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陳道明在《手機》中的表演?
如何評價陳道明在《手機》中的表演?
載浮載沉泛中流——電視劇《手機》中費墨
文/蕎麥花開
在我看來,電視劇《手機》(2010)劇本紮實精良,演員表演個個到位,主題內蘊深刻耐嚼,三觀絕不庸俗媚俗,頗具現實人文深度,可以說是近十年來都市時裝題材劇之最佳。尤為難得的是,國內不少劇集虎頭蛇尾,還別說那些公認的爛劇,即以公認好口碑的歷史劇《走向共和》而言,也是尾程乏力,慈禧死後全劇水準大幅度往下掉;但《手機》卻是難得的「如倒吃甘蔗,漸入佳境」,全劇如小火慢燉,上好的食材在中後段滋味兒慢慢滲出湧出,醇香濃厚勁道十足耐人品嚼回味無窮啊。
在我看過的影視劇中,《手機》劇集版是極少數的勝過先拍的電影版甚至是原著的。電影版的諷刺幽默其實嫌表面化,一眾人物的設定頗有漫畫化之嫌;但電視劇版的人物塑造,真的是人各其面而深度不凡,兩大主角里,王志文的嚴守一與葛優版相比,少了面上的貧嘴,有的是骨子裡的戲謔,特別是把嚴守一那點成天靠說話逗樂別人卻其實特別需要有人逗樂自己的疲憊感、以及那點「不給人添堵」故而又要掩飾這點疲憊感的感覺拿捏得火候剛剛、味道恰好;陳道明的費墨也不是原著和電影版里設定的簡單的道貌岸然的斯文敗類,這是一個多棱深刻的人物:一個「老要癲狂」的萌寶,一個看透世事的智者,一個老派傳統的文士,一個懼內不舉的男人,一個堅守中有妥協、妥協中有堅守的商業轉型時代的知識分子,具有一定典型性。
好演員常有,好劇本不常有;好演員好劇本難得都撞上了,未見得有好的配合好的發揮。《手機》是難得的「三好」劇集:好劇本,好演員,好發揮。電視劇《雍正王朝》康熙命皇子百官推舉新太子一集,百官皆保「八賢王」,唯有四阿哥十三阿哥仍舊保舉廢太子胤礽,焦晃飾演的康熙老皇帝對胤禛胤祥道:「朕對你們,有三個評價——」,說著伸出大拇指,「好!好!好!」那麼我對《手機》全劇及王陳等演員劇中表演,也「僭妄」地伸一伸大拇指:「好!好!好!」
另外還有一點值得「立此存照」,《手機》電視劇拍攝於2009年,播出於2010年——我們須記得,智能手機如蘋果、三星等的流行大致是從2011年開始,嗣後微博興起,微信再興起,手機的使用方式,人與人之間的社交形態,乃至整個社會人群的社交心理,都悄然發生深刻而持久的變化,傳統意義上主要功能為發簡訊、打電話的「老式」手機,不聲不響間已被時代淘汰,灰溜溜退縮於世界一隅。電視劇《手機》里講的故事,與電影版一樣,仍然是手持主要功能為接打電話、收發簡訊的舊式手機的都市和鄉村人們的故事。自那以後,手機上的微博江湖、微信世界開始興起,微信陌陌等各種「社交神器」慢慢泛濫鋪天蓋地,編劇們要面對的、觀眾們要接受的,已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從這個意義上說,2010年的電視劇《手機》,可以說是在傳統手機行將式微的最後一年,為傳統的手機時代、傳統的人際關係,認真用心地拍下的一幀幀精良珍貴的「留此存照」。成功三才要素「天時、地利、人和」,首要是天時,《手機》劇集在天時行將逝去的當口兒,抓住了天時,不由人慨嘆冥冥之中定數終有,世間欲成一精品機緣何其難哉——「天不喪斯文」,幸甚!
《手機》劇第一主角無疑是王志文所演嚴守一,全劇的主線是從農村裡走到大都市(北京)的嚴守一「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步步迷失在婚姻和工作(社會)中,全憑「一靈不滅」,最後在艱難的掙扎和抉擇中「豁然」明白,找回了迷失的自己,找到了安放心靈的精神家園。這是《手機》劇的核心主題。直面真實的自己,就是劇里多次出於各角色之口的「有一說一」。所以我覺著對於這部劇集來說,更合適的劇名其實應該是《有一說一》,備選呢,可以是探討人與人之間溝通特別是夫妻愛人之間溝通交流的《說話》(沒錯兒,也是劇里費墨教授出的那本書的書名~)。《手機》原著和電影著重揭露和抨擊的是人和這個社會一起墮落,奶奶過世後,世界再無凈土;《手機》劇著重要表達的卻是一種不乏溫暖的情懷——這個社會對人的異化,讓原本純善的人墮身其中,不得不被裹卷迷失,但最終,創作者讓觀眾相信,人內心的精神力量是足夠強大的,人選擇了勇敢面對自己,「主持自己」,就能找到內心的平靜安寧,找回我們回望里的精神故鄉。陳凱歌電影《道士下山》(2015)情懷與此頗有共通處:一個不諳世事的小道士,因為鬧糧荒離開道觀下了山,一腳踏入了光怪陸離的萬丈紅塵之中,他以一顆赤子之心面對一切,才發現這個世界與他的想像有多麼不同,他終於明白了臨下山前師傅說過的一句話:「不擇手段非豪傑,不改初衷真英雄。」——小道士就是嚴守一,道觀就是嚴家莊,萬丈紅塵就是都市世界,師父就是奶奶,小道士最後明白的「不改初衷真英雄」就是嚴守一最後安放自己的愛沙尼亞。
然而我們須知,在劇里,「愛沙尼亞」是費墨說給守一知道的。愛沙尼亞首先是費墨寄托在遙遠異邦的一個精神港灣。那麼本篇文字要涉及的核心主題——也是《手機》全劇隱伏的一個「副主題」——費墨的掙扎與浮沉,也就在勢不得不表了。
吟詩
「一時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在嚴家莊外的山坡上,費墨抱著手,望著遠處的山巒,感慨悠遠。可他身邊並不是無人,有人,人是劉丹。劉丹同學跟這位她欣賞崇拜的老師之間的距離,那就是二三十年年齡差距的人生沉澱,就是哪怕到了劇末她作為老師的準兒媳婦兒上桌吃飯還在興緻勃勃地問老師「火了什麼感覺」。——哪怕在即便因為酸醋熏昏了頭腦看法不免有失客觀的老婆李燕兒看來,這位女研究生都的確是真懂老廢物的所謂學識啊價值啊什麼的,費墨還是免不了輕嘆口氣:四海無人,對,夕,陽。
劉丹認為費老師的學術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她篤信這點。她用八零後大學生特有的執著、熱情和商業頭腦,攛掇著師娘,硬是鼓搗著把師父賺上了賊船。照這個意義上講,劉丹同學也許就屬於費墨教授微微不屑如嚴守一般的知己「之上」的虛位苦待的知音了。可什麼是知音?知音不僅僅是聽得出曲調之精密高妙,更得是聽得到曲傳之心聲情懷。知音不僅僅是知音,更得是知心。如果不嫌得了便宜賣乖,我們可以替費墨教授「切」一聲:你哪兒是懂得我的學術價值,你只是懂得我學術的使用價值。而已。
