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中有哪些令你感動或記憶深刻的細節?

樓主拋磚引玉,印象深刻的小細節和人物有兩個 一個是娟兒 一個是安道京 ,字數太長,就放在答案里了


不邀自來。

孔鯉的答案珠玉在前,實在多謝。

2015年5月26日,在我最低落的時候,我開始閱讀《英雄志》。

我在看《英雄志》前,原本以為自己接觸的是一部普通的武俠小說,因此我抱著非常隨意的心態開始了第一天的閱讀。在閱讀楔子時,我為了「小朋友」三個字暗自鄙視孫曉的措辭,在閱讀第一卷《西涼風暴》時,我也並沒有意識到我在讀的《英雄志》與其他武俠小說有什麽不同——即便我也曾為了伍定遠的底線而動容。

孔鯉曾多次提到,《英雄志》的成熟應在第六卷之後,但我在閱讀第二卷《亂世文章》時,就已隱隱覺察到了《英雄志》將會帶給我的影響,因此,我出於一種——直覺,開始記錄我在閱讀《英雄志》時的想法,每天隨手摘錄,卻一直記到了我看完《英雄志》那天。在記錄的過程中,我越來越震驚,越來越投入,也越來越沉浸於《英雄志》中,直到每每想起《英雄志》的某些片段,都忍不住心中震顫鼻尖泛酸,雖不至於潸然淚下,但不得不說,向朋友安利《英雄志》幾乎成了我每天的功課。

某天偶然看到了這個問題,忍不住想將當時的筆記重新整理寫下這個答案,一方面向孫曉這位作家致以敬意,另一方面向推薦《英雄志》給我的孔鯉致以謝意。

以下是答案正文:

那老丐微微一笑,在他臉頰上輕撫一陣,說道:「好孩子,你不過是一時不得志罷了,切莫灰心啊。

顧倩兮顫聲道:「公子,天無絕人之路,你只不過一時不得意,千萬別灰心,我……我……」她雖這般說話,但心中悲痛,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

盧雲是我看《英雄志》時代入感最深的人物。在我看來,盧顧之間的深情固然使人難過,但最令人動容的卻並不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而是盧雲滿腔志氣卻無處揮灑的憤懣委屈。他是盧雲,盧雲不過是個普通人,他所遭遇的並不是什麽江湖陰謀,他捲入的是一種常態,不是巧合,不是陰謀,而是換做張雲李雲同樣會在這種情況下蒙受這種冤屈。蒙冤也就罷了,重要的是這種冤屈並不像俞佩玉,方寶玉,只要洗刷,一切雨過天晴。即便洗刷了,盧雲曾受過的苦痛也無法彌補,盧雲甚至也不能像俞方一樣自己主動努力,因為根本沒有必要。在這種環境中,盧雲根本就無能為力。因此,在冤屈中壓抑崩潰的盧雲,需要一種安慰,這種安慰能夠肯定他的才學肯定他的能力。也許是我當時心情太過低落,因此每每看到這句話,都忍不住渾身顫抖。那時的我,也希望有人能拍拍我,對我說:「好孩子,你不過是一時不得志罷了,切莫灰心啊。」

盧雲悲鬱難抑,猛地狂性發作,大聲對著群山道:「盧雲一生賣面又如何?窮困潦倒又如何?自今以後,書生盧雲算是死了。你們這些人要再整我,此生休想!盧某縱然一生科舉無名,但我胸中所學,勝過你們萬倍!」

當盧雲喊出這句話時,他在我心中已不是個普通的書生。他背負冤屈,胸中藏著一腔熱血,但人生際遇下的盧雲不過蚍蜉,滿腔熱血卻只能盡數磨滅,所有希望都不過只是讓他的痛苦更強烈而已。

人生在世,苦多樂少,何異禽獸……氣節而已。

張之越死在胡媚兒手中時,我確實曾厭惡過胡媚兒,但卻也並不曾同情張之越,直到我看到這句話。說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好,說他寧死不屈也罷,都不過氣節二字而已。

寧不凡!身為一個劍士,就該拾起你的劍來,轟轟烈烈的干一場!死也好,活也罷,都是性命一條!要知今日封劍之後,你無論練成多高的武藝,天下間都沒有對手可以較量了啊!

我敬佩投身於劍的寧不凡,但卻並不喜歡他。因為在他身上我找不到「血氣」二字,寧不凡是最笨的,也是最聰明的。劍聖自然無愧劍聖之名,即便為情所困無法抽身而退,但卻是最六根清凈的那一個。

銀川公主揚起頭來,只見遠處天山巍峨聳立,山上白雪皚皚,說不出的遼闊偉大。她臉上忽爾現出了一絲微笑,幽幽地道:「我死之後,請王子將我的骨灰灑在天山山麓,我好生喜歡那兒的月亮。」

銀川公主於後期出場前,我一直以為銀川公主只不過是一位有氣節的天家子女。她食萬民供奉,受萬民景仰,自然也要在應當的時刻捨身為萬民。在她說喜歡「月亮」之前,我竟忘了她不過只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這時的銀川令人憐惜,但當銀川公主後期再次出現時,我才真正明白「天家子女」應該是怎樣的風采,她並不需要旁人同情,身在天家便有天家氣度,要做什麽,怎麼去做,她遠比每個人都心中有數。

秦仲海仰望蒼天,不作一聲,忽然之間,只見他虎目發紅,淚水滾滾而下,大吼道:「老天爺!我不服氣,我不服氣啊!」他內心激蕩,只是放聲大喊,那谷間迴音不斷,滿是悲憤叫聲。言二娘急忙搶上,將他一把抱住,也是大哭起來。

秦仲海這幾個月來飽受苦難,也是心中悲憤已極,自命不凡的他,選了第一條路。他要登頂問天,做一件別人做不到的大難事。他要驗證一件事,他即使廢了,也比別人更狠、更強。他要告訴自己,告訴世人,告訴一命換一命的大哥,他這輩子沒有白活。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英雄便該凌遲死,悲憤垂淚苦無語?我自橫刀向天叫,忠義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復渾沌,莫叫我輩知天命!

秦仲海放聲狂嘯,仰天叫道:「吾乃天地第一高!我此番起兵稱雄,斷骨殘驅,豈假惺惺為人而戰?我秦仲海領軍出征,只為己而戰!只要天地間仍有對手,我山兵馬一日不散!」

「諸位,我坦白說吧!不管姓秦的吃了多少苦頭,可只要我夜裡想到一事,我還是會偷偷地笑,哪怕再斷一條腿,再刺十個字,我還是覺得值得!」他見眾人目瞪口呆,霎時雙手撐開,一字一頓,喝道:「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造反便是造反,哪有什麼親不親、仇不仇的?大師說得『親痛仇快』四個字,只有兩個字是我要的。」說著豎起中食兩指,厲聲道:「痛快!」

秦仲海是我在《英雄志》中最喜歡的人物,老秦自由洒脫無拘無束,他所追求的是巔峰,是無羈,是顛覆一切現行價值規則。他不服的不僅僅是強加於身上的污名,也不僅僅是壓在他心頭的真相,而是整個天下的現行規則。他要顛覆這個規則,但卻無法重塑另個規則,那麽這個規則將由誰來塑造呢?無疑是楊肅觀了。在我看來,這正是楊肅觀在當年與秦仲海論英雄的真正原因。秦仲海曾帶著盧雲毀去盧雲的案底,也曾使壞將盧雲塞在顧倩兮床下,他做事隨心所欲自由自在,不在乎世間禮法,只恪守內心底線。他被規則壓制,殘疾,被刺字,但卻仍然未曾丟掉骨子中的傲氣,他不服氣,所以不屈服,他追求酣暢淋漓的痛快,一句「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何其乾脆,何其決斷!在閱讀老秦涅槃重生的過程中,我時常會覺得牙齒都在打顫,因為憋屈憤怒痛苦心疼,但也因為難以抑制那份終於衝破障礙的痛快。

求不到我心裡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回到盧雲,盧雲仍然是那個清高的書生。讀這段時我時常想起「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十六字。這個口口聲聲寧可背叛孔門也要證道的書生並非逃避紅塵轉而成為賣面郎,而是確確實實成為了那個「以身殉道」的人。

胡媚兒獃獃坐著,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聲,上身衣衫盡裂,胸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間,右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陣陣烙印焦味撲鼻而來,胡媚兒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那白衣人的一陣安慰。

「歡迎你,為我鎮國鐵衛一員,從此戮力為國,共效皇命。」

曾經討厭過胡媚兒的人此時也許已開始有些同情她,也許與盧雲一道的胡媚兒確實曾有那麽一些想要重新生活的念頭。然而盧雲不知死活,身後皆是追兵,被烙上鎮國鐵衛的胡媚兒似乎又可以為了一個新的目的活著。至於討論這種活著是否痛苦,是否有意義,對於已然崩潰的胡媚兒而言,都太過殘忍。

聽著盧雲的悲哭,薩魔報以一笑。水勢越來越高,連最後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沒了,薩魔仰望夜空,對這個害人也害己的大塵世,他沒有分毫的眷戀。猛然間,大水將至,已在面前,薩魔雙手張開,哈哈大笑起來,他雙足力蹬,翻空後仰,身子在瀑布上旋過了弧影,霎時直直墜入了巨瀑之下。盧雲放聲大哭,連連尖叫:「不要死啊!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

薩魔救了他,卻也拋棄了他,讓他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奮戰下去。

如同對胡媚兒的表述一樣,在表述薩魔時,作者同樣用了相似的手法。只不過因為薩魔離去得更快,這種方式也就更為震撼。薩魔是強大殘暴踐踏人命的,但在水中卻與盧雲有了相依為命惺惺相惜之感。薩魔不是一個好人,但卻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換來盧雲存活的機會。也許是報答盧雲放過他的那一份惻隱,也許是再也不想活在這個可怕的塵世,他毅然死去,留下盧雲一人,在無邊無際的汪洋中放聲大哭。

小白龍墜下淚來,哭道:「師父說他沒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個妻子等他回家。要是連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盧雲被流放十年,誰都可以想像出其中艱難。然而想像並不能令人身臨其境,尤其是與世隔絕十年這種可怕的經歷。暫且不去探討為什麼作者能夠了解這種流放,僅僅回到原文。這種艱難不必盧雲開口,也不必刻意襯托,十年前元宵節原本要與顧小姐成親的盧狀元在瀑布後待了整整十年。十年中,親逝友散仁義盡,唯獨牽掛的顧小姐也已成為楊夫人。

不知道……這輩子做的每件事都是為了別人,沒了他們,自己便成了空殼子。

練武、讀書,這輩子全都是為了別人,連性子的豪邁任性,也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她拚命掙扎,抵死去想一件自己真心事,與別人無關,與紫雲軒無關,只是自己真心想做的……偏生腦中一片空白,卻是什麼也想不起來。

練武是為了爺爺、讀書是為了紫雲軒,和穎超相識、愛戀結合,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事兒,難怪……難怪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原來這輩子所有的路,都早被安排好了……

倘若她是顧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夾在楊大人、盧大人之間,她才不發愁。私下會情人,氣得老公放火燒家,鬧得北京人盡皆知,那才叫做轟轟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誰都攔不住。千夫所指、親人憎怨、朝廷責打,場面越是浩大,她越是過癮。因為一輩子就只能有這麼一回,光陰似箭,她才不想虛度……

推翻了燭台,火光熄滅了,這裡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沒人會來看她了啊……

自今而後,分道揚鑣。日後自己嫁做人婦、生兒育女,全都與這人無關……而他是死是活,是否娶妻生子,是否退隱山林,自己也、水遠不會知曉……

雞生蛋,蛋生雞,躺在床上解衣帶,母雞含淚孵金蛋,從此溫柔地養育小雞,二十年後,紫雲軒即將誕下一位無上真主,這才是瓊芳真正的使命。

呂應裳道:「翊少爺若還活在世上,豈肯讓女兒換上男裝?」

這幾段引文都與瓊芳有關。從十年前的驚鴻一瞥至十年後的鋒芒畢露,遇見盧雲前的瓊芳始終是光鮮亮麗的。但當真相終於攤開在瓊芳眼前,現實逼迫瓊芳開始深思自己的一切。她存在的價值、她活著的意義、她是否像旁人看起來的那樣豪邁任性?此時的瓊芳隱隱察覺出了自身的依附性,但卻仍然不能理解透徹。當她理解透徹的那一刻,情緒也在那一刻崩潰。結識盧雲前的瓊芳看起來無憂無慮,即便有些苦惱也不過都是小女兒心思,那些所謂的責任重擔,瓊芳誤以為壓在自己肩上,但實則並非如此。但有的時候,被寄予厚望反而是一種解脫。最可怕的莫過於誤以為自己身負重任,但實際上卻不過是生育機器而已。我曾說過《英雄志》中無人不苦,瓊芳亦苦。瓊芳苦在小小年紀親眼見證父親自殺,苦在小小年紀扮起男裝承擔家業,苦在心懷自由卻被安排一生,苦在遇見盧雲後個人意識覺醒,苦在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生育機器。此後瓊芳何去何從,無人知曉,只待結局。

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正道!

我一直認為,《英雄志》最動人心魄之處便是不同人之間道與道的碰撞,這種碰撞令人惱怒,令人憂懼,令人忍不住周身顫抖咬牙哭泣。那些口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大俠,為國生,為民死,我卻仍覺不足。不由想起一段話,「如李仕魯以闢佛,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階下;陳汶輝以此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葉伯巨以言諸王分封太侈,死獄中;王朴以與帝辨是非不肯屈,戮死。」為證道,便該百死不悔,心胸坦蕩,不需千人歌頌萬人景仰,只為「道」字而已!

「哈哈!二娘啊!『小呂布』不吃年夜飯啦!」

阿娟,韓毅,言二娘三人的糾葛終將了結,拋卻這些陰差陽錯愛恨糾葛,在戰場上不敵被擒險些身死的韓毅遙遙喊出這句話,就像說起今日忙碌無暇回家一般,實在令人動容。

被禁的左手、被禁的姓氏、被禁的長相,眼前的滅里不只保不住他的慣用手,他還保不住他的姓名血脈,自幼被迫移宗改姓,改穿回民裝束,討好滿天滿地的委吾兒人……無數悲恨灌入這隻左手,有朝一日正拳擊出,該是什麼樣的氣勢?在這隻被禁的左手之前,千年禁傳神功又算得什麼?滅里才是天生被禁、一身是禁啊!

倘若換一篇故事,滅里倒是很適合成為主角,但即便是在《英雄志》中,滅里也並未被任何人遮蓋光芒。他忍辱負重死中求活,其中壓抑可想而知。然而滅里能忍,也沒被忍耐消磨勇氣。他依然可以在必須的時候打出正拳,轟出一個光明的未來。

何謂英雄?出類拔萃謂之『英』,有長才不世出,洞燭機先,明情察事,卓卓然如鶴立雞群,英姿勃發,可得其英字。」他撇眼眾人,冷然又道:「雄者!父權千姓萬家,志於九州,氣吞海內,識人而復容人,容人而復用人,天下群英無分男女長幼,甘願納側妻身,如此霸氣,吾得尊其『雄』!」

這是《英雄志》中最明確提出「英雄」二字定義的一刻,作者借陸孤瞻說出「英雄」二字,正是一次明確的點題。我曾與朋友討論過《英雄志》的書名,作者究竟是在記錄諸多英雄的事迹,還是在表述這些英雄的志向,抑或是兼而有之?交由諸位去評判吧。

盧雲嘆了口氣,低聲道:「都是往事了,何須多提?」

轟隆一聲,天雷打落金巒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氣,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藹,台階下的新科狀元高材傲物,兩人一個垂首含笑,一個跪地凜答,背後響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見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後,便能見到那暗生悶氣的倩兮……在那個喜氣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爺、有仲海、有定遠……那是個好不熱鬧的中秋月圓……

第一句話表面看似普通,其實極為心酸。盧狀元已不是當年的盧狀元,十三年後的京城,物是人非。盧狀元心中還存著浩然正氣,卻已不是十三年前那個激憤傲氣的書生。他還存著一腔熱血,卻不知該灑向何處。當初的盧雲身處金鑾殿,恃才傲物卻也揚眉吐氣,朋友在身旁,長輩也在,倩兮也在,甚至敵人也在。十三年前那些恣情率性都是往事了,愛恨糾葛也都是往事了,十三年後的盧狀元該如何自處都還是未知之數,又何必再提往事?

儒俠一心守護的,非為國家刑法、非為鄉愿習俗,而是那三綱五常里的人性。可他們血染衣襟,費心儘力,最後卻只能像這樣垮在這兒,輕輕地垂淚苦笑。

失落的人生,失望的人間,可憐饑荒殺人,野獸吃人,可天下最能殺人的,還是人。濯纓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嘗不是大家心中所願?何須誰來痛心疾首、誰來大聲疾呼?

大風起兮,漫天飛雪落下,掩住了盧雲遺下的血痕,最後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盧老弟,十三年後的盧大叔,兩者一同跪倒在地,熱淚哽哽,化開了寒冬霜雪。

「儒」是千百年來始終討論不息的命題。孫曉筆下的「儒俠」要守護三綱五常中的人性,這種人性逾越法律逾越道德,也並非法律並非道德,它與浩然之氣相似,卻又不一定顯得那般「正義凜然」。它是一道底線,不一定人人遵守,但切切實實存在於「儒俠」心中。盧雲正是這樣一位「儒俠」,也始終在追求成為這樣一位「儒俠」。儒俠在亂世中以血薦軒轅,在治世中求天下為公,無時無刻都在為天下疾呼,天下卻未必能有一人懂得他。他所為之奮鬥的天下也許根本不曾在意他的價值觀,甚至會加以踐踏鄙夷,但儒俠畢竟是儒俠——他們為天下奮鬥,卻並不求一人理解。盧雲的追求,十三年前,十三年後,都不曾改變過。

林間面販心腸剛硬,瓊芳越是喊,他的腳步益發快。瓊芳自知萬難留住此人,當下把心一橫,大聲尖叫:「盧哥哥!我要是顧小姐,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你這沒擔當的廢物!」

「我不求你諒解,只盼你務必遵守信約,莫讓倩……」說到此處,不覺低下頭去,拱手道:「莫讓楊……楊夫人知曉我的事,好么?」

盧雲是廢物嗎?對於倩兮而言,也許確實在某一刻怨憎過盧雲,但倘若這種怨憎成為常態,倩兮便不是倩兮,而是胡媚兒了。倩兮與盧雲之間的故事,絕非是平凡的才子佳人之間的故事。倩兮是盧雲的知己,是盧雲的慰藉,是盧雲從落魄至風光,從風光至流放時心中自始至終的信念。盧雲心懷天下,故而選擇捨棄了倩兮。他捨棄的不僅僅是即將成婚的未婚妻,也是他的錦繡前程,是他無憂無慮的一生……盧雲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但卻是唯一一條能夠踐行他「正道」的路。盧雲後悔嗎?旁人很難去評判。十年後回京的盧雲痛苦到幾乎瘋癲,但他絕對不曾後悔讓阿秀活下來。倩兮已嫁為人婦,再也不是盧狀元的未婚妻,稱呼也只好由倩兮變為楊夫人。盧雲不敢去見倩兮,又著實想再見到倩兮,這樣的盧雲懦弱可憐,但又著實令人心疼。

家啊,他還有個家啊,娶走了他的老婆,打爛他的身子,可他總有那份地契啊。在家裡他可以洗把臉,睡個覺,誰都不能趕走他。盧雲高興地笑了,登時興沖沖地奔跑起來。

「可是……可是……」跑沒兩步,不覺又擔心起來。

怎麼辦?萬一世道險惡,人心叵測,要是正統朝不認景泰朝的地契,那該怎麼辦呢?

傻子……北京沒家了,那就回山東啊,萬一山東老家地震天塌、沉到海里了,那就去山西啊,萬一山西又改名叫山東,那就去漠北啊,如果漠北也給朝廷掌握了,那就下地獄呀,如果閻羅王也穿皇帝的衣服,那就上天堂嘛,反正總有地方去的,不是么?

誰都好啊,安道京、江充、卓凌昭,不管是誰,不管好壞,快快出來一個認識的人,快啊!

