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和評價許慎提出的漢字六書說?

東漢許慎《說文》提出的六書說對於漢字構造解說的歷史影響極大,但讀了裘錫圭《文字學概要》一書後知道六書說存在不少紕漏,但不甚明白求解析。


把最後的說明部分先提上來……

這個問題實際很難回答,前賢們在這個問題上有過無數討論,有的很快對「六書」陷入迷信,也有的很快向「六書」宣判死刑,但更多的是窮盡一生經歷為「六書」的各方面研究添磚加瓦,從而從一個角度為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開闢新的道路。在這個回答里主要引用了陸宗達、王鳳陽兩位先生的評價(加上題主看過的裘錫圭先生的評價,算是三家互見),希望能起到參考的作用。

題外話:王寧先生在《漢字構形學導論》(更早的還有《漢字學概要》和《漢字構形學講座》)中基於傳統「六書」說提出了漢字的十一種構形模式,應該說是發展了「六書」說,使之更精細,更可用了。其他諸家「三書」說、王鳳陽「四書」說也都值得學習,可以說這樣檢討、發展才是與語言文字學的未來所在,抱殘守缺只會走向死亡。

再貼一個相關的評價類問題的回答,其中有很多關於「六書」說的評價:

怎麼評價許慎對中國文字發生和發展過程的認識? - 趙瑾昀的回答

以下正文:

以下引用部分不加說明即節錄自陸宗達《說文解字通論》北京出版社1981版52~70頁(手邊沒有新書,貌似網路pdf版本就沒有更新過?)。引文按書中順序列出,下加一定說明,補足對問題的回答。

「六書」這個名稱,始見於《周禮·保氏》,而「六書」的細目,則始見於劉歆《七略》。由此可知,用「六書」分析漢字,是從漢代古文家開端的。

劉歆所說的「六書」是「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他認為此六者為造字之本。許慎所定「六書」細目此地與劉歆稍有不同: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聲,四曰會意,五曰轉注,六曰假借。後世所謂「六書」都採用許慎命名的細目,而次第則依據劉歆之說。

這一段,我們回答兩個問題:

1.「六書」說是不是許叔重提出的?

說文敘提到自身依據中有「禮周官」一條,段若膺注和桂雩門義證都根據說文引禮條認為其包括《儀禮》和《周禮》(馬承堃認為只有《周禮》)。《儀禮》是經說未有斷絕的今文經,暫且不論;《周禮》漢稱「周官」,它的傳承脈絡是:劉子駿→杜子春、賈徽→賈景伯→許叔重→班固(?)→……可以看到,《周禮》經本出現較晚,最早提出「六書」細目的劉子駿同時也是最早出現「六書」名目的《周禮》(「保氏教國子以六書」)一書的祖師,所以謹慎一點地,還是不要把「六書」的提出推到漢以前。如此則「六書」的提出者應該是漢代古文家,同時我們看到如今言「六書」採用的基本是許叔重提出的細目,而這個細目和劉歆、先鄭的細目區別很大,許叔重對「六書」最早進行了可以運用的界定和說解,「六書」說在許叔重處達到了完全有別於前人的新層次——「說」不是名目,而是一個可以操作,可以理解的體系。故當我們談論「六書」的時候,它的提出者蓋是叔重無虞(當然最嚴謹的說法是成於漢代眾古文經師之手)。

2、我們應當從何著手評價「六書」說?

「六書」根本是為分析漢字,那麼對它進行評價可以說有「六書」名義和「六書」分析漢字的效用兩個大方向。「六書」名義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後兩書,所以前四書便略過不提,專論後二書。

《說文解字》是我國第一部運用六書分析漢字的專著。許身認為漢字的字形結構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形體可以拆開的,一類是形體拆不開,或者拆開後不能獨立成形的

