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講人和鬼之間發生的故事?
渡鬼人
(完結)
1
在我六歲那年,師父親手毒瞎了我的右眼。
我不知道師父用的什麼法子,搗的什麼藥材,當他用白紗敷在我右眼上的時候,感覺不到一點痛楚,甚至冰冰涼涼的,很是舒服。
師父說,孩子啊,我對不起你,可是鬼眼百年一現,身為捉鬼人,師父不能埋沒了你,愧對了老祖宗。
我當時還太小,看不懂師父渾濁的眼中悲戚的底色,我只是覺得,師父養我育我,只要是師父做的,肯定是對的,況且右眼雖然瞎了,但是外表絲毫看不出,甚至彷彿比左眼更為靈動有神。
後來,我閱盡西室古籍後。在架子上最裡面那本積滿了灰塵的殘卷上,我看到上面說,
鬼眼者,百年一遇,閱天地,識眾生,認鬼神,持此眼者,十九不得善終。
2
師父在我十三歲那年就離開了,走之前,只留給我一塊古壁,告誡我,閱盡西室古籍,方可出山,但非迫不得已,莫動此壁。
師父沒有跟我說什麼盪盡不平,匡扶正義的空話,身為捉鬼人,接觸的必然是陰濁詭譎之事,卻也不需裝做正大光明。
十六歲時,我閱盡古籍,走出了這片荒僻的山村,開始正式成為一名捉鬼人。
師父從未給我起名,我也從未想過名字這回事,直到出了山,我才發現,沒有名字,實在是一件不方便的事。
出山的第二天,我就撞見了一個熱心的少年,少年生的虎背熊腰,臉上卻滿是憨厚和未經人事的幼稚,他出現的時候,我正在一處溪邊,想方設法地想生火過夜。
許是我從小在深山裡不見天日,整日價又埋頭於古籍之中,因而膚色有一絲病態的蒼白,身體也照同齡人纖瘦孱弱了許多,因此那少年從我右後方一躍而出的時候,喊的是一聲,姑娘,我來幫你!
我微微側首,看清楚了少年的長相,少年也是一愣,搓了搓手,道,那個,兄弟,我來幫你生火。
我看了看他憨厚的表情,又看了看自己手中怎麼也打不出火星的火刀火石,點了點頭。
少年自稱叫裴毓,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我已盲的右眼,想了想,說,我叫燕盲。
鬼眼,目盲,燕盲。我想,我蠻喜歡這個名字的。
3
裴毓說,他從小拜在普陀寺中,做了俗家弟子,如今也是十六歲,這次是第一次下山,奉師命去臨安城的衛家除處理事情。
「燕兄弟,世道不太平啊,」裴毓一邊把干樹枝填進火里,一邊搓著手唏噓道。「衛家小姐寧兒,相傳是臨安府第一絕色,前幾天,不知怎麼,就突然發起瘋來,家裡丫鬟下人無數,竟沒人看到小姐是怎麼突然變成這樣的。更奇的是,寧兒小姐發瘋之後,她閨房中平日她那些最愛的珍寶玩意兒,也是一日一件地慢慢消失。不管衛家人怎麼轉移,怎麼防範,東西,總是會不見,不多也不少,就是每日一件。」
我不發一言,靜靜地看了看他,裴毓裹了裹衣衫,把手伸到火上烤著,接著自顧自地說道,「家裡老人們都說,這是撞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了。」
說到這裡,裴毓突然抬起頭,看了看我,說,「燕兄弟,你一個單薄少年,這深山野林的,跑出來幹什麼。」
我愣了一下,扯了扯嘴角,多年不見人,我不知道這個表情算不算叫做笑,但還是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和善一點,道,「裴兄說了,世道不易,只好進城討討生活。」
裴毓點點頭,說,「也好,既然遇上了,就一起走一遭吧,山路難行,我們也能互相照顧一下。」
我無聲地笑笑算是示意,裴毓又裹了裹衣衫,道,「快入冬了,這天氣,還真的冷。」目光掃過我身上一層單衫,微露詫異,道,「想不到兄弟看起來單薄,竟然不懼此等陰寒。」
我一時語塞,只能默然地點點頭,不置可否,少年卻也不以為意,繼續添枝暖手。
其實,身為捉鬼人,自然不懼陰寒,亦不懼黑暗,我生火,懼怕的只是黑下來的蒼涼和孤單。
4
次日,天還未亮,我已醒了過來。
九月廿三,宜出行嫁娶,忌入宅安葬。
我將手中的黃曆丟進包袱里,走到溪邊,洗了把臉。
剛剛站起,我突然感到一股陰寒從我斜後側急過而去,捉鬼人的敏銳直覺告訴我,有獵物了。
我閉上眼睛,輕輕地感知了一下,心頭卻有一絲疑惑,按理說,此時,陰氣已開始漸弱,不應該遇到鬼才是。
我天生感知力強大,師父說,我是他見過最有天賦的捉鬼人。少時,我已嗅到這股陰寒遠去的方向。
雖然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捉鬼,但是我已經精確地把握到了情況。
拂曉陰寒的原因,是因為,這鬼,附了身,而被附身的人,就在這片林子附近。
睜開左眼,我掃了一眼不遠處還在酣睡的裴毓,悄悄地轉身而去。
陰氣愈加強烈,而我心裡,竟然漸漸有了一絲興奮。
走了大概半柱香左右,透過一片竹林,我看到大概七八個江湖豪客,橫倒七歪地躺在林中空地上酣睡,而其中,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瘦小漢子已經醒來,正在用抹布擦著什麼東西。
幾乎只看了一眼,我就斷定這就是被鬼附身的那個人,陰氣正源源地從他身上散出。
鬼附身,通常只有兩個目的,小鬼圖竊陽,大鬼望還魂。
包裹中的桃木劍微微震顫,發出低沉的嗡嗡聲,我知道,它忍不住了。
捉鬼人,煉器,煉劍,煉符,以萬鬼之靈氣,修絕世之凶兵。
我輕輕將劍取出,這柄木劍是我自己削的,劍長不盈尺,彷彿小孩的玩具,卻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詭異香氣,劍身上刻著令人眼花繚亂的雕紋,是我從師父留下的古籍中拓下來的,正是這些雕紋,是這柄劍,有了靈氣。
我正準備邁步出去。對面的瘦削漢子突然抬頭,喝了一聲,「什麼人!滾出來!」
我被喝得陡然一驚,對面空地上的一群江湖豪客也全都驚醒了過來,各執兵器在手。
無奈之下,我只能緩緩挪步出來。
對面的豪客們看到從林子中出來的僅僅是一個面色蒼白的單薄少年,也是一愣。一個虯髯漢子轉頭看向瘦削漢子,道,「大哥,這……」
那瘦削漢子盯著我手中的木劍,卻彷彿看到了什麼最可怕的物事一般,分明是被鬼迷了心竅,目光陰狠地道,「做了這小子!」
虯髯漢子遲疑地舉刀,我望著清冷如月的刀鋒,皺了皺眉,緩緩將左手伸進懷中。
鋼刀將落未落之際,突然從林中,飛來一顆石子,不偏不倚撞在刀上,當的一聲,迴音顫顫地回蕩在林中。接著,一個身影幾番縱躍,落在我的身旁,一把將我拉在身後。
我略帶無奈地看了一下一臉嚴肅的裴毓,不著痕迹地抽出左手,在衣襟的下擺蹭了蹭。
「燕兄弟,你怎麼跑到這來了,還有,這些人是怎麼回事?」
裴毓側頭問我,眼睛卻絲毫沒離開對面的幾個漢子,右手緊緊地握著一根約三尺長的降魔杵,看不出來是緊張還是興奮。
我聳了聳肩膀,道,「對面擦銅壺的漢子,他撞了鬼。」
裴毓一愣,對面的漢子們已大笑了起來,執刀的虯髯漢子邊笑邊道,「小子,你說我們老大撞了鬼,我看你才是中了邪吧!」
裴毓卻把目光放在了我手中的桃木劍上,驚呼,「兄弟,你是……捉鬼人?」
笑聲陡止,我看著對面錯愕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
5
沉默須臾。那被鬼附身的頭子緩緩地道,「世上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出現過捉鬼人了,消失了這麼多年,誰知道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是真是假,這兩個小子在我們休憩之處鬼鬼祟祟,說不定不安什麼好心,先拿下了再說。」
裴毓手中降魔杵一橫,回頭道,「兄弟,施本事吧,這人被妖邪附身,也是個可憐人,且救他一救,我保你不被干擾。」
我默默從懷中,抽出一張符紙,蓋在木劍的雕紋上,不置可否。這人被鬼附身已久,早已剩一副空皮囊,捉鬼人只管捉鬼,不會救人,凡人死生皆有命,不擾陰陽之數,這是祖上的規矩。
刀光閃處,裴毓已與眾人戰成了一片,我默念符咒,手中木劍虛劈幾圈,低喝一聲,疾!將劍遙指那被鬼附身的漢子,霎時,靈符疾飛而出,在空中一化十,十化百,飄飄洒洒,如萬千黃蝶。
交戰諸人漸漸停了手,錯愕地看著漫天的靈符漸漸圍住了他們的頭子。
那漢子表情驟然變得極為痛苦,我知道,萬符陣正在剝離他體內的怨靈。
我靜靜地望著劍上的雕紋,有一層隱隱的紅色漸漸匯聚,我知道,當整個雕紋匯聚完成,這鬼就算捉完了。
驀地,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右眼,師父口中的鬼眼。
雖然從盲了那天起,師父就叮囑我不要過度使用鬼眼,但是,這畢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捉鬼,實在是好奇難忍。
遲疑了一會,我終於還是閉上了雙眼,將食中兩指,輕輕按在右太陽穴上,然後,睜開了右眼。
睜開鬼眼的一瞬,我彷彿聽到轟的一聲,像是神識中某個部分被轟然打開,數不清的白的,黃的,紫的,綠的,各色的光華在腦海中閃耀得雲譎波詭,刺得我頭痛欲裂。
然而只是一瞬間,所有的感觀全然消失。一幅詭異的畫面呈現在了我的眼前。
樹還是那些樹,人還是那些人。
但是眼前卻彷彿一片化不開的濃墨,黑得厚重而肅殺,偶有妖嬈霧氣氤氳在一片墨色之中,淡淡的瑩白勾勒出那些樹,那些人,那些花鳥蟲魚。
我知道,鬼眼,讓我看到了萬物之靈。
捉鬼人在尋鬼捉鬼之時,靠的是感知力去與惡鬼戰鬥,而鬼眼,給我了能直接看到怨靈的能力。
我轉目望向被萬符陣包圍的怨靈,犯著黃光的靈符一道接一道地穿刺著,撕扯著怨靈虛無身體,瑩白的霧氣點點飛濺,我甚至聽的到,彷彿利刃入肉的聲音。
不知為何,我沒有絲毫的成就感,反而感到有些反胃。
當最後一片靈符穿過怨靈之時,怨靈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驀地回頭,露出一張白的瘮人而又眉目分明的臉。
我一驚,橫劍平胸,怨靈卻露出了輕蔑的笑,血紅的嘴唇輕動,然後,炸裂開來,化為點點紅光,遁入木劍之中。
我垂下眼瞼,默念符咒,右眼前光華流轉,轉瞬重歸黑暗。
良久,我重新睜開雙眼,左眼之前,晨光亮的有些炫目。須臾,畫面再度清晰,裴毓和對面的漢子都靜靜地看著我,對面的瘦削漢子卧在地上,大汗淋漓,人事不省。
我輕輕瞟了一眼手中的桃木劍,雕紋上隱隱透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紅色,我知道,這隻鬼,已經捉完了。捉鬼人煉靈劍,雕紋自木色起,漸轉緋紅,劍的靈性亦隨之加深,捉鬼愈多,紋色愈深,劍靈愈強,至色如硃砂而至巔峰,繼深則至黑,而生怨氣。一個捉鬼人,一生只有一把本命劍,當劍轉黑之日,便是放棄捉鬼之時,否則,必遭反噬。
我將劍包好,重新放入包裹之中,眼前,卻一直浮現怨靈臨被封印之前,那放肆而怨毒的笑容。
我知道,他說的是,鬼眼,必無善終。
6
我將包裹重新紮好縛在背上,然後輕輕揉了揉額頭,不知是開了鬼眼還是心理作用,我感覺有些許暈眩。
裴毓走到我的身邊,道,「兄弟,捉好了?」
我點點頭,道,「走吧,這沒咱們的事了。」
裴毓一愣,說,「那位兄台還沒醒來?我們就這樣不管了?」
對面的漢子也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道,「對,不能走,你說你幫咱老大除了附身的鬼,可是他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怎麼知道你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
我一時語塞,裴毓拉著我走到那豪客頭子身邊,道,「兄弟,救他一救吧。」
我搖搖頭,道,「抽鬼離身本就是一件極耗精元之事,且等一等,三個時辰之內,他自然會醒來。」
說罷,我轉身準備離去,許是剛才萬符陣的氣勢鎮住了眾人,我就這樣走開,倒也沒人攔著。
裴毓從後面追了上來,與我並肩而行。道,「兄弟,你說他能醒來,是真的?」
我遲疑了一下,道,「是真的。」
裴毓長舒了一口氣,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道,「兄弟,看不出來,還真有你的,捉鬼救人,是大功德啊!」
我微微側目,淡淡地道,「這些人,不是強盜,就是山賊,難道裴兄看不出嗎?」
裴毓收起了笑容,轉過頭看著我,道,「善惡終有公報,可是人,總是要救的啊。」
那一刻,少年眼中有難以言明的認真與執拗,我看了看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
我沒有騙他,那人三個時辰後,確實會醒來。我也沒有告訴他,那人陽氣被吸食已久,就算醒來,陽壽也不過少則三月,多不逾年。
他被鬼附身也好,我為他捉鬼也罷,這都是命數,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7
山路蜿蜒,遙遙地插進密林深處,不知指向何方。
裴毓說最近世道不太平,其實在我看來,這世道太平的緊。
下山這麼多天,除了那天,我也僅僅捉到兩隻遊魂而已。如今散鬼如此之少,難怪捉鬼人這一行當日趨式微。
裴毓似乎對我這個捉鬼人的身份很是好奇,從他知道我是捉鬼人那一刻起,他就變得異常聒噪。
「燕兄弟,你小小年紀是怎麼成為捉鬼人的?」
「師父是捉鬼人,他收養了我。」
「那燕兄弟,你有沒有捉過什麼傾國傾城的女鬼?那些說書人講的,狐妖和書生的故事是真的嗎?」
「哦對了,兄弟,你會不會看相?會不會算命?你看我可有揚名天下,艷福齊天的潛質?
「燕兄弟,我的腰帶剛剛被我順手放到哪了?看到了沒有?要麼你用念力幫我感知一下?
「那個,燕兄弟,我放在包裹里的手紙用完了,你包袱里那疊黃紙,能不能給我用幾張?」
「……」
對於裴毓的聒噪,我向來選擇無視,不過,和他同行,確實讓我輕鬆了很多,無論是生火,覓食,還是尋路,都不勞我費一絲心,出一絲力。有時候看著他忙上忙下,我心裡也不由感到一絲淡淡的暖意。
所以,他跟我說,要我陪他去衛府,去看看那衛家到底沾了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的時候,我幾乎未加考慮,就答應了。
裴毓雖然平日里看似大條,可是每次提到救人濟世,卻是神情肅穆。寶相莊嚴,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是覺得這個時候,那個好似沒心沒肺,無憂無慮的粗豪少年,就像他普陀寺里的佛陀,悲天憫人。
可惜,我只是個捉鬼人,理會不得他的渡人之心。
8
十月初四,宜開光祭祀,忌動土行喪。
我站在臨安府最繁華的街邊,入眼是人流如織,遠處樓閣飛檐翹角,連綿不絕,彷彿蓋住了天穹一般。
裴毓遞給我一個剛買的包子,自己一邊啃,一邊含糊不清地道,「吃吧,兄弟,這些天凈吃乾糧了。」
我輕輕咬了一口,包子很香,讓我想到了小時候,師父為我備食的感覺。
裴毓走在前面,邊吃邊道,「先將就吃一口,等會,我們去找個住的地方,然後就去衛府看一看。」
行了約盞茶時間,裴毓帶我走進一家小店,要了兩間上房。
我的包裹里只有捉鬼的物事,並無他物,因此,我也沒什麼要收拾的,略略歇了會,就和裴毓上了路。
少時,衛府大門映入眼帘。
裴毓走上前去,簡單說明了來意,守門的老僕只是微微看了裴毓一眼,卻上下打量了我很久,許是看我蒼白孱弱,不像有能力解決問題的人,只是那眼神卻甚是讓人不舒服,彷彿詫異之餘,又帶著些許厭惡和一絲怯意。
裴毓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道,「老伯,這位燕兄弟是一名捉鬼人,專程來幫我的忙的。」那老僕聞言也不作聲,只是點了點頭,示意我們跟他進去。
衛府頗大,府苑自有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偶有家僕侍女行色匆匆,晚秋的黃葉灑滿整個庭院,景觀頗為雅緻。可是不知怎的,我從邁進衛府大門的一刻起,就隱隱地感覺有種甚是不適的感覺,心頭有一絲莫名的煩惡和壓抑。
跟著老僕進了正堂,少時,衛家老爺、夫人便走了進來。裴毓起身作揖,道,「普陀寺俗家弟子裴毓,見過衛老爺、衛夫人。」
衛老爺俯身還禮,道,「少俠不須多禮,不知裴少俠此番來我衛家,所謂何事?」
裴毓微感差異,道,「敝室師父聽聞衛小姐不幸抱恙,舉止頗有恍惚,衛家又屢遭奇賊,因此,特派在下前來相助處理此事。」
衛老爺聞言,與衛夫人對視了一眼,長揖道,「普陀寺大師古道熱腸,衛某在此先行謝過,只是,不知少俠從何方聽到這等消息,小女前幾日是曾生病,但是如今早已痊癒,屢遭其賊之事更是子虛烏有,想必是他人的謠傳。」
裴毓一愣,道,「衛老爺說,這是謠傳?」
衛老爺說,「小女此刻安好無恙,不信,請少俠隨我來。」
裴毓轉頭看我,目光中有詢問之意,我輕輕點頭,跟著衛老爺走出正堂。
衛老爺遙指西北一座閣樓,道,「少俠請看,小女安好無恙地坐在那裡,只是深閨幼女,未敢讓她拋頭露面出來見客,禮數不周,還望少俠原宥。」
我順著衛老爺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閣樓修的頗為雅緻,看起來,是千金的閨房不假,閣樓窗前湘簾半卷,恍惚中有一襲白衣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但體態有若蔽月之輕雲,確是個妙齡少女無疑。
我和裴毓對視一眼,他眼中疑惑之意更甚,但還是抱拳行禮道,「既然衛小姐安然無恙,請恕在下多有叨擾,在下這就告辭。」
衛老爺也不留客,只是點點頭,喚那老僕道,「黃叔,勞你送兩位少俠出去。」
9
圃一出門,心頭那絲淡淡的煩惡瞬間消失,我微舒一口氣,跟上快步前行的裴毓。剛行出半條巷子,裴毓就轉過頭,道,「燕兄弟,你有沒有覺得,衛家的表現,很不對頭?」
我點點頭,剛剛只要不是傻子,誰都能看出來衛老爺在閃爍其詞。
裴毓卻鎖緊眉頭,道,「衛小姐發瘋之事,是普陀寺行走在外的師兄親口帶回來的消息,絕不可能是謠言,兄弟,你說,這衛家,到底是在隱瞞什麼?」
我捋了捋左邊擋住視線的頭髮,淡淡地道,「我怎麼知道他們在隱瞞什麼,反正,這邊沒我們的事了,又何必管他。」
裴毓似是沒聽出我語調中的冷漠疏離之意,仍是緊緊地鎖著眉頭,道,「不行,我得去看看,這衛家行為如初反常,莫不是有什麼陰謀。」
我不置可否,裴毓卻突然抬起頭,問道,「對了,兄弟,你剛剛在衛家,可有感知到什麼奇怪的東西。」
「我沒…」話剛出口,我驀地醒起,「不對,不是我沒感知到奇怪的東西,而是,我在衛府,根本就感知不到任何東西。我的感知力,在衛府,被壓制了!」
那股淡淡的煩惡和壓抑,原來是因為我的感知力被壓制了,不知道衛府設下了什麼封印,我強大的念力,竟然被壓抑的不足以往的十分之一。
裴毓聽了我的話,眉頭鎖的更緊了,略一沉吟,他道,「兄弟,天色晚了,你先回住的地方,等我先去看看,回來再說。」
我點點頭,裴毓將降魔杵緊緊縛在背上,轉身而去。
住處離衛府很近,不多時,我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將包裹解下來放在桌上,我直接躺在了床上。多日行走山林,我幾乎都忘了躺在床上是什麼感覺。
我兩雙手枕在頭下,出神地望著破舊的窗欞。
能壓制念力的符陣,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裴毓說的對,這個衛家,絕對是在陰謀策劃著什麼。
隱隱地,我覺得,這次就算我再怎麼不想管,恐怕,也會捲入這些紛爭之中。
晚秋的天黑的很快,不多時,窗外已是蒙蒙夜色,我起身點起一根蠟燭,無聊地坐在桌邊撥著燭心。
裴毓還沒有回來,我不由得有點擔心。雖然我知道他武功不錯,但他畢竟和我一樣,只是個未經世事的少年。
然而正當我為裴毓擔心的時候,我突然感知到一絲異樣。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往後一仰,連人帶椅狠狠摔在地上,然後,來不及顧及背上的鈍痛,我連忙向左滾了出去,連滾三圈,才扶著牆慢慢站起。
而在剛剛我背後的牆上和倒下的地板上,斜斜地釘著一排黑色的短箭。而一個全身黑衣的蒙面男子,此刻正斜靠著門,饒有興緻地看著我,毫不掩飾他玩味的眼神。
10
我望了望桌子上的包袱,離我約有七八尺遠,無論如何也沒法瞬間拿到,我忍著背上陣陣襲來的鈍痛,將左手緩緩伸進懷中。
我不會武功,但身為捉鬼人,多少也有些保命的手段,可是我的東西幾乎都在包袱裡面,只有懷裡這點碧磷粉,能否擋的住黑衣人,我內心實是殊無把握。
黑衣人依然抱肩斜靠在門上,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我依然能讀出他眼裡那絲玩味和不屑,好像捕獵的猛獸不急著抓住戰利品,而是要戲耍一番。
我將懷中的碧磷粉一灑而出,默念一聲,疾!
