知道她姓葉。」

「再叫一聲小哥,要是我沒猜錯,難道你也是租廟裡的田種地的佃戶?」

「算是吧。稻粱之謀而已。」翁和尚說著把斗笠摘了下來。

「呀,原來是位小師父。誤會了。」

兩人站在地里攀談了一會兒。起初翁和尚還覺得這樣的談話有些唐突,但很快那些生分的客套話便像腳肚上的污泥一樣結塊剝落,倒是彼此生出幾分似曾相識的感覺來。

「你是自小這山上出家的么?」

「不。大前年來的。」

「那你以前是作什麼的?」

「也是出家的。在別的廟。」

「我看不像。」

「怎麼會不像?」

「出家人見到大姑娘,哪有一直盯著人家看的。」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噢,失…失禮了。」

翁和尚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目不轉睛,有點出神了。於是赤紅著臉低頭推泥,卻發現不遠處那一雙腳煞是好看。她穿著黃面乳邊的布鞋,露出白皙的腳背和細細的趾縫,就像剝開熟雞蛋看到第一眼那樣令人衝動,微微突出的筋骨透出一種年輕的生機,與這黑黃泥濘的壟道形成鮮明的對比。

第一次,翁和尚眯起眼睛遠望,覺得這土地上苗是綠的,水是清的,蟲鳴還有點動聽。

葉姑娘到山腳下三個月,翁和尚覺得當初真是小瞧她了。

這南方種水田,講究的是一個秀氣。不像北方的麥田,長成的時候後面麥子的頭頂著前面的屁股。老祖宗是有道理的,種水田就好比是給大姑娘做衣服,裁緊了容易把人勒得喘不過氣來,反倒毀了一塊好緞子;裁鬆了又浪費布料,況且寬袍大袖地也體現不出曲線和韻致,要不緊不松,合分合素才好。這葉姑娘種地,就像是給自己做衣服,哪裡收些,哪裡放些,哪裡照直走,哪裡拐個彎兒,心裡的分寸跟明鏡一樣。

可畢竟翁和尚是條漢子,又是把老手,自己的那份麻利兒地種完了,就時不時地趟過溝來給葉姑娘搭把手,幫個忙。一個從尾巴干起,一個從頭上下來,就像裁縫縫衣服一樣,細細密密的針腳一會兒就落在田裡,遠遠地看下去,煞是好看。

兩股針交匯的時候,翁和尚的心口好比安了一隻木魚一樣,老有人敲,老有人敲,還不整齊,時輕時重的,叫人難以按捺。這時候翁和尚就愈加不敢抬頭了,眼睛一個勁兒地盯著水面,只是這手卻忽然不利索了,越種越慢。他望見水面慢慢呈現出葉姑娘的倒影,有點暗,五官看不太分明,只有一張鵝卵石般的臉龐時不時晃動一下,幾縷頭髮像柳條一樣垂下來。翁和尚呆住了,手裡攥著秧苗就好像攥著剛挖到的人蔘一樣,怕它跑了。水裡的葉姑娘發現翁和尚在看她,看得呆住了,她愣了一下,接著便哧哧地發笑,那聲音浮現在她的臉上像一朵開放的睡蓮,叫人心醉。一隻蜻蜓飛過來,在水面上一點而過,點破了葉姑娘的笑臉,也點醒了翁和尚的心事,他趕緊往前趟去。只是這一切都無聲無息地隨著漣漪蕩漾開了,盪進秧叢,青秧向著山風搖頭晃腦,笑而不語。

回到廟裡,高家兄弟一致認為翁和尚瘋癲了,丟了魂的那種。

他會忘記把沒吃完的柿子餅掖在被子里睡覺。半夜翻身摸到,卻突然大叫:我的墨錠,我的墨錠糊了。明天就要秋闈了,怎麼辦?

