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推薦關於二戰時期納粹德國、集中營、猶太人等方面的書籍?
描寫具體過程或者分析心理,或者從某個獨特的視角去分析的書都可以。只要你看了覺得震撼或者有感觸的書都可以…最近看了《美麗人生》,深有感觸,想深入了解,謝謝大家了。
Between Panels Vol.23
Maus
Prologue
在阿特·斯皮格曼[1]的《老鼠》[2]這本書剛剛出版時,書店很頭疼的一件事是,到底將它擺到那個書架上。從藝術形式來看,它是一本漫畫,但與彼時大量超級英雄漫畫迥然相異的極簡畫風與大量的文本,又讓它具備了一些小說的特徵。幸運的是,通過跳出漫畫直營店這一專屬渠道,而是通過普通書店面向更廣泛的受眾進行銷售,這部作品以其獨特的題材與品質贏得了大量讚譽,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獨特位置,與《守望者》[3]、《蝙蝠俠:黑暗騎士歸來》[4]兩部作品一起將「圖畫小說」[5]這個術語從簡單的漫畫書[6]合集這一子類中移出,成為了一種獨特的藝術形式。相對漫畫以期刊形式進行長期連載不同,圖畫小說往往獨立成書,擁有一個統一的主題或故事線,雖然現在大多數超級英雄漫畫合集仍然自稱圖畫小說,但如與確立這一藝術類型的三部作品相比,不論在文字量與作品處理題材的嚴肅性上,都存在著一定差距。
如果說《守望者》與《蝙蝠俠:黑暗騎士歸來》兩部作品以其相對前代作品而言遠為沉重現實的題材開啟了超級英雄漫畫的黑暗時代[7]/現代[8],那麼阿特·斯皮格曼的《老鼠》則更進一步徹底跳出了超級英雄這一稱霸美國漫畫市場的題材,將目光放到了一般在嚴肅文學中方會涉足的政治、宗教、戰爭、種族屠殺問題,更進一步拓展了漫畫這一藝術形式所可能涉足的題材範圍。也許現在從各個角度展現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屠殺與奧斯維辛集中營猶太難民歷史的藝術作品已經屢見不鮮,但放到80年代這一時間點,藉助這一往往被認為僅僅是青少年讀物的藝術形式來展現這一人類歷史上最為沉重的題材,本身便已經是難能可貴的突破,最終成為得到普利策獎認可的第一部圖畫小說,也算實至名歸。
Aesop"s Fables
《老鼠》這本書的書名「Maus」來自德語的「老鼠」,與英語中的「Mouse」是同源詞,同時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另一個德語詞「Mauscheln」,它的意思是「像一個猶太人一樣說話」,指向居住在東歐的猶太人說德語時的方式。納粹對於猶太人進行迫害的理由之一也是認為在種族層面猶太人是劣等民族,正如《老鼠》這本書在扉頁上所引用的希特勒一句話所說:「猶太人毫無疑問是一個種族,但他們稱不上是人。」[9]
於是在斯皮格曼的畫筆之下,不只是猶太人以老鼠的面貌出現,納粹以貓的形象出現,就連身為旁觀者的波蘭人也被畫成了豬,而美國人則成了狗。這並不是他第一次嘗試以這種類似《伊索寓言》或說《動物莊園》的形式創作漫畫,早在1972年他就曾經受邀創作一個以動物為主角的短篇動畫,斯皮格曼最初想到的題材也並非猶太與納粹,而是在自己所居住的美國,以貓形象出現的3K黨[10]與以老鼠形象出現的非洲裔美國人之間的種族衝突,但最終他選擇了自己更為熟悉的屠殺猶太人題材,這部短篇漫畫(與氣候的《老鼠》同名)處理過類似的題材,只不過彼時的猶太鼠與納粹貓之間有著極為明顯的道德分野表現在其形象上,後者在體型上遠遠大於前者,兩者的表情神態也分明是受害者與施虐者的模樣。