沒人回答他。景泰朝能死的,全都死光了,剩下那些活著的,他也都見不著了……

盧雲笑著滾著,更多時候是拿著腦門去撞地板,看看能不能撞暈過去,可憐盧鐵頭神功蓋世,額角似鋼,非但撞不死,連撞暈都難。在口涎橫流,手舞足蹈的將瘋時刻,身邊傳來幽幽嘆息。

在閱讀《回家》這一章時,我幾乎沒有停止哭泣。我陪盧雲一起哭一起瘋一起苦,在被子里蜷成一團想要求一個解脫。我知道盧雲終有一日會解脫,可在閱讀《回家》一章時已不堪忍受這一份近乎瘋狂的痛苦。捨棄了一切去追求正道的盧雲,換來了十年流放,換來了一無所有,換來了無家可歸。這樣的盧雲因心中那口氣活著,也因多年所讀過的那些書活著,因為正道二字活著,可是也僅僅是活著。天下變了,所追求的一切是否還有價值?景泰朝的人已全死了,敵人,朋友,長輩……活著的人,卻都不能見,也見不得了。盧雲孤獨一人活在這世上,無處可去無事可做,生生死死也無人在乎。當年的觀海雲遠已分道揚鑣,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賺了,王一通手捧恩賜,心裡很高興,此番放手搏命,總算替家人掙回了大錢,一家四口節衣縮食,足抵幾年開支了。他呵呵笑著,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謝,可莫名之間,兩行淚水卻不聽使喚,已然滾落面頰。

心裡很明白,拿到了錢,也是該死的時候了。自今而後,妻子沒了丈夫,兒女失了爹爹,白髮老娘更要為兒子送終。王一通怎麼也道不出那個「謝」字,他只能親吻著糧票,淚水撲颼颼落下,弄濕了票子上的精緻印花。

「帶走!」場面悲戚,大批軍官涌了上來,將王一通拖走了,臨別之際,小老百姓用力回過頭來,大聲尖叫:「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王一通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他是當時底層民眾的縮影,貧窮,痛苦,要養家糊口,除了賣命也沒有旁的路子好走。可倘若連命都沒處可賣,又該如何?只能豁出命去,以死來換幾張銀票。可若一死了之,也算解脫,這世間之事倘若能一死便換來一家老小平安,恐怕城牆上已鋪滿了為此而死的屍體。死去從不困難,困難的是毫無尊嚴地活著。王一通感謝要囚禁甚至殺死他的人,這是亂世中小人物的悲哀。作者以王一通為線索,展示出了一個貧瘠荒涼的人世。伍定遠救不了王一通,楊肅觀不會救王一通,秦仲海給了王一通一把刀,盧雲會怎樣呢?誰也不知道。

手上是張遲來的喜帖,這是伍定遠與艷婷的婚帖。眼見盧雲頗有驚訝,胡媚兒便來婉轉解釋:「那年你失蹤了,可伍大人卻堅持要寫這張帖子。他盼望有朝一日,終能親手交給你。」

隨便了,十年來大海揚波,人生幾度風雨,歷經了多少故事之後,盧雲早已豁達了。旁人瞧得起他也好,戲弄他也罷,盧大人都已看開了。

當年的變故,可以說與艷婷有莫大關係。伍定遠是盧雲最早結識的朋友,只是因為性格追求不同終於漸行漸遠。但無論二人有多大區別,只要一日未曾反目,一日便是過命的交情。

她霍地抬起頭來,厲聲道:「盧雲!你專情么?」盧雲眨了眨眼,心裡有些不解。想他自遇顧倩兮以來,雖然情場屢有機緣,卻不曾改變初衷。足見此人極為固執,決定了什麼,便是什麼,無論溫柔如公主、活潑似瓊芳,誰也無法改變他分毫。

胡媚兒見他遲遲不語,登時冷冷地道:「盧雲,你應該很得意啊,怎麼不說話了呢?似你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裡定是想著,哼,我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頂天立地的好漢!是不是啊?」盧雲雖沒點頭,卻也沒搖頭,猛聽胡媚兒哈哈大笑,戟指痛罵:「我呸你媽的!姓盧的,你以為自己專情么?放屁!比起楊肅觀!你給他提鞋兒都不配!」

盧雲給罵得狗血淋頭,不由吃了一驚。胡媚兒飛奔上前,吼道:「你以為我在胡謅么?盧雲!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楊肅觀就算捻花惹草,與小妾情婦幽會偷歡,人家愛的至多是一個情婦、兩個姘頭,他哪裡比得上你啊……」說到恨處,忍不住一拳望盧雲身上揮去,凄厲慘叫:「盧雲啊盧雲!你愛得是那成千上萬的天下人啊!誰又比得上你啊!」

盧雲張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說不出話來。胡媚兒用力拍打盧雲的肩頭,悲聲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這人用情再專,可給那幫路人一分,你還有多少留下來?豬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說啊!自己說啊?」

盧雲獃獃聽著,忽然間急急轉過身去,惶惶茫茫,到處去撿銅板,心裡只一個念頭,他要趕緊撿起銅板,一股腦兒從柳家大宅脫逃,再也不要回來了。胡媚兒曉得自己刺傷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潑,當即上前飛踢,將地下銅子兒一腳踢散,厲聲道:「姓盧的!你到底有什麼呢?講錢勢,你沒有,談情愛,你也沒有,盧雲啊,我的盧雲……」盧雲雙手捧著銅板,嘴角微微苦笑,淚水終於撲颼颼地落了下來。胡媚兒也緩下手來,她目光憐憫,輕輕說道:「可憐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

她趴到了盧雲身上,痛心道:「卻從來不是一個好男人。」

這一段引文很長,我卻什麽都不想說。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只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了。盧雲孤身坐於布莊門口,他以手支額,輕輕吐納寒夜雪氣,然後那淚水般的薄薄熱霧,也從口中幽幽吐出。

顧嗣源永遠不會回來探望他的雲兒,而秦仲海不會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經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這位盧老闆,以及面前不遠的楊夫人。

正統一句,是我之後半年一直難以忘卻的話,迄今為止,我再也沒有找到一句描寫「愛情」的語言能夠與這句相比。《英雄志》絕不是一部言情小說,但它對於感情的描摹卻要比許多專職於言情故事的作者更為深刻。顧小姐,楊夫人之間隔著什麽?隔著楊肅觀,隔著十年,隔著盧雲可望而不可及的訴求,也隔著一整個天涯。

那是一條線……它從來都不鮮明,卻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頭裡,混在血脈中。只消心還能跳,血還能流……正道之界,豈容自己一步寸讓?

這「正」字一出,便如一把寶劍揮出,將天下剖為兩半,從此黑是黑、白是白,是非對錯,含糊不得,乃至於為義理獻身、為正道而死,不惜殺身以成仁。這看似轟轟烈烈,然而在道家門人眼中看來,儒生門早已落於下乘。

正如前文所說,正道是一條線,這個界限不可退讓,只因讓一步便不再是正道。它不因身份轉換年紀漸長而改變,因其融入血脈,即便掏出心肺,斬下頭顱,亦不可更改。

如今十年過去,孤獨的旅人終於找到了他的同伴,在人生最後一段旅程當中,從此不再孤單。

一點私貨,與《英雄志》無關:海的這頭。 海的那頭。 一朵花。 終於靠了岸。

半年之後,他們的家人會領到一個骨灰罈子,此外還有五十兩銀子。

縣官送些輓聯,父老們說些好話,日後妻子改嫁、兒女改姓,至於這人是因何而戰、為何而死,也只有天知道了。

熊俊不是第一天上戰場了。打了幾年仗,他早就預想過這一刻,因而他也和弟弟約定過,真有這麼一天,他們兄第倆絕不在人前落下一滴淚。

為國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見獃滯,他慢慢摘下自己的頭盔,俯首撞下,猛聽「當」地一聲金響,那頭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損,主人卻已頭破血流。他毫不氣餒,舉頭再撞,噹噹聲響中,鋼盔漸漸凹陷下去,額間鮮血卻也飛灑而出。

熊俊縱然力大無窮,卻也難以抵敵,他四肢遭人擒拿,受壓在地,突然奮力向前一撲,緊抱弟弟的屍身,痛哭失聲:「正——統——軍——」聲音悲憤痛苦,遠遠傳了出去。眾校尉驚喊道:「快撬開他的嘴!快!」熊俊激動太過,隨時會嚼舌而死。只見他翻起了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痙攣不休,他好希望自己再也不會思想,再也不會反抗,那樣他又可以開開心心地從軍報國……再一次心甘情願的……

為國為民了……

一段與軍人有關的引文。答主最近生活缺乏目標,每天都在打遊戲,但是遊戲中遭遇的安史之亂劇情卻令人非常動容。我曾在微博里這樣寫過:「收斂兄弟的遺體,救治重傷的戰馬,將盔甲從死者身上脫下,再穿在自己身上,包裹里裝著數不清的懸賞單,每一張寫的都是天策將士的名字。換了人布置勤修不綴的任務,城牆上鋪滿傷兵與屍體,向下望去,敵營里,密密麻麻的紅名,主城內,永不癒合的瘡痍。」戰爭是殘酷的,但作為軍士本身卻只能遵從心中的目標勇往直前直至戰鬥勝利——或是自己死去。人命本賤老天無眼,那些戲稱「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軍人習慣了死亡,但卻未必能夠對死亡麻木。為國為民四字似乎是所有軍士的抱負,長槍獨守大唐魂——何等的豪氣何等的忠烈,但細細想來,前線的將士最直接的想法更可能是保護好戰友,再看一眼明天的太陽。當這一切已無法實現時,作為軍士,又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心無旁騖地「為國為民」啊……

「伍定遠,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數,可知為何?」

一處前後照應的質問。《英雄志》,正由伍定遠抵觸「滅門」二字而起,數年後的伍定遠,卻險些成為了那個「滅門」的人。伍定遠亦是憋屈痛苦的,亦是仁慈心軟的。就目前篇幅而言,書中還未徹底描述出伍定遠的價值,讓我們拭目以待。

伍定遠殊無寬饒之意,仍是一棍一棍朝背脊狠打,一時間鮮血飛灑,上身衣衫盡裂,露出了一幅猛虎刺花,卻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又是一處照應。此時的陸孤瞻衣衫盡裂,尊嚴亦被踐踏,但背上露出的猛虎刺花,正是怒蒼人一生寫照。

在滿桌大人的注視下,只見阿秀慢慢接過叔叔的調羹,低頭喝了口湯,竟忍下了這口惡氣。

載儆身分本高,加上有母親背地裡撐腰,更是肆無忌憚了,徑從懷中取出兩文錢,拍了拍阿秀,悄聲道:「喂,給你兩文錢,快把你娘叫出來吧,有啥賣啥,我多賞她幾文錢就是了。」

瓊芳氣往上沖,正要起身干預,阿秀卻笑了笑,接下那男童的兩文錢,道:「好,我這就去跟我娘說,要她出來服侍你,好不好?」載儆捧腹大笑,沒料到阿秀這般軟骨頭,還想再損個兩句,阿秀卻已悄悄摸向凳子。瓊芳第一個醒覺過來,大驚道:「阿秀!不可以!」

「喝啊」一聲暴吼,阿秀鼻樑怒痕大現,提起凳子,奮力砸落,但聽砰地一聲,木屑紛飛,圓凳破散,載儆竟已倒地不起。

「救命啊!殺人啦!」載信又哭又叫,轉身便逃,阿秀豈肯相饒?左拳掃出,打得他鼻中出血,隨即撲到載儆身上,拿著他的腦袋去撞地板。砰砰兩聲過去,那世子滿臉是血,雙眼翻白,竟已暈死在地。

「我……我打不贏你,可我知道自己沒做錯。再來一百次、一千次,我那張凳子還是要砸下去……」

幾段有關於阿秀的引文。阿秀的性格特徵已十分明顯,上述引文正是阿秀為了護佑「娘親」顧倩兮所招惹的禍事。阿秀淘氣,但卻並未做錯什麽,他以血氣回擊了侮辱娘親的人,為此即便償還代價也不惜,當忍則忍,小小年紀亦忍的住,不忍則反,出手便不留餘地。如此看來,倒是與其父一模一樣。後文有一處照應,正是楊肅觀為阿秀畫下了一道界限,像極了當年秦仲海對盧雲畫下界限。

阿秀聽他說得煞有介事,不由咦了一聲,喃喃地道:「好怪啊,都沒人和我說過這些事……」茫然半晌,又道:「大叔,這個『柳侯爺』現在住哪兒啊?還在京城么?」

那大漢道:「望西天去了。」阿秀訝道:「西天?」那大漢嘆了口氣,道:「死了。」

那大漢道:「親人死光了,朋友也跑了,仇人倒是不少。若不是咱的死對頭戳我一指,我也不會呆在這兒,陪你說這些廢話。」

秦仲海嘆道:「別說什麼朋友了,真到萬不得已了,有時連父母兒女也得砍,還顧得了這許多?」阿秀驚道:「什麼?連父母也砍?你……你為何要這般做?」秦仲海聳肩道:「沒法子,誰教我立志做大事呢?」阿秀愣道:「什麼大事?」秦仲海伸了個懶腰,目望天際,低聲道:「忘了。」

幾段秦仲海與阿秀之間的對話。這一對父子的重逢出乎讀者意料之外,實則又在情理之中。性格相像的兩個人,一個閱盡千帆,一個懵懵懂懂。上文說過盧雲親逝友散仁義盡,秦仲海又何嘗不是這樣,楊肅觀又何嘗不是這樣,甚至連伍定遠都是這樣。十餘年過去,哪裡是是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能概括的了。我一直認為秦仲海所追求的自由無羈是完全超越體制的,是以當年的秦仲海選擇反抗朝廷重建怒蒼,但真正帶領怒蒼後的秦仲海仍然是不自由的,所以他又選擇了一條看似很不負責任的路。「少主嫖妓去了,還沒回來。」「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清楚後果,但是不在乎後果,這才是真正的秦仲海。在韓毅面前告別言二娘的秦仲海不自由,在怒蒼與師傅反目的秦仲海不自由,擔負「餓鬼」性命的秦仲海不自由,那時的秦仲海終於成熟而變成了秦霸先,但很可惜並不是秦仲海自己。秦仲海原本就是自由自在不服管的,他打破一切,反對一切,他的追求甚至有些像《逍遙遊》中所追求的「無待」,但凡還有壓在身上的重擔,那便勢必要毀去,若毀不去,那便拋下。拿世俗的責任感去要求秦仲海沒有任何意義,並不是因為他慣於不負責任,而是因為他根本是反對世俗禮法的——所以他才會在當年選擇將盧雲塞入顧倩兮床下。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惡作劇,而是秦仲海素來處事的風格。他並非完全不通人情世故,他只是乾脆懶得做。

這世上有許多人,他們打一出生便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明白自己該做什麼事。也因此,他們從不抱怨,更不會悔恨,不論結果是甘是苦,他們都會一件一件,把該做的事情一一做完。

即使結果是死路一條,也要做下去。因為若不這麼做,這一生等於白活了。

這不是脾氣,這是天命。天命如此,所以不必抱怨,也犯不著後悔,只能鼓起勇氣,一路向前,直到上蒼賜一個答案。

天命者,使命也。宛如飛蛾撲火,焚毀殘軀。命運之起伏跌宕,在勇者不過是場笑話。

知天命與畏天命,這便是君子成道的最後一關。一個人找到天命後,這一生便不會後悔了。從此便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成為大勇之人。

阿秀小小年紀,單憑自身經歷,去分辨什麼善惡好壞對錯,原本就是非常困難的。可倘若將此事放大了說,楊肅觀是壞人麽,楊肅觀是好人麽?秦仲海是壞人麽?秦仲海是好人麽?換作是盧雲伍定遠同樣如此,甚至換作江充,卓凌昭,劉敬,柳昂天等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不得不再次提出這個觀點:《英雄志》闡述的正是道與道的碰撞,天命與天命的糾纏,三觀與三觀的較量。在這種碰撞糾纏較量中,早已不必去區分善惡好壞對錯,因為文中已不存在衡量這一切的標準。但是世間便失去了衡量尺度嗎?並不是這樣。尺度在讀者心中,這便是讀者的三觀讀者的天命讀者的道,讀者以自身三觀去衡量,什麼是對錯善惡好壞,有時有答案,有時沒有,再從不斷衡量中尋找自己的天命,不再迷茫踟躇於非黑即白中,之後再去踐行自己的道。不必再說好壞善惡對錯,也不必糾結於好壞善惡對錯,不必再說服,不必被觸怒。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俠客一旦投身朝廷,便已註定了此生下場。他們無論為誰效力、使命多高,仍舊只是一柄殺人之刀,因為他們別無所有,只有那柄「刀」。

看到這句話,原諒我跑神想起了古龍先生。

小青欲言又止,只把眼望向鐵腳大叔,良久良久,方才低聲道:「如玉……就是你那湯圓姑媽。」阿秀驚道:「湯圓姑媽?她……她以前是宜花院的婊子嗎?」

阿秀說話很直接,也很不講分寸。然而細細想來,倘若如玉不是宜花院的「婊子」,秦仲海又如何能夠識得如玉,之後如玉嫁入柳家成為七夫人,也自然不會對秦仲海舊情難忘,以至於也未必會被楊肅觀利用這層關係,令七夫人為秦仲海生下阿秀吧。只是十餘年過去,婊子二字聽的人心裡發苦。

秦仲海微微一笑:「孩子,我過去也和你一樣,不知自己因何而來、不知欲往何去,人海漂流,譬如一小舟……有時夜半念及自己的身世,真是悲從中來,但覺生身父親遺棄了我。可轉念一想,也就釋懷了。」阿秀低聲道:「什麼意思啊?」

秦仲海伸出手來,輕撫阿秀眉心的傷印,微笑道:「孩子,人生其實就是那麼回事。親生爹爹也許不是最好的,可他就是你來到人世間的理由,你早晚總得見他一面,對不對?」阿秀啊了一聲:「大叔,你……你也沒見過自己的爹爹,是么?」

秦仲海道:「其實我見過他的,可惜咱們沒有相認。」阿秀愕然道:「為……為什麼?」

鐵腳大叔微微一笑,擠出了額上深深的幾道皺紋,道:「等你到了我這年紀,你便懂了。」

流浪了一天,終於回到娘的身邊了,阿秀望著母親,轉頭看了看華妹,這一切當真再熟悉不過了。他轉過頭去,望著空蕩蕩的花圃,卻再也看不到那個高大豪邁的背影了。

不知不覺間,阿秀淚水盈眶,慢慢低下頭去,那股莽莽蒼蒼的身世感又出來了。

心裡有個預感,鐵腳大叔再也不會回來了,那位七十萬叛軍的大元帥,「怒王」秦仲海……他已經看過了自己,從此回到他該去的地方……

阿秀低頭掉著眼淚,他很想再看鐵腳大叔一眼,再和他說說話。

當年的秦仲海不會明白為何秦霸先明明見到自己卻不肯相認,過些年得知真相的阿秀怕是也會這樣迷糊。但時至今日,秦仲海終於到了秦霸先的位置,因此慢慢明白了這其中的不得不。等到阿秀也到了這般境地,想來也會對當年與秦仲海的「一日游」頗有感慨。作為讀者,只願阿秀莫要再如同父親這樣一生悲苦,再走上怒蒼那條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濟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為了這幾句話,顧嗣源死了、柳昂天死了、乃至於江充、劉敬、乃至於秦霸先……乃至於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那些正派的、邪氣的、梟雄的、英雄的,他們宛如飛蛾撲火,全數葬身於這團熊熊火焰之中。

這些人,有些與主角站在一邊,有些站在主角的對立面,但無論立場中有多少衝突之處,他們卻都是為了這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濟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有些人死得壯烈,有些人死得無奈。但回頭看看,讀者卻無法去貶斥任何人的立場。

片段引用到此結束。

2015-07-15 00:54,我看完《英雄志》現有篇幅,認真寫下:在這樣一個夜裡,《吾皇萬歲萬萬歲》沒有像《回家》一章那樣讓我痛哭失聲,也沒有像《章台柳》一章那樣讓我如釋重負,20150526~20150715,在最後的二十天,我拖延了許久,仍然沒有等到結局。如今,翻開為《英雄志》摘錄片段的帖子,仍然在看第一條摘錄時心如刀絞。我知道,這是開始,不是道別。