碧磷粉驟然在空中燃燒起來,點點碧火透著森森鬼氣,匯成一條碧綠的毒蛇,向黑衣人直飛而去。
黑衣人眼中不屑之意更甚,嗤笑道,「這點鬼蜮伎倆,也想攔住人?」衣袖連拂,瞬間將磷火碧蛇拍散。
然而,當磷火碧蛇四散開來時,萬千星火突然炸開,變成陣陣碧色煙霧,將黑衣人團團圍住。
而此刻,我在碧眼之後,雙目微闔,雙手瞬間結成一個複雜的印結,然後,將右手食中兩指按在太陽穴上,睜開了右眼。
碧磷火對付普通人頗有成效,然而對方一眼就看出我是憑感知力而不是武功躲開的暗器,說明對方明顯也是一名捉鬼人,我根本就沒指望碧磷火能擋的住他。
而我的目的,從一開始就只有一個。就是爭取時間,然後,
開鬼眼!
碧煙中,一柄漆黑的短劍破煙而出,直指我的咽喉。
然而,當短劍刺入我身前三寸的範圍之時,突然從劍尖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朽,進而化為飛灰。
鬼眼凝聚天下第一凶戾之氣,不僅能看到萬物之靈,更能吞噬萬物之靈。
噹啷。只剩劍柄的斷劍墜地,碧煙漸漸散去,我靜靜地看著瞳孔驟然收縮的黑衣人,半晌
黑衣人略帶苦澀地道,「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鬼眼現世,難怪他們說你不一般,要我來殺你。」
我淡淡地道,「還有什麼想說的嗎?」
黑衣人又發出了一聲嗤笑,聽不出是苦笑還是嘲笑,但是聲音卻依然張揚。
「你以為,有鬼眼,就可以縱橫天下了么?哈哈,小子,你把一切想的太簡單了,哈哈哈哈。」
笑聲中,一朵碧火從黑衣人的心口處驟然爆發,眨眼之間,已經燃遍了全身。
而我,只是默默地看著黑衣人的屍體燃燒殆盡。
刺殺不成,引心火自焚,很好的保密方式。可惜,通過鬼眼,我早已看出了他的本來身份。
看來,衛家的管家,從明天開始,應該就不是那個黃叔了吧。
11
關了鬼眼之後,我躺在床上,歇了接近半柱香的時間,那種透支的感覺才消失殆盡。
裴毓還沒有回來,但我知道已經不能等下去了。衛府已經發現了我們在這裡,再等下去,無異於坐以待斃。
我將包裹背在身上,吹熄了燭火,悄悄走了出去。
衛府很近,少時,我已經走到了衛府門口。
身為捉鬼人,我夜視能力很強,遠遠地望見兩個家丁站在正門口,看起來戒備森嚴,我一時倒也不知道怎麼混進去。
略躊躇了一下,我繞到了府牆另一側。
衛府府牆很高,正在我思索怎麼爬上去的時候,突然從裡面翻出來一個人。
我嚇了一跳,轉頭去看,發現卻是裴毓。
裴毓也嚇了一跳,奔過來道,「兄弟,你怎麼來了?你來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我將剛剛的事情簡單地和裴毓說了一下,只不過沒有跟他詳細解釋鬼眼的事,只說那個黃叔也是一名捉鬼人,恰好被我剋制。
饒是如此,裴毓也是吃了一驚,道,「兄弟,你沒事吧?」
我心頭不由得一暖,點點頭,道,「沒事,只不過,我們還是趕快離開吧,恐怕他們已經盯上我們了。」
裴毓卻搖搖頭,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不,我們要進去,我發現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我拗不過他,只能點頭。裴毓將手臂架在我的肋下,在牆上連蹬兩步,帶著我輕輕巧巧地翻了進去。
一進衛府,壓抑感再次席捲而來,並且因為刻意注意而顯得更加明顯,我嘗試著感知了一下
我之前本來刻意之下,能感知近到方圓二里,而此刻竟然感知不到甚至三丈。
我皺了皺眉,雙手在胸前呈火焰飛騰之勢,結好印之後,總算煩惡壓抑之感稍減,但依然感知不出半里以上。
然而隨著一步一步深入衛府,我心中詫異之感越來越盛,我這一路感知到的每一個人,無論是丫鬟還是家丁,他們的靈魂力,都異樣的強大。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了我的腦中,難道,衛府每一個人,都是一名捉鬼人!
這個想法太過可怕,圃一出現便被我壓了下去,身邊的裴毓似乎覺察到了我的異樣,腳步略緩,轉過頭,以示詢問。
我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裴毓繼續引路,約行了盞茶時間,方才停步。
我舉目四望,發現我們此刻就藏在正廳前一叢灌木之中,裴毓低聲道,「衛府太大,我轉了這許多時間方才略微走熟,兄弟,你可知道這是哪裡?」
我點點頭,裴毓又道,「那,你可發現,這裡有什麼異樣?」
我轉頭環視了一下,感覺景觀似乎和白天略有不同,但哪裡不一樣,一時卻又說不上來,只能搖搖頭,望向裴毓。
裴毓看了看我,伸出右手,遙遙指了下西北角。
我順著他的指向望去,驟然發現,白天衛小姐閨房的閣樓,竟然憑空消失了,僅有濃濃霧氣縈繞,幻影重重。
12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的感知力源源不斷地擴散不去。
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花草樹木,萬事萬物的影象均一一浮現在腦海之中,可是西北側卻始終是濃重的化不開的濃霧。
良久,我才終於感知到了些許的異樣。
我將自己感知到的方位告訴了裴毓,然後,我們悄悄地潛了進去。
濃霧之前似有結界相隔,我們走了幾圈始終在霧外晃來晃去,我依靠著自己的感知帶著裴毓慢慢摸索,晃了許久,才確定了所站的方位與感知到的地方大體無差,想必這裡就是結界的入口。
老實說,這還是我第一次碰到真正的結界,雖然在師父留下的古籍之中載有精妙的布置和破解結界的法則,但是第一次就面對這麼強大的結界,能否打開,我心裡也是無甚把握。
我從包袱中抽出一張靈符,寫下繁複的古語,開始默念符咒。靈符隨著我的吟誦開始在半空中飄忽不定,然而當我一遍符咒念完,靈符依然毫無反應。
我略略感到心慌,趕快趁著靈符未落,集中精神再次吟誦,然而反覆幾次之後,靈符依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良久,我嘆了口氣,道,「裴兄,我實在,打不開這裡的結界。」
裴毓見我神色失落,也只是點點頭,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沒關係,我們再想辦法。」
正當我們準備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這個結界的入口,恰好完完全全地背對著閣樓本來正門的方向。
不僅是入口,結界濃霧的形狀,前後,方位……
似有所悟,我趕忙拉著裴毓回頭,再次集中精神,重新抽寫靈符,然後,倒著念了一遍破界符咒。
隨著我默默的吟誦,靈符飄忽的軌跡終於漸漸穩定下來,最終,穩穩懸浮在半空中某一位置。
我長舒了一口氣,將左手,輕輕地按了上去。
霎時,白光大熾,須臾之間日換星移,等眼前重新清楚的時候,我們已經置身閣樓之中。
裴毓高興地用力錘了我一下,如果不是身處險境,估計就要抱著我大笑起來了。
然而,我來不及理會裴毓的興奮,捉鬼人的敏銳感知讓我瞬間感覺到一絲強大而陰寒的殺氣。
「小心!」我用力將裴毓撲到一邊。
咔嚓。身後桌椅碎了一地,同時黑暗之中一晃而過幾束白影,似衣袂飄飄,又似三尺白綾。
「怎麼,終於忍不住,要來煉化我了嗎?」
好似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清冷的聲音驟然響起,一如雪峰之中,鋪天蓋地的碎瓊亂玉。
13
裴毓一把將我拉過來護在身後,抽出降魔杵,嚴陣以待。
撲,一聲輕響,房廳之中,一支紅燭驟然亮起。
接著,一支支紅燭接連亮起,呈弧形散開,一共亮起了十七支,將整個房廳,照的有如白晝一般。
燈火闌珊之中,一個女子泠然獨立,似雪白衣被搖曳的燭火映得好似薄霧輕煙,又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亦真亦幻。燭影跳動中面容似乎看不真切,卻清晰可見一雙清如寒泉的鳳目,凄婉冷艷到了極處。
連時光都好似因女子的出現而被冰封了起來,彷彿過了很久,裴毓才試探性地道,「姑娘可是衛寧兒小姐?果然美得不似凡塵中人。」
「那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是人,」我踏上一步,從裴毓身後走出來,無視他的詫異,迎著女子清冷的目光,淡淡地道,「百轉千劫,以成魑魅,姑娘,成為魅,吃了不少苦吧?」
人死之後,魂化為鬼,大部分鬼在陽世遊盪三十六天即入黃泉,重墮輪迴,少部分怨念極強,不入輪迴,遊盪人間吸食陽氣,弱小的是為遊魂,強大的是為怨靈。而極少數最強大的怨靈
經百轉千劫,修成實體,除強大異術和不老之身外,幾與凡人無異,男子是為魑,女子是為魅。
而眼前的女子,就是魅。
我將桃木劍從包裹中抽出,橫劍平胸,左手執了一大把靈符。魅的強大,遠非一般怨靈可比,此番兇險,甚至比被那個黃叔刺殺還尤有過之。
「你們不是這裡的捉鬼人?」
白衣女子突然開口,聲音清冷有如一泓清泉。
我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
白衣女子秀眉微蹙,似在思索著什麼。但下一刻,如雪衣袖卻突然揮出,挾著無盡的寒氣直逼而來。
14
白衣女子驟然發難,我不由得吃了一驚,急忙祭起一張靈符,右手木劍連揮,靈符在身前放大,凝成一道壁壘。
然而,靈符在與衣袖相觸的一瞬間驟然結冰,進而破碎四散,我吃了一驚,連忙拉著裴毓後退,一邊左手連扔,接連布下靈符壁壘。可是,衣袖卻毫無受阻之意,摧古拉朽一般衝破壁壘而來。
眼見壁壘無用,我略感焦急,再度祭起幾張靈符,木劍遙指白衣女子,布起萬符陣,千萬靈符直奔白衣女子,轉守為攻。
這其實是一招以命搏命的打法,可是白衣女子突然攻擊,而且出招凌厲,我倉促之間,實在沒法應對。
如雪衣袖瞬間收回,在半空中翻飛如翩翩鳳蝶,瞬間裹住萬道靈符。
我略舒了一口氣,然而還來不及思考下一步,我突然發現,紅燭之中,白衣女子不知何時竟已消失。
我急忙集中自己的感知力,拉住裴毓向左連跳,堪堪避過一擊,狼狽之極。
燭影搖曳中,裊裊白衣偶爾驚鴻一現,飄飄然有如凌波仙子,然而,這綽約倩影對於我和裴毓來說卻有如催命閻羅,只要躲的晚了一分,便是命喪黃泉。
連翻竄避之下,我和裴毓已被逼到牆角,再也無處可退,而白衣女子依然身形飄忽,攻勢不減。
我急道,「裴兄!替我擋一下!」
裴毓一躍向前,將降魔杵舞成一道金光。須臾之間,只聽噹噹之聲不絕於耳。
我將桃木劍拋至空中,幫裴毓略擋寒氣。然後迅速結印,右手食中兩指按住太陽穴,打開鬼眼。然後趕忙將裴毓拉至身後。
只這麼一小會,降魔杵上已結了一層薄冰。
鬼眼之下,白衣女子瞬間顯形,而正當我準備全力相博之時,如雪衣袖突然停在了我面前,然後,瞬間收回,只留下一絲淡淡寒氣,彷彿還隱隱帶著些許幽香。
「鬼眼,果然是你。」清冷的聲音再次想起。
我一愣,道,「你認識我?」
白衣女子不言,右袖突揮而出。
咔嚓,右側牆壁驟碎,露出一方空間,一個奄奄一息的老者,靜卧其中。
而我的目光,落到老者身上,卻彷彿被釘住了一樣。再也移動不開。
「師父!」我重重跪在地上。
15
「好孩子,快起來,」師父用乾瘦的手臂撐著地面緩緩坐了起來,「你終於來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師父皺紋密布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慰藉的笑容。
我站起來,鼻子一酸,險些落淚,當年養我育我,傳我異術的師父如今變成了這樣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苟延殘喘於牆內密室,讓我如何不心酸。
我默默地走過去,坐在師父身邊,師父乾枯的手掌輕輕放在了我的手背上,道。「孩子,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有很多事情想問,不過現在,你首先要做的,是帶寧兒逃出這裡,後面,我自會向你一一說明。」
我側首看了一眼悄立一旁的白衣女子,只見她疏疏冷冷地站在那邊,面容淡漠如水,彷彿談論的事情,根本與她毫無關係。我略一遲疑,道,「她就是衛寧兒小姐?可是,她是一隻魅啊。」
師父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寧兒和其他的魅並不一樣,總之,先離開這裡再說。」
我點點頭,不再過問,不論何時,我相信師父必然不會害我。
我輕輕將師父負在背上,裴毓見狀,連忙過來,想幫我背著師父,我擺擺手以示拒絕,師父有養我育我之恩,此刻背負師父,有若反哺,豈能由他人代勞。
我將目光投向寧兒,寧兒依然不發一言,只是略略點頭,就轉身走在前面。我緊跟上去,裴毓護在我的身後,將我和師父護在中間。
行至正廳,我認出這是剛剛和裴毓撞進來的地方,即外面那層薄霧結界的入口。
我剛想出聲提醒,卻見寧兒素手一揮,樓外濃霧瞬間散出一條通道來,原來這結界,竟是她布下的。
寧兒直接走入濃霧之中,我和裴毓隨後跟上。走了大概三四步,但覺眼前一花,我們已身在閣樓之外。而回頭望去,身後依然是濃濃的霧氣,彷彿化不開一般,無際無涯。
我默默地跟在寧兒身後,寧兒走的並不快,可是我畢竟背上負了一人,衛府又大的出奇,行了約半柱香的時間,我額頭已微微見汗,漸漸地竟有些跟不上了,濃濃夜色中,唯見前方衣袂勝雪,青絲如瀑。
裴毓快走幾步,與我並肩,道,「兄弟,可還撐的住?」
我抬頭看了看天,夜色已深,我喘了口氣,道,「無妨,此地兇險,還是儘快帶著她離去吧。」
前方身影似乎微微一窒,腳步依然未停,卻漸漸慢了下來,裴毓看看前方,又看了看我,道,「如果實在累了,就歇一歇,不要硬撐。」
我點點頭,繼續前行。然而剛剛行出幾步,我突然感知到幾束強大的氣息向我們而來。
「不好!」我低喝一聲,幾乎於此同時,白衣倩影翩若驚鴻,縱躍到我和裴毓身前,衣袖連揮,飄飄衣袂之下,數張靈符迅速結冰,進而,碎落滿地。
「月黑風高,跑到人家府上偷小姐,裴少俠,這就是你普陀寺的作風嗎?」
刺耳的聲音遠遠傳來,同時,四周驟然火把四起,將我們四人,牢牢圍在了當地。
16
我環視了一下四周,前前後後共有三十餘人,而且,出人意料的是,其中竟一大半是執著靈符或者桃木劍的。
也就是說,所謂消失了十餘年的捉鬼人,今夜這一晚上,在衛府同時出現了近二十個。
我微微皺了皺眉,裴毓的臉色也很難看,只有寧兒依然疏疏冷冷,只是隱隱地將我們幾個護在身後。跳動的火光在她纖秀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卻絲毫看不出來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少時,人群分開一條通道,衛老爺緩緩走出,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淡然的微笑,只是,此情此景之下,這絲微笑卻顯得有些詭異。
衛老爺的目光在我們身上一掃而過,然後便對著寧兒笑道,「女兒啊女兒,這麼晚了,怎麼突然偷偷想溜出去了呢?想要去哪遊山玩水,明天為父再帶你去嘛。來,快跟為父回家。
神態甚是和藹慈祥,如果不知道內情的話,還真以為這是一個慈父想要開導愛女。
然而衛府如此詭異,寧兒小姐又是只魅,任誰都能看出這衛老爺,絕非善類。
衛老爺踏步向前,伸出右手,而寧兒竟然下意識地退了一步,秀眉微蹙,透著一絲厭惡,而似乎又隱隱有一絲恐懼。
衛老爺臉上陰霾一閃而過,轉過頭,對我說,「這位那個,哦,燕公子是吧,你是捉鬼人吧,想不到如今世上,竟然還有散在江湖的捉鬼人。聽我一句勸,如果你不管我衛家的家事,再把你背上那老頭給我,我保你有大好處,你想捉鬼揚名也好,你想練符練劍也罷,我都可以滿足你,怎麼樣?」
我看了看身旁的寧兒,又看了看背上的師傅。淡淡地道,「衛老爺,事到如今,你也不用對我示好了,這兩個人,無論如何,我是不會讓你這樣帶走的,我知道你們都是捉鬼人,有什麼本事,就使出來吧。」
衛老爺似是惋惜地搖了搖頭,道,「哎,年輕人,做事總是不考慮後果,最終還不是要害了自己。」然後,右手一揮。眾多家丁各執兵器,瞬間圍了上來。
裴毓一步竄上前去,與眾家丁戰在了一起,而寧兒則護著我和師父且戰且退。
儘管裴毓武功頗高,但對面也不乏武功高強之人,此時將裴毓團團圍住,已是戰成了一團
而寧兒雖然身懷無上異術,一時無虞,卻也被大批捉鬼人圍攻,暫時無法脫身,很快,我們就漸漸被逼入了死角。
我心裡甚是焦急,可是我背負著師父,根本沒法施符做法,正當我一籌莫展之時,師父突然在我耳邊低聲道,「孩子,可還記得我給你的那塊古壁,是否有帶在身邊。」
我一愣,道,「就在我的包袱里。」
師父點點頭,道,「嗯,孩子,放我下來吧。」
我不明所以,但還是把師父放了下來,扶他坐好。然後,從包袱里拿出來了三年前,他留給我的那塊古壁。
古壁呈圓形,中間還有一個園洞,玉質看起來並不算上佳,倒更像是一塊碩大的石制銅錢一般。師父顫顫巍巍地伸出乾枯的手輕輕將古壁的表面積年的塵土拂拭乾凈,嘆了口氣,道
「孩子,你過來。」
湊的近了,才發現,拂去塵土之後,古壁上面刻著玄異的雕畫。一面看起來似乎繪著祥雲遠山,另一面看起來卻像繪著惡鬼懸崖。
師父道,「孩子,我捉鬼的本事,你早已全都學會,然而這塊穿靈古壁,我卻始終沒有告訴你怎麼用,因為,我本是希望你還是不要用到它才好,但是此刻,哎。」
再次嘆了口氣,師父突然突然將衣袖輕輕蓋在古壁上,然後,提高了聲音。對著對面喊到
「衛亦冥,如果我告訴你,逆輪古籍的下冊在什麼地方,你能否放了寧兒和這幾位少年離開。」
我吃了一驚,逆輪古籍正是師父留在西室的古籍中最神秘的一本,然而這是一本禁術之書,師父從不讓我參閱,相傳,其中記載的禁術,足以逆輪迴,轉生死。
「停手。」衛老爺的聲音從人後傳來,所有人瞬間停手,退了回去,裴毓和寧兒也退到到我的身旁,裴毓微微有些氣喘,右手依然緊緊握著降魔杵,臉上有星星幾點血跡,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敵人的。而寧兒依然白衣如雪,甚至看不出來剛剛經歷了一場惡鬥。
17
衛老爺的眼神掃過地上躺著的幾個人,神色不再像之前那樣從容,而是微微有些陰鷙。
少時,衛老爺開口道,「程師兄,只要你給我逆輪古籍,這兩個少年我自然可以放回去,但是寧兒是我女兒,怎麼能隨便讓他人帶走。」
師父搖了搖頭,道,「衛亦冥,你也不用再假惺惺了,你我都知道,你要寧兒留下來,根本就不是因為她是你女兒。」
衛老爺冷笑了一聲,道,「既然你不同意,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反正殺了你們,我去西山翻個底朝天,難道還能找不到不成?」
師父嘆了口氣,略略沉吟了一下,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道,「好吧,你過來,我說與你聽。」
我和裴毓聞言均是一驚,不由得看了一眼身邊的寧兒。裴毓幾乎就忍不住要說話。我拉了裴毓一下,示意他別發問。
衛老爺也是一愣,將信將疑地走了過來。我再也忍不住,向前一步,緊扣住一疊靈符,師父卻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示意我們退後。
我遲疑地退了兩步,師父回頭,示意我們繼續後退,我又退出幾步,離師父已經頗遠,突然,我對師父要做的事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連忙停下後退的腳步,準備衝上前去。
而就在衛老爺走到離師父只有三步的時候。師父突然一口鮮血噴出,噴在古壁之上。然後,手中古壁突然精光大熾。進而,一束血紅強光光直奔衛老爺而去。
「穿靈古壁!」衛老爺面色大變,腳下瞬間停住,極速後退。手中一件不知是什麼的法器疾揮,想拚命躲開那道強光。
而我則瞬間如遭雷擊,差點驚呼了出來。
師父剛剛那一口血,是本命精血啊!在這種有如風中殘燭的狀態下,這一口精血,足以要了師父的命!