兩兄弟被翁和尚驚醒,就趴在床頭看,可是越看越看不懂,最後得出一個結論:翁和尚一定是種地種傻了。

翁和尚是怎麼傻的,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吧。在他看來,這世上的姑娘可以分為三種:一種是畫里的,好看,可你碰不到,也摸不著,只是牽動著你所有關於女子美好的想;一種是深閨里的佳人,初見時典雅得不可逼視,但看久了也會膩,就像籠子里的金絲雀,翻來覆去只會唱幾支歌;再有一種就是鄉間姑娘,不事雕琢,只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那裡,任你掏空心思打扮她,到頭來卻發現無論如何都不如她本來的樣子耐看。翁和尚自覺進學不是一個合格的讀書人,種田也不是一個好農匠,看人更比不上宮吏,但他卻悟得了君子觀美之道——心裡裝著畫上的女子,對面站著深閨佳人,反而自願向鄉間姑娘折腰作揖。

後來,武清和尚終於發現了翁和尚瘋癲的原因,便跑去告訴周正,他擔心這孤男寡女共處田間會不會有損本寺的清譽。周正想了想卻說:「我佛寬仁,他本不應是與廟結緣的人,可是菩薩也收留了他,要是他真的明白過來,這小小的廟門也不該留他。清譽是我們的,人倫是他的。兩不相干,何損之有?」武清和尚聽了似懂非懂,只是大和尚都這麼說了,他也就不好再想,由他去吧。

端午是爐峰禪寺每年法事集中的時節,離端午還有些日子的時候,周正就放了翁和尚兩天的外差,要他到城裡的集市上去置辦些行貨。只是小廟一忙,人丁更加捉襟見肘,叫人牙疼。

「翁和尚,這單子上的貨你一個人辦得下來么?」

「辦下來不難。可路上的工夫至少還得一顆腦袋。讓老牛和我去,我擔保一天打趟。」

「去不了,他得替你的田工。」

「那武林,武清隨便誰都行。」

「哼,他們,心比碗口細,中看不中用。這回可都是要緊東西,一定得找仔細的人,今年端午的買賣利索不利索就看這人手、日子排不排得過來了。辦貨這事兒,算好了兩天不會錯,我要一杆子通到井底,勻不出閑工夫。」

「那我可就打不了包票了。」

「我琢磨過了,有一個人合適。」

「廟裡還有誰?」

「不。廟外頭的,和你一塊兒種田的葉姑娘。」

「當家的,這不好辦吧。她人是不錯,也勤快懂事,可我這光頭不雅,跟我站一塊兒,對人家,可是好說不好聽啊。」

「買法物是來做我佛普度眾生的善事的,又不是偷雞摸狗,按這道理,怎麼好說不好聽了?再說了,現在半路出家的和尚有的是,就不許有一個半個兄弟姐妹的,誰說她一定是你媳婦兒了。」

這幾年,周正就是變得有點愣,喜歡明來直去,跟他講話後腦勺要長隻眼睛,要不然一不小心就會惹一身臊氣。翁和尚眨了眨眼睛,想想還是不要再糾纏的好,也就應下來了。

下地的時候,翁和尚把事情講給葉姑娘聽。原本以為她會為難,沒想到她一口就答應了下來。兩人約定第二天清早在岸那頭碰面。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翁和尚就起身了,穿好海青,掛上褡褳。周正反扣著手站在邊上,不時踱過來拍拍灰,看看褡褳,再摸摸翁和尚纏在腰間的錢袋,又叮囑了幾句,便送他出廟。

翁和尚撐船過河,遠遠地看見葉姑娘背著包裹坐在板車上。她穿著一件小花藍布衫,頭髮扎了起來,在齊腰高的盪草邊更顯白凈,不像少女,倒像剛出嫁的小媳婦兒。翁和尚朝她揮揮手,她便甜甜地笑。