所以費墨教授改陳寅恪先生原詩一字,他認為自己只是「一時」負氣,終成今日。然而他沒有赤裸裸面對的血淋淋事實是,他根本改動不了這個字。長期與嚴守一「狼狽」不離的總策劃,「有一說一」節目的靈魂人物,就是因為名不響號不亮,才被無知宵小次次誤傷。——雖然,難得的厚道的「知己」嚴守一,每次總是曲盡心力善為周全。真正有功底的教授寫的有價值有深度的書,非得睜隻眼閉隻眼用招錄出版社社長女兒為研究生的利益交換方式,非得讓雖是盡人皆知的著名主持人卻是只堪知己不堪知音不懂我學術的嚴守一來做序,才出版得了賣得出去,也還是因為寫書人名不響號不亮。——雖然,難得的厚道的「知己」嚴守一,心知肚明費老未必認可肯定不認可自己寫序,故而仍是知情識趣地做到了三推五卻。……這些事兒,在費墨與嚴守一的日常相處中,在費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里,一定還有觸發。甚至越是嚴守一妥帖的厚道,或者越是會觸發他心中的隱痛和不平。這隱痛和不平真不是鑽石卡金卡的事兒,不是一台兩台破電腦的事兒,不是誰誰寫序棒槌不棒槌的事兒,他不平的是明明金光滿懷卻周遭漆黑,不平的是本該山鳴谷應卻萬馬齊喑。——《水滸傳》里阮小七面對吳用挺起脊樑,舉起右臂橫掌切頸:這一腔熱血,只賣與識貨的!——這一刻,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秤分金銀的快活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我不甘心的只是無人知道沒人賞識。
名之外,自然也還有利。費墨應該也是賈政式的不善理家厭煩俗務的人。這「是」我們傳統的文人士大夫。書卷在前,萬事拋之腦後。錢對他沒吸引力,但前提是老婆不餓著孩子能上學。這已經不是文人的尊嚴了,這首先是男人的尊嚴。李燕兒深深知道這是老費的命門。每次但凡老費跟她犟嘴,抓住這個命門一頂,老費立時軟了。這麼副枷鎖往肩上一架,費墨再怎麼要挺住腰,也扛不住要折腰。他在嚴家莊外念叨出「一時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之後,緊跟著再來了句長吁:「哎!真羨慕陶淵明啊!」是啊,陶淵明感嘆「室無萊婦」,還是挺脊傲對五斗米,毅然轉身向饑寒去了。費墨同樣感嘆著室無萊婦,卻只有用「攤都攤上了有啥辦法」的眼神恨恨地再看這「非萊之婦」兩眼,然後輕嘆一聲,默默走開,無可奈何。……這樣的一分錢難死英雄漢的瞬間,在他和她漫長的半世相隨中,一定還有很多。在孩子出生、上學、長大的過程中。在與親朋好友、同事鄰里的交往中。在需要阿堵物的每個瞬間中。陳一平空有的是一身屠龍之技,無物可售,最後只有售自己的靈魂,售自己的下水。費墨的技,好在還不是屠龍那麼九天在上,還有可售,還有「慧眼」識我如劉丹,攛掇著鼓搗著策劃著,賣了個好價。
我們可敬可愛又可惜的費墨教授啊,深刻有,犀利無。他看人看事很准,幾次在嚴守一快要穩不住的山雨欲來之前夜給他打打預防針,奶奶囑咐白石頭那句「多聽費教授的話」再對也沒有了(岔開一句,「唯賢知賢」啊)。費墨一針見血地給嚴守一指出,「我不擔心伍月,我只擔心你。」還真是。伍月的犀利、狠和果敢,還無須看她前邊兒錄下人視頻後邊兒錄下人語音,我不喜歡這個女人首先是她打電話給嚴守一約費墨新書那篇序時直說的那句話,「廢話,費墨這書要不是你寫序,誰買誰看。」(女人太過直接犀利,索然無趣。)這樣的能跟社會真實刺刀見血的女人,即便她內心有再多脆弱苦痛,還是能夠全身自保的。嚴守一呢,他懂得看得也許比伍月更多更深,但他的軟肋和命門在於蘭花指段總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是個厚道人」。他對於周圍的一切人事都太過遷就。最後,遷就不了的只有自己。(岔開一句,嚴守一曾給沈雪講過一個狼和羊的故事。伍月就類似「披著羊皮的狼」,嚴守一則近於「披著狼皮的羊」。嚴守一後來對伍月的失去感覺敬而遠之不能不說是他從她身上嗅到了非同類的氣味。)費教授看這些人和事,眼光深邃精準,如同他在「大家講給大家聽」講台上從歷史的縫隙里一一剔出各種真相的深刻。可費墨並不是一個犀利的人,或者說不是一個有勇氣的人。人真正的犀利和勇氣,不是置身事外評點青史,不是側身一旁道人冷暖。一定是拔出刀來,反轉著對著自己的胸口,看下不下得去手。費墨深刻到能幾乎是提前幾步預知預見很多的人和事,但他唯獨不夠犀利直視自己一生負氣於被宵小無視,唯獨沒有勇氣直面自己一生負氣於時不時要受錢這王八蛋的憋屈。他欠自己一句對著嚴家莊外清遠起伏的山嵐的輕嘆: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附:陳寅恪先生詩《憶故居》
憶故居
序:寒家有先人之敝廬二:一曰靖廬,在南昌之西門,門懸先祖所撰聯,曰「天恩與松菊,人境托蓬瀛」;一曰松門別墅,在廬山之牯嶺,前有巨石,先君題「虎守松門」四大字。今卧病成都,慨然東望,暮景蒼茫,回憶平生故居,賦此一詩,庶親朋好友之者,得知予此時情緒也。
渺渺鐘聲出遠方,依依林影萬鴉藏。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破碎山河迎勝利,殘餘歲月送凄涼。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
不行
陳道明不少角色有一共性——「寡人有疾」:《黑洞》之聶明宇,不行;《江山風雨情》之天啟帝,腰腎之疾;《我心飛翔》之旭,不行;《中國式離婚》之宋建平,冷淡,看醫——這裡到《手機》之費墨,又是「舊疾複發」:不行,喝葯……劇第1集費墨與老婆李燕兒在一起的第一個鏡頭,便是二人在家吃飯,飯桌上李燕兒慢慢叨叨到給丈夫熬中藥,讓老費不再是個「老廢物」。
為弄清楚這些角色特性是不是陳道明加入的「自我」,我特為找來了以上幾部作品的原著來看,發現這次倒是我想「多」了,《黑洞》原著中寫聶明宇喪失男性能力是因為對越作戰時槍傷,天啟帝的「腰腎之疾」是史上有載的,《中離》和《手機》原著里都寫到男主角的「不行」。——閑言少敘,單說這個「老廢物」。
老婆李燕兒一直在糾結,丈夫費墨是不行,還是不願,或者說只是跟我不行。其實她壓根沒懂她這老廢物。費老跟劉丹說得明白,到我這歲數,心理上的需求遠大於生理上(8集)。劉丹點頭:你要的是知音。然後特自信地說:老師,我覺得能做您的知音。費老師看著劉丹同學,呵呵了,如父親慈愛看著嬌憨頑皮女兒。
所以李燕兒根本就不明白,劉丹或許明白那麼一兩成,費老即便是對著劉丹橫陳玉體峰巒起伏,他也不會摩拳擦掌吞口垂涎「吼吼」撲上,仍然只會是「呵呵」一笑,好整以暇抱膝而對。——對於一個寂寞好似雲上雪的中年男人,風流不過指間沙,他的別有幽懷絕非肉體。換言之,能讓學術遺世獨立的費老(「遺世獨立」云云當然只是劇中人設,能當得起這個的二十世紀也不過王、陳、錢等寥寥幾位學術巨子)勃起的,絕不是罩杯,而是知音。
誠然,嚴守一充其量只是費墨的知己(17集,費墨「其辭若有憾」地對劉丹道:「守一從生活層面上,還是懂我的。」),達不到知我心音的「知音」至境。可自以為能做老師知音的劉丹呢?費老師沒好意思對劉丹同學說:你其實懂的最多也是我這副下水能賣多少錢,你比蔡導兒們強的是知道我這副披掛其實能賣錢,說穿了你懂的也只是我的使用價值,我的價值——學術精神與內在真諦,你能懂么?
