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os)的形象?

(Dionysos用的是希臘語轉寫,英語是Dionysus沒錯)

呃不太希望有很大的篇幅講《悲劇的誕生》,尼採的詮釋終究是尼採的詮釋。


謝@霧葉@閑者邀,雖然在這之前我就已經關注了這個問題就是了(笑)。

本來這個問題挺大的,而且是雞顆果大佬提的,雲豆卷大佬也關注了,我就搬個小板凳等著學習一個了,但是既然有人邀請我,那我也就獻個丑,抄抄書好了。

手機不方便碼字,不好調格式和插入鏈接,先佔個坑。

長文預警,正文長度約有2.7萬字。


一、狄俄涅索斯來自何方?

在《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作者所在的那個時代,學界還普遍相信狄俄涅索斯是一個晚期傳入希臘的、外來的,確切的說是來自北方、來自色雷斯的神。然而現在的考古發現證明了早在邁錫尼時代就存在一個至少神名和狄俄涅索斯極其相近,基本可以認為是同名的神。有些學者已經大膽推測,在克里特文明中就已經存有對狄俄涅索斯的崇拜。我在另一個回答什麼是厄琉西斯密儀(Eleusinian Mysteries)?里提到過,簡·艾倫·赫麗生認為存在一個「發源於埃及,經克里特到薩莫色雷斯再到色雷斯,再從色雷斯南下到厄琉息斯的狄俄涅索斯崇拜的秘密儀式的傳播路線」,這一路線很可能要被直接修正成埃及—克里特—希臘半島,從地理上來講似乎也更符合直覺。

那麼,關於狄俄涅索斯來自色雷斯的理論就完全沒有意義了嗎?非也,狄俄涅索斯和色雷斯的密切聯繫不可否認是確實存在的,狄俄涅索斯和他的秘密儀式與弗里吉亞的聯繫也是確實存在的。邁錫尼時代存在一個「狄俄涅索斯」,不等價於希臘宗教中的狄俄涅索斯形象已經完備。須知狄俄涅索斯是一個別名多到令人髮指的神,在「狄俄涅索斯」這個神名下,可能是多個不同的神融合的一個神的形象。在狄俄涅索斯的秘儀和來自小亞細亞的崇拜地母神的秘儀(譬如說,崇拜西布莉的秘儀)合流之後,他的傳說也被添加上了和小亞細亞相關的內容,這樣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也就是說,狄俄涅索斯可能是一個多地起源,在希臘融合成型的神。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指出,在荷馬的時代,狄俄涅索斯還不是奧林波斯十二神之一,而在帕台農神廟的檐壁上,狄俄涅索斯是坐著的眾神中的一個。那麼,顯而易見的,狄俄涅索斯的地位在這期間得到了提升。在一些年代比帕台農神廟大理石雕更早的瓶畫上,可以見到狄俄涅索斯進入奧林波斯山的情景。在一個年代為公元前六世紀和公元前五世紀之交的基里克斯陶杯(Kylix)上的瓶畫上就有這樣的內容,因為陶杯上有銘文,所以可以確認上面的神明的名字。

陶杯正面的圖案刻畫的是奧林波斯眾神相聚的情景,有手持閃電的宙斯,正在給他斟酒的他的男寵伽涅墨德斯,拿著頭盔和長矛的雅典娜,拿著一支花的赫爾墨斯,赫柏和赫斯提亞手持花朵和樹枝,阿佛洛狄忒兩手分別拿著鴿子和花朵,阿瑞斯拿著頭盔和長矛。而在瓶畫的背面,狄俄涅索斯駕著馬車帶著他的隨從,也就是兩名薩提爾和兩名酒神狂女,顯而易見是要進入奧林波斯山和其他神明相聚。《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認為,狄俄涅索斯地位的提高,可能和最早一批源自於酒神頌歌的悲劇的出現有關。而筆者以為,也不能排除秘儀間的合流、酒神信仰甚至俄耳甫斯教的傳播導致酒神地位提高的可能,《俄耳甫斯教輯語》中收錄的最古老的一批古輯語和銘文輯語的年代就是公元前五世紀。

接下來,我們來談狄俄涅索斯和色雷斯的聯繫,在荷馬和索福克勒斯的記述中最早提到了狄俄涅索斯和色雷斯相關的一則故事,那就是色雷斯國王呂庫爾古斯冒犯了狄俄涅索斯,最後受到了眾神或者來自狄俄涅索斯本人的懲罰,在《伊利亞特》中有如下片段:

即使是德魯阿斯之子、強有力的呂庫爾古斯,

由於試圖與天神較量,也落得個短命的下場。

他曾將那些仙女——狄俄涅索斯的保姆趕下尼薩神聖的山崗,

她們丟棄手中的權杖,呂庫爾古斯用趕牛的棍棒抽打他們。

狄俄涅索斯嚇得只顧逃命,

但卻一頭扎進海浪,

在忒提斯的懷裡躲藏,狄俄涅索斯神驚恐萬分。

無憂無慮的眾神對呂庫爾古斯的暴行怒不可遏,

克洛諾斯之子將他的眼睛打瞎,此後他便來日無多。

眾神對他恨之入骨,因為他冒犯了神明。

在索福克勒斯的記述中則說:

他,德魯阿斯之子、厄多尼亞人之王,

被狄俄涅索斯綁了起來,並被埋在岩石里。

他怒氣衝天,但很快又心灰意冷。

他的雙眼被弄瞎了,於是他瘋狂地咒罵神靈。

是的,他把罪惡的手

伸向神的隨從,

侵犯他的女人們,

因而激起了繆斯女神們的憤怒。

我在另一個答案為什麼希臘底比斯的神話中基本全是悲劇?里提到過,在神話中,呂庫爾古斯的受罰是狄俄涅索斯作為新生的神確立自身權威,顯現自身神性的過程的一個組成部分。拋開神話來看,直接對比荷馬和索福克勒斯的記述,我們也能看到狄俄涅索斯的地位和形象的變化,在《伊利亞特》中,狄俄涅索斯表現的非常不光彩,他被一個凡人所恐嚇、驅趕,驚恐萬狀地逃走並尋求庇護,最後是眾神降下懲罰。而到了索福克勒斯這裡,狄俄涅索斯自己完成了報復。在其他的記述中,我們也能看到狄俄涅索斯變得比荷馬時代要強而有力的多,比如在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中,狄俄涅索斯毫不留情地懲戒了對他不敬的彭透斯。

現在,我們來看看古希臘歷史學家的記述,希羅多德曾經談到薩特拉厄人(Satrae ),他說:「據我們所知,薩特拉厄人從不屈從於任何人。直到今天,他們仍是所有色雷斯人當中唯一自由的民族,因為他們居住在森林茂密的高山上,山上長年積雪。薩特拉厄人是一個非常好戰的民族。他們擁有一座供奉狄俄涅索斯的神示所。那些負責解釋神諭的薩特拉厄人被稱為貝西人(Bessi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依據這一說法,認為從沒有被征服過的薩特拉厄人不會接受任何外來的崇拜,所以狄俄涅索斯崇拜應當是薩特拉厄人本地的崇拜。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筆者以為這並不是充分的證據。不過《希臘宗教研究導論》在後文中指出狄俄涅索斯帶有一定的戰神屬性,例如在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中說道:

他還分享阿瑞斯的一點職權:

那些武裝上陣的士兵還沒有舉起長槍廝殺,

就莫名其妙地先害怕起來,

這就是由於狄俄涅索斯攪得他們心慌意亂。

那麼如果狄俄涅索斯同時也是薩特拉厄人的戰神的話,他就基本不可能是一個外來的神,當然,這種說法也缺乏確鑿的證據。

希羅多德認為貝西人是薩特拉厄人中的祭司階層,但是在斯特拉博的記述中則不是這樣的。斯特拉博說貝西人是居住在哈俄摩斯山(Haemus Mons )及附近地區的許多掠奪成性的部落中最野蠻,最強悍的。另一位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沒有提到薩特拉厄人或者貝西人,但是他提到了一些山地民族,他們並不接受奧德律薩人(Odrysae)的西塔爾克斯國王的統治。他把這些民族統稱為狄俄伊人(Dioi/Dii)。這些民族很可能就包括貝西人,因為我們從老普林尼的著作中得知,貝西人有許多名稱,其中之一就是狄俄-貝西人(Diobesi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認為狄俄涅索斯的別名之一也許來源於「Diobesi」,不過筆者不清楚指的是哪一個。

接下來我們從歐里庇得斯的作品入手談一下狄俄涅索斯和忒拜還有小亞細亞的聯繫,歐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侶》中最早提出狄俄涅索斯出生於忒拜,這未必就不是對狄俄涅索斯屬於本土起源的那一部分的反映。在這部戲劇中,狄俄涅索斯說:

我離開了弗里吉亞和盛產黃金的呂底亞以後,

經過被太陽燒焦的波斯平原、

巴克特里亞的城關、

米底的寒冷高原、富庶的阿拉伯、

還經過亞細亞沿岸

有美麗望樓的許多城市,

那裡雜居著希臘人和外國人。

現在我來到了希臘,此前我已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地方

教人歌舞,建立我那神秘教儀。

向凡人顯示,我本是

一位天神。

歐里庇得斯想表達的意思很明顯,狄俄涅索斯是一位本土起源的神,但是他同時也是外來的神,但他並不是來自色雷斯,而是來自亞細亞。追隨他的狂女們也說:

我們來自亞細亞,來自光榮的特摩羅斯(Tmolus ),

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

然而,歐里庇得斯是在馬其頓創作的這部戲劇,因此他應該知道這些對他的構思影響重大的儀式是來自色雷斯。正如普魯塔克所說:「這些被稱為克羅多涅斯(Klodones)和米瑪洛涅斯(Mimallones)的婦女舉行的儀式與居住在哈俄摩斯山附近的厄多尼亞婦女和色雷斯婦女舉行的儀式一模一樣。」在戲劇的第三首合唱歌里,狄俄涅索斯來到庇厄里亞(Pieria),中間穿過兩條馬其頓的河流——阿克西俄斯河(Axios)和呂狄阿斯河(Lydias):

幸福的庇厄里亞,

狄俄涅索斯熱愛你,

他會到你那裡,

指揮歌隊跳舞,狂歡作樂,

他會引導跳旋舞的狂女們,

穿過急流的阿克西俄斯河,

穿過呂狄阿斯河,

那是河流之父,

它賜給人類財富,

我曾聽說它用清澈的流水,

灌溉那盛產名馬的土地,使它肥沃。

據此,《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認為歐里庇得斯了解馬其頓的崇拜狄俄涅索斯的儀式,那麼他應該知道這些儀式是來自色雷斯的,並且據此推斷歐里庇得斯和很多希臘人一樣討厭色雷斯人,所以故意不提及色雷斯。筆者覺得這未免太苛求歐里庇得斯了,在他的時代對狄俄涅索斯的崇拜已經相當普及,他很難認識到哪裡是狄俄涅索斯崇拜的發源地。

