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陳道明在《圍城》中的表演?

如何評價陳道明在《圍城》中的表演?


似與不似之間

——陳道明在《圍城》中表演賞析

總論

本文的寫作有兩個特點:一是注重《圍城》劇集與原著的「對勘」;二是以情節推進為貫串線,以品賞陳道明表演為「主軸」。

《圍城》電視劇向來為坊間所重,被譽為中國名著改編劇、文人劇的「神作」;但「嚴苛」地說,該劇也並不是完美無缺,少數地方的處理失之於粗,失掉了原著的精妙之味。

主演陳道明對主角方鴻漸的塑造,幾十年來也是好評如潮,論者譽為「陳道明就是書中走出來的方鴻漸」;但客觀考察演員演出實際,此話並未到點,待發之覆尚多。

陳道明對方鴻漸的表現,有深有淡。深,即是某些處理,在原著的白描勾勒簡省筆墨之內,通過深具匠心的表演設計,綜合運用表情、眼神、肢體語言等表演技術手法,更為豐富、立體、深入地凸現出原著中方鴻漸身上的酸腐、無用等性格特質,這一點,就是坊間歷來讚賞陳道明的「演活了」方鴻漸的一面;淡,即是陳道明並未「墨守」錢先生原著雷池而不敢越一步,在有些地方,這位個人表達訴求和個人風格強烈的演員,淡化甚至是擯棄了「錢鴻漸」的一些東西,替換而為了「陳鴻漸」自己的東西——譬如,劇中數次替「錢鴻漸」的猴急性躁而為「陳鴻漸」的氣凝神定。

嘗看高華《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一書,本朝太祖在延安整風完全樹立一己在黨內軍內絕對權威之前,對遙遠異邦的太上詔旨——共產國際的方針指示,應對宗旨大略為二:適合口味的就辦,不適合口味的就拖。戲謔一句,陳道明對錢鍾書先生原著的態度,或也類此:適合口味的就演,不適合口味的就換——契合自己理解和表達的就演,且充滿創意地綜合運用多種表演技術手段「往深里演」;違拗自身、不想這樣的就暗暗偷天換日,用「陳鴻漸」的一套自出手眼加以替換。——也就是說,「陳道明演的方鴻漸就像是從書中走出來的」一語,對於陳道明,並不是「撓到癢處」的贊語。鄙見,陳道明演方鴻漸最大的「勝處」並不在對原著人物「完成度」高、「還原度」可達「百分百」;而在於他一方面「演活了」原著中方鴻漸,多棱深刻地凸現了人物若干性格特質,某種程度上他演得比原著寫得「更深」,另一方面,我們看到,在演藝生涯的「早期」,陳道明便毫不掩飾、毫不「客氣」地在人物身上加入了演員個人的理解和性情底色,為人物角色烙上了鮮明的「陳氏出品」印記。陳道明對方鴻漸的塑造,既有刻畫入骨深入「榨出」原著人物個性深處的「油」來這一「似」的一面,又有凸顯演員陳道明本人性情特質的「不似」的一面,如齊白石論作畫的至境「妙在似與不似之間」,貢獻出一個融鑄了原著精神與演員自我的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表演藝術結晶品」,值得觀眾深入品賞反覆品嘖,在中國電視劇史里也必然留下了一筆不容忽視的濃墨亮彩。

即興(第1集)

方鴻漸出場,從船艙里上到甲板,一身熱帶運動裝束,白色鴨舌帽,白色短衣短褲,白色鞋襪,兩條細背帶,勒著矯健結實的肌肉線條。

他悠閑微笑著與甲板上的人打著招呼,走到面朝大海躺在躺椅里的鮑小姐身旁——鮑小姐身旁已有旁的男人,他只好走開;再跟另一個人打打招呼,看到了仰坐在帆布椅里攤著書看的蘇小姐,點頭微笑致意,蘇小姐也報以微笑。方鴻漸回過頭去,看鮑小姐身邊的男人似乎沒有即刻要走的跡象,他便又回過頭來對著蘇小姐笑笑,踱步過來,跟正與蘇小姐叨叨丈夫賭錢的孫太太打打招呼,順手摸摸小孩頭,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傘,幫他撐開,喚聲「小朋友」逗他,孫太太知趣帶小孩離去,方鴻漸自然坐下。

他與蘇小姐話天氣:「這海上走了一個多月了,天氣真熱。是『兵戈之象』!」

原著里這句話是開篇的作者題外話:這是七月下旬,合中國舊曆的三伏,一年最熱的時候。在中國熱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後大家都說是兵戈之象,因為這就是民國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原著里描寫方鴻漸的開頭較簡略,未提及他的衣著:那時候方鴻漸也到甲板上來,在她們前面走過,停步應酬幾句,問「小弟弟好」。

這短短一幕戲體現了陳道明表演的兩個特點:一是台詞里話劇的根子,他說到「兵戈之象」四字,台詞陡然轉為鏗鏘頓挫的強調重音。二是鬆弛即興。由原著里「小弟弟好」而為「順手摸摸小孩頭,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傘,幫他撐開」,自然活泛,生動豐富。

接下來倆人的談話是蘇小姐看方先生拿出來擦臉的手絹兒太臟,就主動遞出自己的手絹兒,還說要幫方先生洗他的手絹兒。這段兒在原著里已是第二章了,是方鴻漸被鮑小姐甩了之後的事兒。劇里合二為一、挪作此用了。

方鴻漸手裡絞著蘇小姐的手絹兒,耳里聽著蘇小姐的話,眼神兒卻直勾勾地朝著船欄杆邊鮑小姐的方向。這時,鮑小姐身邊的男人離去了,她側起身來跟方鴻漸示意你可以過來了,方鴻漸豎起右臂右掌,微微點頭,也作示意。接下來陳道明又有一個很妙的即興處理:蘇小姐目光從書上收回,朝他看來,他為掩飾,順勢把手勢變為掏耳朵。

類似此處方鴻漸順勢變化手勢巧為掩飾,以及上文提到的順手摸摸小孩頭打開小玩具傘,這樣的活泛生動的即興表演,本劇還有許多。(譬如同樣是隨意自然地「妙用」手勢,3集,方鴻漸趙辛楣初見於蘇文紈家裡,趙辛楣誤認方鴻漸為情敵,醋勁大發起身而去,方鴻漸為著起碼的禮貌伸手去握以示道別,趙辛楣如若未睹側身徑去,方鴻漸伸出的手尷尬凝在半空,陳道明的處理是略停而回收,順勢提到鬢角敲敲頭扣扣腦袋,以飾尷尬。——這段表演不同於原著所寫「方鴻漸站起來,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來。」)這出於主創們的主觀有意識。下引導演黃蜀芹和主演陳道明的兩段「創作心得」:

導演黃蜀芹在《談&<圍城&>演員表演與拍攝》文中寫道:

我們提倡直覺、即興、鮮活、靈巧的表演。……這種講究直捷盡興表達人物的創作方法,是具有天然吸引力的,是最能釋放演員天性,幫助他們呈現表演魅力的。……主角方鴻漸更是個被動型主角。他總是面對別人的主張做出各種反應,內行人都知道,這種角色是最難演的,電影演員尤其最怕拍「反應鏡頭」,怕導演把大特寫對著你,請你一抬頭做驚訝狀,說:「什麼?」 像上述舉孫柔嘉與蘇文紋的幾個例子,對手都是方鴻漸,對蘇小姐的兩次一提一放,他心軟不忍拒絕,既有小小的感動,小小得意又怕沾上甩不掉,真是進退兩難,如果呆板地一個個拍意念十分明確的反應鏡頭,肯定難以準確、生動,只有靠雙機一整段戲連續地拍,靠演員領悟戲眼後即興地多變靈活地表演。陳道明在這個角色創造上最大難度就在這兒,最成功的也在這兒,說他把一個被動型主角演活了,就是說,所有的反應表演都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形成了鮮明個性特點。在這兒,我還要強調的是他有良好的創作心境,有對待角色的真誠,有演員的童心,有進入現場後的盡興遊戲感,總是興緻高漲,開開心心。不端空架子或到處找彆扭,這是一種很好的主角意識。我們提倡的整體表演風格:即興、靈巧、輕鬆、鮮活得以兌現,他起了帶頭作用。

陳道明在田小蕙對其專訪《陳道明訪談錄》里說道:

導演強調解放演員的天性,強調創作過程中的遊戲感,剛才講了我們的案頭工作很細,但不是程式化的呆板的。有時導演問我們這場戲怎麼拍,大家提出方案,包括調度,有時甚至是鏡頭。導演根據我們的建議從總體構思出發做些調整。我們是雙機拍攝,演員可以整段的演戲,沒有任何景別負擔,攝像機可以捕捉最佳瞬間。有時導演滿意,演員不滿意,導演二話不說,重拍。導演對原著吃得比較透,有高屋建瓴的氣勢,在總體把握的基礎上充分相信演員的創造力,相信演員,就是相信自己。新演員進組,導演就提醒我們老組員「幫助幫助」。人家有的是很有表演經驗的老演員了,其實就是讓我們幫助他適應攝製組的現場氣氛。李媛媛剛來時不太適應這種拍攝方法,她是學院派的習慣,按比較嚴格的程序工作,我就跟她講,丟掉劇本,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演就怎麼演。她的悟性極高,很快就適應了。演員進組,我們都有意識的用各種方法調節,對創作特別有好處。與黃導合作非常輕鬆,她極了解演員,知道在什麼樣的環境中能使演員放鬆。……我事先嚮導演打了招呼,在拍攝現場我可能會開些玩笑,調動一下情緒。過去一說演悲痛的戲,就愛講某某從早到晚不說話,如何就此暈進去,入戲了,專等著拍那個鏡頭。這當然也是一種方法。我認為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還是要充分調動,使全身細胞都活躍,然後再沉澱下去。演方鴻漸最後離家出走在寒風中茫然踽行那場悲情戲前,我還在和別人開玩笑,情緒很鬆弛,一說開拍,很快便沉下去了。那場戲拍得很動情。如何調節與對手的現場關係呢?也許就是我打他一拳,他踢我一腳,或者是開幾句玩笑。

這種從質上的滲透,比故作深沉狀要生動得多。剛開始拍戲,我比較胖,希望人物形象瘦削些,不用和導演打招呼,我直接和燈光師講把燈拔高些,燈光師開玩笑說「就讓你胖」,然後「嘩」地把燈拔上去,不管有沒有燈架,他們都想盡辦法去做。電影是綜合藝術,演員是要別人幫助的,我尊重他們,尊重他們就是尊重創作。《圍城》攝製組的特點是演員和其他創作人員的關係非常融洽,使創作心態特別輕鬆。這樣做,一是為了創作,二是出於友情。我不相信一天到晚絞在緊張人事關係中能把戲拍好。要把這種和諧當作藝術創作的先決條件。例如有些所謂感情戲就怕出岔聲,在我們攝製組裡,拍攝現場根本沒人維持秩序,演戲真象做遊戲一樣,演員很投入,即興的東西特別多。大家圍著看我們演戲,有時忍不住樂出了聲,導演也不批評。這些同志對我的支持幫助對我創造方鴻漸起碼起了50%的作用。這種創作方法,創作環境,奠定了《圍城》必定是現在這個樣子。

于是之先生論表演藝術有句名言:「演員之道,或即在於用他一輩子(包括吃奶)的功夫,來創造那一剎那的、而又永遠是無比新鮮的即興。」我想,黃蜀芹、陳道明等《圍城》主創,是用自己成功的導、表演實踐,印證了于是之先生這一論述的精闢科學。

點煙(第1集)

觀眾提到陳道明演的方鴻漸,慣常的一句稱讚是「就跟從原著里走出來似的」——其實我們細細看去、品去,此「陳鴻漸」還不全然是彼「錢鴻漸」。譬如接下來這場「借煙接吻」戲。錢先生原著寫道: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煙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裡,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煙,她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煙頭湊在他抽的煙頭上一吸,那支煙點著了,鮑小姐得意地吐口煙出來。蘇小姐氣得身上發冷,想這兩個人真不要臉,大庭廣眾竟借煙捲來接吻。……蘇小姐罵方鴻漸無恥,實在是冤枉。他那時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裡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說她幾句。……方鴻漸那時候心上雖怪鮑小姐行動不檢,也覺興奮。

細看陳道明的表演:「方鴻漸正抽著煙,鮑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煙匣來給她一支,鮑小姐銜在嘴裡,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勢要為她點煙」——一直到這裡都是按原著演的,而當鮑小姐「忽然嘴迎上去把銜的煙頭湊在他抽的煙頭上一吸」,這時陳道明演的方鴻漸並不是原著里寫的「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裡怪鮑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說她幾句」,而是毫無驚訝、很自然地迎上去、湊過去,煙頭對煙頭嫻熟地點起來。點完之後,當鮑小姐十分坦然松愜地躺下吐出煙圈時,他這才似乎回思過來,好像這樣不大妥——這個不妥,陳道明用兩個細節表達了:一是眼神眨巴帶著回思,二是猛地做一個大口吸氣的誇張動作,表示回過味兒來了。(陳的細部表演的確豐富豐滿。)細細比較「錢鴻漸」與「陳鴻漸」:似乎錢先生筆下的方鴻漸要羞澀一些,畢竟還不是嫻於此道的花叢老手,羞恥之心尚存未泯;陳道明演的方鴻漸,則那一瞬的「膝跳反射」是很享受,不以為異不以為非——少頃,回過味兒,才覺大庭廣眾之下如此這般似為不妥,而且,一定是被背後的蘇小姐看了去了。這個說粗一點,好比常入花場的嫖客不以嫖妓為生澀不適,只在手機一響心裡突然想到是不是老婆查崗,才眼神深起來。——如果從「高精準刻模原著」這個角度來看陳道明表演,也許這幾幀戲似乎欠準確。

接吻(第1集)

但錢先生前文才寫方鴻漸羞恥心尚存未泯的窘態——「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後文又寫其放誕無恥的嘴臉,殊不可解:方鴻漸和鮑小姐不說話,並肩踱著。一個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鮑小姐也站不穩,方鴻漸勾住她腰,傍了欄杆不走,饞嘴似地吻她。鮑小姐的嘴唇暗示著,身體依須著,這個急忙、粗率的搶吻漸漸穩定下來,長得妥貼完密。鮑小姐頂靈便地推脫方鴻漸的手臂,嘴裡深深呼吸口氣,道:「我給你悶死了!我在傷風,鼻子里透不過氣來——太便宜你,你還沒求我愛你!」「我現在向你補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沒戀愛過的男人,方鴻漸把「愛」字看得太尊貴和嚴重,不肯隨便應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覺得自己要鮑小姐,並不愛她,所以這樣語言支吾。「反正沒好活說,逃不了那幾句老套兒。」「你嘴湊上來,我對你說,這話就一直鑽到你心裡,省得走遠路,拐了彎從耳朵里進去。」「我才不上你的當!有話斯斯文文的說。今天夠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鬧,我明天……」方鴻漸不理會,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側,他沒拉住欄杆,險的帶累鮑小姐摔一交。

——此刻的方鴻漸吃相如此難看,一副色中餓鬼的尊范幾乎可與豬悟能元帥並世瑜亮。而陳道明演來則是不乏矜持:劇中場景設定與原著有異,方鴻漸從舞會溜了出來,一個人靠著船欄杆吹晚來海風。鮑小姐裊裊婷婷走過來:「方先生,你讓我好找。」然後拉著方鴻漸走上舷梯,還是她採取主動——借著或真或假的一不留神步伐不穩,跌入方鴻漸西裝革履的懷抱,方鴻漸略錯愕地摟住溫熱軟體,臉上竟還是「慢一拍」的表情;當他接下來主動再摟緊這溫熱黑甜熟肉鋪子,翩翩有禮湊過嘴去要吻,鮑小姐伸食指豎著封住了他的唇,自己嘴裡卻盪出一句更勾人的欲迎還拒:「有話,斯斯文文的說……」於是乎我們的有禮君子方先生竟是不解風情沒有霸王上硬弓,竟是微微一笑:「好,我送你回船艙。」真是怨死個妹啊也么哥。——陳道明的方鴻漸,帶有陳道明特有的不被外力所奪——哪怕這外力是錢老先生——的儒雅自矜:往深了說,他陳道明總不會為了個把方鴻漸就失身喪節吧。大言一句,我覺得這裡也許陳道明對方鴻漸的處理才是不失分寸的(扛住四面飛來的「錢先生的書你也敢挑理!」的板磚)。方鴻漸是江南詩書人家的子弟,所謂世家。哪怕是鄉紳,也有門風吧。清華學生回憶老師陳寅恪有一個細節,學生們拜訪詩壇宗主、陳父散原老人(沒錯,就是書後邊董斜川對著各位不懂詩的「不通」的夥伴大肆推挹的「五六百年來」舊詩第一陳散原老先生),學生與散原翁對坐,寅恪先生全程默立乃父身後,這一細節給學生們留下極其深刻難忘的印象。這種書香門風是浸染到血脈中的。說句粗話再爛的船也有三千釘,很難想像書中方鴻漸會猥瑣到這地步——這是後邊書里李梅亭乾的出來的好不好。(多說一句,陳道明祖父是國文教授,父親是英文教授,演員陳道明與角色方鴻漸有著同樣的至少是類似的文化血脈。)

受訛(第1集)

一夜黑甜鄉,三釵遺後患。原著寫道:阿劉不先收拾桌子上東西,笑嘻嘻看著他們倆伸手來,手心裡三隻女人夾頭髮的釵,打廣東官話拖泥帶水地說:「方先生,這是我剛才鋪你的床撿到的。」鮑小姐臉飛紅,大眼睛像要撐破眼眶。方鴻漸急得暗罵自己湖塗,起身時沒檢點一下,同時掏出三百法郎對阿劉道:「拿去!那東西還給我。」阿劉道謝,還說他這人最靠得住,決不亂講。鮑小姐眼望別處,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鴻漸抱著歉把髮釵還給鮑小姐,鮑小姐生氣地擲在地下,說:「誰還要這東西!經過了那傢伙的臟手!」

這一段寫出了方鴻漸的猴急性躁;但陳道明的演出則與之全然不同,更多帶有陳道明本人的氣定神閑,鎮定如恆——這種凝神定氣的情狀情態在他其後20多年的演出里時能見到。且看:當阿劉笑嘻嘻湊過身來攤開釵子敲詐時,方鴻漸是眼裡還是有乍然一驚,隨即側目一視對坐鮑小姐,然後目光里自然有氣憤懊悔暗罵自己等種種情緒,但還是不失分寸的剋制,略作思忖,不急不慌地從右褲袋裡摸出幾張票子,淡淡看下一臉嬉笑的阿劉,冷冷垂下眼皮,把錢扔在阿劉手端著的餐盤裡(這略帶冷傲的神情真是太陳道明了)。向阿劉要回髮釵,微笑著不失方寸地把釵子遞給鮑小姐,口說:「把它收拾好。」仍是一派優雅自矜淡淡微笑的風度作派,嘴上半句「對不起」都不肯說,毫無原著里寫的「抱著歉把髮釵還給鮑小姐」。陳道明賦予方鴻漸的這種東西,是獨屬於陳道明的——原來,即便是在演藝生涯的早期,哪怕在《圍城》這樣的組裡,他已是憋不住要流瀉自我,表達自我。

接下來的對話是錢先生書里第一次展示方鴻漸的「好口才」——刻薄促狹的「醫生是職業化的殺人」之論。原著寫道:鴻漸替鮑小姐面前攙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沖米泔水的牛奶,說:「基督教十誡里一條是『別殺人』,可是醫生除掉職業化的殺人以外,還幹什麼?」鮑小姐毫無幽默地生氣道:「胡說!醫生是救人生命的。」鴻漸看她怒得可愛,有意撩撥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醫學要人活,救人的肉體;宗教救人的靈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請大夫,吃藥;醫藥無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師和神父來送終。學醫而兼信教,那等於說: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地活,至少我還能教他好好地死,反正他請我不會錯。這彷彿藥房掌柜帶開棺材鋪子,太便宜了!」鮑小姐動了真氣:「瞧你一輩子不生病,不要請教醫生。你只靠一張油嘴,胡說八道。我也是學醫的,你憑空為什麼損人?」方鴻漸慌得道歉,鮑小姐嚷頭痛,要回船休息。

這段陳道明演來,並無原著里「有意撩撥」的可噁心理,而是類似《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張大民的天生貧嘴,心中並無損人惡意,說這事兒就當逗一樂。逗完樂之後鮑小姐生氣了,完全出乎他意外,並非原著里的有意撩撥後「該有」的幸災樂禍,他也不曾「慌得道歉」,唯是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啊,鮑小姐。」鮑小姐不聽,拍拍屁股走人,他也唯是淡淡垂下眼皮了事。