所以其實讓費墨勃起的葯絕對稀罕,世間少有。所以費墨在給大家發他出的書的時候戲謔一笑「拿去墊床腿兒」,大家自然訕笑一聲數聲不等,陪個人場。與其讓人嘲笑還不如我先自嘲。必須要等到有妹紙冷不吭說聲:「費先生,您這書第三章第二小節我認為尤其是深得宗白華美學神髓……」費墨遮莫第一次眼前一亮,抬抬眼鏡,塵封委頓幾十年的下面,有反應了?
為什麼費墨對李燕兒不舉?費墨要舉要插要深入的,是懂我靈魂深處熠熠閃光的那點東西的,那點東西才是我的專制偉哥啊別無靈丹啊。劉丹已經偽知音退而其次了,嚴守一至少還能懂「費老是座高山」,可李燕兒說啥:「我看我們家老費不如你,守一,天下做學問寫文章的多了去了,可有幾個能像你這麼會說話?」——在傖婦眼裡,學問是個啥?李燕兒有這話,好比人家勃起如高山,你這一瓢冰水也給澆下去弄枯萎了;李燕兒有這話,就是給你們家老費灌一太平洋中藥,那也是老廢物。
費墨最後「行了」,李燕兒驚喜以為是李神醫的中藥緩緩發功,終於起效了?但實則我們挖掘,老費最後在「大家說給大家聽」講台上抖起了雄風,這股子雄風才扇起了他床上那點子雄風,要不怎麼說事業是男人最好的壯陽葯呢。那麼費墨的事業是啥,其實不是錢,是一種滿足感,是大家都陶醉在我的學問和才華里。儘管,雖然,這些人大多不能真懂我學問的妙處,「好比鴉片癮發只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圍城》寫董斜川客氣淡漠接受大家對他詩作的讚辭。)
類似《手機》劇里費墨,電影《萬箭穿心》(2012)里,母老虎老婆(顏丙燕飾)粗暴拉過文弱丈夫壓在自己身上,可丈夫老是掉鏈子;但這文弱丈夫車間主任享受到車間小女工仰慕崇拜的目光,兩口酒下肚,神采飛揚了,於是乎賓館裡,他第一次發現他行了,而且那麼行。慨嘆,女人,要讓你的男人行,首先要讓他放光。
同是陳道明演的《中國式離婚》中中年男人宋建平,對著老婆林小楓也是「不行」,但這個不行我傾向於認為是「跟這個女人不行」,君不見,轉個背,喝醉了酒的宋建平摟著豐腴優美的女鄰居兼女同事肖莉,酒後現真形,那是一頓貼面狂吻啊。如果從透射的深度來說,《手機》中費墨的不行,著實比《中離》深入得多了——它是以背後文人內心的高傲之摧折與落寞,意象上隱喻男人下面的消極曠工。從男人的消極冷淡到文人的心灰意懶,讓觀眾可以咂摸到一些社會文化心理的意味。
抑有更深一層:老費火了之後就「行了」。上文已說:「事業是男人最好的壯陽葯。那麼費墨的事業是啥,其實不是錢,是一種滿足感,是大家都陶醉在我的學問和才華里。」這其實只是一種「鴉片癮發找到一包香煙的心理」。極端一點說,哪怕陳寅恪《柳如是別傳》大街上人手一本,全中國可有十個人真懂陳先生內蘊其中的精深學術?換句話說,火,還是不火,對於費墨教授「知音難覓」這個問題,沒什麼兩樣。那麼費墨為什麼還是勃起了呢?乖乖,我費墨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原來以為非其不可的春藥,有了替代品,這替代品居然讓我大大起效了!這個替代品是啥?——那或許就是費墨教授沒有檢查到的潛意識(劇里李燕兒對著丈夫嚷嚷了句妙語:「我希望費教授也抽空好好檢查一下自己的潛意識!」):費墨教授從「學術理性」上是拒斥學術大眾化的。這是他的顯意識。但一個人在潛意識裡,必然不甘於受冷落(即以王國維錢鍾書輩,也是甚為看重生前身後名的,何況費墨區區一小學者?),所以長期冷於書齋的費教授「不行」;一朝火了,名利雙收了,這些哪怕是「俗世」里的成就,成功刺激費教授雄飛煥發,「行了」。往深了探,費墨自己以為他氣節為重,他厭惡名利,但是他有木有檢查過他的潛意識——內心深處來講,他費墨跟俗世里那些好名好利的庸俗人沒有什麼不同,胯下的勃起,這純生理上的反應,就是他潛意識裡名利意識勃起的最真實生動的反映。
細節
《手機》劇中演伍月的北京人藝女演員於明加評價劇中飾演費墨的陳道明:他對人物的研究無人能及。下面讓我們通過陳道明在表演里的一系列堪稱360度全方位深入人物的細節,為這個評價提供堅實支撐。
1.開篇
同事小馬拍馬屁,沒拍響,倒是惹出費老一軲轆話:「馬兒啊,我知道你是想拍我的馬屁。這拍馬屁的學問可大了去了。第一下不重要,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拍得既不疼又解癢……」他正在閉目垂首大打手勢沉浸自我十足享受侃侃而談,馬兒趕緊的,打住他:「費老,先錄節目,先錄節目。」——我們須知兼職節目策劃的費老的本職身份是大學教授,那麼費教授的習慣必是「好為人師」,對著年輕人話匣子打開了那是收也收不住。陳道明全劇第一個鏡頭,便已可觀。
2.民俗
費老每天坐守一開的車,但人家的車他卻喧賓奪主,車載音響隨時放的卻是他費老喜歡聽的河南墜子,《羅成算卦》碟隨時揣在挎包。守一免不了吐槽,於是乎費老順理成章再給上上課:「守一呀,你別忘了,你就是河南人。河南人不聽河南墜子,你這是不是有些忘本啊。」我在品賞陳道明在《夢斷青樓》中演出的專文《從春天到冬天》里,提到陳道明對民俗唱腔的喜好:《桃花滿天紅》有秦腔「人面桃花」,《夢斷青樓》有「一字調」,《刺陵》有陝北民調「蘭花花」——到《手機》這,有了河南墜子。細翻原著,沒有費墨喜歡鄉土音樂的敘述,我傾向於認為這是陳道明的手筆。
3.學舌
被蘭花指段總「公報私仇」,不滿費墨對他的詩歌創作發表不恭意見,藉機斃掉費墨提出的選題,於是乎費墨學段總的蘭花指娘娘腔:把我當個屁放了吧,真的。——這句台詞是陳道明自己所加無疑,早在1990年代劇集《紹興師爺》里,陳道明所演方師爺就對王爺說:王爺,您就把我當個屁放了吧!
4.鼓掌
陳道明表演上的恐怖之處在於令人髮指的細節:譬如35集,有一說一節目女主持人選秀決賽最後一輪環節,最後費墨評委被邀請作總結點評,面對台上辛迪明顯遠遜伍月的表現,他毫不遲疑地仗義執言,公開點評伍月精彩之處——那麼重點來了,讓我們回憶先前,伍月結束表現後,鏡頭拉到評審席,請看是誰引領鼓掌?——沒錯,就是費教授。細心點的觀眾聯繫前後一下就回味到了:這是鋪墊啊!