而師父在手中古壁發出這道精光之後,竟然又噴了一口精血在另一面,然後,將古壁拋給了我們,而古壁的另一面則發出一道白光,直奔我們三個而來。
「師父!」我大喊了一聲,想衝出去抱他回來,可是,我只是隱隱聽到師父好像說了聲,可惜了。然後,就看到師父在我的視線中,緩緩地倒了下去,稀疏的白髮飛舞,蒼老的臉上,卻似有微笑暗浮。
我看著師父在我面前倒下,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雙腿竟再邁不出一步,而恍惚中,我似乎看到衛老爺手中的法器也發出了一道凌烈的強光,直奔我而來,似乎聽到身後有人在驚呼,似乎感到身後有人飛馳而來,而下一刻,一前一後兩道強光同時到達,我眼前一黑,就此不省人事,只是恍惚中,彷彿身畔似有香風微涼。
18
我醒過來的時候,窗外陽光正好,斑駁的影子灑在床前,溫暖而朦朧。
我緩緩眨了眨眼,眼前圖像從模糊漸漸變得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茅草搭成的簡陋的屋頂,雖然簡陋,卻不知為何,讓人感到祥和而心安。
我費力地轉了轉頭,屋子很小,也幾乎沒有什麼擺設,簡易的桌上,我的包袱安靜的放著,寧兒一襲白衣坐在桌前背對著我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而裴毓則在一邊以手支頤,似在假寐。
我用手撐了撐床板,想掙扎著坐起,可是這一動,突然感覺胸口一陣鑽心的刺痛,不由得悶哼了一聲。
裴毓瞬間睜開眼睛,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欣喜,而寧兒也起身回頭,目光有若一泓秋水,落在我的臉上。
裴毓一步衝過來,坐在床邊,握住我的手,道,「兄弟,你醒了?先別起來。」
我重新躺下,看著一臉關切的裴毓,良久,緩緩地道,「我師父他……是不是……?」
裴毓低下了頭,神色戚戚,道,「兄弟,節哀順變。」
我閉上雙眼,可是,淚水還是衝破了我的眼瞼,一滴一滴地滑落下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答案,從師父祭出那一口精血的時候,我就知道,可是當真正得到了確認的時候,我還是感到心痛如割。
而當我用力忍耐,想哭的不那麼難看的時候,一隻手帕被塞進了我的手中,手帕的布料很是舒服,軟軟滑滑,彷彿還帶著些許溫暖,但無意間觸及的指尖卻是纖細冰涼。
我睜開眼睛,淚眼模糊中,看到寧兒也站在了我的身旁,眉尖輕蹙,似有擔憂之色,卻不發一言。
我將手帕蓋在臉上,含糊不清地道,「我昏迷……幾天了?」
「算上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裴毓道,「兄弟,人死不能復生,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裴毓的聲音甚是沉重,彷彿已經完全不是當初那個無憂無慮,豪情萬丈的少年。
我依然未將手帕取下,只是低聲道,「裴兄,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裴毓道,「兄弟,你昏迷了這麼多天,至少先吃點東西。」
「我說了你們先出去!」
我突然大吼了一聲,聲音大的甚至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整個屋子彷彿都安靜了下來,良久,我才低聲道,「抱歉,裴兄,我不是有意向你們發脾氣,我此刻……實在是心如亂麻,請你們不要見怪。」
我看不到裴毓的表情,只是聽他嘆了口氣,道,「兄弟,節哀,你的身體要緊,我出去弄點吃的,如果需要了,及時叫我就好。」
我感到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後,就聽到了關門聲和腳步漸漸遠去的聲音。而我則再也忍不住,雙手掩面,失聲痛哭。
19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當我感覺再也流不出眼淚的時候,我將濕透了的手帕輕輕拿了下來。
而映入眼帘的,卻是寧兒纖秀的面龐,依然是眉峰微蹙,目澄如水,神色隱隱略帶一絲擔憂。
我心裡一動,但還是略冷漠地道,「我不是叫你出去嗎,怎麼還在這裡?」
寧兒默然不語,只是塞給我另一塊手帕,而將我手中濕透了的那塊,不著痕迹地拿了去。
這次,我仔細地看了手中的手帕,布帛甚好,上面秀著一枝寒梅初綻,甚是靈動逼真,彷彿直要將花瓣開出這一方素娟一般。
我看著這精緻的手帕,一時間竟有些捨不得拿它擦臉,只是我知道我臉上此刻一定甚為難看,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用它細細地擦了一番。
寧兒靜靜地看著我,依然不發一言,待我擦好了臉,再次極自然地將手帕從我手中接過,然後將兩隻手帕放入床邊的盆中,輕輕洗了洗,擰乾,晾在床前。
我默默地看著寧兒做完了這一切,心裡微微一暖,而下一刻,我突然省起,寧兒並不是人,而是只魅,師父也是因為她,才不幸喪生。想到這裡,我雖然明知這並不是寧兒的錯,可是卻瞬間對眼前的清麗女子橫生了一絲怨氣。
寧兒擦乾了手,重新坐在了床邊。而我則微微低下了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氣氛靜得有些微妙,良久,寧兒竟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心頭一震,不敢抬頭與她對視,只是靜靜看著晾在床前的寒梅手帕。卻聽她輕輕開口,聲音清冷,如鳴佩環。
「燕盲,程師父的事,我很抱歉,可是,他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而你只有養好了自己,才能為他報仇,才能完成他想要做的事,不是嗎?」
我心頭微微一震,從我見到寧兒起,她就始終清冷有若空谷幽蘭,言語也向來不帶一絲情感,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嘆氣,聽到她低聲相勸,軟語溫言。
我心裡微微一動,再硬不下心來,抬起頭,道,「你說,師父想要我完成他想做的事,那是什麼?」
寧兒卻搖了搖頭,道,「等你傷好了。我自然會讓你知道,只是你重傷在前,急慟在後,現在不是一個好的告訴你的時機,還是安心調養吧。」
我聽到寧兒如此回答,忽覺心頭更是煩悶,閉上眼睛,淡淡地道,「我累了,想睡了,寧兒小姐,請你出去吧,多謝你的手帕。」
寧兒卻也不反駁,好像只是點了點頭,便起身離去,隱約聽見衣裙飄飄,似乎帶出了一絲淡淡的幽香。
20
咯吱。木門被推開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抬起頭,就看到了渾身幾乎被汗濕透了的裴毓。裴毓將降魔杵放在桌子上,走到水盆邊洗了把臉。然後坐到了我的身邊。
這些天,裴毓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整天除了出去找食物的時候,都是在院子里,發了瘋一樣地練他的杵法,往往一練就是幾個時辰。
我知道,他是想變得更強,才能陪我去和衛府那群人對抗。
我將手邊的毛巾遞給裴毓,裴毓擦了把臉,笑道,「兄弟,今天感覺怎麼樣,好點了沒?」
我將手中的穿靈古壁放到一邊,道,「還那樣吧,胸口那股陰氣,始終驅不出去。」
裴毓眼神落在桌上我未動的粥菜上,嘆了口氣,道,「你老是這樣不吃東西,哪有力氣驅陰氣。」
我搖搖頭,道,「我吃不下。」
裴毓點了點頭,也不多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氣氛沉默的有點尷尬,我一時有點恍惚,突然有點懷念從前那個聒噪的少年。
我們就這樣無聲地坐著,不知過了多久,裴毓突然拿起了我身邊的穿靈古壁,看了看,道,「兄弟,看懂這東西是怎麼回事了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只知道,這東西,要用本命精血來驅動,因此大耗元氣,效果應該是可以讓人瞬間傳送到某個地方,師父用祥雲這一面,將我們傳送到了這裡,而用惡鬼這一面,想對付衛老爺,我現在想不通的,就是這一面,究竟會連通到哪一個區域。」
裴毓點點頭,道,「嗯,實在想不通,就別費心神去想了,反正我們也不見得用它,安心養傷要緊。」
我將手蓋在古壁上,輕輕拂過古璧表面,指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古壁上繁複的紋路。沉默了一會,我低落地道,「我知道,我們可能不太會用到這東西,可是這東西,是我身邊唯一一件師父留給我的東西了,我不弄懂,我心不甘。」
裴毓拍了拍我的肩膀,卻不說話,或者,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良久,裴毓才起身道,「兄弟,不早了,你有傷,早點休息吧。」
我點點頭,裴毓起身離去,走到門口之時,突然回身道,「寧兒姑娘煮粥是很用心的,兄弟,就算看在她的份上,多少吃一點吧。」
我一時錯愕,點了點頭。裴毓輕輕笑了一下,關門而去。
21
我在這間草屋一躺,就是十餘天。
衛老爺那不知是什麼的法器甚是霸道,饒是我在師父留下的古籍中學盡各式異術,也足足搞了這十餘天,才將陰氣驅個十之七八。
裴毓依然除了每天過來看看我的傷勢,其他的時間都是在拼了命一樣的練武,而寧兒,大部分時候,都是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著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寧兒的確和那些古籍中記載的魅很不一樣,魅者,媚也,那些有記載的魅,無不是桃夭柳媚,令男子望而失魂。可是寧兒雖然仙姿玉貌,卻永遠是一副疏疏冷冷的樣子,彷彿萬事萬物都與她沒有任何關係。
有時候想到寧兒清冷疏離的眼神,我偶爾竟會突然有些莫名的心疼。但師父不幸遇難畢竟是因為寧兒,儘管我一再告訴自己不是她的錯,卻依然難免心存芥蒂。
夜微涼,我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不再胡思亂想。開始整理床褥,準備休息。
而這時,木門突然被輕輕推開,卻是寧兒手捧半根紅燭,走了進來。
我心頭略略詫異,只聽寧兒輕聲道,「燕盲,我能在這,坐一會嗎?」
我略一躊躇,還是硬下心腸,淡淡地道,「寧兒姑娘,天色已晚,我要休息了,你請回吧。」
寧兒眉心微微一蹙,卻不回頭,而是徑自走來,似是無意地看了一眼我吃過的粥,便坐在了桌前,看我整理床鋪。
我被她看的有些不自然,隨手摺了幾下,便半坐了進去,轉過頭。只見寧兒側身對著我,依然是一襲白衣如雪,冰肌玉膚,未施粉黛,如瀑青絲被一截短短紅繩淺淺綰起,隱隱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白的幾與衣衫相溶。
我看的心頭微跳,低下頭,不敢再看,寧兒卻不再看我,只是靜靜地看著跳動的燭光。
良久,寧兒突然輕聲笑了,我驚愕地抬起頭,卻見寧兒臉上,竟微有自哀之色。
我看著寧兒長長的睫毛微微出神,耳畔卻聽到寧兒輕輕地道,「燕盲,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寧兒聲音很低,卻泠然如玉,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我一時錯愕,竟不知道說什麼。
寧兒見我不答,再次輕輕一笑,似是自嘲地道,「因為,我是一隻魅嗎?」
我低下頭,看著寧兒纖腰之上淺淺的流蘇,道,「不,寧兒小姐,我知道,你和其他的魅,不一樣。」
寧兒放在膝上的縴手驟然抓緊,道,「燕盲,你真的覺得,我和其他的魅不一樣嗎?」
我輕輕點點頭,道,「你不像那些千年的妖艷鬼魅,而更像一個傷了心的凡世女孩。」
寧兒整個身子似乎微微一震,可是我低著頭,看不到她的表情。
良久,寧兒緩緩轉身,我聽得寧兒聲音似是微顫,道,「燕盲,那你,可願意聽聽,我是怎麼變成魅的嗎?」
我抬起頭,與寧兒目光相接,卻見寧兒翦水雙瞳之中,竟彷彿有淚光瑩然。
我心頭大震,相識多日,除了那天對我略加勸慰,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冷漠疏離的寧兒流露出如此的情緒。彷彿一瞬間,我心裡所有芥蒂和怨氣驟然煙消雲散,只剩那絲淡淡的心酸。
「嗯。」迎著如水的目光,我輕輕點頭。
22
燭火搖曳。
寧兒微微沉默,不知是在調整情緒,還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清冷少女,略略有些心潮起伏,我知道,接下來的故事,必然比我從小聽過的任何一個童謠,都要悲慘,也都要離奇。
良久,寧兒才伸手輕輕捋了一下額前的發,緩緩開口。
「其實,衛老爺,確實是我的父親,正常來算,我今年剛滿十七歲。」
「衛老爺雖然是我的親生父親,但是現在的衛夫人,卻不是我的生身母親。我的母親,在我四歲的時候,就去世了。」
「父親是捉鬼人一事,小時候,我是不知道的,那個時候,父親還是很疼我的。四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父親傷心之餘,更是對我疼愛有加,幾乎什麼事情,都滿足我。」
「可是,自從我八歲那年,現在的衛夫人來了之後,父親好像就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了她的身上。」
「開始的時候,我並不懂父親為什麼會變心變得這麼快,父親明明是很愛母親的,而現在的衛夫人,既非絕色,又並未為父親添加子嗣,可是父親從她過門之後,就完全冷落了我,也不太料理家事,整日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書房之中,與衛夫人耳鬢廝磨。」
「而更奇的是,兩年內,家裡所有的下人,全部被一一換掉,連我的貼身丫鬟和奶媽都被辭出了衛府。」
「那時我雖然小,可也覺察出了事情的不對勁,可是新換的丫鬟婆婆都是整日價冷著臉,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後來,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投投潛入書房,躲在屏風後面,想看看父親和那個女人,到底整天再幹些什麼。」
「可是沒想到,他們剛剛一進來,我就被發現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捉鬼人的感知力。」
「父親看到我,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臉色一板,問我為什麼偷偷躲在這裡。而那個女人卻走到了我身前,蹲下來,仔仔細細地將我看了一番。」
「雖然這女人過門已經有兩年多,可是這兩年她和父親對我不聞不問,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我,我被她看的有點害怕,忍不住往後退。然而她卻一把把我拉住,拉到父親身前,笑道,『衛亦冥,你還跟我說,你女兒資質不行,我就說嘛,我從第一天看到她起,就覺得沒有任何一個苗子,比她更合適。』」
「父親似乎面色不豫,但似乎也未敢太過反對,只是說,再找找吧,寧兒畢竟是我的親骨肉。」
「那女人卻笑著說,就因為,是你的親骨肉,所以才合適啊,捉鬼人的血脈,自然有無上靈力。」
「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就問父親,爹爹,你們在說什麼呀?爹爹想讓寧兒做什麼,寧兒願意的。」
「我那時,只是想,是不是只要我乖一點,我多聽聽父親的話,甚至我不去忌恨這個後來的女人,是不是父親就還會再像以前一樣,疼我愛我。」
「那女人聽的眉開眼笑,說,寧兒真是懂事,懂得替爹爹分憂了。說著就要拉著我出去,可是父親卻立刻擋在我們面前,說,讓我再找找,至少……至少等到她十二歲。」
「那女人聞言,只是嗤笑了一聲,道,好吧好吧,就隨你,反正她現在還小,不過,我看,你是找不到更合適的了。然後,就推門離開了。」
「我看到她走了,很是高興,終於能和父親單獨呆在一起了,我趕快跑到父親跟前,想讓他抱抱我,可是父親竟然就那樣從我面前走過去了,眉頭緊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燕盲,我知道,你從小無父無母,是程師傅將你帶大的。可是,你知道嗎,比沒有更可怕的,是失去。」
寧兒聲音已經恢復了當初的的平靜,清清冷冷,好似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我聽到寧兒平靜的語氣,心裡竟也如難以呼吸般刺痛。因為,我知道寧兒說的沒錯,我雖沒有父母,卻也從不奢望,而我曾有過師父的無微不至的關愛,現在卻已飄散如煙。
我望向那一雙凄凄如水的星眸鳳目,想給寧兒一個理解的眼神,可是寧兒雖是在對著我說話,目光卻彷彿落在未知的遠方,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看著父親就那樣從我面前走過,心彷彿一下子涼了半截。也彷彿一下子長大了,沉靜了。我不再整天瘋跑吵鬧,而是努力地去學習琴棋書畫,針織女紅,去努力成為一個蘭心蕙質的大家閨秀,我想父親千萬不要找到代替我的人,一定要等我到十二歲,看到這樣的我,父親肯定會滿意的吧。」
「可是,我後來才知道,那個男人,早就不再愛他的女兒了,不管我再怎麼乖,怎麼努力,也回不去了。」
「而當時的我,對此卻一無所知,每天只是努力讓自己更加秀外慧中,更加知書達禮。每天,都在盼著十二歲早日到來,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家裡偶爾總是會突然聽到好像很多人在嘈雜喧鬧,總是會突然莫名其妙地颳起陣陣冷風。」
「就在離我滿十二歲還有三個月的時候,一天晚上,我正準備休息,突然一陣陰風一下子吹開了我的窗戶,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的時候,我就突然感到什麼東西纏在了我的身上。」
「那種感覺很怪,雖然陰陰涼涼,卻又讓你忍不住想要睡去,感覺渾身的精力都在被抽離出來,而正當我已經撐不下去,感覺就要一頭睡去的時候,父親和那個女人突然急切地破門而入。」
「父親一把將一張符紙貼在我的背心,然後我就感覺整個身子,好想有什麼東西被抽離出去了一樣,又痛,又疲倦。」
「而那個女人卻只是在旁邊抱臂冷笑,道,現在這些惡靈都知道來報復她了,你再給她抽幾次魂,抽盡了靈氣,就想用都用不了了,看你還到哪找這麼好的苗子去。」
「父親聽了她的話,似乎很是搖擺不定,而我因為父親幫我抽靈驅鬼,只聽他們說了幾句話,就昏迷過去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不見了,只有那個女人,端著一碗葯,笑眯眯地對我說,來,乖寧兒,喝了這碗葯,就什麼都好啦。」
「我見不到父親,始終不肯喝,那女人不耐起來,大叫,衛亦冥!管管你女兒。」
「然後,父親就緩緩走了出來,低著頭,親手把葯遞給了我。我那時已經不小了,知道這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父親還是親手遞給了我,我只覺當時,整個心都涼透了。」
「那時,我才明白,父親心裡,已經完全沒有我了。而這個家,母親不在了,從小看我到大的婆婆不在了,服侍我的姐妹丫鬟不在了,連從前那些管家守門的叔叔伯伯都不在了,我突然感覺這個家,對我來說,是那麼的冰冷而陌生。」
「我接過葯,最後看了父親一眼,父親卻轉過身,背對著我,我萬念俱灰,拿起碗,將整碗葯,全部喝了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置身一處極陰極潮極暗的所在,而本來單薄怕冷的我,竟然感覺不到一絲冷意。」
「再然後,我突然發現,身邊竟是無盡的點點遊魂,閃著瑩白的光,卻被一道道靈符束縛著,掙脫不開,而我自己,竟也與他們無異。」
我聽到此處,再也無法鎮定,寧兒既然是魅,我自然猜得到她本該早已不再人世,可是衛
竟束縛如此多的鬼魂,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我聲音微顫地道,「你說,你所處的所在,萬鬼縈繞?」
寧兒點了點頭,道,「沒錯,後來我才知道,是父親,與一眾捉鬼人,捉了無盡本該輪迴的鬼魂,將他們,封印在了,這萬鬼閣。」
23
我震驚的無以復加,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是怎樣一個人,親手毒害女兒,還將其魂魄與萬千遊魂束縛在一起,而身為捉鬼人,竟然干擾輪迴,將千萬輪迴者,強行變成野鬼孤魂。
而寧兒神態依然毫無波動,繼續淡淡地道,「然後,整整三年,父親和那個女人時時將我束縛提出,以萬靈煉我,以萬劫度我。」
「燕盲,你說的沒錯,百轉千劫,以成魑魅,成為魅,我的確吃了不少苦。」
我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短短三年,強行將一個遊魂凝練成魅,這衛老爺,對寧兒究竟是有多狠心,而寧兒,又究竟吃了多少苦,才換成了今天的一句帶過?