照片(第1集)

方鴻漸到上海後住進岳家,有兩場戲值得留意。

一是接風晚飯,錢先生對方鴻漸的舉止並無描寫,陳道明演去,是幾乎兩耳不聞長輩話,一嘴只顧埋頭吃。陳道明20年後再演「飯桌上戲」,《手機》(2010年)中費墨,也是一上席面就是標準的「食不言」,只顧往嘴裡塞菜。我分析,費墨是內心深處不喜歡應酬,推杯換盞翻來覆去磨嘰些不搭不靠的應酬話,加之自傲,認為這些人哪怕就是認真說話,也到不了我心,所以乾脆以逗萌吃貨這張面具示人,既然填不了心那就填滿胃;方鴻漸應該是一來跟這掛名丈人丈母說話多少尷尬,加上對死去未婚妻淑英的抱愧(自己活著,花周家錢,「學成」榮歸),不如就「飯遁」——以吃來掩飾躲避(方鴻漸的「飯遁」後邊戲還有:1.與董斜川褚慎明趙辛楣蘇文紈同席那次;2.最後一集父母來他和柔嘉的新居視察,鴻漸說漏了嘴自己的薪水竟比柔嘉低,父母愕然,鴻漸趕忙頭埋得更低勺子舀湯圓忙不迭趕趟著往嘴裡塞……),二來四年在外國洋麵包也啃得胃泛酸了吧,道地祖國家常菜(上海菜還是江浙家鄉菜)滿滿一桌子真是看著就眼饞嘴饞啊。

二是照片。原著寫道:周太太領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妝桌子上並放兩張照相:一張是淑英的遺容,一張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鴻漸看著發獃,覺得也陪淑英雙雙死了,蕭條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

方鴻漸對他為「孝子賢婿應有的承歡養志」而違拗本心弄到的「方博士」這個文憑頭銜,可說是不失羞恥羞憤之心。——這也是他與韓學愈之輩的分野。後來去三閭大學不曾開列這個博士文憑,並非僅僅因為唐小姐當面戳了他這個羞痛之處,書里寫得明白,他弄學位之初,便心下有誓「反正自己將來找事時,履歷上絕不開這個學位。」所以他看到跟淑英遺像並列的自己這張博士照,羞恥心必不免;再加之自感年華荒度,愧對淑英遺容,羞恥之上不免加以羞愧,於是乎,他先扣倒這個相框,然後抽出相片,捏成一團,緊緊拽拳頭,起身出到陽台上去,在夜氣里憑欄,緩緩撕掉照片,伸手一撒,碎片紛紛而下……這一撕一撒,是原著里沒有的,而卻精彩地形象化傳神出原著這句「蕭條黯淡,不勝身後魂歸之感」。方鴻漸也以這一撕一撒,表示他可以或者說他以為他可以,跟那張恥辱的博士照、跟那思之愧恨無地的四年來一個切割,徹底劃清界限撇清關係。逃避主義者懦夫方鴻漸,這是他。

善借道具設計細節動作,是陳道明表演上一大亮點。演藝前輩舉一例:于是之先生在《演王利發小記》一文中寫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劇本的規定接待各種人以外,我為他加了一個動作:把『莫談國事』的標語一張張地貼起來。我以為這是一個有助於揭示主題和表現人物的動作。儘管他標語貼得那麼認真,『國事』還是橫衝直闖地進了他的茶館,終於逼得他開不了張以至活不下去。這樣,改良主義是沒有出路的這一思想,就表達得更充分了。」

驚乍(第2集)

方鴻漸聽長輩說話心不在焉,老處於一種才驚醒過來回到現世的「後一拍」狀態。譬如剛回國周家接風晚宴上掛名丈人丈母說了一大堆,每次問他話,他都有一個從專註的往嘴塞菜撤回來停頓幾拍才反應過來的錯愕「啊?」表示「您說什麼?——哦!這個啊!」再如返鄉歸家他老太爺諄諄教誨了一大篇兒「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的方家娶婦經,孝順兒子看似微笑諦聽句句進心,老太爺看在眼裡,欣慰而起,拍拍兒子肩,溫言問句:「鴻漸,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呀?」乖兒子卻是微笑著問老子一句:「您說什麼?」——方鴻漸的這個行為「特徵」是原著里沒有提供的,據陳道明說,這是他為方鴻漸這個「尷尬的局外人」特為設計的「一驚一乍」表演法:總是神情落寞地遊離於周邊環境,每被旁人問到和提及時,都先是吃一驚,才回過神來。

伏筆(第2集)

原著書末要出現的那口方家「傳家寶」——「每點鐘走慢七分鐘」的祖傳老鍾,在電視劇里早便有不動聲色的伏筆點染了。鴻漸返家,方老太爺道完「嫁女必須勝吾家,娶婦必須不若吾家」之後,鏡頭單給了壁上掛著的那隻鍾,噹噹響了幾下;接下來,許家提親——鴻漸講演——許家退親,當方老先生夫婦正與許老先生客堂說話,方家一個男僕作為背景,輕手輕腳站上凳子,打開鐘的玻璃鏡面,伸手進去反撥鐘的指針——我們須記得書後邊方老太爺鄭重告知鴻漸:「這隻鍾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試過的,每點鐘只慢走七分鐘,記好,要走慢七分鐘。」電視劇這些細部用心確是深微。(此一「僕人撥鍾」伏筆後邊劇還有「復筆」,且由男僕換為一女僕,真是精細入骨。)

麻將(第2集)

中日戰事全面爆發,方鴻漸回到上海租界,進丈人的點金銀行做事,仍住周家。受丈人之命,去「我你他」小姐家相親,當張太太阿彌陀佛完一大篇兒上海戰事,方鴻漸禮貌地表示:「不得了,不得了。」拿捏著江浙口音道出這六個字,酸腐之味淡淡而出。——這句是這段書里沒有的(但在書里其他場景卻有幾次出現),卻是陳道明的庫存:十多年後他演《冬至》,陳一平坐在家裡沙發上看報紙,小舅子戴崴來了,嘚瑟某件事,陳一平眼皮也不抬,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活動吐出仨字兒:「不得了。」——大抵這冷酸之味,確是陳道明這小知識分子的深層底色。江南小文人骨髓深處的顏色。據說黃蜀芹最初找陳道明演方鴻漸時,陳驚異不解:我是北方演員啊,演方鴻漸你們應該找上海演員啊。——其實他自己都沒注意,他陳道明這個北方演員北方人的底色,也許不是工作地北京的貧嘴,不是生長地天津的油嘴,而是籍貫地紹興的酸嘴。

話說張太太說道「上海打仗最結棍的時候啊」——「結棍」,上海土話,意為「厲害、激烈、緊張」等。劇里給張太太用上此詞,可謂神筆。且看原著:張太太上海話比丈夫講得好,可是時時流露本鄉土音,彷彿罩褂太小,遮不了裡面的袍子。張太太信佛,自說天天念十遍「白衣觀世音咒」,求菩薩保佑中國軍隊打勝;又說這觀音咒靈驗得很,上海打仗最緊急時,張先生到外灘行里去辦公,自己在家裡念,果然張先生從沒遭到流彈。——書里既提到張太太「時時流露本鄉土音」,那麼用著鄉音說「上海打仗最緊急時」,豈不就是「上海打仗最結棍的時候」么!一詞傳神,妙哉!

接下來張太太為試方鴻漸而安排的打麻將一場戲陳道明演得精彩。書里對各人打牌時的情態無具體描寫,這需要演員用理解和表演「補白」。據報道,陳道明日常生活中是麻神,有「麻技」做底,「麻態」自然也好,凝神定氣,聲色不動,手底翻覆自有神通,好像僅憑這氣場就穩贏不輸。但電視劇里的方鴻漸則是個「賭術極幼稚」(原著語)的麻壇新人;「賭術」既幼稚,「賭態」也就不見得好——果然,這廝打個麻將全無儀態,先是弓背作蝦米狀勾著腦袋眼神往上瞅牌;輪到他拿牌了他凝氣摸一張牌到眼跟前猛地一捏一翻,嘴裡還不顧(或曰忘卻)旁人觀感地念叨一聲「哎!」——看這張牌是不是要的;對照面前豎著的長城觀察計算幾下,再如烏龜般伸長脖子俯視桌中間已打出的牌;再縮回脖子深深勾頭瞅瞅沒打出的牌;計算有頃,「啪」地一聲響亮誇張地把手中牌往桌中央打去(哪怕下象棋時棋子拍得震天響也討人厭啊,多大個嘚瑟頭兒啊)……最後一句眉花眼笑的「我糊了!……不好意思!」(就差沒奸笑了……)——其小利熏心、儀容全失的醜態嘴臉,真是活脫脫一個屌絲小男人!(接下來站起來眼瞅著張太太掏錢袋子不移眼珠嘴裡唯唯欲卻還迎的情態也是絕了。)以賭態篤定的麻神陳道明而演賭態可憎的菜鳥方鴻漸,真是完全的逆轉演出,必須是高純度的演技啊!

方鴻漸贏錢後志得意滿,隨手抽起書架上一本書,《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看到書名他果斷露出了可惡的微笑。原著寫道:一本小藍書,背上金字標題道:《怎樣去獲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鴻漸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見一節道:「對男人該溫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處留下好印象。女孩子們,別忘了臉上常帶光明的笑容。」看到這裡,這笑容從書上移到鴻漸臉上了。再看書面作者是個女人,不知出嫁沒有,該寫明「某某夫人」,這書便見得切身閱歷之談,想著笑容更廓大了。抬頭忽見張小姐注意自己,忙把書放好,收斂笑容。——可是電視劇演來留洋博士方先生似乎還沒有這點留歐紳士應有的教養克制(好吧哪怕是虛偽的剋制但得意而不失態仍能剋制內心的鄙薄這難道不是一種深刻的教養嗎),他竟是直接問推門過來的「我你他」小姐:「這本書就是你平常看的?」——這簡直好比對著裙子掀起的女人大笑而問:「你的腿就這麼粗啊?」方先生,嘴太欠了!志得意滿而深藏若虛,才是君子啊紳士啊!咱能不因為就添件皮外套就放肆到這般么……

鬼臉(第3集)

方鴻漸第二次去蘇家,座中雅談,沈太太的味兒可是讓他遭罪遭大發了。原著里錢先生幾乎在潑墨:鴻漸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去,他後悔無及,因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稱跟古羅馬成語都借羊來比喻:「慍羝。」這暖烘烘的味道,攙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鴻漸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煙解穢。心裡想這真是從法國新回來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場的「臭味交響曲」都帶到中國來了。自己在巴黎從沒碰見過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見巴黎大而天下小。

然而因禍得福,沈太太的味道讓同罹其難的方鴻漸與唐小姐成了「患難之交」。原著寫道:(唐小姐道:)「我問你,你那時候坐在沈太太身邊,為什麼別著臉,緊閉了嘴,像在受罪?」「原來你也是這個道理!」方鴻漸和唐小姐親密地笑著,兩人已成了患難之交。

電視劇里演來,二人這個「患難之交」更成為不語而會心的「莫逆之交」。方鴻漸坐在蘇小姐和沈太太座後,唐小姐隔著不遠看他「別著臉」、「緊閉著嘴」,方鴻漸抬眼與唐小姐目光「邂逅」,他順勢自然做一個苦笑無奈的小鬼臉,接著變換而為微笑善意的點頭示意——唐小姐顯然收到方先生這張「大家都是同船人」的船票,於是乎抿嘴低頭也是一笑。

後邊戲(5集)去三閭大學船甲板上,方鴻漸對著孫小姐大吹「鯨魚吞舟」大法螺,趙辛楣看不下去,以「趙叔叔」的身份把孫小姐「攆」回艙去,孫小姐轉過背去,兩個大男孩這個揮著老拳作勢要捶(趙辛楣),那個啜一個鬼臉表示「我就要我偏要!」(原著寫道: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里的故事來哄你。」——原著並沒寫鴻漸「被打」的反應,方鴻漸做的這一個鬼臉是書里沒有、陳道明為他「生造」的。)再後邊戲(10集)鴻漸柔嘉婚後回上海,老父特為送來祖傳老鍾為賀,小夫妻鬥嘴時柔嘉取笑道:「你來照照鏡子,你看你那樣子,這張臉拉這麼長,脖子又這麼長,像不像那隻鍾!」然後伸指頭壓丈夫的鼻尖,「你呀,就是那隻鍾變出來的妖精!」鴻漸氣呼呼拉長的臉在鏡子里變形,他趁勢作怪,鼻子努著勁逆著柔嘉的手指頭往鏡面去湊,眉毛誇張地翹起張開,做出變形搞怪的鬼臉……演員陳道明好用「做鬼臉」這一細部小動作增強人物面部表情表現力,豐富人物形象。以下旁及6個例子:

例子1:《一代妖后》中同治帝。

年青貪玩的同治皇帝一邊裝模作樣恭聽母后訓示,一邊跟小太監擠眉弄眼大作手勢。

例子2:《上海人在東京》中祝月。

陳道明的知識分子又臭又硬的脾氣,混入了中國傳統的大男人主義,凝鑄在上海人祝月身上,倔擰又兇狠。這個只有業餘夜校文憑的能幹律師,以前是個木匠,刻薄拜金勢利的丈母娘看不上他,他自然更如方鴻漸瞧不上孫柔嘉的姑母,你娘家人看不上我一分,我還看不上她一丈。出國前的祝月一家三口到丈人丈母家吃飯,兒子淘氣敲木頭條子給姥姥的盆栽君子蘭「打樁子」,外婆氣急敗壞奔過來指著外孫子罵,「你這孩子是遺傳吧,外公給你買那麼多小人書你不看,偏愛擺弄這些刨子啊榔頭啊,怪不得人家說,三代才能培養個貴族,這孩子准沒出息!」這話簡直都不算指桑罵槐了。果然,那邊廂這臭硬臭硬的木匠女婿淡定遞過來一句,「誰叫他爸爸是木匠出身呢。」老丈母已經走遠,他裝模作樣好歹也還是要「教訓」一句,「兒子,幹嘛呢!」兒子東東怯生生答話,「搭小房子。」背著丈母對著兒子的祝月剛還裝著板出的臉秒變鬼臉抿嘴笑,抬手就給兒子豎了個大拇指!看來丈母娘跟女婿的爭鬥,並不只是西洋家庭里至今保存的古風喲(語出《圍城》)。

例子3:《二馬》中馬則仁。

氣哼哼的老馬要在李夥計面前裝大,李夥計賠笑「掌柜的,我去給您沏壺茶」,李夥計離去後,老馬做個鬼臉:「這還差不多。」——算是消氣了。

例子4:《中國式離婚》中宋建平。

老宋惹到了老婆小楓,這邊廂扭過臉就跟兒子擠眉弄眼做鬼臉,「喲,媽媽又生氣了!」

例子5:《手機》中費墨。

費墨和老婆李燕兒抵靠著身子在沙發上看電視,李燕兒說了個啥,老費心裡頗反對頗反感但老婆仰著臉兒直瞅著自己呢,怎敢say no,所以他忙不迭閉目垂首連點幾個頭敷衍過去,傻老婆勝利地轉過臉去了,老費「秒變」,他咬牙凝目,從上往下朝著老婆的頭髮長見識短的長頭髮頂上猛啜一個鬼臉,嘴皮子囁囁,罵的什麼咱們不知,咱們其實也知,不外乎笨婆娘蠢女人啥的哈哈。他是老費,他是個老廢物,他只能這麼阿Q一下撈個沒被看見的勝利,撈個沒被看見才有的勝利。他還能一耳光甩過去冷哼一聲暴喝一聲「滾!你給朕滾!」么。他是小男人啊。

例子6:《楚漢傳奇》中劉季。

劉季起事,攻佔沛縣縣衙,次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就在摁平了雍齒欲待接著大快朵頤之時,前女友帶著兒子找上門來了:看那曹氏倚著門眉眼帶嘲仍是風情如昔的一聲「富貴啦!」——且說劉季此刻的反應,仍是這老小子不見兔子不撒鷹,事不三思不後動的老套路:等等看,再反應。他先看看弟兄們,再看看曹氏,再看看那領來的兒子,再看看起身欲去「正面迎戰」的老婆(這是關口,先看看老婆如何對小曹)。陳道明這兒的表情略帶怕怕。——可你看劉季這老小子真是個賊,賊精,就正室把外婦的庶子拉到他跟前了,柔聲教他喊「爹」兒子也喊了「爹」,他仍是事不三思終有悔似的,眼望著老婆很是望了一陣兒,看不會有假了吧,她不會是做足前戲馬上就翻臉發飆了吧,這才瞅著兒子,臉紋舒緩綻開一個慈愛的笑,把小犢子輕拉過來;兩手攬住了,猛地一個啜著嘴翻著眼的大鬼臉;再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大家都樂了,可我們的小劉肥可被他這無賴老爹給嚇壞了,登時嗚嗚嗚哭起來,哈哈哈。

蕎麥按:「做鬼臉」這一好的靈活的即興表演,屬於陳道明表演「點子庫」中一員,概無可疑。《圍城》一則花絮為我們提供了一點蛛絲馬跡——「做鬼臉」,很可能是陳道明從生活中帶進戲裡的:「三閭大學戲份拍攝地春暉中學座落在白馬湖畔,三面環山,與市區相距較遠。業餘生活,非常單調。劇組的男士組隊,與學校的籃球隊比賽。籃球隊的小伙牛高馬大,襯得178cm的陳道明也相當的嬌小,更不要談身板單薄的葛優了。劇組隊落花流水。陳道明急了,死死抱住籃球隊的大高個,不讓他轉身投籃。我們在四邊轟然大笑,葛優癟著嘴笑,陳道明沖著我們做鬼臉。」此外,近期看到一則路人爆料:「84年和母親去北京旅遊,在故宮遇到電視劇《末代皇帝》正在拍攝!由於是在故宮的一條小道拍攝,圍觀的人並不多,我和妹妹跑到攝像機下面,陳道明在遠處和太監說完話就氣沖沖的走了過來,剛剛走過攝像機鏡頭如川劇變臉一樣向著我和妹妹做鬼臉,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過來拍了拍我的頭......自此開始關注他!」——可知道明大頑童童心不泯愛做鬼臉由來久矣~。

逗號(第3集)

方鴻漸約了唐蘇兩位小姐晚上吃飯,這天早上,他在周家吃早飯,飯桌上心思里不用說也全是唐小姐,全是有唐小姐的今晚晚宴。女用人來報:「方先生,你電話,姓蘇的小姐打來的。」——女用人這句話倒是平常無奇,可在方鴻漸這兒竟是平地生瀾,旋又波平浪靜:當她說到「方先生,你電話」,滿心裡是唐曉芙的方鴻漸一廂情願地以為滿世界也都是唐曉芙,所以這個電話必也是曉芙打來給他的,於是乎他臉上立馬綻開一個幸福洋溢的微笑,忙不迭擱下手中的碗筷,屁股迅疾抬起離座,看這架勢已是兜不住要以百米衝刺奔向樓梯邊電話機了——沒成想女用人還有下句「姓蘇的小姐打來的」,方鴻漸臉上的笑登時淡去,一個停頓,慢慢重又落座,神態恢復如常,對桌上周太太效成等禮貌道:「你們慢慢吃啊……」眼神里生出思索(蘇小姐打電話來做什麼呢?),緩緩起身大步走向樓梯話機。原著寫這段:女用人下來說:「方少爺電話,姓蘇,是個女人。」……鴻漸想不到蘇小姐會來電話,周太太定要問長問短了,三腳兩步上去接。陳道明表演真是精彩,精彩得超出原著,他沒有按原著寫的演他「三腳兩步上去接」,而是把功夫用在女用人話里的一個「逗號」上,把「方先生,你電話」與「姓蘇的小姐打來的」中間這個「逗號」,化常為奇地演成了立體飽滿的「破折號」——表示平地突起峰巒、峰巒突又沉下的情態瞬息兩番陡變的「破折號」。真演技妙手也!非演員心思靈動表演狀態鬆弛活泛,而不可出此難以事先設計、觀之唯有讚歎的傳神妙手!

