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待愛德蒙·伯克的歷史地位?他真的可以被稱為保守主義思想的鼻祖嗎?


我所知道的的人里,恐怕沒有比 @陳毓秀更適合回答這個題目的。但是考慮到伯克多年來位居我本人最喜愛政治哲學家的前三甲,而且作為虎撲眾我最喜歡歷史地位貼了,所以我還是拚死回答一下。

先說正經的,伯克確實在很多地方被稱為保守主義的鼻祖,能夠和伯克搶這個頭銜的人據我所見也就只有休謨了(儘管這件事看上去挺怪誕的)。但是這個稱呼我個人認為是不太靠譜的,因為保守主義這個標籤本身就太寬泛了。被貼上保守主義者標籤的人,唯一的共同點很可能只是反對主流的思想觀念,不同點倒有可能不計其數。比如一個贊同自由市場理論,反對「邪惡」福利國家政策的人在20世紀後半葉可以號稱自己是個保守主義者,但是再早個一百年,這種觀點可是一點都不保守。而且很多形形色色的保守主義者,比如天主教的保守主義肯定也不覺得伯克是自己的鼻祖。

至於伯克被稱為保守主義的原因,據說是因為伯克在法國大革命漸入佳境的時候,就說了好些「逆歷史潮流而動」,缺乏啟蒙運動精神的話,不過另一方面到伯克曾經堅定的支持美國革命者,似乎又顯得很進步了。就我個人的觀點,這種臉譜化的分好人壞人的解讀是很膚淺的,相反伯克本人在《美洲三書》和《法國革命論》中的觀念是一以貫之的,之前不是什麼革命黨,之後更不是什麼反革命。從這個角度看,我也沒覺得伯克有強烈的保守主義傾向。

另一種常見的觀點認為,伯克代表的是新一個時代對啟蒙運動的反思,所以在討論19世紀歷史主義時,伯克在有些場合會作為早期代表人物和黑格爾相提並論(這個組合真的蠻奇怪的)。這種觀點我本人是比較懷疑的,因為我個人懷疑伯克對於歷史的關注更像是蘇格蘭啟蒙運動的傳統,而不是什麼新時代的先聲。這一點我懂得不多,請 @陳毓秀給大家詳細講解好了。

好的,正經的寫完了,進入歷史地位排行榜環節。伯克的歷史地位說實話不太高,據我所見很少有現代政治哲學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標榜自己是伯克的後繼者,對於伯克的研究也遠遠少於霍布斯或者洛克,我個人的體會是路上碰到一個伯克的粉絲是要激動半天的。在我個人的政治哲學家歷史地位排行榜上,伯克大概三十名左右,以英格蘭的政治哲學家而論,肯定比不過霍布斯、洛克、邊沁、密爾和休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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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補一句,我把柏克列為我最喜歡政治哲學家的原因恐怕是比較奇怪的。我個人最喜歡柏克不是因為他有嚴密的體系或者犀利的洞見,而是因為柏克從來不會因為某種抽象的理論或者某種「主義」損害他對具體政治事件的理解和判斷。


的確「保守主義」作為一個標籤,在跨越了上百年的過程中,每個時代與每個地區所蘊含的意義是不同的。最明顯的一點是,在不同的時代,保守主義致力於保護的制度,或者批評的目標都是在變的。比如保守主義也許會在不同的時代保護高關稅或者是自由貿易,又或者是民族主義和國際主義等完全相反的兩個層面。

按照亨廷頓的說法,保守主義最好被理解為一種方位性的意識形態,而非捍衛特殊制度的一種固有理論。「當社會的基礎受到威脅時,保守主義的意識形態就提醒人們一些制度的必要性和一些現存實踐的好處。」「保守主義的言論是對一種特殊社會處境的反應……因此保守主義一時一地的面貌與另一時刻場合的麵包並無多大關聯」——《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的保守主義》

保守主義之所以維護現存制度,並不是因為當前制度是好的,而是因為若是去除這些制度,可能會導致有害或者是意想不到的後果。

因此,回到埃德蒙伯克身上。我會介紹下伯克思想中的一些保守主義的點。所以要先知道,伯克在哪一點上會被稱作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以及伯克到底是在保護什麼。