……

許慎對於能拆開的形體就用「會意」或「形聲」來解說。對於不能拆開的形體則指明「象形」或「指事」。

在《說文解字》中,凡用「六書」對字形所作的分析,之處其為「象形」、「指事」、「會意」或「形聲」者,都有所依據,並不是憑一己之見以立說……如「折」下說:「從斤斷艸,譚長說。」「尟」下說:「從是、少,賈侍中說。」……此外,引用《春秋傳》、《韓非子》、《淮南子》、《秘書》的明文說解字形之處也很不少。雖然所引解說不一定正確,但許慎必有所本,非出杜撰。這說明許慎之前,已經有很多人在用「六書」分析字形了。許慎作《說文解字》,是把前人的這些說法彙集起來,而用「六書」條例貫通其意,因而成為一部集大成的著作。

……

許慎對「六書」細目有概括的解釋:

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

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事,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從這些解釋看,許慎把前四者作為字形結構的法則,這是正確的,也為後世所公認,無需多說。至於「轉注」、「假借」則並不如此簡單。

陸先生用「無需多說」略過了前四書的名義,這對以《說文》起家的學者來說是自然之理,但對前四書的正確,全不是後世公認。題主是看過裘先生的書才提這個問題的,那麼裘先生的觀點這裡就概括一下:1.象形、指事、會意三書混淆不清,難以界定;2.轉注、假借意義不明,聚訟紛然,實際上沒有必要糾纏;3.總地說,《說文》為「六書」舉的例字本身就沒有搞清楚,名實不副。從此出發,裘先生批評了「六書」名義對於當今文字學研究的掣肘,立「三書」之名,這當然是正確的,但裘書對「六書」的檢討可能還有點問題。

(此段與後一段均節錄自王鳳陽《漢字學》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年版346~355頁、412~413頁)

許慎的「六書」中有兩大矛盾。其一,許慎在《說文敘》里歸納的造字條例和他的《說文》中的字形分析矛盾。理論上許慎把造字的條例分為六種,實踐里,在對《說文》全書所收的9353字的分析里,只見象形、指事、形聲、會意「四書」,不見轉注、假借「二書」。其二,《說文敘》中所舉的轉注和假借的例字——考老、令長——在《說文》里分別歸屬於會意和形聲名下。「考,老也,從老省,了聲」,於例屬形聲;「老,考也,七十曰老,從人、毛、七(hua4「化」),言鬚髮變白也」,於例屬會意;「令,發號也,從亼卩」,於例屬會意;「長,久遠也,從兀、從匕,亡聲」,於例屬形聲。為轉注、假借舉的例字,在字形分析時卻都歸屬於會意和形聲,表面看來這好像是自亂體例。

我們先來分析第一個矛盾。

許慎的理論和實踐之間的明顯矛盾成為傳統文字學上的一個千古之謎……各種解說歸納起來不外兩種:一種是死守六書為「造字之法」的傳統,千方百計為這種矛盾彌縫;另一種是另闢蹊徑,從語音、詞義上尋找出路。

……

一個定義把千百年來的研究者都弄糊塗了,這恐怕怪不得後代的研究者,只怪許慎本人沒有把定義說明白……在許慎劃定的圈子裡解索,所以解來解去,越解越紛亂。戴東原是卓越的,因為他敢于越出「六書」是造字之法,大膽地提出「四體二用」之說,把假借、形聲歸於文字之用,開闢了解決問題的途徑;朱駿聲是卓越的,因為他大膽地拋開「轉注」是某種字的構形法或特定用途的用字法的想法,而把它看成是所有詞共同具有的特點。

王鳳陽先生在書中明確指出許慎的定義沒有下好,這是正確的,而王書較裘書高明的一點是王書發現許慎定義不明的同時又以不同階段的歷史眼光看待後代學者的研究。裘書在評價後世研究時沒有脫離漢人「六書」為「造字之本」的定義,同時裘書批評的「造字之本」說來自漢志,是班固的觀點,縱觀許書,從未說過「六書」都是「造字之本」,這兩點合起來,是裘書對「六書」進行檢討的過程中出的一個大問題(當然兩書立足的領域寬窄有參差,不論)。王書接下來延續了戴東原(章太炎)、朱允倩(江慎修)思路,跳出許慎「模糊不清」的定義,對轉注、假借的名義進行檢討。