我知道,這是開始,不是道別。

願我們有生之年,都能等到那個結局。


我們先看一段話。

我把手機放在那裡,對著它坐了一個小時,它再也沒有響過。不記得過了多久,我拿出一張紙,做了一個簡單的減法,是十二年九個月又六天前。

這條簡訊在中國移動的信號台之間穿梭,找不到它的目的地,就像是永不消逝的電波,穿行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裡。我想像著在那個沉眠於地下的城市裡,那條簡訊是個虛無飄渺的女孩,有的時候她會升上泡防禦界面的頂端,隔著那層透明的東西,看著紫色的大麗花盛開,而後低頭俯視空無一人的城市;夜晚到來的時候,路燈還是在程序控制下唰唰唰地都亮了,她站在路燈下,哼著我聽不懂的歌。

上面這段話出自《上海堡壘》,十三年於我們年輕人來說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了。關於時間的故事總是那麼地觸動人心,一個不經意就擊打到你,猝不及防。《上海堡壘》著重於十多年前穿越時空的簡訊,就像電影《情書》一樣,把所有重量賦予最後那兩條簡訊,由是那兩句話擁有了白矮星一樣的質感。

和《英雄志》不一樣,《英雄志》裡頭說過:「白水大瀑沖刷而來,四面八方惡水包圍,十年來所有的浪濤起伏,化作了最後一個大浪,一舉在紅螺寺衝倒了他。」

十年啊,我體會得了嗎?怕是不能。十年前我連最喜歡的兩個姑娘中的任何一個都沒認識,別說十年了,一年的我,變化都是很明顯的。

所以說,《英雄志》啊,寫的是變化啊。

不像《神鵰俠侶》那樣,十六年前是什麼樣,十六年後還是什麼樣;《英雄志》的細節變化會在你不經意間出來,像一個幽靈,忽上忽下,前一段還是作者的惡趣味段落,兀的一個大浪就襲來了,讓盧雲帶著你感受這不一樣的變化。

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時,卻不是因為盧雲,而是娟兒。

《人生何處不相逢》。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腰佩令劍,火盔紅甲,腿上還掛著箭袋,娟兒張大了嘴:「你……你是誰?」那女子翻身下馬,道:「我姓言,叫做言二娘。」說著一把拉起了娟兒,道:「我是小呂布的妻子。」「人中呂布,馬中赤兔」,剎那之間,娟兒張大了嘴,總算明白這赤兔馬是誰的座騎了,她獃獃望著女將軍,忽然之間,背後又有人拍了拍她,柔聲道:「娟……」

娟兒不再害怕了,她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道:「師父。」

一夕之間,什麼都回來了,師父到了,怒蒼群雄也到了,當此一刻,娟兒也忽然像是長大了,她顯得很鎮靜、很從容,彷佛等著一刻很久很久了,只低頭撫著赤兔馬,輕聲道:「被抓到了?」女將軍道:「是,他現在刑部,等候處斬。」

娟兒什麼都沒說,只拍了拍大紅臉,從懷裡取出了玫瑰糕,打算喂它一口。赤兔馬不想吃了,只低頭行到女將軍身邊,啡啡低鳴,好似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娟兒默默望著言二娘,把甜糕遞給了她,道:「它愛吃甜,你……你來喂它吧。」言二娘並未回話,只是左手叉腰,右手提刀,娟兒也不多說了,只捧著自己買的甜糕,轉身走到了樹下,默默來吃。止觀附耳道:「軍師……她這是……」青衣秀士低聲道:「別擾她,讓她哭。」甜糕兒不甜了,它鹹鹹的、苦苦的……混著淚水咬在嘴裡,當真難以下咽……

這段話我印象頗深,「一夕之間,什麼都回來了」,這種論調本身就具有魔力,能讓你去幻想過去曾經如何如何,等我再讀《英雄志》時,我讀到《秦霸先》這一章,忽然發現作者原來早早就埋下了對應。

娟兒獃獃看著天空,竟是苦笑起來。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師父變了,師姐走了,連阿傻也要變成大將軍,舍己而去,只有十六歲的小精靈,現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著夜空雨絲。

項天壽伸出衣袖,替娟兒拭淚,道:「小姑娘別哭,和我們一起回家吧。山寨上有好多好玩的,有許多哥哥姊姊,大家都會照顧你……讓你每天開開心心……」說話間,娟兒忽爾站起身來,自行向前走著。項天壽吃了一驚,追了過去,問道:「小姑娘,你要去哪兒?」

娟兒低下頭去,輕輕地道:「我要回家。」項天壽急道:「你師父人在這兒,他的家便是你的家啊,快跟我們走吧。」娟兒回頭望了青衣秀士一眼,幽幽地道:「他不是我師父。」青衣秀士聽了這話,身子登時一震。項天壽嘿了一聲,責備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怎說這等話?」

娟兒不去理他,她獃獃望著前方,輕聲道:「師叔,師叔,你知道么,九華山已經散了,師父也不要我們了……不過娟兒不怕,娟兒要自己一個人回家,只要有娟兒在,九華山就沒有散……」

看到沒有?前者是「一夕之間,什麼都回來了,師父到了,怒蒼群雄也到了,當此一刻,娟兒也忽然像是長大了,她顯得很鎮靜、很從容,彷佛等著一刻很久很久了」,後者是「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師父變了,師姐走了,連阿傻也要變成大將軍,舍己而去,只有十六歲的小精靈,現下只能孤坐地下,茫然望著夜空雨絲」,從離去到歸來,從那句「他不是我師父」到「師父」,整整十年了,應著十年後作者不厭其煩的「見鬼」,到這一刻,才真正變回了人,為何娟兒一直認為別人是鬼?因為十年了,她都不敢承認變化了啊……

待我發現了居然作者早早就做好了對應,我忽然在想,會不會《英雄志》其他地方也有?於是我在那次重讀時繼續往下看。

很長一段篇幅,我都沒再讀到似曾在十年後相識的段落,直到,《一切愛憎會》。

這標題起得有意思,十年前的那些故事,已經壓抑地太久了,平靜太久了,久到大傢伙都不自覺將矛盾壓著、壓著,終於被壓到了極點,它就反彈了,「一切」的「愛憎」「會」於此時此景,任何人再無法、再無力從這輪迴里逃脫。所以啊,它的下一章,便叫做《大輪迴》。

一切愛憎會,一切從這裡結束,一切又從這裡開始。這是前期最後的平靜,也是後期一切的引子,細讀本章,處處皆眼。

和上面我說的一樣,前一秒還是作者的惡趣味——「正氣丹」,轉眼就是顧倩兮和盧雲的對話了,分明是婚禮前的喜慶,卻暗中透出一股子哀嘆,有靈氣的讀者第一次讀時怕就能領悟過來了:大事不好!

果不其然,且看:

顧倩兮凝視著盧雲,啜泣道:「盧郎,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眼皮一直跳,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盧雲心下一凜,當場醒覺了。他坐正身子,左手摟著顧倩兮的腰身,吻了吻她的面頰,道:「你怕我也出事了,對不對?」顧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嬌軀微微顫抖,卻是點了點頭。

盧雲心下瞭然,喟然低嘆一聲。亂世之中,時時都是生死之斗。楊肅觀廣結善緣,城府手段俱達一流境界,以他這等見識人品,尚且被刺於永定河畔,何況是剛正不阿的自己?倘若自己遭逢絕境,卻要如何脫逃?想來顧倩兮心中害怕,這才背著禮教,前來與自己相聚。顧倩兮抬眼望著他,輕聲道:「答應我,你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我,好么?」盧雲微微一笑,搖頭道:「倩兮,你真不該說這種話。」顧倩兮慌了起來,忍不住面色一顫,淚水迸出,小手緊緊抓著盧雲的臂膀,慌道:「盧郎,你……你又要做什麼傻事么?」又驚又怕之間,忽覺臉上一陣溫暖,盧雲的手掌輕輕撫來,似在安慰自己。

顧倩兮忍住了淚,抬頭望著情郎。只見他低頭下望,伸手輕撫自己的頭髮,眼中滿是柔情憐惜。

盧雲含笑道:「一年前,也是在這北京城吧,你還記得咱倆頭一回見面,是在哪處地方?」顧倩兮嘆了口氣,道:「在一家小茶鋪上。」當年揚州別離,不得再見,直至年前茶鋪相遇,兩人才得以見面。誰知傲骨書生毫不珍惜良緣,兩人坐不片刻,他袍袖一拂,便自傲然離去,卻把她扔給了楊肅觀。顧倩兮至今回想此事,仍感心酸難忍,她別開了臉,淚水險些又落了下來。

盧雲搖頭笑道:「倩兮啊倩兮,你總以為那是咱倆第一回見面,其實啊,我老早就看過你了。」顧倩兮啊了一聲,低聲道:「你有來找過我么?我……我怎麼不知情?」盧雲輕輕笑道:「你不會知道的,我若不說,你也永遠不會知道。」顧倩兮見他含笑不語,登時央道:「你說嘛,別賣關子。」盧雲搖頭道:「說來一點也不光彩,不想提。」

顧倩兮在他臉上親了親,道:「不許你耍賴,越是不光彩,我越是要聽。」盧雲禁不住纏,忍不住笑了,他輕撫顧倩兮的面頰,道:「當年我初來北京,日夜掛著你,卻又不敢見你。唯一能做的,便是到你家對門的小酒鋪里守著,盼能見到你的身影。」顧倩兮堂堂的官家大小姐,哪知家門附近竟有個污穢小酒家,聽得此言,卻是愣住了。

盧雲自顧自地道:「那時每到華燈初上的時候,我便到店裡守著,瞧著你家窗兒一盞接一盞亮了,我便這樣傻傻地坐著,看那窗里的人影走來走去,猜猜誰是誰,想像著裡頭的情景。直到夜深人靜,那些燈火一盞一盞地熄了,暗了,我也喝得醉了,才獨個兒回家……」

他第一回吐露往事,說著說,竟是有些哽咽了。顧倩兮心下大為感動,她從來以為盧雲這麼個傲骨書生,情場上來便來,去便去,從不知他原是如此深情。一時心中激蕩,只是緊緊抱住他。

那年的盧雲吐露心聲,卻像是在交代後事,雖說盧顧二人心中並不知來日大難,卻似乎早有預感,已明明白白說了一通,是啊,就像《千錘萬煉出深山》裡頭那樣:「瓊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師父叫什麼名字?他有告訴你么?』那少年搖頭道:『沒有。師父除了傳我武功,平日很少說話,半夜裡我倒常聽他偷偷地哭。』瓊芳驚道:『哭?』小白龍墜下淚來,哭道:『師父說他沒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個妻子等他回家。要是連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是啊,天下人也不要他了,要是連他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卻也不打緊了。

別急,下面還有。

顧倩兮還待要說,門外小紅等得有些不耐了,聽她哀嘆道:「小姐您可快些了,要比姨娘晚一步回家,小紅這可憐丫頭又得背誦寶典了。」盧書聽她說得古怪,不由得啞然失笑,道:「什麼寶典?」顧倩兮翩然出門,高聲道:「此乃姑娘獨創之晚歸辭典,專教夜不歸宿者自救之道,盧知州來日若是要用,不妨借來一觀。咱倆切磋則個。」

臨行前兩人四目交投,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窗外陽光燦爛,這一刻竟顯得如此雋永,再再讓人難忘。

可是呢?

《章台柳》: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只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了。盧雲孤身坐於布莊門口,他以手支額,輕輕吐納寒夜雪氣,然後那淚水般的薄薄熱霧,也從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這空蕩蕩的京城,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城門已經開了,大家也都走了,文楊武秦,乃至於當年的顧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現下終於也輪到他了。也該是盧雲啟程的時候了,雖然遲了點,但總比死撐在這兒來得強。往事俱往,那些回憶已經太久遠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連自己也想不起來……再不走,他真會成為一座石像永遠呆在這兒,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天上雪花飄飄而降,將盧雲的身子攏在雪霧裡。在這無以名之的糊塗時刻,他覺得物我兩忘了。故事結束了,但最後的旅程永遠不會結束,自今而後,盧雲就此下落不明。

此後數十載,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唯一記掛他的,只剩下了天邊的晚霞,與那山巔的明月……她倆告訴了天邊的小島,她們見過盧大人……他坐在東海之濱,他來到北山之顛,他去到了蓬萊仙島……他一個人去到了很遠很遠的異鄉,他一直走,一直走,卻沒人知道他要在哪兒落腳,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要是連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本章中又有「盧雲搖頭道:『如果仲海死了,我會替他報仇,會替他養兒子,他遠走天涯,起兵造反,我也默默為他祈禱。可你不一樣,我看不到你,我會一直想著、念著,不論你到哪兒,我都要找到你。哪怕是躲在角落裡偷偷瞧著你,給人譏諷笑罵,我也心甘情願。』」這又恰恰像盧雲-顧倩兮-布店老闆的引子。

不止是顧倩兮,這一章裡頭還有一個重要人物。

瓊芳。

盧雲見瓊國文身邊另坐一名白皙少年,十三四歲年紀,紫衫紫袍,又扎著紫頭巾,貴氣中透著一股俊美。不由得心下好奇,道:「這男孩好漂亮,他又是誰?」

韋子壯笑道:「什麼男孩,兄弟看女人的眼光可真差勁得很。這孩子叫做瓊芳,是瓊國丈的孫女兒。只因爺爺拿她當男兒養,時時扮作男裝。」盧雲滿心詫異,這等牝雞司晨之事只在書上瞧過,沒想居然親眼見到,不由睜大了眼。

那少女雙目清澈,一雙瞳子黑白分明,端坐車上,雖只娟兒的年紀,卻是老氣橫秋。她見盧雲凝目望著自己,便也報以一笑,陽光閃耀,紫頭巾更見醒目了。

盧雲腦中微微一醒,已然想了起來,數年前自己與伍定遠受人追殺,亡命京城之時,使曾在一處客店見過紫雲軒的門人。當時一名少女連番作弄華山雙怪,想來便是眼前這位女扮男裝的俏姑娘了。

盧雲這是第二次見瓊芳了,這也是他進柳府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了,他沒有忘記,相反的,這一幕,他是牢牢記在腦海里的,因為這是他最後的目光。

《無解難題》:

瓊苦笑道:「就是長安大街的那個胖子啊!」眼看盧雲沉吟不語,料來定是忘記了,瓊芳便自笑道:「大概十年前吧,有一天咱和爺爺一塊兒搭車,經過了長安大街,見了兩個大官站在街邊。一個是大胖子,肚子圓滾滾的,一看就不是好人。另一位公子個頭高高的,生得是……生得是……」說到這兒,臉上不由微微一紅,忖道:「這姓盧的已經跩得狠了,我要再誇他的形貌,這人定然飄上了天,那可怎麼得了?」咳了一聲,改口道:「那個公子啊……咳……我見他生得尖嘴猴腮,獐頭鼠目,模樣十分怕人。我怕得發了抖,趕忙來問爺爺:『爺爺啊,大街上怎麼會有老鼠爬出來呢?好怕人哪。』」她嘻嘻一笑,便朝盧雲肩頭拍落,道:「喂,你曉得我爺爺怎麼說?」

盧雲毫無介面之意,只低頭煽火,八成想一拳擊昏瓊芳,也好圖個耳根清靜。瓊芳見他不理不睬,忍不住哼了一聲,大聲道:「討厭鬼!」盧雲奇道:「討厭鬼?你爺爺這樣說?」

瓊芳心下大樂,忖道:「瞧,還不是偷偷聽本姑娘說話,還裝呢。」她揚起了下顎,儼然道:「沒錯,我爺爺就是這樣說。他千叮嚀,萬珍重,拚命跟我來說:『孫女啊孫女,千萬千萬小心。柳侯爺家裡養了四隻討厭鬼,一隻比一隻討人厭。這隻大老鼠姓盧名雲,他就是其中最最討厭的一隻。下次你再遇上了,記得拿只大掃帚……』」

正要將之掃死,盧雲卻啊了一聲,轉頭凝視瓊芳。瓊芳以為他生氣了,悻悻便道:「看什麼看?天下姓盧名雲的討厭鬼滿街都是,我又不是罵你……」正要再說,卻見盧雲點了點頭,道:「瓊姑娘,我記得那天的情景。」

瓊芳沒好氣地道:「是么?那我當天穿什麼衣衫,你說得出么?」昔年兩人初度照會,相距雖有十年,瓊芳那身紫衫卻仍醒目耀眼,讓人入眼難忘。盧雲懷想往事,慨然道:「那天你和國丈坐在車上,身穿紫衫,頭扎紫巾,一雙眼兒聰慧明亮,十分動人。」

盧雲是至誠君子,他要說十分動人,那就不會是九分動人、八分動人,而是真正的嬌憨可人。瓊芳聽他稱讚自己,直是大喜欲狂,她開心極了,立時解開發巾,自將秀髮望後攏了攏,笑道:「好記性呢,連姑娘穿什麼衣衫都記得,我可小覷你了。」盧雲嗯了一聲,道:「你身做男子打扮,我當然記得。」

這話有些語病,好似瓊芳穿做了女子衣衫,他便要視而不見了。瓊芳本在甩動秀髮,一聽此言,當下急急束回頭髮,哼道:「死老鼠。」她梳了梳自己的頭髮,冷冷地道:「喂,你少跟我混,你還沒說那個大胖子是誰呢。」聽得此言,盧雲垂眼沈目,卻又不說話了。瓊芳哪管老僧入定,拚命叫道:「你又不吭氣了,喂!喂!喂!你聾了么?」盧雲禁不住吵,只得嘆了口氣,依實答了:「他是韋子壯。」瓊芳沒聽過這個名號,只喔了一聲:「原來是韋大叔,他人呢?」

盧雲緩下腳來,閉上雙眼,嘴角隱隱牽動。

殺聲震天,再次沖入耳中,天邊白雪變成了滔天大火,永定河上船來帆往,一個個身影墜下水去,不住發出凄厲哭嚎……

那跪倒河畔、一劍斬裂地下的悲憤啜泣,猶在耳邊悲叫……

從瓊芳的「眼看盧雲沉吟不語,料來定是忘記了」到「卻見盧雲點了點頭,道:『瓊姑娘,我記得那天的情景。』」我們知道,盧雲忘不掉的,不是瓊芳,而是那天最後的爆發,一切的一切在那裡開始和結束,而瓊芳恰恰是他最後見到的以及出水瀑後最初見到的人,對應之下,恰恰合理。

不過,別急,雖說是最後一個人,這章卻還沒能結束。

盧雲伸手扇了扇,日頭有點曬,身上的官袍又厚實,身子出了汗,他打了個哈欠,緩緩跨入門中。入門前最後一眼回顧,今日京城藍天白雲,對街少女歡聲玩耍,這一刻如此安詳靜謐,讓人嘴角不自覺地泛起微笑。

砰!

終於,柳家大門關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紅,那是大門的顏色。

我記得《唐山大地震》電影的開頭,也是一個寧靜的夜裡;我記得錢剛報告文學《唐山大地震》的描述,也是靜謐了好幾天的場景,就像這一章的最後一段,一切在作者的筆下緩緩勾勒出來,這一章沒有寫「愛憎」,卻是過去一切愛憎和往後一切愛憎的交界處,這幅極具畫面感的「今日京城藍天白雲,對街少女歡聲玩耍」和「柳家大門關上了,留在眼前的只剩一片血紅,那是大門的顏色」,讓人在心裡不自覺地微笑,誰都不知道,大地震就要來了。那是、那是「砰」!

等盧雲回來時,噢,應該是「回家」。

《回家》。

大輸家孤身行向黑暗,坐在冰涼徹骨的台階上,門口有隻破敗的石獅子,坐在那兒陪他。

本來是一對的石獅,現下卻只剩下一隻。本來是一群的英雄,現下也只剩下這一個。盧雲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獅揮了揮手,石獅子也向他笑了笑,盧雲嘴中喃喃自語,軟倒在地,仰望著早已破敗的大宅。

血紅破敗的門梁,上頭有一幅匾額,污金泥字灰臟蒙塵,上頭寫道……

「征北大都督府?」盧雲大驚失色,他急急爬起身來,仰首抬望,那門上的匾額雖已蒙塵,卻掩不去「善穆侯」的燙金身分,確實是這兒,這兒就是那輝煌一時的柳門大宅啊……

「上蒼!」盧雲熱淚盈眶,雙手緊緊握拳,「我真的回來了!」從貴州水瀑出發,沿著那最後的旅程,他終於回到了十年前啟程的第一站,他真的回來了啊!

