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理解或者評價毛姆小說《月亮和六便士》中戴爾克·施特略夫這個人？

01-08

這是我在豆瓣上的書評，寫了自己關於施特略夫的想法，轉到這來

平庸的畫家，偉大的守護者——

這本小說中心人物是思特里克蘭德，但我卻想寫寫施特略夫，這個與思特里克蘭德形成對照的平庸畫家。他身上集結了各種矛盾，湊巧有點繪畫的才能，卻無真正的藝術天賦；對藝術有敏銳的鑒賞力，卻對自己的作品缺乏識斷；言行誠摯，卻無時不給人以荒誕滑稽感。我猜想這些矛盾的本源在於，他單純誠摯，卻缺乏體察人們真正情感的能力。思特里克蘭德一眼就能看穿人事背後的真相，有著殘忍的通透，他的不近人情是他主動的選擇。而施特略夫沒有這種深度和靈性，無法成為一個好畫家，在他而言，世界就是以表面的簡單邏輯運行。他遇見被拋棄的孕婦，把她從絕望的境地中拯救出來，滿心歡喜地與她共演恩愛夫妻，卻從未去感受她隱藏在拘謹緘默下的情感，或者說沒有能力去感受（毛姆說他的悲痛缺乏深度，我想原因正在於此，他與她的心從未真正聯結過），不明白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恥辱時刻的印記，更不明白，他的故事和他講故事的方式都毫無自尊，以致於這些故事和他本人形成一種奇妙的匹配感，實在讓人同情不起來，甚至引人發笑。我甚至懷疑，在他潛意識中有被人嘲笑的慾望，不是別人嘲笑他，是內心深處無形的力量推引著他誘使別人嘲笑他，也許這是這個卑微的、慣於迎合的人尋求存在感的方式。

但另一方面，他心地單純，情感極為真摯，這幫助他保有了對藝術的感知力，別忘了，他可是小說里第一個意識到思特里克蘭德作品藝術價值的人，其實我不相信他真的認為自己的畫好，他偶然表現出的驕傲自滿大概只是配合場景的自欺欺人的表演。正是這種真摯，使他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人們可能並不欣賞他，卻也時常於心不忍，畢竟在這種真誠面前，這樣的遭遇愈加顯得恥辱、殘忍。還好毛姆說得對——「自然對人有時候很殘忍，有時候又很仁慈」，無論面臨多大的痛苦，人都得吃飯睡覺，只有這一樣，是唯一永恆的，給予痛苦的人安慰。讀到他睡得「一夜連身都沒翻，金邊眼鏡一直架在鼻樑上」，我竟也生出一種溫柔安心的感情，而我也相信他幾年以後再回顧這一段慘痛遭遇，在悲痛中或許不無某種愉悅的感覺，他會同一個樸實的荷蘭女人結婚，會生活得很幸福，他就是這樣一個適于田園牧歌式生活的人。他的故事裡，最讓我觸動的倒不是他悲慘的經歷，而是在所有這些悲慘過後，他面對問題——「現實你已經了解了藝術會給人們帶來什麼，你還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肯放棄藝術給予你的所有那些快感嗎？」——沉默片刻後回答：「藝術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東西」。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接受了藝術給自己帶來的一切，並心懷感激，不後悔給思特里克蘭德提供過的幫助，明白在思特里克蘭德那副裸體女人繪畫面前，所有的傷害都不值一提。他不是一個好的藝術創作者，卻是真正的藝術欣賞者和守護者。

他就是你，如此卑微的你。

月亮和六便士最初給我打動的是一些聰明話，比如紳士們從來不娶可愛的女人，和作者緊接著的自我評論～我感到無法反駁這句話，只好……

但讀完全書，給我最深印象的，是這個矮胖畫家。他很清楚自己不夠好，但又絲毫沒有可能的改進途徑。這樣的人，在大協作模式的現代社會太多太多了。

曾經的妻子一記耳光甩在他臉上的那一幕雖然不至讓我如芒在背，但也足以引起我的震驚。我糾纏兩個女子二十年，想來在她們心裡未始沒有這樣讓我在大庭廣眾下出醜的不耐煩。但果真是厭惡和不耐煩嗎？也未必。她甩完耳光後『神色如常地走過施特略夫身邊』。之前無視原來的丈夫，作息標準地購物如果說是對施特略夫的漠視，這個時候，就只能解釋為故意。她是在給施特略夫豎起一面牆，用無言的行動告誡他不可越過。可惜施特略夫對她的愛意太強，感受不到她的內心的惶惑。

她的死，毋寧說是施特略夫造成的。原本，思特里克蘭德的離開，不至於讓她走上絕路，但施特略夫之前的步步緊逼，已經讓她無路可退。所以，愛一個人，只需做好自己，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可死纏爛打，步步緊逼。

這個人物，其實寫得遠較主角來得深入，細膩。

我很疑心，他是毛姆為讀者設立的一個投影，吸引我們產生代入感。

每個人其實都在追求美，有沒有發現？施特略夫眼中，藝術始終是偉大的，美的；他也追求自己妻子的美。妻子追求作為藝術家的思特里克蘭德的特立獨行和才智之美，思特里克蘭德為了藝術不惜離家出走；他的夫人為了社交之美，忍耐偽裝。但這是顯然的，理所應當的嗎？在大的方面，毛姆用思特里克蘭德消解掉現世的目標。在小的地方，他同樣借施特略夫之口消解掉任何一個可能的極限：

「The world is hard and cruel. We are here none knows why, and we go none knows whither. We must be very humble. We must see the beauty of quiteness. We must go through life so inconspicuously that Fate does not notice us. And let us seek the love for simple,ignorant people. Their ignorance is better than all our knowledge. Let us be silent, content in our little corner, meek and gentle like them.That is the wisdom of life.」

我認同這句話。我不得不認同。因為它就是我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