「小哥,你來了!」

「恩,來了,咱走吧,你坐著,我推車。」

她害羞似的點點頭。

一個和尚,一輛板車,一個姑娘,螞蟻一樣靜悄悄又專心致志地行走在空曠遼闊的山谷中,朝縣城前進。

翁和尚的頭上躥出了一層細密的黑毛,不像頭髮,倒像小雞剛出殼的絨毛,羞澀卻又茁壯。

兩天飛也似的過去。在縣城裡,翁和尚簡直看傻了眼。他忽然覺得自己像泥羅漢一樣戳在廟裡捂了三年多,對人間的事情不管不問,縣城裡端午的集市卻變得如此琳琅滿目。原本五六月的天時並沒有這麼熱,大概是叫人氣哄的吧,翁和尚卻要搖著摺扇解熱。這柄家傳的花鳥摺扇上落滿了族裡考科舉高中的前輩的名姓,七八個舉人老爺,十來個秀才相公,還是他當秀才的時候時不時拿出來擺譜的家什呢,上山後就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可是每每看見它就像看見了爹娘,自打進了廟,翁和尚攏共也沒回鄉望過雙親幾回,家道中落,二老總算也想得通,只是羞於向外人提起翁和尚的營生,每次都偷偷問他,廟裡日子還過得下么,難了就回家,供他下肚的一口飯總歸還是有的。

莫要多想,他趕緊把大和尚交代的貨單夾在扇子里,收起來,插進後領。

巷子里人挨人,人擠人,喧鬧滿地,沸反盈天,有耍把式的,有賣雞鴨的,有唱戲的,鍋里的熱水剛開,粽子便像裹著荷衣的胖娃娃挨個兒蹦進去洗澡,狗皮膏藥的氣息追著來往過客拚命兜售,還有豆腐西施,攤子邊上凈是二十幾歲的大小夥子,捧著豆腐碗蹲在地上吃,眼睛還像賊骨頭一樣到處張望,看得一邊賣魚乾的老爹呵呵笑。

兩塊香糕半個銅板,糖葫蘆一個半銅板。翁和尚扔了兩個銅板,兩隻手捏著香糕,嘴裡叼著糖葫蘆,賴倒在板車上守著一堆東西慢慢吃。白牆黛瓦里鑽出一縷縷炊煙,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翁和尚彷彿回到了小時候,他慢慢閉上眼睛,回味著嘴裡的甜蜜,肚子里卻微微泛起一陣辛酸。

他正躺著,葉姑娘卻已抱著一堆東西回來了,在跟前輕輕喚他。他趕緊爬起來,幫忙交卸。翁和尚感覺自己又一次小看她了,原本只是希望她搭把手,沒成想她倒成了主心骨,主意多得是。單說買佛香的時候,翁和尚和小販講定二十文都要去了,誰知葉姑娘一定不肯,還搜羅了一大堆道理,非講什麼香色上乘不上乘,落灰硬凈不硬凈,眼睜睜快把香販子給說傻了,最後硬是只花了十四文把一大捆香給買下來了,倒是頗有點她嫂嫂的架式。

兩天不到的功夫,他倆便置辦好了整整一車行貨,趕到香爐峰腳下的時候,暮色將要四合。水田裡幾隻白鷺吃飽了泥鰍,枯叉叉飛遠了。翁和尚在水溝里撈了撈手,撣撣灰塵,磨蹭著把東西搬上船,行將道別。

「葉子,這兩天全仰仗你了,天色也不早了,你趕緊回嫂嫂家裡吧。」

「靜波,你等等,我有話同你講。」

翁和尚心裡莫名慌張了一陣,以前她可一直叫自己小哥的。

「你喜歡我,對不?」

「哪裡的話,我是個和尚,怎麼敢有非分之想?」

「別管和尚不和尚,我就問你中意不中意。」

「我不曉得。」

「行,那我回去了。」

「別,我中…中意的。」

「真心?」

「真心。」

「那你敢不敢還俗娶我?」

「這可讓我怎麼說。」

「我早看出來了,你不是一般的和尚。我嫂嫂講你以前是秀才的。」

「總也考不中,早就不是了。」

「我不嫌你。我只想找個人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家裡爹娘死的早,我早就是沒人要的孩子了。這麼大的天下,只有一個表嫂。可是表嫂再親,也不是長久的辦法,其實我早就該嫁人,你懂我么?」她一邊說,一邊小聲抽噎起來。

翁和尚聽著聽著突然衝動起來,一把抱住葉姑娘。「我懂,我懂。」葉姑娘把頭埋進翁和尚厚實的肩膀,竟然哭出聲來。壟上一隻野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獃獃地望著他倆,又搖著尾巴跑遠了。