我不敢繼續想下去,心潮起伏,再也抑制不住,伸出右手,輕輕握住了寧兒的手。
寧兒微微掙了一下,抬頭看我,我卻將右手扣緊,與寧兒對視,寧兒不再掙扎,卻也不再和我對視,只是任由我握住那隻纖秀柔荑。
寧兒的手很冰,很涼,但是不知是不是錯覺,我好似感覺纖纖指尖卻有淡淡的升溫,與掌心的冰涼,以一種不可思議地平衡緩緩傳來。
略頓了頓,寧兒繼續開口。
「百轉千劫,的確很痛苦,但是或者是他們說的對,我的確,是一個凝練成魅的好苗子,或者只是因為我心中的不甘和恨意,總之,我在一次次劫難中,生生撐了下來,每過一劫,我就變得更強。」
「可是,縱然我異術通天,父親和衛夫人卻在我每次渡劫之時,吸我真靈,生生練成了一件無上的法器,也就是,那天父親偷襲你的那一件。」
我心裡一動,卻不講話,只是點了點頭,寧兒卻微微停頓了一下,似是遲疑了很久,然後才說,「那件法器,對我有著極強的剋制。」
我點點頭,衛老爺既然敢煉出強大的魅,就不可能毫無克制之法,可是不知怎的,寧兒躑躅的神態,卻讓我心頭有一絲淡淡的不安。
然而來不及細想,寧兒已經繼續說了下去。
「而就在我覺得反抗無望之時,突然有一個人,打進了衛府。」
我心頭一震,果然聽到寧兒緩緩地道,「那個人,就是你師父,我父親的師兄。」
「程師傅是兩年半之前,突然打進來的,後來他跟我說,他見世間陰氣大大流失,大感不安,一路尋來,尋了半年,才找到了這裡。」
我心中默算,那正是三年之前,師父離開的日子。
「程師傅本事極大,本來,父親和那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可是,最後關頭,父親祭出了從我身上煉出的法器,程師傅猝不及防,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形勢瞬間逆轉。」
「好在當時我尚未完全成魅,那件法器便也並未大成,一擊之後,已無後續之力,我趁機現身,救下了程師傅,將他藏在了我的閣樓密室。布下結界。」
「父親幾次三番想強攻進來,我當時即將成為魅,心脈已生,我威脅他,這個結界,連著我作為魅的初生心脈,且逆行布下,倘若他強攻,我便逆行心脈,自絕於此。」
「父親千辛萬苦煉我成魅,自然不想功虧一簣,於是我們達成條件,他不來強攻,我繼續每日渡劫,為他煉法器,同時讓自己儘早成魅。」
「兩年前,我終於百轉成魅,而程師傅受法器之傷,卻是日漸衰弱。這兩年和程師傅在一起,我已經知道,父親和那女人,捉萬鬼,煉魑魅,是為了以我為引,結逆輪大陣,煉兇器,跳輪迴,求永生。」
「我幾次想強行沖了出去,唯死而已,反正我早就已經死了,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父親和那女人的陰謀得逞。」
「可是程師傅一直說,他有一徒,天資聰慧,而且身具鬼眼,少則兩年,多則五年,必將尋來。」
「燕盲,你知道嗎?你師父是那樣的相信你,而從見到你的那天,我就知道,你必然不會讓他失望。」
我輕輕低頭,眼眶微濕,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而寧兒卻似感到了什麼,本來,只是由我握著的纖纖玉手,這時卻輕輕反握了握我的掌心。
略略頓了一下,寧兒繼續說道。
「後來,程師傅覺得,你差不多已經出山了,就叫我盡量,多弄出點風浪來,於是我整日價在家與父親和僕人大鬧爭鬥,偷了一件又一件奇珍異寶,終於,傳出了衛小姐發瘋,沾染了不幹凈東西的消息。」
「可是,誰能想到,衛小姐本身,就是那東西呢?」
寧兒再次自嘲地一笑,我卻不知道說些什麼,寧兒卻不在意,繼續淡淡地道,「接下來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所有的秘密,你也都知道了。總之,燕盲,程師傅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請你一定,要阻止我父親。」
我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寧兒看了看我,朱唇微啟,似乎又想說些什麼,可是最終,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將手從我手中抽出。
桌上燭火黯然,寧兒帶來的半隻紅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燃燒殆盡,而我桌上本來的那隻蠟燭,也只剩小小的一截。
寧兒起身重新拿出一截紅燭,就著殘燭點著,然後靜靜地看了看我,目光盈盈如水,良久,才輕輕地道,「燕盲,時候不早了,很抱歉強行打擾了你這麼久,你,休息吧。」
我心潮起伏,卻不知能說些什麼,只能默默點頭。
寧兒也點了點頭,轉身而去,而就在她即將踏出門外之時,寧兒突然回頭,聲音有如煙霞輕籠,卻略帶一絲哀傷地道,「燕盲,在你看來,是不是我們鬼魅,就應該被收捉,被煉化。」
我連忙搖頭,卻一時語塞,只是低聲地道,「不,我是不會讓人收捉你,煉化你的。」
寧兒翦水雙瞳之中,似有一絲感動略過,卻轉瞬,重歸蕭然,輕聲道,「父親關的那些鬼,本是該去輪迴的,他們其實,也是很可憐的,如果可以,請你也救他們一救吧。」
我輕輕點頭,寧兒轉身而去,恍惚中似見嫣然一笑。我思緒澎湃不能自己,一時似乎只盼她能再回來坐一會,與我再談談心。然而,卻只能見她青絲如瀑,白衣勝雪,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
24
十月廿九,宜入宅祈福,忌行喪安葬。
我終於將胸口最後一絲寒氣驅了出去,身體恢復如初。
我站在院子里背風的角落,裴毓正在庭院中,將降魔杵舞成一簇金花。
天光甚好,天空藍的有如一潭碧水,連一朵雲彩也看不見。但畢竟已是秋冬之際,天色雖然晴好,卻難掩絲絲的清寒。
我這幾天,已將衛老爺建萬鬼閣一事告訴了裴毓,只是沒有告訴他寧兒的事情。但裴毓依然聽得目眥欲裂,義憤填膺,這幾天練武,練的也更加賣力。、
約練了半個多時辰,裴毓停下來,走過來舀了一碗水喝,然後轉過頭來,道,「兄弟,可都大好了?」
我點點頭。裴毓一笑,道,「那再歇幾天,咱們就去,踢了那衛老爺的大門?」
我點點頭,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地道,「裴兄,此行兇險,你一個普通人,說實話,其實,大可不必摻合進來……」
我話音未落,裴毓已搖了搖手,打斷了我,道,「兄弟,你這樣說,可太見外了,咱們可是出生入死過的,何況,你不會武功,寧兒小姐又是個女孩子,我怎麼可能單獨讓你們兩個去闖那龍潭穴?再說了,衛老爺所行之事,人鬼共憤,我普陀寺行俠仗義,更是義不能辭。」
我心下略略感動,從我遇見裴毓起,他就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我,保護我,絲毫不在乎我的淡漠性格,反而數次救我於危難之中,此刻為了幫我去對付凡人眼裡和鬼魅一樣詭異的捉鬼人,能得友如此,當真無憾。
我口才不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用力地拍了拍裴毓的肩,裴毓縱聲大笑,道,「哈哈,兄弟,你小子剛剛拍這兩下,總算有點男人的氣魄了,別整天陰陰柔柔的,來,拿出點男人的氣勢,咱們一起去把那個衛府,打他媽個底朝天!」
裴毓不經意爆了句粗話,而我一時卻覺得豪氣干雲,笑道,「對,裴兄助我,去搞他……他媽個底朝天!哈哈哈!」
言畢,我二人相視,縱聲大笑。
25
晚秋的天黑的很快,轉眼間便是日薄西山。
我站在窗前怔怔地望著天邊夕陽出神,晚霞如張狂恣意的焰火一般,燒紅了半邊天。
「真美啊。」不知何時,寧兒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似是輕聲呢喃道。
我微微轉頭,艷紅的夕陽彷彿在寧兒白皙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嫣紅,而寧兒也是痴痴地看著夕陽,彷彿這一刻,她又變回了那個仰望夕陽的懵懂稚女。
寧兒自上次與我深夜談心之後,好像又變回了那個清冷少女,平時依然是疏疏冷冷,大多數的時間都是靜靜地望著窗外,無嗔無喜,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每次偶爾的目光相接之時,我能感到她目光里彷彿多了些什麼,而不再像從前,冷若一潭寒池。
而這一刻,我好像從她臉上,看到了一絲少有的寧靜與陶醉。晚霞似火,佳人如玉,一切好像美得甚至都不太真切。我突然希望時光就此定格,這一刻永遠不要過去。
良久,寧兒輕輕轉身,梨渦淺笑,道,「去叫裴毓進來吧,晚飯,我已經弄好了。」
我看見少有的微笑出現在寧兒臉上,不自禁一呆,寧兒不覺又是忍俊不禁,輕輕推了我一下,道,「快去吧!」
寧兒的手依然冰冷,隔著衣袖我都感覺得到那絲冰涼,但不知怎麼的,我卻感覺如觸烙鐵,全身一震,不由得微微窘迫,赧然一笑,便趕快走了出去。
少時,汗流浹背的裴毓走了進來,徑自去洗手洗臉,我走到外室,幫寧兒盛飯端菜。
食材雖簡。但寧兒的手藝甚佳,一盤蜜藕,一條小小的醋魚,一盤清炒山菇,一盆山藥蓮子湯做的甚是精緻,入齒留香,我一向飯量不大,卻也吃了滿滿一碗米飯,而裴毓更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我想到寧兒前世身為千金小姐,卻為了重獲父愛而學各種琴棋書畫,刺繡烹調,不由得微微心酸,忍不住轉目看向寧兒,卻發現寧兒雖然面色淡然如舊,但眼神里卻有淡淡喜色閃動
想是我們喜歡她的菜,她很是開心。
飯後,我與寧兒一同整理碗筷,一剎那我竟有點錯愕,突然厭倦了塵世的紛擾,只想日日如此,得三兩好友,半席美食,終老於青山綠水之間。
只可惜,我身負深仇,為了師父,也為了寧兒。
今晚,將是此間最後的一夜,一念及此,我突然無比地捨不得這不知名的小院茅屋。
26
不知是不是快要離開的緣故,昨夜我睡的甚差,幾乎一夜未眠。
天色尚未大亮,我已經早早起來,洗漱穿戴,然後推開門,信步走到院子里。
晚秋的清晨甚涼,但我一向是不怕冷的,只是覺得有些凄然。
剛剛走出門外,我便看到了寧兒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如雪衣袖迎風飛舞如翩翩玉蝶,整個人彷彿溶進了淡淡的晨光之中,恍如風拂玉樹,惹人憐惜。
我緩步走過去,寧兒並未回頭,卻淡淡開口,道,「怎麼?昨夜,沒有睡好?」
我輕輕應了一聲,走到寧兒旁邊,道,「你呢?也沒睡嗎?」
寧兒略略低頭,聲音泠然如玉,道,「我是魅,是不需要睡覺的。」
我望向寧兒,道,「不需要睡,和睡不著,並不是一回事。」
寧兒肩頭微微一震,卻不說話,繼續仰首望著東方那一抹晨光。
我也不再說話,靜待日出。
天邊漸漸亮了起來,好像誰在天際抹了淡金的一筆。寧兒忽道,「燕盲,你,怕不怕?」
我一愣,道,「嗯?」
寧兒道,「與世間所有的捉鬼人為敵,燕盲,你怕嗎?」
我略略沉思了一下,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良久,我才緩緩地道,「說實話,我怕。」
寧兒不語,只是略略點頭,我繼續道,「我不怕你父親,或者你繼母,或者那些形形色色的捉鬼人,這些,都沒什麼好怕的。我怕的是……」我略略頓了一下,道,「我怕的是,我把身為普通人的裴毓,逼入了這條死路,更怕,我沒有能力,阻止你被衛亦冥獻祭。」
凝視著寧兒的雙眸,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我不怕死,我只怕,保護不了在乎的人的那種無能為力。」
寧兒卻避開了我的目光,微微低頭,不見神色,卻能看到長長的睫毛一直在微微顫動,顯然內心激蕩。
遠行在即,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激蕩的心情,情不自禁地輕輕牽起寧兒的手。
縴手微顫,卻並未掙脫,我靜靜感受指尖的柔膩與冰涼,良久,才悵然地道,「如果可以,我多想舍卻一身異術,但盼能換你我一襲清夢,十載韶光。」
我清晰地感覺到寧兒的手驟然一震,然後,漸漸環了過來,十指相扣。
良久,寧兒才輕輕地道,「燕盲,別怕,我知道,你一定能阻止他。一定。一定……」
寧兒語音漸輕,但語氣卻漸漸篤定。我不知道寧兒為何突然篤定,卻還是心頭微暖,輕輕嗯了一聲。
寧兒繼續開口,聲音漸低,卻還是輕輕傳入我的耳中。
「我聽說,鬼眼者,十九不能善終。可是,」寧兒眼瞼微垂,聲音幾不可聞,道,「不管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心裡一動,不知道寧兒為何突然說此等話語,寧兒卻驟然轉身,身形微顫,已閃躍而去。
天光驟然大亮,太陽彷彿瞬間一躍而出,將整個院落,還有那翩若驚鴻的倩影,都蒙上了一層淡金的光輝。
27
冬月初四,諸事不宜。
再次回到臨安府,雖然只隔了一個月,卻恍如隔世。
而寧兒生於斯長於斯,想必更是思緒萬千。
在一家小店略略吃了點東西,我們便整理行囊,向著衛府慢慢走去。
天氣清冷,街上行人不多,比之上次來時,頗多了一絲冷清之意。我們三人身披斗篷,以斗笠遮面,低頭疾行,以免吸引太多注意。
少時,衛府大門已在眼前,我們不敢靠近,只是遠遠望去。
衛府門口依然只有兩個人站在門前把守,看起來好像與上次離開無異,想是畢竟衛府只有一些心腹高手與一眾捉鬼人,人數並不充足。
但是儘管只有兩人,我們卻不敢小覷,我們都知道,此刻衛府,說不定正在等著我們打上去,這兩人必然不是普通奴僕。
裴毓低聲道,「怎麼說,硬打進去嗎?」
我搖了搖頭,道,「左手邊那人靈魂力強於普通人,應該是一名捉鬼人,右手邊那人不是捉鬼人,那想必武功不弱,兩個人這樣守在前面,硬打進去,肯定會驚動裡面的人,到時候,又是那天的合圍之勢。」
裴毓點了點頭,道,「那怎麼辦?有那名捉鬼人的感知,想必偷襲也不容易。」
我抬頭望了望天空,日光西斜,黃昏即將來臨我略略沉吟了一下,道,「太陽就快落山了,夕陽降落之時,陽氣頓逝,陰氣初生,此時陰陽交替,是捉鬼人感知能力最差的時刻,而天黑之後,寧兒身為魅,實力也會大增,我們略等一下,等太陽將落之時,再出手料理這兩個人,然後混進去。」
裴毓點點頭,我繼續道,「等下陰陽交替之時,我會提醒你,你想辦法繞過去,先結果了右手邊那名會武的漢子,動作要快,你只有一刻鐘躲避感知。」
裴毓鄭重點頭,我將一枚靈符輕輕貼在裴毓背上,裴毓緊了緊腰帶,緩緩繞到一棵樹後,如一隻靈貓一般竄了上去,拉下斗篷,隱蔽起來。
我閉上眼睛,將自己的感知力悄悄擴散出去,但又不敢太過靠近,生怕與對面捉鬼人發生碰撞交鋒。
寧兒輕輕握住我的手,右手隱隱捏決,靜靜候在我身邊。
陰陽交替之時未必恰好就是太陽落山的時刻,時機稍縱即逝,我需要自己親自感知,才能給裴毓最完美的偷襲機會。
感知力漸漸略有滯澀,其實變化的很細微,但我天生感知力強大,很快就分辨了出來,我知道,交替之時就在片刻,更是凝神瞑目,不敢錯過。
良久,感知力驟然一縮,我知道,時候到了,就在感知力縮緊的一瞬間,我輕輕握寧兒的手。寧兒右手一揮,一陣極強的狂風驟起。
本來此風該帶有極強的陰寒之氣,略微感知便知並非天風,然而此刻恰似陰陽交替,捉鬼人感知最弱的時刻,連我都幾乎感覺不出異樣,只覺寒風撲面,讓人忍不住想閉上眼睛。
幾乎在風起同時,我左手握拳,低念一聲,疾!樹上黃光微現,一個身影如幽蝠一般,每次狂風大盛之時,便前躍幾步,幾番縱躍之下,已經落在了衛府大門前最近的一棵樹上,然後在兩名守衛再次閉眼之時,躍到了他們身後的門檐上方。
我輕輕出了口氣,裴毓到了這個位置,基本上預示著門衛的麻煩已經被解決了,我將斗笠斗篷摘下,扔在了一邊,和寧兒緩緩走上前去。
走到衛府門口之時,裴毓也已經脫掉了斗篷,露出一身黑色勁裝,而那兩個人已經軟軟攤在地下,想是被裴毓點了睡穴。
我看了看倒在地下的兩個人,略略躑躅一下,還是狠了狠心,抽出了桃木劍和靈符,準備趕快祭法,抽了兩人魂魄。
剛欲結印,一隻玉手卻輕輕按在了我的手上。我轉頭看去,只見寧兒峰眉微蹙,星眸含嗔,似有責怪之意。
「兄弟,我們來,除了報仇,也是為了救蒼生,渡萬鬼,這兩個人罪不至死,就盡量別再添殺孽了,廢了他們的本事,也就是了。」裴毓拍了拍我的肩膀,道。
我嘆了口氣,點點頭,在那名捉鬼人的額上刻上一枚小小的印,然後將他的桃木劍抽出,木劍雕紋色呈淡紅,已是中等偏上的法器,我將木劍遞給裴毓,道,「折斷了吧,捉鬼人一生只能煉一柄劍,我已經封了他的感知神識,再折斷了這柄劍,這個人的本事,基本就算廢了。」
裴毓點了點頭,內力到處,木劍應聲而斷,我望了望另一人,道,「這個人不是捉鬼人,他的武功怎麼廢,我不知道,你看著辦吧。」
裴毓撓了撓頭,略羞赧地一笑,道,「這個,斷了他的經脈,好像有點太殘忍了。我……」
話音未落,如雪衣袖飄然而出,寒氣流蕩,轉瞬即收,我轉過頭,寧兒淡淡地道,「走吧,我以寒氣凍了了他的丹田,這個人,內力已失。」說罷,裙裾飄飄,冷香浮動,已踏上了門前的台階。
我嘆了口氣,跟在後面,裴毓也趕忙跟了上來,邁入了衛府的大門。
28
天色黑的甚快,僅僅只是處理兩名門衛的一點時間,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進了衛府,我的感知力又彷彿深陷泥淖,極為滯澀。好在這次有寧兒帶路,倒也不需要感知太過遙遠詳細。
然而奇的是,一路下來,亭台樓閣依舊,卻不見半個人影,偌大的衛府冷氣森森,彷彿空無一人的鬼宅一般。
「不對!」我停下腳步,裴毓也停下來,回頭看我。
寧兒回過頭,卻螓首微搖,道,「不是的,並不是沒有人,應該是遣散了無關之人,剩下的人,都去了萬鬼閣。」
我微微一驚,道,「為什麼,連宅子都不守了嗎?」
寧兒微微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道,「應該是,他們知道你早晚會來,所以,日夜煉鬼煉器。」
我脊背一涼,干擾輪迴,本就已經大無人性,此刻竟然眾人強行煉鬼,這是有多狠辣,多扭曲?