從斯特拉博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色雷斯和小亞細亞的聯繫。據斯特拉博說,像歐里庇得斯一樣,品達也認為,人們祭祀狄俄涅索斯的儀式實質上和弗里吉亞人祭祀大神母的儀式是相同的,他還說:「和這些儀式非常相似的還有色雷斯人舉行的名叫科提泰亞(Kotytteia)和本狄斯節(Bendideia)的儀式。由於弗里吉亞人是從色雷斯遷來的移民,因此這些儀式很可能是他們從色雷斯帶來的。」他在自己的著作的第七卷(已經散佚)的一個殘篇里說得更加直截了當。他說,居住在山地的伯爾尼科斯人(Bernicos)最初統治著布里吉斯人(Briges),而布里吉斯人「是色雷斯的一個部落,他們當中的一部分進入了亞細亞,而且他們的名稱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被稱為弗里吉亞人。」

至此,問題就全部解決了,色雷斯人和他們的儀式曾經分成兩支,一支向東傳播到小亞細亞,另一支向西南進入希臘。因此當希臘的移民到達小亞細亞時,對小亞細亞人崇拜地母神的儀式並不感到陌生,當這些儀式被引入希臘,和崇拜狄俄涅索斯的儀式合流之後,自然在狄俄涅索斯的傳說上添加了和亞細亞有關的內容。

最後做一個總結,狄俄涅索斯很可能是一個多地起源的神,一方面如希羅多德所說,他起源於埃及的奧西里斯,另一方面,他又來自於色雷斯,以及受色雷斯影響的小亞細亞和薩莫色雷斯,同時,他還有著希臘本地起源的部分,全部的這些在希臘發生融合,最後產生的就是我們看到的狄俄涅索斯的形象。

二、地母神之子狄俄涅索斯

在荷馬、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的筆下,雖然狄俄涅索斯被一些女性照料著,但他並不是一個嬰兒。他和她們一起像同齡人一樣狂歡,可見在他們的作品裡,他不是一個小孩。在神話里,一些儀式幾乎已經被人遺忘,而神話正是從這些儀式演變而來的。

普魯塔克在其著作《伊西斯和奧西里斯》中談到奧西里斯和狄俄涅索斯的相似之處,在他看來,兩者體現的都是「潮濕的原則(moist principle)」。他說:「如果說別人不知道,你克勒阿(Klea)應該知道奧西里斯和狄俄涅索斯是一樣的,因為你是德爾菲的梯伊阿得斯(Thyiades)的總管,而且你的父母已經讓你懂得奧西里斯的儀式。」在做了各種比較之後,他又說:「如前文所說,埃及人在許多地方都能找到奧西里斯的墳墓,而德爾菲人也說,他們把狄俄涅索斯的遺物埋在了神示所的旁邊。當梯伊阿得斯養育利克尼特斯時,荷西俄伊(Hosioi,"?σιοι", "神聖的人",德爾菲神廟中操持儀式的祭司)在阿波羅的神廟裡舉行了秘密的祭祀活動。」在祭祀狄俄涅索斯的儀式上,人們要再現他被殺害並被肢解的情景。從這個段落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狄俄涅索斯這個神祇復活了,他轉世為一個嬰兒,從而獲得了新生。利克尼特斯正是那個搖籃里的嬰兒。赫西基俄斯在評論「利克尼特斯」一詞時說:「這是狄俄涅索斯的一個別名,源自小孩睡覺的搖籃。」關於這種搖籃也就是利克農,參見我的另一個回答什麼是厄琉西斯密儀(Eleusinian Mysteries)中的「什麼是利克諾福利亞」一節。在這裡,我們只需要知道,撫養或喚醒利克尼特斯的儀式清楚地告訴我們,這是對嬰兒神的崇拜。

婦女們對利克尼特斯——搖籃里的嬰兒的崇拜反映了原始社會的一個階段,在這個階段,婦女意識到自己的主要職能是生兒育女,她們還沒有冒險去嘗試執行已婚婦女的更文明的職能。在狄俄涅索斯的神話中,我們首先要注意的至關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是他母親的兒子。在神母和處女神的宗教(比如說,德墨忒爾和科瑞)中,所反映出的與其說是母親和女兒的關係,毋寧說是女人一生中的兩個階段——作為女兒的女人和作為母親的女人。如果我們想要在神話中尋找一種父母與孩子的關係,顯然最親近的關係不是母女關係,而是母子關係。

梯伊阿得斯不僅崇拜利克尼特斯——搖籃里的嬰兒,而且崇拜生育這個嬰兒的母親塞墨勒,這種崇拜也發生在德爾菲。普魯塔克在《希臘人的問題》中討論了德爾菲的三個重大節日,在提及其中的赫洛伊斯節時他是這樣說的:「這個節日的內在含義只有梯伊阿得斯知道,多半具有某種神秘色彩。但從公開舉行的儀式來推測,這是一個紀念塞墨勒回歸的節日。」普魯塔克的推測無疑是正確的。赫洛伊斯節是一個復活節,人們會在這個節日上舉行一些反映神復活的儀式。

狄俄涅索斯和他的父親宙斯的關係非常鬆散,而且帶有編造的成分。他實質上是他母親的兒子——「塞墨勒的孩子」。所以這裡我們首先要問:「塞墨勒是誰?」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在這裡引用了拉姆齊教授在對弗里吉亞的文獻資料進行研究時發現的墳墓上的碑文,從語言學的角度論證弗里吉亞的ξεμελω=塞墨勒Σεμ?λη並且相當於希臘的Γ?,Gē,也就是大地,從而說明塞墨勒是大地女神,這段太麻煩了,主要是我不懂希臘語要輸入希臘文特別費事,所以我轉而引用維基百科的一段內容。)

依據一些語言學家的觀點,色雷斯-弗里吉亞語中的「塞墨勒(Semele)」來自一個意為「土地」的原始印歐語詞根。Julius Pokorny 根據意為「土地」的原始印歐語詞根*dgem-重建了塞墨勒的名字並且和色雷斯人的Zemele(意為「大地母親」)女神聯繫在一起。

此外,希羅多德提到了達契亞人(Dacians )和蓋塔人(Getae)所崇拜的Zalmoxis,伊安布利霍斯說Zalmoxis是蓋塔人崇拜的最偉大的神。在第歐根尼·拉爾修的一段摘要中說,亞里士多德曾經把Zalmoxis和腓尼基人的Okhon以及利比亞人的阿特拉斯(Atlas)放在一起比較。有說法認為Zalmoxis是薩巴最俄斯(Sabazios)的另一個名字,而薩巴最俄斯被認為是色雷斯人對宙斯或者狄俄涅索斯的稱呼(我們在下文還要提到薩巴最俄斯)。薩巴最俄斯在約達尼斯(應該指《The Gothic History of Jordanes》)里被稱作Gebelezis,去掉作為後綴的zios/zis,詞根Saba- = Gebele-,暗示和弗里吉亞人的大地母神西布莉(Cybele)存在聯繫。

語言學家認為Zalmoxis來自色雷斯語中表示土地的詞*zamol,這可以和弗里吉亞人和立陶宛人的大地女神的名字 Zemelo和?emyna相比較,以及立陶宛的冥府神?emeliūk?tis,立陶宛語辭彙?almuo意為"穀物發芽"或者「青草」,?almok?nis是它的另一種可能的形式。在色雷斯語中zalmon或者zelmis意為「隱藏」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中接下來引用了幾幅瓶畫說明狄俄涅索斯是從大地中誕生的。

不過對於第二幅瓶畫的解讀存有爭議,有人認為那從大地中誕生的孩子也有可能是厄里克托尼俄斯(Erichthonius)。關於這一部分就不再贅述了,對於狄俄涅索斯是大地母神之子的說明應該已經足夠。

在忒拜,關於狄俄涅索斯的誕生的神話有其特別的地方。他的母親塞墨勒不僅是大地女神,而且是被閃電燒著的大地女神刻羅尼亞(Keraunia)。

在古典文學作品中經常可以見到作為刻羅尼亞的塞墨勒。索福克勒斯在其作品中說到「你和你那被雷電擊中的母親」。在《希波呂托斯》中,歐里庇得斯也說到「那因了兩頭著火的霹靂,生下那重生的酒神的塞墨勒」。這些描述似乎是以地方性的崇拜為基礎的,也就是對雷電的崇拜和對被雷電擊中的地方的崇拜。《酒神的伴侶》的開頭是由狄俄涅索斯說的開場白,這段開場白描述的是塞墨勒的聖所:

我來到忒拜這個地方,

我乃宙斯的兒子狄俄涅索斯,

卡德摩斯的女兒塞墨勒所生,

由霹靂火催生出來的。

我現在由神的形象化作凡人,

出現在狄耳刻水泉邊、

伊斯墨諾斯河畔。

我看見我那遭雷劈的母親的墳墓就在這宮旁,

她那房間雖然早已坍塌,

但卻在冒煙,宙斯的火焰還在閃光——

這是赫拉迫害我母親的永不泯滅的痕迹。

我讚美卡德摩斯,

他使這地點成為聖地——

他女兒的墳墓。

我用果實累累的葡萄藤將它四面環繞起來。

同樣,這段話也不僅僅是交代這個故事的地點。任何一個被雷電擊中的地方都被認為是特別神聖的場所。塞墨勒的墳墓無疑正是這樣的一個地方,而據保薩尼亞斯所說,忒拜確確實實存在這樣一座墳墓。

狄俄涅索斯的崇拜及其神話總是帶有人們關於閃電和突如其來的像火一樣的神靈顯現的記憶,這種現象很可能不僅僅是出於詩人的想像,而是原始現實的寫照。在《酒神的伴侶》中,狄俄涅索斯不僅是在火中誕生的,而且在他的周圍還有火把圍繞著。但是他作為一個神的「顯現」的標誌是一場明顯的雷暴,這雷暴像是復活的火焰,在塞墨勒的墳墓上閃現,同時還傳來他的聲音:

快把霹靂的火焰點燃,

把彭透斯的屋子燒掉、燒掉!

接著歌隊答到:

你沒看見火光嗎?

沒有看見塞墨勒的神聖墳墓周圍

冒出宙斯的霹靂火嗎?