我們認為,這種矛盾是時代所造成的。

字和詞是兩回事,前者是詞的記錄符號,後者是語言的基本單位,它們是相關的,不是相等的。字形結構的研究屬於造字法的範疇,記錄語言的方法屬於寫詞法的範疇,二者也是相關的,不是等同的。許慎「六書」矛盾的要害之處,恰恰是把這混同不得的兩者混同了起來。

這種混同,在當時有它的必然性。我們今天認為矛盾的東西,許慎是在學以致用、學用結合的觀念下統一了起來。

許慎生活的是一個單音節詞仍佔優勢,字與詞在單位上多數一致的時代,當時沒有提出分清語言學和文字學的要求。其次,許慎是個文獻學家,他是通過字的研究去解讀傳統的經典的,語言或者口語不是他視野之內的研究對象。作為文字學家,許慎也不是為文字而文字的,他首先是一個經師,其次才是個文字學家,他研究文字是為解經服務的……他本人也說他的文字研究是以解經為指歸的,他只是因為文字是「經藝之本」才去研究、說解文字的。

……

許慎歸納了由靜態分析的文字學(窩案:前四書)進入應用中的文字所遇到的問題,這問題不外兩個:一個是同音詞間的問題,一個是詞義的引申變化問題。不解決這兩個問題,單純從字形反映的本義出發解經,只能是膠柱鼓瑟,沒有多大用處。

假借、轉注二書正是這種應用的產物,是文字學與辭彙學、語義學、語言學結合的產物。……許慎分不清文字學和語言學、語義學是時代的局限,把「四書」和「六書」分開是科學態度的體現,是文字學與語言學、語義學之間有分別的朦朧的反映。

轉注是詞義引申,假借是同音詞間的字形借用,這兩者只涉及字形的應用和字所記的詞的自身演變,和字形結構是無關的,它們是任何單獨的字形所無法顯示的……後人把許慎偶出對釋的例字拆成單擺浮擱的字去分析,這就難怪定義與例字矛盾了。

……

(窩案:後又專對假借作檢討,於轉注是一個道理)假借不是什麼文字體系,更不是文字階段。假借現象總是依附於一種文字體系,它是一種文字體系在表達語言陷於困境時出現的,是補救各文字體系中的主導的寫詞法的。假借現象的發生是一種文字體系和全面記錄語言不相適應的信號。假借是以音為媒介的(窩案:相對應地,轉注以累形為媒介),在表意文字系統里,作為寫詞的一種方法,它既是既有文字體系的補充物,又是對立物。假借現象既保證與語言的密合,又促進表意系統的瓦解,假借是文字體系演變的重要動力之一。

王鳳陽先生的觀點是對轉注、假借名義既歷史又客觀的評價,他的立足點主要是廣泛的漢字學領域,所以比較下來更為公允,但在此也需要介紹陸先生在章太炎先生(即《文字學概要》檢討轉注時引述的第九種觀點)的基礎上對轉注、假借名義的解析。

轉注和假借,是對立又統一的兩個方面,漢字按照這個規律發展變化著,以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二者不可缺一。只有假借而無轉注,則一字多義、字同詞異的現象就會大量存在,影響文字的使用、思想的交流;只有轉注而無假借,則字數繁衍,毫無節制,又增加辨識、書寫的困難。只有二者並行,此消彼長,才能使漢字字數長久保持相對的平衡。從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說,懂得了轉注和假借的道理,也就掌握了漢子發展史中的辯證法。

那麼,綜合前賢,從名義上評價「六書」說:

1.「六書」說第一次用具體地細目和解說總結了漢代對文字的研究中發現的規律性知識,並且在後續研究中表現出了對文字學和語言學差別逐步明晰的認識,是中國近現代以前兩千多年文字學、語言學研究成果的集中表現

2.「六書」說脫胎於兩漢發達的經學研究,尤其受到古文經學長期與今文經學抗爭的現實需要的影響,故在經學迅速衰落的後代仍以特殊歷史背景下的產生「六書」說指導文字學研究是不明智的,對傳統語言文字學的發展有阻礙作用;

3.「六書」說本身是對漢字形音義綜合考量的產物,涉及文字學、語言學、辭彙學、語義學等不同層次、不同性質的學科。當然我們不能以經師以外的任何身份去看待和要求許叔重,也不能以現代學科劃分的結果去打倒「六書」說,採取客觀歷史的態度,將「六書」說去神聖化的同時為其找到恰當的學史位置是較好的選擇;

