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極在定滿洲名稱時所說的諸申是個什麼概念?

《太宗實錄》卷二十五、《滿文老檔》天聰九年十月十三日條:太宗詔:「我國原有滿洲、哈達、烏喇、輝發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諸申。夫諸申之號乃席北超墨爾根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滿洲,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之後,一切人等,只稱我滿洲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這其中諸申是為何意?皇太極此言可是否認滿洲為女真之意?


謝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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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點尚不成熟,但若要引用,請寫好reference……不然的話……告訴你老師哦!

首先把這段話滿文放上來:

juwan ilan de (tere inenggi), han hendume musei gurun i gebu
daci manju, hada, ula, yehe, hoifa kai. tere be ulhirakū niyalma ju?en sembi. ju?en serengge sibei coo mergen i hūncihin
kai. tere muse de ai dalji.
ereci julesi yaya niyalma musei gurun i da manju
sere gebu be hūla. ju?en seme hūlaha de weile.

這段滿文的來源應該是神田信夫、松村潤、岡田英弘譯註,東洋文庫1975年出版的《舊滿洲檔天聰九年》中的記錄。我手上的滿文老檔和原檔只記錄到天聰六年,所以找不到這段話的原文了。

直譯一下——

「十三日(那日),大汗說『我國*(注一)的名字原本是滿洲、發達、烏拉、葉赫、輝發啊。不懂的人才說諸申。所謂諸申,是錫伯的超墨勒根的後裔啊。那與咱們有什麼關係。從今往後,任何人(都要)叫我們原本的名字 滿洲。再說諸申要問罪。』」

這段話對「諸申」的說法,的確給後人造成了無數的煩惱和猜測。

所謂諸申---ju?en一詞,也有人直接將它說成是「女真」。於是衍生出了很多諸如「滿洲非女真」一類的嘲諷,不在此贅述了。這裡我只講一講我個人對此的一點看法和考證。

1.

諸申含義的變化

ju?en這個詞早年的確是指女真的。無論是漢語檔案還是滿文檔案,都體現了這個詞的用法。然而如今滿文中ju?en一詞的詞義卻是「滿洲臣僕」,如《清文鑒》所記載:

Ju?en 滿洲臣僕 (man jeo cen pu): Manju aha be ju?en sembi.

——「滿洲臣僕:滿洲僕人,稱為諸申」

注意這個解釋很有意思,這裡說的是「manju aha」而不是「manju i aha」(滿洲人的僕人),這個用法與 han ama(汗阿瑪)有異曲同工之妙——即兩者屬於同位語關係,說的是 滿洲人當中身份為仆的那些人,才稱為諸申,而非滿洲人的僕人稱為諸申

所以說ju?en在新滿文語境中,說的是滿人中身份為仆的那些人(這個詞在清代已經很少使用了)。

這說明諸申的語義,隨著時間的流逝發生了變化,不再有「女真」的含義了。

2.

諸申含義變化的時間

諸申含義的變化,引發了一個問題:究竟這個變化是因為皇太極的一番話而變了,還是因為含義已經發生了變化,皇太極才要改族稱

我個人認為,含義變化發生的時間要早於天聰九年皇太極改族稱這一事件。太祖朝早期,諸申一詞的用法,既有女真含義,也有「臣民」之意;在太祖朝後期的時候,諸申一詞則更多用於指臣民

如果說皇太極這番話是為了撇清自己跟女真人的關係,那麼前後矛盾之處可就太多了。《滿文原檔》當中有許許多多努爾哈赤管自己叫女真人的例子,比如萬曆四十三年(1615)六月,努爾哈赤點評葉赫老女:

tere sargan jui babi banjiha sargan jui waka, gurumbe efeleme banjihabikai. tere sargan jui turgun de hadai gurun efejehe, jai hoifai gurun efejehe, ulai gurun inu tere sargan jui turgun de efejehe. ere sargan jui jusen gurumbe gemu oforo acabume dain dekdebume wajibi.....(註:按照老滿文原文轉寫)

——「這個女子不是白生的女子,是(專為)破壞國家而生的。因為這個女子的原因,哈達國毀掉了,還有輝發國毀掉了,烏拉國也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原因毀掉的。這個女子把諸申(女真)國全挑唆了一遍發動戰爭……

努爾哈赤說這段話的歷史背景,正是葉赫部在明朝撐腰下反悔,把原本許配給努爾哈赤的女子改配給蒙古。諸貝勒大臣群情激奮表示應該跟他們干,努爾哈赤就說了這樣一番話勸住手下——這裡所說「把諸申(女真)國全挑唆了一遍」,自然也包括建州部自己。

這裡諸申還是女真的意思。

後面又說了一段話更加有趣,是努爾哈赤評價葉赫的:

...yehe muse oci encu gisuni jusen gurun kai.