我感覺心裡有一團火漸漸燃燒起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憤怒,我只是恍惚覺得,似乎在師傅去世之後,在裴毓和寧兒的影響之下,我對鬼魅的看法已大大改觀。
萬物皆有靈,沒有人可以隨意踐踏。
我和裴毓對視了一眼,也看到了他眼裡的憤怒之色,我悄悄握緊了拳頭,深吸了一口氣,道
「寧兒,帶路吧。」
寧兒眼裡錯愕之色微微一閃,然後,點了點頭,轉身踏向前方。
夜色凄凄,偶有冷風吹過,吹散一地落葉,我們三人疾行與庭院之中,一路向南。
我想到這是寧兒從小長大的地方,這是她曾經的家,如今卻變得毫無溫暖之意,從內到外透著詭異與冷漠,心中的那團火就越發的旺盛。可是寧兒卻依然神色疏疏冷冷,看不出任何錶情,默默地在前面引路。
良久,終於走到了衛府的後花園。
此時,周圍的壓抑與煩惡如層層泥淖,緊緊地裹了過來,而空氣中竟然已經能嗅到令人慾眩欲吐的森森鬼氣,整個花園在這等無盡怨氣之下,早已寸草不生,枯枝斷木盤根錯節,一潭小池死氣沉沉,發出陣陣瘮人的氣味,邊緣儘是泥沙沼澤,竟是沒有邊界一般,即使在夜裡,也能明顯地看出滿目的瘡痍。
寧兒遙指前方閣樓,樓內鬼火瑩瑩透出星星點點的碧光,我跟裴毓對視了一眼,神色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最後整理了一下背上的包袱,裴毓也緊了緊衣衫,將降魔杵從背上取下,緊緊握在手中。
寧兒悄立陰風之中,雙目微闔,伸出有如春蔥一般的纖纖十指,結了一個連我都未曾見過的印結,如雪衣衫迎風獵獵飛舞,整個人的純白與滿目的灰黑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美得凄艷而孤立。但層層陰氣既沒被這份絕美驅散,也沒將這份絕美吞噬,而是詭異地向著寧兒匯聚過來,漸漸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漩渦。
我知道,寧兒馬上要第一次,完全釋放出自己作為魅的能力。
可是,即使是這樣,寧兒還是沒有變得妖魅起來,依然是那般清冷,只是眉梢眼角漸漸浮現出一簇桃紅色的眼影,眉心也多了一個血色的雕紋,冷艷不可方物,卻隱隱有一絲猙獰和妖異。
良久,寧兒緩緩張開雙眸,目光卻似乎隱隱避開了我,只是淡淡開口,聲音依然泠泠如玉,道,「燕盲,裴毓,你們…準備好了嗎?」
29
我望向寧兒,寧兒卻一直閃躲著避開我的目光,我輕輕嘆了口氣,道,「好了,準備,進去吧。」
寧兒微微點頭,轉過身去,留下一叢青絲如瀑。我望著寧兒的背影有些出神,只覺有些說不出的孤寂,令人心傷。
裴毓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去,見裴毓面色少有的凝重,道,「兄弟,就這麼,打進去嗎?」
我嘆了口氣,望向前方綽約倩影,點了點頭,道,「事到如今,我也並無妙計,就這麼,打進去吧。」
裴毓點了點頭,聲音卻異堅定,道,「好,兄弟,我信你的,就這麼打進去!」
我望著裴毓年輕而堅定的面龐,卻不知道說些什麼,裴毓卻將目光投向萬鬼閣,道,「兄弟,什麼也不用說,救世渡人,唯死而已,何況你我萍水相逢,卻有如手足,你放心地打進去,刀山火海,我護著你!」
我心下感動,與裴毓對視點頭,並肩而行,追上了寧兒的腳步。
踏過一路污濁泥濘,繼續行了約盞茶的時間,所謂的萬鬼閣,終於躍然眼前。
閣樓風格典雅,外觀看起來與名府大園的建築毫無區別,但從內至外遏制不住的滲出層層怨氣,強大得竟然緊緊壓制了我的感知。
寧兒站在閣樓前怔怔地望著門前那破舊的門帘,我走上前去,寧兒卻恍如未覺,我頓了頓,輕聲道,「別怕,我們,一定能阻止你父親。」
寧兒卻垂下了眼瞼,微微側首,依然不與我對視,只是低聲道,「那門帘,是我娘,生前親手縫製的。」
我看著寧兒一瞬間有些悵然的神情,微覺心疼,柔聲道,「相信我,過了今夜,一切,都能好起來。」
寧兒點了點頭,輕輕嗯了一聲。我走上前去,裴毓也跟了上來。
我深吸一口氣,祭起靈符,默念符咒,然後,將靈符擲向空中,等到靈符,緩緩穩定下來之後,我將左手,輕輕按在靈符之上,右手拉住裴毓,閉上了雙目。
我沒有管寧兒,我知道,這等結界,根本攔不住已經化出魅的真身的寧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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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雙目之時,我和裴毓已經置身閣樓之內,身畔香風清冷,寧兒果然就在我們身旁。
我輕輕轉頭,陰暗的燈火下,寧兒眉心咒印殷紅如血,寧兒卻輕輕側首,似乎不想讓我看到一般。
終於置身閣樓之內,鬼氣已愈發濃重,將我的感知力完全壓制在了一丈之內,我已經明白,衛府之所以能壓制感知力,並不是什麼符陣或結界,而是此處怨氣,實在太過濃重而致。
略略邁步,耳畔便已隱約可聞鬼哭之聲,幽怨森冷,連我都覺得森然詭異,略略有些毛骨悚然,我望了一眼身邊的裴毓,只見他面色蒼白,顯然有些不舒服,但眉眼之間,卻依然不改那絲堅定。
剛行出三步,裴毓突然急聲道,「小心!」
我一個激靈,已經邁出的右腳硬生生收了回來,但錯力之下卻依然忍不住向前踉蹌而去,驀地手臂微微一涼,卻是寧兒伸手拉住了我。
裴毓走上前去,右腳踏實,左腳輕輕點了一下前面的地磚,然後迅速躍回,隱隱聽到兩聲輕微的咔嗒聲,然後,昏暗之中,驟然四周萬箭齊發。
我面色微變,這等陷阱機關並非念力可以感知,若非裴毓見機,此番恐怕難免中招。
而裴毓則執著降魔杵站在前邊,面色凝重,將偶爾飛近的羽箭輕輕撥開。
一輪箭雨之後,裴毓低聲道,「好了,沒有了。」
我上前一步,道,「多虧裴兄提醒,否則……」
裴毓卻擺了擺手,道,「我認知機關有限,只認識一些江湖上最常見的陷阱,此番險境未脫,更要加倍小心才是。」
我點了點頭,正欲開口,寧兒卻突然蓮步微移,走到前邊,道,「我來走在前面吧,燕盲,你走在我倆中間。」
我略擔心地道,「前方兇險,還是一起小心行進,不要一個人貿然上前。」
寧兒身影微微一頓,卻繼續向前,淡淡地道,「無妨,凡間……凡間的兵器,傷我不得。」
我一時語塞,只能默默地跟了上去,裴毓手執降魔杵,鄭重地護在我的身後。
好在一路上也並無太多高深機關,偶有暗箭飛鏢,寧兒和裴毓都能隨手料理。
眼看到了閣樓的最頂層,突然,陰風大盛,寧兒前進的身影驀地一頓,急退至我身邊,衣袂飄飄,宛如被海浪所激的白鷗一般。
我一驚,連忙迎上去,寧兒卻輕叱了一聲,「別過來!」
裴毓一個箭步衝上來拉住了我,就在這時,漫天碧火飛舞,盤成一條凶戾的碧龍,向著寧兒咆哮而來。
寧兒雙袖一揚,額上詭異咒印血色大熾,一股極寒之氣從袖間揚出,所過之處,彷彿連空氣都被凝結成冰。
碧龍身影被生生凝在半空之中,然後,炸裂開來,點點碧火四散而下,又在空中幻滅,有如煙花一般,將整層閣樓照的大亮。
而空中碧火尚未盡滅,四周碧色又起,整層閣樓瞬間亮如白晝,卻又充斥著森然與詭異。
衛老爺的聲音在深處響起,迴音繞樑不絕。
「裴少俠,燕公子。我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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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應著衛老爺的聲音一般,四周鬼火驀然瘋狂跳動起來,鬼哭之聲四處而起,陰風之下應著迴音嗚咽,說不出的駭人。
裴毓面色愈發蒼白,我抽出一張靈符貼在裴毓背上,默念符咒,拍拍他的肩,定他心神。 裴毓長出了一口氣,點了點頭,示意無妨。
我目光直視前方,幾個身影影影綽綽地走來,在萬點鬼火的跳動之下看不清楚,卻顯得甚為詭異。
寧兒微退了一步,側身站到了我的身旁。
我掣桃木劍在手,向前一步。
幾息之間,身影便已真切,正是衛老爺衛夫人夥同十個左右捉鬼人。 衛夫人是一個年約三十四五的婦人,此時她已經沒有了第一次見到她那時的端莊,神色間蕩漾著妖嬈的淺笑,模樣乍看之下並不出眾,卻頗有一絲妖媚。
而衛老爺也不似當初那般莊重老成,倒似年輕了十歲一般,只是眼角略有一團黑氣,兩人顯然鬼氣已深。
衛老爺目光掃過我們三人,笑道,「燕公子,你可是專程送小女回來的嗎?」
出奇地,見到了衛老爺,我之前滿腔的怒火反而冷了下來,冷的如冰,彷彿整個胸口都充斥著刺痛的冰冷。
我側目看了一下寧兒,寧兒半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我轉目看著衛老爺,彷彿第一次,我感覺有人這時能從外表看出我左右眼的不同,因為此刻,我的左眼肯定冷如寒冰。
裴毓從我身後走出,道,「衛亦冥,你建這萬鬼閣,傷天害理,今天,我們要替天行道!」
衛夫人笑道,「小孩子,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知道學到了幾分本事,就敢學人家多管閑事?」
我將裴毓拉到後面,將木劍插在腰間,結印閉目,再次睜開雙眼時,整個萬鬼閣的鬼氣驟然強烈波動起來,應著我冰冷的殺氣,發出興奮的嗚咽。進而在我右眼之前綻放出詭異的鬼氣之花。
「縱然只學得一分本事,也足以掃蕩妖魔!」
我一字一頓,聲音陰冷,如萬丈寒冰。
衛老爺臉上笑容漸漸消失,面色凝重地看著我面前波動的鬼氣,道,「鬼眼?」
我不回應,手執木劍,向前一揮,鬼氣妖花向著衛老爺一眾疾飛而去,在半空中爆裂開來,每個花瓣都炸成了一團妖艷的火焰,向眾人燃去。
衛老爺一躍一上,手執法器,將所有花瓣團團攏住,在半空中發出激烈的對撞。
兩股能量在半空消散,萬鬼顫抖,發出簌簌之音。衛老爺微微喘氣,隱隱聽到衛夫人低聲埋怨道,「我早就說,這小子不正常,上次讓你多派兩個人……」
而我目光則停在了衛老爺手上那件泛著熒光的法器之上。鬼眼之下,這次我已經看的清清楚楚,那件法器是一條白綾,正中一抹緋紅貫通首尾,竟是一條女子腰帶。
那是從寧兒身上煉出的法器,我心中瞬間殺意大盛,低吼一聲,右眼大放光華,就準備一躍而上。
就在我準備上前之時,右手突然感到一陣滑膩清涼。我一愣,卻是寧兒握住了我的手。
我轉過頭,寧兒此時已經不再迴避我的目光,也是微微側首,血色咒印桃紅眼影雖然妖異依舊,目光卻澄澈如水。
與我對視了一眼,寧兒輕聲道,「走吧,一起上。」然後,螓首微揚,直視前方,目光再次冷了下來。裴毓也手執降魔杵,踏上一步。
衛老爺見到寧兒額上的血色咒印,面色驟然一變,驚道,「寧兒!你竟然……」
寧兒卻打斷了他的話,清冷地道,「衛亦冥,你我父女之情早盡,不用做態了。」
衛老爺與衛夫人對視了一眼,面色愈發陰鷙,重重地哼了一聲,右手一揮,身後猛然祭起數把木劍,無數靈符。
血色滔天,所有的木劍竟然全已是巔峰的朱紅之色。我與寧兒輕輕握緊了一下對方的手,然後鬆開,躍上前去。
一聲低喝,裴毓已與前方兩名漢子戰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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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了一眼裴毓的背影,一招一式並無滯澀,看來貼在他身上的靈符隔絕了鬼氣對他大部分的影響,他又自幼習得普陀寺正宗心法,料來暫時無礙。
而寧兒長袖翩翩,當真如一道魅影,往來穿梭自如,纏上了衛夫人和三四名捉鬼人。
我略略放心,轉過身,緩緩抽出一疊靈符。
衛老爺面色陰沉得彷彿要滴出水來,身後三名捉鬼人祭起木劍,強大的念力駕馭著一道道靈符向我飛來。
我將全部精神力凝聚在右眼之上,其實說實話,在這種感知力被嚴重壓制的區域,鬼眼會讓我佔到更大便宜。
靈符在我面前化成陣陣飛灰,我揮起木劍,繁複雕紋上的紅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的開始變紅。
衛老爺大喝一聲,一躍而起,祭起手中玉帶,陣陣紅光從玉帶中央的緋紅之上映射而出。
我將鬼眼前的精神力匯聚成一面盾牌,正中一道惡鬼面容猙獰,直欲擇人而噬。與紅光迎面撞上。
撞上的一瞬,我彷彿感覺一陣陣冰涼刺入右眼之中,甚是難受,幾乎哼了出來。
衛老爺卻也不好過,被震得退了幾步,大口喘氣。
天地之間彷彿都變了顏色,風起雲湧,道道光華之中偶爾夾雜著呼喝與兵刃相接的聲音,應著陣陣鬼哭,宛如修羅場一般。
偶有暗器穿梭,卻在半空中結冰碎裂。
整間閣樓被強大的交鋒震得不住顫抖,要不是有強大結界支撐,恐怕早就被震毀了。
可是對面的捉鬼人似乎毫不在意,招式愈發的凌厲。
寧兒倩影閃動,躍回我身邊,與我後背相抵,香風入鬢。
我低聲道,「這樣不行,再打下去,結界遲早被震毀,到時候萬鬼湧出,必成大禍。」
寧兒略躊躇了一下,低聲道,「他們就是想讓萬鬼湧出,你們都是捉鬼人,我反而是魅,無靈惡鬼肯定只會在本能下避開你們,而撲向更強大的怨靈,到時候必然全部撲向我,說不定可以省去了他們缺失的祭鬼的步驟,直接啟動逆輪大陣。」
我將面前飛來的一道靈符煉成飛灰,怒道,「居然想這樣害你,而且不怕失敗會造成陽間混亂!」
寧兒微微沉默了一下,道,「我們引他們出去。」
我點點頭,寧兒執起我的手,幾番飄忽之下,我們已經閃躍到裴毓身邊。
裴毓恰好戰至一處窗前,寧兒輕吒了一聲:「裴毓,跳出去!」言畢,已攜著我的手躍了出去。
夜色深深,空中陣陣灰氣遮星蔽月,寧兒白衣翩翩,攜著我空中幾番虛踏,真如月宮仙子臨凡一般。
幾息之間,腳踏實地,我抬起頭望著樓頂,急道,「裴毓還沒出來,怎麼辦!」
話音未落,裴毓已經撞破窗欞,跳了出來,寧兒躍起,如雪衣袖揮出捲住裴毓的降魔杵,裴毓再次借力,一個鷂子翻身,落在地上。
而裴毓剛剛落地,我卻忍不住驚呼道,「裴兄,你背上的靈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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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的,可是這道靈符嗎?」
幾乎只是須臾,一抹白綾隨著一道不屑的聲音,帶著眾人緩緩而下。
衛老爺面色甚是陰鷙,他身邊已經只剩下六個人了。
紅光一閃,衛老爺手上的靈符瞬間燃成了飛灰,衛老爺冷笑道,「一個普通人,仗著學了點功夫,也敢什麼都管,此番萬鬼入體,慢慢享受生不如死的感覺去吧。」