5.衣裝
作為中國中年演技派男星的兩大代表,陳道明和王志文表演風格不同。王的表演風格比較平實質樸,他主要是從人物的表情神態、台詞節奏本身著手,去貼近人物的情態人物的內心。陳比較「操心」一點,除了演技最基本的「眼神/面部表情、台詞、肢體語言」三大項外,還一向較注意人物的衣裝、道具、特色肢體語言的設計。
先看衣裝。《手機》原著寫道:「費墨是個胖子,是個矮胖子,是個大學教授,北京人,臉上架一深度眼鏡,無論春夏秋冬,都愛穿對襟褂子,冬天脖子里愛搭一條圍巾,說話文白相間。」電影版張國立演的費墨完全符合這副尊范。陳道明是個自我表達意識強烈的演員,他對所演角色的構思設計,每每不甘於限定在原著者、編劇或導演劃定的圈圈,特別是對於所演人物的衣裝等道具,更是喜歡「陳氏私家」自我定製。媒體報道,陳道明表示:他飾演的費墨將顛覆知識分子的形象,「知識分子有不同的性格,可是我們一提這個人特有文化,這個人學問特別大,立刻就有一個固定的形象,基本上就是老成持重、哼哼哈哈,我要顛覆這個。」我們看劇中費老出場時的裝束:白色休閑皮鞋白色休閑褲(褲腳略喇叭),淺色條紋長袖襯衣,內穿打底T恤長衫,衣料材質是上好的棉麻,這一身打扮文藝清新又不失穩重,配以時尚的板材黑框金絲腿眼鏡,費墨「文化人」的味道妥妥地出來了——重點是這個文化人是「美學」教授,故而衣裝透散出一種既精緻又洒脫的味道,顯示衣裝主人確實內蘊不凡,審美上佳。後邊戲他換了幾套裝束,總的風格是簡約清新,黑白配或灰白配,也有醬色長袖襯衣。陳道明酷愛服裝設計(他女兒在國外就學的服裝設計,不知受爸爸影響沒;或者是,爸爸受女兒影響?^_^),《黑洞》里最集中突出體現他對於用服裝摺射人物角色性格特質的用心。再如同去沸騰魚鄉吃飯,都是穿襯衣,王志文的嚴守一穿的是普通的長袖條紋襯衣,袖子擼著;陳道明的費墨則穿了件白色修身剪裁襯衣,可以說美學教授的精緻無處不在,質料看上去比嚴守一的高檔。王志文這人比較瀟洒,內心比較不care,不怎麼講究穿衣打扮,他在不少都市時裝劇里穿著都是很普通尋常的衣褲,即如這裡褲子也是一般的西褲;而費墨果斷又是時尚休閑剪裁修身黑色窄腿長褲。(題外話:老陳處處究心,演戲力求360度從各個角度切入角色,這個性格在生活中想必也是,猜想操心的事兒必然也多,可能不如老王那麼瀟洒自在。)
6.動作
陳道明好給人物加各種特色小動作,用這些細節豐滿角色形象。《手機》劇中費老身上的特色動作有倆:一是抖腿,二是撓頭。抖腿:老費一緊張就抖腿。15集,李燕兒叫來劉丹「對質」換手機、藏「艷照」事件,老費端坐,臉上神色儼然而倆腿卻抖個不停。李燕兒一聲斷喝:「腿別抖!」撓頭:費墨一緊張或者一急速思考就撓頭。第1集費墨和嚴守一被老總叫去,告知自己快退了,新老總段大可即將上任,人事變革急速攪動著身在場中的費老的心緒腦海,他埋下了頭急速撓著;3集,嚴守一費墨都帶了夫人出席晚宴,費墨發現牆上貼出了上次來這吃飯老闆跟嚴守一的合影,要命的是景深里竟是自己解衣給女學生劉丹披掛——這能落在母老虎眼裡嗎?!於是他語無倫次著急忙慌把李燕兒攛掇到席上,落座前是一下下緊張急速的撓頭啊。
7.傢具
特色道具:藤編傢具。「有一說一」新老總段大可見面會,段總不合坐了費老的私家藤椅,費墨一臉官司,嚴守一小心圓場,對段總訕笑道:「您現在坐的這把椅子,是費教授從家裡自個兒帶來的。」——可見費老鍾愛藤編傢具。讓我們把目光移向費老的家:從卧室的藤編床、床頭櫃,到客廳的藤編沙發、藤編立櫃。——費老家清一色藤編傢具,這個味兒跟費墨講美學、講傳統的文人學者味兒是貼合的——原著里只提到台里會議間有湖南藤椅,費老腰椎不好,特意弄的。但這根藤到電視劇里藤牽蔓引到費墨全家了,陳道明的用心不可不贊。摸下巴一想,陳老師可算是家裝設計愛好者?——在《手機》里他設計在家裡,全套的藤編床、床櫃、沙發……給不願置身外部世界的費老一個熨帖的身心港灣;在《黑洞》里他設計在辦公室密室,一牆壁的獎狀、軍用水壺、行軍床……帶他回到軍旅歲月,那過去的彩色世界。
8.挎包
值得一提的是服裝的「周邊」道具——挎包,也頗值得探析。全劇里我們發現費老走哪都斜挎一大包,煞是喜感。為嘛?第3集有交待。在席間逮住熊貓出版社社長老賀,費墨就兜售起了他那本書。但見他一拉挎包拉鏈,掏出書稿:「這書稿兒啊,我帶著呢。」——我們終於明白了,費墨同志甭管走哪,都滿不在乎斜挎著那大包,也甭管這包跟他一身的「美學」搭不搭調,原來是為了這個啊。「行頭誠可貴,出書價更高。若為知我故,何物不可拋!」「噗嗤」一笑,笑過後我不禁心頭泛苦眼角泛酸——世界之大,求一個識貨的,原來這麼難。由此更體味到陳道明表演上的可怖——就為了這麼一次掏出書稿來,他在全劇里都給費墨上了這挎包。換個平常點不用心思的演員,可能就這集里需要從里掏本書才挎個包,其他集里就沒想過。那這味道就全淡了。全沒了。那就純是對付應付了——非得要全劇里啥場合費教授都挎著包,我們才透過他戲謔的也許有些可笑的外在言行,看到他封閉自我之內那熊熊升騰之火——何其渴求知己知音的那一顆赤誠之心!原來,滿臉我不在乎的人,他其實那麼在乎。所以當費墨彬彬有禮尤其溫文爾雅和顏悅色輕聲細語當然在聽者觀眾耳里眼裡不免是文人特有的酸味對編輯小姐伍月道:「書給我保存好噢。如果看不懂或者是覺得不好看,還給我。」——「還給我」,這是我看劇第一次心裡一緊開始難過的時候。一本破稿子,值個毛線啊。「大不了一本書,還不值得這樣精巧地不老實。」——然而,可是,用生命甚至是靈魂寫書的人,對自己的書的感情,你們不懂。(我們須記得,全劇里費墨換了多套裝束,可都沒落下那包!必須記得——這是費教授的苦心!這更是陳老師的良苦用心!讓我們懷著敬意多發幾張不同集里「費墨挎包」截圖:)
9.覺遁
陳道明表演上有個彪悍之處,一是費墨每次上桌,都是咔咔一頓狂吃大嚼——這是他厭惡人際交往的「飯遁」;二是「覺遁」:4集,段總給大家講話,又臭又長,費老差點迷糊過去。10集、31集,在家跟老婆看飯後黃金檔,木有共同愛好啊,家庭婦女愛看的雞毛蒜皮娛樂節目啊,咱費老怎會看得上,於是乎身子歪在一側,那瞌睡打得頭都要掉下去了。——陳道明真是一個閑鏡頭都不白給。
——陳道明在演出里還有「孩遁」,譬如陳一平宋建平都有悍妻河東獅故而只有在孩子那兒找點樂子不妨稱為「孩遁」——《冬至》中陳一平的「史努比!」,給女兒洗腳梳頭;《中國式離婚》里宋建平跟兒子噹噹玩被子里「挖地雷」……陳先生生活中現在是「球遁」,當初演戲也是為了躲避上山下鄉,也曾經「戲遁」過,演戲,本身就是陳道明人生第一「遁」!