從貴州水瀑出發,沿著那最後的旅程,他終於回到了十年前啟程的第一站,他真的回來了啊!盧雲回來了啊!十年了,他終於回到了最初的起點,一切愛憎會。

類似於《一切愛憎會》的還有一章。這章的名字作者也經常用,什麼時候用?

我實在不想說出來,因為作者說出來時,就預示著他想完結《英雄志》了。

可是我不說,你不知道。

《最後的旅程》。

多有意思的名字啊。

作者不擅長描寫盛世,又或許是《英雄志》里沒有盛世,不過作者想《隆慶天下》裡頭描寫永樂盛世也是借永樂時老人來側面說,為什麼?

孫曉說過,「《隆慶天下》到底要寫什麼? 隆慶、武英、景泰、正統,是作品裡四個虛構的時代。隆慶到底是什麼呢?隆慶就是衰敗的開端。而永樂所象徵的,是一個意外的偉大,根本不該存在於中國歷史之中的超世輝煌。所以這兩者的對比會出現很多複雜的內容,值得大書特書。」

隆慶就是衰敗的開端。是的,所以孫曉最擅長寫的,是「眼看他樓塌了」的觸景生情,是「不盡長江滾滾來」的亂世家國,正因為這,我們才會在看到孫曉如此鍾愛「最後的旅程」和《最後的旅程》。

遠處傳來江充的笑聲,九幽道人心下更喜,想起干清門乃是皇帝的寢宮,太師此番過去謁上,必有國是相商,這等美差過去全由羅摩什、安道京兩人獨佔,豈料物換星移,居然會輪到自己出頭?九幽道人越想越樂,急起直追,趕上了江充的腳步。九幽道人搓手諂笑,望著身邊的江太師,只見他仰頭不動,似在眺望夜空。九幽道人笑道:「大人,在看星象么?」

江充沒有回話,只是微微一笑,九月霜重,秋冬之交,天頂的星光如同過去三十年,依舊向他眨著眼,便如亘古萬世般璀璨耀眼。

第一顆巨星升起,然後隕落,那是秦霸先。第二顆彗星划過長空,爾後煙消雲散,那是劉敬。再來的將星墜地,那是柳昂天。三十年來,一顆又一顆星辰在自己面前升起,也在自己手底隕落。無敵於天下的江太師,終於斗垮全數強敵,也捏熄了所有的星辰。可笑復可悲,這片無盡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蕩蕩的戲台,等著最後一顆星墜落大地。

當代權臣全數謝幕,戲台上只剩下最後的一個主角,這人姓江名充,他也要下台了。

柳昂天錯了,打從一開始就料錯了。景泰王朝最後一場鬥爭,要角兒根本不是楊刑光,也不是他江充,這場鬥爭根本不屬於他們這一代。連番的失算,已經讓柳昂天垮台慘死,也讓自己再無翻身機會。強敵的陰沉與可怖,超越了這一代的每個奸臣、能臣、弄臣與權臣。陰沉的夜空里,那巨大無比的將星即將升起,再也無法阻擋。

謝幕時刻到來,江充心裡明白,作為景泰王朝的始作俑者,他絕不會逃避,也不會哀求。

懷中的火槍已經預備好了,新王朝誕生的那一刻,他會是天下第一個向新皇祝賀的人。當槍口爆出鞭炮般的慶賀聲響時,太陽穴里的美艷血花會汩汩流出。那時,他會坦然地、從容地,揮手向天下蒼生一笑。

能夠這樣過一生,痛快!江充拍著九幽道人的肩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看,孫曉又在描寫「眼看他樓塌了」了,「這片無盡黑暗的三千里夜空,成了空蕩蕩的戲台,等著最後一顆星墜落大地」,故事從這一刻開始開啟,雖然在《大輪迴》(也就是《一切愛憎會》的第一個起點)裡頭,已經說過:「藍光滿天,江充抱頭痛哭,望著里許外的都督府。三足鼎立,雙雄對決,江劉柳三派歷經三十年對峙,終於煙消雲散了。王朝的三大支柱被砍倒了兩根,他責無旁貸,從此以後便要獨力撐起朝廷。這聽來像是大喜事,可是……可是……『皇上啊皇上!』江充放聲大哭:『一隻鼎少了兩根腳,那就不再是鼎了……那是倒在地下的廢鐵啊!』一方印石、一襲龍袍,三十年來的寢食難安,終於把皇帝逼到角落了。他連忠心耿耿的江充也信不過,也要軟禁家中,也要削去大權,皇帝已經瘋狂了。他正在摧毀自己一手創建的太平樂業,景泰王朝。」然而在《最後的旅程》裡頭,終於完完整整說出了這一切。

孫曉對江充是有異樣的情感的,或許正因如此,他不止一次懷念過這個將由伍定遠來理解的權臣,譬如,《修羅天之罰》:

昨晚算了一夜帳,至今未曾歇息。羅摩什盤膝坐下,背倚寶塔,稍稍一閉目,睡意便濃。正要打呼間,忽聽背後傳來一陣笑聲:「羅摩什,好久不見了。」羅摩什大吃一驚,急急睜眼回頭,驚見門內朦朦朧朧,好似有人倚在門裡,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羅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見那人五十不到年紀,臉上掛著笑,唇上蓄著須,卻不是……卻不是……

「江大人啊!」羅摩什驚喜交迸:「你還活著啊!你還活著啊!」他直直衝將過去,對著舊日上司指指點點,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師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羅摩什的光頭,道:「瞧國師這熊樣,怎地換了大老闆,卻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羅摩什擦去淚水,拚命頷首:「江大人,您怎會在這兒?」

江蠻子哈哈笑道:「傻子,這紅螺塔是我家啊。」羅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婦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來您……原來您就是護國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個大頭鬼!虧你說得出來!」江大人先是呸了一聲,跟著忍俊不禁,終於哈哈大笑起來。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羅摩什自知錯怪了人,忙道:「那……那這塔里住得是誰?」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現下無官一身輕,可不是你的大老闆了。」

大老闆姓楊,不再姓江,羅摩什只得連連陪笑,躬身道:「大人說得是,那您老人家怎麼會來這兒,莫非……莫非……」連著幾個莫非,卻也猜不出道理,江蠻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告訴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羅摩什納悶道:「吃供品?什麼意思?」江蠻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沒空陪你了。」說著說,好似怕供品給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轉瞬間消失不見。

羅摩什呆了半晌,趕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還有話跟你說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別走啊!別走啊!」他越叫越凄慘,終於哭著喊出自己的心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帶我走!帶我走!我不要再記帳了啊!」

咚地一聲,腦袋撞到了東西,羅摩什愕然睜眼,驚見自己躺在紅螺塔中。地下冰寒徹骨,四周幽暗寧靜,回首望去,午後寒光正從塔窗照入地來。外頭那輛推車兀自停放門口,一切便如睡前一個模樣,大掌柜還沒出來。

羅摩什做了個怪夢,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著自己的疼腦袋,不知適才撞著了什麼硬東西。他咕噥一聲,定睛去望,霎時眼裡瞧到了圓圓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上見是熱淚盈眶。

江大人……

羅摩什輕輕苦笑,眼中垂下淚來。那十八省總按察、威風凜凜的太子太師,就這樣裝在圓圓的骨灰罈里,彷佛還眨著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屬。

塔牆四遭放了一壇又一壇骨灰,認得的、不認得的,全都在凝視自己……羅摩什雙手輕撫上司的遺骨,一時涕淚橫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我們不去管這裡頭作者惡趣味再次泛濫,就看那些我們該看的。

前段有「強敵的陰沉與可怖,超越了這一代的每個奸臣、能臣、弄臣與權臣。陰沉的夜空里,那巨大無比的將星即將升起,再也無法阻擋」,後段則有「大老闆姓楊,不再姓江」;前段有「當槍口爆出鞭炮般的慶賀聲響時,太陽穴里的美艷血花會汩汩流出,那時,他會坦然地、從容地,揮手向天下蒼生一笑」,後段則有「羅摩什輕輕苦笑,眼中垂下淚來。那十八省總按察、威風凜凜的太子太師,就這樣裝在圓圓的骨灰罈里,彷佛還眨著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屬」。

是啊,權傾朝野的江太師,終於讓位給了他的強敵,楊太師。所有戲台上演藝過的戲子都落幕了,因為他們知道,他們並不是這個時代特有的,而是這個時代需要他們,就像《最後的旅程》裡頭說的那樣:「天頂的星光如同過去三十年,依舊向他眨著眼,便如亘古萬世般璀璨耀眼」,他們就像亘古不變的星辰,安心做好自己該做的事,而再後來,他們也變成了星辰,「塔牆四遭放了一壇又一壇骨灰,認得的、不認得的,全都在凝視自己」;只有那位強敵啊,他才是這個時代特有的產物,只有他才能有機會有力量改變這個時代。

但是啊,《最後的旅程》可不只有江充,江充之後就是盧雲的戲份了,當然這裡頭還有方子敬,只是方子敬在十年後還沒有任何出場的跡象,所以我們先存著,想必若是孫曉真的填坑了,會與這一章——方子敬的最後出場對應的。

然後我們看看這一章以及《濁濁塵世》。

此時盧雲胸口受傷,那劍芒更是耗損內力,連番使動之下,非只胸口受傷,連丹田氣力也已薄弱。眼看薩魔與自己相距一丈,隨時還要再上,盧雲褪下血衣,擦抹了臉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兒,溫言道:「胡姑娘,盧雲求你一件事。」胡媚兒懷抱嬰兒,哭道:「你……你要做什麼?」

盧雲把玉璽遞了過去,低聲道:「倘若顧家老小有難,請你用玉璽救他們性命。」胡媚兒顫聲道:「為什麼要我救?你……你不走了么?」盧雲忍淚道:「對不起,這個時代,容不下我這種人。我要走了。」胡媚兒驚道:「你……你說什麼?」盧雲淚水滾滾而下,道:「煩請轉告顧小姐,就說盧雲累了,去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請她莫再掛懷。」胡媚兒知道他要自殺,忍不住放聲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盧雲身子墜下,無意間靠著薩魔的一撲,居然給他撞向橋繩,一時身子搖搖擺擺,懸於半空,竟給斷繩卷繞住了。胡媚兒歡呼起來,她把嬰兒扔給了姨媽,尖叫道:「盧雲!爬上來啊!」眼看盧雲好似昏暈,她對著背後的一眾女子大叫:「姐!你們快來幫我啊!」眾女子驚惶不已,一個接一個,拉住了胡媚兒的腳踝,將她垂下懸崖。

胡媚兒與盧雲相距數尺,連著幾番伸手,卻都拉他不到,登時尖叫道:「盧雲!你醒來!」盧雲使出最後一招劍芒,已無分毫氣力,聽得叫喚,只抬頭看了胡媚兒一會兒,便又閉上了眼。胡媚兒尖叫道:「盧雲!你上來!你不上來,我便去害死你的顧小姐!你上來!上來!」

盧雲勉強睜眼,緩緩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與胡媚兒差了兩尺,胡媚兒尖叫道:「笨蛋!伸劍過來!」盧雲見長劍兀自懸在自己腰間,他迷迷糊糊地舉起長劍,劍鋒便往胡媚兒移去。「百花仙子」不顧疼痛,當即以掌心頂壓鋒刃,五指夾緊劍面,她勉強撐住了,咬牙道:「快點上來,我手疼。」

盧雲右手拉住劍柄,勉力向上,胡媚兒疼得淚眼汪汪,哭道:「快!快!」盧雲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間腳踝一緊,竟被人拉住了。盧雲低頭下看,那人卻是薩魔。胡媚兒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銀針,拚命望下去扔,只是掌心疼痛,身子倒懸,卻都毫無準頭。連著擲出五枚,再要去扔,懷中卻空無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來越甚,忽然間,猛聽轟隆一聲巨響,斷橋吃力太過,已要崩塌,盧雲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墜低了半尺,胡媚兒又慌又怕,尖叫道:「上來!上來!」

呼喚之中,一個黑影飛身而上,來的人不是盧雲,卻是薩魔,他狂聲大笑,便要往胡媚兒抓去,只嚇得她花容失色。便在此時,薩魔腳踝一緊,這回輪到他被盧雲抓住了。盧雲抬眼望上,向胡媚兒擠出了微笑,霎時使勁往斷橋一踢,轟然大響中,兩人一同墜下山谷,轉眼無影無蹤。

胡媚兒倒掛崖邊,茫張櫻唇,手上兀自拿著那柄「雲夢澤」,可憐盧雲早已消失無蹤了。胡家姊妹拉著胡媚兒,先負了盧雲的重量,後又吃上薩魔巨大的身子。此刻兩名男子雖已墜下,但眾女已然渾身乏力,竟無餘力拉人起來。胡媚兒獃獃望著峽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間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飛上,崖上竟有人出手相助。

我在前面說了,瓊芳恰恰是他進柳府之前最後見到的以及出水瀑後最初見到的人,對應之下,恰恰合理。對於胡媚兒,則是盧雲進水瀑之前最後見到的以及進柳府後最初見到的人,二人關係一前一後,頗有意味,或者說,頗有宿命的味道。

宿命啊,瓊芳-薩魔-胡媚兒,瓊芳-小偷-胡媚兒,其實也是,下面再說吧。

先看這裡,進柳府後最初見到的人,胡媚兒。

《回家》。

怔怔仰頭,木然凝視,忽然間,盧雲口中啊啊地叫了起來。

大書房有光!柳侯爺的大書房裡有光啊!

有人活著!一定有人活著!盧雲大聲喘息,卻又不敢再叫了,他的叫聲如此悲哀,連鬼也會嚇跑。他要小心翼翼,一溜煙地跑進去,只有這樣迅雷不及掩耳,他才會看到同伴啊……

鬼鬼祟祟到了房門口,偷偷摸摸竄了進去,盧雲躲在房裡,偷眼打量四遭。

月光明媚,照得眼前一片溫柔。地下蛛網泥灰,屋內大致完好,那張大桌依然正對著自己,屋內仍舊擺著那四張木椅,觀海雲遠的座席,一切都沒變。

盧雲心情緊張,低聲輕喊:「有人嗎?侯爺,盧雲回來了啊!」四下幽靜,無人回答問話。盧雲並不死心,他提起了嗓子,細聲再喊:「有人嗎?快點出來啊!」

盧雲獃獃站立,他還是沒聽到聲響,陡然間,盧雲生氣了,他大吼一聲,振臂高呼:「出來!出來!全部出來!盧雲活著回來啊!」

內力威震,激得屋瓦門窗喀喀作響,泥沙更是颼颼而下,灑得盧雲灰頭土臉。

迴音漸漸遠去,夜闌人靜,元宵夜裡月光明,溫柔地攏著盧雲。那心疼文曲星的月神姑娘,溫柔地向狀元爺訴說,別喊了……就算喊得嘶啞,這兒也不會有人回答你……

盧雲靜默無聲,轉頭瞧了瞧那四張椅子,他緩緩把面擔放落下地,面色肅穆,行向自己慣坐的那張椅子,低頭就坐。

啪,木椅碎裂,狀元爺摔倒在地,他撐開四肢,東滾西翻,終於放聲大笑起來。

醉了,還是醒了,狀元盧雲啊,人家是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你呢?你十年一覺夢醒,你又贏了什麼啊?

盧雲笑著滾著,更多時候是拿著腦門去撞地板,看看能不能撞暈過去,可憐盧鐵頭神功蓋世,額角似鋼,非但撞不死,連撞暈都難。在口涎橫流,手舞足蹈的將瘋時刻,身邊傳來幽幽嘆息。

月神降臨,她柔聲啜泣,輕輕向自己靠來,呼喚道:「盧雲……盧雲,別傷心……別傷心……」

盧雲張大了眼,轉頭望去,黑暗中光芒亮起,屋內燃起了一盞孤燈。燈旁疊腿坐了一名美艷姑娘,她眼中含淚,向自己張開雙臂,輕輕地點了點頭。

「胡姑娘?」盧雲張大了眼,瞬間坐起身來,在這倒楣的一天,他終於遇到了第一個熟人。

「『胡姑娘?』盧雲張大了眼,瞬間坐起身來,在這倒楣的一天,他終於遇到了第一個熟人」,十年了,這是一個什麼概念,一個被放逐的十年,想想十年前的你在做什麼?是不是一下子不容易想到?可是盧雲記得,他清楚記得十年前的瓊芳、胡媚兒,為什麼?

因為、因為盧雲這十年,是被放逐的啊,是生生被割裂開的十年啊!

是啊,是被放逐的啊。當你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放逐,那你才知道,你的記憶,其實就只在十年前就結束了,往後的這十年,都不叫記憶,只是活著罷了……

《放逐》:

聽著盧雲的悲哭,薩魔報以一笑。水勢越來越高,連最後一寸立足之地也要被淹沒了,薩魔仰望夜空,對這個害人也害己的大塵世,他沒有分毫的眷戀。猛然間,大水將至,已在面前,薩魔雙手張開,哈哈大笑起來,他雙足力蹬,翻空後仰,身子在瀑布上旋過了弧影,霎時直直墜入了巨瀑之下。盧雲放聲大哭,連連尖叫:「不要死啊!不要扔下我一個人啊!」

薩魔救了他,卻也拋棄了他,讓他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奮戰下去。

薩魔死掉了,天地之間,只余自己孤身一人。盧雲獃獃地坐著,不停地哭泣。四周一片黑暗,剩下來陪伴自己的,只有無盡孤獨,以及永無止盡的洶湧怒濤。

一直哭,一直叫……流浪、落寞、孤獨、潦倒,全部痛苦加總之後,得回了兩個字。

流放……

河水還在高漲,似要淹沒世間一切,眼望天邊一道道滔天大浪衝來,直達丈許之高,淹到了膝蓋,盧雲哭叫著:「帶我回家,帶我回家……」滾滾急流回應著他,似要把他衝下瀑布,把他的屍首帶回北京。盧雲緊抱尖石,不住發抖哭泣。他仰望夜空,忽然間,他的兩眼張得大大的,再也閉不起來。

水霧盤旋,夜空里有很亮的飛影,那顯得聖白的影子在頭頂飛翔旋繞,像是死去的獄友回來看他,告訴他那獨自受苦的難友一句話。

人間的善惡是非,僅在一線間。

懂了……我懂了……盧雲淚如雨下,連連頷首。

寬恕、憐憫、慈悲……在這濁濁塵世中,他已經找到了自己追求的道。

慢慢收止了淚水,盧雲拿起尖石,神態沉默,靜靜在孤島的岩石上划下印記,第一道印記刻畫出來,也開始了第一天孤單的旅程。

百丈巨瀑傾瀉而下,天地一片黑沉,流放天涯的孤臣孽子雙掌向天,深深吸了口氣。

「啊呀呀!正道啊!」

萬里驚濤中,水浪分開,孤島里亮起了絕世光華。這也是南瞻部洲里,最光亮的地方。

前兩段其實和「放逐」關係不大,唯一有關聯的就是一句「薩魔救了他,卻也拋棄了他,讓他孤孤單單地,一個人奮戰下去」,但是如果我們知道盧雲在十年後再次亮相時發生了什麼,那這兩段就不是廢話了。

《千錘萬煉出深山》:

地下哪裡是個活人,卻是一具陳年屍首,臉肉早已腐爛見骨,衣衫更見朽蝕。肥秤怪嘖嘖稱奇,道:「這死人好壯大,你瞧這條腿骨多長……」哲爾丹心下一凜,便也過來察看,他凝目察看那巨大屍體,又掀起那人的衣衫察看,過得半晌,忍不住啊了一聲。那弟子走了過來,師徒兩人低聲交談幾句,吐了兩個字出來,各人側耳細聽,卻是「薩魔。」

眼看眾人滿面驚奇,那蒙古弟子解釋道:「這薩魔是蒙古第一惡徒,十年前天下爆發大難,這人就此行蹤不明。我師父雖想將他正法,卻都找不著人……唉,踏破鐵鞋無覓處,卻在此地見到他的白骨。」薩魔乃是惡貫滿盈的暴徒,眾人多曾耳聞事迹,看這屍體腐爛見骨,壓於萬斤大水之下,想來報應不爽,此人死前必受重大折磨。

算盤怪自也聽說此人殘暴,登時嘻嘻笑道:「原來你師父和這賊子有仇啊,那好,咱們現下來鞭屍吧。你打個三下,我抽個五記,您說如何……」話聲末畢,瘦削的身軀向空飄起,竟給單手提開了。

在瓊芳的驚叫之中,只見一名男子渾身是水,正自行將上岸。看他披頭散髮,長須及胸,一頭毛髮水濕沾黏,全數覆在臉上,竟連五官也看不清了。眾人嚇了一跳,都喊道:「水鬼!」

幾十名兒童抬頭去看,各露崇敬畏懼之色。看這怪物衣衫襤褸,袒胸赤腳,這模樣不像水神,反倒像個水鬼。人群中聽得一聲歡呼,卻是瓊芳。那小白龍多年不見師父,卻也不敢貿然相認,一時吶喊道:「師父!是你么?我是小白龍啊!」

那怪人從人群中一拐一拐地上前,好似摔傷了身子。眾人害怕之餘,各自朝後退開。那怪人一路行到那屍首腳邊,驀地雙膝跪倒,拜了下去。看他肩膀顫抖不休,竟在低聲哭泣。

旁觀眾人滿面驚奇,不知他與薩魔有何淵源。良久良久,只見那怪人緩緩趴下,與那具屍體並肩倒卧,再也不動了。

先是胡媚兒跟著盧雲見證了薩魔和盧雲一起掉下去的場景,再是瓊芳和盧雲見證了薩魔的離去,那怪人也是真怪,就此「與那具屍體並肩倒卧,再也不動了」,不過這前頭還有二字:「良久良久」,喔,是四字。這期間怪人想了什麼呢?我想啊,他是在想,十年了,我也終於見到你了,可是你離去十年了,你本就了無牽掛,我的十年,卻被硬生生扯斷了啊!