那是她從前遭雷打的時候

遺留下來的。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著作中談到,在比薩爾泰地區附近的克拉斯托尼亞,「有一座高大、優美的狄俄涅索斯神廟。據說,每逢過節和獻祭的時候,如果狄俄涅索斯神想給人們帶來好收成,就會冒出巨大的火光,在神廟裡幹活的人都見過這種情形;但是如果他要讓人們歉收,就不會有火光出現,神廟只有漆黑一片。」

由此可見,狄俄涅索斯是古代色雷斯的大地女神塞墨勒的兒子,而塞墨勒是刻羅尼亞——被雷電擊中的女神。既然狄俄涅索斯是母親遭到雷擊之後誕生的,那麼他後來成為雷神宙斯的兒子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三、蜂蜜、穀物與葡萄

狄俄涅索斯作為葡萄之神是人所共知的,但是值得我們注意的是,葡萄酒並不是希臘北部和色雷斯地區的居民典型飲料。狄俄涅索斯崇拜的主要特徵是對酒類飲料的崇拜,但是葡萄酒既不是唯一的酒飲料,也不是最原始的酒飲料。我們完全可以找到證據證明,對葡萄酒神的崇拜被強加在一種崇拜之上,或者也可以說是來源於這種崇拜,那就是崇拜一種早期的北方的酒,一種穀物釀成的酒。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要來談談狄俄涅索斯的諸多別名。狄俄涅索斯是一個有著許多名字的神祇,他被稱為巴克斯(Bacchus)、巴克俄斯(Baccheus)、伊阿科斯(Iacchus)、巴薩瑞俄斯(Bassareus)、布洛彌俄斯(Bromius)、歐伊俄斯(Euios)、薩巴最俄斯(Sabazios)、匝格瑞俄斯(Zagreus)、提俄紐斯(Thyoneus)、勒那伊俄斯(Lenaios)、厄琉忒瑞俄斯(Eleutherios)等等,這些遠不是全部(Dionysus#Epithets,可以參考英文維基,實際上,英文維基這裡也沒有收錄狄俄涅索斯的全部別名)。這些名字當中相當一部分和勒那伊俄斯(「榨葡萄的神」)相似,只是作為描述性的名稱,從來沒有演變為具有地位的專有名詞。一些名字(如伊阿科斯和巴克斯)雖然最終變成了專有名詞,但它們最初只是一些叫喊聲而已。直到阿里斯托芬的時代,伊阿科斯還是一首歌的名字。最初它很可能是儀式上的一種吶喊,在其本身意思被遺忘之後,人們還長期地保留著這種吶喊。由於這些吶喊具有模糊性並適合重複,因此特別能夠激起人們的宗教情緒。

狄俄涅索斯神的各種名稱對斷定他的本質當然具有重要作用,因為它們都表達了崇拜者某個階段的情感,而這些階段正是狄俄涅索斯這個神祇的演變過程。某些名字似乎是一些地方所特有的。薩巴最俄斯是色雷斯人和弗里吉亞人使用的,匝格瑞俄斯是克里特人使用的,布洛彌俄斯多為忒拜人所用,而伊阿科斯則為雅典人所用。

下面我們來談薩巴最俄斯,這一名稱比狄俄涅索斯具有更多的外來的成分。薩巴最俄斯從未獲許進入奧林波斯山,即使是奧林波斯山的外圍。在狄摩西尼時代,思想正統的人認為,對薩巴最俄斯的崇拜是一種外來的宗教,是不光彩的,甚至是令人憎惡的。狄摩西尼對埃斯基涅斯的粗暴攻擊之一就是,他指責埃斯基涅斯的母親教會了他如何舉行秘密祭禮,指的就是祭祀薩巴最俄斯的儀式;他還指責埃斯基涅斯在舉行了各種道德敗壞的儀式之後,「領著那些信眾滿街奔跑,這些人頭上纏著茴香和楊樹枝,他手裡拿著紅蛇,讓蛇在他的頭頂舞動,一邊喊著『歐俄伊·薩波伊(Euoi Saboi)』」。薩波伊是薩巴最俄斯的崇拜者,就像巴克斯也有自己的崇拜者(Bacchae)一樣。當然,狄摩西尼的指責是極不公正的。薩巴最俄斯的祭祀儀式和正統的狄俄涅索斯的祭祀儀式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名稱不一樣罷了,但前者沒有得到徹底承認。最重要的是,這些儀式被認為是外來的。從泰奧弗拉斯托斯在其文章《迷信者》中的描述可以清楚的看到,一些受人尊敬的虔誠的人也悄悄地崇拜薩巴最俄斯。崇拜薩巴最俄斯的人沒有感到道德上的壓力,但他有點過於虔誠,「每當偶然看到一條紅蛇,他就會向薩巴最俄斯祈禱」。

直至基督教時代,蛇依然是薩巴最俄斯崇拜中的重要因素。亞歷山大的克雷芒和阿諾比烏斯(Arnobius)都提到,薩巴最俄斯秘密祭典的「標誌」之一就是「在胸前滑行的蛇」。當然,蛇跟狄俄涅索斯也有聯繫——也許他是從早期的神那裡繼承了這一標誌——但是狄俄涅索斯更具特色的標誌是公牛。人們似乎一直以為薩巴最俄斯比狄俄涅索斯更原始、更野蠻。狄俄涅索斯以許多不同的形象出現,這讓狄奧多羅斯感到困惑,他說:「有些人隨意編造,說還有一個狄俄涅索斯,年代比現在這個狄俄涅索斯要早得多,因為他們聲稱狄俄涅索斯是宙斯和珀耳塞福涅的兒子,這個狄俄涅索斯被一些人稱為薩巴最俄斯。他們還舉出證據,說人們是在夜間偷偷慶祝他的生日、為他舉行獻祭儀式的,因為他們覺得這些儀式不夠體面。」這些話可能指的是神與入會者之間的神秘婚禮。(關於神聖婚禮可以參考我的另一個回答什麼是厄琉西斯密儀(Eleusinian Mysteries)?中的「神聖婚禮與聖子誕生」一節)

悲劇家們在作品中沒有提到過薩巴最俄斯,但喜劇中的現實主義描寫反映出當時人們普遍狂熱地崇拜這個幾乎是野蠻人的神。如果斯特拉博沒有說錯的話,狄摩西尼的性格並不屬於雅典人的典型性格。「像在其他方面一樣,」斯特拉博說,「雅典人對外來的風俗都是抱著歡迎的態度,對外來的神祇也是如此。他們從海外引進了許多神聖的風俗,但喜劇家們在作品中取笑他們的這種做法,特別是取笑他們引進弗里吉亞人和色雷斯人的儀式。柏拉圖提到本狄德亞人的儀式,狄摩西尼提到弗里吉亞人的儀式。狄摩西尼還指責埃斯基涅斯和他的母親一起舉行這些儀式,還和信眾一起在大街上奔跑,一邊呼喊『歐俄伊·薩波伊』和『希耶斯·阿特斯(Hyes Attes)』,這些呼喊和薩巴最俄斯及神母有關。」

阿里斯托芬在他的戲劇作品中提到了薩巴最俄斯的特性以及他與狄俄涅索斯之間的內在親緣關係。在喜劇《鳥》中有一個無法翻譯的雙關語,阿里斯托芬以此告訴我們薩巴最俄斯是弗里吉亞人。在他的另一部戲劇《呂西斯忒拉忒(Lysistrata)》中我們可以看到薩巴最俄斯的崇拜儀式具有狂歡的性質,參加者多為婦女,劇中有如下片段:

這麼說那些女人已經瘋狂地鬧起來了?

薩巴最俄斯就在旁邊,她們當中有的敲起了小鼓,

有的在房頂上喧嚷,呼喚著阿多尼斯。

但最具啟發意義的是《馬蜂》的開場,在這裡,阿里斯托芬提到了薩巴最俄斯。兩個奴隸——索西阿斯(Sosias)和珊提阿斯(Xanthias)——正在看守他們的主人布得呂克勒翁(Bdelycleon)。他們知道他是一個危險的惡魔,因此絕不能打瞌睡。

珊:我知道,可是我確實想睡上一會兒,解解乏。

索:那你就冒冒險吧,甜蜜的瞌睡

也落到了我的眼皮上。

珊:什麼?你是瘋了還是在跳科律班忒斯舞?

索:不是,是薩巴最俄斯送來的瞌睡把我纏住了。

珊:你和我一樣,此刻都得侍候薩巴最俄斯。

剛才的瞌睡

像波斯人那樣向我的眼皮進攻。

在這裡,薩巴最俄斯與其說是狂歡的酒神,不如說是讓人無法抵擋的瞌睡之神。為何如此?我們可以從晚期的歷史學家的記錄中得到這個答案。

據阿米阿努斯·馬爾切利努斯(Ammianus Marcellinus)說,當瓦倫斯皇帝(Emperor Valens)圍困卡爾西頓時,被圍困在城裡的人對他大加謾罵,說他是「薩巴亞里俄斯(Sabaiarius)」。馬爾切利努斯解釋說:「薩巴亞(sabaia)是伊利里亞的窮人喝的一種酒,用大麥或小麥釀成。」可見,薩巴亞里俄斯是「啤酒人」——喝啤酒或釀造啤酒的人。聖哲羅姆在評論以賽亞時說:「有一種飲料是用穀物和水釀造的,在達爾馬提亞省和潘諾尼亞省,當地的方言把它稱為『薩巴烏姆(sabaium)』。」在喝葡萄酒的人看來,啤酒是低等人喝的飲料。葡萄酒是一種更稀有、更精緻的飲品,最初也比較昂貴。薩巴最俄斯這個廉價的穀物酒神給人帶來的是瞌睡而不是靈感。

歐洲的釀酒歷史似乎可以簡單地概括如下:如果我們從神話的角度追根溯源,就會發現原始人在苦惱的時候總能找到某種原始的醉酒方式。在進入農耕社會之前,他們便懂得將蜂蜜自然地發酵成一種飲料。古代傳說常常提到這種蜂蜜酒。據珀斐里說,有一次宙斯要把克洛諾斯灌醉,為的是讓他神志不清。夜神對宙斯說:

那些蜂蜜酒會讓他醉倒,你看到他

俯卧在高高的橡樹下時,

就把他綁起來。

柏拉圖也說過,波洛斯(Poros)喝醉後在宙斯的花園裡睡著了,但他喝的不是葡萄酒而是瓊漿玉液,因為當時還沒有酒。所謂的瓊漿玉液就是眾神喝的飲料,也就是用蜂蜜釀成的蜂蜜酒。人們知道這種飲料,他們獻給原始的大地神靈的奠酒就是這種蜂蜜酒。普魯塔克說,在葡萄出現之前,蜂蜜酒被用作奠酒,「直到現在,那些不喝葡萄酒的野蠻人還在喝蜂蜜酒」。蜂蜜酒只不過是比葡萄酒更原始的一種酒罷了。