——「葉赫和咱們是不同語言的諸申國啊。」

這裡先不深究「encu gisuni jusen gurun」究竟是指「語言不通」,還是暗示「不是一路人」,無論如何,「諸申國(女真國)」這裡都是包括努爾哈赤自己的。

早期ju?en一詞當做「臣民」來講也是有的,比如原檔中萬曆四十年有這樣一句話:

aha wajici ejen adarame banjimbi, jūsen wajici beile adarame banjimbi

——「奴僕完了的話主人怎麼生活?諸申完了的話貝勒怎麼生活?」

這裡的諸申一詞就非女真之意。然而早期這個用法是比較少的。

繼續往下看,就會發現ju?en一詞詞義開始逐漸只用作臣民來講了。

天命四年(1619),描述征服全部的部落:

...jusen gisun i gurumbe dailame dahabume tere aniya wajiha.

——「……那一年征服完了(說)諸申語的國家」

——此時意應為「女真」

天命五年八月:

...warabe nakabi, eidu baturui jusen ilan tanggū haha be gaiha, gung efulehe...

——「(把額依都的)死罪免了,拿了額依都巴圖魯的諸申三百男丁,削了功……」

——此處「額依都巴圖魯的諸申」,很明顯指的是額依都的手下

天命五年九月:

...siyoto de buhe jusen be uwebe buhebi...

——「把給碩托的諸申給誰了?」

——臣民、手下之意

天命五年九月:

...sain jusen be gemu sini gaji sargan de
banjiha buya juse de salibuha bikai...

——「把好的諸申都給你娶得妻子生的小兒子掌管了啊」

——臣民、手下之意

《從滿文記載看「諸申」的身份和地位》一文中,舉了《滿洲實錄》當中ju?en在天命五年以後出現的用法,除了描述以前征服各部時「女真國」的用法以外,都是當做「臣民、手下」來使用的。爬老滿文檔太費眼力,什麼時候我能看到紙版書的時候再抄錄好了。

說明之後ju?en一詞「女真」的含義逐漸消失了。

3.

個人的一些胡思亂想

上文舉得例子說明了ju?en一詞在天命-天聰年間逐漸傾向於「臣民」之意,這種變化的原因我們不得而知,我只能提供一些自己的猜測:

  • 女真 ju?en 一詞在一個很早的時間點上忽然可以用作臣民講了

    這種現象漢語中很常見,屬於語言的自然演化。比如「小姐」一詞在歷史上素來都是很高大上的人稱代詞,如今……你們懂的。這種情況下,即便沒有明文規定,在大陸的語言環境下,我們也是避免使用「小姐」一詞稱呼女孩的。

    從金代、元代jurcen的說法,到明末這麼長的時間,不但女真語音有一定的變化 jurcen&>jusen,有可能詞義也有增添。儘管臣民、臣僕並非貶義,但如果社會的語言環境已經更多用於指代臣僕含義,為避免產生歧義,皇太極有此聲明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原文說「tere be ulhirakū niyalma ju?en sembi不懂的人才說諸申」一句也比較像是對外——而不是對內——宣稱禁用ju?en指代女真聯合部落的。

  • 早期有另一個跟女真ju?en很像的詞作「臣民、臣僕」講

    這裡要說一說滿語的重音問題。滿語重音,並非是固定重音,更多是一個約定俗成的東西(不同方言重音還有不一樣的現象)。由於種種原因,滿語沒有像英語一樣,搞出一套音標體系來標明重音。

    有一些詞有兩個意思,而區分這兩個意思的方式可以用重音的不同位置來完成。比如dere一詞既有「臉」的意思,也有「桌子」的含義,許多地區口語中就是用重音來區分的。黃錫慧在《滿語口語研究的重音問題》一文中指出,在東北地區多數方言中,作「臉」講時,dere重音在de音;而作「桌子」講時,dere重音在re(n)上。

    jusen女真-臣僕的含義可能也是如此。比如之前舉例

    aha wajici ejen adarame banjimbi, jūsen wajici beile adarame banjimbi

    ——「奴僕完了的話主人怎麼生活?諸申完了的話貝勒怎麼生活?」

    一句中,「諸申」一詞原檔寫作 jūsen,使用了第六母音。誠然這也有早期老滿文剛剛出現,拼寫方式不固定的原因(比如也有很多把muse寫作mūse),但也有一種可能是暗示用作「臣僕」講的jūsen與用作「女真」講的jusen重音不在一個位置上。第六母音可能暗示重讀。比較有意思的是,《無圈點滿文字書》當中新滿文ju?en對應的老滿文寫法是 jūsen,而沒有記錄jusen這個寫法(而老滿文檔中jusen寫法很常見)。

    這種情況比較類似於漢語的,比如,「大爺」一詞。「你大爺的」 vs. 「您是大爺」——就是這種趕腳……

  • jusen用來頂gurun的包……

    咳,我得承認這個可能性不是很大。

    說這個觀點前,我們要回頭看一看我在開頭寫的(注一):


    「大汗說『我國*(注一)的名字原本是滿洲、發達、烏拉、葉赫、輝發啊」

    ——這裡「國」這個詞滿文寫作 gurun.

    gurun這個詞非常有意思,事實上此處我本是不想把它翻譯成漢語的「國」的。與當今漢語的語義不同,滿語中gurun本意指的是「一群人」。直到今天,gurun依然有這種用法。

    比如,《錫英會話》一書中有這樣一段對話:

    寫成書面語之後是這樣的:

    sarasu: hūwwaliyasu, goidame sabuhakū,absi?

    hūwaliyasu: sain, ainu geng?eme* jiheku?

    sarasu: ainaha be sarkū, ?uwe uthai* ?olo bahakūbi. hehe juse ni baita akū nio?

    hūwaliyasu: gemu sain. sini booi gurun ni baita akū nio?