10.結尾
《長征》全劇里蔣最後一個鏡頭是陳道明表演里特有的「不言」處理:蔣默然退處斗室,旋開檯燈,鋪開紙張,濡墨執筆,又一字一字一句一句地寫了起來。這段《蔣介石日記》,也許異日公諸於眾,將讓世人看到,他蔣中正是如何的「屢敗屢戰」,重又以手中筆,吹起了進剿紅軍新征程的號角……《手機》劇最末陳道明的處理,與《長征》劇末骨子裡類似:費墨也是獨處書齋,一燈如豆,他默然無言,摸出手機給遠在愛沙尼亞的守一發了四個字的簡訊:想念守一。——費墨默然無言的簡訊,就是蔣公默然無言手執毛筆寫下的檢討日記。甚至兩劇結尾鏡頭處理都類似:《長征》劇鏡頭漸漸拉遠,《手機》劇光影漸漸暗淡。蔣中正,費墨,陳道明,「你從墨色深處被隱去」。
知己
香港著名作詞人黃偉文在他作給陳奕迅的詞《最佳損友》里,寫出了摯友之間出現裂痕之後的種種切膚真實。「命運決定了以後再沒法聚頭,但說過去卻那樣厚……不知你是我敵友,已沒法望透,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但是命運入面每個邂逅,一起走到了某個路口,是敵與是友各自也沒有自由,位置變了各有隊友」這些句子老令我想到《手機》劇中的嚴守一和費墨。真是好詞。據說黃偉文這是在寫他自己跟楊千嬅之間的「友情之殤」。如同傳言林夕為了紀念他與黃耀明的一段經歷而作《約定》,果然最好的詞都是出自詞人心底的故事。就個人觀感而言,《手機》全劇最耐品嚼的,除了嚴守一與於文娟、伍月和沈雪三個女人之間的關係,便是嚴守一和費墨這一好友關係。如同嚴與三個女人的關係最後皆有變一樣,嚴費關係也是在潛流涌動似不可察中平靜展開,到了14集,終於「咔嚓」一聲輕響,冰塊出現裂縫了。
贊助商請嚴費二人吃飯,席間大談紅學,在「麝月洗澡」這一回書里到底寶玉在不在場這一學術問題上撓起了費老的癢處;正當費老扶扶眼鏡準備大發興緻之際,毫無眼力見兒根本是存心氣咱費老嘛的贊助商居然一臉憨厚摸出台筆記本電腦只遞給嚴守一老師。清高任性的費老拂袖而去。如果我們只是看這一幕,不免覺得費老似乎有點太過任性不會做人。但如果結合前邊兒幾個情節來看,會發現嚴費二人在一起的場合,費老被「不懂事」的群眾誤傷實在非止一次,譬如第3集,費老跟嚴守一從沸騰魚鄉吃飯出來,老闆給嚴守一打對摺的鑽石卡,經嚴守一提醒,給費墨打八折的金卡,費墨彬彬有禮矜持拒受:「五行裡頭,金木水火土我就犯金。」類似的新傷舊傷積聚一多,難保哪天憋不住來個總爆發。哪怕守一每次都是多麼知情識趣做小伏低小心伺候厚道圓場。這種圓場從某種意義上反而在心理上加深了費老所受刺激。所以這一次費老夠任性的「拂袖而去」有種算總賬的意味。
要算的總賬還不止此——其實全劇第1集就埋下了伏線:「有一說一」來了新領導,那噁心作派一看就是要毀了節目的節奏。可以說從段總來了「有一說一」開始,作為節目總策劃的費老就有了欲去還留的心思。到了14、15集,段大可開始推行唯收視率的一套,一切只為庸俗化吸人眼球,費墨和嚴守一(主要是費老)原來為「有一說一」打造並一直堅守的文化品格被棄如敝履——這一下,費老心裡對段大可一直積蓄壓抑的情緒也來個總爆發了。導火線,恰就是上述不懂事的贊助商要贊助的這期節目——費老原題目是《私人筆記》,段總改為《私人日記》。其實二人都是借題發揮:段總隨意就要找茬兒,隨時要費老好看;費老本來就一肚皮不痛快,這次他其實不妨委曲求全,但他還真不想了,於是乎正好借著這茬兒,君子不合則去。(14集這裡費墨在車裡義正辭嚴對嚴守一說,段大可改「私人筆記」為「私人日記」是「文化綁架」。我感覺這詞兒不是編劇的,更像是陳道明的。陳道明好用「綁架」一詞。很多年前就在受訪中多次言及自己上戲有時候是迫於「情感綁架」、「金錢綁架」。)
這其中耐人尋味的是嚴守一。23集里,守一返鄉對著奶奶傾吐滿腹苦水:「奶,我想讓你高興,讓老師高興,讓同學高興,後來我就想讓文娟高興,讓我們公司領導高興,不認識我的人都能高興。……可是我自己親近的人,見著我就越來越煩我。那個白石頭,他去哪兒了呢……」抱定「與人為善」宗旨的白石頭,夾在段總與費老之間,兩頭都要賠小心,也真難為他了。但這次,費老拂袖而去,白石頭圓不了場了。面對一桌涼了下來的席面兒,嚴守一沉吟半晌,耳邊是蔡導兒的挑唆攛掇,他緩緩點了下頭,好吧,這期節目還是做。
這是嚴守一第一次對不管不顧的費老的不管不顧。或許費老會驚詫:守一這次竟然沒有追上來拉住我?劇後邊(34集),段總與選秀贊助商戰得遠「密室會議」,戰得遠憂心問:「嚴守一靠得住嗎?」段總捋著蘭花指信心滿滿地說:「靠得住。別看費墨天天跟嚴守一在一塊兒,未必有我了解他。一,嚴守一他是農民出身,小富即安,沒有革命精神。二,嚴守一他答應我了,嚴守一是個非常厚道的人,這一點我相信他。」段總可謂目光如炬,好的領導就應該這樣嘛,不必懂業務,必須要懂人(這是高級黑么^_^),他點出的嚴守一的兩個特點確乎是費老不具備的——嚴守一願意對身邊每個人厚道,費老充其量對對他厚道的人厚道;嚴守一是小農出身,沒有費老那種學術啊氣節啊什麼的堅持和追求,生活或雲生存本身相對於其他東西的重要性他比一般人要清楚得多。日常中,費老對嚴守一的某些圓滑(其實是厚道)不一定看得過,其實嚴守一內心深處對費老的某些清高任性必也在許與未許之間,只不過以他的厚道,不肯哪怕稍稍露出一點。這一次,在老闆和老友之間,嚴守一選擇了麵包;而且對老友拂袖而去這種存在以私害公嫌疑的挾私貨行為,他內心深處難免不會飄過一絲不快。陳道明和王志文真是演費墨和嚴守一最合適的人選——掉個個兒,陳道明未必能像王志文那樣把嚴守一的厚道演得那麼妥帖,把嚴內心深處的那一縷不快掩飾得那麼嚴實;王志文也未必能有陳道明的費墨拂袖而去那一袖子拂出來的冷風酸氣。大抵王志文少年看老,演內心寬厚之人先天所長;陳道明老來彌「童」,骨子裡總有一股得理不讓人的斜眼冷視,演泛酸的文人天下一絕。演員雖難說「本色表演」,但基於性格氣質底色的選角,的確能收事半功倍之神效。有個花絮:《手機》劇宣傳活動上,王志文稱,合作此劇前,他很欣賞「道明兄」演的《圍城》,就期待著有機會一起演戲。而陳道明則笑稱:「志文是上海人,如果《圍城》由他來演一定能把上海的味道演得更具特色。」——陳道明念「志文」時的感覺,很有費老念「守一」的味道,那是一個年長一點的朋友念到好友時的友愛。陳道明生於1955年,王志文生於1966年,陳比王大11歲,原著里並沒寫費墨和嚴守一的年齡,電視劇里演出來的設定,費墨有20來歲的兒子,嚴守一開始時尚未有子,則費比嚴應該也是要大個十來歲吧?這麼一琢磨,陳道明和王志文出演電視劇版《手機》中費墨和嚴守一,還真有那麼點天作地設的意思。一人不可易。彼此不可易。
劉震雲曾在《手機》劇的宣傳活動里一語中的點出全劇最精華的看點:「《手機》只是電視劇的名字,不足以涵蓋劇中豐富的內容,這部電視劇最大的看點就是情感的流動和轉變。」除去自賣自誇之嫌,不得不承認對作品最了解的還是創作者自己。嚴費二人之間友情這一「情感的流動和轉變」,始於費老拂袖離席而後摸著下巴的回味:守一這次竟然沒有追上來拉住我?(其實老費的作派太清高自傲,節目組不見得人人待見,譬如一臉小陰的蔡導兒就幾次「點醒」嚴老師:你才是有一說一的主事人。後邊兒費老「偷偷」去「大家講給大家聽」錄節目小馬也一鼻孔冷氣對嚴守一道:這就是叛徒!)