也許大多數事物的根源是無法理解的,當我們到達某一階段,我們最確信的推理不僅包括晦澀難懂之處,而且包含矛盾——埃德蒙伯克

伯克懷疑抽象理性主義引導世俗事物的主張,這個在他年輕時的著作中便得以體現。伯克意識到人類推理的局限性,就像休謨一樣。因此,伯克尊重一種自然的風俗。不但是風俗,制度也是一樣。伯克懷疑理性對於制度的審查,或者說是理性對於既定存在的制度與風俗的檢查並且推倒重建。

我們都知道盧梭的那幾本《人類不平等的起源》、《社會契約論》以及《愛彌兒》等對於自然社會的一種描寫。甚至為了回到這種原始社會的狀態下,盧梭作為日內瓦一個表醬的兒子賣掉了自己的金錶。僅僅是因為盧梭認為這是人類科學的產物。

這就有了伯克的這本《為自然社會辯護》。標題的諷刺性不言而喻。博林布魯克認為上帝通過一般法則支配世界,人類的理性是可以進行證明的。而《舊約》與《新約》里記載的啟示是不符合人類理性,並且也沒有必要的。

這本書用所採用的一種方式是由一個年輕的哲學家寫給一個貴族的信。這個哲學家主張一種理性的,普遍的並且獨立於任何歷史或非理性添加物的「自然宗教」和「自然歷史」。他譴責所有現存的社會、政治和文化制度,因為它們偏離了這個理性主義的標準。並且用了大量的話語來論證自己的觀點。

但是剛剛出版時,很多讀者沒能讀懂伯克的諷刺的方式。以至於之後的第二版的序言,伯克不得不解釋自己的真實意圖。在在提到這個觀點時,伯克只有27歲。30年後,他寫下了《反思法國大革命》。

反思法國大革命

在前文提到《為自然社會辯護》是伯克在1759年的作品。在這本書中,伯克針對理性對於制度的審查並且推倒重建做了反思性的批判。並且提醒人們,如果知識分子過度擴張自身的範圍,可能會導致一種災難性的後果。這其實是啟蒙時代逆潮流的一種說法,因為自啟蒙以來,知識分子在社會中的作用本身就是一天比一天重要。例如伯克曾經提到,報紙的流通比以前更加有效和廣泛。如果一個人日日夜夜的告訴你他的事情,用不了一年,他就會成為你的主人。

這種對於知識分子界限的呼聲一直圍繞著伯克的思想。法國大革命似乎是伯克早期關於理性審查制度的一種實踐。至少在革命初期是這樣。伯克簡稱這種利用抽象的理性來評價制度的傾向會使得現有制度變得非法,而不能創立更好的制度代替它們。在此之上,《反思大國大革命》對試圖在理性和抽象的原則上創立一種全新結構的革命心態進行了批判。

伯克提前幾十年警告了知識分子,並不是在法國大革命出現之後對於自身思想的一種違背。相反的,伯克反對一種盧梭式的自由。正如 @陳喜兒老師所言,伯克所捍衛與保守的是一種一脈相承式的法統。這點上伯克本身並沒有分裂。

讀罷這兩本跨越30年的作品,其實可以看到。對於這種自身界限的肯定始終貫穿於伯克的思想里。這樣看來,在當時的情況下。伯克是可以被稱作一個保守主義者的。而並不是因為伯克反對東印度公司,支持美國與英國革命等,就可以單方面的稱伯克是非保守主義。

至於保守主義思想的鼻祖,這個話題就大了。因為保守主義本身並不具備一種思想脈絡,更多的是取決於當時知識分子所站的立場。不過伯克的《反思大革命》與當時法國大革命,啟蒙運動以及社會中的狀態來看,伯克也絕對算是保守主義中很重要的一個人物。