在蜂蜜酒之後出現的是用穀物發酵釀造而成的飲料。色雷斯的狄俄涅索斯的各種名字就是由這些酒飲料得來的,但這些名字似乎從來沒有在希臘真正地紮下根來。古典作家的作品提到這些名字,但是它們只是被當作野蠻人所用的,令人好奇的東西,如色雷斯人、亞美尼亞人和埃及人的飲料。

隨著人類進入農業社會而產生的穀物酒取代了原先的蜂蜜酒,最後又被葡萄酒所取代。從神話的角度講,當葡萄酒神狄俄涅索斯出現之後,人們對薩巴最俄斯的崇拜便相形見絀了。薩巴最俄斯到頭來始終是一個沒有被本土化的外來神。

至此,我們終於有資格說狄俄涅索斯崇拜的實質是什麼了。這種實質就是陶醉,但按照原始人典型的思維習慣,這一實質幾乎是立即地轉變為比純粹的醉酒更深刻、層次更高的東西。這種陶醉被認為是受到神的感應。當原始人第一次嘗到某種酒時,心中充滿了無比的喜悅,他覺得自己體內涌動著一種新的、奇特的活力。這是怎麼回事呢?對他來說,答案很簡單:他受到了神的感應,他覺得神實實在在地附在了他身上,他的體內有一種神聖的東西,一種他自己無法控制的東西;他瘋狂了,但這是一種神聖的迷狂。對他來說,一切強烈的悲痛或歡樂都是神帶來的。在《希波呂托斯》中,當歌隊看到瘋狂、陶醉的淮德拉時,她們不禁問道:

啊,孩子呵!你可不是被神迷住了吧?

把你迷住的是潘神呢,還是赫卡忒呢?你夢遊著,

這是莊嚴的科律班忒斯在作怪,

還是那大山女神呢?

這段話不是出於詩人的想像,它表達的是一種真正的信仰。

四、樹神狄俄涅索斯

狄俄涅索斯崇拜的實質是對酒的崇拜,這是他和別的神祇的區別所在,是狄俄涅索斯崇拜影響如此廣泛的秘密所在。但是,如果我們以為這就是狄俄涅索斯崇拜的全部,那將是一個嚴重的誤解。在這個神祇形成的過程中,起作用的不僅有酒這一因素,而且還有其他一些原始的因素,而這些原始的因素也是其他民族的神祇在形成過程中所共有的。

即使是在比較神話學幾乎不存在的古代,善於思考的古人還是把狄俄涅索斯和別的神祇放在一起比較。普魯塔克對一些宗教問題做過大量的思考——雖然這種思考有點模糊——因此他清楚地意識到了這種可比性。他對奧西里斯和狄俄涅索斯進行過比較,這種比較是非常富於啟發性的。通過比較,普魯塔克發現,和許多別的民族所崇拜的神一樣,狄俄涅索斯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大自然與四季同來去、與大地果實共消長的生命。在一個充滿真知灼見的章節里,他提醒人們注意他所觀察到的各種崇拜的可比性:「弗里吉亞人認為神到了冬天是要冬眠的,到了夏天就會蘇醒過來。於是他們在冬天要舉行慶祝酒神冬眠的儀式,而在夏天則要慶祝他的蘇醒。帕夫拉戈尼亞人聲稱,神到了冬天會被綁起來投進監獄,到了春天就會騷動起來,並掙脫身上的繩索。」這個段落以及後文我們將要引述的段落似乎是後來整個比較神話學的先兆。

像其他許多神祇一樣,狄俄涅索斯體現了大自然中生命的衝動,這一點不僅哲學家認識到了,而且還被人們的崇拜儀式所證實。也就是我們要說的作為樹神的狄俄涅索斯和作為公牛神的狄俄涅索斯。

狄俄涅索斯是頓德里特斯(Dendrites)——而且是跟廣泛意義上的植物神:他是無花果樹之神,即緒喀特斯(Sykites);他是常春藤之神,即喀索斯(Kissos);他是成長之神,即菲托彌諾斯(Phytalmios)。早這一點上,他和波塞冬、阿提卡的年輕的男性神以及伯羅奔尼撒的赫爾墨斯的某些方面幾乎沒有什麼差異。很可能狄俄涅索斯與其他神祇的共同點要廣泛得多,因此受到了希臘南部居民的歡迎,這使得他和赫爾墨斯的融合成為一件很容易的事。這種融合清楚地體現在以下事實中:在美術作品中,赫爾墨斯和狄俄涅索斯都被刻畫成頭像方碑(Herma),在實際的崇拜儀式上,他們也是以這種形象出現的;他們作為豐產之神的標誌都是男性生殖器。我們很難說出年輕的狄俄涅索斯(即更成熟的利克尼特斯)和赫爾墨斯的區別。(關於赫爾墨斯崇拜和頭像方碑,可以參考我的另一個回答為什麼赫爾墨斯在希臘不受崇拜,在希臘化埃及受崇拜?)

從這幅瓶畫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狄俄涅索斯和赫爾墨斯的融合。在圖案的正中,狄俄涅索斯完全以葡萄酒神的形象出現。他左手拿著巨大的葡萄藤,右手拿著他那根特有的酒神杖,他的崇拜者——一個薩提爾正在吹奏雙管簫。但花瓶外部的圖案表現的是一個崇拜的情景,而不是神話故事。在這裡,狄俄涅索斯是樹神,因而職能更廣泛一些。可愛的邁那得斯(Maenad)們正圍著一個神跳舞,而這個神是一根粗糙的柱子或一塊木板,上面套著一件華麗的儀式性的衣服。這是一根原始的頭像方碑,上面裝飾著一些巨大的葡萄枝,還有一些常春藤枝葉、蜜蜂巢和一條用干無花果串成的項鏈——如今的希臘農民在趕路時也拿著這麼一串干無花果。這個神祗掌管著一切成長著的東西、每一棵樹和植物以及那些天然的產品,只是到了後來他才演變成單純的葡萄之神。常春藤、松樹和蜜蜂巢也被包括在他掌管的範圍內。蜂蜜酒被取代了,但蜂蜜對他來說依然是神聖的。只有橄欖樹不在他的掌管範圍內,因為這是雅典娜的聖樹。

對狄俄涅索斯而言,常春藤特別神聖。為了獲得他的感應,崇拜他的邁那得斯咀嚼常春藤葉,就像德爾菲神示所的女祭司咀嚼月桂樹葉一樣。普林尼說:「直至今天,色雷斯各民族在舉行儀式時還用常春藤來裝飾酒神的節杖(酒神杖)、頭盔和盾牌。」因此當狄俄涅索斯來到忒拜時,他還記得常春藤在儀式上的作用:

我向忒拜呼喊,要喚醒

我那纏著常春藤的長矛,

讓她用雙手抱著我的節杖,

在她的肩膀上披著我的野山羊皮。

(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

下圖是盧浮宮收藏的一個巨爵上的圖案。圖中的木雕神像非常原始,但完全是葡萄之神的形象。這個神以一根柱子的形象出現,畫家把他刻畫成了一根頭像方碑,這使我們想起狄俄涅索斯也被稱為珀里喀俄尼俄斯(Perikionios),即「柱子上的神」。

圖131和圖130有著明顯的不同。圖131中那兩個粗俗的薩提爾在崇拜他們的神時只有一種方式,他們只會伏在巨大的酒杯旁。而圖130中的邁那得斯是在崇拜生命之神,在儀式上她們如痴如醉,不時彎下腰觸摸大地一一生命之母;畫面上的酒罈只是一種象徵,邁那得斯們在它的周圍狂歡著。遠在葡萄傳入之前,色雷斯本土就已經存在著對樹神的崇拜。我們有證據證明,這種樹神崇拜一直延續至羅馬時代。最近在埃斯基.朱米(Eski Djoumi) 的一座清真寺發現的、現存於沙羅尼基(Saloniki) 的一塊石碑就是一個有趣的證據。這是狄俄涅索斯的女祭司的墳墓上的一塊石碑,碑文中已經找不到她的名字,但「女祭司」一詞後面跟著酒神特有的兩個別名:θ?σα和ε?ε?α。她是一個名叫「持常春藤的人」的組織的女祭司,而且她把自己在葡萄園裡的一些財產託付給了她所屬的組織。但是,如果這個組織的成員不能夠滿足她的條件,包括在祭祀時她要獻上玫瑰花環,那麼這些財產便被轉給另一個叫「持橡樹枝的人」的組織,當然這個組織也要滿足同樣的條件。

哲學家覺得樹神過於簡單。他要把狄俄涅索斯抽象化,不僅要去除他的擬人形象,而且要除掉他的動物和植物形象。儘管如此,哲學家還是利用樹神作為達到他的「潮濕原理」的墊腳石。普魯塔克說,希臘人不僅把狄俄涅索斯看作酒神、酒的發明者,而且把他看成「潮濕原理」的發明者。他還說,品達在其作品中所說的足以證明這一點:

他掌管著天下所有的樹木,

並且一棵棵地滋養著它們。

歡樂之神狄俄涅索斯是一顆潔白無瑕的星星,

給採摘果實的人們帶來光明。

普魯塔克對品達的這個段落情有獨鍾。在《會飲篇》中,他再次引用了這個段落。普魯塔克有一個農民朋友,他指責普魯塔克阻礙了他崇拜繆斯女神們,他原本希望自己至少可以崇拜她們當中的塔利亞(Thalia)。普魯塔克說,這種指責是不公正的,因為農民可以崇拜樹神頓德里特斯,還可以祟拜阿涅西多拉一一給人們奉獻禮物的女神,接著他便引述了品達的這段話。當然,品達的說法並不能證明「潮濕原理」。詩人和原始時代的人們都不使用這種哲學術語。但是,世界各地的原始人過去和現在都知道有某種東西或某個人能夠使樹木和植物生長、使動物和人繁衍後代,他們為它(或他)的到來而歡呼,為它(或他)的離去而悲傷。後來,雖然他們依然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但他們還是把它稱為「潮濕原理」,而詩人則稱之為「愛」或「生命」。

遠在普魯塔克之前,神學家們對「潮濕原理」就已經津津樂道了。在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中,狄俄涅索斯崇拜是一-種新的宗教,這種新「酒」必須倒進一些古老的「瓶子」里。忒瑞西阿斯企圖用一種軟弱的理性主義來沖淡這種宗教,這是一種典型的正統做法,全世界膽怯溫和的祭司都會這樣做。他說,狄俄涅索斯根本不是新的神祗,而是非常古老的神,像德墨忒爾一-樣古老、可敬,德墨忒爾是「乾燥原理」,狄俄涅索斯是「潮濕原理」,沒有什麼比這種解釋更保險、更令人滿意。他是這樣教導誠實的彭透斯的:

人間有兩位

最主要的神,

一位是女神德墨忒爾,即大地女神——

隨便你叫她哪個名字,她用固體糧食

養育凡人,繼她而來的

是塞墨勒的兒子,他釀造液體葡萄酒送給人類,

彌補營養的不足。

這種理性主義並不代表詩人歐里庇得斯的觀點,而是代表祭司忒瑞西阿斯的觀點。這一點很明顯,因為緊接下來,歐里庇得斯徹底擺脫了那種有關「乾燥(固體)」與「潮濕(液體)」的說教,轉而談論狄俄涅索斯神帶來的睡眠的魔力和他倒出的血液。

普魯塔克用品達的說法作為證明「潮濕原理」的證據。無疑,樹木和植物包含的液體對狄俄涅索斯來說是神聖的,這也許是這種抽象理論產生的原因。但是,不管普魯塔克是否了解到這一點,這種抽象觀念與其說跟樹神頓德里特斯有聯繫,不如說跟作為公牛神的狄俄涅索斯有聯繫,而這個神也許比樹神更原始。

五、公牛神狄俄涅索斯

要理解作為樹神的狄俄涅索斯並不難,他只不過是眾所周知的葡萄神的前身。作為公牛神的狄俄涅索斯就不那麼容易為我們所接受了,因為我們已經沒有了公牛神賴以產生的那種思維習慣。希臘人也沒有了那種思維習慣。他們迅速、徹底地進入神學的擬人論階段,以至於我們無法懷疑,在伯里克利統治下的雅典,認為狄俄涅索斯的化身是公牛這樣的教條被當作絆腳石,而且必須儘可能地把這種信仰清除出人們的視野。

一個神究竟化身為何種動物,當然取決於崇拜者所處的環境。如果崇拜者生活在獅子出沒的地區,那麼他祟拜的神很可能就會以獅子的形象出現,然後,獅子將會成為侍候這個神的隨從。我們在前文已經看到,獅子是小亞細亞的大山神母的侍從,守護在她的左右,牽引她的戰車,守衛她的寶座。同樣,作為塞墨勒(大地神母的一種稱呼) 的兒子,狄俄涅索斯也有一駕由獅子牽引的戰車。有時候,還有一頭獅子侍候著他,雖然和他的母親相比,他的這種情況要少一些。

在討論作為公牛神的狄俄涅索斯之前,我們先來討論狄俄涅索斯的一個別名——布洛彌俄斯。品達和埃斯庫羅斯使用過這個名稱,歐里庇得斯則經常使用。從詩人們對這個名稱的使用可以清楚的看出,他們把它和動詞βρ?μω聯繫在一起,這個動詞的意思是「發出混亂的響聲」。在流傳下來的品達的一首酒神頌歌的殘篇里我們看到這樣一句:「我們讚美你,布洛彌俄斯——發出巨響的神祇。」

有時人們把這種巨響和雷聲(βροντ?)聯繫起來。因此我們在品達的《奧林波斯頌》第二首中看到:

在高高的奧林波斯山上,曾經住著

留有一頭長髮的塞墨勒。

美麗的塞墨勒

後來死於隆隆的雷聲。

狄俄涅索斯從某種意義上說既是雷電催生的,而且他就是雷神,一個發出神秘聲響的神,一個帶來音樂的神。這是一種奇怪、混亂的音樂,一種具有狂歡色彩的音樂,我們知道這種音樂是他從北方帶來的。

斯特拉博為我們保留下了埃斯庫羅斯那部失傳的《厄多尼亞人》的兩個殘篇,內容與這種狂歡的音樂有關。斯特拉博說,埃斯庫羅斯在《厄多尼亞人》中提到女神科堤斯(Kotys)以及在崇拜她時使用的一些器物,接著便這樣介紹那些崇拜狄俄涅索斯的人:

一個用排簫吹出美妙的旋律,

那優美動聽的顫音喚起了

靈魂的狂熱。

另一個把手中的鈸敲得震響。

雙簧管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但中間還夾雜著

模仿出來的公牛低沉的叫聲——一種無法理解的響聲。

彙集在這深沉的旋律里的,

還有令人戰慄的鼓聲,像雷鳴一般從地下傳來。

上面的瓶畫摹自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個花瓶的圖案。狄俄涅索斯一手拿著大酒杯,一手拿著巨大的伸展著的葡萄藤,他正站在兩隻大的眼睛之間。一頭小獅子像狗一樣仰望著他,把他尊為自己的主人。在花瓶的反面圖案上,扛著大鎚子的赫淮斯托斯也拿著葡萄藤一一象徵酒神的威力。在這個畫面上,獅子已經失去了它的現實意義,因為獅子在希臘已經不再是最讓人恐懼的動物。因此,一個文明的農耕民族所崇拜的神必須重新化身為其他動物的形象,如蛇、小山羊,最重要的是化身為公牛。對於伯里克利時代的雅典人來說,公牛神也許太野蠻了,但是歐里庇得斯一定覺得公牛神在馬其頓受到了熱烈的崇拜。對於像阿卡狄亞人這樣的放牧山羊的民族來說,山羊代表著生命和繁殖,而對於養牛的民族來說,公牛則是一種更具威力的載體。在《酒神的伴侶》中,我們見到狄俄涅索斯以蛇的形象、獅子的形象出現,但他最先出現時的形象也是最重要的形象是公牛。歐里庇得斯是這樣說到狄俄涅索斯的神秘誕生的:

人們發現一個長著牛角的神,

他的頭上纏著一些蛇。

在俄耳甫斯教最高的秘密祭典上,崇拜者在成為「巴克斯」之前,必須生吃公牛的肉。也許就是通過這種聖餐,神的公牛形象便演變成一種神秘的教條。當彭透斯把「巴克斯」關進監獄時,他在食槽里見到的不是那個漂亮的陌生人,而是一頭憤怒的公牛。這種幻覺無疑是起源於古代的信仰和宗教儀式。還是在《酒神的伴侶》中,當狄俄涅索斯把彭透斯帶到喀泰戎山一他的喪生之地時,瘋狂的彭透斯看到的是一幅奇怪的景象:

啊,我的眼前

一片明亮,好像看見了兩個太陽、

兩個忒拜和我們的有七個城門的城牆;

我看見你像一頭牛

在前面引導我,你頭上長了犄角。

你到底是人還是野獸?可此刻你確實

變成了一頭公牛啊!

最後,到了最危急的時刻,酒神的伴侶們呼喚她們的神去復仇。這時她們已經處於瘋狂狀態,酒神那古老的化身在她們的腦海里浮現:

啊,現身吧,現身吧,不管你以什麼形象、用什麼名號,

啊,變成一頭公牛、一條多頭的蛇吧,

或者變成一頭渾身冒火的獅子!

啊,神,神秘的野獸,來吧!

所有這一切瘋狂的想像不僅基於一種確實存在的信仰,而且這種信仰被實實在在的儀式表達了出來。在討論布洛彌俄斯這個名字時,我們已經看到,色雷斯人在祭祀狄俄涅索斯時「模仿出公牛低沉的叫聲」,他們是在向公牛神吼叫。呂哥弗隆的《亞歷山德拉》(Alexandra)的評往者說:「女人在崇拜狄俄涅索斯·拉菲斯提俄斯時,頭上戴著牛角。她們這是在模仿他的形象,因為在人們的想像中,他是一個長著牛頭的神。在繪畫上他也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 我們可以從普盧塔克的著作中找到更多的有關細節:「在許多希臘人的想像中,狄俄涅索斯的形象是一頭公牛。厄利斯的婦女在向狄俄涅索斯神祈禱時,請求他邁開牛腳,來到她們的身邊。而阿耳戈斯人的狄俄涅索斯的別名是『公牛出身』。他們用號角把他從水裡召喚出來,同時把羊羔投人深水中,獻給守門神。然後他們把號角藏在他們的酒神杖里,就像蘇格拉底在論述荷西俄伊時所說的那樣。」可見,人們召喚的是一個公牛神,而他是從水裡出現的。

俄耳甫斯教賦予了公牛、獅子、蛇等各種形象的神奇特的神學含義,而眼下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這些形象跟希臘南部的居民賦子他們本土的神的形象有很近的親緣關係。到公元前5世紀,宙斯、雅典娜甚至波塞冬都已經具有了純粹的人的形象。但是,一直到阿忒納烏斯(Athenaeus)的時代,庫茲科斯(Cyzicus)的波塞冬的崇拜者還被稱為公牛,一些低等的神祗依然保持著他們的公牛形象。讓我們來看看得伊阿尼拉(Deianeira)和阿刻羅俄斯的哀婉的故事吧:

我的情人是一條河,我說的是

偉大的阿刻羅俄斯,他曾經變成三種形象

一再地來追求我:有時是一頭看得見的公牛,

有時是一條捲曲的光滑的蛇,

有時像一個魔怪,

人身牛頭,蓬亂的鬍子

漂浮在潺潺流動的清瀨河水上。

我還沒見到過有哪幅瓶畫把狄俄涅索斯刻畫成一頭公牛的,但從下圖 (摹自維爾茨堡博物館收藏的一個花瓶) 可以看到他騎在一頭公牛上,這表明了他跟公牛的密切聯繫。他手中的雙耳大酒杯潑出的是酒一他獻給人們的禮物。這幅畫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這個花瓶的反面圖案刻畫的是手持三叉戟的波塞冬騎在一頭白公牛上。從這兩幅畫可以看出,這個瓶畫家似乎有意把這兩個掌管潮濕和成長的神祗放在一起比較。

既然希臘人有以公牛形象出現的波塞冬和河神,那麼他們接納以公牛形象出現的狄俄涅索斯就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更何況他是掌管樹液、繁殖、生命和酒的神祗。像在日常生活中一樣,在神學裡水和酒會發生融合,而希臘南部的居民在其中加入了水這一因素。可見,以樹神和公牛神開象出現的狄俄涅索斯不僅是掌管陶醉的神靈,而且是原始的自然之神(nature god),但其中融入了酒的因素。德墨忒爾和科瑞是自然女神,她們有規律地從地下冒出,又從地上回到地下,但她們自始至終都是那麼安詳和規矩。狄俄涅索斯可以說是與科瑞相當的神,但他所包含的酒和狂歡的因素使他與眾不同。

狄俄涅索斯的這種雙重性體現在他的一個別名上,這個儀式性別名就是「狄堤然玻斯」(Dithyrambos)。我們只有清楚地記住他的這種雙重性,才能理解這一別名的意思。

