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如何解讀王小波的小說?2015??

01-08

2016年過半，再回首看王小波在九十年代創作的《2015》，有種很親切的荒誕感，這種感覺一方面來自於王小波故有的敘述文風和故事結構，另一方面來自於他所構想的二十年後，即2015年的社會仍然充滿著戲劇化的悖論。王小波筆下的戲劇化的悖論不僅普遍存在於遙遠的千年之前，狂熱的文化大革命時期，還存在於王小波寫作的九零年代，我們生活的當下，甚至是很久遠的將來。正是這些人性與社會性的悖論，將《青銅時代》、《黃金時代》、《白銀時代》中的十多篇中長篇小說聯繫在了一起。

在他的這部中篇小說《2015》中，王小波將「叵測」與「藝術性」通過荒誕的手法緊密地聯繫在一起，讓他們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對孿生兒：小舅因為作畫的藝術風格被視為叵測，而受到荒誕的折磨。這種近乎黑色幽默的折磨也存在於王小波的其他小說中，無論是《尋找無雙》中獄卒對魚玄機的施暴，《萬壽寺》中小賊被幾根竹竿吊著行「竹裂」，還是《革命時期的愛情》中X海鷹對「我」的審訊。在《2015》中，小舅正是因為受到這些荒誕的折磨，而被小舅媽所鍾愛，這又是王小波的小說中很常見的一個情節，即在荒誕的對立和偏執（有時甚至是性虐）中催生出一個女性佔主導地位的「王氏」愛情。在《我的陰陽兩界》中，小孫因為固執於治好「我」的陽痿，而主動與「我」相好，在《白銀時代》中經由作家「我」反覆描寫的「師生戀」，《似水流年》中龜頭血腫和線條的「光榮荊棘路」，都可以為此佐證。

性在王小波的小說中佔有極重要的地位，這一點在《2015》中也不例外。鹽鹼地里小舅與小舅媽的性描寫很直露，但是讀起來卻不會給人一種下流的感覺，我覺得這歸功於王小波很擅長的一個手法，即是在性描寫中讓高大威猛的男人童男子化，無辜化，以至於讓整個性愛過程荒誕化，例行公事化。這樣的例子在王小波的小說中有很多，像是《革命時期的愛情》中的X海鷹和「我」，以及《未來世界》中小舅和審訊他的M。很有趣的是，在《青銅時代》的系列小說《尋找無雙》、《紅拂夜奔》、《萬壽寺》中，這樣的描寫不多，我能想到的情節也只有《紅拂夜奔》中紅拂與已經處於從政生涯晚期並且正裝著痴呆的李靖之間的床笫之事有類似的效果。

在李銀河的自傳《人間采蜜集》中，李銀河很大膽地將她和王小波的性愛喜好寫進了書里，從中我們得知李銀河很熱衷於作性虐（SM）中的受虐方，並一步一步教導王小波如何成為性虐中的施虐方。我覺得王小波在這方面的生活經驗，對於他在小說中的性描寫其實是有很大影響的，從某種角度來看，小說中的性其實是王小波生活中的性的一種高度抽象和模糊化的鏡像，只不過在這個鏡像中施虐的是女方，而受虐的是王二罷了。在王小波的很多小說中，主人公都具有高大威猛的形象（極少數不是此形象，例如《革命時期的愛情》里的王二），而接下來產生的去男性中心化的性描寫也一般伴隨著男性氣質被毫無保留的剔除，這種矛盾的對立讓王小波的性描寫生猛之餘卻不多猥褻。

王小波的不同小說之間都很相似，無論是人設還是文風，而每一部小說在相似之餘都會有一個核心附著在荒誕的行文之中，並使之區別於他的其他小說。諸如《萬壽寺》中對記憶和詩意世界的思考，《尋找無雙》中對尋找的思考，而在《2015》中，這個核心我覺得是對藝術本質的啟發式思考。

我很喜歡王小波在《2015》中的結尾，他寫道「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個作家。我還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它到底是什麼呢。」

現在是2016年六月了，這段結語在我看來，像是二十年前伏筆於案的王小波在我耳畔輕聲低語。我也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只不過我現在還不能算是一個作家，而它到底又是什麼呢?