「表…表嫂給我相了一門,一門親事,要嫁得很遠。我不肯。今…今天就是問你一句話,靜波,我也喜歡你,只要你不嫌棄我命苦,就娶我吧。你不還俗,我就真得走了。」

翁和尚頓時陷入了無限的苦悶,他心裡也在苦著大喊,「我娶,我娶」,可是話冒到喉嚨口卻變成了,「容我在想想。我好亂,拿不下主意。」

天色完全暗下來了,暮色壓住了一切熱鬧和蕭索。葉姑娘的哭聲很小,沉到河底,就再也泛不起什麼波瀾。

翁和尚不知道那天兩人是怎麼分別的,只是回到廟裡就像虛脫了一般,跪在菩薩面前一聲不響,整整一夜。自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好起來的。大概是從知道葉姑娘的遠嫁的消息之後吧。

一轉眼,又是三四個月過去了。

田裡的稻子按時收完了兩季。只是那天分別之後葉姑娘就再也沒來種過地。如今租地的是一位正宗的佃戶了,一個鬍渣亂竄的老漢。手腳也麻利,這邊還沒種完,他就過來幫忙了,有時翁和尚往水裡一望,便看見他一張憨厚的笑臉。

收完稻就快到中秋了,正是法事集中的時節。

周正照例放了翁和尚兩天的外差,和老牛一道。

他倆推著板車到香爐峰腳下,晚上微微有些寒意,河對岸正升著一堆篝火。來往的客人進完香,圍在篝火邊上等渡船。每每到了這個時節,廟裡的小船便頂不上用場了,專門會有幾個船老大劃著船過來尋生意,往去擺渡。

翁和尚痴痴地望著篝火,卻不由地想起些什麼,剛有些思緒便又不敢往下再深想,害得他頭癢,要使勁撓頭。交卸完貨物,老牛急著划船,翁和尚蹲在地上拔野草,猶豫著說他累了,想呆在河邊歇歇腳。老牛沒多想,就自己回去了。

翁和尚四處蹓躂,逛進村裡的客棧,要了一壺酒。店家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翁和尚的大光頭,愣在那裡。翁和尚見了大叫:「看什麼!我佛差遣,只管拿酒來,酒錢少不了你的。」店家只好哆哆嗦嗦拿出酒來,待翁和尚飲閉出門,已經很晚,店家方才敢上板歇業。

翁和尚七搖八晃地尋了一條船過河,又跌跌撞撞地爬回廟裡。才拍了一下門板,武清和尚便探出腦袋來,幾乎被他的醉相嚇個半死,他愣了一下,還是鑽出身子把快要跌倒的翁和尚扶進廟裡。

「翁…翁和尚,當家的在…在廟堂里等你呢。兩…兩個多時辰了快。」

翁和尚沒敢進廟堂,支在門框上,眯起眼睛往裡望。周正正捏著算盤算帳呢,悠悠一抬頭,見到武清和尚像趕屍一樣正扶著翁和尚戳在門口,並無詫異,只是輕描淡寫地吩咐了一聲:「先扶到我房裡去。」

翁和尚一躺到周正的小板床上渾身就像癱瘓了一樣泄了氣力,卻睡不著,只好耷拉著眼皮不斷地打酒嗝,又哆哆嗦嗦地放了一串慢屁,酒勁才慢慢過去。他有些口乾舌燥,便起身尋水喝,隱隱中看見案桌上的紙要被窗風吹散,想過去按住,手一撲卻把虛掩的窗門撲開了,一陣長風裹挾著粒粒微寒撒到他臉上。

從窗戶里望去,爐峰腳下客已散,沒有多少動靜了,只是那堆篝火還不知疲倦地在燃燒,彷彿是知道被遺棄後的憤怒和抗爭,又彷彿是在等待某一個蜷在樹下睡過頭的客人那樣的安詳和溫暖。江水烏藍,扁舟靠埠。翁和尚看著,看著,不由地擎起筆來,翻開硯台,舔舔枯皺的劣墨,在紙上寫字,從《春曉》開始,寫了幾張,又自酌一首,煞是無趣。

周正夾著算盤賬簿回來了,見翁和尚趴在案上犯迷糊,拿過一件海青要給他披上。翁和尚觸了動靜,睜開眼,掙扎著要站起來收拾。周正壓壓手,示意他坐下,隨手拎過兩隻茶盞盛水,翁和尚一隻,自己一隻,又信手捻起桌上的一面紙,看上面寫的一首詩:

寒夜煙雲晚渡洲,

流螢織火漫漫愁。

山寺孤秋方初至,

層霜已落別客舟。

楓江難問山海誓,

錦書徒越千里修。

縱絕荒老付燭意,

燭下清淚自悠悠。

「呦,還寫詩。不錯。秀才的本事沒丟。可惜老和尚我沒念幾年書,讀不懂呢。不過看看總是可以啊。」

「當家的,我…」

「明白。我都明白。你為葉姑娘的事難過。我心裡有數的。」

「當家的,今天我犯野了,你罰我吧。」

「不說這個,先喝水。」

「翁和尚,你來廟裡多久了?」

「三年多了。」

「恩。差不多。我十二歲出家,算上今年,到廟裡三十八年了。來這廟裡的,都是苦命人吶。你山下還有爹娘,該知足啊。我早就記不得爹娘什麼模樣了,是以前的老和尚領我上山的,教我吃齋念佛、做買賣,一直到他歸天,把大和尚的位置傳給我。當這個家可不容易啊。早先苦些的時候,我也常常下山討日子,也想過還俗,可惜沒還成。我曉得你的苦衷。不過琢磨了這麼多年,我就想通了一條。活下去,當不當和尚都要做人。當和尚就一定清凈么?嗨,要是當初真還俗了,也不過如此,這山裡山外啊沒多少區別,下去也是做買賣過日子。 人這一輩子,就像這山頭上起了霧天。沒過去的人,覺得這頭苦,那頭好;沒過來的人,又覺得那頭苦,這頭好。 揭穿了,哪頭都一樣。」

周正一邊說著,一邊從櫃屜里取出一封信:「你甭記掛。葉姑娘還沒嫁人,只是跟著嫂嫂搬到別處去了。她嫂嫂氣不過你,又拿不住她,就逼她上山跟你做個了斷。兩天前她上山來尋你,你進城了,她臨走的時候交代給我這封信,按理說我不該管,也不該收,可我還是原物奉上。你的事畢竟是你的事。我看得出來,你心思重,當初,上這廟裡,是衝動了。我也衝動了,留你,是有點私心的,現在看是條罪過。」

「好了,話就說這麼多。只要今夜你還是我廟裡的一顆光頭,犯了戒律,我這個當家的就不能坐視不管,照本寺規矩,丈責二十。丈畢,我不留你,還俗不還俗,你自己定奪。」

翁和尚含著眼淚點點頭。

周正喚來武林和尚,叫他把廟堂的門閂取來。其實,那原本就是一根刑杖,只是多年派不上正用,一直靠副業為生。

武林和尚閉著眼睛打了翁和尚二十丈,每一下都不敢重也不敢輕。翁和尚疼在身上,心裡卻像解脫了一般。

十一

農諺里常講,夜有煙雲晨有霧,想必這是一條鐵律。

轉過天來一大早,周正推開窗戶,發現滿山遍野的起霧了。這霧可是爐峰禪寺唯一的勝景,別的寺廟怕起霧趕跑了香客,可是爐峰禪寺卻等著盼著起霧,站在山頭上看霧,頂得上三分雲海奇觀。

周正身為當家大和尚,必須以身作則,時辰一向精準,幾年都不見會遲到。偏偏今天卻起晚了,他捧著經書跨進廟堂,發現空無一人,幾個光頭的經書念珠都整整齊齊碼在岸上,早課已經結束。他一腳跨出廟堂,伸了個懶腰,苦笑一聲。

武林和尚扛著香正好從廟堂經過,看見周正便停下來,湊到他耳邊,悄悄說:「當家的,我這一大早,可沒看見翁和尚半個影子。會不會是昨天的板子重了,把他給打跑了。我真沒往上使勁啊。」