我心下大驚,疾步奔至裴毓面前。
裴毓眉尖有了明顯的一抹黑氣,而且加深的程度幾乎肉眼可見,顯然是大量鬼氣入體。
我顫抖著雙手抽出數張靈符,想祭起萬符陣,卻遲遲下不去手。
萬符陣是一個極其霸道的陰術,對一切靈體都有強大的殺傷,這就意味著,一旦施術,不僅會抽離鬼氣,也會對裴毓的魂魄造成極大的傷害。
衛老爺在一旁暴臂冷笑,道,「怎麼,動手啊?如果你不怕他魂魄無靈力輪迴的話。」
我心中悲憤交集,仰天長嘯了一聲,木劍一揮,萬道靈符化成道道黃光,向衛老爺一行片片飛去。
這時,我感到裴毓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轉過頭,裴毓眉尖的黑色已經大了一圈,但我卻看到他依然像從前那樣,洒脫地一笑。
「兄弟,我可能看不到你渡萬鬼,救蒼生了,不過別擔心,我會陪你,殺到最後一刻!」
我雙目含淚,不知道說些什麼。裴毓卻像從前一樣,用力錘了一下我的肩頭,大笑道,「走,打他媽個底朝天!」
話音剛落,裴毓縱身躍起,降魔杵舞成漫天金光,如再世金剛一般。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停在了那個此刻如金剛下凡一般少年身上,這樣的杵法,連我都沒見裴毓練武時用過。
「哈哈!」漫天金光中,裴毓縱聲大笑,「這一招金剛伏魔,終於給我練成了,來,衛老兒,吃我一杵!」
這一擊,充斥滿超越人體極限的純粹的力量,任何念力都無法阻隔,漫天金光之下,只聽衛老爺急吼道,「快!攔住他!」
對方最後兩名武功高手越陣而出,兩把鋼刀橫在面前。
當!刀杵相擊,金光驟散,只留下不絕震顫的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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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鐵相擊的迴音依然緩緩不絕。
裴毓手撐著降魔杵,緩緩地回頭,費力地擠出一個笑,然後,便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轟然倒下。
我急忙迎上去,而就在裴毓倒下的一瞬間,對面兩個人手中鋼刀驟散碎裂。然後,兩人向後仰去,鮮血狂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扶起裴毓,已經脫力的少年臉上依然是憨厚的笑,道,「兄弟,上吧,剩下的,交給你了!」
我將裴毓扶到一邊,靠著一個老樹坐好,然後緩緩轉身,我想,我此時,面色一定很駭人
身上隱隱有一絲酸痛,不知是心情激蕩下肌肉太過緊張,還是念力的透支。但是我依然毫不猶豫,雙手在面前搭成一個奇異的姿勢。
衛老爺和衛夫人面色也甚是難看,兩人同時祭起白綾,看起來,像是在一起準備什麼了不得的異術。
然而我並未絲毫退縮,雙手姿勢不變,然後就當我集中念力的時候,右眼突然一陣刺痛。
我知道,這數個時辰的戰鬥下來,鬼眼有些使用過度了。
刺痛之下,我的施術忍不住頓了一下,就在這時,紅白相間的光突然射過來,我躲避不及,只能臨時布下一點防禦。
嘭!我被撞了一個跟頭,我掙紮起身,還未站定,剩下幾名捉鬼人再祭法器,各色絢爛光華朝我席捲而來。
對面雖然剩下人數不多,但已經各個都是高手,這幾道異術攻勢凌厲,在空中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嗚咽之聲。
身畔香風席過,寧兒在間不容髮之際飛躍而至,堪堪替我擋下一擊。然而我還來不及喘一口氣,一道紅光再至。
噗!寧兒雙袖在紅光面前有如紙帛,被瞬間洞穿。我撲上去抱住寧兒滾向一旁。險險避開。
白綾對寧兒克制太強,連番攻勢下,我們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而就在這一刻,寧兒突然在我耳邊,輕輕地道,「燕盲,別怕,我要去了。」
寧兒聲音甚是空靈,在我耳邊吹氣如蘭,然而我卻是大急,白綾煉之於寧兒本身,她對那法器根本毫無辦法,她自己上去何異于飛蛾撲火。
我一把拉住寧兒,剛欲說話,寧兒卻突然螓首微揚,雙眸此刻竟然明亮如火,星眸之中,有掩飾不住的洶湧情感。
我還未發出聲音,寧兒已經輕啟櫻唇,輕輕吻了上來。
我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霎時之間,彷彿身旁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只有那兩片薄薄的,涼涼的唇,顫抖著,與我宛轉相接,一點點蕩漾開來,盪過每一寸皮膚,蕩漾到我心間。
噗噗噗,數道攻勢全部打在了寧兒的身上。
我驟然清醒過來,而寧兒卻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地放開我,慢慢飄到了半空中,仰首迎向月光,如瀑青絲四散而開,白衣翩翩,如姑射真人。眉心咒印殷紅如血,迎著月光大熾。
所有鬼氣再次凝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中心,絕美少女凄然絕立,聲音泠泠如玉。
「百轉千劫,以成魑魅,祭我精血,萬靈相隨!」
清冷聲音中,萬道惡靈破閣而出,撲向半空那道凄美身姿。
衛老爺一眾大驚,各自祭起法器,四散奔逃。
「不要!」我撲了上去,聲音已經嘶啞不似人聲,卻只能被無盡的怨氣生生格擋在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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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很短,也許很長。
半空中,陰氣終於散盡,纖秀倩影如失去了支撐一般,墜了下來。
我顫抖著接住寧兒,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大滴大滴的眼淚止不住地滑了下來,暈開了白衣上殷紅的血跡。
我才知道,原來魅的血,也是紅色的,白的衣裳,紅的血,凄艷得讓人心如刀割。
寧兒再沒了從前的疏冷,額間咒印眉梢眼影也已經消失,只是柔柔看著我,輕輕地道,「燕盲,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做一襲清夢,過十載韶光了。」
我輕放低了聲音,生怕會嚇到她一樣,卻有點泣不成聲地道,「寧兒,別怕,我去西山翻遍師父的古籍,我一定能救你,我一定能救你!」
寧兒卻費力地伸出手,拿著那塊曾經幫我洗過的手帕,為我擦掉眼淚,然後,輕輕一笑,嘴角一絲艷紅的血跡,映在蒼白的臉上,更是說不出的凄艷。
「那法器,與我血脈相連,我只有毀了自己,才能破掉它,現在,我用魅的真身,做了萬靈的容器,燕盲,別怕,那法器,已經毀了。」
寧兒的聲音前所未有地溫柔,我抓住她的手,緊緊按在我的臉上,卻說不出一句話,只能漸漸地看著她神色越來越委頓。
「燕盲,」寧兒低聲呢喃,「我化身成魅的時候,是不是,很兇很醜……」寧兒的眼神越發渙散,聲音輕如柔雲。
「不是的,不是的……」我泣不成聲,緊緊地抱住寧兒,想把她揉進我的胸膛一般。
寧兒淡淡地笑了,卻終究,還是緩緩地,合上了眼瞼,長長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淚珠,嘴角,依然含著那一絲恬淡的淺笑,如春花初綻。
一絲瑩白的光芒漸漸從寧兒身上升起,緩緩地將我包裹,再沒了冰涼之意,溫暖有如愛人的懷抱,然後,重新散落在寧兒身體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我隱約聽到人聲。
「那小子還活著,快,做了他,那隻魅說不定還能用!」
我卻恍如未聞,只是緊緊地抱著寧兒,將頭深深地埋下,過往的一幕幕,如閃電般在我腦海中閃回。
「燕盲,你是不是,很討厭我?」
「燕盲,你知道嗎,比沒有更可怕的,是失去。」
「燕盲,在你看來,是不是我們鬼魅,就應該被收捉,被煉化。」
「燕盲,別怕……」
「燕盲,你要好好,活下去……」
記憶如同洶湧的潮水,以一種慢動作的姿態掙脫束縛,在時間和空間中交融成混沌的一體,很深很深的地方,心跳的聲音鋪天蓋地。
難道這就是鬼眼的不得善終嗎?我有過親情,有過友情,有過愛情,卻又再轉瞬之間,生生失去,消失無蹤。
我想仰天長嘯,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有或者,我已經長嘯了出來,只是周圍的一切,於我,都太過安靜,或者,太過嘈雜,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抱著寧兒站起身來,轉頭望向衛老爺一眾,然後,毫不猶豫地,將全部念力,祭在右眼之上。
天地之間驟散風雲變色,只聞一聲駭極了的驚呼,
「不好,這小子瘋了,要爆鬼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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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塵埃落定。
我掙扎著起身,渾身上下傷口無數,右眼更是只剩下一個黑洞,潺潺不息地流著暗紅的血。
而我則恍如未覺,小心翼翼地,將寧兒的靈體,從我身下,輕輕抱出,生怕弄疼了她一般。
寧兒身上如雪衣衫依然一塵不染,彷彿絲毫沒有受到剛才爆炸的影響。只有殷紅的血,映在白衣之上,依然是那般凄艷。
我淡淡地笑了,呢喃道,「你這個傻丫頭,要是不亂來,我本來,可以保護好你的。」
閣樓之前,陰氣已散,衛老爺幾人的屍體七零八落地散在一邊,尤帶著不敢置信之色。
我抱著寧兒,緩緩地,一步一步,挪到閣樓之前,將那件半舊的門帘輕輕摘下,鋪在寧兒身上。
寧兒說,這是她母親縫製的,我想,這
件門帘,多少,能給她一點溫暖吧。
我輕輕地在寧兒身邊坐下,然後,從包裹里,取出穿靈古壁。輕輕撫摸那一面惡鬼雕紋。
「傻丫頭。」我望著寧兒那張絕美的臉,低聲呢喃,即使此時此刻,依然美得如一件完美的工藝品,令人莫可逼視。
「我想,此時此刻,我只有這個辦法一試了。」我咬破舌尖,一口本命精血,噴在古壁之上。紅光悠悠,大盛之下,古壁漸漸放大,圓孔之下直通無盡的黑暗,我再噴幾口精血催之,最終,古壁化成了一口古井的模樣。
我輕輕撫摸著寧兒的臉頰,柔聲道,「你既然從歸惡靈,與萬鬼混為一體,那我就打通黃泉,渡盡這萬鬼,渡你輪迴,等你轉世。」
「一生不來,我渡你一生。」
「十世不來,我渡你十世。」
我附身一躍,將肉身躍入古井之中,在最後一刻,默念符咒。
寧兒靈體漸漸散開,萬點熒光炸向空中,然後,道道而來,吞噬向我的肉體,而我以身為引,與萬鬼,共入黃泉。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這一生的一幕幕,卻一一浮現在我眼前。
「孩子,鬼眼萬年一現,我不能埋沒了你。」
「兄弟,你看,我可有名鎮天下,艷福齊天的潛質?」
「燕盲,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
意識完全消失之前,我卻浮現了一絲難得的笑意。
師父,裴毓,寧兒。我不會讓你們失望。
因為,我是一名,
渡鬼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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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有隻背後靈
文/屍姐
☆、背後靈大人駕到!
二少有一隻背後靈。
背後靈個子很高,臉色慘白,細碎的頭髮垂下來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他穿著款式老舊的白毛衫和黑褲子,看上去特別陰森。
第一次注意到背後靈,二少泡在網吧打了通宵的遊戲,他伸了個懶腰,思考著等會兒去哪兒解決早飯,然後一轉頭,就看見一個男人慘白著臉站在自己身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
變態?流浪漢?要飯的?瘋子?
二少的腦中閃現了很多詞,然後觀望了一下四周,發現沒有任何人用異樣的眼神打量這個男人,彷彿他不存在般。
於是二少決定隨大眾,果斷無視了男人,大踏步離開了網吧。
然而當二少站在煎餅攤前眼巴巴地等著煎餅果子出鍋時,餘光再度瞥見了那個男人。
男人保持著與剛才一模一樣的姿勢,站在離二少身後半米處,一動不動地盯著他。
二少頭皮一陣發麻,壓低聲音跟做煎餅的大娘說:「大娘,你的鏟子可不可以借我用一下?看見那個站在我身後的瘋子沒?他跟蹤我老半天了,我懷疑他要對我圖謀不軌。」
大娘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二少,連鍋上的煎餅也忘了翻,舉著鏟子戒備地瞪著他。
「糊了糊了,煎餅糊了,哎喲大娘你敲我頭幹嘛?!」
那天二少沒吃上煎餅果子,反而差點被煎餅大娘扭送到市精神病院。
原來大娘看不見那個站在二少身後的男人。
或者說,除了二少,任何人都看不見他。
「我是你的背後靈。」男人幽幽地做著自我介紹。
「所以說,為什麼偏偏是你?」二少哀怨地瞪著男人。
第一,他不認識這個男人,按理說背後靈不應該是自己死去的親人或是朋友么?
第二,為什麼他的背後靈不是一個膚白胸大腿長的萌妹子!就算是貞子,那也好歹是個女的!
「每個人的背後靈都是任意分配的,你這一生由我來負責。」男人答道。
「任意分配……你們幽靈界還真是隨意啊。」二少嘴角抽搐。
「正常情況下你是不應該看見我的,在你轉身面對我時,我會迅速隱藏起自己的身體,與空氣融為一體,不過我今天早上專註於看你玩遊戲,忘記了。」
二少:「……」
「一旦在人前暴露,背後靈就再也無法隱藏身體了。」男人的嘴角微微彎了起來,應該是想做微笑的表情,可看上去實在陰森極了,「所以恐怕你要一輩子面對我了。」
欸?
欸!?
一輩子
面對這個看上去很晦氣的背後靈!?
結婚生子拉屎全要面對著他!?