盧雲還想了什麼呢?

衣衫拉起,眼裡看得明白,只見劍芒刺出的血洞深達數寸,傷勢竟是不輕,若非薩魔功力深厚,身體又極為強壯,恐怕早已死了。盧雲沉吟不語,自知此地沒有藥石,傷勢若要癒合,恐怕難上加難,他嘆了口氣,凝目再看,嘴角卻是僵住了。只見薩魔背上胸前滿布無數細小傷痕,已成淡紅之色,想來是幼年時受過的傷,或鞭打,或火燙,卻不知是什麼人做的。

原來如此……孟子說人性本善,荀子說人性本惡,可一個人若給割去了舌頭,毒打得遍體鱗傷,他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一定會仇恨所有的人,舉凡兩腳走的,一定都要殺死他們,吃掉他們。這就是薩魔。

盧雲垂淚不語,只因這世間已然歪了、不正了,不知從哪一刻起,規矩破滅,道理不再,人性僅有的一點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沒,然後徹底歪斜。

「不知從哪一刻起,規矩破滅,道理不再,人性僅有的一點良善已被彼此的恨意所淹沒,然後徹底歪斜」,孫曉從《三重懼》第一次寫到薩魔這個不通人煙的怪物,到這一刻,才終於露出了他的野心,他想探討的,原來是這樣一個問題——

《自願的逃犯》:

暗巷裡凄厲悲叫,聞來有若鬼哭神號,讓人為之驚駭。眾鄉親吞了口唾沫,忍不住向後退開一步,那老闆也是面色為之一變。盧雲靜靜問道:「老闆你說,他為何悲憤哭叫?」那老闆罵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嗎?」

盧雲搖了搖頭,說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這樣。諸位,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為他被咱們當成了……」他伸手出來,輕撫那孩子的頭頂,憐聲道:「老鼠。」

陡聽此言,眾人全都安靜下來了,那孩子則是咬住牙齦,啜泣出聲。盧雲撫摸少年的頭頂,輕聲又道:「只有對待老鼠,咱們才會用殺的、用毒的,來個眼不見為凈。可房子早已髒了,無論毒殺多少老鼠,都還會有新的湧出來……諸位,咱們該怎麼辦?」

那老闆怒道:「那還不容易,如數殺光啊!」盧雲搖頭道:「殺了一百隻、殺了一千隻,殺了一萬隻,總還會漏掉一隻。你們可知這逃走的一隻,叫做什麼名字?」眾人怒道:「老鼠還有名字?你別再說書啦!」盧雲不應不答,只將目光轉到那少年身上,低聲道:「諸位,他叫做薩魔。」

仰天怒號的九尺巨漢,逢男則殺,遇女則奸,殺人盈野,不顧廉恥,比之獅虎還要兇殘千百倍。滿場眾人不知薩魔是誰,無不冷笑以對,便連瓊芳也是一臉茫然。盧雲不去理會眾人,他凝視著少年,輕聲又道:「他是罪人沒錯,但他也還是個人,咱們拿便宜法子對付他。像對付老鼠般除滅他,有朝一日,等他長得比咱們還高還壯,他便會回來找我們!無論男女老幼、正邪善惡,他都要全數殺掉、吃掉,如數相報……諸位,到了那一天,咱們該怎麼辦?」

盧雲下一站便是顧家老宅了,這二段的對比大家想必都知道是哪的了。

是的,十年前是《敗戰將不死》:

盧雲眼望大街,眼中悲憫無限,過得半晌,他低聲一嘆,道:「顧伯伯,只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便算為政者是大奸大惡之輩,咱們也不該管?」

顧嗣源知道盧雲個性剛硬,為官必惹禍,他有意解開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餵飽,怎還能是大奸大惡之徒?照我看,便算異族佔領國土,只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飯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盧雲目向窗外,輕輕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餵飽大多數的人,便能任意殺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麼無情殘忍,百姓也會視若無睹,對不對?」

顧嗣源面色一顫,竟是作聲不得,過得良久,他揮了揮手,卻沒回話。

盧雲肅然仰天,說道:「顧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讀聖賢書,並非為皇上辦事,也不是為百姓辦事。什麼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

顧嗣源面色一顫,道:「那……那你要什麼?」

盧雲仰望夜空,凜然道:「一個高乎這世間的東西,我稱他為正道。」

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道:「正道?」

盧雲望向自己的雙掌,低聲道:「正道,就是對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並非拳頭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舉起酒杯,仰手而盡,道:「求不到我心裡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嘩眾取寵,二不媚俗諂上,管你人多人少,拳頭大小,吾雖千萬人亦往矣,這便是孔門儒生的志氣。顧嗣源心中感動,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來勸說的,連忙往桌上一拍,責備道:「不許這麼說話!沒人要你做壞人,可也沒人要你做傻子!亂世之中,咱們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偉大的志業了。懂么?」

這段話是本書中第一次出現「正道」二字,也是最為大家津津樂道的一個概念,其深遠影響奠定了盧雲必然是本書第一主角。

哎,正道啊,正道是什麼?

作者借盧雲的口再次在《十年一覺》中告訴了我們他的答案,簡簡單單,誰都聽得懂:「正道,就是做對的事情。」

不急、不急,我們不忙看《十年一覺》,我們再回過頭來看這一段話。

注意顧嗣源的反應。

「他有意解開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這是顧嗣源一開始對盧雲的誤解,他以為盧雲迂腐,只知道君臣大義,因而他以「只要百姓好」為理由來勸導他不要做文天祥。誰知道盧雲回他以「什麼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這時顧嗣源「面色一顫」了,什麼原因?接下來說。

接下來是,「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緣何驚呼?

我認為是,顧嗣源本就是「正道」的捍衛者,而不是受了盧雲的影響。試想,若顧嗣源本沒有這等想法,那他的思想應當只停留在「民為本、君為本」,《尚書·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是什麼意思,這其實就是一種忠奸思想,而顧嗣源卻試圖打破盧雲的這種「牢不可破」的。顧嗣源自然不願同流合污,往下不行,那他的思想只能是往上了。因而,顧嗣源本就是「正道」的捍衛者,更有甚者,他應當是盧雲後期體悟的「以圓應世、方中帶圓」了。

也就有了顧嗣源那震懾古今的《疑公論》了。

《十年一覺》: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里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手打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抬眼望見裴鄴背後的那面磚牆,竟是驚得呆了。

牆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摺,全數寫著「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牆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於……撞死在獄中……」

滿牆血淚斑斑,彷彿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牆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

「對的事情。」

天下還好么?

景泰的妃子們……現下還在禁城么?

倩兮……現下幸福么?

好了,篇幅問題,我在知乎就不全貼了,原貼里還有秦仲海、言二娘、韓毅、楊肅觀、艷婷、伍定遠的片段,在孔鯉微博和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裡有全文。

沒人知道的,十年前永定河畔最後一別,柳門上下就此分崩離析,再也無法相會。那年臣屢遭變故,從此揮別輕狂,步入中年。

附上鏈接:《英雄志》相關回答匯總- 孔鯉的回答


《英雄志》看過好幾遍,感動和記憶深刻的地方太多。

挑幾個最讓我難忘的吧。

一、仲海斷腿。

《英雄志》最先震撼到我的一個地方,就是秦仲海斷腿那裡了。

當時看到,真是嚇一跳啊,哪有對主角這麼狠的啊(馬丁除外),後來重看,讓我觸動最深的還是在客棧的那一幕,當你一無所有了,想到以前的自己,你會怎麼辦——

秦仲海緩緩閉上了眼,腦海里浮出了一張臉,那是盧雲的同情之淚。

他煩亂難受,情知再也睡不著,當下悄悄爬起身來,小心翼翼地扶著牆,從陶清身上跨過去。

秦仲海赤著一隻左腳,摸到了拐杖,高大的身子倚在牆上,挨挨擦擦地往門口移,他不願吵醒眾人,只因這夜半無人的時刻,方是他安心獨處的時光。只有這一刻,他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在地下打滾,更不會有人為他掉半滴眼淚。

走出後廚,來到店裡,夜深無人之際,桌上擺滿板凳,堂下地板卻擦得乾乾淨淨。秦仲海孤身站在堂上,緩緩轉過身去,望著一隻櫥櫃,霎時之間,身子輕輕顫抖。

他走到櫥櫃,從裡頭拿出一件東西。那是一柄刀,一柄尋常不過的鋼刀。

秦仲海眼中露出了光彩,連刀帶鞘緊抱懷裡,口唇低動不休,好似那是什麼寶貝一般。

來到了院子里,秦仲海斜倚牆邊,仰望明月,自八歲練刀開始算起,至今已有二十餘年,刀便如他身上的一塊肉,一根骨,再也熟悉下過。他心生感觸,霎時雙手高舉,持刀向天,口中發出噫噫聲響。

從小到大,不知用過多少柄刀了,每當刀口缺了,殘了,師父便再給他找一柄刀,他便這樣砍啊、殺啊、練啊,直到刀口再次卷了、缺了,再來一柄新的刀為止。

刀刀斷了,可以再鑄,可是那用刀的手斷了,還能再續么?

秦仲海仰望天際,那閃耀月輪中,彷彿出現一個身影,正回頭向自己笑著。

那人雙肩寬闊,身批胄甲,兩道濃眉斜飛,單手提刀傲笑,那笑容好生爽朗,無憂無懼,自信豪邁,好似天下沒事能放在他眼裡。

這人不是他自己,卻又是誰?

二、東風吹醒英雄夢。

秦仲海對好友拔刀,對兒子拔刀,對師傅拔刀,兄弟從此陌路,師徒從此不同道,盧雲一個人的旅程開始,真是令人感慨莫名啊——

盧雲轉身飛奔,險些撞上了一人,面前是堵凜然高牆,八尺四寸,單手持刀,那是秦仲海。

秦將軍與盧知州,兩人對面站立,八尺二寸的狀元郎右手持劍,環抱嬰兒,放聲大哭:「仲海!你也要攔我么?」秦仲海搖頭道:「把孩子放下,你會害死自己的。」

盧雲毫不理會,反而向前行上一步,他將那嬰兒高高舉起,送到了秦仲海面前,悲聲道:「看著他!」他見秦仲海不理會自己,登時厲聲狂叫:「看著他!」

秦仲海濃眉微微一挑,凝目望著那孩子。此時那嬰孩就在面前,與他相距不過數寸,只見那孩子啊啊哭泣,手腳不住抗拒,好似十分害怕自己。盧雲咬牙忍淚,哽咽道:

「看他,他不過是個孩子……他的爹爹是柳昂天,他的媽媽是七夫人,你全都認得的,你忍心讓他死么?」聽得「七夫人」三字,秦仲海忍不住雙肩輕顫。他撇開目光,低聲嘆了口氣,卻沒說話。盧雲悲聲道:「仲海!昔年你我同生共死,你若記得咱們的交情,那就放過這孩子!」

炮聲隆隆,情勢危殆,秦仲海仰天無語,神態靜默中帶著嚴肅,滿場眾人鴉雀無言,都在等他回話,過得良久,秦仲海背轉身子,低聲道:「好兄弟,讓我幫你吧。」

他背對著盧雲,輕輕嘆了口氣。猛然間,只聽他大吼一聲,身影迴轉,刀光閃動,那刀鋒卻直朝嬰兒腦門砍落。

變故陡生,滿堂將士無不大驚,秦仲海刀法通神,打通陰陽六經之後,武功更達宗師境界,便要當著盧雲的面前斬殺嬰兒,也是輕而易舉,何況他事先迴轉身子,鬆懈了對方的防備?便算寧不凡親至,卓凌昭復生,此刻也只能殺傷秦仲海,卻無人能讓他收住鋼刀。那嬰兒已是非死不可。

盧雲驚駭莫名,眼見那鋼刀已至嬰兒額頭,眉間更被砍破流血,盧雲狂嘯一聲,赫地向前撲出,竟以自己的額頭去擋刀鋒!電光雷閃之間,鋼刀染紅,盧雲的眉心噴出熱血,他目光悲涼,帶著深深的不解,霎時身子晃了晃,向後緩緩軟倒,再也不動了。

秦仲海看著血水從好友的額頭流出,沿著鼻樑流下,他張大了嘴,滿臉都是錯愕。二人自京城相會以來,從此結為生死莫逆,如今自己的鋼刀竟然斬在他的額頭上?秦仲海嘴角抽動,握著刀柄的大手更是微微顫抖,良久良久,竟都無法動彈。青衣秀士等人大驚失色,紛紛搶了上來。常雪恨顫聲道:「老大,你……你殺了他……」

秦仲海震動之下,竟已無法言語,他蹲在地下,便要去抱盧雲,正在此時,一個女子撲了過來,將他一把推開,跟著又打又咬,大哭道:「不要、我不要這樣的山寨!秦仲海,我寧願回去開客店!你不可以變成這樣……不可以啊……」

那女子滿面淚水,正是言二娘,秦仲海咬牙低頭,任憑言二娘揮打自己面頰。

滿堂英雄有的震驚,有的懼怕,陸孤瞻掩面不語,煞金低頭嘆息,此時連炮聲都停了,除了言二娘的哭叫聲,其餘別無聲響。

青衣秀士取出手帕,抹去盧雲與那嬰兒臉上的血跡,霎時見到了兩人額上的刀痕,秦仲海那刀劈得太快,先中嬰孩,再中盧雲,都是正正砍在眉心之間,長約半寸。只是說來僥倖之至,那刀雖然砍入額頭,卻未破腦,想來秦仲海內力之強,已至收發由心的境界,竟在盧雲衝來的剎那收刀止力,這才保住了兩人的性命。只是青衣秀士心裡明白,秦仲海出刀如此之重,真是有意殺死那嬰孩,說來若無盧雲那奮不顧身的那一擋,天下間無人可救那孩子。

猛聽殿外傳來探子的呼喊:「秦將軍!止觀大師說不能等了!朝廷大軍要殺上來了!」

大敵當前,秦仲海驀地醒覺過來,他推開了言二娘,低身向地,便要抱起嬰兒。正在此時,一隻大手搶先伸來,早一步將那嬰孩收入懷中。秦仲海凝目看去,眼前站著一名老者,似笑非笑地瞅著自己。

師父來了。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道:「師父,把孩子給我。」方子敬眯著老眼,道:「仲海,我如果把孩子交出去,你早就死了。」秦仲海聽得此言,只是一臉不解,方子敬將小嬰孩舉起,在徒弟面前晃了晃,淡淡笑道:「還記得么?那個叫做文遠的小嬰兒?」

眼看徒弟全身大震,方子敬微微一笑,自將盧雲扛上肩膀,又把他的包袱塞入懷中,便要轉身離開。

秦仲海低頭咬牙,霎時擋了過去,雙臂撐開,竟不讓師父走。方子敬笑了笑,凝視著徒弟,問道:「仲海,想闖最後一關嗎?」秦仲海雙目圓睜,卻不知他話中的意思,方子敬面向愛徒,微笑道:「捨棄了情人,扔下了弟兄,你呀你,還差最後一關……」劍王解開衣衫,在徒弟面前袒露胸膛,含笑道:「來吧,殺死師父吧。只要跨過最後一關,你就天下無敵了。」

秦仲海眼睛睜得老大,方子敬則是哈哈大笑,一步步向前邁出,兩人相距越來越近,由尺入寸,呼吸可聞,終於,秦仲海斜肩側身,往旁讓開了。

師徒兩人擦肩而過,方子敬拍了拍徒弟的肩頭,靜靜地道:「仲海,再會吧。咱們師徒已經不同道了。」霎時跨門離殿,旋即消失在黑暗之中。

三、十年一覺。

十年後,一切都變了,倩兮嫁人了,顧嗣源死了,天下也早已不是以前那個天下了。

在盧雲問出心底的那三個問題前,揚州公館裡面裴鄴給瓊芳講了顧嗣源的事——

裴鄴嘆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里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

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於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

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裴鄴熱淚盈眶,仰天大慟,伸手打過火石,啪地一聲,孔明燈散出耀眼精芒,滿室生輝,瓊芳抬眼望見裴鄴背後的那面磚牆,竟是驚得呆了。 牆上血淚斑斑,貼著一張又一張的奏摺,全數寫著「正道」兩字,或以血書,或布淚紋,整面牆上至少有四五十來幅。

裴鄴放聲大哭,嚎啕道:「我走了以後,嗣源就一直寫這兩個字,他不吃不喝,一直寫,一直寫,當天晚上,終於……撞死在獄中……」

滿牆血淚斑斑,彷彿幽靈悲泣哭喊,瓊芳神為之攝,氣為之奪,顫聲道:「老天爺,這些士大夫……」 裴鄴淚如雨下,仰望滿牆血字,悲聲道:「嗣源一輩子獨善其身,晚年卻不能保住頂戴,他給關入了天牢,給罷去了俸祿,一切苦痛起源,便是為了這兩個字……」

他握緊雙拳,悲聲道:「正道!就是做……」

「對的事情。」

四、章台柳:

以前在貼吧看到過一句話,「十年之後的盧雲,半個天才的銳變」,覺得好貼切,

為什麼說是半個銳變呢,因為他心中還有一些放不下的地方,那就是顧倩兮,可是見到她,卻又不得不把伸出的手縮了回去——

正統十一年元宵深夜,楊夫人只在身邊不遠,顧小姐卻仍遠在天涯,永遠也找不到了。盧雲孤身坐於布莊門口,他以手支額,輕輕吐納寒夜雪氣,然後那淚水般的薄薄熱霧,也從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這空蕩蕩的京城,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城門已經開了,大家也都走了,文楊武秦,乃至於當年的顧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現下終於也輪到他了,也該是盧雲啟程的時候了,雖然遲了點,但總比死撐在這兒來得強、往事俱往,那些回憶已經太久遠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連自己也想不起來……再不走,他真會成為一座石像永遠呆在這兒,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永遠都不會醒過來……

天上雪花飄飄而降,將盧雲的身子攏在雪霧裡。在這無以名之的糊塗時刻,他覺得物我兩忘了。

故事結束了,但最後的旅程永遠不會結束,自今而後,盧雲就此下落不明。

此後數十載,沒人知道他去了哪兒……唯一記掛他的,只剩下了天邊的晚霞,與那山巔的明月……她倆告訴了天邊的小島,她們見過盧大人……他坐在東海之濱,他來到北山之顛,他去到了蓬萊仙島……他一個人去到了很遠很遠的異鄉,他一直走、一直走,卻沒人知道他要在哪兒落腳,也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盧雲眼中沒有了淚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緊了緊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擔,猛然間腦海里傳來轟聲大響,險些讓他跪倒下來。 是她啊,是她來了啊……顧倩兮啊! 揚州雨夜裡,她渾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淚水。京華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緊緊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麼也不讓他走……走遍了千山萬水,見識了地獄與天堂,盧雲還是忘不掉她,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誰,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給人斬為爛泥、挫骨揚灰,那屍骸里也還懷藏著那些點點滴滴…… 盧雲遙望夜空,口中吐著熱氣,面泛潮紅,他的心在動……

拳頭在握,牙關正在緊咬……什麼楊夫人、李夫人、張夫人、趙夫人……盧雲才不管,他只認識那個顧倩兮,那個在他懷裡哭、在他身邊笑的顧倩兮。今夜此時,只消奮起身來,用力回首,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顰一笑、那一舉一動,那字裡行間的揚崑腔,全都會重現眼前……

不行……腳步正要動,腦海里已然浮出了八億四千萬個理由,全都在阻擾自己,要他萬萬不可以過去,人家已經嫁了,她有個夠本領的丈夫,定也能讓她平安幸福。這些都是紅螺寺親眼所見,於人於己,於法於禮,自己都不該再去打擾她,盧雲低頭咬牙,不知所以,驟然間……耳邊傳來了一個嗓音,大聲召喚自己…… 盧雲!人生只有一次,豈能不做點傻事?快去找她啊,沖啊!

