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原研哉在《設計中的設計|全本》里提出的「exformation」理念?
剛知道原來只有《設計中的設計|全本》里才有「exformation」這一部分:原研哉的《設計中的設計》與《設計中的設計(全本)》有什麼區別? - aerchy 的回答
可以討論的比如:1. 你對「exformation」是怎樣理解的?
2. 你認為哪些設計或非設計的實例與這種理念相契合?3. 你認為該理念對於你的設計實踐是否有幫助?
舊文一篇,拋磚引玉(基本上只能回答第一個問題):
Exformation和Information——讀《設計中的設計|全本》
《設計中的設計|全本》是我剛讀完的一本書,作者原研哉帶來的不是簡簡單單打包的一本作品集,而是在每一個項目上以一個作者而非設計者的方式強調了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或者,也可如他自己所說,用語言來闡述設計,其實是一種新的設計——不再是Design of Design,而是Designing Design。無論如何,這不是一本只談設計的書。
本書中最使我感到共鳴的一段話是這樣的:「我們也開始明白,當我們做某些事時,我們給其過程附加了太多不必要的理性和秩序。在做東西的實踐中,現代主義傾向促使我們走向完善和僵化。包豪斯式的純粹,或通過完善某些東西達到完美,的確有些有價值的好處,但要是整個世界都被這種理性和成熟所包圍的話,我們會感到一種幽閉恐懼。世界以創造和耗盡之間的正確平衡維持自身。設計的智慧在於不僅意識到生的方向,同時還有滅的方向。世界就像水的邊緣,創造與耗盡交匯。」
為什麼在這本書創造出的海灘上,我單單拾起了這塊貝殼?因為我覺得自己很長時間以來,就一直在經歷一種「理性和成熟」帶來的「幽閉恐懼」。
相信不少人和我一樣,在工作、學習上,都在形成一套屬於自己的較為明晰的方法論,其中包括做事情的流程次序,對事物的評價和取捨標準等等。在這樣一個信息化的時代,我們每天都會接收來自互聯網和其他媒介的大量信息,我們的工作、學習、生活都建立在對信息的處理之上。誰更懂得利用信息,誰就能挖掘更多價值,因此我們孜孜不倦地尋找各種處理信息的方法,希望這些方法科學、理性、有序、有效。
比如我就花大量的功夫去控制著自己接收、過濾和利用信息的管道,控制它們的數量、質量、類型以及我使用它們的節奏和規則。我看著我的Evernote、Chrome書籤以及本地文件夾有序地膨脹,每一條信息都在一種沒有明說、曖昧但又實際的心理標準下被予以處理。互聯網和計算機逐漸變成我的另一個大腦,我能憑藉它們輕鬆獲得、儲存和檢索大部分我需要的信息。世界雖大,卻逃不出兩個大腦協力建起的認知框架。即使世界上還存在許多沒見識到的事物,我也相信一旦它們出現,我就能迅速收集信息,解析、重構,將未知轉化為已知,然後棄之不顧,轉而去尋找信息海洋中的下一個興奮點。
然而,生活在這個信息豐富甚至過剩的時代里,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充實的同時,卻又覺得自己越來越空虛。我覺得自己對世界越來越了解,世界於我卻也越來越不新鮮、越來越無趣。享用無盡的信息,反饋給我的快感是真實的,但那種隱隱的、越來越嚴重的、讓我感到虛弱無力的飢餓感也是真實的。為什麼?難道是因為太多的信息已經讓我的消化能力跟不上了?
原研哉給了我一個答案。他說,這種信息過剩只是假象罷了。泛濫的只是像空中亂飛的草屑般的信息碎片,承載著極小的信息量,像調料一樣附在我們豆腐般的大腦上,使我們誤以為自己知道得很多。實際上,我們知道的只是一些膚淺的碎片罷了。以互聯網為首的媒體中這看似卷帙浩繁的信息洪流,還不如我們的光腳踩在地上,腳底觸覺帶給我們的信息量大。我們的信息壓力,不是因為大腦的能力跟不上信息的爆炸,反是這些碎屑極度地壓制了渴望感知更多的大腦。
在原研哉和我們的生活中,常常都會遇上這樣一種對話:一個人剛拋出一個話題,另外一個人馬上接著說「我知道,我知道... ...」、「那不就是... ...」、「哈哈,我之前剛剛... ...」,給出一個籠統的描述或曖昧的看法,明示或暗示自己已足夠了解它的內涵與個中樂趣,然後幾個人在一種似乎心領神會的氣氛中結束這個話題。接下來又繼續下一個彼此拋出話題和結束話題的過程,對話的人之間,其實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交流。
這樣一種對話,原研哉說在某種意義上很讓人受用,但是他更期待的是另一種對話的可能性:不是去進行已知信息交換,從而對我們的已知心滿意足的循環,不是那種「我知道」的循環,而是這樣一種對話:讓事物未知化,去「弄懂我們知道的這麼少」,從而引導我們尋找到世界的一種新的可能性。