六、酒神與酒神頌歌

我們必須把狄堤然玻斯——狄俄涅索斯的別名一一和酒神頌歌(Dithyramb) 放在一起考察。事實上,「伊阿科斯」這一名稱似乎就是源於酒神頌歌。

希臘人常常認為狄堤然玻斯這個名稱表明了狄俄涅索斯神誕生的方式。他們不管這個詞中母音ι的長短,認為該詞是從δι和θ?ρα(二重門) 派生出來的,因此它的意思是「兩次誕生的神」:一次誕生於母親的子官,另一次誕生於父親的大腿。在他們看來,這就是關於他的誕生的最重要的秘密。《酒神的伴侶》中的那首關於他的誕生的合唱歌清楚地提到了這一點:

啊,阿刻羅俄斯的女兒,美麗的少女,

可敬的狄耳刻,

你曾接待宙斯的要兒

在你的泉水中沐浴。

當他的父親宙斯

把他從不滅的火焰中搶救出來,

放進自己的大腿的時候,他大聲說道:

「進去吧,走進生命的第二道門吧。

看吧,為了你,我切開了

我的大腿。你要兩次走進孕育之門。

啊,布洛彌俄斯,

我要把你縫進我的大腿里。」

狄堤然玻斯是「奇蹟般地誕生的」,是用神秘的方式孕育出來的利克尼特斯。錯誤的詞源解釋使我們相信傳說的正確性。

既然狄堤然玻斯是神秘地誕生的嬰兒,那麼酒神頌歌就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誕生之歌」。柏拉圖在他的《法律篇》中也是這麼說的,儘管他的語氣並不十分肯定。在談到音樂的種類時,他說:「還有一種歌曲,被稱為狄俄尼索斯誕生之歌,我想那就是酒神頌歌。」

我們已經看到,作為掌管生命和繁殖的神衹,狄俄涅索斯的形象是一頭公牛,因此,我們看到品達把酒神頌歌說成是「趕」牛之歌時就不必感到奇怪了:

美惠女神們在那裡出現了,她們

對著她們的首領狄俄涅索斯歌唱,

唱的是酒神頌歌一一趕牛之歌。

在這裡,美惠女神介乎儀式和詩歌之間;一方面,她們是抽象的、優雅的節奏,一方面又是崇拜儀式上的美惠女神。上文已經說到厄利斯的婦女們在頌歌中召喚她們的公牛神,這是現存的最早的酒神頌歌。巧的是,普魯塔克在他的《希臘人的問題》中對此有較詳細的描述。他問「為什麼厄利斯婦女在她們的頌歌里祈求狄俄涅索斯邁開牛腳來到她們的身邊?」接著,普魯塔克引述了那首簡短的儀式性頌歌的全文:

英雄,狄俄涅索斯,來吧,

到厄利斯你的神廟來。

我們,還有熱愛你的美惠女神,

恭敬地懇請你邁開你的牛腳,

快速地到我們的身邊來!

高貴的公牛啊,高貴的公牛。

我們看到,在這些婦女的召喚中,「英雄」放在「狄俄涅索斯」的前面,這不禁讓我們猜測一種崇拜取代了另一種崇拜: 早在狄俄涅索斯到來之前,厄利斯的婦女崇拜一個以公牛形象出現的神; 後來,狄俄涅索斯取代了這一公牛神,成為她們的崇拜對象。但是,更可能的一種情況是,「英雄」在這首頌歌中純粹是一個修飾性的詞語。這個詞最初的意思是「強的」、「強有力的人」。

頌歌中提到了美惠女神,這一點很重要。她們是促進增長的女神,因此當生命之神出現時,她們往往陪伴在他的左右。在這裡,她們就像是狄俄涅索斯的保姆、安詳的酒神狂女。狄俄涅索斯誕生、出場時,她們都在旁邊侍候。

在德爾菲發現的一首派安讚歌(Paean)里,人們在春天慶祝狄俄涅索斯的誕生。歌中列舉他的別名時,首先提到的是狄堤然玻斯,然後才說到巴克斯、歐伊俄斯、布拉伊特斯和布洛彌俄斯:

啊。來吧,狄堤然玻斯,巴克斯,來吧,

歐伊俄斯,拿著酒神杖的神,布拉伊特斯,來吧,

布洛彌俄斯,來吧,帶著你那

神聖春天的神聖時刻來吧。

啊,巴克斯,歡迎你,啊,派安,歡迎你。

在神聖的忒拜,你那美麗的母親

堤俄涅為宙斯生下了你。

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高興得翩翩起舞。

啊,巴克斯,凡人們也為你的誕生而歡呼。

這個新生的神就是狄堤然玻斯。在春天,大地復甦的時候,他就誕生了。 派安原本是阿波羅的別名,在此卻被給予了狄俄涅索斯。在神廟完工的大喜節日 里,一切都是那樣和諧、和平,於是,神學在此為了達到教化的目的,企圖把兩種東西調和起來,但這是不可能的。在神話中,沒有什麼比這一點更明確的了: 派安讚歌和酒神頌歌從一開始就是截然不同的東西。然而,正是通過對兩者的對比,我們才不僅能夠最好地理解酒神頌歌的實質,而且能夠懂得整個狄俄涅索斯崇拜的意義。 作為德爾菲的一名祭司,普魯塔克對阿波羅和狄俄涅索斯、派安讚歌和酒神頌歌 進行過對比,這種對比給我們帶來了極大的啟發。上文我們已經談到普魯塔克對奧西里斯和狄俄涅索斯的比較。值得注意的是,在討論伊西斯和奧西里斯時,普魯塔克說:「提坦神和『完滿之夜』的情形跟奧西里斯的儀式中的『撕成碎片』、『復活』是一致的。」他還說:「埋葬的儀式也是一樣。埃及人在許多地方都有奧西里斯的墳墓。而德爾菲人也說,狄俄涅索斯的遺體被埋葬在他們的神示所的附近;當梯伊阿得斯喚醒利克尼特斯時,荷西俄伊在阿波羅的神廟舉行一種秘密的祭祀儀式。」一句話,在德爾菲,人們舉行的儀式和奧西里斯的儀式非常相似,也涉及狄俄涅索斯被撕成碎片、死亡、被埋葬,最後復活轉世為一個孩子。 在另一部著作里,普魯塔克說,這些儀式跟一個被稱為狄堤然玻斯的神衹有關, 還說酒神頌歌的特點是內容跟上述變化、復活有關,因此它和阿波羅的派安讚歌有著明顯的區別。由於普魯塔克的這段論述有助於我們了解狄俄涅索斯的真正本質,它反映了有文化的希臘人對狄俄涅索斯崇拜的態度,因此有必要詳細地加以引述。普魯塔克在討論德爾菲的狄俄涅索斯崇拜時談到了狄俄涅索斯和阿波羅的區別。他對德爾菲的狄俄涅索斯崇拜無疑是了如指掌的。他說,和阿波羅一樣,狄俄涅索斯與德爾菲有著密切的聯繫——這一說法讓現在的人們感到震驚。接著,他用他那個時代的哲學家常用的方法對這兩個神祗進行了對比: 阿波羅代表簡約、統一和純潔,狄俄涅索斯代表多重的變化和變形。這種教義只有專家知道,普通人是不知道的。這些專家很可能包括俄耳甫斯教的神學家。他接著描述了這種只有少數人知道的教義在大眾參與的儀式中是如何體現出來的。當然,他顛倒了事物發展的自然順序。 他認為,那種只為少數人知道的教義催生了一種宗教儀式,他們用通俗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宗教儀式,為的是讓普通人接受它。然而,事實上,當然是先有儀式,然後神學家才賦予它神秘的意義。用這種觀點來考察普魯塔克的論述,會發現其中包含著許多有趣的東西:「狄俄涅索斯經歷了多重變化一一風、水、土地、星星、新生的植物和動物。他們用兩個神秘的術語來概括這些變化,即『撕裂』和『肢解』。他們把這個神衹稱為狄俄涅索斯、匝格瑞俄斯、尼克特利俄斯(Nyktelios) 和伊索代特斯(Isodaites),還為這個神衹編造了關於他的毀滅與消失、復活與新生的神話,讓這些神話與上述變形一一對應。他們為他(狄俄涅索斯)歌唱酒神頌歌,內容與他的受難和變形有關。這種頌歌具有飄忽的特點,正如埃斯庫羅斯所說:『用變化不定的酒神頌歌歌唱狄俄涅索斯是很適合的,而歌頌阿波羅的應該是講究秩序的派安與祥和的繆斯。』雕塑家往往把阿波羅刻畫成一個永遠年輕的神,而把狄俄涅索斯刻畫成各種形象。總之,他們賦予阿波羅統一、有秩序、簡約的特點,而賦予狄俄涅索斯的特點是由混合帶來的某種雜亂,這種混合的成分包括玩樂,過度、熱切、瘋狂。因此,他們是這樣召喚他的:『歐伊俄斯,狄俄涅索斯,你那儀式上的火焰能讓女人們瘋狂。』」

普魯塔克接著談到了德爾菲人是如何把每一年的時間劃分成兩部分,分別用來祭 祀阿波羅和狄俄涅索斯的。作為外來的征服者,阿波羅分得的那段時間更長、更有利:「由於這些變化的周期是不規則的,被他們稱為『飽足』的時段要長一些,而被他們稱為『渴望』的時段要短一些,因此在這件事上,他們按照某種合理的比例行事。在每年剩餘的時間裡,他們在祭祀儀式上使用的是派安讚歌,但在冬天到來的時候,他們啟用酒神歌頌,而停止使用派安費歌。在此後的三個月時間裡,他們召喚的神是狄俄涅索斯,而不是阿波羅,因為他們認為,就持續的時間而言,世界處於有序狀態的時間與處於大火狀態的時間這兩者的比例是三比一。」 普魯塔克使用了一些專業術語,如「大火」(conflagration),這表明他把一些哲學思考(特別是赫拉克利特的哲學思想) 引入了他的宗教討論。在這一點上,我們無需跟隨他的思路。他的論述當中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酒神頌歌是在冬季的祭祀儀式上演唱的歌曲,具體時間很可能是那些與冬至日有關的節日;這種儀式性的頌歌具有狂歡的特點,歌唱的是代表各種自然力量的神衹,內容與他的受難、死亡、復活有關,因此它與安詳、簡樸的派安讚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句話,酒神讚歌以及與之相關的狄堤然玻斯包含著兩種因素:一種是古老的生命和繁殖之神,另一種是新的酒神。這正是我們在狄俄涅索斯崇拜中看到的兩種因素。

接下來要考察的就是狄堤然玻斯這個詞的詞源。人們在解釋狄堤然玻斯一詞的來源時,常以為該詞含有「二重門之神」的意思,這種解釋當然是行不通的。語言學家們一致認為,從詞源學的角度看,狄堤然玻斯(Dithyrambos) 和它的同源詞thriambos 有著不可割裂的關係,後者是拉丁語詞triumphus(勝利)的詞根。蘇伊達斯對thriambos的意思作過各種各樣的猜測,其中的一個也許道出了它的真正意思。他說:「他們把詩人們的瘋狂稱為thriasis.」那麼,thriambos難道不是詩人在瘋狂的靈感支配下創作出來的詩歌? 這個詞中的第一個音節 包含一個長母音i,這也許指的是詞根δι,我們在討論宙斯節時已經論及。當時的詞源學根本無視音節的長度,誤認為δι源於δι??,從而導致了混亂。此外,某個自以為是的神學家為了達到說教的目的想到了所謂的二重門。我們從神話中無法知道古代德爾菲那些被稱為特里亞(Thriae) 的女祭司的職能是什麼。難道她們不是那些唱著瘋狂的頌歌(thriambos) 的瘋狂少女嗎?