至於伯克的歷史地位,這個實在是不敢評價。我很喜歡伯克,他和加繆一樣,是我認為的充滿人性光輝的一個人。

讀罷 @陳喜兒老師的答案和 @姜源老師的答案,受益匪淺。尤其是陳老師洋洋洒洒六千字,讀了一個小時。卻只有50個贊,實在是和這篇充滿乾貨的高質量的回答不相符。

有什麼錯誤,不吝賜教。


本文又名:遠古邪惡青年學習數卷殘編阿姨神棍語錄心得體會二十一

當1789年10月,柏克在窗前撰寫後來被他擴寫為《法國革命論》的信時,講訴的不過是兩場革命,一場夢。只是這場夢影影綽綽,搖櫓聲盪開了槳聲燈影,乾淨地早已不見一絲血色了。

歐洲從中古到近代的變革之一,便是階級的逐漸消亡,依照傳統賦予各階級的諸特權與諸自由被轉換為普適普慈的人權,貴族社會演變為民主社會,並進一步滑向不見肌肉骨骼的阿米巴社會。

自秦漢以來,中國就沒有西歐中世紀意義上的階級概念,各階級分權自治,尊卑分明,但享受著傳統賦予各自階級的諸特權和諸自由,彼此各安其位,不得逾越。隨著社會整體性地下落,到馬克思時階級的概念與過往早就不是同一個意思了,更不提流傳到中國以後。

在階級社會裡,國王並非高於社會的統治者,而是屬於階級社會的一部分,《春秋公羊傳》所言「天子一爵」,便是此之謂也。只是他是最尊者,擁有著社會中最多的特權,並相應地承擔義務:尊重其他階級各自的特權與自由。這些特權來自於法統與歷史的賦予,是一代代先人的榮光累積而來,除非正當理由否則不可侵犯。

穿越回中世紀的現代人,會驚訝地發現這裡不存在進步的概念,「社會秩序被公認為永恆不易,法律是全能上帝的意志和古老風俗的總結,立法者只能發現法律,不能制定法律。為了改變既有的社會秩序而制定新法,不僅是危險的創新,而且帶有褻瀆神明的味道。」

各階級老死不相往來,人君自食其邑,王國或采邑的事務僅是國王或領主的私人事務,與民眾無關,「帝力於我何有哉」。文官系統自穆斯林包圍基督教世界,查理曼帝國訇然倒塌以後,早已在歐羅巴大陸不見蹤影。政府司職簡陋,國王不得不仰仗貴族與教士一同統治,軟弱的財政使得國王無力維持龐大的常備軍。倘若有不屬於任何階級的公共事務發生,就需要召開三級會議籌備款項,彼此討價還價。自由乃是各階級博弈的產物,恰如立憲政體乃是各階級力量平衡的結果。

埃德蒙·柏克保守的便是這樣的舊世界,而啟蒙主義則要摧毀這個世界。他們要倒掉腳盆里的洗腳水,順便將盆中的嬰兒也扔出去。但啟蒙主義只是步前人之後塵,早在啟蒙主義者咿呀學語之時,封建自由的中世紀就在絕對主義王權面前奄奄一息了,啟蒙主義者做的不過是在痛打落水狗罷了。

我在怎麼看待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中所說的那些手段?人們如何看待政治和道德之間的關聯呢?這個坑裡提到,隨著英法百年戰爭結束,法蘭西攜新形成的民族國家之威,向整個歐陸肆意擴張,引發了誰都沒有預料到的連鎖反應。

惡性的軍事競爭,破壞了中世紀/春秋的自然秩序,彷彿癌細胞病變,被稱為絕對主義國家的怪獸進入了黑暗森林。為了能在戰爭中取得勝利,就需要有更大規模的常備軍,供應常備軍就需要有更多的稅收,收稅就需要加強中央集權,加強中央集權就需要打壓貴族的地位,破壞地方自治。

於是在惡性循環之下,中世 紀的地方自治與貴族議會被不斷打壓,多階級並立的封建社會扁平化,向直面王權的原子個人社會邁進。正如佩里·安德森 在《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 里所說:「在16世紀,西方出現了絕對主義國家,法國、英國、西班牙集權化君主政體是與金字塔式的四分五裂君主制及其領地制、封臣制這一整套中世紀社會結構的決裂。」