早期相對臉譜化的擬人化處理固然為其後《老鼠》的成功進行了嘗試,但顯然此時黑白分明的種族刻畫仍然未能跳出一般漫畫對二戰處理的窠臼,回憶一下二戰期間超級英雄漫畫里納粹的形象,與此時面目猙獰的巨貓真的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在完成這部短篇漫畫的同年,他開始與身為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的父親進行長期對話,並將父親在戰前以及集中營的經歷以漫畫的形式進行了再創作,完成了《老鼠》這部作品。然而這部作品最大的特徵:以不同種類的動物比擬人類民族區隔的手法,卻呈現出與其之前的短篇漫畫截然不同的形態。雖然斯皮格曼使用了大量擬人化手段來進行創作,但這些動物形象除了分屬不同種屬之外,已經沒有之前短篇中的體型差距以及神態分別,貓、鼠、狗、豬均是一般大小,也很少出現面目猙獰的納粹貓形象,甚至在某些部分你還能夠看到對猶太人感到同情的德國貓士兵。與此同時,同一民族之內的民眾形象保持了幾乎鏡像般的一致,除了用以區分人物的衣著和配飾之外,斯皮格曼在漫畫中的形象與其所描繪的父親弗拉德克[11]並沒有什麼不同,兩者都以老鼠的形象出現。另外幾個民族同樣如此,這種處理一方面可以應和不同民族對彼此整體形象的認知,畢竟一個來自東方的人很難通過去區分歐洲各個國家的國民,而對於西方人而言,想要分辨出中國人、日本人與韓國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從另一方面看,雖然形象高度相似,每一個出現在作品中的動物類別內部卻又著行為舉止千差萬別的個體,與短篇中與動物形象極為統一的個體(或者說集體)形象相比要複雜得多。《老鼠》的核心在於對每個種族內部個體行為的描繪,也正是這外觀無甚差別行為卻迥然相異的個體,構成了整部作品的主幹內容,納粹對猶太人的傷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整個故事發生的背景板,斯皮格曼並未站在受害者家屬的道德制高點對納粹進行批判,整部作品也很少涉及對納粹形象的構建,其真正的主題是在這一外來趨勢下,猶太人群體、波蘭人群體的反應與對應行為。從這層意義上看,斯皮格曼就納粹集中營以及對猶太人迫害的題材進行再創作時,已經跳出了狹隘的絕對正義觀,擬人化的漫畫表現手段讓他能夠最大限度減少在描述這個故事時需要消耗的精力,將精力全部放在構建每一個出現在其父母悲慘人生中的人物行為,而不是聚焦在其外表,同時對於讀者而言,這也是一種能夠最快抵達作品核心的捷徑,不用費心去記憶不同角色的臉孔後,讀者也會更快意識到決定一個人存在價值的,並不是外表,而是行為。
極簡主義的畫風對於這樣一部跨越數十載,且擁有極大文字量的作品而言,似乎是唯一的選擇,斯皮格曼曾經嘗試延續自己在《地獄星球上的囚徒》[12]中極端抽象的藝術風格,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改為用最為平常的筆觸去直面這段人類歷史上最為黑暗的時期。漫畫中最主要的種族,以老鼠形象出現的猶太人的繪製尤其簡潔,斯皮格曼自己的五官只剩兩個黑點般的眼睛,其父弗拉德克相比他也不過多了兩道八字並偶爾帶上眼鏡罷了。當然,這並不乎影響閱讀,畢竟在走馬燈般輪換的各色人等之間,讀者需要持續跟蹤的不過是弗拉德克一家而已。這種類似木版畫的畫風固然少了幾分吸引力,但與種族屠殺這一題材的契合卻是自內而外的,想想便知,超級英雄漫畫的藝術風格自然很難與這種悲劇主題進行匹配;完全抽象的風格也許適合短篇作品,卻很難將這段歷史以較為客觀的方式進行呈現;而如果完全以寫實的風格進行創作,則絕非斯皮格曼僅靠一人之力能夠完成的工程了。
Survivor『s Instinct