故事：

小舅王二原本研究數學，但是數學很危險。

於是王二改做藝術家，畫的是曼德勃羅集。

有關部門他畫的是什麼，他不說，被吊銷了畫家執照。

無照賣畫，進了習藝所。

認識管教小舅媽，隨口說愛她，將計就計，然後去砸鹼。

「我」看到了電腦畫的曼德勃羅集，上報有關部門，王二案得到平反。

有趣之處在於：

沒人知道王二畫的是什麼，王二叵測，王二是個藝術家。

知道了王二畫的是什麼，王二不叵測，王二的藝術過氣兒了。

小舅媽知道王二假裝愛她，王二叵測，和王二做愛有意思。

等到王二真愛她，王二不叵測，和王二做愛很煩人。

這很黑色。這很生活。

王小波在他的中篇小說《2015》的結尾中這樣寫道：

今年是2015年，我是一個作家。我還在思考藝術的真諦，它到底是什麼呢？

小波這個中篇在他眾多的小說之中並不是特別的出名，讀者也往往會忽略掉這個精緻的中篇，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入到那些更有名氣的文章之中，它像就是被扔在一大堆的珍寶之中，但卻是最不顯眼的那個珍寶，而就是這個最不顯眼的一個，卻有著極高的藝術成就。

很多讀過小波全集的人都知道，《2015》是「白銀時代」中跟在「未來世界」後的一個獨立的中篇，故事很簡單，講的是我的舅舅是一個畫家，可他總是畫一些沒有人能夠看得懂的畫，而被組織吊銷了畫家的從業資格，也就是說我的舅舅以後再也不能作畫賣畫了，可我的舅舅他卻是一個不願服從組織安排的人，於是他就偷偷作畫，無照經營。後來被組織送到習藝所，被抓去勞教，遇到我的小舅媽，小舅媽為了「拯救」我的舅舅，做出了很多的努力，可最終都沒有成功，後來我的舅舅在他的晚年的時候又莫名其妙的被領導給平了反，然後他就成了一個平淡的人，過著平淡的生活，我的小舅舅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整個小說寫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小說從一開始就是荒謬的，小波在開頭是這樣表現荒謬的。我舅舅是一個無照畫家，有一天他在家裡作畫的時候，來了一個賊，那賊和我的舅舅討論了如何作畫的問題，在爭論不過我的舅舅之後，拿走了我舅舅的錄音機和幾千塊錢，然後留張字條告誡我的舅舅說：你再這樣畫下去是要犯錯誤的。我雖然偷東西，但我卻不能看著你踏入歧途。後來我的舅舅在派出所里遇見了這個賊，還因為意見不合兩人還打了起來，而我就經常出入警察局領走我的舅舅。而我的舅舅之所以總是出現在派出所里，則是因為他是無照經營，沒有畫家從業資格卻還偷偷賣自己做的畫。

畫家，不管怎麼算都是藝術的範疇，作畫，更是藝術的一種表現形式。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一個藝術家創作藝術作品要有資格執照，你能否成為藝術家還得獲得一種形式上的許可，這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恐怖事情，可是在2015的世界裡，這卻是作為一種規則所存在，你不遵守這種規則，那麼對不起，請你蹲大牢把，接受勞改吧。我的天吶，這是多麼恐怖的事情，如果畢加索，梵高他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我簡直不敢想像這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子？那個時候，恐怕人最多的地方便是監獄吧，然後一群老頭整日拿著筆在寫寫畫畫，卻沒有人看的懂他們究竟畫了些什麼，只好每天對他們進行勞教。

不過還好，這只是發生在白銀時代的2015年，這一切的一切都是虛構的，是烏托邦的，是奧威爾式的。小波這個中篇發表的時候是在96年，那個時候距離2015還有一些年，他當時恐怕也沒有想到，2015竟然來的這般快，轉眼間便到了2015，可這個有趣的傢伙我們卻再也見不到了。

