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台灣作家張大春?
上周我休了個年假,在台灣。
準確地說,是在台北,整整七天,花蓮、墾丁、高雄……這些哪兒都沒去,就在台北,然而每天都極其充實,相當開心。
因為這不是個普通的年假,而是經由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的讀書平台和輕博客平台的夥伴精心安排,最終完美呈現的一場「藝文之旅」。整個行程中,除了參觀劇場、書店、博物館、文創園區,更重頭的行程是近距離聆聽多位大師的深度分享,像私塾弟子般地當面向他們請教和對話。
於是在這裡,我遇見了小說家兼書法家張大春老師。
張大春老師最打動我的是他渾身上下洵洵儒雅的君子之風。他身量很高,姿態挺拔,聲音渾厚,一筆好字,是學生們最仰慕的那種老師形象。多年前我就是他的書迷,從《聆聽父親》開始,到《認得幾個字》,再到後來的《四喜憂國》,還有我們一面追他一面寫的小說巨作《大唐李白》……
還有今天常說的「抬舉」這兩個字是唐代經由印度傳進來的,當時其實是「利息」的意思。為什麼要叫抬舉?為什麼是從印度找一個字來?因為那時佛寺放債的情況是最普遍的,而且利息比官方要低,所以寺廟是一個起碼對老百姓來講比較友善的放債對象。於是大宗的借貸買賣和借貸生意都是出現在寺廟裡。如果從這一點看,抬舉這兩個字之所以是從佛經而來,並且普遍適用於民間的,這個事情就有了解釋。
大春老師很親切,親切到講至一半會突然點我的名:「今天我們來的朋友中有一位叫麻寧,你這個姓是不是總有一些比較負面的聯想,看起來組不成什麼好詞?」我立刻深感「理解萬歲」,頭點得如同雞啄米:「是的是的!從小就被起一些戲謔的外號!」大春老師笑笑:「《荀子勸學篇》里有一句話:蓬生麻中,不扶而直。意思是蓬草長在大麻田裡,不用扶持,自然挺直。比喻生活在好的環境里,得到健康成長。你看荀子那麼苛刻的人,對於『麻』都賦予了極為重要的意義。所以一會兒我要送你一副字,就寫『蓬生麻中』!」說完,他真的取出筆墨,為我寫下了這麼一幅字……
這場藝文之旅帶著驚喜和感動,翻開的是台北最溫情、最美好、最芬芳的一頁,讓我的內心,始終柔軟而溫暖。
台灣作家張大春的《小說稗論》
進入黑藍網站有個西紅柿般又大又紅的標語,不是熱烈歡迎新同學什麼的,而是黑藍倡導的一個寫作理念:小說不再是敘述一場冒險,而是一場敘述的冒險。這也可以看作是黑藍對小說下的一個定義,再簡單點說就是,小說不是寫什麼,而是怎麼寫。這個不是什麼而是什麼的句子結構,總能讓我想到周星馳主演的《食神》,劇中唇翻牙爆的莫文尉堅持要做撒尿蝦,而對手羅家英堅持要開混蛋牛丸的店子,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群毆。最近看了一本書,台灣作家張大春的《小說稗論》。張大春多重人格似地作家學者繫於一身。作為作家的張大春,曾經拿過台灣的聯合報小說獎,就是王小波憑《黃金時代》摘過的那個獎項。同時他還是台灣輔大的中文系教授,《小說稗論》就是一本小說理論的專著。隨著知識的拓展和深入,分工和專業化在學界已經相當地充分了,絕對不亞於亞當斯密所描述的造一個大頭針分十幾道工序或者是福特流水線式的各司其職,於是既能寫好小說也能說好小說的人還真是不多見,不信你多讀幾篇創作談,包括馬原的《虛構之刀》,他自稱那是中國大學裡最接近於怎麼創作小說的講稿了,但是其中也不乏自我重複,這是教師的職業病,還有不少的大媽觀點,請原諒我這不得不這麼說,以及與過時的事物的無謂論戰,記住,是過時的,而不是假想的龐大的風車。不過張大春的這本書絕對是個為數不多的例外。