「Holocaust」本是「大屠殺」的意思,但在二戰之後,這個詞成為了專門用來形容納粹對猶太人進行屠殺的術語。在奧斯維辛集中營[13]里,大量猶太人被送入毒氣室,以被稱為齊克隆B[14]的氰化物毒殺,雖然提到種族滅絕或是大屠殺,浮現在許多人眼前的都是電影《辛德勒的名單》[15]中那個身著紅衣的小女孩。然而真正死在集中營的猶太人相比整個二戰期間死去的猶太人,亦不過六分之一而已。就連納粹自己也只是稱集中營為「猶太人問題的終極解決方案」[16],大部分猶太人其實並沒有倖存到到進入集中營,而是遠在之前就已經以各種方式失去了生命。從德國入侵波蘭之前一直到集中營這種形式的種族屠殺出現,便是《老鼠》前六章所敘述的故事。
故事的前幾章圍繞著弗拉德克的婚姻生活展開,詳述了他在婚前的生活狀態,與前女友的分分合合,以及最終與斯皮格曼之母安雅[17]相識相戀的過程。到兩人婚後因安雅的產後憂鬱症[18]前往休假為止,納粹都只是隱隱在隻言片語中出現。如果僅僅是對納粹迫害猶太人的過程進行回顧,似乎並沒有必要將這些男女情愛的部分加入書內,然而正是這一部分敘事奠定了弗拉德克的許多基本性格特徵。雖然不算喜歡前女友,但為了肉體歡愉,仍然勉強與其交往;在初次受邀來到安雅的家裡時,他在未經許可的前提下翻了安雅的房間抽屜發現了大量藥物,對她的身體情況有了一定預期;在了解到安雅一家的富庶背景後,他幾乎是立刻選擇了拋棄前女友。
簡而言之,貪於享受、精明細緻、自私冷漠是弗拉德克在大屠殺悲劇發生之前就已經擁有的一系列性格特質,只不過在相對正常的社會環境下,這些稱不上高尚的特質,卻為其能夠在進入奧斯維辛集中營後仍能倖存下來。我相信弗拉德克在漫長的訪談中告知斯皮格曼的遠不止這些內容,但在篩選素材的過程中,作者準確地抓住了這些與弗拉德克其後經歷緊密相關的事件進行描繪,讓其後這個人物的倖存有了最基本的可信性。畢竟經歷過奧斯維辛仍能倖存下來的人,往往並不是人格最為高尚、不肯作惡的那部分,而是精於算計、懂得最大化自己利益的投機者,弗拉德克毫無疑問是其中的佼佼者。
隨著德國入侵波蘭,猶太人的生存環境每況愈下,最開始是被迫參軍的弗拉德克被德軍俘虜,雖然他幸運地歷經千辛萬苦逃回了家,但在短暫的歡愉過後,迎接他與大多數波蘭裔猶太人的,則是更為慘烈的命運。這個曾經因對多種信仰較為寬容而被猶太人視為天堂的國家本就已經漸漸失去了過往的包容力,而德國的入侵更是雪上加霜。也許弗拉德克可以逃離一次厄運,但當其賴以生存的整個環境都在惡化時,除非徹底撤離這個環境,否則便不得不承受毀滅的命運。
只不過這種毀滅並不會在一朝一夕中如狂風驟雨般到來,而是像溫水煮青蛙一樣,一點一滴地剝奪你的希望,卻又留給你足夠的幻想,畢竟若非別無選擇,又有幾個人真的願意離開生養自己的土地,去向異族的國度?弗拉德克的岳父,也即安雅的父親,是猶太人中頗富影響力的商人,他可以輕而易舉的為女婿一次又一次置辦瓷磚工廠,甚至可以依靠與波蘭猶太人組織的關係在某種程度上保護自己的家人,一言以蔽之,他是一個在商業以及政治資源層面均擁有一頂積累的上流人士,如果將留在波蘭的猶太人進行分類,坐擁豪宅家產的安雅一家毫無疑問應當是倖存幾率最高的那一類家庭。
然而當建基於傳統社會秩序之上的財富遭遇戰亂以及點燃這場戰亂的種族主義之時,決定誰能夠倖存下來的,就不再是社會層級,而是處世手段,但在這一點上,安雅父親顯然並不擁有其女婿的適應能力,在生存資源嚴重受限的前提下,安雅一家仍然保持著其「體面」的奢侈生活,在弗拉德克的堅持下才終於開始執行食物配給制,這個之前處處受到照顧的「入贅者」,開始肩負起維繫整個家族戰時命運的重任,只不過迎接他的,是一個無人可以挽回的敗局。
在納粹一次緊似一次的圍剿中,波蘭境內猶太人的處境每況愈下,弗拉德克一家也面臨分崩離析的境況,一個又一個親人被納粹抓走,弗拉德克與安雅的第一個孩子里奇[19]也在被託付給遠方親戚照顧後,被寧死不肯為納粹捉捕的親戚在自殺前毒死。到弗拉德克夫婦兩人為波蘭人以及自己的侄子欺騙進入奧斯維辛為止,整個家族已經完全解體,而即使是這對夫婦,也因性別之隔被關押在集中營內不同的營區。