好了，繼續說回小說之中，小說之中「他們」對我的舅舅做了各種各樣的工作想要把他變成一個「正常」的人。他們是領導，也是規則的制定者與捍衛者，他們給整個世界之中有形的東西都加上所謂的標籤，然後告訴所有的人，你們就按照這個模板來進行創作，去思考，你們不能做出格的事情，不能創造出我們沒有做出標籤的東西，更不能動搖民心，你們所謂的藝術作品全部是渣渣，不但扼殺了藝術，更是誤入了歧途。所以我們要對你們進行改造，進行勞教，將你們的思想變得符合我們的規則，那樣子，我們才允許你繼續進行藝術創作。

當然如果你不服氣的話，那也沒關係，我們會給你定個罪名，至於罪名怎麼安呢？王小波這樣寫道：總而言之，我舅舅的罪狀就是叵測，假如不叵測，他就沒事了。

叵測，這個應該是什麼罪名呢？怎麼都像是個「莫須有」的東西，所謂叵測，大概就是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有可能在思想上犯罪，而你產生的這個想法會危害到社會，會讓我們感到惶恐。因為你讓我們感到了惶恐，所以我們就得給你定罪。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思想犯罪了。

奧威爾在天才之作《1984》中提出過同樣的看法：正統就是不想，不去想，也不需要去想。正統就是沒有意識。

我們的目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征服世界，另一個是徹底剷除那些可能存在的獨立性思考。

在我們看來，思想就是行動。

《1984》是冷峻到骨子裡的，《2015》卻是荒誕直至歡笑，我猜大概是小波不願意用冷峻的筆鋒再去寫一個更加嚴肅的故事吧，他這人骨子裡是浪漫的騎士，怎麼能忍受無趣與無智的存在呢！

在他的雜文集里有一篇很知名的雜文叫做《一隻特立獨行的豬》，講的是一隻不願意被別人安排自己命運的豬想要打破命運做自己的故事，在文章結束的時候，他是這樣寫的：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一直懷念這隻特立獨行的豬。

在《2015》中，我的舅舅一生都在與組織抗爭，都在爭取自己的命運，他就是那隻特立獨行的豬啊！

三年前讀小波的書，喜歡過陳清揚的熱情，喜歡過線條的果敢，更喜歡過紅拂的豪放，當然還有小轉鈴的可愛，可從來都沒注意過我的小舅舅，2015中的小舅舅，直到2015年的前夜，再次重讀小波，這才注意到我這位舅舅，這位一心只想過自己生活的舅舅。

不得不說的是，《2015》的世界是可怕的，規則無處不在，無論是有形的還是無形的，但至少該慶幸的是，我們並沒有生活在這樣的世界之中，我們還有機會去掌控自己的命運，至少沒有像我的舅舅一樣，被人拉去勞教，被人要求改變，至少還有機會說No。

可也僅僅只是至少而已，在某些瞬間，我恍惚覺得，現實和小說似乎是重合的，就像擁有了一個雙重世界一樣

2014已經過完了，可我們卻彷彿生活在小說世界中一樣，有些人依然是規則的制定者，體制依然是一堵看不見牆，在我們的四周，我們無法看見，但它卻無處不在。我們都怕，因為它足夠強大，強大到你可以無緣無故消失，你不敢大聲的說話與做事，不敢說出自己的想法。

或許你知道該做什麼，可你卻不敢那麼做，你連原因都不能說出口，你知道為什麼卻也只能讓這為什麼藏在你的腦子裡，你的記憶里。你以為長久的不提我們便會遺忘，可我們都知道，事實上它確實存在，至少是存在過！無論在你的腦子裡，還是在我的腦子裡，都存在過

冬天其實一直都在，它會持續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沒有一個冬天是長久的，春天總會到來，或許那會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很遙遠。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該等著，因為希望永遠存在，春天總會來到，這是不可逆轉的。2015的世界終會遠去。

我渴望遙遠的以後，叵測將不再是罪名，思想也不會犯罪，我們都知道該怎麼做，也都知道為了什麼。

或許在很多年後，還會有少年在諾大的圖書館之中，翻閱著一本又一本的書籍，尋找著一個叫做王小波的傢伙。

簡書：島主王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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