從「六書」分析漢字的效用上評價「六書」說,我們可能分兩個前提來比較可行:

1.當我們面對的是全體漢字:

答案非常簡單:傳統「六書」說根本不行。全體漢字是一個很難界定的但容易確定其存在的開放系統,首先,不說甲骨文、金文和部分簡帛文字很難用傳統「六書」分別,後世還存在大量專為注音而造的合音字,它們根本就跳出了六書的範圍,是無法分析的。更重要的一點是漢字發展到現在,形聲字佔據了絕對優勢,不論是從人的認識需要還是社會通行能力的判別來看,傳統「六書」分析方法的效能已經大大降低,是難以走入應用的。

2.當我們面對的是篆字及以後字體形成的斷代的封閉字形系統:

答案也非常簡單:傳統「六書」說是一種可行的分析手段。「六書」說的本質並不是對字形進行拆分分析,而是在對一封閉系統中的所有漢字構形進行拆分分析後確定各個構件在漢字構形中的作用與地位之後總結形成的漢字字形分析理論——即「六書」說的目的在於揭示某一漢字集合是否存在構形系統,該系統有何構形規律,這些構形規律的嚴密程度達到了什麼水平——這是我們今天運用「六書」說能達到和應該達到的效果。從這一意義上說,「六書」說在漢字構形分析中的效用仍是可觀的。

這個問題實際很難回答,前賢們在這個問題上有過無數討論,有的很快對「六書」陷入迷信,也有的很快向「六書」宣判死刑,但更多的是窮盡一生經歷為「六書」的各方面研究添磚加瓦,從而從一個角度為中國傳統語言文字學開闢新的道路。在這個回答里主要引用了陸宗達、王鳳陽兩位先生的評價(加上題主看過的裘錫圭先生的評價,算是三家互見),希望能起到參考的作用。

題外話:王寧先生在《漢字構形學導論》(更早的還有《漢字學概要》和《漢字構形學講座》)中基於傳統「六書」說提出了漢字的十一種構形模式,應該說是發展了「六書」說,使之更精細,更可用了。其他諸家「三書」說、王鳳陽「四書」說也都值得學習,可以說這樣檢討、發展才是與語言文字學的未來所在,抱殘守缺只會走向死亡。


謝邀。

1、六書的說法周禮已有,許慎完善並解讀,不是許慎提出的

2、它對漢字的造字法或曰字形結構分析的理論是開創性的,且在框架上沒什麼大問題。開創性的東西總會有紕漏,慢慢補就是了。

3、它最大的問題是「轉注」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個暫時各有各的補法,沒有統一認知。


六書竝非許祭酒提出,周禮裏已有提到六書,可見戰國時代已有了六書的概念。六書竝非造字時的準則,而是後人對一個字的音形義三方面進行剖析重新分析的一個粗略的理論框架。這個框架畢竟太過粗略,祭酒闡發出一些諸如亦聲、省形、省聲之類的概念,對於六書多所發明補益。


首先,六書說並不是許慎提出的。《周禮》中就有六書的記載,但《周禮》並未對六書進行具體的闡釋說明。直到漢代才有人對六書進行解釋,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提到:「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注、假借,造字之本也。」我們現在大多數人所用六書的順序也是依照班固的順序。

其次,關於對許慎六書說的評價,我們先來看一看許慎的闡釋

《說文解字?敘》雲「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實際上許慎在舉例的時候就已經有一些地方沒有講明白,比如爭議最大的轉注,他說考老,然而考老二字形音義皆相近,那到底判定為轉注的標準是什麼呢?而且許慎本身以結構字體為基礎說文中極少有被認定為轉注的字,這就讓人十分的懵逼了。

凡此種種,相信題主在學習的過程中已經發現很多了。

我覺得許慎的說文給了我們一種解析漢字的架構,一種示範,甚至可以說它搭建起了古代文字學的框架,你並不能想像出拋開四體二用的古文字學,但開拓性的東西往往也是弊病最多的。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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