費墨學問高,氣量難免窄點。或者往深了說,他因為學問高,自以為不妨氣量窄一點。時下所謂「任性」。嚴守一相反,這是個自覺的人。他清楚自己沒學問,所以不可無氣量。於是乎自覺地處處捧著費老捋著費老時不時刺起來的毛。但這次費老不懂老北京人處事所謂「給人面子首先人要給我面子」的內蘊精髓,不顧嚴守一其實「屈尊」捋他費墨的毛並不是如日本忠畜太太對丈夫應盡的基本義務,氣性大發了,拂袖而去,未免就太那啥一點了。加上一部下頷山羊鬍的陰險蔡導兒一挑唆,嚴老師終於第一次摸摸下巴沒有亦步亦趨費總策劃,好吧,這期節目咱們還是做。韓愈:文不平則鳴。自古一腔牢騷出文章啊。費墨生平第N次在酒桌上被那些傻逼二百五暴發戶勢利眼無視——而且是對比著嚴守一的專屬待遇被無視,他老人家還沒習慣;卻是生平第一次刺溜起來根根尖刺而嚴守一竟然木有一如既往過來「懂事」;再加之長久以來受盡段大可唯商業化唯收視率的氣(以上三點原因嚴守一也看得真切,14集,嚴守一睡前給妻子文娟透露得真切:「當然也不完全是因為電腦了,這事兒讓他覺得丟面子,自尊心受傷害了。怎麼說呢,恐怕也不是光是丟面子了。總之是亂七八糟事兒堆一塊兒了。趕上了心裡邊兒不痛快。」)——於是費老一腔牢騷在深夜裡伴隨著毛主席《滿江紅》詞作鏗鏘噴薄而出。——這是費教授獨家吐槽。
費老晚上一個人在書房激情朗誦太祖豪放詞《滿江紅 和郭沫若同志》,手勢身段鏗鏘如做大戲,滿腔槽點如機關槍衝天炮奔瀉噴薄而出,刺破長夜,「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這段戲實乃《手機》全劇神來一筆啊。可嘆文人只能發發牢騷,可幸文人還能發發牢騷。陳寅恪當年在中山大學教歷史,聽聞學校組織人準備批他的學術(當然是大氣候),負氣道:「馬上搬出中大,辭去教職。」費墨聽聞節目組不從他命,堅決要退出。李燕兒不解,一個破節目,他們要做就讓做唄,跟你退出有什麼關係。這就是君子之道,不可語婦人:道尊於勢,君子重去就!所以費墨吟陳寅恪詩句!陳先生原詩:「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費墨改一字:「一時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如果你們沒有「禮賢」應有的一套儀軌,則陳寅恪先生費墨教授,寧願負氣,不合則去!
往深里探,這其實也可算是費墨發了發陳道明心底的牢騷。陳道明的戲我最愛倆字:傲骨。或雲「對抗」。《黑洞》聶明宇的對抗是我就是死也只能是死在我自己手裡(礦泉水);《冬至》陳一平的對抗是默無聲息地在漫長寒夜裡蜷縮在銀行櫃檯下徹夜無眠默默抽煙,掐掉煙頭就是掐掉你們這些藐視我的蠢貨;《手機》費墨的對抗就是躲進小樓成一統——我有我朗誦,啊懂?《黑洞》聶明宇對現實世界的對抗是密室手風琴,琴聲就是他離開黑白今天回到彩色昨天的通道,琴聲就是他對抗這個他充滿怨恨毫無留戀的今天的堅盾;《冬至》陳一平對外部世界的對抗是一方日記無限空間是兩耳魔笛深邃宇宙;《手機》費墨對濁世的對抗就是詩朗誦。
劇中費墨這段「詩朗誦」,我私心揣測,極有可能出自陳道明本人。據媒體報道,陳道明表示,他既沒看過《手機》的原著,也沒看過電影版,完全是按照電視劇本和自己的理解來演繹一個全新的費墨。對於陳道明的「不尊重原著」,該劇身兼編劇和藝術總監二職的劉震雲表示欣賞:「他對費墨有完整的想法。對一個人物,他會放在整個劇的人物關係里去思考,這是他的思維習慣,我非常讚賞。好多編劇、導演對他這種工作方法非常發怵,會覺得他干擾太多,指手畫腳太多。」劉震雲坦言,要拍攝電視版《手機》時,他是持反對態度的,因為電影版和小說都已經出了,再拍電視版似乎意義不大:「後來劇本初稿我看了,特別好,其實我這個創作指導名不副實,應該給陳道明,因為從策划到拍攝,他提了很多建設性意見,提升了這部劇的內涵。」(新浪娛樂訊2010年4月23日《電視劇版&<手機&>陳道明刻骨王志文正經》)所以,費墨朗誦《滿江紅》,很有可能出自陳道明的構思。這推測有以下兩點支撐:一是從表演外在形態上,演員陳道明偏愛、也擅長詩朗誦這類大段台詞表現形式。陳道明的當眾大段台詞戲特別精彩,台詞的節奏、輕重、抑揚、鏗鏘,配以恰到好處的身姿、手勢,真令觀者不盡賞心悅目。《康熙王朝》康熙正大光明殿怒斥群臣,《我的1919》顧維鈞巴黎和會演講,真是撼人心魄的無敵演出啊。此外,陳道明熱愛詩朗誦這一表現形式。在參加歷次公益活動中,如2008年為雪災出席春晚群體詩朗誦,央視抗震救災群體詩朗誦《我們與你同在》,特別是抗震救災活動單人詩朗誦《廢墟上的敬禮》,陳道明都有積极參与和精彩表現。詩朗誦這一形式特別有利於發揮演員陳道明這一個體特有的良好的節奏感和鏗鏘感。二是從文化傳統內涵上,中國古賢早有借「詩朗誦」佯狂抒憤或諷諫的傳統。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對中國傳統文史興趣濃厚的陳道明有可能對這一文化傳統深致意焉。事實上,「詩朗誦」也確實構成陳道明表演世界裡一道亮彩。《手機》里費墨詩朗誦「要掃除一切害人蟲」是費墨向這個處處跟他過不去的傻逼世界吹響的戰鬥號角;《卧薪嘗膽》中勾踐詩朗誦「羞愧啊罪人!」是勾踐以疏放佯狂的形態向夫差灌的迷魂湯向夫差暗裡射出的窩心箭。前者詼諧滑稽,後者濃烈奔放,藝術含量極高!