於此,原研哉提出了「Exformation」,作為與「Information」(信息)相配對的一種理念。一個是「In」+「Formation」,將未知世界納入已知的框架內;一個是「Ex」+「Formation」,將對事物的認識從我們刻板的思維體系內抽出來,從而發現更多未知的內涵、更多理解的角度和可能。
在這種思考下,他帶領設計科學系的學生們做了許多「Exformation」的主題項目。比如將河流與公路的照片疊加,使我們以一種奇異的、駕駛員的視角來觀察河流;比如用腳印形狀的蒙版拍攝河邊的地面,有些全是雜草、有些全是石頭、還有些是野花和淺灘上躺著的魚,無論是什麼,都可以激發我們想像用腳踏上去的感覺;又比如將海灘和公園標誌性的救生圈和彩條圖案疊加到路標和道路指示牌上,或是乾脆只是在陽光燦爛的午後一群人隨意地躺在草地上打盹,從而試著挖掘出「度假地」的本質內涵。
這都是一些看起來奇怪、文藝而無用的題目,但是卻意外地給我一種深深的共鳴感。原來河流不是風景照中那種美麗但不可觸碰的東西,我們可以去想像沿著它走路時的滑膩或乾爽,甚至想像在河流形成的馬路上開車時身體隨蜿蜒的河道傾斜的感覺。度假地也不一定就是或者山清水秀、或者雕樓畫棟,或者幽靜安逸、或者熙熙攘攘的旅遊勝地,暫時放下任何拘束,閉上眼感受一陣隨機吹來的風,就能產生一種真正的「度假」感覺。
在一個理性光輝照耀著的「Information」世界,我們有太多丟不掉的規則和秩序,它們使我們看起來成熟與踏實,使我們踏下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個決定,最終都看起來那樣沉穩而有理有據,都得到我們積累的經驗和唾手可得的信息背書。這是一個「In」的時代,一切有條不紊地運行,像鋼鐵的機器,而理性和信息是洶湧其中的電流。我們面對大大小小的屏幕,面對翻滾變幻的信息海洋,從中不斷舀出一點倒入腦中。當不斷發展的技術征服了文本顯示、立體聲和3D圖像,我們只消一塊集成好的設備加之無形的互聯網,就能生動地感受整個世界。人與人之間,人與信息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地近,我們時刻刷新著各種網頁,社交網路上的消息通知是大腦最愛的刺激與飼料,信息碎片像雪屑一般鋪滿屏幕,使我們感覺自己時刻與世界相連,一切都能得到快速、即時、準確的反饋和回應。一切盡在手掌之中,而我們清楚這都是理性和秩序帶給我們的美好成果。
然而,這樣真的夠美好了嗎?
不久前,我趁著明媚的春光,去到一個依水而建的多橋的江南古鎮。在那裡最觸動我的並不是什麼雅緻的景色或者美味的小吃,而是水鄉溫潤的空氣、流動的風、深夜橋下的水聲、以及樹木表面紋理帶給手掌的摩擦。
科技已征服了我們的聽覺和視覺,卻仍然無法表達嗅覺、觸覺與味覺。一陣真實的風,它給我們的感受是聽、觸、嗅的綜合。假如精密電路所儲存和激發出的音頻、視頻已經可以使我們找不出瑕疵,為什麼我們仍會覺得演唱會唯有親臨才能感受到那種難以言說的「氛圍」,為什麼我們仍會覺得實體書刊具有一種電子書所不具有的「質感」?
飄蕩在信息之海,我們真的能夠知道所有嗎?理性和規則真的可以使我們了解並佔有一切嗎?
原研哉在本書的最後提到,人類最原始的工具是手。手可以利用周邊的事物改變世界;手也可以作為容器,像捧起湖中的水一般接受世界。這是一種生與滅,外與內,有與無的二元關係。有趣的是,手既可以製作出如棍棒一樣更高級的、改變世界的工具,也可以製作出更高級的容器,像宇宙飛船這樣的東西更是本身就同時具有兩種工具的性質。
我們需要創造,需要將未知納入已知,將無序變為有序,積極與世界發生作用並建築起理性的殿堂;我們也同樣需要包容,需要承認未知多於已知,無序大於有序,釋放全身心、拋棄規則和邏輯,回到一種空虛寂寥的狀態,將自身融入世界並得到靈性的補充。
所以,給自己一個機會,離開眼前的這塊屏幕吧。隨便挑一個地方,感受無法用像素衡量的任何一幀視象,感受一絲下一刻不知吹往何方的搖晃毛髮的風,感受立體包圍著自己的層次多到數不清的白雜訊,感受一縷光線鑽入皮膚上的某條細小紋路,感受這個宇宙的隨機、混沌與不可理解。
單純地去享用和消耗世界的美妙,然後告訴自己,無知也好。原研哉說:由於信息的供應已經超量了,達到一種我們已無法確知的程度,知識不再作為一種激發思考的媒介起作用,而淤積的信息就像沒有發芽的種子,被降到一種模糊的狀態,說不清它們是死了還是活著。而文中提到的Exformation正是原研哉自己嘗試去了解信息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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