二少火速扯住男人的胳膊將他甩出門外,然後緊緊鎖上門窗,搬來衣櫃抵住門。
「沒用的。」男人的聲音在二少身後幽幽地響起來。
二少欲哭無淚,拉開窗想跳下去自我了斷。
男人立即飄過來抱住二少的腰阻止了他的自殺行為,低聲說:「背後靈的義務,就是在自己管轄的人類沒到命定死期前,保護那個人類。有我在,你就別妄想自殺了。」
「那我的命定死期是什麼時候?」二少好奇地眨巴著大眼睛。
「保密。」男人面無表情地說。
「我未來媳婦什麼時候出現?叫什麼名字?長得好不好看?身材怎麼樣?胸大不大?」二少不依不饒地纏著男人。
「我只是背後靈,不是月老。」男人依舊面無表情。
與這隻陰森森的背後靈相對無言地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二少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
二少這才想起來自己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於是決定去煮麵。
「可以從冰箱拿只雞蛋給我嗎?」二少瞪著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男人。
男人乖乖照做。
二少接過雞蛋,突然靈機一動,驚喜萬分的看著男人:「你會做飯嗎?」
男人點頭。
二少立即把雞蛋塞到男人手裡:「那幫我煮碗雞蛋面,煮好了端到我卧室。反正你閑著也是閑著。」
說完直奔浴室,昨晚他在烏煙瘴氣的網吧通宵一整夜,早就想痛痛快快洗個澡了。
其實昨天他原本是準備出門找工作的,大學畢業後,他就一直宅在租來的小公寓里,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打遊戲,直到房東過來收房租,二少才意識到自己快沒錢了。
換上整潔的黑西裝,將一頭亂毛打理整齊,二少抱著簡歷,雄赳赳氣昂昂的去應聘了。結果人家公司連門也沒讓他進,原因是他沒打領帶。
強壓下報復社會的衝動,二少揉掉簡歷,自暴自棄地邊喝啤酒邊在街上閑逛,逛著逛著就逛進了網吧,想起學生時代與好友翹課泡網吧的日子,二少十分動容,於是當即與鄰桌聯機打遊戲,一打就是一整夜。
「結果還是把時間耗在了遊戲上……」二少躺在浴缸里自言自語。
二少之所以叫二少,是因為他在家裡排行老二,他從小就被喚著「老二」長大,懂事後才意識到這兩字有多難聽,在他的奮力反抗下,家人終於同意改叫二少。
大學畢業後,身邊幾個哥們兒都很有出息的找到了
工作,並且在崗位上越戰越勇,加薪升職娶妻一個不落。這才剛畢業一年,他就收到了好幾張結婚請帖。估計再過兩年,就要變成兒子滿月請帖了。
雖然二少又懶又宅又廢,可他偶爾也會閉上眼睛想像自己穿著西裝在辦公樓來回忙碌的樣子,他會在那裡結識將來的結婚對象,會遭到領導的打壓,會跟同事開點無傷大雅的玩笑。
平凡,而又普通。
可為什麼總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呢。
彷彿自己永遠都無法踏入那個世界。
那個平凡普通卻對他來說遙不可及的世界。
二少邊胡思亂想著邊往身上打肥皂,忽然聞見了一股糊味。
火速裹著浴巾衝出浴室,二少看見廚房正往外冒著滾滾濃煙。
「喂!背後靈!!你不是說你會做飯嗎!?」二少怒吼。
男人幽幽地從廚房飄了出來:「太長時間沒做過了,步驟搞混了。」
七手八腳把煙滅了後,二少累的癱在地板上半死不活。
「你……」男人直勾勾地盯著二少。
「幹嘛!?」二少狠瞪男人。
「你身上的浴巾掉了。」男人說。
二少低頭一看,自己大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怪不得冷嗖嗖的。
二少裹好浴巾,怒指著男人:「從今天開始,你要跟我學做飯!不然老子留你何用!」
無論二少接不接受,這隻背後靈就這麼融入了他的生活。
「喂,背後靈,把空調調高一點,有點冷。」
「喂,背後靈,把冰箱里的牛奶熱一下給我喝。」
「喂,背後靈,外面陽光挺好的,把被褥抱到陽台上晒晒。」
「喂,背後靈……」
「其實我是有名字的。」男人低聲說。
「哈?幽靈也有名字?」二少翹著二郎腿喝著牛奶。
「幽靈生前也是人類,人類當然會有名字。」男人說,「只不過我死的太久了,久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二少這才意識到面前的男人是個已死之人,他的年紀說不定比自家爺爺還大,自己這陣子對他呼來喝去……好像太沒良心了點。
「咳咳,」二少決定跟男人聊聊天,「每個人類死後都會變成幽靈嗎?」
「只有生前罪不可赦的惡人才會淪為幽靈,然後按照分配去履行職責守護人類,算是贖罪吧,有像我這樣的背後靈,也有其他形態的靈,偶爾會出現幾隻惡靈,但很快就會被凈化。幽靈們雖然生前罪大惡極,死後卻大多都很溫和,大家守護在各自管轄的人類四周,偶爾碰
見,也會點頭打個招呼。」
「還真是一團和氣啊……」二少想像了下那種畫面,不覺咽了口口水,「這麼說來你生前也是個大惡人?你幹了什麼?殺人□放火?」
「早就忘記了。」男人將二少喝完的牛奶盒子扔進垃圾桶。
「以後就叫你小靈怎麼樣?」二少笑眯眯地說,像在給自家小狗起名字。
「不怎麼樣,聽起來像個女孩子。」男人果斷拒絕了。
「小背?」
「小後?」
「小背後?」
二少孜孜不倦的構思著各種名字:「果然還是小靈比較可愛。」
之後二少順利應聘到了一個圖書管理員的工作,這讓廢宅二少有點恍如隔世。
曾經一塵不變糜爛墮落的生活好像開始漸漸步入正軌了。
「是你在冥冥中保佑我么?」二少動容地問男人。
「我只是背後靈,不是守護神。換句話說,我只需確保你在命定死期之前活著,其他一概不歸我管。」男人邊說邊打掃著房間,原本雜亂不堪的衣櫃被他整理得有條不紊一塵不染。
你這不是管得很順溜么……二少在心裡默默吐槽。
「幽靈可以吃東西嗎?」領到人生中第一份工資後,二少心情愉悅的買了盒巧克力蛋糕回來,切了一塊遞給男人。
「可以吃,但沒必要。」男人接過蛋糕,仔細端詳著,「幽靈是不需要進食的。」
「能吃就快吃,廢什麼話。」二少大口咬上去,蹭的滿嘴都是巧克力醬。
「這個……為什麼是黑色的?」男人遲疑地問。
「哈?」二少呆愣幾秒,隨即反應過來男人在問蛋糕為什麼會是黑色的,「因為……是巧克力味的啊。」
「我沒吃過巧克力。」男人若有所思的咬了一口,動作比二少優雅多了。
「好吃嗎?」二少嚴重懷疑這位背後靈跟自己的曾祖父是一個輩分的。
「還行。」男人點點頭,吃完蛋糕後,順手抽出一張紙巾擦掉二少臉上的巧克力醬。
二少盯著男人慘白的臉,不服氣地說:「你自己臉上也沾上了!」
男人有點詫異:「是嗎?」
二少胡亂地伸手在男人臉上抹了抹:「現在沒了!」
「謝謝。」男人又開始咧起嘴角嘗試沖二少做出微笑的表情,二少頓時毛骨悚然。
就這樣,二少開始了與背後靈同居的日子。
自從有了這隻背後靈,二少就再也用不著鬧鐘了,因為每天早上固定時間,男人都會幽幽地飄過來喚他起床。
男人不太會做飯,每次都會把廚房搞的烏煙瘴氣,在二少耐心的指導下,背後靈同志的廚藝在一天天長進,如今已經學會做雞蛋炒飯了。當二少早上起床時,總會發現一碗熱氣騰騰的蛋炒飯擺放在自己床頭。
男人打掃房間的本事很強,在他的努力下,二少曾經那個髒亂差的豬窩被徹底改造成乾淨整潔的起居室,如果二少試圖弄亂整理好的桌子,就會遭到男人幽幽地瞪視。
男人隨時跟在二少左右,在家裡二少會陪男人說說話看看電視,但工作時卻只能讓男人獨自呆在一旁。二少家的背後靈是個沉默寡言的糟老頭(雖然外表看上去很年輕),不愛跟其他背後靈聊天搭訕,於是二少借職位之便讓男人挑選喜歡的書籍,然後把書拿在手上假裝自己翻看,事實上是翻給身後的男人看。
「雖然我在你面前能夠碰到實體,但在外人面前我是絕不可以觸碰的,否則會造成人類恐慌。這也是幽靈們必須遵守的條規之一。」男人見二少罵罵咧咧嫌翻書翻得手酸,平靜地解釋道。
「少廢話,這頁看完了沒!」二少揉了揉胳膊,壓低嗓子怒吼。
二少發現,這隻背後靈很喜歡看莫言之類的諾貝爾級別作家的書。看來還是個知識分子。
最讓二少煩惱的是晚上睡覺時,幽靈是不需要睡覺的,當二少躺在溫暖的被窩準備進入夢鄉時,那隻背後靈卻幽幽地站在他的床邊,直勾勾地盯著他。
「你這樣讓我怎麼睡啊?」二少頭皮發麻。
「那我去客廳……」男人作勢要飄去客廳。
二少腦補了一下男人獨自坐在客廳等天明的凄慘情景,連忙叫住男人:「算了,你來跟我一起睡吧。」
「幽靈是不需要睡覺的。」男人低聲說。
「幽靈也不需要吃東西,可前天那塊巧克力蛋糕你不是吃得挺高興的嗎?」二少拉著被子往裡靠了靠,騰了塊地方留給男人,「別廢話了,快躺下來。」
男人小心翼翼地躺了下來,溫暖的被窩頓時被一股涼氣侵襲。
二少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暖和了沒有?」
即使用被火焰包圍,幽靈也是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的。
男人彎起嘴角沖二少笑:「很暖和。」
二少愣了愣,將腦袋蒙到被子里,悶聲說:「恭喜你,剛剛那個笑容,終於不那麼驚悚了。」
停頓半響,繼續說:「還有,晚安。」
男人躺在溫暖的被窩裡,慢慢閉上眼睛,柔聲說:「晚安。」
二少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心想,明天一定還會吃到男人做的蛋炒飯吧。
☆、背後靈是大騙子!
連續吃了半個月的蛋炒飯後,二少徹底膩了。
可二少不知如何跟男人講。
「喂,背後靈,老子蛋炒飯吃膩了!給我換種口味!」
——難道要這樣跟男人講?會不會太失禮了?俗話說的好,吃人家的嘴軟。況且男人只是背後靈,又不是自家執事,太過得寸進尺的話,萬一惹怒他變成惡靈把自己幹掉怎麼辦?
然而二少並沒有憂慮太久,某天早上他自然醒時,發現床頭柜上空空如也。
沒有膩味的蛋炒飯。
沒有像鬧鐘一樣在固定時間叫醒他的男人。
「背後靈?」二少出聲喊道。
沒有人回應他。
「小……小靈?」二少放柔聲音又叫。
還是沒人理他。
二少的確是吃膩了蛋炒飯沒錯,可他從沒有想過男人會消失。
從沒想過那隻會做蛋炒飯的背後靈會突然從自己的世界消失。
——明明才剛適應了他的存在。
二少從床上跳下來,跌跌撞撞地衝出卧室,左腳不小心撞上門框,悶頭摔了個大馬叉。
男人聞聲從廚房飄出來,困惑地說:「你趴地上幹什麼?」
聽見男人聲音的那一瞬間,二少覺得,就算讓他吃一輩子蛋炒飯,他也認了。
儘管如此,二少還是忍不住發火:「你今天沒有叫我起床!」
「今天是周日,不用上班,我以為你想多睡一會兒。」男人解釋。
「總之就是你的錯,」二少瞪視著男人,餘光瞥見餐桌上那盤正宗義大利面,驚的張大嘴巴,「你……什麼時候學做的義大利面?」
「看菜譜學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男人答。
二少這才想起來家裡的確有本菜譜,還是上個房主留下來的,他從來沒翻過。
在男人期待的注視下,二少大口吃起了義大利面。
「怎麼樣?」男人小心翼翼地問。
「番茄醬有點過甜了……」二少認真地做出評價,餘光瞥見男人散發出幽怨的氣場,立即改口道,「但是很好吃!比外面餐廳賣的好吃一萬倍!」
「一萬倍么。」男人露出滿意的笑容,心情愉悅地飄走了。
二少突然覺得,做背後靈應該很無聊吧?
男人現身之前,一直都小心地隱藏自己的身體,不能觸碰任何實體,不能開口說話,就像會動的空氣,二少去哪兒,他就默默地跟去哪兒,眼巴巴地看著二少吃飯、睡覺、打遊戲。
一定很無聊。
所以現身之後,男人才會這麼積極的學做飯和打掃房間。
因為忙碌起來會讓他覺得自己有存在的價值。
做人難,做只背後靈更難。
「話說你在我面前現身應該屬於違反幽靈準則了吧,難道不會有什麼懲罰嗎?」二少好奇地問。
「當然有懲罰。」男人翻看著菜譜,目光停在一張披薩的圖片上,「原本我只要負責完你這一生就可以投胎轉世了,不過現在沒機會了。」
二少一愣:「沒機會了?什麼沒機會了?」
男人幽幽地抬頭看了二少一眼,淡聲說:「在與你第一次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我的靈體就與你共存亡了,當你到達命定死期之時,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日。」
欸?
欸?!
欸欸欸!!?
為什麼這麼大的事到了男人嘴裡卻像「隔壁王二剛娶了個媳婦結果還沒洞房王二就嗝屁了」那般輕鬆無壓力啊!!
正常情況下難道不應該一怒之下報復社會滅光全人類么!!
「其實投胎轉世和魂飛魄散沒什麼兩樣,」見二少一直用震驚中帶著同情的目光打量自己,男人低聲說,「雖然投胎可以維繫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可沒有了過去的記憶,換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就算相貌一模一樣,那也已經不是自己了。」
「在死去的那一刻,我的人生就結束了。然而我生前做了惡事,必須以背後靈的形態贖罪,把自己身上的罪孽贖清之後,才得以真正從這個世界消失。」
「幽靈做久了,就不在乎能不能轉世了,只盼著早些消失。」
男人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是在敘述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一人一鬼相對無言的沉默了一會兒,二少開口打破沉重的氣氛:「呃,在我之前,你還做過什麼人的背後靈?」
「你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男人答。
「哈?你不是死了很多年嗎?那我出生之前你都在幹嘛?」
「到處飄蕩。」
「搞什麼,說得跟你飄蕩千年只為等我出世似的,在拍言情劇嗎?」二少嗤笑。
男人沒有說話。
「從我出生開始,你就一直守在我身邊嗎?」二少繼續問。
男人點頭:「我是看著你長大的。」
「別說的跟我爹似的!」想到自己小時候干過的那些蠢事都被男人盡收眼底,二少頓時惱羞成怒。
「我比你爹可大得多了。」男人幽幽地說。
「你果然跟我曾祖父是一個輩分的吧?」二少瞪著男人身上款式老舊的白毛衣。
男人漆黑的眼眸微微
閃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這麼說來,我小時候有一次從很高的樹上掉下來卻僅僅蹭破點皮,是因為你在保護我?」二少的左胳膊現在還有那時候留下來的疤。
男人點頭。
「小學時有一天放學路上碰到瘋子砍人,刀明明都向我揮下來了卻在砍到我之前硬生生轉移方向了,也是你做的手腳?」
男人繼續點頭。
「初中時……」
男人順著二少的話接下去:「初中時你跟幾個男生翹課出去泡網吧,過馬路的時候闖了紅燈,一輛貨車沖你直直開過來,卻在撞上你的前一秒及時剎住了車。那時我就站在你身邊,用手抵著貨車。別看我這樣,幽靈的力氣可是很大的。」
所以,原來自己曾經所經歷的一切,都不是因為他運氣好,而是因為背後靈的存在?
「那個……謝謝。」二少躊躇著說。
「不用跟我道謝,」男人淡聲說,「這是我的義務。」
做飯給他吃也是義務嗎?
幫他打掃房間也是義務嗎?
在他幹了一天活,回到家癱在沙發上半死不活時,主動飄過來替他揉肩也是義務嗎?
二少不滿地瞪了男人一眼,他已經習慣男人的口是心非了。
一個月下來,二少已經把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幹得得心應手了。
雖然乏味,倒也輕鬆自在。
當某一天二少像往常一樣捧著本莫言的書翻給身後的男人看時,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突然迎上來笑著說:「你也喜歡莫言嗎?」
花季少女特有的香氣飄進鼻子里,二少手一抖,書直直摔落在地。
人生中第一次被漂亮的異性搭訕,的確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可為什麼對方偏偏是個未成年!
七手八腳把書撿起來,拍拍沾上的灰塵,二少裝模作樣地答道:「嗯,在他沒得諾貝爾獎前我就是他的忠實讀者了。」
少女笑的陽光燦爛,白皙的皮膚彷彿吹彈可破,附到二少耳邊輕聲說:「你有一隻背後靈對吧?」
二少僵在原地。
少女語氣中帶著鄙夷:「你怎麼看都不像是會讀莫言的人,一猜就知道是翻給背後靈看的。」
二少的大腦仍然保持當機狀態。
「你的背後靈長什麼樣子?」少女漫不經心地問。
二少求救的望向一旁的男人,男人將目光落在少女背後,說:「她的背後靈也在她面前現身了。背後靈可以看見人類,人類卻只能看見在自己面前現身的背後靈。比如現在,我能看見這個女孩的
背後靈,這個女孩的背後靈也能看見我,可這個女孩卻看不見我,你也看不見這個女孩的背後靈。」
「欸!?」二少頓時像對待同僚般大力拍向少女的肩,「咱倆居然是一國的!」
少女被拍得晃了晃身子,不滿地瞪視著二少:「誰跟你是一國的,我只是對你的背後靈感興趣而已!」
「我的背後靈么,只是一個喜歡絮叨的糟老頭而已。」二少斜視著身旁的男人,男人無奈地扯起嘴角。
「那你們是什麼關係?」少女接著問,好奇的眨巴著大眼睛。
「哈?」二少一愣,「沒關係啊,背後靈不是任意分配的嗎?」
少女笑出了聲:「任意分配?你以為是工作調動嗎?」
男人垂下頭,避開了二少詢問的眼神,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少女自顧自地講起了自己的故事:「我的背後靈生前是我的閨蜜,她深愛著我,我卻不敢面對她的感情,匆匆結交了男朋友,在一次爭執中,閨蜜將一把美工剪刀捅進了我胸口,她看我躺在血泊中一動不動,以為我死了,於是爬上了學校大樓,跳了下去。之後我被送到醫院搶救,撿回了一條命,閨蜜卻命喪黃泉。」
「我痊癒出院後的第二天晚上,就看見了穿著臨死前衣服的閨蜜站在自己面前。我以為她是回來找我索命的,結果她卻低聲跟我道歉。」
「她是主動在你面前現身的?」二少訝異道。
「明知道在我面前現身會失去投胎轉世的機會,她卻還是那麼做了,只為了親口跟我說一聲對不起。」少女的目光落在身旁,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起來。在外人看來她像是對著空氣微笑,卻只有二少知道她身旁正站在那個死去的閨蜜。
「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才對。」少女眼眶漸漸紅了起來,「如果我能勇敢一點……」
二少打著呵欠聽少女絮叨了半天她跟閨蜜的恩愛史,中途少女差點不顧路人詫異地眼光要撲上去跟閨蜜擁抱,二少及時阻止了她的愚蠢行為,頭疼地說:「你想被扭送到精神病院嗎?」
「所以,背後靈不是任意分配的!」少女清了清嗓子,恢復了正常。
「哈?」
「懷有罪孽的人死後淪為幽靈,必須贖清身上的罪孽後才能順利投胎轉世,而贖罪的方式,就是守護那個曾被自己傷害過的人類,直到那個人到達命定死期為止,如果那個人已經死了,幽靈就要在世間徘徊數載,直到那個人投胎轉世。打個比方,如果當時我死在了閨蜜手上,那麼閨蜜就要以幽靈的形態一直等到我投胎成人,再成為我轉世的背後靈。再打個比方,那些喪心病狂的連環殺人犯,死後要一個一個去做那些被自己殺了的人的背後靈,這一世做完張三的,下一世再做李四的,一直做到贖清罪為止。」少女一副職業玩家介紹遊戲規則的語氣,「這些事你的背後靈沒跟你講過嗎?」
二少瞪視著男人,男人始終保持沉默。
與少女告別後,二少一路氣勢洶洶的回到家,怒指著男人:「你今晚不準進門!」然後砰地關上門。
二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陷進了一個圈。
一個一旦踏進去就永遠也走不出來的怪圈。
男人的存在,徹底推翻了二少一直以來的世界觀。
幽靈是存在的。
轉世也是存在的。
還有什麼是不存在的?!
二少坐在電腦前,慢慢梳理白天那個少女說過的話。
最後得出幾個結論。
一,男人在生前殺過一個人,而自己正是這個人的轉世,所以男人才會成為自己的背後靈。
二,男人騙了自己。
三,男人是個挨千刀的混蛋騙子!
四,騙子去死!(雖然他已經死了……)
看來之前那句「說得跟你飄蕩千年只為等我出世似的」還真被自己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二少煩躁不已,隨手抄起桌邊的杯子往地上砸去。
卻沒有聽見預期的摔裂聲。
二少轉過頭,果然看見男人正用手接著那隻杯子。
「老子准你進門了嗎!?」二少拍桌吼道。
「我不是故意騙你的,」男人垂下頭,細碎的頭髮遮住了他大半張臉,「我死的太久了,不知在人間徘徊了多少年,最後連自己的名字和身份都忘了,也忘了自己曾經殺害過的是什麼人,只記得自己在等你出世,然後守護你。」
「守護你妹!」二少怒氣難消。
「因為我們要保持這種模式相處一輩子,必須要和諧共處,所以我才沒有貿然告訴你我之所以成為你的背後靈是因為我……殺了你前世。」男人躊躇地解釋。
二少懶得理他,作為一個背後靈,男人真是太不合格了!