張大春從頭到尾沒有給出小說的定義,但卻自始至終在豐富小說的定義,他在對小說的體系本體起源修辭指涉主體政治動作速度腔調材料方言修正等二十八個方面的詮釋中,像頭米諾牛那樣力大無窮的困獸一樣,一再試圖衝決陳舊的理論體系和大眾的庸知俗見,鑄起來的密不透風的觀念的鐵皮大鼓。他的左衝右突是相當成功的,你可以看得見鼓面和鼓身上的牛角狀突起,可以送給原始部落當作生殖崇拜的圖騰。
現在我將試圖綜述一下這些牛角突起構成的小說新版圖,至於鐵皮大鼓內在的激情、聲響、動作我暫且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在序言中,張大春小說的別名稗說說起,認為小說具有稗子的特徵,野性自由生命力強。在《有序而不亂乎――一則小說的體系解》中,他提出「小說體系的第一塊可以確定下來的拼圖是另類知識」,即非正統的不一定政治正確的儒以文亂法的、非主流的邊緣化的藏之名山的、未必真實可信的有出入的稗官野史的、非順延傳統的人猿相揖別的知識。以這塊拼圖為參照物、中軸線或者說是原點,張大春指出小說「在冒犯了正確知識、主流知識、真實知識的同時及以後,小說還可能冒犯道德、人倫、風俗、禮教、正義、政治、法律……(我再加兩個詞,閱讀習慣、學科體系)小說在人類文明史上註定產生這一股冒犯的力量;它不時會找到一個新的對象,一個尚未被人類意識到的人類自己的界限。」該書的其他篇目大方地具體標明了一些新界限,也順手拆除了一些舊界碑。
在與《預知毀滅紀事――一則小說的啟示錄》中,張大春從書寫權力的所有權流轉的歷程為小說劃界。書寫權原來是由上帝及其所委任的先知所壟斷的,即所謂的預知毀滅紀事,因為連未來都瞭然於胸,書寫毫無必要。所以蘇格拉底和孔子等述而不作,動口不動手,包括搞語言學的索緒爾,都不肯輕易地啟動書寫能力;歐洲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才開發印刷術。但是這個權力並非鐵板一塊萬世不易的,在中國的傳奇裡面,倉頡造字,天上下小米,厲鬼夜哭,這是權力轉移時的陣痛的形象描述。但丁通過對聖經的災難的微觀書寫,直面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侵犯到了神和先知的領域。但是到了笛卡兒那裡,書寫變成了儘可能捍衛第二因主導的物質世界,以便再現或者重塑這個世界。然後就有了寫實主義的認識論。笛卡兒把拉伯雷的幽默感移入了回收站,人們又把同是寫實這個產業的不同行業的倫勃朗的冷幽默又設置成了隱藏文件夾,接著左拉就應運而生了,一生都是命安排。作者說他選擇回到拉拍雷,作者說,我們還有機會,我們還有機會回到一個幽默的喜劇的荒誕的自由的世界。
在《衝決知識的疆界――一則小說的記憶術與認識論》中,張大春引用了伊拉斯摩斯的格言――建立全世界為畛域的圖書館――說,「這話並非狂言,且極可以立刻成為小說之認識論的尺幅。」所謂畛域,指的是界限和範圍,《莊子*秋水》中說,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作者視莊子是第一個小說家,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衝決知識疆界的人,他竄進了孔子不語的怪力亂神的範圍內,手舞足蹈,扶搖直上,勢力範圍大增。同時他還指明並打擊了小說認識論上的一個三合一的敵人:人們為小說冠以不符合邏輯(非科學),不道德(非倫理)以及與現實無關(非實用)諸如此類的形容詞。小說站在了真理的對立面。張大春打擊這個敵人用的是詞源學的方法,他說科學的拉丁語原義和認識論的詞根的那個拉丁詞的意義是:我站在高處。想像一下,你站在高處,比如巨人的肩膀上,不,是頭頂上;比如登泰山而小天下。此時「……你見到人所未見之時……也就可能站到所謂的真理的對立面了。」對付來自批評家和讀者的敵對認識:小說分嚴肅的流行的兩種;我們期待又叫好又叫座的小說。張大春用的是嘲笑和謾罵的方法,說他們是加努斯勢利鬼,是兩面神,是權力和金錢的雙重奴隸,鄙俗之極。