陳道明表演細節之活泛豐富、常常於原著「無中生有」,還可見接下來方鴻漸接電話。電話那頭蘇小姐道:「晚上我不能去了,很抱歉。」方鴻漸接話:「那唐小姐能去嗎?」說話間陳道明又做了一個原著里沒有給出的表情——一個翻白眼的自做鬼臉。

聞聲而來的丈母對方鴻漸說道:「哎喲,真看不出你這樣的一個人,倒是你搶我奪的一塊肥肉!」——上海市儈女人說話的粗鄙尖刻,畢現矣……(ps:陳道明到香港,記者問狗仔會不會緊跟你,陳道:「我們不是那塊肉。」)

愛情(第3集)

電視劇里曉芙對鴻漸的感覺和感情,比原著里寫的純真誠摯。譬如曉芙赴鴻漸那晚晚宴,燭光映照之下,她眼睛裡看鴻漸,已是波光盈盈,滿蘊愛悅之意。

又如原著寫道「明天方鴻漸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請他在父親書房裡坐」,然後告知鴻漸大批特批的王爾愷那首歪詩其實是蘇小姐做的;電視劇里場景卻不是書房,而是春色清新的綠草坪,鴻漸與曉芙並肩散步,俊男靚女語笑盈盈,說到這首「文紈小姐舊作」的烏龍,也並不如原著中的嚴重(原著:鴻漸跳起來道:「呀?你別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寫著『為文紈小姐錄舊作』么?」),鴻漸只是低眉勾唇淺淺一笑,全不繫懷,曉芙也不以為意,這顆擲入池塘的石頭並不驚波濺浪,只是如綠塘里飛入一片柳葉,只泛開淺淺漣漪,全不曾影響到戀愛中的這對璧人輕快活潑的呢喃情語。電視劇里史蘭芽演的唐曉芙,比原著里寫的唐小姐更討人喜愛,除了自然真率不作態矯飾是書里所謂「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外,還減弱了原著里寫給唐小姐的那些聰明與「高冷」(譬如「我們程度幼稚,不配開口」等冷冷據人之話),而格外增染了她純真可愛、熱情活潑的色澤。書里她的出場,平常無奇:蘇小姐領了個二十左右的嬌小女孩子出來。劇里她的出場,是方鴻漸初到蘇家,在客廳等用人通報小姐,往窗外草坪望去,一個純真歡笑的女孩子在綠草坪上忘我無憂地逗狗玩耍。原著里寫唐小姐的心理活動,不免有些令人氣餒而生厭:自己決不會愛方鴻漸,愛是又曲折又偉大的情感,決非那麼輕易簡單。假使這樣就會愛上一個人,那麼,愛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電視劇里演來卻是沒有這個,而是草坪上散步笑語的一對璧人越走越近,自自然然地,曉芙伸手挽住了鴻漸的手臂;鴻漸呢,也沒有失態狂喜,也是自自然然地微笑著輕輕攬住曉芙的肩背。當男人愛上女人,當女人愛上男人,又當春暖花開,綠草如茵,軟風拂面,情意萌發,大抵一切都是那麼水到渠成、順遂自然的剛剛好。

原著里寫方唐吝於筆墨,除了擷述方鴻漸那些「慰情聊勝於無」的情書情信的只語片言外,別無他筆,幾令讀者疑心這段戀愛遮莫只是方鴻漸這邊的單相思。電視劇增加了鴻漸曉芙倆人林蔭道手挽手漫步鴻漸為博伊人一粲跳起摸樹葉曉芙格格歡笑、倆人在草坪上快樂地打網球休息時候情話逗趣的情節,豐富了「方唐之戀」的細節。欲抑先揚。欲哀之深,先樂之甚。春花是如此迷醉,秋雨方那般凄涼。且說蘇小姐惱羞成怒先下手為強把方鴻漸在歸國船上與鮑小姐一夜黑甜的「穢史」向唐小姐和盤托出,方鴻漸的噩運已被註定。同原著寫的一樣,方鴻漸「冒雨到唐家」。這個雨,正如林教頭山神廟大開殺戒那夜的雪,不下簡直不行。

窗外是雨聲,屋內是決絕。這場室內決絕的分手戲碼,大致是照著原著來演的。唯是最後方鴻漸起身離去的戲,略有不同。原著寫方鴻漸聽畢唐小姐這些句句誅心的話語「兩眼是淚」:鴻漸身心彷彿通電似的發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說自己,沒心思來領會她話里的意義,好比頭腦里蒙上一層油紙,她的話雨點似的滲不進,可是油紙震顫著雨打的重量。他聽到最後一句話,絕望地明白,抬起頭來,兩眼是淚,像大孩子挨了打罵,咽淚入心的臉。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說得對。我是個騙子,我不敢再辯,以後決不來討厭。」站起來就走。

方鴻漸在社會上做事「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書後邊柔嘉姑媽陸太太對這位侄女婿的考語),在愛情上似也如此。如果說有本領,至少先能預料蘇文紈會先下黑手自己這邊則預為周全之計,後則事發之後能有補救之方——細細密密對著曉芙解釋圓場,可惜他都沒有,只有耷拉著腦袋;如果說脾氣不這麼大,不這麼倔強高傲,能在唐小姐面前低下頭顱委曲求全,「事緩則圓」,何至於就此決絕了呢。但陳道明的方鴻漸是比錢老先生的方鴻漸更是決絕高傲,他不曾當著唐小姐掉一滴眼淚,他只是收起眼裡的傷痛摧折,若無其事的站起身來,說道,「我以後,也絕不來討厭了。」然後微笑著伸出手去,意思是好說好散,還留有今後見面的餘地?——看陳道明這麼多年的這麼多部戲,我認定,這「是」陳道明,這是「陳道明式」的傲骨表達:不會人前流淚展覽給你看,還故作輕鬆伸手握握瀟洒離開。可惜唐小姐也是一位高傲的官小姐(原著:唐小姐脾氣高傲),她沒有握住鴻漸伸來的手。(原著里相反,是方鴻漸不敢握手:鴻漸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縮不敢拉手。)方鴻漸帶著失望向屋外走去,突然,曉芙在後喚道:「鴻漸!」方鴻漸猛地轉過身來,倆人對視,目光里都是不舍,曉芙要衝過來撲向鴻漸,卻在桌邊硬生生止步扼住自己,鴻漸伸出的手也凝在了半程……

不禁想起陳奕迅唱的、林夕作詞的《shall we talk》。歌詞寫得何其好:「陪我講,陪我講出我們最後何以生疏;誰怕講,誰會可悲得過孤獨探戈;難得可以同座,何以要忌諱赤裸;如果心聲真有療效,誰怕暴露更多,你別怕我……」人生是何等艱難,彼此相愛是何等的難遇,為什麼,為什麼,就不好好坐下,把那些高傲拋下,把那些半截子話竹筒倒豆子全部傾吐出來呢?!方鴻漸明明可以解釋,解釋自己這個岳家只是掛名岳家到底是怎麼回事,解釋自己對蘇小姐只是一時心軟不忍拒絕才拖到今日這個被你誤會的局面,解釋自己絕不是騙子自己對你曉芙是何等的愛如春風熾烈誠摯——只因為她說了第一句「我不需要解釋」,就完全擊潰了你的自尊和傲然,你就不準備用兩次三次千百次的解釋反擊她其實第二次就已經崩潰的防線了么?(原著:唐小姐恨不能說:「你為什麼不辯護呢?我會相信你,」)錢老先生的方鴻漸,是既有脾氣大,又有本領不大;陳道明的方鴻漸,淡化了本領不大(懦弱退卻)這一點,凸出了脾氣大——演員陳道明本人的深層底色「倔傲」。

鴻漸呆立曉芙樓下雨中,等她回心轉意。書里寫得戲劇性,似乎他和她只是無緣,是緣分本身讓彼此錯過:女用人來告訴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馬路那一面,雨里淋著。」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鴻漸背馬路在斜對面人家的籬笆外站著,風裡的雨線像水鞭子正側橫斜地抽他漠無反應的身體。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鐘後他再不走,一定不顧笑話,叫用人請他回來。這一分鐘好長,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鴻漸忽然回過臉來,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如果,如果方鴻漸能等過這一分鐘,等到曉芙的女用人下樓來請他回去;如果,如果唐曉芙能不考驗他一分鐘那麼「長」,立馬趕忙就叫女用人下樓來請他回來。可惜,可惜,就錯過在這一分鐘的幾十秒里,也許幾秒里。陳奕迅唱的、黃偉文作詞《十面埋伏》聽來心酸:「遲兩秒搭上地下鐵,能與你碰上么;如提前十步入電梯,誰又被錯過……」

電視劇演來比書里更戲劇性、更令人唏噓天意之弄人:方鴻漸站在雨里,臉朝著唐曉芙二樓的窗戶辛苦辛酸地望著。曉芙拂去窗上打著的雨點,看到雨中向她苦苦張望的鴻漸;鴻漸看到曉芙,挪動了下身子碎步小邁一步,滿目殷切;曉芙不忍,轉頭往屋裡奔去;鴻漸以為曉芙是要忍心跟他「不見為凈」,於是乎「狗抖毛似的抖擻身子,像把周圍的雨抖出去,開步走了」;誰知道緣分錯就錯過在這裡,曉芙是進屋去趕忙吩咐女用人:「阿翠,快去把方先生請上來!」——可惜,當她吩咐完再次來到窗邊往下望,看到的只是方鴻漸在冷雨中木木地拖著步子遠去的模糊身影,聽到的也只有自己心碎一地的脆裂聲……(這個男人在雨中呆立女人樓下苦等女人回心轉意的橋段,在陳道明20多年後監製並出演的電視劇《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中有類似出現:8集,李然在蒙蒙樓下淋雨久立,蒙蒙在樓上窗里看到此景咬嘴唇流淚。經查,此情節情景在該劇原著里並無,應該是電視劇主創們的貢獻,而且極有可能是陳道明的構想——《圍城》里這個經典橋段有可能深深烙進陳道明的意識深處,成為他表演「點子庫」中一員,遇有合適機緣便會大放異彩。)

這個戲劇性在接下來方鴻漸回家接電話一場戲裡更是戲劇至極:本來唐小姐是打電話來要挽回的(全靠鴻漸苦情可憐落湯雞形象加分);女用人誤會為蘇小姐過來傳話「蘇小姐打來的」;方鴻漸氣急敗壞之下光著一隻腳衝過去拿過話筒就開罵撒火——這是他親手斷送了自己最後一線希望(幸運的是他自己事後一直不知道真相,否則恐怕要跳樓)。其實,這個戲劇性認真想來,也是偶然中帶有必然。如果方鴻漸真是一個秉性淳厚甚有修養之人,哪怕對方是蘇小姐,你對著一個大家閨秀,好意思這般沒臉沒品地潑口大罵不留餘地么。而但凡是話一起頭,那邊接一個口「鴻漸,是我」或者「鴻漸,淋壞了沒」,這不就峰迴路轉重現生機了么!所以方鴻漸配不上唐小姐,他骨子深處的性躁量窄涵養不足修養不夠,才是斷送他愛情幸福的必然。而且哪怕沒有電話烏龍這回事,方鴻漸面對聖女一樣純真無邪的曉芙,能真的解釋得清白他的過往么?鮑小姐這事兒怎麼說?也許唐小姐所謂「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了!我愛的人,我要能夠佔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究其深心也不過是託辭,她真在乎的不是方先生的過去太豐富,而是方先生的過去太不堪,她真正在乎的是方鴻漸是個什麼人,是不是個可以託付終身從一而終的人——方鴻漸有這個臉正直無邪地抬眼對著她純如水晶的眼眸么。唐曉芙的一席話事實上掀開了方鴻漸所有的遮羞布,讓他無可遮掩地正視到這樣一個事實——我是個混蛋,我根本配不上這樣的姑娘。所以與其說我們哀嘆方鴻漸為啥不能如《倚天屠龍記》里趙敏一般昂然說道「我偏要勉強」,不如說我們憐憫他過去的卑污;更悲哀的是,他懦弱得並不能肯定並不能堅定認為自己今後可以能夠洗去所有的卑污重塑一個足夠配得上曉芙的方鴻漸。這是最悲哀的。更悲哀的是,絕大多數的中國男人,無論古今,概都類此。這樣想來,錢先生在書前「序」里所寫那句「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基本根性」,真是令人脊背生涼。——就如張愛玲《半生緣》里同樣懦弱自卑軟弱狹隘而也不失為好人的沈世鈞。不是人物塑造「撞車」,而是《圍城》、《半生緣》所寫,本就是絕大多數具有共性的可鄙可憫的中國男人。如沈世鈞,方鴻漸究竟不失為不壞的好人,如果是李梅亭祝鴻才,哪裡還會有「自鄙」這一根筋;這也正是鴻漸堪憐之處。陳道明曾說塑造方鴻漸難也難,不難也不難,因為「錢老先生的高明之處是他把人物的複雜性、豐富性寫透了。他寫了人性的弱點,寫了中國知識分子骨子裡的劣根性,既是方鴻漸的也是我陳道明的。」(田小蕙專訪陳道明《陳道明訪談錄》)對於我們看客,悲哀的是方鴻漸如同一面鏡子,看到他正如看到我們自身,看到他卑污的過去無法抹去一如看到讓我們也自慚形穢的斑斑過往——陳奕迅唱到「試問誰可,潔白無比」(黃偉文作詞《打回原形》)。既然人生沒有童話,人生不是童話,那麼真實世界裡的方鴻漸,就註定擁有不了童話仙境里的唐曉芙。在此之前,他有的是肉慾(鮑小姐);自那以後,他只能有慰藉(孫柔嘉);從始至終,他只有這麼一段愛情。

他再沒愛情了。

長衫(第4集)

愛情沒有了,愛情的載體,信件,也跟著要送還交割了。原著寫道:明天,他剛起床,唐家包車夫送來一個紙包,昨天見過的,上面沒寫字,猜準是自己寫給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會,然而希她會寫幾句話,借決絕的一剎那讓交情多延一口氣,忙拆開紙包,只有自己的舊信。他垂頭喪氣,原紙包了唐小姐的來信,交給車夫走了。

劇里演來,方鴻漸並不如原著所寫的「垂頭喪氣」,反是帶著淡淡的冷傲,從曉芙家女用人手裡接了紙包,另手遞出自己同樣用紙包的曉芙的來信,口裡淡淡道:「把這個交給你家小姐。」——這又是典型的「陳道明式」不失傲骨的處理。但接下來的一幀戲我覺得是劇組的疏忽:方鴻漸回屋打開紙包,裝信的是個糖果盒子。但事實上原著所寫,這個糖果盒子是曉芙送給鴻漸的。原著:唐小姐收到那紙包的匣子,好奇拆開,就是自己送給鴻漸吃的夾心朱古力糖金紙匣子。——劇里給「烏龍」到了鴻漸打開這個糖果盒子。顯然,鴻漸把這個曉芙買給他吃的糖果盒子裝曉芙的來信送還曉芙,更可見其傷痛之深。劇里這一粗糙,小說婉曲微妙處全失,遺憾,可惜。

接下來周經理委婉辭退方鴻漸一場戲,劇里演來與原著大不同。原著是周經理兩次叫鴻漸去他辦公室說話,劇里給揉合而為一場戲(這樣處理好,精鍊)。原著寫方鴻漸的反應,實在是氣量窄、欠成熟、易衝動、乏教養、少涵養,劇里則做了一些「美化」。原著寫道:

周經理回家午飯後到行,又找鴻漸談話,第一句便問他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沒有。鴻漸忽然省悟,一股怒氣使心從痴鈍里醒過來,回答時把身子挺足了以至於無可更添的高度。周經理眼睛躲避著鴻漸的臉,只瞧見寫字桌前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便說:「你回電應聘了最好,在我們這銀行里混,也不是長久的辦法,」還請他「不要誤會」。鴻漸刺耳地冷笑,問是否從今天起自己算停職了。周經理軟弱地擺出尊嚴道:「鴻漸,我告訴你別誤會!你不久就遠行,當然要忙著自己的事,沒工夫兼顧行里——好在行里也沒有什麼事,我讓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於薪水呢,你還是照支——」

「謝謝你,這錢我可不能領。」

「你聽我說,我教會計科一起送你四個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費用,不必向你老太爺去籌——」

「我不要錢,我有錢,」鴻漸說話時的神氣,就彷彿國立四大銀行全他隨身口袋裡,沒等周經理說完,高視闊步出經理室去了。只可惜經理室太小,走不上兩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復能供周經理瞻仰。而且氣憤之中,精神照顧不周,皮鞋直踏在門外聽差的腳上,鴻漸只好道歉,那聽差提起了腿滿臉苦笑,強說:「沒有關係。」

劇里演來是:

周經理:「你回復了三閭大學的電報了沒有?」

方鴻漸的反應並非原著里寫的「忽然醒悟」登時發怒,而是以正常的對長輩對上司說話應有的語速語氣溫然問:「怎麼啦?三閭大學的事兒我已經複電應聘啦。」

周經理:「你應聘了就好。我在想,你在我銀行里這麼混,也不是個長久的辦法。」

方鴻漸籠袖輕點頭,禮貌地專註傾聽,試探性地接話:「您的意思是不是,讓我今天就離……」(原著寫方鴻漸反應:「刺耳地冷笑。」)

周經理:「你不要誤會,我是說,你不久就要遠行,至於薪水嘛,我還是可以照付的。」

方鴻漸聽明白了,他彬彬有禮地保持氣節,站起身來:「這份薪水,我不能要。」

周經理做手勢解釋,希望他不要堅執己見:「你聽我說,我讓會計科預支四個月的薪水,你帶著路上用,這樣就不必向你老太爺再要了。」

「我不要——」方鴻漸的氣節節節升高,側身離去,然而又分明克制著,他是緩緩側身而離去,並不顯得氣急敗壞或是氣哄哄急躁躁,也並無原著中所寫作態的滑稽「高視闊步出經理室」。他語氣也無變化,音調也並未升高:「我有錢。」出門與進門的聽差撞在身上,亦無氣憤的失態。

總之,大抵這位「陳鴻漸」確是演出了原著「錢鴻漸」內心的氣節與傲然,但卻一概抹去了原著所寫的「躁性」,舉止言語節奏輕重皆與常無異,這既是詩禮人家應有應傳的克己功夫,也或許還有更深一層——陳道明用這種平緩平靜平常化的處理,反而是更深地表達了錢先生要在這一節里寫出的方鴻漸:對「鄙吝勢利的暴發戶」(書里稍後邊方老先生與方老太太晚飯桌上偏袒兒子怪周家不容人的話)的氣憤——最深的氣憤是什麼?是不氣憤,因為覺得你還夠不著讓我氣憤的斤兩。

另外還有一層,恐怕注意到的人更少:那就是鴻漸從失戀後,出門、上街、上班,不再以前一般西裝革履、背帶褲、皮鞋鋥亮,而是換了一身長衫。到周經理辦公室說話,他就是穿這一身長衫。一直到稍後邊戲他搬離周家搬回家,告訴父親收到三閭大學的聘電,都是這身長衫。過了幾天才又西裝上身。而這跟原著是相反的。錢先生很少在人物衣著上下筆墨,對主角方鴻漸的衣著也並不予特別的關注。他這裡寫到鴻漸的衣著還主要是為了凸現他受刺激時略顯滑稽的漫畫卡通般情態——形體變化:「鴻漸胸脯上那一片白襯衫慢慢地飽滿擴張,領帶和腰帶都在離桌上升。」——顯然,銀行上班族方鴻漸先生這一日,如往日之常,仍著白襯衫、領帶加腰帶的西式「常服」。為什麼陳道明在這兒偏偏要跟錢老作對?我仔細咀嚼,遮莫是陳道明借服裝之變化,暗透某種消息——譬如這麼解釋是不是就可以:方鴻漸失去了曉芙,「覺得天地慘淡」(原著語),一段時間裡失去了精神頭,連帶著也不怎麼修飾打扮了。須知,在上海的租界里做事,必然得是西裝革履油頭鋥亮的啊。方鴻漸之前不就全是這樣嗎。他這下不在乎了。心裡不大所謂了。心思都被失戀之痛耗空了。沒多少心思再能分給服飾衣著了。而且細細再琢磨,西裝革履裡面不但有心思,還有束縛;也許傳統長衫的寬鬆輕軟,會讓他的身體、身心、心靈,也或者可能寬鬆輕軟那麼一時片刻。方鴻漸那段時間心裡住滿了情殤之痛,泰山崩於前恐怕也色不為變,故而他對周經理辭掉他這件事的反應之淡,之平靜,之渾若無事,跟他穿的那件長衫其實正是一體之兩面,一因之兩果——都是曉芙給弄的。這身長衫就不動聲色地折射了方鴻漸內心傷痛到疲累以至於麻木。與原著所寫的躁性滑稽相比,這個麻木其內平淡其外恐怕更近於方鴻漸其時真實的心理和情態。方鴻漸這段時間心裡、外表的「淡」,還表現在稍後邊戲他從周家搬回方家,方老太爺正在大談對周家的鄙夷「我們也不稀罕跟這種暴發戶做親家——」鴻漸是不想聽老子念叨完,淡淡一點頭:「我先走了。」陳道明曾說:「演員職業的魅力,在於其50%是一個心理學家。」(《演員還是心理學家 兩種不同人的標準》,載2003年1月《北京現代商報》)我認為他對方鴻漸失戀不久後這一期間心理情態的把握和表現,堪稱恐怖——錢老都「留白」之處,他陳道明給補白了。而這補白之「技」,也堪稱高妙——神態言語舉止之淡、換裝之西服換長衫。

某次,記者問陳寶國怎麼評價陳道明。陳寶國連說三個「聰明」:「聰明,很聰明,極其聰明。」演員陳道明的聰明,其一便是巧用心思於服裝。就我窄目所及,很少有演員在角色服裝上下功夫有陳道明那麼深,這應該也算是陳道明在表演界的一大「演法突破」。如《二馬》(1998):通過人物服裝的變換來折射、來巧妙助推劇情推移與轉折,來步步為營巧妙映發人物內心和情態的流水波瀾,是陳道明在《二馬》中表演一大亮色(詳參鄙作《美鳳求凰頻換裝》);再如《黑洞》(2002),可以說淋漓盡致展現了作為演員的陳道明用「服裝」為道具,從不同側面細微複雜地表現人物性格氣質特徵的演藝功力;一直到2011年話劇《喜劇的憂傷》,陳道明仍是巧借服裝這一妙手,映射了審查官情態和心理、審查官與編劇關係的轉折,且引他自己的話:「我在塑造這個人物(審查官)時,是有意把前半段跟後半段脫開,形成巨大的轉變和落差,因為劇本里他是一個古板的審查官,一個很生硬的人。你看我的服裝設計都是很謹慎的,實際上這個人有禁錮感,做事說話都很規律、很刻板,他不光禁錮別人,把自己都禁錮起來了,我為了讓他逐漸放開,身上穿的衣服也逐漸、慢慢解開。」(《南方周末》「2011中國夢踐行者」系列專訪之《陳道明:大家都在齊步走的時候,我可能在散步》)再如《楚漢傳奇》(2012),劉邦彭城敗後逃回沛縣,意態消沉,反映到服裝上,就是外套脫下來,隨意披在肩上;蕭何趕來「怒諫」,他胡亂穿上,衣服歪歪斜斜的,破罐子破摔的憊懶情狀畢現;等到他終於聽進去了蕭何的話,準備重振旗鼓再戰霸王,於是乎推門而出——仗劍挺立,衣著齊整,弟兄們,你們的大王又回來了!