自由的封建國家被對峙的利維坦取代,浮士德揮舞著他手中的鐵棍,希望以鍊金術來恢復國家的元氣,然而這不過是飲鴆止渴,使順民提前了衰老的進程。

階級社會雖然以不平等為原則,卻能帶來自由。而絕對主義國家給予順民們君王之下無差別的平等,卻是以奴役為代價。「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歐陸各國家的君王們籠絡著市民階級,打垮了貴族階級的脊梁骨,順手抹去所有人的特權。貪圖蠅頭小利的市民階級匍匐於王權之下,漠然淡忘三級會議的消亡,在1614年三級會議不歡而散以來,直到1789年三級會議才重新召開。這也是最後一次三級會議,群情激昂的法國民眾與啟蒙主義者拉開了大革命的帷幕。

天道好還,報應不爽。

在絕對主義王權逞威之時,全能國家面對著一團散沙的原子個人,國家與社會之間界限分明,而階級內部面目模糊,不再有法統概念,承接傳統來統治的君主變成依靠機運和強力的譖主,比如統治米蘭的斯福爾扎公爵,原是僱傭軍指揮官,通過顛覆和背叛米蘭共和國而上位,貴族成為仰仗君王榮威的得寵官僚的稱號,比如歷代吉斯公爵,不再有分庭抗禮的階級能力,城市失去了自治許可狀,僅是人口較多的聚落而已,平民變換身份彷彿妓女穿衣,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卻無自治組織可供保護自身。

全能國家摧毀了社會中的所有組織資源,重複歷史上無數次重複過的輪迴,日光之下,並無新事,一如羅馬共和被帝國譖主取代,春秋禮制被商君書徹底埋葬,只有利維坦自身成為一切合法性的根源。於是國家陷入了缺失道德正當性的窘境,他以自身論證自己的正當性,其實不過是如馬克思嘲諷對手的同義反覆,無數次循環論證罷了。

揭去利維坦的神聖面紗,裡間卻是以機運和強力來支撐,只不過利維坦壟斷了機運和強力,不再有階級,無論是國王、貴族、平民,一律匍匐於利維坦之下,身份隨時可以轉換。當法統作為植物性神經被切斷,便只有力大者稱王,於是人們可以接受強力的譖主,卻再也無法容納一位軟弱的虛君。

思想家總是比時代慢上半拍,與其說思想家創造了歷史,不如說他們如實描繪了二百年來之怪現狀,馬基雅維利為第一個譖主的畫像掀開帷幕,博丹詠唱階級的崩潰與全能國家出生的悲戚和哭喊,而霍布斯則冷漠無情地講訴利維坦吞噬乾淨社會組織資源殘渣,化身不見骨骼肌肉的阿米巴原蟲的莎士比亞戲劇。

自然權利雖是非歷史的虛構,最初的國家更不可能建立在社會契約之上,卻顯現著最深的現代性:以自己的意志來決斷自己的命運。在霍布斯筆下,意志這一概念不以任何規則標準為條件,也不受它們的制約。同時這意志本身並無絕對目標,也不受任何計劃的決定。所謂為保存自身可以無所不用其極的自然權利,不過是絕對的自由意志罷了。

霍布斯並不像古典哲學一樣將自然法,即一個客觀的秩序作為政治設計的起點。相反,他是以自然權利(nature right)作為塵世秩序的起始。它非但不依賴於任何事先存在的法律、秩序或義務,而且,它本身是所有法律、秩序、義務的淵藪。因為自然秩序早已崩塌毀滅,或者瀕臨崩塌毀滅。廢墟之上,浴火重生的可能不是鳳凰,而是告死的烏鴉。

霍布斯為君主制辯護,卻徹底抽空了傳統的基石,法統被臨腰斬斷,君臨天下的利維坦,卻是以絕對民主製為根基,其誕生的目的乃是為了保護每一個人抽象的自然權利。因此從霍布斯的邏輯輕輕一推,便能前往盧梭的人民主權學說:人民將所有權利無條件賦予國家主權,形成公意。主權不可分割,所有人必須遵從人民主權,因為主權乃是人們權利的總和,遵從主權無非是遵從自己的意志。