孔子說弟子里顏回最佳,理由六字「不貳過,不遷怒」。可見遷怒於人,君子難免。費老離開「有一說一」,如上所析,幾種不痛快趕上一塊兒了,但未始沒有一點半點「遷怒」嚴守一的意思。這個遷怒有一個「前因」:費墨內心裡其實是不大看得起他這位「好基友」嚴守一的。好比《圍城》里趙辛楣和方鴻漸,外人看去倆人好得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實則書中數處表現了趙辛楣對方鴻漸不假掩飾的鄙薄。咱們先從《手機》原著說起。原著里有一個地方我看了心裡難受。老嚴對兒子嚴守一說為啥跟最好的老牛掰了,不是因為合夥做生意老牛做花賬:「花賬我能忍。臘月二十三,算了一天帳,到了黃昏,我拿錢往外走,出了門,突然想起過了年啥時去發蔥,又回到院里,聽到老牛在屋裡對他老婆說,老嚴是個傻逼。」「不為錢,就為這一句話。」接著潸然淚下:「一輩子沒說得來的,就一個說得來的,還說我是傻逼!」指指自己胸口:「爹這一輩子,這兒有些發悶。」——那麼劇里,「狼狽為奸」的費老跟嚴守一,費老內心深處著實有些瞧不上嚴守一,這個瞧不上,首先當然是所謂恃才傲物,瞧不上嚴守一提筆就忘字,更因為時時刻刻被一幫無知愚民只知道嚴守一不知道他費墨而刺激得扭曲得更瞧不上。譬如打折卡給嚴守一鑽石卡只給我金卡,譬如明明我才是寫書的嚴守一哪會寫書可出版社還是主動只向嚴守一拋出邀約,再譬如哪怕筆記本電腦這麼個破玩意兒也只想到送他嚴守一沒想到過我費墨?所以其實費墨在跟老婆李燕兒義正辭嚴正氣凜然辯白自己跟劉丹絕對沒事兒時嘴裡不把門兒溜出來的一句真相遮莫會讓門外聽到的守一徹底寒了心:「怎麼可能啊?嚴守一都不出這樣的事兒,我堂堂一個知識分子,我能出這種事兒,丟這種臉嗎?」——還好,劇組仁慈,沒讓嚴守一這時候湊巧溜到門邊。(不過話又說回來,費墨跟陳道明本人一樣,屬於眼睛長在腦門上那種人,他看不起你是不屑於掩飾的,會直接端著你的臉湊著你的鼻子直接告訴你「我瞧不上你」的,不大可能只是背後嚼舌頭,劇中費老也對嚴守一直言過,你算不上知音,你只能說是個知己,你離懂我,懂我的學術,懂我真正的價值,還差。嚴守一也是心知肚明費老確實是尊人物,以他的腹笥,確有資格說這個話,故而也是一臉圓乎乎的訕笑:「費老,您說得對……」說到底,他要為這個跟費老生分,那一開始二人就沒朋友做。)
因為「君子重去就」,復因為對嚴守一這點腹誹,老費高卧南山,安石不出。他這點內心小九九,憨厚「狡猾」的嚴守一洞若觀火。這個厚道人揣著明白當糊塗,一次次訕笑著求懇費老重出山。真是難得。看劇時印證自我,我多半做不到。費老對此同樣洞若觀火,卻偏生是要拿捏著一次次傲嬌。譬如費老激情朗誦的第二天清晨,一大早費老就在樓下例行晨練,抻抻胳膊壓壓腿兒,練得不亦樂乎;守一訕笑著走來:「我看,這期節目咱不錄了吧,您大人不計小人過。費老的心胸,一定比大海還寬廣。」費老澄清,他計的不是小人(贊助商)過,「我計的是大人(段大可)的過啊。」(這種字眼兒上的精巧機警,很有陳道明向來的個人風格。)再如「有一說一」第一次開沒有費老參加的會,嚴守一提出,費老不在,正好大家討論下費老對於我們的意義,「其實我們都是生活在費老這座大山的上邊兒。我們看到的風景,都是因為費老這座大山的高度,給我們帶來的。……沒有費老,我們就是無源的河流,無根的草木。」並私下叮囑蔡導兒,費老人暫時不在,字幕照上,還是總策劃;工資照發,我替他領;即便節目要換人,也是換我不是換費老。——所以,我不能完全同意稍後費老在飯桌上聽了劉丹放給他聽的白天守一說話錄音之後對守一的「苛評」:「他心裡也明白,他白天說的話,我晚上就能知道。這是他跟我演戲呢。劉丹啊,別小看嚴守一,嚴守一的狡猾勁兒也是出類拔萃的,否則的話一個農民背景的人,混到今天這個位置上容易嗎?」嚴守一即便對費墨不免做戲的成分,但厚道的底色是無可懷疑的。老婆李燕兒看得真切:「你別老說人家守一。我覺得嚴守一這人真不錯!」其實,費老對這一點,似乎也是心知肚明,只不過嘴硬傲嬌而已。他對著劉丹若有所思地解釋「嚴守一這話不是白說了嗎?他能猜著我會告訴您」的疑問:「沒有白說的事兒,只有白話兒。……做人要直做事要曲,曲而不斷這是真理。」再如費老又一次晨練守一再去勸駕(16集):「費老……您,氣消了吧?『有一說一』確實是非常需要您。」——就這麼著一次次,面兒上看去似乎是,費老是非常有耐心消磨著嚴守一的耐心,可嚴守一的耐心好像永遠沒個底兒。直到第17集。
17集,外行領導段總再次祭出瞎指揮利劍:改版「有一說一」。這次改版從主持人著裝改起,照嚴守一們看來是節目人文關懷品格的失去、徹底墮落為純娛樂化節目。嚴守一獨自走到天台上,迎著風,面無表情,心事深重。嚴守一是第一次真正遇到危機了。山雨欲來,感受到的不只是嚴守一,還有費墨。聽聞劉丹轉述段總新政,費老略帶感慨道:「原來以為段大可嚷嚷改版,只是改標題,現在是從頭到尾徹底改啦。」仰天輕嘆加以定性:「這就是電視文化的淪陷。」劉丹:「看來您退出是對的。」費墨:「從知識分子角度的堅持上來講是對的,可是對於守一那兒來講,似乎有些不妥呀。」語罷凝思。於是第二天,在「有一說一」會議室,守一驚喜地看到費老的回歸。
劇看到這裡我真的是生起感動。費墨對於「有一說一」是個半超脫的人物——他在這裡只是兼差,本職飯碗有,大學教授。所以他可以合則留不合則去。對於他而言,道尊於勢,君子重去就,「從知識分子角度的堅持上」,應該退出。「氣節」這個東西在他心上是如是之重,但他竟然可以為了朋友——哪怕嚴守一這個他其實內心一直不甚看得上眼時不時還會流露鄙薄的朋友,把氣節暫時放放,矮下身段,重回段大可的地界。只是為了幫朋友渡過難關。誠如他「回歸」後對守一直言:「我可不是為了深度和高度回來的,我是為了朋友,有一說一散啦,我沒事兒,我還有個大學的退路,我教課去,你呢?你幹什麼呀。所以,為此老夫為朋友尚可一戰。」——有費老這段話,他在前邊兒的幾段傲嬌或者說「作態」就顯得那麼可愛,那麼無所謂。他當得起朋友對他任性的包容。因為他也可以伏下高傲身段,「為朋友一戰」。晚間他對老婆李燕兒也傾吐心聲:「最難辦的就是守一,段大可我才不在乎他呢,娛樂的奴隸他是。」豆瓣有位網友評本劇里嚴費關係:「兩個男人,摒除事業工作那些污濁的東西,會有雙肩扛下來的友情。」令人感動。以下旁涉兩個電影片段:
《殺破狼》中甄子丹飾演的馬軍,警司訓斥他,「我們手上沒有王寶的證據,我不能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回道,「現在我的兄弟死了,我也不能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然後挨個解下警官證、配槍,以示此行與「警察」二字再無關涉,此後是江湖規矩,恩仇分明。他孤身一人,一包一棍,挨個血戰冷血殺手吳京、黑幫大佬王寶(洪金寶飾),「我只是想幫兄弟們拿回尊嚴」 。