外套(第5集)

楊絳先生說:「我愛讀方鴻漸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閭大學旅途上的一段。」我不知道楊先生愛讀這段究是為何;於我而言,愛看這段戲僅僅是或者說首先是因為觀劇的輕鬆——看這段戲可以說是我看全劇觀感最輕鬆的一段。其實這段旅程主人公們經歷起來,一點不輕鬆,可以說是多經磨難,但我就是感到輕鬆——我感到的首先是他們的輕鬆,發自內心的輕鬆,疲累其筋骨而松活其心神的輕鬆。想來,這段的輕鬆,其核心在於單純,就行路難吧,可除了行路難,人生的千難萬難,都不需要去難。——行路之難結束之後,到了三閭大學,雖說喝熱茶吃熱菜沐浴熱湯,但各種不想面對卻不得不面對的糟心事兒也便開始排著隊紛至沓來了。人生給你們放了個假,現在收假了。

這段戲第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就是方鴻漸的衣著。我們須記得,方先生在前邊,用在「我你他」小姐家裡麻將桌上贏來的錢買了那件他垂涎三尺的皮外套——這可是「損失個把老婆」換來的奇貨喲。

這件皮外套錢先生買給方鴻漸後就沒讓他穿過(至少書里未給他穿的「機會」),想必一向講究穿衣的陳道明或是內心頗為不忿,為方鴻漸抱不平,所以不動聲色地將其披掛於遠行內地去教書的方先生之身——書里交待,時當初秋,天氣「變化不測」;這件寶貝皮外套作為主人漫漫長路抵風禦寒之具,便派上它的用場了。它可以夜用為毛毯,搭在主人身上;也可日用為風衣,裹著抵禦海風。

這個服飾細節真是不動聲色的細膩啊——須知,原著里並未言明方鴻漸上船一路的穿戴,且在之前方老太太為遠行遊子收拾行裝的筆墨里,也並未搞特殊待遇,特為提及有這件皮外套。且看原著寫道:他(方鴻漸)帶三件行李:一個大箱子,一個鋪蓋袋,一個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備衣服被褥,說:「到你娶了媳婦,這些事就不用我來管了。」方豚翁道:「恐怕還得要你操心,現在那些女學生只會享現成,什麼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為初秋天氣,變化不測,防兒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帶一個小鋪蓋卷,把晚上用得著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裡面,免得天天打開大鋪蓋。鴻漸怕行李多了累贅,說高松年信上講快則一星期,遲則十天,准能到達,天氣還不會冷,手提箱里擱條薄羊毛毯就夠了。

傷情(第5集)

前文已預提及,方趙二人正擬從風大的甲板上回船艙,孫小姐突然從黑夜裡的凳上「冒」出來,幾人寒暄對話,方鴻漸對著孫小姐大吹「鯨魚吞舟」大法螺。方鴻漸愛在女人面前賣弄其「好口才」,譬如對著鮑小姐大論其「醫生是職業化的殺人」之怪談(前文已提),對著唐小姐大談其「女人是天上的政治動物」之奇論——且看原著寫道:

方鴻漸說:「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動物。虛虛實實,以退為進,這些政治手腕,女人生下來全有。女人學政治,那真是以後天發展先天,錦上添花了。我在歐洲,聽過Ernst Bergmann先生的課。他說男人有思想創造力,女人有社會活動力,所以男人在社會上做的事該讓給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裡從容思想,發明新科學,產生新藝術。我看此話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學政治,而現在的政治家要成功,都得學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戲劇全是反串。」

蘇小姐道:「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論,你就喜歡那一套。」

方鴻漸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識抬舉,好好請她女子參政,她倒笑我故作奇論!你評評理看。老話說,要齊家而後能治國平天下。請問有多少男人會管理家務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說大丈夫要治國平天下,區區家務不屑理會,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蓋個屋頂。把國家社會全部交給女人有許多好處,至少可以減少戰爭。外交也許更複雜,秘密條款更多,可是女人因為身體關係,並不擅長打仗。女人對於機械的頭腦比不上男人,戰爭起來或者使用簡單的武器,甚至不過揪頭髮、抓臉皮、擰肉這些本位武化,損害不大。無論如何,如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時候她們忙著干國事,更沒工夫生產,人口稀少,戰事也許根本不會產生。」

唐小姐感覺方鴻漸說這些話,都為著引起自己對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說:「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還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話。」

蘇小姐道:「好哇!拐了彎拍了人家半天的馬屁,人家非但不領情,根本就沒有懂!我勸你少開口罷。」

唐小姐道:「我並沒有不領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是學算學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議論,說女人是天生的計算動物。」

這一段「海上夜遇」,他對著孫小姐故技重施。原著寫道:

他(方鴻漸)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問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疑地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裡。」燈光照著孫小姐驚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O」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聽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萬確。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聽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聽,張開了嘴看,並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裡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裡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迫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里的故事來哄你。」

前段時間在微博上邂逅一句話,端的是刺心:「有多少人是用表面的嘻嘻哈哈掩蓋內心深處的痛苦?」方鴻漸對孫小姐大吹法螺,既非如之前在鮑小姐前「有意撩撥」,也非如在唐小姐前「表演口才」,而實在是藉以填塞心神驅趕痛苦。書里寫道: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裡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趕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彷彿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阻這痛的追趕,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裡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把心裡的痛嚇退。……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蠶食蟲蝕著他的心。

素為人目為刻薄犀利的錢先生心實溫厚,下筆哀矜,他妥帖地體貼方鴻漸失愛之痛,隱痛,深痛,長痛。上段所引四句,在薄薄三頁紙之間,錢先生已再三致意焉。陳道明演這段,「變其形而不變其神」,在吹完法螺回到艙里後,「陳鴻漸」並沒有如「錢鴻漸」那樣「話嘮」那樣扭著辛楣叨叨那樣唯是希冀以言語之充實來挽救內心之空虛(原著:鴻漸覺得心裡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反倒是辛楣發現了孫小姐這女孩子「刁滑得很」這一新大陸,向著鴻漸滔滔不絕,鴻漸拉被埋住頭哈哈大笑——笑完竟繼之以泣,繼之以粗聽若無細聞乃得的一聲短而輕的泣,卻是戛然而止,杳然無聲;辛楣端著茶杯笑著轉身過來,臉上的笑凝住了,因為剛還裝腔「哈哈」尖笑的鴻漸默然無聲了,他於是走過去揭去鴻漸蓋住頭臉的薄被,輕聲喚他:鏡頭下是一張顯然凄然而又不欲外顯其凄然的臉,我們細看,眼角分明有滲出的一滴淚。這滴淚量淺,窪在眼角欲干,並不泛濫湧出縱橫臉面。他分明也不欲將自己的凄傷與淚漬示眾——哪怕沒有「眾」,身邊只有他走得最近的好友這唯一「一個」,他都不願正面以示,博人哀矜,於是他略扭個頭,再一翻身,側向里壁而卧了。

這一段,陳道明以一聲輕泣、一滴清淚、一個轉身,將錢先生筆下那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就潛伏在我的傷口」的方鴻漸情傷劫餘之哀矜情狀表現得精絕傳神,令觀者憐傷無已;但在具體的表現細節上,卻又不凜遵書本寸步不離,而反是不動聲色地「排擠」了錢先生筆下那個「急救地找話來說……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的苦苦搜尋並死命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方鴻漸,情不自禁地將人物印染上獨屬於陳道明的清冷底色——傲然自矜:我的淚從不泉涌,我的哀痛從不願示眾。八賢王(《少年包青天》)獨坐刑場,馬上要被砍頭,他絕不嚎啕痛哭,只是在四圍無人時抱臂垂首,一滴淚淺淺滑下到唇便干;聶明宇(《黑洞》)酒吧與妹話別,今後也許再也照顧不了這個自己最憐惜疼愛的親人了,他左右躲閃著妹妹欲待刨根究底的眼光,強作歡顏而一滴淚在垂首際已猝然滑落眼眶到唇即涸;再如周校長(《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如好友薇藍所寫,「但他(周校長)終究選擇了『一個人面對』(死亡),吸煙也好,寫信也好。周校長與陳道明的落寞,從來都無須聽眾,謝絕參觀。」——陳道明變錢鍾書之「形」而不變其「神」,他以陳道明特有的處理「偏嗜」處理「慣性」傳方鴻漸傷情之「神」,不是求助於外(扭住辛楣),而是封閉於內(背對辛楣)。

——這,是他。這,那麼早,就已經是他。

無用(第5、6集)

陳道明先生年歲漸老,反如人常說的男人越老如酒越醇,越是廣受老中青各階層歡迎幾為「全民男神」,網上微博微信朋友圈各種雞湯美文爭先恐後托其名以求大行於世。譬如昨日微博圈便又火了一篇署名「陳道明」的偽作《無用方從容》,大道老莊之道於今之妙用。那麼話說回來,我們不妨從題中拈出「無用」二字,用於陳先生所演方鴻漸身上,可謂是再貼切不過。

錢先生在書里對他的主角方鴻漸早便下一斷語:他是個無用之人(《圍城》三聯版,P9)。前文也已提及,方鴻漸「本領沒有,脾氣倒很大」(書後邊柔嘉姑媽陸太太對這位侄女婿的考語)。這個本領不只是在社會上做事賺錢的本領,可以廣義到一切辦事的本領,應對生活中人生中大小各種問題的本領。有老話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其實還不妨補上半句「嫁漢嫁漢,有事能辦」,譬如下雨天樓板漏水了,「老公怎麼辦?」又譬如現在不少女孩在相親要求條件里赫然大書「要會換燈泡洗煙機罩」。雖然對不少志在澄清天下的男兒漢來說,「掃一屋」這個要求說出來就已經簡直是侮辱是恥辱了,但人重要的是面對現實,一個「男人」,一個屌絲男應該要有的「本領」,首先就得是這些雞毛蒜皮的肩扛手提修牆補漏啊。當然方大少爺如果一直是在老宅子里當大少爺靠祖蔭靠老太爺靠收地租子養尊處優,那也無妨;可惜的是外患侵凌,方老太爺不得不離鄉千里到租界做寓公,方大少爺也不得不踏上離鄉千里遠赴內地的謀生之旅,大少爺沒得做,在在需費,事事要過手,各種問題層出不窮,真是個問題了。

話說上海赴三閭大學旅行團一行五人:趙辛楣方鴻漸李梅亭顧爾謙孫柔嘉。一路上辦交涉出點子解決問題的首推趙李二人,以權謀作比,大抵趙辛楣算陽謀,李梅亭算詭計;以兵法作比,大抵趙算正兵,李算奇兵。此外顧爾謙一路馬屁拍得各位旅伴(主要是李梅亭)舒舒服服的,於活躍氣氛減輕疲勞提振士氣不無微效;孫小姐作為唯一的女士她的存在就已經是對男士居多的疲乏苦累的長途征程的難得調劑潤滑了可她偏還能偶露崢嶸給大夥一個驚喜幫大夥解決問題甚至可以說是整個旅途中的最大問題——在大家幾乎走投無路之際成功找到鋪保去銀行取到錢,不得不說實乃四位男旅伴的「貴人」;小方童鞋則實在只是一個無用之人,尷尬滴存在。原著中對去三閭大學一路上方的「無用」,頗有幾處涉筆(以下所標原著頁數均為三聯版):

首先是趙方組合,趙辛楣主外方鴻漸主內,趙負責辦事,方負責等趙辦好事——如同西天取經路上,大師兄負責打妖怪,沙師弟負責看行李:

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P153)

辛楣跟洋車夫講價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P157)

當然鴻漸可能自己也趕腳到自己太也沒用太也沒啥面子,於是乎他兩次自告奮勇提出要勇挑重擔,無奈每次都被趙辛楣扼殺於萌芽:

鴻漸說:「這片子准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就去。」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鴻漸兩天沒剃鬍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髮,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岭,西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P161)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刺蝟,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裡面孵蛋,不許他去。(P192)

——看吧,不是我方鴻漸無用,是你們沒給我表現自己有用的機會。但話說回來,條件大家同,為啥人辛楣收拾得衣履整潔儀容齊整呢,還是你自己起先就沒抱著一種積極的生活態度嘛,儀錶都如此放任,可以推見其為人行事亦必缺乏主動作為,凡事隨眾裹卷,甘於「被推著走,跟著生活流」(原著:鴻漸毫沒主意,但彷彿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P187)),因循苟且。客觀原因之外,主觀原因更為根本。這一點,方鴻漸自己顯然也自認不諱:

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麼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旅館裡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P195)

很有意思的是,令人不得不大搖其頭的是,方鴻漸這個男人的無用甚至是比女人都比不過的無用。書中用孫小姐「反襯」他兩次:

孫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鴻漸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摺疊里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復起,數不清的藤縫裡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勝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種橋沒有?」(P158)

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筒。」打開身上的提箱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麼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撲向這光圈裡來。孫小姐的大手電筒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臟里挖出一條隧道。於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筒,叫鴻漸也下車。(P159)

——過個橋膽子「只有芥菜子這麼大」(書後邊汪太太嘲諷趙辛楣有心無膽語),還要靠孫小姐「領著」過;毫無旅行經驗奮勇掏出手電筒,瞬間又被孫小姐「雪亮地光射丈余」的大手電筒映得黯然無光,只好比一根牙籤。方鴻漸,你還能有用點么?所以全程結束時他問趙辛楣自己討不討厭?趙說話坦白算是一種美德:「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赴三閭大學這段,電視劇與原著具體情節頗有不同。或是對同類同質化情節進行歸併精省,如原著里有幾段坐汽車的描敘,劇里不必要迭次重複表現,故而精鍊為了一段,只保留了最精彩的「替米戴上防毒面具」才讓孫小姐坐的「四平勢」牢坐的漢子和「內地人兇橫,和他們沒有道理可以講」的蘇州小寡婦一段。或是以乾坤挪移手大作時空換位,將原著里寫的先後次序打亂重組,譬如被鴻漸嚷作「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的過橋,幾乎是作者鍾書先生集中了筆墨要促狹小方同志的膽兒小,這段在原著里是全程剛開始不久的事,在劇里給挪到了全程結尾,過了這橋,三閭大學已在望中。

至於具體細節上,改動也不少。譬如剛說的過橋,原著里寫道:「走到那頂藤條扎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劇里則處理為河中的幾塊凸出河面、散鏈般串成線的石頭組成的「橋」。

又如原著寫道:

鴻漸兩天沒剃鬍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髮,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岭,西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

劇里方鴻漸此段的衣著,並未依照原著「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主要還是他那件長衫(此長衫前文已提及,並專節賞析過——丈人周經理給他攤牌時鴻漸所穿):

劇里對方鴻漸旅程中表現出來的「無用」,與原著比,可以四個字概括:有增有減。

減,即是因前文所敘情節內容簡省歸併之故,上文已提及的原著中寫其無用之處也一併遭受裁剪,最後幾乎只剩下兩個鏡頭可供我們玩味:

一是原著這段: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幾天不梳頭剃鬍子,臉像刺蝟,頭髮像準備母雞在裡面孵蛋,不許他去。(P192)書里沒寫鴻漸聽聞此話後的反應。但可以推想,聽話者必然是有反應的。起碼的感受是不爽。趙方二人可是(至少在外人看來是)一路攜手走來關係好得穿一條褲子都嫌肥的好基友啊,可是劇里演來,這兒趙辛楣竟冷不丁地當著外人站在外人一邊指指點點方鴻漸起來:「你就算了吧,瞧你鬍子拉碴那副樣子,像個刺蝟。那頭上面,母雞可以孵蛋了。會把人家嚇壞的。」特別是指點著方鴻漸說到「那頭上面,母雞可以孵蛋了」,一壁側頭看著李顧等三人,站在方鴻漸的立場難免心頭不泛起腹誹——胳膊肘往外拐竟給李顧等人點評起我來了!所以陳道明演來,方鴻漸首先是「愕然」,全沒想到老趙還有這一出:

然後聽到此話哈哈大笑的李顧自然免不了受小方童鞋斜上方撩出的毒箭般的小眼神一箭:

辛楣這突兀而出的一刀真是傷人,鴻漸心頭的這個怨念是如此持久,可見這刀真是帶了毒,後勁很長啊。怨念小眼神繼續,不再斜射李梅亭而轉向了趙辛楣:

哪怕在大家商討已畢散去出門之際,鴻漸仍不能釋懷,怨念小眼神繼續,無人可射只有射向斜上方虛空:

但是方先生性格特質的深處是有一種魯迅先生已經深深揭示鞭撻過的獨屬於吾國小男人的阿Q精神:怨念至極,不是奮起改變,而是自我消解。但見陳道明演去,方鴻漸當人去後,自顧自保持斜上方射出的小眼神怨念了有頃,還下意識不自禁地嚼著嘴裡的烤山薯碎末,最後不是出拳猛地一捶桌子嘴裡罵句「shit!」,而是眼皮一翻,身子順勢一個翻身往後——竟是揭過了這篇兒,只有當沒發生過——是啊,還能怎樣?且看動圖:

然後孤零零地趴在樓上欄杆處,望著趙李顧、孫小姐兩撥人馬分途去找鋪保,自個兒當留守。但見方鴻漸同學還木有從剛剛的打擊里緩過來,他無精打采地伏在欄邊,一手獃獃地支頤,一手無力地揮起,緩緩兩下便即耷下。

讓我們再來看看方鴻漸聽聞趙辛楣「坦白算是美德」的那句考語「你不討厭,可你這人全無用處。」後的反應。原著寫道: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乾脆地回答,氣得只好苦笑。興緻掃盡,靜默地走了幾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麼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但電視劇里演來,陳道明果斷又把「錢鴻漸」的反應替換而為了「陳鴻漸」的特色:並非直截了當地「氣得只好苦笑,興緻掃盡」,而是如上文提及的受到辛楣奚落「你就算了吧,瞧你鬍子拉碴那副樣子,像個刺蝟。那頭上面,母雞可以孵蛋了。會把人家嚇壞的。」後怨念小眼神久不消解一個人默默虐出內傷而最後逼不得已阿Q一下自我消解——這兒他剛還涎著臉笑對辛楣,可恨辛楣這傢伙嘴欠,我生也早,不懂時下網路流行語所謂「人艱不拆」給人留點地步;於是乎鴻漸的臉又「愕然」了:

——為神馬?為神馬?為神馬每次總在我毫無防備之時插我一刀?尼瑪這還是好基友嗎?!怒摔!絕交!……如果時光闊以穿越,鴻漸這顆敏感脆弱的小心肝不免被時下這些網路流行語碾碎一地,但他畢竟不再是錢鍾書的方鴻漸,他已是陳道明的方鴻漸,故而他的反應是典型的陳道明式處理——悶騷小男人不發一語只用斜向上撩的小眼神鎖定背影默默殺死你:

末了,還是一個只有這樣算了不算了又能怎樣的默默垂下眼瞼撇撇嘴角搖搖頭阿Q一下以作收場。這令我想到《冬至》里陳一平被河東獅老婆血口大罵「你提著把破號(老婆廠里生產的樂器,吹的大號)要死啊!」身軀條件反射似的瑟縮而眼神里分明蜷伏著「不服」二字,但最終也沒敢蹦出個屁來,只有默默消化了這倆字。而此處的搖搖頭阿Q一下與上文剛提及的「眼皮一翻,身子順勢一個翻身往後——竟是揭過了這篇兒,只有當沒發生過」如出一轍,統是陳道明為所演人物印染上的骨子深處的特質——不怎麼動聲色的憊懶。如《中國式離婚》里宋建平在火車站送走丈人和妻子後那個走遠幾步開始左跳右蹦的輕快背影,也是絕了,人物內心深處的憊懶就這樣不怎麼動聲色地掀起一角。陳道明在細微處凸出他所演這些人物特別是小人物的特質,實乃一絕。

——前文提到,「劇里對方鴻漸旅程中表現出來的『無用』,與原著比,可以四個字概括:有增有減。」我們上文說了「減」,下文說「增」。「增」,即是在書中沒有明寫方鴻漸無用之際,沒有寫出方無用的「事件」之際,劇里通過演員表情和動作的表演,側面表現出來。譬如:

一行人精疲力竭到達吉安之前站,團隊分工,仍然是趙李二人外出化緣(去銀行看款子);顧方孫三人看行李,東倒西歪,疲憊已極:

這時趙辛楣李梅亭回來了,趙介紹情況,相當不樂觀:「這一次啊,李先生的西裝名片都不管用啦。說是,一定要再等三天——」方鴻漸做出一個誇張的驚詫表情,歪著頭問:「幾天?!」趙:「三天。」方鴻漸跟著連變三個表情連嘆三口氣,反應可謂極誇張之能事啊:

然後垂頭喪氣又埋頭坐下。趙辛楣這時又道:「走吧。」方鴻漸仰起頭,一臉「又怎麼啦」的官司,好像趙辛楣是帶孩子家長而自己是還可以耍孩子脾氣大少爺作派的公子哥兒,很不想挪窩兒地問句:「去哪裡呀!」——天地良心,你們仨在這坐著不動已經休息大半天了,人家趙辛楣倆人跑腿兒大半天回來還沒喝口水歇會兒腳,叫苦叫累的該是誰?

趙辛楣任勞任怨地淡定答道:「找家旅館先住下再說吧。」方鴻漸一臉遭不住罪的疲累,順勢一拍大腿,撐著站起來,哀嚎聲「走……」——須知,同行的他算是青壯男子,老弱如顧爾謙,一聲沒吭,女弱如孫柔嘉,一聲沒喚。方鴻漸,你這個無用之人,還敢再出息點兒么?

——這一處,屬於劇里在原著未寫出處生空構造的筆墨。陳道明用精微的表演——或是細微的眼神、表情,或是生動的形體語言,配合他苦練有效的「江浙普通話」,生動地活畫出毫無用處還最叫苦叫累的方大少爺的窩囊廢形象,實乃演技妙手啊。

Ps:從赴三閭大學這段我們還可以作一個心理學上的推測:趙辛楣內心深處對方鴻漸必然得是嫌棄的。方比李顧等人差有一日半日之長者,不過「不討厭」仨字耳。等到哪天討了厭,哼哼。趙的性格,有時確乎妄自尊大一些,他不怎麼遮掩修飾的時候,身上那種傲慢自大就像他初次在蘇家見到方時,自然流瀉出來了。但須知方脾氣也大,他是絕不肯屈身放低甘做趙的下飯菜的。(譬如書中有這樣一個場景:辛楣新學會一種姿態,聽話時躺在椅子里,閉了眼睛,只有嘴邊煙斗里的煙篆表示他並未睡著。鴻漸看了早不痛快,更經不起這幾句話:「好,好!我以後再跟你講話,我不是人。」(P223))兩人平等相處時,方還能發個脾氣,趙或許還要道歉;方走投無路投奔趙,而且是幾次三番投奔之後的再一次投奔,時勢大不同了,還能這樣嗎?方鴻漸自己沒怎麼拎清這點,倒是後邊已成為他老婆的孫柔嘉眼光銳利,與丈夫吵嘴時一時急怒,言出如刀:「去年你浪蕩在上海沒有事,跟著趙辛楣算到了內地,內地事丟了,靠趙辛楣的提拔到上海,上海事又丟了,現在再到內地投奔趙辛楣去。你自己想想,一輩子跟住他,咬住他的衣服,你不是他的狗是什麼?你不但本領沒有,連志氣都沒有,別跟我講什麼氣節了。小心別討了你那位好朋友的厭,一腳踢你出來,那時候又回上海,看你有什麼臉見人。」(P372)方太太實在犀利得很——我們旁觀者清,方鴻漸最後去內地投奔趙辛楣,可算是「事不過三」,多半只能是這一種黯淡前途——最後灰溜溜又溜回上海。沒本事的人,可憫!可嘆!

摟軟(第5、6集)

陳道明在分析角色時談到:「他(方鴻漸)特別看不起李梅亭這號人,敢喝他頂撞他。(去三閭大學)旅途中跟小販、趕腳的,有時也不依不饒,很有中國人那種『見了孬人摟不住火』的勁頭兒,真碰到像小寡婦那樣橫的又都軟了。」(田小蕙《陳道明訪談錄》)這真是案頭工作夠深入,深入吃透了人物角色方能道出的含英咀華之言。原著中寫去三閭大學途中方鴻漸對李梅亭的「摟軟」,主要有三處;劇里都涉及到了。下作逐一「對勘」評析:

一是方趙背後論李「淫邪之相」:

原著寫道: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後,兩人躺在床上閑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醜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色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聽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寧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人氣,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兒。」(P154-155)

劇里演來: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後,倆人收拾著準備歇下。辛楣還坐著,鴻漸已躺下,他捂嘴打幾個呵欠,刮刮手臂撓撓癢,開口道:「辛楣啊,你注意到沒有,今天那個姓李的對孫小姐的醜態。」辛楣贊同道:「我早看出來了。此人啊,是個色鬼。我特別注意他摘墨鏡後的那雙眼睛。白多黑少——這是『淫邪之相』,」——鴻漸半起身側對辛楣插嘴:「我——我寧願他——」,辛楣沒容他把話插完,接著道:「我小時啊,聽我老太爺講過很多次,」——鴻漸繼續以「原聲復讀」模式把嘴插完:「我寧願他是個色鬼啊,還有點人的味道。」說著擺擺手,不屑地繼續躺下,臉側向另一側,鄙夷道:「否則連人味都沒有。」

二是找侯營長坐軍車未果:

原著寫道:

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隻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在鷹潭這幾天里,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這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P180)

原著寫此段方、李之斗,是此長彼消,方進李退,「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劇里演來則是針尖對麥芒,方、李幾乎算是吵起來了,被趙顧勸住,且看——孫小姐可憐巴巴自責道:「都怪我,妨礙大家搭車。」方鴻漸擺弄著手裡毛巾,靠著門柱,一壁慢吞吞說道:「李先生的箱子,也是個原因吶。」說話間頭往一邊側,眼皮淡淡耷下來,臉上表情又是那慣常的冷酸的淡淡。與原著所寫李梅亭軟掉退讓(原著: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不同,李先生這次竟是「雄起」了,他轉頭對向方鴻漸,語氣升高道:「事情,我是沒有辦好,剛才王美玉那裡打茶圍的錢,我一個人出好了。」(原著這句是在前邊大家討論找侯營長坐軍車這個方案時: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但李梅亭終究還是沒自掏腰包,並因為此向方鴻漸大獻殷勤:在鷹潭這幾天里,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後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幾塊錢,怕我挑眼,就這樣沒志氣。我做了他,寧可掏腰包的。」)方鴻漸如何能對李梅亭服軟,他摟的就是這個軟,迎著李梅亭也提高了音量:「我們不坐軍車,也沒關係呀。交際費是大家要平攤的,這是肯定的。這絕對是兩回事啊!」說話間左手打著手勢,趙辛楣一壁看著,遮莫這手勢還有伸過去棄文從武觸到李先生身上的可能?於是乎趕忙上前來間在倆人中間勸住。(原著也有這句話,不過還是在前邊大家討論找侯營長這個方案時說的,劇里又「乾坤挪移」到此處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話前鴻漸「忍著氣」道,劇里演來卻差不多是「提著氣」道。)

原著和劇里這段,平心而論,我看不上方鴻漸。買不到票子,大家都沒轍,李梅亭自告奮勇找了條路子,出發點首先值得肯定(甭管其人值不值得肯定,這裡不能因人廢事),最後事兒沒辦了,也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但從前到後,可曾見你方鴻漸出半個謀出半分力?一眾人都對人家李先生沒啥挑眼(本來這事兒李梅亭沒半點不對的,哪怕走的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路子),就你事後跳出來陰陽怪氣挑眼挑鼻子?自己屁用沒有,挑眼是把好手。原著寫李梅亭的服軟退後,我看沒道理;劇里演他硬氣了一把,挺好;劇里陳道明演方鴻漸,把那方鴻漸對李梅亭沒有道理的挑眼「摟軟」,表現得更加「過分」——這,讓方鴻漸無用又冷酸的特點更為凸顯,令人觀之愈憎。

冷酸「摟軟」,跟人的無用,正是一體之兩面。我們身邊不乏這樣的人:團隊里,自己沒啥用,不做事,做事的最後還落埋怨。正因為自己沒用,才更愛「摟軟」——好像虛張聲勢,以還能「摟軟」這一點點「用」,掩蓋自身之無用!所以,我很惋惜,電視劇里刪掉了原著所寫這段,雖不算「摟軟」,可也算「挑眼」,很深刻地表現了方的「無用」:

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倍,「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幾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麼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髮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氣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裡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復了常態。(P178-179)

——這段大家討論找侯營長坐軍車這個方案的情節,其實萬不可棄啊!為神馬?這段透骨般體現了方鴻漸大少爺不諳世事、因人成事的一貫作派。須知在社會上辦事不同於在家等老媽子上菜,事情辦法要一步步想的,而且往往是折衷的實際的方案,絕不能完美理想。當李梅亭提出方案,又對方案作出修訂,方鴻漸突然插了句類似於晉惠帝驚問「何不食肉糜?」的嘴:「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么?」——自己無用而復挑理如此,無怪乎李先生「怫然」:「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

三是為是否同去吉安爭吵:

原著寫道:

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撲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兒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麼『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乾脆一個子兒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葯要在內地賣千把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異說:「咦!李先生,你怎麼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麼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干漿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後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聽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么?」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後,鴻漸回到房裡,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氣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氣呼呼的,真好玩兒!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醜態全落在你眼裡了。我並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種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並且我氣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裡的熱氣,你是鼻子里的冷氣。」辛楣在孫小姐背後向鴻漸翻白眼兒伸舌頭。(P189)

原著里從侯營長一節到幾人為是否同去吉安爭執,中間還有去南城、去寧都等幾站點的情節,但電視劇統統省並了,直接移花接木到了一處——方鴻漸李梅亭為侯營長一事爭吵未畢,趙辛楣勸架,「到裡面去說」,於是乎鏡頭一切,由外屋到裡屋,方李二人便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吵——竟已直接是「是否同去吉安」。好在電視劇並不是地理報告,不需要用精準刻度尺毫釐不差地比對行程站點,觀眾更關注的還是人物,人物之間的「相愛相殺」,所以方鴻漸們一路被黃蜀芹們使使縮地大法的招兒瞬間移千里也許是沒啥人care的吧。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且看劇里演來方李二人又是如何激戰升級。且說一眾人全都說要先走,留李梅亭一個人當留守兒童(趙方二人肯定是焦孟不離的,孫小姐是趙叔叔負有監護之責的,也要跟著趙方走;剩下便只有李顧二人。所以平心而論,如果分作兩撥人先後走,趙方孫一撥,李顧一撥,還是允當,趙方孫三人談不上「遇到事情各人都替自己打算」——問題在於顧竟沒有起碼自覺,不願跟他的「同盟」李先生繼續同盟,也要跟著先走,留李先生放單),不由得李先生不「升火」:「你們全去好了!」——方鴻漸插嘴:「呃呃呃……小點聲好不好啊……」(原著里是沒有這個插嘴的,看來陳道明的方鴻漸是愈加凸顯了方鴻漸處處跟李梅亭不對付這點)——李梅亭食指使勁敲擊桌面繼續光火:「什麼同舟共濟嘛!遇到事情各人都替自己打算!」趙辛楣訕笑打圓場:「你怎麼會……誤會到這種地步……」(原著里的描寫是辛楣「詫異」二字,劇里演來卻是身段更為柔軟的圓場的感覺。話說演趙辛楣的演員英達最善於演這種訕笑著打圓場的戲,他日後在陳凱歌兩部作品《霸王別姬》、《梅蘭芳》里演的戲樓經紀人角色,在場合里屢屢訕笑著解圍破僵局,那是一絕啊。)顧爾謙拍拍李梅亭手臂,仗義執言:「那我不走,陪你等行李好吧!」辛楣道:「那究竟怎麼辦?要麼我一個人先去?李先生,你總不會懷疑我吞沒公款吧!要麼我留下行李作押。」李梅亭見趙辛楣下矮樁,他也不是不會做人,於是就坡下驢,擺擺手道:「笑話!我絕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測人的呀,」——方鴻漸再插嘴:「那說不準!」(原著: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劇集改方鴻漸自言自語的咕噥嘟囔為陳道明一手撐著臉一邊酸酸的「挑釁」,方之「摟軟」力度無疑更大。)李梅亭看方鴻漸針對他,掉過臉來:「我說話一向是直率的,啊,」臉再轉向趙辛楣:「你一個人領了錢,是向前進,還是向後退,你一個人是做不了主的呀,」——冷言酸語的方鴻漸一下炸毛了,他猛地要打斷李梅亭,雙手一攤比劃著亮高嗓門:「那我們四個人——」李梅亭來個反打斷,截住方鴻漸:「還是要大家共同打聽消息才決定是前進還是後退——」可是方鴻漸是箭上了弦,哪容得李梅亭順溜說完,他又一次開啟原聲復讀模式,爭著要說話:「那我們四個人——」,這話被李梅亭的話淹下去了,方鴻漸繼續原聲復讀,狠狠攤開手做手勢,加重語音:「我們四個人先去!是不是大多數!是不是啊!」聲色俱厲。李梅亭看看是被壓下去的節奏,老顧一路跟老李差不多算是鬆散聯盟,一看己方守不住陣,從背後拍拍老李肩背:「老李呀,今天你很累,我們回屋休息去吧。」再加之趙辛楣迫不得已還是提出大家還是共同行動這一原始方案,李梅亭遂攜顧爾謙悻悻而去。

——以上三段戲,演員運用表情、眼神、台詞及肢體語言,在細節部分對原著作了豐富和改動,陳道明處理方鴻漸「摟軟」李梅亭,比原著文字白描勾勒豐滿立體了許多,並創造性地運用類似復讀機「原聲復讀」這一模式,強化了方鴻漸酸腐氣息下對李梅亭「摟軟」的力度——「原聲復讀」,是氣急敗壞的險躁失態,方鴻漸不復有陳道明之前賦予他的氣定神閑(譬如在鮑小姐引誘下的情態),而是摟著李梅亭這他十分瞧不上的人就是生怕摟慢了摟丟了打不著了的一溜重複喊打。在以上所析三段的第一、第三段,陳道明都用了「原聲復讀」這一技術手法強化方鴻漸的急躁,因此這不得視為陳道明無意識的偶一臨場發揮,必須是他有意識的人物和表演設計啊。

做戲(第7集)

五人旅行團到達三閭大學。校址所在湖南省那個小縣城「平成」,並非實有,為錢先生杜撰。據有「錢學家」考證,三閭大學原型為國立師範學院,校址在湖南省安化縣藍田鎮,故俗名「藍田師範學院」。「平成」之名,就與「安化」有關——據說是取自「平安成化」一語。而本為躲避日本炸彈而不得不於內地窮鄉僻壤覓址建校終於覓得的「平成」,竟在若干年後成了日本天皇的年號,這恐非錢先生始料所及^_^——當然,日本「平成」之年號,也是來源於中國古籍《史記》:「內平外成。」(《五帝本紀》:「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

各位新老師按部就班展開教學新生活,事事難於盡表。從賞鑒陳道明演藝的角度,本段有一小節不可不細細拆解——孫小姐來信告訴方鴻漸,劉東方聽人說方鴻漸罵他講書的錯誤,請方小心;方鴻漸猜多半是韓學愈搗的鬼,於是乎定下計策,第二天去劉東方那做了一出好戲,終於與劉結成「抗韓同盟」。

原著寫道:

早晨他還沒醒,校役送封信來,拆看是孫小姐的,說風聞他上英文,當著學生駁劉東方講書的錯誤,劉東方已有所知,請他留意。鴻漸失聲叫怪,這是哪裡來的話,怎麼不明不白,添了個冤家。忽然想起那三個旁聽的學生全是歷史系而上劉東方甲組英文的,無疑是他們發的問題里藏著陷阱,自己中了計。歸根到底,總是韓學愈那渾蛋搗的鬼,一向還以為他要結交自己,替他守秘密呢!鴻漸愈想愈恨,盤算了半天,怎樣先跟劉東方解釋。

鴻漸到外國語文系辦公室,孫小姐在看書,見了他,滿眼睛都是話。鴻漸嗓子里一小處乾燥,兩手微顫,跟劉東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氣說:「有一位同事在外面說——我也是人家傳給我聽的——劉先生很不滿意我教的英文,在甲組上課的時候,常對學生指摘我講書的錯誤——」

「什麼?」劉東方跳起來,「誰說的?」孫小姐臉上的表情更是包羅萬象,假裝看書也忘掉了。

「——我本來英文是不行的,這次教英文一半也因為劉先生的命令,講錯當然免不了,只希望劉先生當面教正。不過,這位同事聽說跟劉先生有點意見,傳來的話我也不甚相信。他還說,我班上那三個旁聽的學生也是劉先生派來偵探的。」

「啊?什麼三個學生——孫小姐,你到圖書室去替我借一本——呃——呃——商務出版的《大學英文選》來,還到庶務科去領——領一百張稿紙來。」

孫小姐怏怏去了。劉東方聽鴻漸報了三個學生的名字,說:「鴻漸兄,你只要想這三個學生都是歷史系的,我怎麼差喚得動。那位散布謠言的同事是不是歷史系的負責人?你把事實聚攏來就明白了。」

鴻漸冒險成功,手不顫了,做出大夢初醒的樣子道:「韓學愈,他——」就把韓學愈買文的事麻口袋倒米似的全說出來。

劉東方又驚又喜,一連聲說「哦」!聽完了說:「我老實告訴你罷,舍妹在歷史系辦公室,常聽見歷史系學生對韓學愈說你在課堂上罵我呢。」

鴻漸發誓說沒有,劉東方道:「你想我會想信么?他搗這個鬼,目的不但是攆走你,還要叫他太太來頂你的缺。他想他已經用了我妹妹,到那時沒有人代課,我好意思不請教他太太么?我用人最大公無私,舍妹也不是他私人用的,就是她丟了飯碗,我決計盡我的力來維持老哥的地位。喂,我給你看件東西,昨天校長室發下來的。」

(P240-241)

這段戲陳道明演來,還是前文已析的,概略言之,是替換「錢鴻漸」的性躁心虛膽兒顫而為「陳鴻漸」的篤定神凝氣場十足,略誇張說,陳道明一定程度上是拋開了原著,直接真身上陣。黃山谷論作詩有「奪胎換骨」,陳道明庶幾可當^_^?且慢鏡頭逐幀比對原著解析:

首先是接到孫小姐的「示警」信,原著寫道方鴻漸是「失聲叫怪」,這又是錢先生前後一貫加在方鴻漸身上的輕躁不穩之氣性;陳道明演來,簡直有他十年後演《少年包青天》八賢王、《長征》蔣中正的氣凝神定——他先是雙目一張頭頸一縮,這個「微動作」就把原著里幅度大的「失聲叫怪」四字交待了;然後一手蹙額微示煩心;接著,陳道明是用一個藉助道具的細節動作肢體語言表示「煩怒」——他凝著臉擰著眉,一下一下解下圍脖,頭不抬眼不轉,一揚手把圍脖往身右前方椅子上扔去。

次日,方鴻漸到外語系去。書里寫道:「鴻漸嗓子里一小處乾燥,兩手微顫,跟劉東方略事寒暄,就鼓足勇氣……」全然一派一貫出不得眾慣於怯場的土包子懷揣著心虛不得不上台盤的低眉下眼的惴惴。但陳老師骨子深處自帶冷傲高貴人不可迫的氣場就高大上多了,但見「陳鴻漸」輕撩門帘,緩步篤定入得外語系辦公室門來,抱著暖爐(此細節好,時正歲尾)的孫小姐回過頭來,發現是方先生,膝跳反射是張口欲語,方先生舉手示意她不必開口,同時眼皮耷下撫慰她一切我都hold得住——甫一進門,氣場已足!然後雙手籠袖,有如十年後所演文華貴重自矜自賞的八賢王,若無其事般略垂眉篤定走過來,繞到正在伏案的外語系系主任劉東方身側站定,試探性輕聲道:「劉先生。」再大點聲:「劉先生!」劉東方終於聽到,抬頭迴轉來:「喲!方先生!請坐!」伸手讓著邊上藤椅,熱情寒暄。方鴻漸開口了,哪是原著里寫的「略事寒暄,鼓足勇氣說」,直接是直奔主題,但見他竟然伸手一壓(這個手勢好霸氣!),表示無須坐,直接談事:「我聽,外面同事講,他們,也是聽別人說的,說劉先生,對我教的英文課,不滿意,」(逗號表示頓挫,陳道明早年演藝生涯里,已是慣用話劇台詞的停頓頓挫來掌控制造節奏感~)劉東方聽他「罪人」倒先打一耙直接興師問罪,倒是自己這方好像輸了理,趕忙解釋,他兩手一攤,仰臉對抗籠袖站立身前微彎腰的方鴻漸的壓迫感:「怎麼可能呢,誰說的?」方鴻漸成功掌控先機與主動,篤篤定定不讓不謝坦然坐下,正對劉東方繼續擴大戰果:「我還聽說啊,我們班上,有三個同學,也是劉先生,派去偵探的,」(說話時語音絕非「錢鴻漸」的喉嚨乾澀語音輕顫,而是陳道明式的氣場凝定,而且兩眼一直鎖死劉東方,更是陳道明獨有的予人的壓迫感)劉東方更坐不住了:「啊?三個同學?」方鴻漸微一點頭,好整以暇聽你下文的趕腳。劉東方搓搓手,以借書領稿紙名義把孫小姐打發走,方鴻漸順勢把身子靠在藤椅圈背上,頗有大高手氣定神閑看你出招之味。然後劉東方問這三個學生的名字。方鴻漸微微點頭,一一道出。劉東方呵呵一笑:「方先生,這三個學生都是歷史系的,我怎麼差得動啊。」方鴻漸聽聞此語,身軀前傾,面容凝思。(方先生演得一手好戲啊!)劉東方繼續啟發式誘導(哪知其實是被誘導^_^):「散布謠言的,會不會是他們的負責人,你說呢?」方鴻漸在凝思里緩緩道出仨字兒:「韓 學 愈!」然後做出恍然之表情,與默契在心的劉東方緩緩湊近,臉上浮現出同仇敵愾,壓低聲音鄭重道:「他那個克萊登大學,本身就是假的……還有那張文憑,是從愛爾蘭騙子手裡買的……」這段戲,陳道明易原著里所寫的心驚膽顫冒險出擊而為氣凝神定坦然叫陣。其途不同,其效同^_^。

重逢(第9集)

鴻漸被柔嘉「千方百計」嫁到,倆人離開三閭大學,到桂林坐飛機經香港回上海。在香港與趙辛楣重會,經老友建議,以最經濟簡省的方式在港結婚。離港前去山上拜會趙老太太,竟不期與蘇文紈重逢。這段戲頗值一談——陳道明在表演里如前面所析,減弱了「錢鴻漸」卑促不安的成分,往骨子裡凸畫了「陳鴻漸」自尊受摧折之痛、敏感自傲的性格底色。

且看落座後,原著寫道:文紈問辛楣道:「這位方太太是不是還是那家什麼銀行?錢莊?唉!我記性真壞——經理的小姐?」鴻漸夫婦全聽清了,臉同時發紅,可是不便駁答,因為文紈問的聲音低得似乎不準備給他們聽見。辛楣一時候不明白,只說:「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禮拜在香港結婚的。」文紈如夢方覺,自驚自嘆道:「原來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還是這一次從外國回來經過香港?」鴻漸緊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來。(P315)

這段原著寫來,方鴻漸的反應可以四字概括——「又窘又氣」。但陳道明的詮釋只有一個字:「恥!」且看劇里演來,蘇文紈對趙辛楣耳語:「這位方太太,是不是還是那家銀行,哦,錢莊,我記性真壞,那經理的小姐?」方鴻漸不是如原著所寫「臉發紅」,而是緩緩低下頭,不是無臉,而是摁住性子——遠鏡頭隱隱看到他咬牙凸出的腮棱。趙辛楣:「這是我同事的小姐,上禮拜剛在香港結婚的。」蘇文紈裝作恍然,一個拉長調子的「哦……」:「原來又換了一位。」「陳鴻漸」的反應不是如原著所寫「緊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來」(躁性),而是毫無窘迫、旁若無人般凝定氣場,側目冷視,這已然是陳道明本人特有的霸氣「側漏」,十年後他演康熙、蔣公的帝王范兒初露端倪。

接下來辛楣為鴻漸仗義出頭,拿蘇文紈的先生曹元朗開玩笑。原著:辛楣道:「不敢當。我還是你們結婚這一天見過曹先生的。他現在沒有更胖罷?他好像比我矮一個頭,容易見得胖。在香港沒有關係,要是在重慶,管理物資糧食的公務員發了胖,人家就開他玩笑了。」鴻漸今天來了第一次要笑。(P315-316)劇里演來,「陳鴻漸」不是「要笑」,而是直接就恣意大笑,毫不掩飾。個人分析,錢先生原著寫方鴻漸「要笑」,力度真是恰到好處,分毫不爽——方鴻漸必然不會放過報復的快感,故而必有一「笑」字;但方鴻漸或許還留有一念之仁——過去畢竟是自己「對不起」蘇文紈在先;再有,方畢竟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留學生,在公眾交際場合,應該是既有家風教養,又有歐洲紳士之風的熏陶,對女士必然是要稍存體面、不為已甚,所以錢先生著一「要」字,境界全出——要想笑,又忍住,這克己功夫,必須有。但陳道明是何等樣人?骨子深處鐫刻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敏感自尊和中國傳統男人的不尊重女人的大男子主義的大男人!故而他抓住這一好友「助攻」的瞬息即逝的良機臨門一腳果斷破門,毫無忌憚地仰天哈哈一笑,暢懷愜意之至,自然毫不理會蘇文紈臉紅憋氣的反應了——或者說,這正是他快意之所在。(前文寫方鴻漸到「我你他」小姐家「相親」,「陳鴻漸」之不尊重女士與此差相彷彿:電視劇演來留洋博士方先生似乎還沒有這點留歐紳士應有的教養克制(好吧哪怕是虛偽的剋制但得意而不失態仍能剋制內心的鄙薄這難道不是一種深刻的教養嗎),他竟是直接問推門過來的「我你他」小姐:「這本書就是你平常看的?」——這簡直好比對著裙子掀起的女人大笑而問:「你的腿就這麼粗啊?」方先生,嘴太欠了!志得意滿而深藏若虛,才是君子啊紳士啊!咱能不因為就添件皮外套就放肆到這般么……)

蘇文紈今非昔比,伶牙俐齒反擊,對趙老太太略帶撒嬌告狀道:「伯母,我看辛楣呀,不比從前那麼老實,心眼兒也小了許多,恐怕,跟他這一兩年來,結交的朋友有關係。」——原著里寫到聽聞蘇此語「鴻漸又緊握著椅子的靠手」,劇里演來,肢體語言化為凌厲眼神:方鴻漸眼珠子盯在虛處,含怒左右轉動,驟然一個斜射,冷目如電,激射渾不在乎的蘇文紈!

蘇文紈見好就收,與趙老太太道別。原著寫道別時「鴻漸夫婦站著」,這是應有基本禮節;而劇里演來,陳道明的改動是特別精彩的豐富發揮——1.蘇文紈道別「伯母」,起身要離去,眾人都起身,這是自然反應,方鴻漸也下意識隨眾作勢起身;2.但他的內心是不想起身的,所以陳道明的表演是方鴻漸緩緩起身,在眾人都已經站起時,他仍然是「半起身」、弓著腰只站起來一半;3.辛楣輕聲「提醒」好像忘了似乎還應該保持起碼的面上禮節——與方鴻漸夫婦道個別——的徑自出外的蘇文紈:「方先生夫婦也在招呼你呢。」——聽聞此語,本來作勢似乎要站起來的方鴻漸似乎到篤定了,反倒大喇喇乾脆一屁股坐下來。陳道明是從不肯吃虧的人!他讓方鴻漸在此一輪的攻防戰中先發制人,與其讓你無禮,還不如我無禮在先!(曹孟德: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使天下人負我!^_^)4.蘇文紈假模假式心高氣傲「伸手讓柔嘉拉一拉,姿態就彷彿伸指頭到熱水裡去試試燙不燙,臉上的神情彷彿跟比柔嘉高出一個頭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頭上」(引號內為原著的精彩描摹),方鴻漸坐在沙發上一副任誰不理的任性——我汗,這兩個任性的主,您不是主,您是客,您這不生生讓夾在中間的主——趙老太太局促不安么。還有沒有個做客做小輩的禮節?

原著寫這段方、蘇重逢戲碼,方鴻漸全程被蘇文紈的炮火覆蓋,以至錢先生稍後「補註」道: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當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時為什麼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後追想,真不甘心。(P319)——但劇里陳道明演來,卻把這個事後追想的真不甘心,替換而為了刀槍對戰的快意恩仇(毫無顧忌甚至是故意恣意的仰天哈哈冷笑、凝然端坐目射冷電、半起身又坐下故意不為禮),也算是替鴻漸兄出了口鳥氣?^_^

但書中有段極精彩的描敘——趙辛楣高論「同學聚會」,劇里沒演出來,令我甚感遺憾。原著寫道:

趙老太太婆婆媽媽地說:「酒這個東西傷身得很,你以後勸他少喝。」文紈眼鋒掠過辛楣臉上,回答說:「他不會喝的,不像辛楣那樣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聽了上一句,向鴻漸偷偷做個鬼臉,要對下一句抗議都來不及——「他是給人家灌醉的。昨天我們大學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開聚餐會,帖子上寫明『攜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帶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鴻漸忍不住問:「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紈道:「喲!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們同班,他們沒發帖子給你罷?昨天只有我一個人是文科的,其餘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學。」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氣!現在只有學理工法商的人走運,學文科的人窮得都沒有臉見人,不敢認同學了。虧得有你,撐撐文科的場面。」文紈道:「我就不信老同學會那麼勢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講走運,你也走運。」說時勝利地笑。辛楣道:「我比你們的曹先生,就差得太遠了。開同學會都是些吃飽了飯沒事幹的人跟闊同學拉手去的。看見不得意的同學,問一聲『你在什麼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長耳朵收聽闊同學的談話了。做學生的時候,開聯歡會還有點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國,人家就把留學生的夏令會,說是『三頭會議』:出風頭,充冤大頭,還有——呃——情人做花頭——」大家都笑了,趙老太太笑得帶嗆,不許辛楣胡說。文紈笑得比人家短促,說:「你自己也參加夏令會的,你別賴,我看見過那張照相,你是三頭裡什麼頭?」辛楣回答不出。(P316-317)

上面這段太妙,尤其是趙辛楣關於開同學會的一番高論,「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古往今來,莫不如此啊!學界皆傳錢先生談鋒甚健,每每雅集,咳珠唾玉,詼諧機警,言驚四座,語妙天下。他這浩如汪洋的腹笥才氣,自然是難遮難掩難阻難遏,在煌煌大著《管錐編》《談藝錄》中肆意奔流固不待言,在小說里也每每憋不住,借書中人物談笑之口汩汩湧出。我在看錢先生這些妙論之時,腦中浮現的是那個寫《寫在人生邊上》睿智文章的默存先生。然而話說回來,類似此處趙辛楣的大發宏論,倒也並非是徒供錢先生肆其才情、無益於小說本身的「贅文」,而本就是「人物」本身的一部分——對於嗜好演說的「政治家」趙辛楣來說,隨口縱談、肆意評談留學往事,是內化於心的再自然不過的「外顯於行」了。惜乎劇里略去不演。這可能是為追求劇集精簡,也可能是為了凸顯「陳鴻漸」對蘇文紈的不屑與言——書里寫到,在這段里方鴻漸忍不住問蘇文紈「咱們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我敢斷定陳道明絕不會演這段問這句!(他連目如冷電都不足以表達心中敏感自尊被刺的劇烈反應,還會主動示好湊近乎?!)與此段類似,原著前邊兒董斜川席間對著方鴻漸等人大談「唐以後的大詩人」以「陵谷山原」為最尤以陳散原為第一這段舊詩學界津津樂道的一大「公案」,電視劇也略去未表。十多年後,同樣是陳道明主演、同樣引來收視和話題熱潮的電視劇《中國式離婚》被宣傳方冠以「當代版《圍城》」之名。但須知《圍城》不只是一個講沒結婚的想結婚、結婚的人要離婚的「都市劇」,它還是一部文人劇、學者劇,因此,不能失去文士學者之味——書中大段大段的「座中雅談」,便是干這個的!刪了這些咳珠唾玉的精彩段落,《圍城》就「拉低」到一般都市情感劇的level了!我私心裡大膽揣測,錢老先生如若看過整部劇,一定對刪了「陵谷山原」這段最為不滿(明面上的他對該劇、該劇各主創的讚不絕口,視為錢先生人前一貫的虛與委蛇虛作揄揚也無不可——學界有名的所謂「錢贊」是也)——錢先生一生最自負的學問「淵藪」,端在乎舊詩研賞。其父子泉老人曾在家信中對兒子自傲言道:「我父子集部之學,海內罕對,足與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前後輝映而無愧色。」如果說乃父基博先生於「集部之學」之勝場主要在通貫的文學史研究,那麼,鍾書先生研究「集部」的卓絕處主要則在於對具體文藝現象及特點的深入精微的研析,集精粹片段而成燦然大觀。鍾書先生在「集部之學」里於詩、尤其於宋詩著力最深,天下無可與抗者。先生歸道山後,其《宋詩紀事補訂》手稿影印本共五卷由三聯書店出齊,其徵引之宏富、議論之精當,足以將學界對宋詩的研究推進到一個新高度。錢先生一生不寫空而大的比較論斷文字(譬如時下嘩眾取寵的什麼詩人排座次啊之類玩意兒),他具體精微的文藝比較品析都層層裹在《談藝錄》、《管錐編》厚厚大書、典奧文言里,這下好了,老先生好不容易藏段詩人排座次的遊戲文章——外看是遊戲文墨、實則是「集部大家」錢鍾書先生觀點與態度的精闢論斷——在通俗作品裡,得,你們搗弄個電視劇,還把這段給我省了,刪了!這段真真才是最重要啊你們這些個棒槌!要不怎麼說搞影視的沒文化呢!!^_^

【插播番外 陳氏父子】

1.父——陳散原為五百年來舊詩第一。《圍城》載:蘇小姐道:「我也是個普通留學生,就不知道近代的舊詩誰算頂好。董先生講點給我們聽聽。」董斜川道:「當然是陳散原第一。這五六百年,算他最高。」按,錢鍾書《圍城》借董斜川之口推崇陳散原為五六百年來舊詩第一,這段議論並不新鮮,而實為清末民初老派人的公認。如張慧劍《辰子說林》即云:「故詩人陳散原先生,為中國詩壇近五百年來之第一人。」口氣何其相似乃爾。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將陳散原點為天罡第一「呼保義宋江」。又汪辟疆《展庵醉後論詩》云:「散原能生,能造境。能生故無陳腐詩,能造境故無猶人語。鑿開鴻蒙,手洗日月,杜陵而後,僅有散原。」——「杜陵而後,僅有散原」,推挹之高無以復加,好比蘇軾推崇陶淵明為李杜不及。

2.子——陳寅恪為三百年來學問第一。胡適:「寅恪治史學,當然是今日最博學、最有識見、最能用材料的人。」西洋文學研究家吳宓:「宓於民國八年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識陳寅恪。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統而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歷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之同於吾言。寅恪雖系吾友而實吾師。」史學大家傅斯年:「陳寅恪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史學大家余英時:「在中國學術界中,王國維以後便很少有人像陳寅恪先生那樣受到人們普遍的崇敬和仰慕了。」史學名家周一良:「當時的想法是,別的先生學問固然很大,但自己將來或許也能達到他們那種境界,而陳寅恪先生的學問則深不可測,高不可攀,簡直讓人不可企及。」金庸:「 陳寅恪先生是我最佩服的一位學者,學問那麼好,我就是學一生一世也來不及了。」

閑淡(第9集)

前文已數度言之,錢先生筆下的方鴻漸,頗有些「一碰就炸毛」的猴急性躁;但陳道明的演出則似與之全然不同,更多帶有陳道明本人的氣定神閑,好整以暇——這種意態自若的閑淡情狀在他其後20多年的演出里時能見到。我想這種蘊藉閑淡之風度儀態,可能是書香之家的陳道明從家世的文化血脈深處帶來的。且看下面兩場在港時的室內吵嘴戲。

初到香港,鴻漸撇下坐飛機不舒服的老婆跟老友辛楣出去吃晚飯,回到旅館,原著寫二人又是一番吵嘴,但劇中演去,幾乎只有新婦單方挑戰跡近「挑事」,新郎這邊則一概以蘭花拂穴手於雍容自若閑庭信步中揮灑化之,意態風流瀟洒之至啊。

先引原著(p309-313):

……鴻漸才理會,撇下她孤單單一個人太長久了,趕快跑回旅館。經過水果店,買了些鮮荔枝和龍眼。

鴻漸推開房門,裡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里的燈射進來一條光。他帶上門,聽柔嘉不作聲,以為她睡熟了,放輕腳步,想把水果擱在桌子上,沒留神到當時自己坐的一張椅子,孤零零地離桌几尺,並未搬回原處。一腳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腳背和膝蓋,嘴裡罵:「渾蛋,誰坐了椅子沒搬好!」同時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從鴻漸去後,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氣,等等他不來,這怨氣放印子錢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來了算賬。她聽見鴻漸開門,賭氣不肯先開口。鴻漸撞翻椅子,她險的笑出聲,但一笑氣就泄了,幸虧忍住並不難。她剎那間還打不定主意:一個是說自己眼巴巴等他到這時候,另一個是說自己好容易睡著又給他鬧醒——兩者之中,哪一個更理直氣壯呢?鴻漸翻了椅子,不見動靜,膽小起來,想柔嘉不要暈過去了,忙開電燈。柔嘉在黑暗裡睡了一個多鐘點,驟見燈光,張不開眼,抬一抬眼皮又閉上了,側身背著燈,呼口長氣。鴻漸放了心,才發現絲襯衫給汗濕透了,一壁脫外衣,關切地說:「對不住,把你鬧醒了。睡得好不好?身體覺得怎麼樣?」

「我朦朧要睡,就給你乒乒乓乓嚇醒了。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還要罵人!」

她這幾句話是面著壁說的,鴻漸正在掛衣服,沒聽清楚,回頭問:「什麼?」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講話,實在沒有那股勁,你省省我的氣力罷——」可是事實上她把聲音提高了一個音鍵——「這張椅子,是你搬在那兒的。辛楣一來,就像閻王派來的勾魂使者,你什麼都不管了。這時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鴻漸聽語氣不對,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點——」這「苦肉計」並未產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沒有睡熟?吃過東西沒有?這鮮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樂,整夜不回來也由得你,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裡都沒人來理會,」她說時嗓子哽咽起來,又回臉向里睡了。