我們從斐洛科羅斯的著作中得知,特里亞是帕耳那索斯山上的仙女、阿波羅的保姆。除此之外,我們從未聽說過阿波羅有過保姆,他純粹是父親的兒子。說她們是狄俄涅索斯的保姆難道不是更有可能嗎?

那首獻給赫耳墨斯的荷馬頌歌提到神秘的特里亞,這既奇怪又富於啟發性。詩人讓赫耳墨斯說出他最初的預言才能不是宙斯給予的,而是那三個作為祭司的少女給予的:

這些姐妹出生後被叫做特里亞,這些少女一共有三個,

她們都長著迅捷的翅膀,給人帶來快樂。

她們單獨居住在帕耳那索斯山腳下。

我還是個看護牛群的牧童時,她們就教給了我預言的能力。

我父親無瑕顧及我,也沒有注意到我有了預言的能力。

她們拍打著翅膀飛來飛去, 為一切事物作出了預言。

如果她們吃了蜂蜜一一這是眾神的瓊漿,

神聖的瘋狂會讓她們禁不住說出萬物的道理,

但如果她們吃不上蜂蜜, 她們就會亂作一團,從而無法作出預言。

特里亞是一些像邁那得斯一樣的保姆,她們和梯伊阿得斯一樣在被神附體後進入迷狂狀態,同時口出囈語,但她們的迷狂不是由酒神巴克斯引起的,甚至不是由啤酒神布洛彌俄斯、薩巴最俄斯、布拉伊特斯引起的,它源於一種更原始的、能夠令人陶醉的飲料一蜂蜜酒。總之,她們是「墨利薩」(Melisse),是喝蜂蜜酒的女祭司,是蜂蜜酒使她們進人迷狂狀態的;她們是蜜蜂,花粉把她們的頭部染成了白色,她們嗡嗡叫著,雜亂地聚在--起。前文已經說到古人在祭祀儀式上獻上的是蜂蜜祭品,而且以弗所的阿耳忒彌斯的那些女祭司是蜜蜂,德墨忒爾的女祭司們也是蜜蜂,德爾菲神示所的女祭司也是一隻蜜蜂。貝西人的神諭是由一名女祭司傳達的。希羅多德對貝西人的神諭和德爾菲的神諭進行過比較,那麼,貝西人的女祭司難道沒有可能是蜜蜂? 在歷史上,德爾菲的女祭司咀嚼月桂樹葉,但如果她是蜜蜂,那麼她一定會從蜂巢中獲得她的靈感。

歐里庇得斯在他的作品中提到,阿佛洛狄忒對一切生物都具有可怕的威力,因為她是大神母一切神聖傳統的繼承者。此時,歐里庇得斯的腦海里浮現出那神聖的蜜蜂的形象,我們已經無法知道他賦予她什麼神秘的聯繫。在《希波呂托斯》中,他讓由少女組成的歌隊唱道:

啊,忒拜的神聖的城牆,啊,狄耳刻的水泉呵!

你們且來說塞普里斯是怎樣撲向前來的吧。

那因了兩頭著火的霹靂,

生下那重生的酒神的塞墨勒。

也是她給兇惡的運命做了媒,

後來使她上床長眼的。

那可怕的女神吹動著一切,飛來飛去的

就像那蜜蜂。

可見,如果我們的推測沒有錯的話,thriambos是蜜蜂女祭司唱的歌,這種歌曲從開始就像酒神頌歌一樣是女祭司在神的感應下充滿激情地演唱的。從詞源學和傳統用法而言,「狄堤然玻斯」是狄俄涅索斯的別名,這個別名源於他的二重性:一方面他是每年都獲得新生的自然神,是動植物之神,也是人類生命之神,另一方面他又是與迷狂有關的酒神。下面,我們還要回答以下問題: 希臘人從北方引人了這樣一個神衹,這對他們到底有何意義? 他們在多大程度上接受並調整了這種奇怪而又複雜的新宗教中的那兩個因素?

首先,對希臘人來說,以動植物形象(如公牛、樹木) 出現的自然神狄俄涅索斯有何意義?

早在狄俄涅索斯到來之前,希臘人就已經有了自己的自然神,他們有穀物女神得墨忒耳,有掌管植物成長的神波塞冬·菲塔爾彌俄斯,有促進一切增長的美惠女神。然而,我們必須清楚,所有這些自然神以及其他許多自然神已經完全地被人格化了。他們代表的是人類的各種關係,而不是自然界的各種關係,也就是說已經切斷了與自然界的動植物的聯繫。德墨忒爾代表的是母親,而不是小麥。赫爾墨斯是一個生氣勃勃的年輕人,儘管人們曾經把他作為方碑上的頭像、男性生殖器崇拜的根源,但他所執行的掌管畜群繁殖和植物生長的職能已經被遺忘了。和她的母親大地女神一樣,雅典娜的標誌曾經是蛇,但是,隨著她的榮耀的增長,她漸漸演變成一個沒有母親的女神、一個誕生於宙斯的頭腦的女神,並成為雅典城邦的化身。這些高貴的奧林波斯神已經徹底地拋棄了原先的動物形象。狄俄涅索斯在其演變過程的早期便來到了希臘,當時他的形象還是公牛和樹木的混合體。希臘人對處於這個階段的神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歡迎的,儘管他們的神已經超越了這個階段。

要了解其中的奧妙並不難。當人類崇拜牛或樹的時候,他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在他的思維里,自己還是植物和動物的同類。隨著人類的不斷進步,他在得到的同時也失去了,因此有時他不得不回顧自己走過的路。公元前6世紀的希臘人對他們那些人格化的奧林波斯神也許是有點厭倦了,對他們在神話中被誇大感到厭煩,不管他們是被歪曲還是被戴上了光環。當時希臘人的座右銘是「認識你自己」,然而,沒有哪個人能夠滿足自己這方面的求知慾望。隨著作為樹神、植物神、人類生命之神的狄俄涅索斯而來的是一場「回歸自然」的運動。人們希望掙脫束縛、限制,擺脫具體的東西,渴望富於情感的生活而不是過於理性化,似乎要重新發現一種野性的激情。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比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更清楚地反映這種回歸自然的意識了。酒神的伴侶們離開了自己的家,離開了自己的織機,拋棄自己的工作,拋棄整飭有序的生活。她們來到山上,和那些野生的東西呆在一起。作為回歸自然的標誌,她們披頭散髮,身上穿的是用獸皮做成的衣服,還把蛇纏在身上,用常春藤做成花冠戴在頭上。她們把自己的嬰兒丟在家裡,卻在山上哺育狼和鹿的幼崽:

(她們當中) 有一個抱著小鹿,有一個抱著

野狼的幼崽,給它們餵奶。

她們都是剛生小孩的母親,

把自己的孩子丟在了家裡。

也許歐里庇得斯是在表達自己的渴望,渴望擺脫人類生活的紛亂和壓力,但是, 他是通過由酒神狂女組成的歌隊唱出這首優美的歌的:

我何時才能

赤著雪白的腳

徹夜歌舞、狂歡作樂,

在濕潤的空氣中向後仰仰頭?

那時我將像一隻 在草原上的綠色美景中嬉戲的梅花鹿——

它逃開了可怕的追捕,

躲過了守望的人,跳過了精密的繩網。

獵人雖然還在大聲鼓勵獵狗追趕,

它卻拼著力氣,迅捷地跳躍,

跑到河邊的平原上,

在那沒有人跡的幽靜地方、樹陰下的叢林間,

慶幸自己的生還。

遠離人類,跑到山上去進行崇拜活動的不僅僅是這些酒神的狂女。在那裡,和她們一起崇拜的還有一些奇特的信眾:

她們在約定的時刻同時祈禱,

同時舞動手中的杖棒,

齊聲呼喚「伊阿科斯,布洛彌俄斯,

宙斯的兒子」。整座山都感覺到了,

都來和她們一起崇拜;山中的野獸都跪了下來,

又躍起,都歡欣鼓舞,大自然

也隨著她們的奔跑而活躍起來。

這種回歸自然的觀念是狄俄涅索斯崇拜中的一種簡單的因素,但又是那樣動人。在某種意義上,它又是那樣的現代,以至於我們可以輕鬆地予以理解。但是,要從歷史的層面理解狄俄涅索斯崇拜中的第二種因素一由酒引起的迷狂一就要困難得多。

要想了解希臘人對狄俄涅索斯的想法,我們必須記住一個不容置疑的事實: 希臘人並不是一個酗酒的民族。對南歐各民族來說,酗酒是很少見的,希臘人也不例外。當希臘人和北方各民族(比如色雷斯人) 交往的時候,他們對這些民族過度飲酒的習慣感到吃驚和厭惡。 我們有足夠的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其中多數來自阿忒納烏斯在他的著作《精通烹飪的人》(Deipnosophistae)中有關酒和酒杯的討論。雖然作者非常贊成飲酒,但他是反對醉酒的:「古代人是不會喝醉的。" 他的解釋很富有希臘特色: 古人討厭由醉酒引起的放縱行為。同樣的意思也清楚地體現在諺語「酒無船舵」中。柏拉圖在《法律篇》第六卷中說,飲酒者喝醉是不合適的,除非是在紀念酒神的節日上。在宗教的嚴格制約下,偶爾的放縱和習慣性的無度酗酒有著巨大的差別。在《法律篇》的第一卷,當談到北方和東方各個民族(如凱爾特人、伊比利亞人、色雷斯人、呂底亞人和波斯人)時,柏拉圖說:「那些民族都有酗酒的習慣。」