男人原地站立了一會兒,見二少始終不理自己,作勢要飄出卧室,二少一拍桌子:「你要去哪兒?!」
「到晚飯時間了,我去做飯。」男人低聲說,「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
「放你妹的心!老子巴不得你快點滾!滾得遠遠的!」二少的拳頭大力砸在桌子上,只聽咔嚓一聲響,桌子裂了條縫。
二少頓時心疼的差點暈過去:「這可是老子花了兩千塊錢買的電腦桌啊啊啊!!!」
男人嘆了口氣,飄去廚房做飯了。
晚上臨睡前,二少瞪著站在自己床邊的男人:「要點臉行嗎,我們在冷戰,就算是夫妻,冷戰期間也得分床睡好嗎?」
男人不說話,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二少翻了個身背對著男人:「上來!」
感覺到那具冰冷的身體進入了被窩,二少悶聲說:「你真的不記得我的前世是誰了嗎?」
男人低低地應了一聲。
「你自己說過的,雖然投胎可以維繫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可沒有了過去的記憶,換了新的名字和身份,就算相貌一模一樣,那也已經不是自己了,對吧?」二少的聲音越來越小。
男人盯著二少背對著自己的後腦勺,說:「嗯。」
「所以,我是我,前世是前世,我跟他是兩個不同的存在,你不會把我當成他的替身的,對吧?」
男人的身體往二少身上靠了靠,伸手抱住二少,附到二少耳邊溫聲細語地說:「現在的我是現在的我,現在的你也是現在的你,抱住你的是現在的我,我抱住的是現在的你,所以,不要擔心。」
「在說繞口令嗎混蛋!」二少彆扭的動了動身子,「你身體太冷了!離我遠點!」
男人低笑,柔聲說:「晚安。」
二少忿忿地想,明天一定要讓這隻背後靈打地鋪。
☆、背後靈和曾祖父不得不說的故事
難得休幾天假,本想宅在公寓里打上三天三夜遊戲,結果卻被老家的爹娘緊急召回。
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車,二少終於回到了久違的家鄉。高中畢業去外地念大學後,二少就很少回老家了。爹娘一直對不學無術好吃懶做的二少恨鐵不成鋼,每回見到他都是一頓惡批,久而久之二少就懶得回家了。
「有陣子沒見,你好像精神了不少啊。」去車站接二少的母親訝異地打量著自家兒子。
「那還用說。」二少得意地理了理新買的西裝。
「交女朋友了?」母親試探地問。
二少頓時垮下來:「……還沒。」
「那正好!」母親眉開眼笑道,「鄰居家的女兒也沒交男朋友!」
「哈?」二少有不好的預感。
「你以為我們把你緊急召回是為了什麼?」母親斜視著二少,「鄰居家的女兒這陣子也放假回來了,她在X市醫院做護士,一個月工資能拿五六千呢!前天我跟她在樓道里碰見了,人家小姑娘提起了你,想跟你見見面!」
「所以,就因為她一句話,你們就火急火燎把我從市裡召回來了么?」二少嘴角抽搐。
母親大力拍向二少的肩膀:「你現在工作也有了,就差媳婦了,加把勁,爭取把鄰居家姑娘拿下!」
二少回憶了一下小時候總是粘在自己身後拖著長鼻涕圓滾滾肥嘟嘟的鄰居家女兒,不禁咽了咽口水:「我覺得我還小,不急著找媳……」
邊說著邊踏進家門,二少一眼看見那個坐在自家沙發上一襲白裙溫婉如玉的女孩,瞬間轉換表情,走到女孩面前站定,嘴角帶著紳士的笑,深情地說:「好久不見,小朱。」
小朱就是鄰居家的女兒。
二少萬萬沒想到女大十八變的威力會如此強大,曾經幾乎要把校服撐爆的小肥妹居然搖身一變成了帶著淡淡憂鬱氣質的骨感美人。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可能!
「幾年不見,二少哥哥還是跟以前一樣帥。」小朱姑娘羞赧地說,柔弱好似林黛玉。
「小朱妹妹你也跟以前一樣漂亮。」二少睜著眼睛說瞎話,見小朱臉色不對,連忙改口道,「不,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兩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聊到了一起,二少喜上眉梢的用眼神詢問身旁默默站著的男人:「這個就是我未來媳婦對吧?」
男人沒有理他,表情凝重不知在沉思什麼。
倒是一旁一直沉默的二少父親突然冒出一句:「二少長得跟他曾祖父越來越像了。」
二少專註於跟小朱打情罵俏,沒
把老爹的話當回事,倒是小朱很感興趣地說:「聽說二少的曾祖父是位很帥氣的軍官呢。」
「可惜英年早逝。」二少的母親嘆息道。
二少興趣缺缺地喝著母親泡的茶,餘光瞥見男人臉上忐忑的表情,下意識出聲道:「你怎麼了?」
二少的爹媽跟小朱姑娘同時將目光落在二少身上,小朱笑著問:「你剛剛在跟誰講話呢二少哥哥?」
二少連忙打馬虎眼:「我、我在問曾祖父怎麼了!不是說英年早逝嗎?具體是怎麼回事?」
母親狐疑道:「你小子不是一向對老一輩的事不感興趣嗎,今天怎麼轉性了?」
「因為小朱妹妹喜歡聽啊。」二少支吾道。
小朱很配合地跟二少爹媽撒嬌:「叔叔阿姨,多講講曾祖父的故事嘛!」
二少父親擺出一副講故事的姿態:「你曾祖父生前是個一身正氣的軍官,他心繫國家,對工作認真負責,常年不歸家,就連你爺爺出生那天他都還在外奔波忙碌。你曾祖父有個結拜兄弟,他們曾經一起上過戰場,在同一個軍區工作,感情非常深厚,可那個兄弟卻成了某個恐怖組織的走狗,徹底背叛了你曾祖父,你曾祖父曾有機會可以親手制裁他,卻一時心軟放走了他,這是你曾祖父一絲不苟的人生中犯過的唯一一次錯,也是最後一次。後來那個兄弟聯合組織成員殺害了你曾祖母,那年你爺爺年僅4歲,事前被你曾祖母關在了地下室才逃過一劫。你曾祖父得知妻子死於昔日兄弟之手後,不顧下屬的阻攔,跑去質問那個兄弟,結果被一槍斃命,那個兄弟之後也飲彈自盡了。」
「好過分!」小朱眼眶紅紅的,忿忿道,「那個叛徒殺人犯死一萬次都不夠!自殺也彌補不了他犯下的罪!」
二少恍惚了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他怔愣地抬頭,與男人四目相對。
男人原本空洞的眼眸被巨大的悲傷覆蓋,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直直地望著二少,像在透過二少的身體望向另一個人。
不會那麼巧的。
二少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
自己怎麼可能正好是曾祖父的轉世呢。
那自己豈不是就是爺爺的老爸?豈不是自己老爸的爺爺?
簡直亂套了,開什麼國際玩笑!!
「前幾天我收拾舊庫房的時候正好找到了這個。」母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遞到二少和小朱面前。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個眉眼跟二少十分相似的男人,應該就是二少的曾祖父,他穿著一身筆直的軍裝,表情嚴肅地看著鏡頭,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而
他身邊站著的那個人卻無所顧忌地伸手勾住曾祖父的脖子。
父親款款道:「你曾祖父很不喜歡照相,唯一照過的相片居然是跟那個殺人犯的合照。這是在那個殺人犯背叛你曾祖父前不久拍的,遭受背叛後,你曾祖父也一直留著這張相片。你曾祖父去世後,照片到了你爺爺手上,你爺爺曾想過燒掉這張相片,可那畢竟是你曾祖父留在這世上的唯一一張相片,最終你爺爺塗掉了那個殺人犯的臉部,保留了這張相片。」
二少緊盯著那張泛黃的舊相片,勾住曾祖父肩膀的那個人臉部的確被無數鋼筆印蓋住,看不清五官了,可他身上那件熟悉的白毛衫,卻讓二少如置冰窖。
直到吃完晚飯,二少都保持當機狀態,期間母親不停暗示二少跟小朱搞好關係,二少機械地夾了塊肉給小朱,結果一失手,把那塊油膩膩的肉甩到了小朱裙子上,小朱發出尖叫:「我艹這可是老娘花了五百塊錢買的新裙子!!!」
二少二少爹二少媽:「……」
小朱很快恢復了先前的林黛玉模樣,楚楚可憐地說:「二少哥哥真不小心呢。」
二少不禁咽了咽口水,女人真是瞬息萬變的生物啊。
一吃完晚飯小朱就火速奔回家洗裙子去了,一刻都不願再多留。
二少媽怒斥二少:「這下好了!到嘴的肥肉飛了!我好不容易才說服她來我們家吃頓晚飯的!」
二少無視了母親的喋喋不休,鑽進浴室打算洗澡睡覺。
從他看到那張照片後,男人就不見了。
一定是躲在了他看不見的地方。
二少一度不相信前世今生之類的說法,直到遇見了男人。他勉強相信了自己是某個人的轉世,卻萬萬沒想到那個「某個人」居然會是自己曾祖父。
的確,前世是前世,自己是自己,他們是兩個不同的存在,不管男人對他的前世做過什麼,那都不管自己的事,前提是,那個前世不是自己的曾祖父。
他再粗神經,也做不到跟一個殺害自己曾祖父母的家族仇人和諧共處。
躺到浴缸里後,二少才發現自己忘拿了毛巾。
「爸,遞塊毛巾給我!」二少叫道。
沒人回應他。
二少又扯著嗓子喊了幾遍,仍舊沒人睬。
二少不耐煩地坐起身要踏出浴缸,一眼看見站在門口的男人,他手上拿著毛巾,沉默地看著二少。
二少躺回了浴缸里,不再出聲。男人默默地飄過來,將毛巾遞向二少。
二少沒有接,半響,聽見男人低聲說:「我本想忘掉那一切的。」&<&
「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回憶,那些事就會塵封在心底深處,像沒發生過一樣。」
「於是,在那麼多年的自我催眠下,我真的忘了。」
「忘了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可是每次聽你提到曾祖父,我還是會覺得覺得胸口發痛,剛剛你父親那番話,讓我全部都記起來了。」
如果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知道,該有多好。
然而,如今,男人全部都記起來了,二少也全部都知道了。
男人伸手觸上二少的肩,被二少大力甩開,浴缸里水花四濺。
「我現在暫時不想看見你。」二少冷聲說。
男人突然一隻腳踏進浴缸里,猛地壓到二少身上,不等二少作出反應,便死死抱住他,力氣之大,讓二少幾乎喘不過氣來。
「你他媽想幹嘛!?」二少壓低聲音吼。身無寸縷,還被一具冰涼的身體死死抱在懷裡,明明該被覺得很冷才對,二少卻覺得渾身燥熱,心跳如雷。二少的大腦情不自禁豎起危險信號,難不成這隻背後靈變成了惡靈?打算活吞了自己?
「聽我解釋,聽我解釋,」男人的唇緊貼在二少耳邊,喃喃地重複,「求求你,聽我解釋。」
二少驚訝地感覺到男人的身體在劇烈的顫抖。
「有話好好說……」二少投降道,「先放開我。」
男人並沒有放開二少,而是保持著抱住他的姿勢浸在浴缸里,低聲說:「寒生。他叫寒生。」
「我們在戰場上認識,一起殺敵,一起負傷,成了同生共死的結拜兄弟,後來又到了同一個軍區工作。」
「寒生結婚那天,還請我喝了喜酒,新娘子很漂亮,一向嚴肅古板的寒生在那天喝了很多酒,握著我的手不停地重複說,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兄弟。」
「即使各自結婚育子,走向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我們也依然會是好兄弟。」
「原本……原本應該是那樣的。」
「很久很久之後,在一次執行任務的過程中,我被恐怖組織擄獲,我沒來得及銷毀軍區的情報,全被他們搜颳走了,我以為他們會殺了我,結果卻意外地留了我活口。當我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回到軍區時,卻遭到了所有人的質疑。」
「每個人都懷疑我是那個組織的走狗,懷疑我是故意泄露了情報。我被監禁起來,每天只吃一頓飯,曾經一起共事的戰友用嫌惡的眼光打量我,有的甚至往我身上吐口水。」
「我曾以為,就算全世界都懷疑我,寒生也絕對會相信我。」
「當我央求寒生聽我解釋時,寒生卻打開監禁室的門,跟我說,滾。」
「他跟我說,滾。」
「曾經允諾要做一輩子好兄弟的人,面無表情地跟我說,滾。」
「我跌跌撞撞的滾了。那時的我已經沒有求生意志,我單槍匹馬闖進了那個組織基地,打算跟他們同歸於盡,卻偶然探聽到組織的人準備暗殺寒生和他的家人,我進不了軍區,無論我說什麼都沒有人相信,所以我決定自己去保護寒生的妻兒。」
「可我終究敵不過那群人,我被他們按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們舉槍向寒生的妻子掃射,我拚命掙扎,寒生的妻子躺在血泊里,奄奄一息地沖我苦笑。組織的人仍然沒有殺我,他們得知了我被當成叛徒的事,笑著跟我說,那你就再當一次叛徒吧。」
「我又一次成為了萬眾唾棄的叛徒、走狗。所有人都堅信是我將情報提供給了恐怖組織,是我聯合組織成員殺害了寒生的妻子。」
「寒生出現在我面前時,眼中滿是絕望。我從沒有看過他那個樣子。我跪下來求他聽我解釋,他卻還是沖我舉起了槍。」
「那時的我,大概也已經絕望了。」
「為什麼所有人都不相信我?」
「為什麼我跟寒生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這樣想著的我,也沖寒生舉起了槍。」
「我記得那時寒生的眼神,絕望中帶著悲傷,如果我們離得近一點,我或許會看見他眼中的眼淚。我們同時朝對方開了槍。」
「子彈迅速飛向了寒生的胸口,我看見他身上的軍裝迅速被鮮血覆蓋,然後,他直直倒了下去。」
「寒生手上的那把槍,沒有子彈。」
男人大力抱住二少,像要把他揉進自己的身體里,他顫抖著重複道:「沒有子彈……沒有子彈……居然沒有子彈……為什麼會沒有子彈……」
「大概是因為,他其實是相信你的吧。」二少出聲道。
男人突然停止顫抖,直直地注視著懷中的二少。
二少覺得自己要窒息了,男人跟自己曾祖父的故事是很感人肺腑沒錯,可是他真的快被男人勒得窒息了!幽靈的力氣可是很大的!
所以,不管曾祖父到底是忘了給槍裝子彈,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首先要把面前的男人穩住!
「寒生……是相信我的?」男人幽幽地問。
二少點頭如搗蒜:「你不是說我曾祖父一向嚴肅古板么,這種人通常不懂表達自己內心,所以才會那樣對你。」
「我不該開槍的,」男人絲毫沒有受到安慰,眼中的絕望更深了,「我不該開槍的……」
「你他媽有完沒完!!」二少終於爆發了,抬高嗓子怒吼,「浴缸里水都涼透了!」
男人恍惚回過神,忙把二少抱出浴缸,二少憋紅了臉:「放我下來!」
見男人始終不鬆手,二少哭喪著臉放柔了語氣:「求您了大爺,您先出去行么,小的要穿衣服。」
男人這才把二少從懷中放下來,飄出了浴室。
離開男人的懷抱,二少頓時冷得打了個哆嗦。
迅速穿好衣服,二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張可以說是與曾祖父一模一樣的臉。
相同一張臉,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曾祖父那樣的氣場和威信是自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的。
「呃,曾祖父,」二少撓著後腦勺對著鏡子說,「原諒他好不好?」
——自然沒有人回應他。
躺到許多年沒睡過的老家卧室床上,二少先前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直到看見門口幽幽站著的男人。
二少與他對視,見他一副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模樣,心裡覺得好笑。
「明天一起去拜拜曾祖父的墓吧。」二少開口道。
男人身形一震。
「不是說好的嗎,你們要做一輩子的兄弟,」男人現在大概很不安吧,二少寬慰地沖男人笑,「即使各自結婚育子,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即使死亡,你們也仍然是好兄弟。去拜拜已逝好兄弟的墓吧,然後跟他說聲對不起。我相信我家曾祖父的肚量,一定會很豪放的原諒你的。」
「寒生……真的相信我嗎?」男人低聲問。
「是。」二少在心裡默默地跟曾祖父磕了個響頭,曾祖父大人,如果我曲解了您的意思,我死後一定親自跟您道歉!!——完全忘了自己就是曾祖父的轉世這個設定。
「那,」男人走到床邊,俯身看著躺在床上的二少,「你呢?」
「哈?」二少不明所以。
「你也相信我嗎?相信我剛剛在浴室說的話嗎?」男人直直地望著二少,目光中帶著期許。
就像一隻等待主人扔骨頭的小狗。
「我信不信……很重要嗎?」二少彆扭起來,索性翻身背對著男人。
「很重要。」
「對了,」二少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抵住男人的胸口,道,「既然你記起了一切,那,你叫什麼?」
男人彎起嘴角笑,附到二少耳邊低聲說:「連城,我叫連城。」
二少在心裡默念了一聲那個名字,嘴邊盪起笑意。
晚安,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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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采臣和聶小倩?
要不去我分享裡面看看?
他一路穿過高樓大廈,穿過熙攘的人群,穿過幽靜的林蔭小道,穿過一片還未成熟綠瑩瑩的稻田,最後來到一條小溪旁。我一路跟著他,看到他停下我忙躲在樹後,生怕他發現了我。還好他沒有,他拿出包里的一支玉笛,坐在溪邊吹奏。那是我最愛的一首,大約是因為他最愛這一首吧。
他自顧自的說,這是你最愛的一首,我吹給你聽,不知你能否聽到?又突然笑道,我看到你了,別躲了,快出來罷,我知道這片寂靜的稻田是你常來放空的地方,快出來。
我也不好再躲著,從樹後探出腦袋。他卻像是沒看到一下,深情漸漸低落,說道「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嘛?我時常埋怨自己,在你賭氣從家裡跑出去時沒有追著你。所以常常會來這裡,想著或許能見到你。如果再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愛你,但是我會更小心的保護你,不會再讓悲劇發生。」
聽到這裡,我想我該離開了。他心裡有人。
剛走出稻田沒多遠,聽到他大喊著「如果你還惦記著回來看看我好不好?是鬼也好是魂也好,讓我再看看你好不好」
我的身體好像一下子被抽離,怔怔的看著他遠遠跑來,穿透了我的身體,紅著眼眶徑直向前跑去。
跟著他時間太久了,久到每天看他的生活讓我忘了自己是只鬼。雖然也忘了為什麼一開始要跟著他,但從我做鬼的那一刻起,心裡便惦記著他,就這樣,作為一隻鬼的我,默默的愛了他好多年。然而即使是一隻鬼,一隻打擾不到他的鬼,我也該離開了,鬼也想要獨屬的愛情啊。
我哭著往回走,看到前面的他,穿過林蔭小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高樓大廈,他就要到家了……卻在下一秒聽到了刺耳的鳴笛聲,待我再看時,他已經渾身是血的躺在了一輛車前。
我蹲在路邊哭,我愛的男人好像死了。卻聽到一個溫暖的聲音「我可算是找到你了,以後再也不能離開我了」我慢慢抬起頭,看到他站在我跟前沖著我笑。
不遠處,警察,醫生,圍觀者,團團將倒在地上的他圍住。
而我眼前的他,卻牽起我的手「一副皮囊,不要也算了,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有你在就好。」
這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那年我18,在稻田裡蹦噠著跳,跟身邊的男生說到「以後就到鄉下住吧,我不喜歡城裡,太吵。這裡多安靜多好哇。」男生說「好啊,反正我也沒什麼親人,你就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不管哪裡,只要有你在就好」那天陽光特別好,好到我深刻的記得他寵溺的笑卻想不起他被耀眼陽光遮住的臉。
他刮刮我的鼻子「想什麼呢?走,我們去尋一處有山有水有花有鳥的地方,住他個一輩子」
也是,管他前世今生,我愛的人陪著我就好。
最近新出了個app,叫亡音,據說是可以和死人通上話的。打開app,看起來跟普通的聊天軟體沒有什麼不同,有搜索友鬼,附近的鬼等等。頁面以嫩粉色為底色,看起來萌萌的很可愛,一點都沒有陰森恐怖的感覺。(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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