不怕犧牲啊!

衝鋒……咚地一聲,竹凳自行倒地,盧雲的兩腿生氣了,它們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沖刷,卻從沒享用過一天好的,它們發覺腦子相當無用,決定不再理會,逕自朝布莊大門沖了過去。

盧雲吃了一驚,不知他的兩腿想做些什麼,正想點穴制止,可那兩隻手卻冷傲異常,只願隨著兩腿奔跑擺動,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兩腿不聽使喚,兩手也抗命不從了,霎時之間,全身都不歸腦子管了,可憐盧雲竭力遏制,卻怎麼也制不住八億四千萬個毛孔的暴吼叫囂,烘烘吵嚷,到得後來,連腦子也亂了。

五、勘破天機。

再回京城,「楊太師計圍萬福樓,賣面郎巧遇故人子」,一戰之後,盧雲跟蹤伍崇卿去追尋那十後一直參不透的種種緣由。

在地下他遇到了善穆義勇人,被緩緩道出了一件件事情的真相,原來,早在少林三戰的時候,一切已經在暗暗的較量了,我是被孫曉這隱藏得那麼深的伏筆震住了——

盧雲微微一凜,忙道:「大師,你……好端端的,為何要遠走他鄉?」

靈智輕輕地道:「十一年前,我獲知了天機。」

盧雲驚道:「天機?」

靈智嘆道:「天機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從得知天機後,我曉得自己大禍臨頭。為免連累同門,不得已而離寺避禍。」

靈智見識之高、武功之深,可說天下罕見,若連他也覺得自己處境堪虞,足見這『天機』何其隱諱,卻又何其重大。盧雲微感悚然,忙道:「大師,到底這天機是什麼?」

靈智道:「天機就是預言。」

盧雲愕然道:「預言?這……這是從那兒生出來的?」

靈智道:「景泰朝最後一年,怒蒼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盧大人想必還記得此事吧?」

盧雲頷首道:「我知道。這是為了天絕大師羈押『潛龍』一事,對么?」

聽得『潛龍』二字,滅里臉色大變,韋子壯也是咳了一聲,靈智卻是容情如常,道:「沒錯。那年怒蒼山克將復興,朝廷里也是暗潮洶湧,我擔憂大戰將起,便去丹陽小鎮拜訪一位前輩。」

盧雲沉吟道:「前輩?哪一位前輩?」

靈智道:「我去見寧不凡。」

盧雲啊了一聲:「寧不凡?他……他不是退隱了嗎?」

靈智嘆道:「他之所以退隱,其實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那時天下氣運將換,我猜測他曉得一些內情,便想過去探聽,誰知此人守口如瓶,我與他談了良久,不得要領,便悶悶而歸,沒想回程時卻大有斬獲。」

盧雲微微一凜:「大師見到了什麼?」 靈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見了一個人,他對我占卜了四卦,語言十年後即將發生的四件大事。」 盧雲聞言大驚:「此人是誰?」 靈智嘆道:「這人便是今日義勇人的首領。」 古來便有所謂『卦象識言』,如燒餅歌,推背圖等等,莫不是推測百年千年大事,只沒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預測了今日之事。盧雲深深吸了口氣,又道:「他——他是怎麼跟你說的?」 靈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滅,第三卦則是天下大旱。」

聽到此處,全場都緩下腳來了,盧雲顫聲道:「神僧之死?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絕大師么?」

靈智嘆了口氣,微微頷首。

十年前景泰覆滅,正統復辟,朝廷大臣接連垮台,此後文楊武秦翻臉成仇,觀海雲遠也分崩離析,至今仍無見面餘地,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於天絕之死。

滿場靜默之中,只聽靈智嘆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術士,當是聽的識言光怪陸離,便只一笑置之,事後我返回寺中,不及一個月,少林怒蒼便已開戰,其後我天絕師叔一死,應驗了第一卦,我才醒悟過來,方知這個卦象全是真的,即將一一發生。」

盧雲心下駭然,忙道:「那——那後來呢?大師可有應變?」

靈智幽幽的道:「也許是造化弄人吧,那時我天絕師叔已死,局面已不可為,我想起剩下的預言,自是惶惶不可終日。我反覆忖想後,便決定找上伍定遠,盼能與他聯手。」

盧雲驚道:「定遠?你找上了定遠么?」

靈智嘆道:「伍定遠三奇蓋頂,能應驗命理中的九五龍飛之卦,正道中人若能託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轉乾坤。可惜他並無遠見,一聽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時勢,時勢造英雄,伍定遠是順勢而起的豪傑,卻非扭轉時局的英才,靈智找上了他自如緣木求魚。盧雲情知如此,只得嘆了口氣,道:「後來呢,你怎麼辦?」

靈智道:「伍定遠拒絕了我,可這些卦象卻一一逼近。我長考數日,雖知天意不可為,卻還是決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後一搏。」

盧雲顫聲道:「最後一搏?你——你做了什麼?」

靈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槍——你——你說的是——?」 靈智嘆道:「想起來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動了一場刺殺,險些將柳門第一大將楊肅觀射死,你可曉得這是誰下的手?」 盧雲顫聲道:「就是——就是大師你么?」 靈智道:「沒錯。當時出手射殺楊肅觀的,便是區區在下。」

六、父子。

阿秀到底是誰的孩子?

名義上的父親是柳昂天,親生父親是秦仲海,但是養育他的父親卻是楊肅觀,還有一個跟他一樣有「第三隻眼」的盧雲還可能被誤以為是他父親。

但是,他長這麼大,主要還是楊肅觀在照顧。在我心中,楊肅觀真算不上什麼壞人,他只是在執行他心中的道,他的規矩,我相信,他對阿秀還是有一股父愛在裡面的,雖然他把阿秀逐出了家門——

阿秀全身發抖,慢慢地點了點頭。

楊肅觀道:「很好,今日爹爹要和你做一個約定,我倆終身都不能反悔。」說話間,便從木匣中取出了寶劍,頓了頓,驀地把手一抽,只聽刷地一聲,劍身出鞘,瓊芳不覺尖叫一聲:「楊大人!住手!」猛聽「嗡」地一聲大響,眼前精光閃過,但見地下多了一道痕迹,長有八尺,入地深達數寸。轉看阿秀,卻是好端端地站著。

眾人驚出了一身冷汗,阿秀也是颼颼發抖,小臉轉為蒼白。

楊肅觀手指地下劍痕,道:「孩子,這天下有一道線,我稱之為『規矩』。你即使書讀不好、肢體殘缺,只消躲在這條界線之後,爹就能保護你,讓你平安長大。可你若要越線而過,無論你再聰明、爹的本領再大,卻也護不住你。」 他俯身下來,撫著兒子的臉龐,道:「孩子,你若想留在這間屋子裡,便得站在這條線後,終身不許跨出去。若不然……」伸手朝大門外一指,輕輕地道:「你我父子緣份到此為止,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爹爹不會強留。」

阿秀全身大震,他本以為爹爹會打他一頓,說不定還會提劍砍他,沒想爹爹竟然不要他了?眼看阿秀眼眶紅了,垂著小臉,不言不動。一旁管家拚命眨眼,家丁丫嬛們也胡亂打著手勢,都要他向老爺低頭認錯。誰知這孩子平日嘻嘻哈哈,此刻卻似傻了一般,只顧瞧著地下劍痕,對身外一切視若無睹。

楊肅觀輕輕地道:「阿秀,世人都不喜歡守規矩,是故天下無人喜歡楊某,楊某也坦然以對。但對你,爹爹不能不在乎。你若要做我的孩子,便得走我的路子,終生不得反悔。否則,請你即刻離開我楊家大門。日後你我道上相見,彼此既無父子之名,自也不必再留什麼情面。」

瓊芳呆住了,她不懂楊肅觀何以如此決絕?阿秀只不過是個小孩,能造什麼亂?難道他還真怕阿秀生有反骨不成?正錯愕間,猛聽阿秀大喊道:「走就走!誰希罕留你這兒!」正欲轉身,管家急忙拉住,慌道:「少爺!別亂來!」阿秀使勁掙脫,大哭道:「別拉我!我走了最好!那以後你們就有好日子過啦!」眾人聞言一怔,管家喃喃地道:「少爺……你……你怎麼說這話……」

阿秀淚水撲颼颼地落下,哽咽道:「你們以為我是三歲小孩嗎?我早就知道啦,反正娘會給外人笑,便是因為帶著我這個沒爹的野孩子,對不對?」將額頭的玉佩解下,扔到了地下,大哭道:「走就走!阿秀不必靠你們養!阿秀是三眼二郎神的孩子!」

阿秀仰頭大哭,瓊芳也吃了一驚,只見他眉間有一道傷疤,長達寸許,色呈淡紅,望來竟如神眼一般。瓊芳心頭一跳,立時想到了盧雲,那日在火堆旁親眼所見,他也有這道一模一樣的傷印。難道……難道阿秀真是盧雲的孩子不成?所以楊肅觀才有這許多顧忌?

正猜間,阿秀已然淚流滿面,轉身奔出,來到了大門旁,突然腳步一頓,驚見花廳旁倚了一名美婦,手上提著自己上學用的小包袱,正自痴痴凝望自己,卻不是娘親是誰?阿秀張大了嘴,只見娘親眼眶紅了,她等閑不會掉淚,此刻卻低著頭,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阿秀淚凝於眶,只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口邊,淚水卻要收不住了,霎時咬緊牙關,大吼一聲,便從娘親身邊擦了過去,一溜煙地走了。

暫時想到這麼多,以後再補充吧……


「我死之後,請王子將我的骨灰灑在天山山麓,我好生喜歡那兒的月亮。」 ——《英雄志》里最感動的一句話,每提這個話題,第一個想到的都是這句,心疼銀川。


笨孩子

「動!還動!你還敢動!」撕裂嗓門的聲音赫然吼起,震天價響。

  「就是你,還看別人!第三排第二個!手不許動!」

  烈日當空,偌大的校場上,一名中年男子威風凜凜,手上提著綠油油的藤條,不懷好意地看著場下百來名稚嫩的孩童。只見孩子們個個汗流浹背,手臂向前伸直,手中握著半尺長的鐵棍。那棍身黑黝黝地,看來是精鋼所鑄,份量著實不輕。

  「都叫你別動了,你還動!聾了嗎?」

  那男子大吼一聲,滿臉脹得通紅,快步奔向行伍之中。一名幼小孩童嚇了一跳,左右看了看,似不知那男子怒喝的便是自己。

  正驚惶間,猛地耳朵已被拎了起來。那孩童劇痛之下,只是哀哀叫疼,兩手連連揮舞,手中鐵棍便落了下來。

  那男子怒道:「好你個小安子!有膽上華山學藝,居然還敢喊疼!跟我過來!」說著猛拉住那男童,拖往校場旁責打。

  耳聽那小安子大聲啼哭,其餘孩童都是嚇得心驚膽跳,更是死命支撐,就怕動個一下半下,也要給拖去毒打一頓。

  便在此時,校場走入兩人,一人身形矮胖無比,好似只大橘子,另一人卻瘦如竹竿,一張馬臉直是嚇人。那中年漢子斜目看了那兩人一眼,手中藤條兀自打落,絲毫不加理會。

  那矮胖子走了過來,一把攔住,道:「別打了,讓孩子們歇歇吧。」眾孩童聽了這話,無不暗暗鬆了口氣,知道救星來了。

  那中年漢子哼了一聲,道:「三師兄,今日弟子們輪我管教,你別來擾我。」說著按住那小安子,更是用力抽打。那小安子呱呱大哭,想要逃竄,卻又無能為力,一張小臉滿是張惶痛苦。

  那竹竿般的男子看不過眼,猛地搶過藤條,一把折斷,罵道:「他奶奶的,你這算是什麼?昨晚逛窯子吃了排頭是不是?非這般打孩子不可?」

  那中年漢子一愣,尚不及回話,眾多孩童已是大喜欲狂,手上鐵棍便自放了下來。

  那中年漢子犯起火來,大聲道:「兩位師兄!你沒見人家少林武當怎麼管教弟子,挑水直直挑上山哪!這些孩子不過練個下午,你們便心疼了,日後咱們華山怎麼和人爭鬥啊?」

  他見場中孩童已在偷懶,當下怒目望向眾小童,喝道:「七日後祖師爺開關出來,到時便要看你們的進展。還敢偷什麼懶?給我練!」

  眾孩童聞言,又是颼颼發抖,當下各自把鐵棒舉高,忍耐苦撐起來。

  此處便是中州武術重鎮,大名鼎鼎的華山玉清觀。這百來個孩子不是別人,卻都是華山小一輩的弟子,正在師長督促下苦練基本功。

  那管教的男子姓趙,門裡行五,此時要眾小童平舉鐵棍,用意便是要鍛鏈這些孩子的膂力,免得他們日後行走江湖,劍不能傷人,反先傷己。好容易這番苦心有個收成,哪知卻給兩名不知好歹的同門打擾,看來一切都要付諸流水了。

  那矮胖子人稱「肥秤怪」,與那高瘦男子「算盤怪」同為掌門嫡系授業,雖比那中年男子早了兩年入門,但兩人生性詼諧,行事牛頭不對馬嘴,是以不甚受人敬重,便給那趙老五痛罵一頓。

  又練了一柱香時分,趙老五見眾小童確實疲累不堪,便放他們到食堂吃點心歇息。眾小童如遇皇恩大赦,登時歡呼大叫,揉著酸疼肩頭,一股腦兒溜進食堂去了。那小安子本給責打屁股,此時卻跑得快了,方才還大哭大叫,現下卻像沒事人一樣,賊嘻嘻地直衝第一個。

  趙老五嘆了口氣,心道:「現下的孩子沒一個吃得了苦,再這樣下去,咱們華山以後要如何是好?」正要掉頭離開,忽見場上還有個孩子留著。他皺起眉頭,道:「小狗子,可以休息了,怎地還不隨師兄們走?」

  那孩童相貌猥瑣,身材矮小,站在同儕之中,卻比尋常孩子矮了半個頭,明明十二歲年紀,樣貌卻似只五六歲大。平日用功雖勤,但卻魯鈍異常,尋常孩子聽一遍就懂的道理,這孩子總要別人苦口婆心講上半天,是以師長們一見他就頭疼。

  趙老五見那孩童兀自發獃,嘿地一聲,又把話說了一遍。

  那孩童獃獃地抬起頭來,看了趙老五一眼,臉上兀自掛著條黃濃濃的鼻涕,目光散漫茫然,好似痴呆一般。

  趙老五走了上去,摸摸他的頭頂,道:「跟師叔走,到食堂吃點心。」

  那孩子也不應答,忽然兩手高舉過頂,如跳舞似的轉了個圈,跟著上下跳躍不休,好似跳起了廟會的祭神舞。趙老五伸手掩面,心道:「這孩子恁也傻了些。」他微微搖頭,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那孩童卻猛地拉住他的手,叫道:「跳舞!師叔一起跳舞!」

  趙老五見了這傻模樣,不禁長嘆一聲,道:「聰明的孩子懶,勤快的卻又傻呼。咱們華山再遇不上良材美玉,恐怕日後威名不保啊。」

  肥秤怪笑道:「想這麼多做啥,看你擔憂的,走啦!咱們也去歇一歇。」說著一把拉住趙老五,也朝食堂行去。趙老五搖了搖頭,扔下手中半截藤條,徑隨兩位師兄走了。

  紅紅的夕陽照在那孩子身上,只見他雙目緊閉,兀自舞蹈不休。

  「恭迎祖師爺出關!」

  幾日過去,終於到了祖師爺出關的日子。只見紅日高照,數十名弟子謹身肅立,分列數排,都在一扇大門前等候。觀中長老列在第一排,餘下各按班輩站定,眾人安安靜靜,並無一人說話,都在等祖師爺開關出來。

  華山玉清觀屬道家一脈,向以劍法聞名於世,開派祖師天隱道人創派數百年,留有精微奧妙的「三達劍」。這「三達劍」雖然威力奇大,但劍譜因故於百年前失傳,僅能靠殘存的招式拼湊劍法。只是招式殘缺也就罷了,最最要命的是少了腳下的一套步伐。這套步伐連貫所有劍招,稱為「鶴舞七星步」。少了這套步伐,劍招便成無用。歷代掌門費盡心血,每隔三年便閉關苦思一次,但一百四十年下來,還是無人能解開謎團。

  百年習俗以降,華山三年一度的大校也在此時舉行。眾弟子幾年來的辛苦所得,便要一一呈現在掌門祖師面前。成年弟子精神抖擻,無不想大顯身手,幼小孩童卻滿臉苦惱,都在瞅著校場上的七隻銅環,好似那是什麼怪物一樣。

  原來這華山門規森嚴,年幼弟子入門前須先熬過三大基本功,一紮馬,二松筋,而後再過「七環關卡」,方能正式拜師學藝。這七環關卡說來簡單,便是以麻繩串起茶杯大的七隻銅環,每隔三寸放置一個,七環之後掛張糯米紙,紙上畫著一個紅心,只要能舉劍穿過七環,不動環身,而又能戳破紙張,該名弟子便算合格;倘能正中紅心,更是特優了。如果劍未過環,反先碰打環身,令得裡頭的鈴鐺作響,那便是兩下手心。

  一環兩下,兩環四下,三環八下,倘若連第一環都沒穿過,那便是場百二十八下的好打了。

  眾小童看著眼前的銅環,大多面色慘淡,頗見憂慮。卻見一名孩童滿臉疲懶,正是前些日子給打得死去活來的小安子。他看了看銅環,忽地嘿嘿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塊白膩膩的東西,拚命往手上擦抹。

  一旁孩童見狀大奇,紛紛探頭來看,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小安子低聲道:「這是豬油球,咱昨晚冒死從廚房裡偷出來的。你們先拿來擦擦手心,一會兒打起來就不疼了。」

  眾小童聽得有這等寶貝,無不大喜,紛紛來擦。一旁另站著幾名孩童,個個神態傲然,眼看同伴如此無用,忍不住出言嘲笑:「你們這幫人真箇差勁,不過一個七環關卡,你們便要作弊。趁早回家找娘親吃奶吧。」

  小安子正自擦抹豬油,聽了這話,心頭火起,登時反唇相譏:「你們幾個了不起,自管去得意啊!一會兒給打死了,別要叫疼叫娘,省得丟臉!」那幾人也是大怒,便吵鬧起來。

  兩路孩童各做一方,相互指責叫罵。吵雜混亂間,卻只一名孩童啞然無言,獃獃地看著那七隻銅環。看他神情痴呆,正是前幾日校場上的那名傻童。

  一名孩童推了推傻童,低聲叫道:「小狗子,快過來擦擦豬油吧,一會兒才不疼啊!」

  小狗子聽了說話,卻只裂嘴一笑,眼光卻沒離開過銅環。

  那孩童見他不理自己,正待要說,小安子已把他拉了開來,取笑道:「你新來的啊!這傻狗子一年說不上兩句話,就是愛跳舞,白痴也似,你可別糟蹋咱的豬油寶貝。」

  眾人正笑鬧間,猛聽一聲暴喝:「眾弟子不得喧嘩打鬧!開始背經!」

  眾小童連忙噤聲,當下全體肅立,大聲誦念:「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後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劍轉輕靈隨意走,劍落四方真氣盪……」