希臘人和色雷斯人在伙酒習慣上的區別在於希臘人在喝酒時遵循兩個風俗:他們 喝酒時用的是小杯,而且隨意往酒中加水。在阿忒納烏斯的著作中,有一位客人說,探究古代人是否用大杯喝酒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他接著說,「麥西尼亞人迪卡俄科斯——亞里士多德的門徒一一在一篇研究詩人阿爾凱俄斯(Alcaeus) 的文章里說,他們喝酒時用的是小杯,而且他們的酒加了許多水。」接下來,他引述了赫拉克利亞的卡邁列翁(Chamacleon of Heracleia) 的觀點。卡邁列翁在其論文《論酗酒》中說,使用大杯喝酒是最近才流行起來的,而且這種做法是從野蠻人那裡引進的。這種做法確實是從外面傳人的,但卻從來沒有被希臘人接受,因為他接著說:「他們缺乏文化,因而不顧一切地酗酒,所有精美的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多餘的。」很顯然,像在其他方面一樣,希臘人在酒和食物方面大體上遵守了自己的格言,即「不過度」。在希臘人看來,醉酒不僅有損於品位,而且有損於道德。

使用大杯喝酒是北方野蠻人特有的習慣,這種酒杯最初是用巨大的牛角做成 的。在北方,長著大牛角的大種牛很常見。這些牛角大杯上還鑲嵌有金銀,後來這種大酒杯實際上都是用貴金屬做成的,人們稱之為角狀杯(rhyta)。卡邁列翁接著說:「在希臘的各個地區,無論是在藝術品還是詩歌中,我們都無法找到關於用大杯喝酒的描述,但是英雄是例外。」即使是俄耳甫斯教徒,在祭祀死去的英雄時都獲准「一醉方休」。但是,活著的英雄在喝酒時只用大杯,而且所喝的是沒有加水的酒,這是出於對北方人的尊敬。色諾芬在《遠征記》第七卷中詳細地描述了色雷斯人索特斯(Seuthes) 舉行的飲宴。當這位希臘將軍和他的士兵來到索特斯的住處時,他們首先擁抱,然後按照色雷斯人的風俗,有人給他們是上了牛角杯。同樣,馬其頓人腓力也是對著牛角杯里的酒向他的朋友們起誓的。馬人喝酒用的是白銀做成的角狀杯。奉承者和煽動家醉酒是為了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普魯塔克是這樣描述大煽動家亞西比德的:「在雅典,他嘲笑別人,還養了許多馬匹,在斯巴達,他把鬍子颳得精光,身上穿著一-件短袍,泡在冷水裡洗澡,在色雷斯,他打仗、喝酒。」戰爭和酒——阿瑞斯和狄俄涅索斯——自古以來就被北方人選為自己崇拜的神祗。狄奧多羅斯在談到飲酒儀式時說了一段非常具有希臘特色的話:「據說,如果人們在宴會上喝的是沒有加水的酒,那麼他們召喚的就是好心的精靈,但在飯後他們要喝加水的酒時,就會呼喚救星宙斯的名字,因為他們認為,喝了不加水的酒會使人瘋狂,但如果在酒中加人了宙斯的雨水,這種酒就能給人帶來快樂,喝酒引起的瘋狂和放縱就可以避免。」「好心的精靈」一一也許我們可以稱之為「富有的精靈」一一正是色雷斯和皮奧夏古老的酒神的實質。酒和宙斯的雨水的混合恰好符合希臘人溫和、節制的性格特點。

對於希臘南部的居民來說,過度飲酒是罕見的事。即使是在喝酒過度時,他們也 要加以掩飾,因為他們是一個富有藝術才能的民族。只有希臘人才能構思出像下圖這樣美妙的畫面。這是波士頓美術館收藏的一個酒罈上的圖案。畫面的中央是一個漂亮的少女,她是狄俄涅索斯的崇拜者。她的左手拿著一根長長的酒神杖,右手拿著狄俄涅索斯的雙耳酒杯,但酒杯是空的。她似乎在請求站在她跟前的薩提爾給她再倒上酒——他手裡拿著一個酒罈。但他沒有給她倒酒,因為她已經喝得太多了。在她那漂亮的頭的上方,刻著她的名字「克拉伊帕勒」(Kraipale,意為陶醉、喝醉)——除了希臘人,有誰敢標出這個名字? 在她的身後,一個沒有喝酒的朋友在向她走來,她手裡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顯然這是解酒用的。

也許是因為極端的酗酒、酗酒後出現的墮落和醜惡行為在希臘人當中是很罕見的 現象,因此,他們只有通過藝術作品,用一種溫和的方式把這種現象表達出來。酒能夠把人從自我意識中解脫出來,使人四肢乏力,從而讓放縱的人呈現出一種優美的姿勢和手勢。對希臘藝術家來說,根本不存在這種極端的在藝術與道德之間作出抉擇的問題。對他來說——不管他是詩人還是瓶畫家——酒後沉睡如果說不是一種常見的行為,至少也是一種美的體驗——這正是許多繪畫作品所刻畫的,也是許多詩歌所歌頌的。在他看來,如果沒有酒帶來體面和榮耀,那麼節慶活動就乏善可陳了。對他來說,和平、酒和睡眠都是體貼人的可愛玩伴:

眼睛閉上了,心也平靜下來,

進入了溫柔自由的夢鄉,

城市街道上,到處可見

愛侶們的盛宴,到處可聞

愛侶們的戀歌。

(巴庫利德斯Bacchylides《派安讚歌》)

還有一點需要我們注意。希臘人不僅在酒中加入水,以減輕酒神的瘋狂,而且他們還把狄俄涅索斯看作精神和肉體上的酒神,不僅代表肉體上的醉,而且代表精神上的陶醉。我們不會忘記,早期的戲劇就是和狄俄涅索斯崇拜有聯繫的; 他的保姆不僅是酒神的狂女,而且是繆斯女神,她們的歌唱的美和魅力源於他,也只能源於他:

致敬,塞墨勒的兒子,要是沒有你,

任何歌聲都不會甜美、優雅。

色雷斯人酒後純粹的瘋狂和雅典人的靈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從下面兩圖中兩個人物的形態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這兩幅瓶畫基本上屬於同一個時代,第一幅屬於希埃倫的風格,第二幅屬於布呂戈斯(Brygos) 的風格。第一幅圖摹自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個紅繪酒罐。我們在畫面上看到的是色雷斯人所崇拜的喝醉了的狄俄涅索斯,這是一個粗暴的野蠻人,儘管顯得那樣儀錶堂堂。他一邊忘乎所以地跳著舞,一邊瘋狂地揮動著那隻被他扯成兩段的小鹿。第二幅瓶畫是一幅難得的裝飾圖案。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希臘人心中的狄俄涅索斯。奇怪的是,為了能畫出精美的圖案,畫家用一種扭曲的方式來刻畫那些瘋狂的薩梯:他們瘋狂地敲著手中的響板,揮舞著巨大的葡萄藤。但是,這場狂歡中的神筆直地站著。他手裡拿的不是酒杯,而是巨大的里拉琴。如痴如醉的他把頭向後仰著: 他醉了,但使他醉的不是酒,而是音樂。

同樣,那些崇拜酒神的邁那得斯也經歷了同樣的轉變。

下圖是雅典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一個精緻的紅繪酒杯上的圖案。這個畫面就像篇短小的、有著雙重含義的文章,因為它反映了狄俄涅索斯崇拜的雙重性。酒杯的正面刻畫的是一個邁那得斯,她就要舉行那種古老的儀式——把一個孩子撕裂。可以想像,過一會兒,她就會抬起頭來唱道:

快樂的是他,他在山上高興極了,

落在奔跑的舞隊後面,暈倒在地。

他曾身披神聖鹿皮,跑到弗里吉亞或呂底亞的山上,

追趕野羊,讓它流出血來,

那生肉多好吃啊!

在前面引路的是布洛彌俄斯。

(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

酒杯的反面圖案刻畫的是另一個邁那得斯。她一邊跳舞,一邊敲著大鈴鼓,但她的痴迷要顯得溫和得多,也許她在跳舞的同時還唱著歌:

啊,布洛彌俄斯,請你引我到

奧林波斯山那神聖的山坡,

那是庇厄里亞的繆斯們

最優美的住處。那裡有快樂之神,有慾望之神,

在那裡,信徒們可以自由地向你膜拜。

(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

對一些人來說,他們固有的性格使他們覺得對塞墨勒的兒子布洛彌俄斯的崇拜是一種已經消亡的宗教——如果說不是絆腳石的話。對這種人來說,食物是一種令人厭煩的必需品,而酒則是一種危險或令人厭惡的東西。他們懼怕一切來自人體之外的刺激物,他們想方設法切斷和動植物的聯繫。他們無法想像出別人賦予生命和營養何種神秘的含義。他們不知道對別人來說,一個人在齋戒之後精神和肉體都會變得虛弱,他無法思維,無法工作,無法愛別人;他們不知道,人在吃了麵包之後——更不用說在喝了酒之後——不管是精神還是肉體都會重新煥發出活力,思想會獲得重生、會恢復平靜,品格也會重新變得高尚。但是,我們大多數人隨時都可以為這種生命的聖餐作證,雖然那是無意識的。我們不會和我們厭惡的人同桌吃飯,我們認為那會讓我們在身體和靈魂上感到噁心,因此是一種褻瀆。第一次一起吃飯飲酒標誌著友誼的開端默默無聲的分別之宴的含義是語言難以表達的。人們往往為新婚夫婦、剛去世的人拋撒由麵包和酒組成的聖餐。

對某些人來說,要理解狄俄涅索斯崇拜的實質是很困難的; 酒不能給他們帶來靈感,帶來頓悟,帶來更廣更深的見解,帶來更多的仁愛和理解,而在狄俄涅索斯的崇拜者看來,這些都是那樣的自然、質樸、美麗。當然,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有著聖賢般的靈魂,深深懂得酒能夠給人帶來興奮,懂得陶醉於鮮花或落日、陶醉於怡人的言辭之中、陶醉於新觀念帶來的刺激之中、陶醉於別人性格的魔力之中是一種什麼樣的快樂。然而,正因為他們懂得,他們才帶著堅定的目光拒絕這些東西。他們不僅不允許布洛彌俄斯的瘋狂,也不允許繆斯女神和阿佛洛狄忒的瘋狂。這種人像苦修者一樣有著內心的狂喜,但和他們狂歡的是另一個神,這個神就是俄耳甫斯,這些人就是俄耳甫斯教徒。

參考資料:

《希臘宗教研究導論》

維基百科


我倒是挺喜歡密教里的狄俄尼索斯形象。

他和阿波羅、雅典娜共同構成了密教里重要的死而復生的主題。

一個強大的在死亡里也能獲得新生的神,他是密教里的下一代神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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