正是此時,弗拉德克的生存本能再一次爆發,讓他一次又一次逃過死神的鐮刀。他一直保有的家族財富已經在此時消耗殆盡,但他總能像變魔術一樣為安雅帶來驚喜,猶太人那對於利益的敏感(注意,這也是對猶太人行為處事特徵最常見的一種偏見)在他的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為他人所做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會明確地要求回報。雖然偶爾他也會大發善心利用自己的有利處境(往往也來自各種交易)來為獄友謀一些福祉,但正是這一次次利益交換,讓他得到了當權者(也許是德國人,也許是波蘭人,甚至可能是猶太人自己)的蔭蔽,在一次次清洗中倖存了下來。
弗拉德克最終從奧斯維辛這座人間煉獄中倖存了下來,但他真的倖存下來了嗎?在講述自身經歷這條主線之外,《老鼠》這本書還包含了描繪斯皮格曼和弗拉德克之間關係的另一條主線,在這部分內容中我們看到了弗拉德克在離開集中營後幾十年的生活,與大多數人腦海中所幻想的美好生活相異,來到美國的弗拉德克仍然保留了集中營時期的生活習慣,他有著超出正常人理解範圍的囤積症與節省行為,極度自私乃至於視後妻為搶奪自己財產的敵人,對斯皮格曼更是充滿了命令式的父親作風以及歧視。雖然身體早已離開集中營,但他的心靈已經完全停留在那個人間煉獄,從未離開。
奧斯維辛將本就存在於弗拉德克性格中的那部分特質全面放大出來,他的求生本能幫助他度過了非正常時期,卻也同時摧毀了他在正常時期的生活。奧斯維辛雖然在物理上不復存在,但在每一個經歷過這座集中營的倖存者心中,它卻越發堅固。弗拉德克對於生活的一切信仰已經在安雅自殺之後徹底走向崩潰,我想這也是為何一直拒絕向弗拉德克談及過往經歷的他,會願意在生命的最後幾年,將一切坦誠而出的原因所在,這段經歷在失去了一位共享者之後,對於任何一個個體,都是太過沉重的負擔,表達的過程對於弗拉德克而言,也同樣是一個疏解的過程。
The Banality of Evil
「平凡之惡」[20]是美籍猶太裔政治理論家漢娜·阿倫特[21]在對集中營歷史進行研究後提出的一個概念。她所描繪的「平凡之惡」指的是對於每一個維持集中營運轉的人而言,他們所從事的是與任何工作別無差別的普通工作,在這小如齒輪般的工作中並不存在絕對意義上的善與惡,她在自己的著作《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平凡之惡》[22]這本書中提出,即使在運作集中營的阿道夫·艾希曼[23]這個世人眼中的惡魔自己看來,他也不過是按照一個優秀官員的標準、高效地執行了自己的使命而已。
對於身處集中營的猶太人而言,同樣如此,身強力壯的人進入工廠興建未來將置彼此於死地的毒氣室、鑄造將要燒滅彼此肉身的焚化爐、開掘將要埋葬彼此身體的萬人坑,而身體瘦弱的人則先一步走向自己的結局。從這層意義上看,每一個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倖存者,手上都沾著死在集中營內的同胞的鮮血。只不過任何一個身處集中營之外的人,都沒有資格對這些倖存者進行道德審判,因為我們與這些猶太人身處截然不同的社會秩序之下。在有序的社會中審判混亂社會中的行為,其荒謬程度與混亂社會中的行為也許難分高下。
漫畫中並未明確展示弗拉德克為了倖存下來是否有進行過搶奪別人生存空間的舉動,但安雅的日記在其自殺之後為弗拉德克燒毀,弗拉德克自述的歷史又存在一些時間上的前後矛盾。斯皮格曼刻意留下的種種痕迹,是否是在引導讀者去思考這種可能性,我們不得而知,但僅從已經展露在我們面前的故事來看,弗拉德克作為倖存者,是否在通過延續其於集中營內的生活模式,償還自己內心欠下的債呢?