大革命昭然若揭,但不過是從上一個阿米巴,走向下一個阿米巴。而所謂的啟蒙主義,不過是民眾的絕對主義變形罷了。

因為高山海洋的阻隔,唯有英格蘭、瑞士、尼德蘭逃過了這一劫,而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始終堅持貴族民主的波蘭最終落得被三次瓜分的下場。但任何自由都並非從天而降,瑞士、尼德蘭的自由幾百年來與不斷抗爭哈布斯堡暴政的革命緊緊纏繞在一起,而在英格蘭則是象徵自由的議會堅決抵制試圖引入大陸絕對主義君主的斯圖亞特王朝。

但或許令人無法想像的是,反對法國大革命,為君主制辯護的柏克偏偏支持英國革命,甚至支持從不列顛獨立出去,被視為法國革命藍本的美國革命。而柏克本人,乃是當時英國下議院的議員。對柏克來說,這是不言而喻的,因為他保守的不是君主制本身,而是傳承自中世紀的自由傳統,如果不能理解這一點,而將他與各種中華田園保守主義者劃為同類,不啻於說老鼠與喵咪從未產生過生殖隔離。

對於柏克來說,法國大革命之所以比英國革命不可欲,便在於啟蒙主義者對抽象原則的堅持,使得早已被絕對主義君主折磨地奄奄一息的自由傳統、組織資源,在這場狂飆突進當中耗損殆盡,而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光榮革命是一場不流血的革命。不論議會還是國王誰堅持法統,最後勝出的都是法統本身,因為自由就在法統中來。

對法統的重視,源自對經驗的重視,這是英國經驗主義與大陸理性主義分道揚鑣之處。啟蒙主義是經院哲學的當然繼承者,因為他們都是非歷史非經驗的,經院哲學並不在意經驗世界,對他們來說,經驗乃是先驗邏輯一個微不足道的註腳,因此經院哲學家願意爭辯「一個針能夠站立幾個天使」這樣很容易被誤解的問題,其本質是在追問無法被經驗實證的上帝與天使,究其只具有形式,還是兼有實質,如果天使只有靈體,那麼一根針可以站立無數位天使。

啟蒙主義者與之相似,因此他們會念念在茲自然狀態與高貴的野蠻人,對於他們來說,歷史不過是掛理論的釘子,經驗世界是否真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邏輯能否自洽,如果理念與現實不符,那就修改現實,讓其服從理念。後世許多學人認為這是受到自然科學影響的緣故,恰恰相反,牛頓力學最注重經驗世界的觀察-建模-實驗-修正,能否實證是經驗科學與非科學分道揚鑣的關鍵,反倒是數學/幾何學,只需要公理體系能夠自洽。而且翻閱歷代啟蒙主義者的傳記,不難發現接觸並鑽研幾何學的經歷,比如霍布斯,雖然自認數學極其出色的他不止一次被同時代人吐槽過。

經驗主義者最重要的是具有歷史感,對於他們來說,歷史可以(也只能)被發現,不可以被發明。脫離具體史實的理論只具有供邏輯學本科生當批判習題,鍛煉邏輯能力的作用。柏克同樣嚮往自由,認同公民之權利,但他反覆強調只有在自由傳統中,這些權利才能作為往日榮光的具體遺澤,在樸素元氣未被糟踐之處出現,抽象的自然權利只存在啟蒙主義者美妙的遐想當中,不能當作放諸四海而皆準的原則來推廣。這並非說這些原則不可欲,而是說太不切實際因而太危險。

這也是哈耶克為什麼堅持以擴展秩序來立論,而非一系列抽象的權利作為基石,以前我沒想明白,這些年細細想來,許是只有在擴展秩序中這些權利才能真實地存在,但憑這些抽象概念進行演繹只能建立紙上的王國,與羅爾斯一般無異,這也是哈耶克後來對羅爾斯路轉黑的緣故。現實的自治社區,要比憲法條文當中的抽象權利更加珍貴,因為前者是實然,而後者是應然。

所以柏克在信中反覆強調要保守傳統,但並不是一切傳統都值得保守,只有能保存自由的傳統才值得保守。同理,今天的人們每時每刻都在創造日後的傳統,但只有能保守自由的傳統才值得留存。所以柏克肯定同是共和政體的美國革命,卻否定法國大革命,因為前者始終保存著英國都鐸王朝時期的舊風俗,只不過以一種新的政治神話包裝舊政體,而後者卻要摧毀已經無比稀薄的自治傳統。