  這歌謠乃是華山入門所傳,歌詞雖然淺顯,卻是華山武藝的根源。眾孩童習得之後,方能循序漸進,以圖進展。一旁肥秤怪、算盤怪、趙老五等人自是背得滾瓜爛熟,此時便只哈欠連連,無精打采地聽著。

  那傻童雖然傻呼,此時卻一反常態,竟隨著眾人張嘴大叫,卻也不知背的是對是錯。

  眾童背誦聲中,一名道貌岸然的長老當先走出。他舉起手來,制住了眾人的朗誦,大聲道:「午時將屆,入門生現下便照門規,開始『過七環』。」說著擊掌數下,率領大批門人立於環後觀看。

  眾小童一聽考試開始,無不心驚膽跳,只有幾個平素勤修苦練的孩童神色興奮,摩拳擦掌,只等著上場大逞威風。

  當下肥秤怪大聲唱名,眾孩童聽了自己的名字,各自上前試劍,幾名弟子手舉藤條,只等結果分曉,便要過來打人。

  眾孩童平日雖然一同練功,但私底下用功不一,此時一加考驗,個人的修為深淺、用心造詣,便都一一呈現出來。有的孩童平日偷懶,一劍刺去,過不三環,便將環里的鈴鐺弄得清脆作響,面色慘然之餘,自是給人拖去毒打。有的孩童卻甚用功,刷地一聲,長劍飛出,正中紅心,便在滿場掌聲中得意洋洋的退下。

  青壯弟子等掌門出關之後,也要捉對廝殺、比試武功,此時自然無心觀看孩童練劍。只有諸大長老目不轉睛,都在細細考察眾小童的資質,日後也好因材施教。

  考校開始,那小安子平素怠惰,自是心驚不已,便與幾名交好孩童縮在人堆里偷看。眼見幾個同門給打得呼天搶地,又有不少人輕鬆過關,眾小童心裡都是忐忑不定,不知輪到自己時會有啥下場,可別給人活活打死才好。

  眾童擔憂間,猛聽趙老五喝道:「今天誰要是最後一名,小心給我打斷了腿!」

  這幾名小童平日最是懶散,耳聽威嚇,嚇得魂飛魄散。他們正自害怕,忽見小狗子口水直流,茫然的望著銅環,神情有若痴呆。眾童拍了拍心口,都想:「還好有這個傢伙在,否則定要給活活打死了。」平日不管做什麼,這白痴總會先給師長打罵一頓,想起墊底之位已有人先行預定,眾童自是鬆了口氣。

  半個時辰過去,數十人各自下場歸來,有的摸著紅腫掌心,在那兒淚眼汪汪,有的趾高氣昂,卻在那兒大聲說嘴。小安子見一會兒便要輪到自己,左右看了看,心下只是害怕。他平常多以打混為樂,從不曾練習過一次半次,眼看已到最後關頭,實在沒得逃跑,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頗有心驚肉跳之感。

  猛聽肥秤怪唱名道:「吳安正,輪你上來!」

  那小安子見師叔伯手上拿著細長藤條,臉上神情狠辣無比,心頭大驚:「這下死定了!先拖延一陣再說!」當場小嘴一歪,哎呀呀地叫起肚疼來了。

  趙老五大怒,急急奔了過來,喝道:「你這小鬼頭又想幹什麼?該不會想逃吧?」

  小安子哪裡管他說東道西,只滾倒在地,呼爹叫娘起來。

  肥秤怪眉頭一皺,道:「吳安正不舒坦,那就換下一個吧。」他看了看手上的名簿,道:「寧旺財,出列!」

  眾孩童聽了名字,無不心下一奇:「寧旺財,好俗氣的名字,那又是誰?」

  眾人正猜測間,卻見一名孩童臉上掛著長長的鼻涕,獃獃的走向前頭。眾人見他傻裡傻氣,目光發直,已認出他是「小狗子」,這才曉得他的本名叫做什麼「寧旺財」。

  一名弟子走上前來,將木劍交在小狗子手裡,道:「你挺劍過去,把那糯米紙上的紅心刺破,只是不能碰到那幾隻環……」他話還沒說完,猛見那傻童將長劍舉過頂,原地轉了個圓圈。那弟子見他模樣怪誕,不由眉頭一皺,道:「你這是幹什麼?」

  那傻童啊啊傻笑,手舞足蹈,好似跳起了祭神舞。只見他一跳一跳地往前行走,不多時,便來到糯米紙前。那弟子皺眉道:「你到底要幹什麼?」

  那傻童流著鼻涕,笑道:「跳舞,一起跳舞。」他舉起手中木劍,當場便將紅心刺破。眾人見他傻到這個地步,都是哈哈大笑起來。

  那弟子大怒,猛地一耳光煽過去,罵道:「白痴!誰要你走過去的!你給站在這兒,舉劍穿過這幾隻環,聽到沒有?」

  那傻童給這耳光一摑,臉頰登時高高腫起。那弟子指著銅環,大聲道:「舉起劍!穿過這幾隻環!懂了么?」

  眼看那傻童獃獃的說不出話來,那弟子將他拖回原地,喝道:「站著,好好給我刺!」

  那傻童一臉茫然,緩緩伸劍出去。這劍歪歪斜斜,全無氣力,只聽當地一聲,已然刺中第一隻銅環。場中眾人看這劍實在荒唐,又是哈哈大笑。

  那弟子心頭火起,這七環關卡又不是什麼大難關,便叫不懂劍法的常人來刺,至少也能過到第二環。他上華山學藝十來年,還沒見過這等怪事,當下罵道:「混帳!怎會連第一隻環也穿不過!你可是聽不懂人話!」說著又是一個耳刮子賞去。這掌力道不輕,只打得小狗子滾倒在地,嘴角滿是鮮血。

  那弟子暴喝道:「站起來!再給我刺!至少給我刺過第二環!否則明日就送你下山!」

  那傻童摸著腫起的面頰,眼中含淚,獃獃的坐在地下,口中低念:「跳舞……一起跳舞……」模樣雖然呆蠢,卻還是叫人隱隱心疼。

  眾人見狀,無不搖頭嘆息。肥秤怪走了過去,蹲在那傻童面前,低聲道:「孩子,你過不了第二環,明日便要給遣下山了。這位師叔雖然凶,其實是在幫你,知道么?」

  那傻童聽了這話,緩緩站起身來,眼望銅環,卻沒回話。

  肥秤怪拍了拍他肩頭,溫言道:「乖乖聽話,若還想留在華山學藝,便好好出劍吧。」

  那傻童眼珠歪斜,口中咿啊,也不知聽懂了沒。他奔到銅環旁邊,兩手張開,跟著又是一合,只聽當地一聲大響,劍身已然撞上銅環。這下非但未能過關,還弄得銅環左右劇烈搖晃,叮噹作響。那管罰弟子見他荒唐之至,氣結之餘,竟是說不出話來。

  那傻童不知自己闖了禍,還在手舞足蹈,竟又胡亂跳了起來。眾長老見這傻童如此愚笨,心下都想:「這孩子太鈍,練武是不成的。」肥秤怪頗見沮喪,只搖了搖頭,徑自退到一旁。

  那傻童跳了一陣,見無人理會於他,便回頭看著眾人,眼見他們或掩面嘆息,或面帶嘲諷,卻無一人隨他跳舞。他獃獃地看著,忽然眼眶一紅,大聲尖叫起來,舞動手腳之餘,手中長劍更是不絕撞上銅環,彷佛故意使性一般。

  那弟子狂怒之中,搶過同門的藤條,奮力往他背後抽下,喝道:「你幹什麼!想要頂撞門規么!」他左手打人,右手卻扯住那孩子的手臂,硬要帶他穿過銅環。

  混亂之中,那孩童兀自舞動不休。只見他滿臉淚水,緊咬牙關,臀上背上給打得劈啪作響,手中木劍卻極力抗拒,只把銅環刺得左右搖擺,長劍卻遲遲過不了第一環。

  一眾門人見這孩童資質如此愚笨,性子卻又如此倔強,心下都暗暗不忍。

  那弟子打到此時,心火犯起,已顧不得是否會傷了那傻童,藤條夾頭夾腦地揮落,劈啪聲大作,又急又氣之間,罵道:「你這死腦筋,我這是在幫你啊!」兩人鬧得極是厲害。那弟子卯足氣力,非要逼那傻童穿過銅環不可,那傻童則漲紅了小臉,拚命抗拒。

  「嘎……」

  場上正自打鬧不休,忽聽一聲輕響傳過,朱紅大門緩緩打開,露出一條縫隙,看來掌門祖師便要出關。

  那弟子本在打人,猛見大門打開,忙放落藤條,躬身彎腰,不敢再行言動。其餘眾人也放下手邊事情,同時回身反顧,齊聲叫道:「弟子恭迎掌門人出關!」

  滿山門人參見祖師,那傻童卻是渾然不覺,只見他眼中含著淚水,手中緊抓木劍,目光卻不曾離開那銅環。

  時值正午,陽光滿地,門裡緩緩行出一名老道,只見他鬚髮俱白,望之足有百來歲,如同仙人一般。場中百來人見掌門祖師出關,無不安安靜靜,靜候說話。

  萬籟俱寂間,忽聽場中「當」地一聲響,似有人在敲打什麼物事,在這靜謐祥和的時分,聽來極為刺耳。

  眾人眉心糾起,不知誰在那兒造次,回頭看去,卻見那傻童又跳起舞來了。他手拿木劍,正對著銅環奮力亂刺,口中還不住呱呱怪叫。眾人本對那傻童有些同情,待見他如此無禮,心下都感不悅。

  趙老五見掌門祖師長眉緊皺,神色不善,恐怕生出事來,忙奔向前去,提聲喝道:「掌門人在前,這是攪什麼!快把這孩子攔住了!」

  眾弟子答應一聲,急急去拉。那孩童見有人過來抓他,忽地一聲尖叫,往後退開一步,雙手緊緊抱住木劍。

  眾弟子喝道:「把木劍拿過來!」

  那小童仰頭看天,忽然間,雙手握住劍柄,高舉過頂,轉了個圈子。一名弟子伸手去抓,那傻童前走三步,左踏兩步,竟給他閃了開來。

  那傻童舉劍向天,大叫道:「跳舞!一起跳舞!」眾弟子見這傻童滿身是傷,嘴角帶血,兀自叫得鄭重,一時都看傻了眼。

  趙老五見那孩子兀自跳躍不休,只氣得沒暈過去,大叫道:「你們還愣什麼?快攔下這小混蛋!」眾弟子登時醒覺,暴喝一聲,十幾條手臂舉起,便要一同來抓。

  眾弟子正要抓住那孩子,忽然背後一痛,好似有怪力撥來,眾弟子竟然滾了一地。其餘門人大吃一驚,忽見一人白眉長須,急奔向前,正是祖師爺。他站在傻童面前三尺,雙目直視,卻不知喜怒如何。

  趙老五知道祖師爺脾氣不小,就怕他一氣之下,當場便打死這孩子,向肥秤怪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要上前勸說。

  忽然之間,只見祖師爺雙手高舉過頂,轉了個圈,竟也跳起舞來了。

  眾人駭異之間,都是不知所以。猛見那祖師爺前走三步,左踏兩步,上下跳躍不休。那腳下所跳的步伐,竟與那傻童一模一樣!

  那傻童見有人隨自己起舞,更是淚流滿面,悲聲大叫:「跳舞!一起跳舞!」

  藍天白雲在上,一老一少面對面地舞動,彷佛事前經過了無數次習練排演,兩人腳步竟是全然一致。肥秤怪驚道:「這是怎麼了?咱們掌門鬼附身了么?」趙老五自也茫然,撇眼看去,只見諸大長老也是張大了嘴,想來全都看傻了眼。

  趙老五咳了一聲,正要上前勸說,猛見一名長老快步奔出,攔在自己身前,暴喝道:「別擾他們!他們跳的是『鶴舞七星步』!」

  「鶴舞七星步!」

  其餘長老聞得此言,登時嘩然出聲。眾人急急奔進場中,張大了眼睛,都在凝視那傻童腳下的步伐。趙老五聽了這五字,與肥秤怪對望一眼,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氣。

  故老相傳,華山武學盡藏於「三達劍」之中。正所謂「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是為華山失傳已久的三大奧秘。其中「鶴舞七星步」,更是練成「三達劍」的重大關鍵,百餘年來華山歷代掌門閉關苦修,便是在潛心思索這套步伐。只是這套步伐太過奇特,幾代掌門人武功雖高,卻始終拿捏不出其中奧妙,走了第一步,卻想不出第二步,勉強找到第二步,一口氣卻又換不過來,始終擬不出一套自然渾成的步伐。哪知今日剛巧不巧,全套的「鶴舞七星步」竟會在傻童腳下重現人間。若非掌門人日夜鑽研這套步法,恐怕華山好手雖多,卻無人看出傻童腳下步法的玄機。

  眾長老激動之下,一齊朝那孩子看去。只見他閉著雙眼,兩手不住上下擺動,正似白鶴展翅,腳下步伐卻奇特之至,一時向前,忽又倒後,似有什麼神奇道理隱藏在內,片刻間卻看不明白。

  十來名長老揉了揉眼睛,忙隨小童上下跳躍。可這傻童腳下變化莫測,卻又跟之不及,只跳個手忙腳亂,錯誤百出,不少老人還摔跌在地,模樣甚是可笑。

  一時之間,滿山長老隨著一名骯髒孩童翩翩起舞,若給不曉事的客人傳揚出去,怕要成了華山開派以來的最大笑話。小安子等幼童不解典故,對望幾眼,摸了摸腦袋,都是一頭霧水。便連二代弟子們也看不出其中奧妙,只感荒謬絕倫。

  白雲悠悠,四下一片寧靜,一老一少相互凝望,都在打量對方。

  那老道神態激動,問向門人,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趙老五急急翻閱名冊,道:「這孩子叫做寧旺財,是一對老夫婦送來寄養的。」

  老道點了點頭,蹲下身來,輕撫傻童的頭頂,柔聲道:「好孩子,你的舞跳得好,我很喜歡。」

  那傻童聽了稱讚,登時抹去淚水,破涕為笑,道:「你也跳得很好啊。」

  兩旁弟子聽他說話無禮,紛紛大怒,正要上前喝罵。那老道卻是不以為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退下。他拉住傻童的手,溫言道:「好孩子,這舞是誰教你的?」

  那傻童抹了抹鼻涕,笑道:「是你教的啊!」

  老道又是一愣,道:「我教的?」

  那傻童用力點頭,霎時張開小嘴,朗聲誦道:「華山劍道天機藏,前三後五轉兩旁。中有太極乾坤定,攻一攻三占左方……」

  這歌訣辭意淺顯,正是眾小童入門時由掌門親口傳下的歌謠。那老道恍然大悟,霎時啊地一聲大叫,跌坐在地。趙老五大吃一驚,急急上前:「祖師爺,你怎麼了?」

  那老道痴痴地望著傻童,竟是淚如雨下。他苦苦鑽研鶴舞七星步三十餘年,始終無成,直到此時此地,方知本門的最高奧秘,卻是藏在那首毫不起眼的入門歌謠中。

  任道自然,不做作、不強求,這傻童憑著一顆赤子之心,超乎常人千百倍的悟性,居然從一篇淺顯易懂的歌訣中,解開了百四十年無人能答的難題。那老道心神激蕩之下,猛地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合山門人聽了雄渾的嘯聲,更感心驚,都是一動不動。

  過了良久,那老道歇止嘯聲,他抹去淚水,凝望諸大長老,嘆道:「華山等了一百四十年,終於遇上了真命傳人。」他嘆息良久,跟著召來傻童,伸手按上他的頭頂,輕聲道:「念爾如此不凡才能,余特以天隱祖師之名,賜下法號與你。」

  陽光灑落,滿是光輝。合山弟子無人言動,靜聽掌門賜號。

  從今日起,你就叫做不凡。

  不凡,寧不凡,寧死也不凡。

  諸大長老知道合派武功即將大進,華山一脈稱雄天下,已是指日可待。眾人激動之下,無不全身顫抖,泣不成聲。

  時值景泰二年五月端陽,寧不凡十二歲。


排名第一的毫無疑問是盧雲回京那一段,當時的感受真是duang

瓊芳走、倩兮嫁,定遠做大官,肅觀奪老婆,便連仲海也砍了自己一刀。

  所以啊……在這個家戶團圓的元宵夜裡,狀元爺孤身挑著面擔,就這樣穿過了浩蕩的永定河大水,獨自回到了暌違十年的北京。

然後是盧雲練成劍芒那一段。

薩魔死時那一段。


土匪秦爬山珠峰那段。

【 秦仲海咬住牙關,如果自己身無殘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為了自己,為了爹娘,他即將重建怒蒼,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蒼蒼兮臨下土,胡為不救萬靈苦?英雄便該凌遲死,悲憤垂淚苦無語?我自橫刀向天叫,忠義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復渾沌,莫叫我輩知天命!」

他低聲念著幾句話,那是西域決戰時聽煞金唱過的,卻給他記在了心裡,此時心境相合,便一一湧上了心頭。

秦仲海怪叫一聲,單腳飛起,猛朝崖邊一跳,身子離峰飛出,急速往下墜去。

當死之際,秦仲海舉起鋼刀,猛力向山峰劈下,發出生平最後一刀。

筋肉收緊,氣力爆發,驀然間體內竄起八道熱流,急急沖向丹田,六根銀針給內力一逼,全數離身飛起。火光燭天,鋼刀閃動,秦仲海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時間激起了滔天巨響,無數雪浪隨之崩坍而下。】


只這一段,淚如雨下,看過的應該都有體會。

韓毅本是朝廷名將,上山前便已官拜應州都指揮使,舉手投足氣宇不凡,以他如此閱歷,吃飯時難免挑剔些。沿街走了老遠,都撿不上中意的食鋪,他反覆探看,忽見間糕餅鋪子開在路旁,他嘴中生出甜糕滋味,一時竟覺得嘴饞,便行入鋪里,找店家裝了滿滿一袋。

韓毅左手捧著油紙袋,右手拿起一塊桂花糕,自放嘴中細嚼,入嘴時只覺滿口清香,滋味甜美,吃了一塊,不覺又是一塊。正吃間,忽地醒起一事:「怪了,我從前不愛吃糕,怎地二十年下來,口味好似變了?」

想著想,不自覺右手伸出,便往身邊去握,好似想牽什麼東西。韓毅咦了一聲,心中暗暗驚奇,尋思道:「我這是怎麼了,怎似全身都不對勁?難道這些年我渾渾噩噩的,有啥不尋常的事發生么?」

他一路行走而去,心中反覆打量,忽覺背後腳步聲細碎,似有人跟蹤自己,韓毅側耳傾聽,來人步履輕緩,輕功竟是不弱。他位列五虎,武功何等高強,一覺形勢不對,不待轉身回頭,右足一點,身子倒飛而出,跟著反手一拉,已將來人脈門扣住。

朝廷兇殘狠毒,韓毅是見識得多了,當即冷笑一聲,便要狠狠折磨敵人,正要發出內力,忽覺入手處極為柔膩,韓毅定睛去看,赫覺掌中抓得竟是妙齡少女的手腕。韓毅見這女孩兒約莫十五六歲上下,長相甚美,但容情有些憔悴,一雙大眼滿是淚水,只怔怔地望著自己。

韓毅納悶不解,只哼了一聲,沉聲道:「姑娘有何指教,為何一路跟隨在下?」

那少女本在凝望著他,陡聽這句喝問,忽地身子劇震,垂下頭去,低聲道:「你……你不認得我了?」語聲愁苦,竟與她的花樣年華大不相稱。

韓毅雙眉一挺,提聲道:「認得你?在下與姑娘素昧平生,為何有此一問?」

那少女眼眶紅了,低聲道:「對不住,我認錯人了。」

韓毅聽她說話奇怪,便將手撤了,只見那少女伸手掩面,霎時飛身離去。

韓毅見她輕功底子極佳,當是名門弟子,搖頭便想:「這年頭當真怪了,好好一個小女孩兒,卻怎地上街跟蹤男子?莫非有人指使么?」他是怒蒼山反賊,向是朝廷的眼中釘,莫要讓人認出身分,不免惹來無窮殺機。他一時猜想不透內情,只得搖了搖頭,徑往街心走去。

來到一處麵食鋪,裡頭擠滿了人,瞧那店裡生意興隆,料來口味道地,手藝當是不差,韓毅掏出銀錢,便向店家要了幾張大蔥麵餅,另切兩斤牛肉,便要拿回客店吃食。

正等候間,忽覺背後兩道目光射來,似有人在旁窺視,韓毅不動聲色,側目看去,只見對街大樹旁露出黃衫一角。韓毅留上了神,眼角略斜,不多時,只見大樹後一張甜甜的少女臉龐探了出來,看那雙大眼不住往自己偷看,不是方才那女孩兒,卻又是誰?