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說:「我出去得太久了,請你原諒,噲,別生氣。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開他手道:「我現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聽不聽我的話?嚇,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沒有意思,你留在旅館裡准跟我找岔子生氣。」

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里道:「現在還不是一樣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館裡陪你,為什麼那時候不老實說,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知道你存什麼心思!」

柔嘉回過臉來,幽遠地說:「你真是愛我,不用我說,就會知道。唉!這是勉強不來的。要等我說了,你才體貼到,那就算了!一個陌生人跟我一路同來,看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個人好半天。哼,你還算是愛我的人呢!」

鴻漸冷笑道:「一個陌生人肯對你這樣,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別捉我的錯字,也許她是個女人呢?我寧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們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們讓你們稱了心,就不在乎了。」

這幾句話觸起鴻漸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說:「好了,別吵了。以後打我攆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離的跟著你,這樣總好了。」

柔嘉臉上微透笑影,說:「別說得那樣可憐。你的好朋友已經說我把你鉤住了,我再不讓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氣更不知怎樣壞呢。告訴你罷,這是第一次,我還對你發脾氣,以後我知趣不開口了,隨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來。免得討你們的厭。」

「你對辛楣的偏見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關心咱們倆的事。你現在氣平了沒有?我有幾句正經話跟你講,肯聽不肯聽?」

「你說罷,聽不聽由我——是什麼正經話,要把臉板得那個樣子?」她忍不住笑了。

「你會不會有了孩子,所以身體這樣不舒服?」

「什麼?胡說!「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饒你!我不饒你!我不要孩子。」

「饒我不饒我是另外一件事,咱們不得不有個準備,所以辛楣勸我和你快結婚——」

柔嘉霍地坐起,睜大眼睛,臉全青了:「你把咱們的事告訴了趙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說時手使勁拍著床。

鴻漸嚇得倒退幾步道:「柔嘉,你別誤會,你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你解釋。你欺負我,我從此沒有臉見人,你欺負我!」說時又倒下去,兩手按眼,胸脯一聳一聳的哭。

鴻漸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給她的眼淚浸透了,忙坐在她頭邊,拉開她手,替她拭淚,帶哄帶勸。她哭得累了,才收淚讓他把這件事說明白。她聽完了,啞聲說:「咱們的事,不要他來管,他又不是我的保護人。只有你不爭氣把他的話當聖旨,你要聽他的話,你一個人去結婚得了,別勉強我。」鴻漸道:「這些話不必談了,我不聽他的話,一切隨你作主——我買給你吃的荔枝,你還沒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著不要動,我剝給你吃——」說時把茶几跟字紙簍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來都沒坐車,這東西是我省下來的車錢買的。當然我有錢買水果,可是省下錢來買,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給你的。」柔嘉淚漬的臉溫柔一笑道:「那幾個錢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著。省下來幾個車錢也不夠買這許多東西。」鴻漸道:「這東西討價也並不算貴,我還了價,居然買成了。」柔嘉道:「你這人從來不會買東西。買了貴東西還自以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盡給我吃。」鴻漸道:「因為我不能幹,所以娶你這一位賢內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內助沒有朋友好。」鴻漸道:「啊喲,你又來了!朋友只好絕交。你既然不肯結婚,連內助也沒有,真是『賠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別胡說。時候不早了,我下午沒睡著,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腫了沒有?明天見不得人了!給我面鏡子。」鴻漸瞧她眼皮果然腫了,不肯老實告訴,只說:「只腫了一點點,全沒有關係,好好睡一覺腫就消了——咦,何必起來照鏡子呢!」柔嘉道:「我總要洗臉漱口的。」鴻漸洗澡回室,柔嘉已經躺下。鴻漸問:「你睡的是不是剛才的枕頭?上面都是你的眼淚,潮濕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頭,你的濕枕頭讓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頭不用換的。我早把它翻過來,換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這時候痛不痛?我起來替你包好它。」鴻漸洗澡時,腿浸在肥皂水裡,現在傷處星星作痛,可是他說:「早好了,一點兒不痛。你放心快睡罷。」柔嘉說:「鴻漸,我給你說得很擔心,結婚的事隨你去辦罷。」鴻漸沖洗過頭髮,正在梳理,聽見這話,放下梳子,彎身吻她額道:「我知道你是最講理、最聽話的。」柔嘉快樂地嘆口氣,轉臉向里,沉沉睡熟了。

且看劇里演來:鴻漸拿著水果回到旅館,輕手輕腳推開門又合上門,他摸黑靠向床邊,踢到了椅子,自然有「哎!」一聲,卻並不似原著里罵聲「混蛋!」弄醒了柔嘉,太太側卧床上背對他哀怨道「我一個人死在旅館裡都沒人來理會」,鴻漸不似原著里所寫猴急性躁(「鴻漸急得坐在床邊,伸手要把她頭回過來」),而是如很有耐心的大人哄頑皮好動的小孩似的,一壁站起身來慢悠悠附身靠近妻子,一壁嘴裡拖長降緩調子「哎……哎……又來了……又來了……」帶著溫然微笑輕拍拍妻子手臂:「對不起……請原諒……啊~」接著,面對妻子「不要把汗手碰我」的抗議,「陳鴻漸」不是如原著中所寫「鴻漸放手,氣鼓鼓坐在那張椅子里」,而是面帶好像是大人應對幾歲孩子嬌憨頑皮的無奈又縱容又不得不安撫的神情微笑道:「我說啊,你想叫我陪你,你就告訴我吧~」然後到太太知道鴻漸竟把她可能有孩子這件隱私告訴了辛楣於是乎「我不饒你!我不饒你!」鴻漸也不是如原著所寫「嚇得倒退幾步」而是帶著放任愛人的嬌嗔薄怒的幾分憐愛任小粉拳雨點般傾(輕)灑在自己堅實的手臂和胸膛上,安慰太太「你聽我慢慢的給你說,好吧?」聽任太太在床上一個人粉淚雨下好似惶惶不可終日,這位先生還真不是錢先生筆下那個隨之惶然手足無措的方先生——而確然是陳先生,看陳道明先生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雍容笑意看著太太捶地(床)哭著發狠「好啊!你一個人去結婚吧!別來勉強我!」,他竟是如十年後演《少年包青天》中八王,自具一派閑適雍若之意態風流,自然地隨意撩撩耳垂,幾聲舒緩醇和的笑聲「呵……呵……呵……」自然泛起,他交叉十指,疊在腹前,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繼續溫言慰撫已抓狂的太太:「好好好……我一切由你做主,好嗎?」接著行繼言出,有言有行,給老婆剝買回來的水果喂她吃——我唯一的不解就是,原著寫此水果為荔枝,劇里則為菠蘿,為何?但這荔枝換為菠蘿,真讓陳道明沒白瞎這個細節處理——且看柔嘉破涕為笑(女人果然好哄),坐起來吃丈夫喂的水果,鴻漸扯下一大片菠蘿,湊到柔嘉嘴前,輕聲道:「張開嘴。」柔嘉一時倒嬌羞起來,鴻漸繼續柔聲道:「誒,張大點兒!」妻子更不好意思了,禁不住丈夫一疊聲兒的「張大點兒,誒,張大點兒~」(好似逗小孩子!)柔嘉終是笑意盈盈張開嘴來咬住了這塊菠蘿,鴻漸繼續道「張大點兒~」把菠蘿輕輕往妻子嘴裡送~(細細體味,此水果由錢書「荔枝」改為劇中「菠蘿」真是大妙——唯有大塊的菠蘿片兒而不是小小的荔枝顆兒,才有嘴「張大點兒」再「張大點兒」啊!)這一幕真是溫馨,筆下犀利(刻薄)的錢先生捨不得為身入圍城的夫婦多施捨哪怕那麼一點兒溫熱,陳道明和呂麗萍這一場戲的演出(特別是餵食菠蘿片兒這一細節的精彩「改戲」發揮),讓觀眾相信,他和她之間並不是從無溫愛的,他和她之間,在雞毛一地的吵嘴間隙里,並不是毫無恩愛的。

再看下一場室內吵戲。從山上辛楣住處受蘇文紈氣回旅館,原著寫二人之暴風驟雨更甚於前番,但劇中演去,似乎仍然只有新婦「得理」不饒人就嫌事兒不夠大,新郎這邊則仍似好一圈太極拳「雲手」綿綿化去老婆凌厲攻勢,只在最後退無可退時反撩一掌,以示薄懲。

先看原著(p319-322):

鴻漸悶悶上車。他知道自己從前對不住蘇文紈,今天應當受她的怠慢,可氣的是連累柔嘉也遭了欺負。當時為什麼不諷刺蘇文紈幾句,倒低頭忍氣盡她放肆?事後追想,真不甘心。不過,受她冷落還在其次,只是這今昔之比使人傷心。兩年前,不,一年前跟她完全是平等的。現在呢,她高高在上,跟自己的地位簡直是雲泥之別。就像辛楣罷,承他瞧得起,把自己當朋友,可是他也一步一步高上去,自己要仰攀他,不比從前那樣分庭抗禮了。鴻漸鬱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裡的野獸,把牆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柔嘉見他不開口,忍住也不講話。回到旅館,茶房開了房門,鴻漸脫外衣、開電扇,張臂當風說:「回來了,唉!」

「身體是回來了,靈魂恐怕早給情人帶走了。」柔嘉毫無表情地加上兩句按語。

鴻漸當然說她「胡說」。她冷笑道:「我才不胡說呢。上了纜車,就像木頭人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全忘了旁邊還有個我。我知趣得很,決不打攪你,看你什麼時候跟我說話。」

「現在我不是跟你說話了?我對今天的事一點不氣——」

「你怎麼會氣?你只有稱心。」

「那也未必,我有什麼稱心?」

「看見你從前的情人糟蹋你現在的老婆,而且當著你那位好朋友的面,還不稱心么!」柔嘉放棄了嘲諷的口吻,坦白地憤恨說——「我早告訴你,我不喜歡跟趙辛楣來往。可是我說的話有什麼用?你要去,我敢說『不』么?去了就給人家瞧不起,給人家笑——」

「你這人真蠻不講理。不是你自己要進去么?事後倒推在我身上?並且人家並沒有糟蹋你,臨走還跟你拉手——」

柔嘉怒極而笑道:「我太榮幸了!承貴夫人的玉手碰了我一碰,我這隻賤手就一輩子的香,從此不敢洗了!『沒有糟蹋我!』哼,人家打到我頭上來,你也會好像沒看見的,反正老婆是該受野女人欺負的。我看見自己的丈夫給人家笑罵,倒實在受不住,覺得我的臉都剝光了。她說辛楣的朋友不好,不是指的你么?」

「讓她去罵。我要回敬她幾句,她才受不了呢。」

「你為什麼不回敬她?」

「何必跟她計較?我只覺得她可笑。」

「好寬宏大量!你的好脾氣、大度量,為什麼不留點在家裡,給我享受享受?見了外面人,低頭陪笑;回家對我,一句話不投機,就翻臉吵架。人家看方鴻漸又客氣,又有耐心,不知道我受你多少氣。只有我哪,換了那位貴小姐,你對她發發脾氣看——」她頓一頓,說:「當然娶了那種稱心如意的好太太,脾氣也不至於發了。」

她的話一部分是真的,加上許多調味的作料。鴻漸沒法回駁,氣呼呼望著窗外。柔嘉瞧他說不出話,以為最後一句話刺中他的隱情,嫉妒得坐立不安,管制了自己聲音里的激動,冷笑著自言自語道:「我看破了,全是吹牛,全——是——吹——牛。」

鴻漸回身問:「誰吹牛?」

「你呀。你說她從前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和趙辛楣好,正眼都沒瞧你一下。是你追求她沒追到罷!男人全這樣吹的。」鴻漸對這種「古史辯」式的疑古論,提不出反證,只能反覆說:「就算我吹牛,你看破好了,就算我吹牛。」柔嘉道:「人家多少好!又美,父親又闊,又有錢,又是女留學生,假如我是你,她不看中我,我還要跪著求呢,何況她居然垂青——」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是的!是的!人家的確不要我。不過,也居然有你這樣的女人千方百計要嫁我。」柔嘉圓睜兩眼,下唇咬得起一條血痕,顫聲說:「我瞎了眼睛!我瞎了眼睛!」

此後四五個鐘點里,柔嘉並未變成瞎子,而兩人同變成啞子,吃飯做事,誰都不理誰。鴻漸自知說話太重,心裡懊悔,但一時上不願屈服。下午他忽然想起明天要到船公司憑收據去領船票,這張收據是前天辛楣交給自己的,忘掉擱在什麼地方了,又不肯問柔嘉。忙翻箱子,掏口袋,找不見那張收條,急得一身身的汗像長江里前浪沒過,後浪又滾上來。柔嘉瞧他搔汗濕的頭髮,摸漲紅的耳朵,便問:「找什麼?是不是船公司的收據?」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色道:「你怎麼猜到的?你看見沒有?」柔嘉道:「你放在那件白西裝的口袋裡的——」鴻漸頓腳道:「該死該死!那套西裝我昨天交給茶房送到乾洗作去的,怎麼辦呢?我快趕出去。」柔嘉打開手提袋,道:「衣服拿出去洗,自己也不先理一理,隨手交給茶房!虧得我替你撿了出來,還有一張爛鈔票呢。」鴻漸感激不盡道:「謝謝你,謝謝你——」柔嘉道:「好容易千方百計嫁到你這樣一位丈夫,還敢不小心伺候么?」說時,眼圈微紅。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要拉她出去吃冰。柔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別把吃東西來哄我。『千方百計』那四個字,我到死都忘不了的。」鴻漸把手按她嘴,不許她嘆氣。結果,柔嘉陪他出去吃冰。柔嘉吸著橘子水,問蘇文紈從前是不是那樣打扮。鴻漸說:「三十歲的奶奶了,衣服愈來愈花,誰都要笑的,我看她遠不如你可愛。」柔嘉搖頭微笑,表示不能相信而很願意相信她丈夫的話。鴻漸道:「你聽辛楣說她現在變得多麼俗,從前的風雅不知哪裡去了,想不到一年工夫會變得惟利是圖,全不像個大家閨秀。」柔嘉道:「也許她並沒有變,她父親知道是什麼貪官,女兒當然有遺傳的。一向她的本性潛伏在裡面,現在她嫁了人,心理發展完全,就本相畢現了。俗沒有關係,我覺得她太賤。自己有了丈夫,還要跟辛楣勾搭,什麼大家閨秀!我猜是小老婆的女兒罷。像我這樣一個又丑又窮的老婆,雖然討你的厭,可是安安分分,不會出你的丑的;你娶了那一位小姐,保不住只替趙辛楣養個外室了。」鴻漸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這樣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於好。

劇里演來:方鴻漸全程帶著閑淡之態,懶懶倦倦地隨意伸手比劃幾下,劃開了老婆一浪高一浪的攻勢。陳道明演來,這段戲裡方鴻漸的意態,比之上段,形同神異:前段戲閑淡之中,蘊有憐愛,如父母愛憐頑皮的孩子,表示他還是覺得這個女人是可愛的;這段戲閑淡之中,漸生厭倦,如子女敷衍厭煩的父母,表示他突然覺得這個女人怎麼這麼不可愛。我個人觀感,孫柔嘉這老婆真是生了一張刁嘴,如果我是方鴻漸我恐怕都守不住一個關隘就跟她魚死網破了,偏生陳先生的方鴻漸真是擅用「敷衍」這一守城神器,每在敵方斬關奪隘之緊要關頭主動棄地保身,頗讓攻城之將有拳打棉花無處著力之感——也許正是丈夫這「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所謂惹惱了妻子,柔嘉繼續發狠,「我算是看透了,全是吹牛!」這時,哪怕是「陳」鴻漸,估摸著也已受不住了吧?他背靠床頭,淡定一句:「誰吹牛。」——我們都以為他要爆發了!可是沒有——柔嘉繼續給油:「是你呀。你不是說,她如何如何愛你,要嫁給你,今天她明明對趙辛楣好啊,」注意,到這裡,鴻漸臉上的表情第一次斂去偽裝出來的笑,柔嘉繼續點火:「男人,全是這麼吹的!」可是鴻漸仍未爆發,他仍是破顏又一笑,自貶道:「好好好,我吹牛,就算我吹牛好了吧。」柔嘉不點著不收工,再擠兌一句:「就是!她又闊,又美,又是留學生,假如是我呀,她看不中我,我倒要跪著求呢。何況她還追求你。」鴻漸終於退無可退了,他一撇頭,十分不耐煩地扔出一句:「你有完沒有啊!人家是看不中我,可是有的人,還千方百計想嫁給我呢。」——這個十分不耐煩的神氣,真是太陳道明了!原著所寫鴻漸此處反應為「鴻漸眼睛都紅了,粗暴地截斷她話」。這正是「忍無可忍,何須再忍!」可就這「何須再忍」的爆發,陳道明也有他專屬於己的表現方式呢。

感覺錢先生寫人物,大有他筆下孫小姐以「一雙紅唇,十點指甲」勾勒汪太太的「提綱」之三味,頗愛以漫畫化的適度誇張狀人物之情景反應。(按:錢先生本人便具有他「賦予」筆下人物孫柔嘉之能,擅長漫畫。據楊絳先生在《寫&<圍城&>的錢鍾書》文中回憶:「據鍾書告訴我,他上課也帶筆記本,只是不作筆記,卻在本子上亂畫。現在美國的許振德君和鍾書是同系同班。他最初因鍾書奪去了班上的第一名,曾想揍他一頓出氣,因為他和鍾書同學之前,經常是名列第一的。一次偶有個不能解決的問題,鍾書向他講解了,他很感激,兩人成了朋友,上課常同坐在最後一排。許君上課時注意一女同學,鍾書就在筆記本上畫了一系列的《許眼變化圖》,在同班同學裡頗為流傳,鍾書曾得意地畫給我看。一年前許君由美國回來,聽鍾書說起《許眼變化圖》還忍不住大笑。」有意思的是,陳道明也有這麼類似的一出——他在受訪時說:「對啊,我是那個時候上課(蕎麥按,就讀中央戲劇學院),最大的一件事不是聽課,是給老師畫漫畫。」(《陳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載2011年1月《時尚COSMO》))譬如上引文中錢先生寫方鴻漸之動作反應「鴻漸驚駭地看她……鴻漸頓腳道……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吾等讀者觀眾不妨腦補……日本影視劇中有一派表演,演員肢體語言面部表情特別凸顯漫畫化誇張,如電影《笑的大學》(2004)里稻垣吾郎演的小編劇、《橫道世之介》(2013)里高良健吾演的世之介、《哪啊哪啊神去村》(2014)里染谷將太演的伐木工……私下揣測,如果以此派表演風格重拍《圍城》,或許會在某個角度更切合錢先生原著風味?因為就演出實際而言,葛優演李梅亭倒是有漫畫化的諷刺變形效果,陳道明在本劇中演出則著實是現實主義的冷靜克制風格。所以我想,他在對人物動作細節的具體處理上,變錢先生筆下之「氣急性躁」、「舉止逾度」而為「氣凝神定」、「意態閑淡」,一方面可能是他想用「陳道明的表達理解」來傳達「錢鍾書的塑造目的」,「陳鴻漸」同樣身陷圍城中;另一方面,他的表演風格似乎偏於「以微見著」,於冷靜克制中完成意味雋永的人物塑造(他這一表演風格的「大成之作」,我以為是電視劇《冬至》)。如上述這場戲裡,倆人吵架後,鴻漸急著找東西,柔嘉問「是不是找輪船公司船票的收據啊?」原著寫到「鴻漸驚駭地看她,希望頓生,和顏悅色道……」而陳道明演來竟是雍容自若呵呵一笑,緩緩直身,溫言而問「你怎麼猜到的?」柔嘉答道「你不是放在白西裝口袋裡了嗎?」原著寫到「鴻漸頓腳」而陳道明演來只是微微砸吧一聲「喲,糟糕,嘖,讓他們洗了。」柔嘉從背後摸出收據伸手出去「拿去。」原著寫到「鴻漸打拱作揖,自認不是」而陳道明演來是抱住妻子,輕拍拍妻子的肩背,溫言笑語:「謝謝你,要不,我們就回不了上海了。」原著寫「作踐著蘇文紈,他們倆言歸於好」,孫柔嘉可著勁兒作踐「你要是娶了那位蘇小姐啊,保不准你替趙辛楣養了個外室罷了」,方鴻漸是「明知她說話太刻毒,只能唯唯附和」,一派庸懦無能人品卑劣(背後刺人,君子無取)的小男人臉孔;劇里演來,自然放鬆地躺在床上的方鴻漸伸手一拉喋喋不休背後說人的老婆,笑道:「誒……哪兒這麼多話……」然後把女人一把攬過胸前,言笑歸好。