同時對於舊大陸的觀察家來說,有一點需要反覆強調的是哪怕歐羅巴大陸被絕對主義、官僚主義反覆折騰,但依舊不是中國可以比擬的。法蘭西雖然自由傳統已經稀薄,但與中世紀的決裂畢竟尚早,在托克維爾看來,14世紀以前的法蘭西與英格蘭其實一般無二。而在一個有兩千多年悠久的吏治社會傳統的國度里,尋覓自治傳統,無異於緣木求魚,這卻是許多中華田園保守主義者所熱衷的,比如秋風先生。如果柏克複生於世,也一定會詫異他們為什麼不直接援引盎格魯-撒克遜傳統。

在柏克寫給巴黎的那封信里,優越感躍然於紙上,這是一位來自高尚民族的紳士,對費拉順民的嘲諷。表面上看這封信是在為英國政體辯護,其實質卻是在質問法國為何不學習英國,卻在走一條不歸路,為何不珍視可供珍視的傳統的一切,反而以激進的姿態將整個過往的榮光予以否定。

柏克尊重傳統,所以形成了保守的習性,而非他天生保守,所以重視傳統。當他寫這封信時,美國已經獨立,美國的憲法規定沒有王和王權、沒有貴族、沒有國教,總之是沒有大部分柏克在信中所認為理應受到歷代尊敬的那一切傳統的。但是他並沒有因此而同樣地去抨擊美國革命。

於是我們不難發現,柏克對君主制的辯護,一半是發自內心的認同,一半是修辭術,因為自古以來君主制就相當重要,在英國傳統里已經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除非切斷君主制對自由的傳統無所掛礙,否則就必須為之辯護。柏克正確地看到了不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傳統,已經與現實世界緊緊纏繞在一起,難以分離,如果突然剝開,就會迅速蒸發於日光之下。因此,唯有漸進改革,才是最好的出路。

這也是為什麼柏克在這封信的開篇反覆否定盧梭的人民主權原則,否認英國人民具有為自己選擇和廢除君主與政府的權利。在為光榮革命聲辯的時候,柏克試圖讓讀者相信議會迎接威廉國王並不是出於人民主權,而是來自於神聖不可侵犯的傳統,君王、貴族、平民、教士四體同居的世界。世襲的神聖性與極端緊急情況下的改變能力是可以協調的,但不能將偶爾為之的例外狀態視作通行不易的神聖原則。

柏克指出政府不能由人民的意志隨意更迭,如果政府與民眾之間存在某種社會契約的話,那也是來自於綿長的歷史形成的自由的風俗。他強調英國的革命都是為了維護古老的法律、自由和政制,「一切改革都是根據對於古代的尊崇這一原則進行的。」因而柏克厭惡政體上的不斷創新,像中世紀的先人一樣,視之為危險的信念。柏克隱約察覺到擴展秩序的繼承性,卻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不得不使用了一種神學式的話語:「由於一種巨大智慧的安排,人類的偉大神秘的結合一旦鑄成一個整體,它便永遠既無老年,也無中年或青年,而是處於一種不變的永恆狀態。」

當為英國政制辯護完成之後,柏克便開始炮轟試圖創造美麗新世界的法國大革命。柏克從來沒有否認過現實世界的醜陋,恰相反,他認為根本不可能存在十全十美的世界,美總在醜惡的身邊,混雜在一起。如果不能消除完美主義的精神潔癖,就只有暴力革命來推翻一切。然而人類社會並非畫家作畫,可以輕易另起爐灶,在動蕩之中社會不可能發展,對暴力的推崇只會喚醒人們心中互不信任暴戾的野獸。

柏克指出美國革命試圖保護自治組織,法國革命卻為了一副抽象的藍圖而摧毀自治資源,結果便是形成比君主國更加鬆散脆弱的原子個人,最後人們只能相信強力而非法律可以保護自身。柏克驚人的預言道,法國日後必須要有更專制的強權,才能收拾河山,柏克的止筆之處,直接通向拿破崙的閃亮登場。可悲的是,這是當時歐羅巴有識之士的共識,不論是貢斯當,還是邁斯特,都察覺到這一點,沉醉於激昂革命的民眾之中卻始終無人理會。