    「華里亞蘇,好長時間沒見了,怎麼樣啊?」

    「挺好,怎麼不常過來啊?」

    「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沒有時間。老婆孩子都好嗎?」

    「都好,你(全)家人都好嗎?

    這裡「(全)家人」用的就是 booi gurun 的說法——這時就體現了滿語中「國」這個詞本意是「一群人」的意思(很顯然你是不是把這裡的gurun翻譯成國的)。

    為什麼要說到gurun本質上指的是「人」呢?《滿文原檔》里記載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話~ 萬曆三十五年,在說到努爾哈赤和他弟弟舒爾哈齊之時,講到努爾哈赤給了舒爾哈齊人手、幕僚,但是舒爾哈齊依舊不爭氣的故事:

    tuttu gurun gucu eiten jakabe gemu gese bubi banjirede deo beile dain de genebi emgeli enculeme sain sabume yabuhakū...ahūn sure kundule han hendume deo sini banjire doro gurun gucu be musei amai salibuha gurun gucu waka kai. ahūn mini buhe gurun gucu kai...

    ——「雖然將國人、僚友等一切都一樣給他讓其生活了,但是弟弟貝勒在戰爭中能讓人另眼相看的,一次都沒有……兄長蘇勒昆都倫汗說道:弟弟,你仰仗生活之道的國人、僚友並非從咱們父親那裡繼承的啊,是哥哥我給你的國人、僚友啊!」

    結合上下文,此處gurun(國人)所指,與jusen(臣民、屬民)可能並無區別。有可能是之後隨著努爾哈赤的擴張,gurun一詞所指範圍更大、所用場合更為正式。因此為了避免(因gurun指代意義變化而產生的)歧義,將原本gurun可以指代的意思用jusen來說了

    這在滿文中也有其他例證的。比如uksun一詞,在太宗朝尚指「(同)宗、(同)族」講,入關後因皇室以此詞作為「宗室」講(其實本意沒有變,但是使用範圍變窄了),所以後來使用(可能是新造的)uksura代替uksun在太宗朝的本意;在現代滿語實際使用當中,uksura的範圍進一步擴大,改指「民族」講了。

    所以jusen也可能是因為gurun不適合在指代「臣民、屬民」的場合使用,而頂替了gurun在這種場景的用法。而「女真」之意逐漸淡化了

總而言之,皇太極的這段話並非否認自己與女真之間的血統關係,而是因為當時「諸申」一詞已經不再當做「女真」來用了,所以才公布諭旨以正視聽。這段話所講的對象,恐怕也是為不了解滿語語言環境變化的外人而言的。

此處說諸申是「錫伯超墨勒根之後裔」,以「滿洲臣僕」這個釋義也是更好理解的。當時錫伯部似乎還是科爾沁所屬,以身份而言,符合 「manju aha」的描述。

大概是這樣,先寫到這裡,歡迎討論。


這種對族群的籠統式稱呼,沒必要這樣掐分概念。

如果換成不同人物、不同政權依然是可以的:

情景1:

元太宗詔:「我國原有蒙古、蒙兀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韃靼。夫韃靼之號乃捕魚兒海蔑兀真笑里徒、札鄰不合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蒙古,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之後,一切人等,只稱我蒙古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但能因為這樣就否非蒙古不是韃靼嗎?

情景2:

懷仁可汗詔:「我國原有袁紇、回紇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鐵勒。夫鐵勒之號乃金山西薛延陀夷男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回紇,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之後,一切人等,只稱我回紇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情景3:

袁大頭詔:「我國原有華夏、中華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契丹。夫契丹之號乃老哈河阿保機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中華,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之後,一切人等,只稱我中華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情景4:

金太宗詔:「我國原有女真、肅慎、挹婁、安車骨等名。向者無知之人,往往稱為靺鞨。夫靺鞨之號乃極東渤海國之裔,實與我國無涉。我國建號女真,統緒綿遠,相傳奕世。自今之後,一切人等,只稱我女真原名,不得仍前妄稱」。

……

只能說在這個問題上,皇太極不了解一個族群的自稱和外族通俗約定的泛稱,對這問題太較真了。


給出一個鏈接,供知友們參考,個人覺得徐先生在「諸申」的看法還是很有道理的。

大衛_新浪博客


皇太極自己說的很明白了,滿洲滿族和歷史上的女真沒有關係。歷史文件,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可現在有些人就是想靠推斷猜測,硬把滿族和女真扯在一起,置白紙黑字的史料於不顧。

皇太極是歷史當事人,而且是當時滿州的最高統治者。皇太極本人對歷史和族源也很有興趣,史載皇太極經常詢問滿洲的一些民族的淵源歷史。他不了解自己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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