祭祖(第10集)

鴻漸挈婦歸滬,回到大家裡。這裡有個細節,我覺得陳道明的改動十分妙。原著寫道:行禮的時候,祭桌前鋪了紅毯,顯然要鴻漸夫婦向空中過往祖先靈魂下跪。柔嘉直挺挺踏上毯子,毫無下拜的趨勢,鴻漸跟她並肩三鞠躬完事。旁觀的人說不出心裡驚駭和反對,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麼不跪下去拜?」這句話像空房子里的電話鈴響,無人介面。鴻漸窘得無地自容,虧得阿丑阿凶兩人搶到紅毯上去跪拜,險的打架,轉移了大家的注意。方老太太滿以為他們倆拜完了祖先,會向自己跟遯翁正式行跪見禮的。鴻漸全不知道這些儀節,他想一進門已經算見面了,不必多事。(p333)

劇里演來,「陳鴻漸」比「錢鴻漸」懂禮多了:進門以後,倆新人大方地喊了「爸爸」、「媽媽」,一邊座椅上的方老太爺方老太太一臉喜色,方鴻漸做了個細節動作——一手攤開往前指點,一手虛攬柔嘉的腰往前輕送,示意在蒲團墊子上跪下向祖先畫像行禮;然後自己自然地撩起長袍下擺作勢要跪;彎了半個腰,還沒跪下去,側頭看柔嘉,竟是直挺挺踏上墊子只是彎腰鞠躬了事——鴻漸眼裡驚訝,臉上微現不快,隨即轉回頭來,斂去這絲不快;然後隨機應變十分了得,直起腰來跟老婆並肩鞠躬……

筆者在前文寫方鴻漸歸國船上甲板上不受鮑小姐色誘一段文里,特為提到「原著中方鴻漸吃相甚為難看,一副色中餓鬼的尊范幾乎可與豬悟能元帥並世瑜亮。而陳道明演來則是不乏矜持……大言一句,我覺得這裡也許陳道明對方鴻漸的處理才是不失分寸的。方鴻漸是江南詩書人家的子弟,所謂世家。哪怕是鄉紳,也有門風吧。清華學生回憶老師陳寅恪有一個細節,學生們拜訪詩壇宗主、陳父散原老人(沒錯,就是書後邊董斜川對著各位不懂詩的「不通」的夥伴不吝推挹的「五六百年來」舊詩第一陳散原老先生),學生與散原翁對坐,寅恪先生全程默立乃父身後,這一細節給學生們留下極其深刻難忘的印象。這種書香門風是浸染到血脈中的。說句粗話再爛的船也有三千釘,很難想像書中方鴻漸會猥瑣到這地步——這是後邊書里李梅亭乾的出來的好不好。」無獨有偶,寅恪先生還有一「軼事」廣傳眾口:清華國學研究院導師、海內大儒王國維先生歿後,學子設祭,鞠躬而已,稍後寅恪先生來了,庄容攝衣,行三跪九叩大禮,哀毀逾恆,四周的師生都被震住了!紛紛隨之跪拜叩首……所謂「君子務本」,夫禮樂雖非本,舍此無為本。大匠巧奪天工,然不可以語人,其語人者,不過規矩而已;聖人不勉而中,然不可以教人,其教人者,不過禮樂而已。是故吾國傳統文化世家,視「禮儀」二字,莫大莫重,有後世所不能喻者。方鴻漸詩禮傳家,雖說是喝洋墨水的,但幼承庭訓,進退揖讓必有尺度,很難想像他這樣的人會是錢先生所道「鴻漸全不知道這些儀節」?讀者必以我「站在陳道明立場、乃敢詆毀錢先生」為詰,且慢,看錢先生書里,連阿丑這麼個小孩子都知道祭祖必跪拜這個規矩:「阿丑嘴快,問父親母親道:『大伯伯大娘為什麼不跪下去拜?』」——難道方鴻漸之知禮曉儀反倒竟還不如其愚頑之侄?他小時候竟不是方家教養長大的?不合基本邏輯啊!書里方老太太后邊對著方老太爺吐槽:「孫柔嘉就算不懂禮貌,老大應當教教他。」——表示錢先生「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他筆下的角色已經代讀者如我向角色的作者表示疑惑和不滿了!陳道明這一細節改動處理,大讚。

但陳道明還有更贊的:君須細看——鞠了三個躬,方鴻漸鞠第四個躬,孫柔嘉已經直起身子往一邊下墊子了!鴻漸一看,只好不得不再一次「捨己從人」,再一次「婦唱夫隨」,再一次和夫人保持一致,直起身子也側身一邊去。——這個細節的意思是:傳統祭拜禮儀所謂三跪九叩,就是說腰要彎下去九次的;跪拜改為鞠躬,形式已經從簡了,次數不能從減!還是得九次!所以鴻漸是自然地還鞠第四個躬!這些細部處理真讓人不由不嘖嘖稱嘆,陳道明,了不起!

補刀(第10集)

鴻漸初到報館請見王主編,錢先生下筆鞭撻「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報館門房一男一女,使出獅子搏兔手段,極盡嘲諷之能。原著寫道:報館分里外兩大間,外間對門的寫字桌畔,坐個年輕女人,翹起戴鑽戒的無名指,在修染紅指甲。有人推門進來,她頭也不抬。在平時,鴻漸也許會詫異何以辦公室里的人,指頭上不染墨水而指甲上染紅油,可是匆遽中無心及此,隔了櫃脫帽問訊。她抬起頭來,滿臉莊嚴不可侵犯之色,彷彿前生吃了男人的虧,今生還蓄著戒心似的。她打量他一下,尖了紅嘴唇向左一歪,又低頭修指甲。鴻漸依照她嘴的指示,瞧見一個像火車站買票的小方洞,上寫「傳達」,忙去一看,裡面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子在理信。他喚起他注意道:「對不住,我要找總編輯王先生。」那孩子只管理他的信,隨口答道:「他沒有來。」他用最經濟的口部肌肉運動說這四個字,恰夠鴻漸聽見而止,沒多動一條神經,多用一絲聲氣。(p340)鴻漸內心對這倆也是恨得牙痒痒,書里寫道:「鴻漸暗想,假使這事謀成了,准想方法開除這小鬼。」——這是方鴻漸心裡的話,演員自沒辦法把人物這句腹誹用腹語道出(配音演員用畫外音旁白的方式代人物傳心聲也可,但個人覺得這辦法拙笨),但演員陳道明聰明至極,且看他另闢蹊徑,以另一種方式在另一處可勁兒地把這話說出來了:且看他終於找到王主編初次見面晤談甚歡離開時王先生堅持著把他送下樓,方鴻漸笑意盈面,喜極而出,想起了什麼似的,轉身過來對著窗檯里的修指甲的「蔣小姐」一個仿似並無芥蒂的春風滿面,揮手口道:「再見!」——書中沒有這個細節。這個細節之妙,一是方鴻漸尋得王主編敲定新工作之喜,春風拂面驅散陰霾,他無心無暇再去計較,所以對慢待自己的人也不妨揮揮手笑道「再見」;二是內心不免其促狹的小男人方鴻漸這一「特意」定點「再見」,不能不說還有一絲嘚瑟:你不是擋我嗎,你擋啊,你看你們波斯親自送我下樓來啦。咋地~——這,才是最高級的反補刀啊!

童心(第10集)

陳道明本人極具童心,生活里很愛跟朋友們開開玩笑,幽默感十足。「赤子之心」對於他的表演,我想至少有兩點「正效應」:一是如斯坦尼大師所說「在創作的時刻,應當像孩子般天真和自信。」(《演員的自我修養》)赤子之心幫助演員更好完成表演;二是這種童心從戲外滲透到戲裡,從演員滲透到角色,使得演員所塑造的人物格外具有人性光澤,特別光輝可感。(詳參鄙作《陳道明的赤子之心》)原著里只寫辛楣是個大孩子,楊絳先生在《後記》里也提明了這點;卻並未寫鴻漸是否具有此一特質。且看陳道明演來,那是鮮明地賦予方鴻漸以「童心」。

從柔嘉姑媽家出來,鴻漸受氣不忿,跟夫人在去看電影的路上又鬥上嘴了。引原著:鴻漸出了門,說:「我沒有心思看電影,你一個人去罷。」柔嘉道:「咦!我又沒有得罪你。你總相信我不會告訴她什麼話。」鴻漸炸了:「我所以不願意跟你到陸家去。在自己家裡吃了虧不夠,還要挨上門去受人家教訓!我欺負你!哼,我不給你什麼姑母奶媽欺負死,就算長壽了!倒說我方家的人難說話呢!你們孫家的人從上到下全像那隻混帳王八蛋的哈巴狗。我名氣反正壞透了,今天索性欺負你一下,我走我的路,你去你的,看電影也好,回娘家也好!」把柔嘉勾住的手都推脫了。柔嘉本來不看電影無所謂,但丈夫言動粗魯,甚至不顧生物學上的可能性,把狗作為甲殼類來比自己家裡的人,她也生氣了;在街上不好吵,便說:「我一個人去看電影,有什麼不好?不希罕你陪。」頭一扭,撇下丈夫,獨自過街到電車站去了。鴻漸一人站著,悵然若失,望柔嘉的背影在隔街人叢里出沒,異常纖弱,不知哪兒來的憐惜和保護之心,也就趕過去。柔嘉正走,肩上有人一拍,嚇得直跳,回頭瞧是鴻漸,驚喜交集,說:「你怎麼也來了?」鴻漸道:「我怕你跟人跑了,所以來監視你。」柔嘉笑道:「照你這樣會吵,總有一天吵得我跑了,可是我決不跟人跑,受了你的氣不夠么?還要找男人,我真傻死了。」(p352)

錢先生筆下的方鴻漸確實不討喜,作為男人的氣量太窄,譬如易地以處,如果我老婆的姑母要跟我來一句半真半假的「以後不許欺負咱家柔嘉」,俺也就一笑了之,多半還贈送點免費湯料,涎皮涎臉的送上成都男人獨家訕笑:「那不會……在家我都是耙耳朵……」——且看道明兄演來,他仍然有原著里方鴻漸發脾氣這一條,但卻不是錢先生筆下炸毛的豪豬似的形象,而是差不多也就只是個「作勢欲發」,表示下意思,更多的帶有跟老婆逗趣的意思。書里寫鴻漸看老婆背影遠去生出憐惜,趕過去拍一下柔嘉肩;劇里陳道明「無中生有」,豐富活泛了這個拍的動作——他偷偷「潛入」人潮中,摸到在影院前徘徊的老婆身後,臉上帶著頑童偷放炮仗的搞怪表情,躡手躡腳靠近,伸手在老婆左臂一點,然後閃電般竄到老婆前側,老婆突受「襲擊」,回頭看沒人,再一回頭,滿臉頑皮的丈夫像個大孩子般帶著勝利的喜色赫然閃在身前!——這樣的搞怪逗趣,我也經常跟同學或同事們玩兒,自謂也是一童心不泯的大男孩,沒成想道明先生也雅愛此道,大愛之,大愛之!這一個動作細節,一方面能看出演員陳道明活泛靈動的表演思路,善於在細部豐富原著細節,確為優秀演員;另一方面,陳道明不僅讓這個人物鮮活,更讓這個人物可喜,方鴻漸由面目可憎的小男人一變而為和善可愛的大男孩!沒完:接下來,剛「原諒」了丈夫的妻子不禁嘟嘟嘴埋怨開了:「像你這麼會吵,我早晚要跑。」原著里方鴻漸還對柔嘉姑母耿耿,這當口還不忘爭回主權:「今天我不認錯的,是你姑母冤枉我。」劇里「陳鴻漸」渾不提這茬,直接面無喜怒淡定一句:「跑啊。」柔嘉一下被噎住了,要說啥又說不出,鴻漸繼續頷首道:「跑啊。」柔嘉那小委屈的癟嘴表情看得人心裡好憐惜,喲喲……您別急您呢,人家的老婆還輪不著您來憐惜,且看鴻漸兄馬上綻放一個溫然的笑,伸出手臂作半圈示意老婆伸手進來挽住,然後一起看電影去者——原來,這又是逗趣老婆來著!個熊孩兒!

仰卧(第10集)

嘗看京味兒電視劇《無悔追蹤》(1995),印象最深的就是劉佩琦演的肖大力用地道的京腔甩出的那句「我就不信他馮靜波能滋出兩丈的尿去!」我是個細節控,留心到這句在劇中不同集里前後出現了至少三次;「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重複重複再重複,這句極其經典的台詞就這麼深深地存在了我的腦海里……

由此可見演員演出里「重複」這一利器之重要。但就我窄目所及,演員重要的經典的台詞之重複,並不鮮見,這其中多有編劇導演的大功;但主動有意識地以動作的重複(特色肢體語言或特有韻味之動作細節的重複)施於演出之中角色之身,就實在鮮見了——有之,陳道明是極少者之一。亞里士多德有名言:「戲劇的本質是動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員的自我修養》中指出:「在舞台上需要動作。動作、活動——這就是戲劇藝術、演員藝術的基礎。『戲劇』一詞在古希臘文里的意思是『完成著的動作』。在拉丁文里,它和actio一字相等。」老一輩演藝大師特別重視「動作」在表演中的重要性:如「話劇皇帝」石揮先生——黃佐臨先生在《稀有的表演藝術家石揮》一文中說:「石揮的創作慾望是極強的,每個角色身上都要找出與眾不同的絕招動作。在《梁上君子》里他演個愛擺架子的吹牛律師,他設計了一個大聲咳嗽的動作,這並不獨特,可他不來常規咳嗽,而是雙手捧腹,口裡大喊一聲:『炮兒……』這是非常誇張的,但表現這個人物又是極為合理而有表現力的。」程之先生在《表演大師石揮》一文中寫道:「記得石揮對我說過他的創作思想,大意是:演戲,就是要演出『戲』來,也就是要有動作。角色情緒不能僅僅放在心裡想它的過程而毫無動作體現。你想了半天,自己很感動,觀眾是不會感動的。非得在『節骨眼』的地方,設想能表達人物情緒的典型動作,才能使觀眾感動,打動觀眾的心。」(以上兩文載於舒曉鳴著《石揮的藝術世界》一書,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版。)再如石揮先生的外甥、著名表演藝術家于是之先生——於先生在《演王利發小記》一文中寫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劇本的規定接待各種人以外,我為他加了一個動作:把『莫談國事』的標語一張張地貼起來。我以為這是一個有助於揭示主題和表現人物的動作。儘管他標語貼得那麼認真,『國事』還是橫衝直闖地進了他的茶館,終於逼得他開不了張以至活不下去。這樣,改良主義是沒有出路的這一思想,就表達得更充分了。」(此文載于于是之著《情泉》一書,商務印書館國際有限公司,2010年第1版。)老一輩表演大家而外,與陳道明演藝功力與成就相侔的同輩分演員譬如李雪健,在電視劇《嘿,老頭!》中為角色設計動作:「按照劇情,劉二鐵是個酒鬼,因此夫妻分離,父子不睦。察覺到自己患病後,他給兒子打電話,對方沒有接聽。為了演出劉二鐵的懊惱、傷心、倔強、無力,李雪健設計了一場戲:二鐵想喝酒,卻無法把酒倒進酒杯,用酒瓶對著嘴灌也不行,後來他索性把酒瓶倒扣進搪瓷缸——一個精細的動作被下一個不那麼精細的動作取代,二鐵始終沒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顫抖,酒杯磕碰著酒瓶,酒瓶磕碰著搪瓷缸。有一場戲是劇本里沒有的,二鐵的兒子跟青梅竹馬的女友出現感情危機時,患上老年痴呆的父親突然唱起兒子和女友小時候常唱的兒歌:「你伸手指頭\我伸手指頭\拉拉鉤\咱們都是好朋友」。這個讓觀眾飆淚的華彩段落,傳遞出明確的信息:主人公是一個病人,但他也是一個父親。」(引自《我不是一幅油畫,所以要不停變化——演過林彪、焦裕祿、張作霖的李雪健》一文,載2016年1月《南方周末》)

硬底子演技派演員陳道明毫無疑問也是一個「動作高手」,與前輩演藝巨匠和優秀的儕輩一樣,他同樣善於為所演不同角色設計不同的特色動作,譬如《黑洞》中聶明宇用手指打槍,《冬至》中陳一平微駝著背外八字腳,《手機》中費墨喜歡撓頭和抖腿,《楚漢傳奇》中劉邦痞子般尖笑和習慣下跪……陳道明不但為不同人物有針對性地設計了諸多動作特徵,且在給人物加特色裝備時,注重幾次三番多次強化,形成劇情前後穿針引線的布局,以在觀眾眼中心底留下固化深刻的印象。——回到《圍城》,陳道明值得特為拈出的一個動作/肢體語言「重要的東西演三遍」,便是回家後倒床上的仰卧。

仰卧一:9集,鴻漸與妻子在港,從山上辛楣住處受蘇文紈氣回旅館,柔嘉找丈夫吵架。方鴻漸敷衍老婆半天,厭倦疲乏,一仰面躺在床上。

仰卧二:10集,鴻漸夫婦回到上海組織小家庭,有多場室內戲。我特別讚賞《圍城》劇組的一點便是,原著里極少、甚至根本就沒提及倆人室內對話時在幹些啥(這也能理解,小說跟劇本有文體性質之不同),但劇里演來不能幹癟癟的,每場戲對話倆人都是端坐對視乾瞪眼兒(時下不少劇便是如此,不生動,不真實),必須有各種生活細節作為語言之「載體」——且看夫妻說話時,柔嘉卸妝、鴻漸讀報、柔嘉織毛衣、鴻漸洗腳擦腳、柔嘉鋪床……各種民國都市小夫妻生活氣息。這些生動具體活泛的小細節自然又少不了「陳鴻漸」特有的仰身一躺。

仰卧三:10集,方鴻漸下班回家,碰巧偷聽到老婆和姑媽又在背後嚼自己的舌根,氣得扭頭就走,在寒冷的大街上溜達半天,終於扛不住,挨凍受餓回到家,躺下節省氣力,省下來氣力跟老婆吵嘴。——關於這場戲,陳道明在田小蕙對其專訪《陳道明訪談錄》里還特為提及了:「臨近劇終方鴻漸回家的那場戲我不太滿意。當然,現在的處理是人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以示人生苦累。要重拍,我會處理成他先慢慢坐下,繼而緩緩仰倒,然後側轉身直至四肢縮成一團。這樣會更含蓄,更耐人尋味。」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後,陳道明在有「當代《圍城》」之稱的電視劇《中國式離婚》(2004)里,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補足」了這個遺憾:他演的另一個憋屈的已婚男人宋建平,下班後不願回家,他寧願抄著手裹著風衣坐在海邊石墩上吹寒冷的海風,也不願回家面對永不消停的潑婦悍妻——君須注意,此時的人到中年的「宋鴻漸」,他的側影,是身軀佝僂、「縮成一團」的。

以上三處仰卧的細節處理,能讓人看到其時還是一個青年演員的陳道明的用心。這「重要的東西演三遍」的表演「自覺」,陳道明用得最純熟、最多,是在他2012年大劇《楚漢傳奇》(詳參我的《楚漢》專文)中。由《圍城》到《楚漢》,二十年的時光,演員陳道明的時間沒有白瞎,人生沒有耽誤,他對表演的思考和體悟無疑在深化;然而這個深化卻只是給有心人看的,張口閉口「陳道明出道即巔峰,他最好的表演是《圍城》中的方鴻漸,自那以後演技就退步了,演啥都僵化一個樣,演啥都是康熙」的人,不配看到這精微深美,不配看到這精微深美演進之經緯。

書里最後是鴻漸回到家,柔嘉已打包離去,陪伴他相守漫漫寒夜的只有那隻時間落伍的計時機——祖傳老鍾,等夜深人靜,「當、當、當、當、當、當」響了六下;全劇里方鴻漸最末一個鏡頭是無家可歸,他踽踽獨行於1930年代上海灘法租界的寒夜,長街寂寂,枯葉四起,他仍是那麼施施然地緩步走著,如回國輪船上走向蘇小姐,如林蔭道上牽著唐小姐,如與柔嘉漫步於三閭大學,如與辛楣散步於香港街頭……唯一的不同,是他已滿臉長淚。

2016年1月14日寫畢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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