究其原因,柏克認為法國缺乏參與公共政治的機會,使得三級會議中的啟蒙主義者,都是群文人。政治才是一種專門的技藝,它是一種實踐而非理論,需要親身參與並援引經驗,柏克本人便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早在柏拉圖時代,被敘拉古拋棄的男人就在吐槽雅典人在看病的時候都會找醫生,推舉統治者卻從來不選擇專業的政治家。

因為政治並非兒戲,牽涉億萬人的福祉,必須審慎。政治從來不像啟蒙哲人想像的那般,可以通過幾何學的規劃,建構而成。對傳統的否定和拋棄,是最激進的政治抉擇,只會出自於文人,而非嚴肅考慮國家命運的政治家。但絕對民主制又歡迎這樣的文人,因為絕對民主制以自身為合法性來源,一如其意志不受任何先驗秩序束縛,一旦這台機器失控,就是所有人的權利遭殃之時。

於是柏克在信的最後自豪地訴說了英國對財產權的尊重,「在我們的議會裡,對一塊菜園的租賃權、對一間茅舍一年的利潤、對一座小酒館或麵包店的信用,對侵犯所有權的最微不足道的跡象,都比你們那裡對屬於那些最可尊敬的人物的最古老、最有價值的地產,或對你們國家整個商業金融界的處理都要鄭重得多。我們對立法權的權威懷有高度的尊重,但我們從未夢想過議會可以有任何權利去侵犯財產權、去壓倒慣例法。」

如果我們梳理柏克的思想譜系,會發現他的話其實前人早已說過,他所做的不過是將休謨、亞當·斯密乃至更早的前人的話語,以自己的形式再重述一遍。倘若休謨還活在柏克的年代裡,他也會與柏克表現地一般無二。然而柏克的思想依然偉大,因為這思想所辯護的現實與歷史本身就很偉大。

中國沒有這種自由的傳統已經有兩千年了,漢接秦政,在儒生的眼裡這龐大帝國同樣是危險的創新,一如同為羅馬共和國死難的鬥士眼裡,羅馬帝國始終是不可饒恕的詛咒。在這之前,與在這之後,是兩個完全截然不同的社會形態與國家政制,就像老鼠與喵早已形成生殖隔離,除非轉世重生,否則根本不可能從後者孕育出立憲政體。

封建自由與立憲政治,有著驚人的繼承性和延續性,然而又是如此的脆弱,他最終能夠征服世界,其實只是一個歷史的偶然。假設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英倫列島,保留著中世紀最後的種子,或許人類至今依然在吏治的阿米巴社會中,永世不得超生。

正所謂,天不生大英,萬古如長夜。


伯克被捧做保守主義先驅,源於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新保守主義運動,這和伯克本人生前的主張,和他的政治遭遇是不符的,當時的保守黨是托利黨,伯克作為一名輝格一貫是出於的是自由主義的主張,伯克支持印度, 印第安人,支持北美獨立,同情愛爾蘭天主教徒的遭遇,從這些都足以看出他絕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

許多人對伯克誤解認為他反理性,用哈耶克的話說,他反對的是唯理性主義,唯理性主義從先驗的前提推導出整個觀念體系,某種程度上也是懶漢用以逃避辛勤地獲取經驗的計謀,健全的理性是與情感和經驗聯合在一起的,尊重現實世界的多樣性和複雜性。


伯克的立場一貫是要用憲法限制王權,所以他對北美殖民地反抗英王的鬥爭抱同情態度,同時也支持印度和愛爾蘭人民的民主權力。人們公認伯克是現代保守主義的先驅之一。伯克提倡一種"民主保守主義"(democratic conservatism),反對激進式的變革,提倡漸進式的變革。他的主張完全不同與"專制保守主義"(autocratic conservatism),雖然兩者都反對法國大革命。伯克的保守主義本質上是不保守的,他依然要求變革。

有時候,保守也不是壞事,比如,英國君主立憲製成為典範,是英國成為霸主的政治保障。


應該強調是 保守(英國古老自由)的主義,如果保守主義不強調保守的內容那怎麼特指哪一種,就是文字遊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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