在《不登岸便不登岸――一則小說的洪荒界》中,通過對艾柯的《玫瑰之名》和《傅科擺》的簡單複述,指出小說應當探索被禁止的知識,並且說他的《昨日之島》迎向了一個古老而自由的書寫系統,「知識的可能性在哪裡,小說的領域就開展到哪裡……集雄辯、低吟、譫語、謊言於一爐而治之,使所謂的故事如迷宮,如叢林,如萬花筒,如一部開放式的百科全書。自由開放式的百科全書式書寫是一個好的前景,但是我感覺他的話是小說要通過回到小說以前,那個不分文理、不分專業的社會,來到達小說以後,我一直對這樣那樣的復古想法懷有警惕,因為很多路徑,就像是時間一樣,都是不可逆的,我們回得去嗎?其二,百科全書是對現有知識的整合,還是對現有知識的拋棄?艾柯的做法可以說是復古和棄置現有知識。
《看見了太陽――一則小說的主體說》中,張大春借用了昆德拉的話批評奧威爾,說他在主人公做愛之時,還不忘評價說他們是用陽具搗碎黨,其實黨太渺小了,都不值得以陽具搗之。奧威爾關閉了小說通向生活通向詩意的窗口。正面例子之一是扎米亞京的《我們》,在類似的時刻,他看到的老太婆膝蓋上的陽光,自然溫暖不馴服的。例二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赴刑場之時想的不是死之悲和生之幸,他想的是那螻蟻看熱鬧的人,會把他被槍決的消息通知他哥哥,而他哥哥會為此痛哭失聲。張大春說,「此時死亡讓步了,退到一小扇篷車窗口之外的任何一個可以被當權者驚嚇、折磨、屈辱並嘲蔑的角落裡去。」我上中學的時候,學校蓋一倒置的梯形宣傳欄,中途倒塌,把一個老民工砸至重傷,在把他拖上去醫院的吉普車時,他不停地提示試圖搶救他生命的那些人,我的鞋丟掉了一隻。死亡此時也退到了一隻快穿幫的、底快磨破的老式解放鞋那裡去了。張大春的結論是:如果小說可以被視為一種生活,它就不得不擁有超越一切宰制(道德、風俗、意識形態乃至凌駕於其上的指導權力)的主體性。
最後說一下這部小說理論的兩個突出的文風,一是觀點和材料的全球化,這個全球化包括了共時性和歷時性,這點做學問的老實態度和百科全書式的深厚功底,是很多大陸的教授、學者不具備的,後者能把卡爾維諾的命運交叉的城堡中所寫的先擺牌然後按牌面講故事,先是把塔羅牌當成撲克牌,再以訛傳訛成把小說寫成了一幅牌,還做成了活頁,可以抽取來讀,然後說他的現代主義做的太過火了。二是個人生活經驗有效地滲透到論述之中,來得最精彩的在《將信獎疑以創世――一則小說的索隱圖》那一篇中,他說有讀者置疑艾柯的在小說《傅科擺》中,既然巨細無遺地描寫卡素朋的行游圖,又為何忽略彼年彼月彼日彼時他經過的街區的一場大火災,都見報了。張大春說,小說中描述的1983年6月23日夜晚,他就在巴黎,而且進了卡素朋闖入的那間大使坊酒吧,但是比卡素朋晚了好一陣兒,因為他在屋外觀火耽誤了,這場火災發生在與卡素朋擦肩而過的雌雄同體人轉入的路上。也就是說,時間差和行走方向的不一致讓卡素朋沒有見到那場火災,但是艾柯本人回答卻是一招低劣的太極拳:也許基於某種神秘到連作者本人都不知道的原因,卡素朋沒有敘述那場火災。不過,身為作家的張大春幾乎沒有拿自己的文本來做材料或者用自己的寫作經驗來做觀念的佐證,在這個人人不裝逼就會死的社會裡,這份克制和自尊值得一提。
補充說一句,周星馳針對混蛋牛丸和撒尿蝦的爭論說,不如做撒尿牛丸。吳學俊。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