周正打望著山門外的一片蒼茫。

「你說呢?」

話音剛落,只見山門外上來一個人,慢慢從霧裡顯出來,身材魁梧,頭上帶著一頂斗笠,來的正是翁和尚。

「當家的,我剛上地里跑了一趟,怕野豬趁起霧把壟外頭的菜地給拱了。還好,大的不礙,就拱爛了個角。」

「行。不打緊的,哪裡拱出來的,掖回去就是。上半晌霧濕,你就在廟裡歇了吧,等日頭抽拔全了你再下地。」

三個人又閑扯了幾句,便各干各的去了。

還沒到年底的時候,廟裡又添了一顆新光頭。

一個白白凈凈的後生,鬍鬚都還沒出幾根呢,寫得一手好字,抄得一手好經,分外虔誠,也是剃了頭上山來的。

周正換上袈裟,往廟堂里坐定。

那後生見到周正大和尚,正欲磕頭。周正像被馬蜂蟄了一樣趕緊下來扶住他,笑著說:「我們廟裡不興這一套的,你過來就是自家弟兄了。」那後生卻堅持要叩三個響頭當入廟禮,弄得周正在菩薩面前好不尷尬。

門外頭,三個光頭把手裡的活停下來,扒在門上看。

老牛嘆口氣:「進了這山門,再出去可就難咯。」

武林和尚笑道:「這景象可不是年年有。」

武清和尚搖搖頭:「年…年紀輕輕的,又有,又有學問,幹什麼不好,非…非搶這碗,這碗飯吃。」

只有翁和尚頭也不回,一身短打扮,帶上斗笠,扛上傢伙,哼著小調,下地幹活去了。

二零一二年一月作於紹興香爐峰頂


地球上的王家莊,非常有意思。

地球上的王家莊和十八歲出門遠行,一直是我非常喜歡的兩個小短篇,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是妙趣橫生,妙不可言。

我之所以把這兩篇放在一起,因為他們是我整個高中時代在蘇教版語文教材和課後讀物中發現的最有意思的兩篇,到現在我還能記得他們的名字,以及其中的一些細節。

地球上的王家莊,「我」才八歲,還不能上學。而我的周圍整個王家莊的人都以為地球是方的,並且只有王家莊這一塊地方。「我」的爸爸,是一個神經病,有一個手電筒。每晚穿著褲衩打著手電筒遙望天空,美其名曰「探測星空,探索宇宙」。後來我也成為一個神經病。很高興,八歲那年,我就能和爸爸平起平坐了。


提到汪曾祺那就不得不提及一個對他文學創作中有重大意義的人——沈從文。在汪曾祺晚年時期寫了很多追錄性散文,其中大部分是回憶西南聯大的生活以及其恩師沈從文。

沈從文是京派作家代表人物,他和汪曾祺的散文都具有鮮明的「水性」、「漫性」、和「野性」,抒情寫感天然隨機。

若要從語言文字的清新論的話,沈從文的《邊城》可以與汪曾祺的《受戒》媲美。他們的詩性散文有共通之處,卻又不盡相同。沈從文的落筆對現實採用「避世」的態度,從而轉向農業鄉土文化。終極目的是追求希望探尋出路。

汪曾祺的散文源於「水」卻歸於「衚衕」,對現實採用「融入」的態度,以靜為本,崇尚隨遇而安。


不知道《一個人的村莊》算不算,我倒是比較喜歡


李娟的《冬牧場》


必須《詩經》和《城南舊事》啊,最喜歡的文學作品《受戒》《城南舊事》《邊城》一遍一遍的讀一遍一遍的讀,愛的最高最真最美最純潔形式,美到不行,美到要哭。


異秉很不錯。看到最後會有宛然一笑的感覺


王小波的《綠毛水怪》


高軍 《世間的鹽》


呼蘭河傳,同受戒一樣,以孩子的眼光看待世界。一樣的清新,一樣的暖心,不同的是呼蘭河傳還多了一分悲涼。


李娟的《羊道》


你可以買幾本汪老的集子 你會發現 他的筆觸都是這樣清新

讀書嘛 有時候深入研讀幾位作家的文 比各種撒網泛讀 更有感覺

個人建議而已


廢名,沈從文,汪曾祺。

一脈相承


沈從文的《邊城》啊


個人比較喜歡沈從文,蕭紅,豐子愷。。現代的話曹文軒的純美小說系列也不錯


梁實秋 周作人的都不錯 還有林清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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