弗拉德克所面臨的,正是集體與個體的強烈衝突,作為個體,他擁有強烈的求生欲,會為此跳出周邊眾人所遵守的行為規則、其對集體盲從行為的違逆,正是他存活下來的理由所在;然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他在充分利用納粹殺戮機器的一切弱點倖存下來的同時,也成為了這架機器的一個齒輪,協助它屠殺著自己的同胞。雖然他所做的不過是為德軍士兵補鞋或是進行翻譯,看似並沒親自參與對同胞的迫害,但對這種反社會秩序的認可乃至協助,難道不是助長惡的一部分嗎?
更為可怕的是,在經歷了納粹十餘年的迫害之後,弗拉德克在心理層面並沒有真正成長,他僅僅是倖存了下來,對這場戰爭以及慘劇並沒有進行任何反思。當斯皮格曼的妻子在路上好心讓一位黑人搭車後,他竟然大發雷霆,指責她不應讓黑人搭自己的車。在經歷了種族主義如此長時間、如此沉重的迫害之後,身為倖存者的他毫不猶豫地搖身一變,成為了新的是虐者與壓迫者,並絲毫不以為恥。是的,人類總是重複自己的錯誤、人類總是愚蠢的,但跳出這些「快速結論」,再向深想一層,如果他真的對這場戰爭有著深層次的認知,理解了人類的荒謬與殘忍是深深植根於自身動物本能中無法抹去的基本組成元素,也許早就陷入瘋癲、或是死在了集中營里吧。弗拉德克對於種族主義的默認態度也許是經歷了集中營熏陶後的自然意識產物,也許是不得已接受、用來維持自己心智正常的工具,無論如何,這種種族歧視的觀念已經深深植入他的意識中,即使在戰後也一直延續了下去。
來到美國的猶太人已經是集中營倖存者中最為幸運的一批,留在波蘭的猶太人不得不面對斯大林極權統治下對猶太人的進一步迫害,但即使是弗拉德克來到了標榜自由的美國,他所做的一切也並未脫離「平凡之惡」的魔爪,他披上「奧斯維辛倖存者」的羊皮騙取同情、以假裝心臟病發作的方式爭取兒子的關心、卻又一直維持著過往的生活模式。換言之,在失去了外部混亂環境的控制後,他仍然維持了自己作惡的基本行事原則,這個罪惡機器的齒輪在整個機器解體後仍然在無意識地自行旋轉。那麼,維持它繼續運轉的動力,也許本來就不是這台機器,而是齒輪內部的元素,也就是讓這個機器得以建造成型的那些元素。
那植根於人類本性中的「惡」。
弗拉德克在猶太人受害者中爭奪生存機會的努力,與納粹對猶太民族發動種族屠殺的借口,其實並沒有太多本質不同,都是兩個字:「生存」。猶太人獨有的宗教信仰與獨立成團的行事原則讓整個歐洲始終對其抱有一絲敵意與畏懼,這種對於異己者的被害妄想症廣泛存在於歐洲各國之中,而當其走入極端之後,便會觸動心底那股解決潛在威脅的衝動,而歸根到底,不過是集體對於個體、多數對於少數的鎮壓罷了,這種迫害的根源,仍然是對失去生存空間的潛在恐懼。
然而「生存」本就是一個弱肉強食的過程,並沒有純粹意義上的善惡標準可言。這並不是說種族屠殺行為有任何合理的成分存在,而是指你我所習慣的正常社會秩序,其存在絕非理所應當,而是努力爭取生存空間的各個群體進行博弈之後的產物,當這種秩序失衡後,就會發生如奧斯維辛集中營這樣的慘劇。
Postmemory
斯皮格曼在這部作品中曾經數次提到自己的精神問題,由於父母第一個男孩在戰前被親戚毒殺,這個形象也變成了父母心中最為完美的形象,以及斯皮格曼心中邁不過去的一道坎。斯皮格曼年輕時經歷過的精神崩潰也與始終無法獲得雙親認可相關,他的父親對他從事漫畫事業的不齒讓這對父子的關係一直處於冰點狀態。在某種意義上,掙扎著想要獲得父親認同的斯皮格曼需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不肯認可自己的父親,還有其父過往的一切生活經歷。雖然斯皮格曼並未親自經歷過奧斯維辛集中營,而是在弗拉德克與安雅移居美國之後方才生育的,但父母的記憶卻透過他們的行為模式延續到了孩子的人生中,甚至留下了比孩子自身真實生活更為深刻的烙印。