《中國合伙人》片末,成東青在紐約的大樓頂端,對著外國佬們侃侃而談,面帶微笑的說,「我要用我的方式幫我的朋友贏回尊嚴」……男人之間的交情是什麼,其實說一千道一萬,就是四個字「兩肋插刀」。這四個字說來爽快,誰都沒見到;如今見到了,叉著腰就如插著刀(^_^),也就是這麼侃侃而談,好似「肯愛千金輕一笑」,哪怕曾經的觀點有多麼分歧多麼對立,哪怕是對這份著實不易打下來的教育基業如何慎之又慎,哪怕都可以「處心積慮」稀釋股權或者發動群眾來「斗」這個朋友,哪怕打幾年持久戰都耐得住,哪怕或許是自己都不明白也不承認的孟曉駿的酒後責詰「你就是想壓倒我」,哪怕朋友揚長而去自己獨自一人向隅痛泣……,這麼多難都讓他難了,就見不得一個,朋友吃了癟,就為了把這個癟吐回去,「啪」的一下,身段輕鬆自如的,全副身家性命押上去了。
但是我不得不甚為遺憾地指出,劇里並未著墨表現費墨重回節目後,是怎樣在段大可新劃定的圈圈內,委曲求全地放棄他曾經堅守的節目文化品格,拉低「有一說一」的人文品位,去追逐收視率、娛樂化節目。——缺了這個,費墨為了朋友的回歸就顯得重量不夠,說服力不夠。也許費墨這條線不是主線,創作者們容或晃神兒、慮不及此?——我們只是看到22集,劉丹第一次遊說老師去「大家講給大家聽」試講節目;費老當然是膝跳反射般嚴詞拒絕——那可是咱有一說一的對頭啊!23集,劉丹迂迴戰術,聯合師娘一塊兒攛掇老師上船,費老還是不假思索:「我要真是上了這個欄目,我跟守一都沒法兒交代。」——但禁不住劉丹「您這是為了全國人民的需要,為了向全國人民傳播您的思想」的話,費老內心遮莫也信了?於是他備起課來,給老婆試講起來,終於站到「大家講給大家聽」講台上,手比口述起來。
厚道的守一知道費老背著他給「大家講給大家聽」錄節目後,為費老上遮下掩,對憤慨不平的蔡導兒小馬們、對氣急敗壞的段總,都一臉慣常的笑:這事兒我知道,費老提前跟我說過。但他畢竟是人,內心豈能全免人被傷害了的痛感。(後邊戲25集,守一對沈雪說的這話讓我感覺,這個厚道人是真被傷著了:「我覺著如果我和費老之間會出現問題的話,首先應該是我,但是沒想到,居然是他。」嘆,不要惹石頭人下淚,不要惹老實人生氣,不要惹厚道人傷心。因為不容易,所以傷得重。)守一在「朋友關係可靠嗎」這期節目里似有意似無意地問嘉賓劉震雲「您覺著,您自己沒變,但是您的朋友變了,您會怎麼辦?」在後場倚門而聽的費墨,聽到這些話,不出聲地,口口長吁。這裡必須提到陳道明的一個表演細節,我覺得特別好。我們知道陳道明在中國演員里特別擅長通過道具和動作的小細節傳達人物特有情態。本劇里費墨的特色動作是抖腿。每當思慮或內心糾結沉重時,不自禁就會抖腿。這裡背靠門框的費墨聽著守一這些雖然溫淡卻又似意有所指的話,字字揪心,無聲長吁的他,面無表情,手裡無意識地拿著取下來的眼鏡,擱在嘴邊,一下一下的抖動——這個我傾向於認為陳道明是把費墨的抖腿「轉移」到了抖鏡腿兒了!鏡腿兒的一下下抖動就是「背叛」了朋友的費墨那沉重內心的一下下震顫。
守一的厚道真是令人感動。後邊兒費老終於主動跟守一坦陳自己在給「大家講給大家聽」錄節目,沒想到守一竟是特別理解地反過來安慰內心沉重的費老:我真的特別理解你,真的。費老: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抄了你的後路。守一仍是特別理解地真誠道:江湖就是這樣,不是你也會是別人。
有過裂痕之後的朋友關係,愈加溫厚堅實。費老問守一為什麼不早給他說選秀有黑幕,守一:「一個人的麻煩,總好過兩個人麻煩。」守一最後召開新聞發布會,說出事實真相選秀內幕,費老問要不要自己陪他去,守一仍道:「真的不用。扯進去一個,總比扯進去兩個好。」(聯想到劇前邊兒文海問姐姐為什麼不拆穿嚴守一撒謊,於文娟:「不拆穿,我不痛快,拆穿,我和他都不痛快。一個人不痛快,總好過兩個人不痛快。」——《手機》編劇,一個字:牛!)
在江湖中載浮載沉的費墨對著好友守一傾吐心聲:「原來以為自己好歹是個知識分子,堅持文化不能太娛樂,現在結果呢,我走得比你還離譜。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點兒錢弄的吧。」費教授對自我的「後知後覺」的認識可謂到點。守一身上有成名後的世故與他本性的誠實的矛盾,費墨身上也有學者的矜持與世俗的需求間的矛盾。多少次費墨義正辭嚴對老婆道:「咱不能為了一台電腦,失去氣節!」但老婆一用養房的壓力和兒子的學費一頂,老費命門立中,一下無言了。更何況自命學者風骨的費墨還有虛偽的一面。媒體報道,在費墨這個知識分子身上,陳道明注重表現虛偽的性格。陳道明解析角色:「我覺得費墨是理想和現實的結合體,他想有風骨,但又注重錢和名。現今的社會,很多知識分子在撒謊,這撒謊的源泉是利益的驅使。」知識分子愛貪小便宜,劇里至少有三個細節:7集,與劉丹去酒吧,最後費墨問服務員要發票,當服務員問開個人還是開公司,費墨毫無遲疑:「開公司。」——這麼點錢,劇里寫得明白,180元,合著都得混入「有一說一」的公賬?14集,他上句還在說「我是怕影響咱們這個節目的純粹性。這電腦跟有一說一有什麼關係呀?」一聽蔡導兒說贊助商人人給台電腦,立馬就滿面春風換詞兒「哎喲這是個好事兒,那這事兒我不堅持。」17集,離開有一說一的費墨聽老婆說在嚴守一那照舊領了工資,本來還堅持氣節,一聽老婆念叨兒子學費怎麼辦,費老略一停頓,面無表情口氣已松:「反正是你領的,跟我沒關係。」而且費老也絕非他口上說的那種「想做陶淵明」,陶淵明不受五斗米,不接受檀道濟之饋贈,費老可是心知肚明熊貓出版社社長出自己這本書是為了讓其女兒考上他費墨教授的研究生——這是一筆心照不宣的交易。(其實費墨跟陳道明本人最像,有清高,有堅持,也有為五斗米折腰,也有為金錢和資本站台。這,是中國時下知識分子的共性。)所以,劇到後面,在江湖越陷越深的不僅僅是被推上舞台扮大花臉的嚴守一,也有為了名利走向前台搔首弄姿的費墨,他對著知己感慨幾多:「我走得比你還離譜。」
從這個角度理解費墨和嚴守一的朋友關係、知己關係,當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費墨原來事事自命比嚴守一高,可路越往後走下去,他除了發現「我走得比你還離譜」,竟然瞪大眼發現嚴守一竟然走得毫不離譜——他在選秀最後一刻舉起了5號的牌,選擇了對段總等人說「不」,也選擇了主持自己直面自己,這個出乎意料就是費墨對李燕兒說的,我原以為守一不免世故,沒成想他終究是個凡人;就是費墨對守一說的,我原以為你是個凡人,沒想到你想做英雄。守一說,奶奶的離世讓他突然明白應該怎樣安放自己的心,應該如何做人。守一的最後抉擇,守一的這句話,遮莫也給了身陷名利、浮沉江湖的費老深深一震——守一都能找回迷失的自我,我還要繼續陷進去么?有觀眾說劉震雲借費墨諷刺易中天等學術超男,我只同意一半,因為還有個跟守一回嚴家莊奔奶奶喪獨自一人走到村口大槐樹下蹲下身深深埋下頭去的費墨,還有個在最後關頭清楚拒絕段總挽留的費墨,還有個「想念守一」的費墨——他想念的是知己,是那個遠走愛沙尼亞尋求精神家園的守一,有此一念,費墨離他心中的愛沙尼亞,也已不遠。
蕎麥花開寫於成都
2015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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