韓毅搖了搖頭,心道:「這少女到底有何居心?三番兩次跟來,實在太也奇怪,待我過去問問。」他與店家會了鈔,提起麵餅,大剌剌地朝那少女走去,毫無遮掩的意思。

那少女見自己行蹤敗露,一時神色慌張,忙躲入一旁小徑的柳蔭下,她躲在叢叢花木之後,卻又不時探頭出來偷看自己。看她兩隻小手緊緊揪著,好似不敢與自己相對,卻又捨不得走。韓毅微微一笑,他自來英俊瀟洒,昔年京城一趟面聖,不知擄獲多少美女芳心,怒蒼馬上出征,風流大名更是傳遍五湖四海,此時見了那少女的羞態,自不覺陌生,他提氣一縱,霎時穩穩地落在那少女身前。

韓毅斜靠牆邊,抱胸笑道:「小妹妹究竟有何大事?在下與你素昧平生,何故一路相隨?」那少女給他一雙俊眼盯著,忽然淚水盈眶,只低下頭去,緊閉朱唇間,只是不言不語。

韓毅見她如此悲苦,倒不是裝出來的,他心中略覺詫異,當即彎下腰來,凝視著她,柔聲問道:「小妹妹怎麼了?有啥不開心的么?告訴大哥吧?」

那少女忍淚道:「沒事。我很好。」說著便要轉頭離開,韓毅見她容顏嬌艷,紅撲撲地甚為可愛,登時一把將她拉住,微笑道:「小妹妹,你一見我便哭,偏又拚命跟著我,可是給誰欺侮了?」說著伸出右手,在她下巴上輕輕一勾,將她的俏臉託了起來。

這個舉止稍嫌輕挑,韓毅才一出手,心中便感後悔,言二娘待他情意深重,自己怎可再與美女調笑?他暗自責備自己,便要收手回去,忽然那少女身子一撲,竟爾抱了上來。

韓毅吃了一驚,正要將她推開,那少女卻伸了雙手,在自己面孔上輕輕撫摸,看她眼中滿是淚水,口中還不斷低聲呼喚,神情既愛且憐,容情似痴若夢。

這清秀可人的臉龐映入眼帘,韓毅雖是情場百戰的老手,但此刻心頭仍起一股莫名異感,一時之間,只想把這少女抱入懷中,在她白嫩的雪頰親一親。念頭甫生,他的臂膀也已伸出,正要撫上那少女的腰際,霎時心下一醒,硬生生地縮手回去,身子往後閃開,沉聲道:「姑娘究竟是誰?為何三番兩次跟著我?」

那少女微微苦笑,只怔怔望著地下,過了片刻,忽問道:「你……你這些日子開心么?」

韓毅納悶不解,不知為何有此一問,皺眉道:「在下再好不過了。」他咳了一聲,反問道:「姑娘何故相詢?你識得在下么?」那少女輕輕頷首,臉上露出了一絲凄苦笑容,低聲道:「好……那我就放心了。」她不再多言,竟爾轉身離去。

韓毅心下大疑,正想上前去追,卻又想道:「朝廷待我狡猾狠毒,別要設下毒計對付我,我可得小心些了。」

心念及此,便凝身不動,他望著空無一人的綠柳蔭,搖了搖頭,便自離去。

回到了店中,此時言二娘尚未返回,韓毅便獨自飲食。他張口嚼著麵餅牛肉,也是窮極無聊,便想找些書本打發時光,他伸手到行李之中翻找,忽然間衣物中落出一隻金鎖片,當地一響,正掉在地下。

韓毅伸手拾起,見那鎖片不似什麼值錢東西,卻是一般父母贈與小兒的平凡物事。

韓毅微微一笑,心道:「這種東西該是二娘的。卻不知山寨上誰討了老婆,生了孩子,卻要拿這種無聊玩意兒送人。」他隨手翻看那鎖片,只見上頭鑄著幾個小字,韓毅面帶微笑,讀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己巳年九月娟兒姊姊贈。」

這幾句話甚是幼稚,登讓韓毅微微一笑,心道:「今年是庚辰年……己巳年九月,這鎖片是去歲深秋的東西。」他打了個哈欠,正待將鎖片收起,忽然咦了一聲,心中有些異樣,好似那鎖片有些機關。韓毅生性精明,忙取出鎖片再次觀看。自行將上頭文字念了一遍,察看其中是否另有玄機。

來回讀了幾次,卻是一無所獲。他嘆了口氣,把鎖片扔到一旁,自行拿起麵餅嚼著。

吃著吃,面屑落上了衣衫,韓毅將衣衫抖了抖,忽然耳邊響起一個清脆嗓音,笑道:「阿傻!你又掉飯粒了!」韓毅大驚失色,竟爾脫口喝道:「誰?」

他咦了一聲,不知自己為何要發聲喊叫,他望著身上的面屑,滿面茫然中,又把鎖片拿了起來,喃喃地道:「阿傻不傻,嘻嘻哈哈,歲歲年年,永保安康,娟兒姊姊贈……」

娟兒姊姊……

恍恍惚惚間,淚水已然盈眶,好似只要呼喊這個名字,心中便覺平安喜樂。

便在此時,房門喀地一聲,打了開來,卻是言二娘回來了。韓毅心下一驚,隱約間似知此物不討老婆歡喜,急忙擦去淚水,跟著將金鎖片藏入懷裡。

言二娘看了他一眼,奇道:「怎麼了?神情這般奇怪?」韓毅乃是情場百戰的老手,如何會露出馬腳,當即強笑道:「我見你出門太久,心下有些擔憂,面色才變得怪了些。」

言二娘放下手上包袱,搖頭道:「看你這般模樣,倒似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韓毅心下一驚,慌忙搖手道:「天地良心,我什麼也沒幹!」

言二娘淡淡地道:「說著玩得。看你怕的。」她從包袱中取出油紙包,道:「吃過了么?路上經過麵食攤子,怕你餓了,買了些麵餅回來……」

韓毅聽著妻子的說話,只是不住點頭,心中卻起了奇妙的思念,那是種雀躍心情,彷佛兒提玩伴已在門口等候,只等著自己出門去玩……

韓毅望著窗外璀璨的陽光,竟是有些按耐不住了……


顧嗣源「而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敢盡忘?」


《回 家》

大都督為何痛苦呢?一個人武功強到他這個境界,那是想殺誰就是誰,隨時能將心目中的壞人一網打盡。可有了這般隨心所欲的武功,為何他還是、心存茫然呢?莫非他嫌自己的官職不夠大,所以遂行不了心中的正義?可一個人坐擁一百四十個衛所,手掌七十萬雄軍,權勢大到他這個地步,難道還嫌不足?

麻煩不在武功不夠高、也下在權勢不夠大,相反的,大都督之所以痛苦,正是因為他太高太大,所以他才想弄明白八個字……

該怎麼做……

才是對的。

鞏志想通了都督的心事,冷汗卻也淋漓而下,看大老闆這幅模樣,他豈止迷失了?他從頭到腳每一寸都在動搖。想到復辟來發生的無數大事,朝廷里或生或死,或走或叛,鞏志真不想說話了。畢竟那地獄裡的哭嚎聲聲哀戚,字字冤屈,大都督身為本朝武人首腦,他敢全數推稱不知?正懼怕間,殿上腳步聲響,那燕烽總算打水回來了,在眾參謀的注視下,鞏志趕忙迎了上去,自取毛巾打濕,先替自己擦去冷汗再說,正矇混間,高炯咳了一聲,道:「鞏爺,說句話吧。都督在等著。」岑焱也催促道:「是啊,鞏爺,您別不吭氣,咱們可是一家人啊。」

鞏志想矇混,人家卻不讓他蒙,他苦笑兩聲,自知無法拖延,當下單膝跪倒,朗聲道:「啟稟大都督!什麼對與不對,卑職從沒想過!打鞏志跟隨您的第一天開始,便從是非里豁出去了!」聽得鞏志的言語,眾參謀自是大感意外,正統軍號稱仁義之師,十年來鏟奸除惡,解民倒懸,可首席參謀卻怎地說出這等話來?眾人又驚又急,紛紛喊道:「鞏爺!您說得是什麼話?咱們正統軍十年來流血流汗,為國為民,難道還有錯么?」

鞏志靜靜搖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眾人大驚道:「為什麼?」鞏志嘆了口氣,低頭道:「我只是個參謀官,不是朝廷的史官。什麼是非對錯,我不想多談。」

參謀談的是輸贏,史官論的卻系是非、二者所求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論。

一片愕然間,卻聽伍定遠嘆了口氣,道:「說得好……說得非常好…似我這般人,本就沒資格談什麼是非。」說著說,馱下雙肩,神氣極為蕭然。眾參謀大感驚慌,一時急使眼色,都盼鞏志說上幾句好話,別再廢話連篇,存心折騰老闆。

鞏志如此說話,其實自有用意。他蹲到上司身邊,柔聲道:「都督,非是卑職有意頂撞您,實在是才德有限,不配談那些大道理。可卑職心裡明白一件事……」他神色轉為鄭重,緊緊握住了上司的鐵手,附耳道:「倘使今日……」

「盧大人在此……」

陡聽此言,伍定遠情下自禁仰起臉來,面上筋肉不住顫動,鞏志貼住了上司的耳孔,輕聲道:「卑職心中堅信,盧大人他啊……」

「也不會責怪您一句……」

聽得鞏志的安慰,伍定遠嘴角下彎,猛地滾落了兩行熱淚。

天下最得寵的幕賓,絕非什麼奉承拍馬之徒,而是一位真正的貼心知己之士,鞏志追隨上司已久,自知他的心結聽在,區區三言兩語說來,便已點破了老闆的心事,卻也讓他墜下了英雄淚。眾參謀見老闆哭了,一時惶急無比,便要圍攏搶話,鞏志搖了搖手,示意他們退開,跟著將毛巾交了過去,輕聲道:「都督,洗臉吧。」

元宵慶團圓,如今自己形單影孤,獨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襲上心頭,盧雲不由深深嘆息,他提起手來,輕輕撫面,卻又讓他碰到了額頭上的那個刀痕。

今夜此時,年節獨處,盧雲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卻都揮之不去。楊肅觀娶走了自己的摯愛,秦仲海送給自己這個刀疤,連伍定遠也難以再見,好像過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場笑話,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秦仲海……秦仲海……盧雲默默低下頭去,眼眶已是濕紅。

別人如何冷漠,也都罷了,秦仲海卻是此生的知己啊。當年分道揚鑣、割袍斷義,以後還有再見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卻又該怪誰?

想起那張豪邁磊落的笑臉,盧雲不由輕輕嘆了口氣。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紅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來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時西出陽關,便曾在除夕聽他提過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時生,除夕一過,普天下都要為他鳴炮慶生云云,當時看他眉飛色舞,自己便也陪著哈哈大笑,卻也把他的生辰記下了。

短命非業謂大凶,牢里來去血淚流,六親骨肉皆冰炭……災呈降世大地紅。

盧雲把這首詩反覆念了幾遍,內心更感驚愕, 看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斷言一己命數,豈能說什麼「大地紅」?那豈不是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眼見這行紅筆口氣凶狂,豐跡更是潦草隨性,盧雲越發驚疑,真不知這行紅宇塗刪是何人所為?他深深吸廠口氣,趕忙再瞧總評,這回又見到了潦草紅字,寫道:「二兩一錢,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號之命也」。

盧雲越看越覺駭然,只覺這字跡越發的眼熟了,他急急彎下腰來,正細細審視間,匆覺背後微響,跟著傳來一聲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喚著自己:「兄弟……」

盧雲全身如中雷擊,想他此時功力何等厲害,大驚之下,不及細想,霎時身子向前旋翻,雙足向後一踢,聽得刷刷連響,地下積雪隨勢翻起,便循著聲音來處射去。

砰砰連聲,對過一處樓房煙霧瀰漫,三樓處的屋檐瓦片給雪塊一撞,競爾粉碎墜落,一時間驚叫聲不斷,隨即有男子赤身裸體,從窗口爬將出來,探頭出來,高聲慌嚷:「老張!你老婆來抓*啦!快逃命啊!」眼見大批嫖客落荒而逃,盧雲吃了一驚,定睛忙看,那樓房門前懸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卻是「宜花院」三個小字。

此地聞名已久,卻是生平首次見到,盧雲心下忌憚,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見宜花院里*女奔走、嫖客呼號,上上下下亂成一片,可無論自己怎麼瞧,卻始終沒見到可疑人影。

盧雲潛心沉思,以他此時的武功而言,要說這世上行人能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背後,那是絕無可能的,可適才背後確有聲音傳來,當非自己錯聽。可這是怎麼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後躲著一名內家高手,卻是以傳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遠送聲?

自己的耳旨靈敏,三丈內的聲響決計逃不過自己的耳去,來人若要以玄功發聲,便得躲在三丈開外,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來人若非內功深厚已極,兼又熟悉獨門密法,決計辦不到。盧雲回思方才的笑聲,不覺深深吸廠口氣,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決計不是他,他早巳是欽命要犯,豈能大搖大擺闖入京城,難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說方今朝廷怒蒼大戰,雙方調兵遣將,自須主帥坐鎮,他豈能擅離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許是錯覺錯聽,也許另有其人,總之不論是誰,都不會是他……

盧雲望著直花院:心裡有些落寞,在這寂寞的元宵夜裡,他一點也不想問那些是是非非,當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聲好,告訴他,盧雲已經活著回來了……


她見火焰越來越近,便要把自己捲入,索性閉上了眼,心道:「盧參謀,我也要死了。但願幽冥世界中,沒有貧富貴賤。你我相見之時,我不再是公主,你也不再是什麼參謀……」

想起盧雲,驀地心中一酸,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公主正自垂淚哭泣,忽聽一個聲音大叫:「公主殿下!臣來救駕了!」

公主聽這聲音很是耳熟,連忙抬起頭來,只見一個人球從天邊飛來,其狀怪極,猛向高台落下,她心中一奇,不知那是什麼東西,若是天使前來接駕,卻怎地縮成圓球一般,模樣當真難看。

正惶惑間,只見那圓球伸出一隻臂膀,手上卻還拿著柄鋼刀,剝地一聲,已將她身上的綁縛割開,跟著身上一緊,一條臂膀伸來,已將自己緊緊抱住。

公主給這麼一抱,只覺熟悉之至,她嬌軀一顫,驚道:「盧參謀,是你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臣救駕來遲,請公主重重責罰。」

公主聽這話聲正是盧雲的聲音,登時熱淚盈眶,淚眼朦朧之間,轉頭望去,果見眼前這人長方臉蛋,挺挺的鼻樑,不是那跳崖身死的盧參謀,卻又是誰?

她猛見這已死之人,霎時大哭道:「盧雲!」縱身入懷,將他緊緊抱住,激湯之間,竟然昏暈過去。

盧雲見她暈眩,連忙在她人中拿捏幾下,喚道:「殿下,快醒來啊!」

公主給他內力一激,便自醒來,待見盧雲好端端的站在眼前,不禁哭道:「我這是死了么?不然……不然怎能見到你?」

那日盧雲墜下深谷,她親眼所睹,此時見這人又出現在自己眼前,若非自己已給燒死,如何能夠相會?

盧雲見她如此激動,心中自也感動,忍不住伸手輕撫她的臉頰,柔聲道:「公主莫要擔憂,臣是九命怪貓,打不爛、摔不死的。」

公主只覺心中喜樂至極,她緊緊抱住盧雲,啜泣道:「我……我還以為你死了,老天爺啊……你總算開眼了。」淚水灑下,竟是喜極而泣。

天邊飄著雪,雪雲厚實,兩邊相距又遠,什麼都是若隱若現,灰濛濛、霧茫茫,瞧不怎麼真切。盧雲心裡悶悶的,正要放下遠筒,忽然風勢加大,雪飛霧散,只見寶塔頂端坐了一名女子,凌窗斜倚,手持遠筒,若有所思,不正是銀川公主是誰?

「殿下!」盧雲大驚失色,縱聲大喊,聽得聲響,那女子身子劇震,手中遠筒一松,便從窗邊直落而下。盧雲張大了嘴,一顆心好似停了下來,霎時之間,雙腳貫力,身子飛離了大樹,便望樹林里縱去。

盧雲又衝動了,先前死也不肯動上一步,現今一見公主的面,什麼汗國百萬軍、什麼瘋漢吃飛醋,全拋到了九霄雲外。當此一刻,公主又成了當年那楚楚可憐的姑娘,自己則是那剛毅果敢的「盧參謀」,就等著再把她救離苦海。

期待盧雲破了六道大喊「公主,臣來救駕了」的場景


伍定遠:「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數就是滅人滿門」,說出這句話的伍捕頭才是我心中那個英雄,而不是後面掛了一堆頭銜的什麼擎天一柱。

盧云:與瓊芳相識之後對於正道的認識,「今日你是強他是弱你是對他是錯所以你更該公平地對待他!便像是……」他遍望眾人一字一頓:「對待你自己。」盧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知道,他心中的正道從未有過一絲動搖,他還是那個為天地立心,在正道上踽踽獨行的盧雲。

秦仲海:盧雲失落之後,只有秦仲海一個人去陪他喝酒,我感動於他們倆人的交情,也痛心於之後觀海雲遠四人的分崩離析。


今天看第三遍,正好看到這兒:

【遠處日光照過樹枝,映得客店點點燦爛,宛如夢境。顧倩兮兩手托腮,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時光好快,都兩年了。」

盧雲轉頭望著斜陽,眯起了眼,嘆道:」是啊,光陰似箭,現下我三十好幾了,而你...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姑娘了。」

顧倩兮聽他說得愁苦,搖了搖頭,淡淡地道:「幾年不見,大家都長大了,不是么?」】

讀到這裡,不禁潸然。


「那老者坐了下來,從懷裡取出了一道奏章,啪地一聲,扔到了御榻上,說道:『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笑了笑,俯身向前,低聲道:『你們說這句話……有沒有道理啊?』……………………………………………………………誒怎麼後面沒了?!」


盧雲謝絕陸孤瞻的入伙邀請,挑擔北上賣面。我每次都會想,是我的話,我會拒絕嗎?

正統十年臘月二十八,行將過年,前朝最後一位狀元爺抬起頭來。他白面素凈,一頭黑髮,那劍眉依然,鳳眼依然,囊中羞澀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傷印,一切全如往昔……


【關於盧雲的描寫】摘我烏紗帽、寬某青禽袍、除余書生巾,脫那一身文弱裝,方知原本英雄貌。


盧雲的這一句話就值得我們去學習


具體原文不記得了。應該是盧雲十年後見妻子的時候。

楊夫人近在眼前,顧小姐卻遠在天邊再也回不來了。


  九月十八酉時末,朝廷欽差三十年來首次踏上怒蒼大寨,他望向跪倒在地的總帥,笑問道。

  咦?你就是秦仲海?

  是,我就是秦仲海。

  我瞧不像啊,你不是才三十來歲么?

  欽差大人,在下三十又四。

  呵呵,那你的頭髮……怎地白得這般厲害?

  東風吹醒英雄夢,明朝淚濕滿頭白。在這兩鬢成霜的時刻,天邊已然升起光芒萬丈的雄星,自此之後,天下二分,朝廷與怒蒼分庭亢禮,亂世終於到來。


第十三冊第一章,天涯共此時。

艷婷不顧青衣居士勸解,仍執意尋找楊大,奈何楊已赴前線,遍尋不得。定遠雨中偶遇,感嘆又感傷,一路隨行。

即使知道她的選擇不是你,即使知道她攥的令牌是「兵部職方司」,他也選擇走到跟前。

「等你住定下來,日子安穩了,大哥再帶你去找楊郎中,好么?」

喜歡一個人,竟可以卑微至斯。還記得在飛機上看到這段忍不住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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