哥倫比亞大學的瑪麗安·赫希[24]將這種記憶稱為「後代記憶」[25],雖然弗拉德克與安雅對於奧斯維辛的經歷諱莫如深,但兩人在美國的生活以及兩人的人生信仰,卻已經再非戰前那樣,在漫畫的開頭,年幼的斯皮格曼在摔倒被朋友落下後向父親抱怨,弗拉德克則說了這樣一句話:「朋友?你的朋友?如果你講他們鎖在一塊,不給食物關上一個星期,你就能看出它們到底是什麼朋友了!」這句話里沒有任何一個詞提到了集中營,但弗拉德克所描繪的正是集中營里的景象,在斯皮格曼尚年幼之際,便要經受如此的教育,其後他出現精神層面的問題,便不再令人感到意外了。
然而這種後代記憶卻又有其存在的邊界或說限制存在,弗拉德克晚年對斯皮格曼敞開記憶大門重述歷史固然讓斯皮格曼找到了自己許多精神層面問題的根源,卻也同時將不曾存在於弗拉德克心頭的倖存者負罪感帶入了斯皮格曼的生活,他不斷質疑著其父記憶的正確性,這也在某種意義上質疑著其父行為的正當性,而這一點在得知其母在戰爭中所記日記被父親燒毀後終於達到了極限。斯皮格曼一次又一次稱其父為「兇手」[26],不僅是因為摧毀日記意味著摧毀斯皮格曼對於其母可能殘存的一點記憶以及理解,也在於徹底刪除了斯皮格曼通過其母日記自證出身清白,擺脫倖存者負罪感的一切可能性。
整部漫畫中處處可見斯皮格曼的負罪感,在第二卷的卷首,他將前六章的成功描繪為建立在猶太人累累白骨之上的成功。在另大多數漫畫望塵莫及的成功背後,也並非絕無不同的聲音,評論者不僅抨擊其以漫畫這種形式處理大屠殺題材的嚴肅性不足問題,也大量抨擊其對自己父親的負面描寫。斯皮格曼對其父的描寫,也同樣代表著他對於那段對自己產生深遠影響的歷史所持有的態度,從漫畫之初兩者之間水火不容的關係,到漫畫最後兩者終於在某種程度上相互接受、相互容納的狀態,斯皮格曼通過這部作品不僅對影響了整個猶太民族的人類悲劇從個體角度進行了再現,更實現了與壓在自己身上的「後代記憶」之間的握手言和。
Epilogue
在第二部的開頭,在與自己的心理醫生,來自捷克的大屠殺倖存者猶太人保羅·帕維爾[27]談到那些死在集中營里的人再也沒有將他們的故事講述出來的機會時,斯皮格曼引用了一句20世紀愛爾蘭、法國作家薩繆爾·貝克特的話作答:「任何一個詞,都是在沉默與虛無之上毫無必要的污點。」貝克特在說出這句話時想要表達的是創作過程中感受到的痛苦,然而此時斯皮格曼引用這句話時想要述說的恐怕不僅僅是面對大屠殺亡靈與屍骨時創作的困難,還包括對這種還原歷史努力本身的質疑。
如前所述,斯皮格曼選用漫畫這一藝術形式挑戰大屠殺題材並非一邊倒地受到讚譽,畢竟在許多人眼中,漫畫與嚴肅文學之間有著天然的分野。用伊索寓言的形式講述一個虛構的故事、傳達某種理念或許很合理,但在面對這場浩劫時,隱藏在漫畫極強的視覺表現力背後的,是其天然形成的誇張與嘶喊。斯皮格曼用極簡的畫風與大量的文字構建了一種相對較為嚴肅的形式,但這種限制手段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改變漫畫重讀圖所帶來的廉價視覺感受、大量加入文字是否又違反了漫畫創作本身的基本特質,在這部作品問世之前,也許沒人知道答案。
然而《老鼠》的出現卻打破了這一禁忌,它與《蝙蝠俠:黑暗騎士歸來》和《守望者》一起,探索了漫畫這一藝術形式所擁有的容納現實題材的潛能。阿特·斯皮格曼用他的創作告訴我們,漫畫同樣可以擁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同樣可以引導我們對自身命運以及人類歷史進行反思。更重要的是,這種反思並不是廉價的,而是以一種極為殘酷的自我拷問的形式出現的,也因此更加值得我們珍視。畢竟,我們每個人距離那場浩劫其實並不遙遠,而在你我每個人的心中,也都住著一個魔鬼。
願它永遠沒有機會現身。
[1]: Art Spiegelman
[2]: Maus
[3]: Watchmen
[4]: Batman: The Dark Knight Returns
[5]: Graphic Novel
[6]: Comic Book
[7]: Dark Age
[8]: Modern Age
[9]: The Jews are undoubtedly a race, but they are not human.
[10]: Ku Klux Klan
[11]: Vladek
[12]: Prisoner on the Hell Planet
[13]: 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
[14]: Zyklon B
[15]: Schindlers List
[16]: Final Solution to the Jewish question
[17]: Anja
[18]: Postpartum depression
[19]: Richieu
[20]: The Banality of Evil
[21]: Hannah Arendt
[22]: Eichmann in Jerusalem: A Report on the Banality of Evil
[23]: Adolph Eichmann
[24]: Marianne Hirsch
[25]: Postmemory
[26]: Murderer
[27]: Paul Pavel
Between Panels Vol.23http://weixin.qq.com/r/RENbQ_3EvrDBrakg9xZW (二維碼自動識別)
我也剛看完美麗人生!跟樓主想法一樣完全一樣,開始找這方面的書籍。我看到一篇分析納粹當時整個時間軸的文章,二戰德國為什麼殺猶太人 鐵血網,我覺得作者整理得很用心,分享一下~
2017.03.02更新
最近在看《蘇菲的選擇》,講述的是一個波蘭女人在納粹集中營里,她選擇讓兒子活下來,而把女兒推向了焚屍爐;為了活命,她被迫為納粹列印屠殺猶太人的報告;她忍受著德國醫生、看守、甚至女管家的調戲、強暴、變態的凌辱……戰爭結束後,她來到美國,與猶太人內森相愛。懷著對猶太人負罪的心情,她默默地承受著多疑、狂躁的情人的暴虐,以解脫沉重的精神負擔。每每如此,他們的精神和肉體,痛苦和快感,才交織著達到高潮。深愛她的作家丁哥帶她離開了內森。但她卻在一次狂熱的做愛之後,選擇了回到精神已經失常的內森的身邊,重登那交織著痛苦與歡樂的眠床,走向死亡……
書里還推薦了《語言與沉默》,本書是喬治?斯坦納的代表作,也是20世紀西方人文批評的經典著作。其核心議題是語言、文學批評與人道主義(及反人道主義)。其輯錄的文章寫於不同時期,但都共有一個根本的主題——語言的生命。在斯坦納看來,語言是文化的代表。而現代西方的幾股非人道主義逆流(尤其是納粹)導致了語言文化的濫用與污染,使西方文學的創作陷入「沉默」。
以上書本內容簡介均轉自豆瓣。
《活出生命的意義》
作者(著名心理學家弗蘭克爾)是20世紀的一個奇蹟。納粹時期,作為猶太人,他的全家都被關進了奧斯威辛集中營,他的父母、妻子、哥哥,全都死於毒氣室中,只有他和妹妹倖存。弗蘭克爾不但超越了這煉獄般的痛苦,更將自己的經驗與學術結合,開創了意義遼法,替人們找到絕處再生的意義,也留下了人性史上最富光彩的見證。 弗蘭克爾一生對生命充滿了極大的熱情,67歲仍開始學習駕駛飛機,並在幾個月後領到駕照。一直到80歲還登上了阿爾卑斯山。 這本書曾經感動千千萬萬的人,它被美國國會圖書館評選為最具影響力的十本著作之一。到今天,這部作品銷售已達1200萬冊,被翻譯成24種語言。 他並不是當年集中營里被編號為119104的待決囚徒,而是讓人的可能性得以擴大的聖者。影片《鋼琴家》
鼠族(一、二部) (豆瓣)
來自納粹地獄的報告死亡特雷布林卡被淹沒和被拯救的幸運男孩
奧斯維辛一部歷史
小時候看的安妮日記,印象很深,但只是背景是,書的主要內容不是。
納粹醫生,一本詳細分析種族滅絕和醫學屠殺心理的書
普里莫·萊維。《這是不是個人》
①《少年pi》的作家寫過一本的《Beatrice and Virgil》。②澳大利亞作家Thomas Keneally的《Schindler"s Ark 》是《辛德勒名單》電影的原版書。③猶太作家Leon Uris《出埃及記》也有電影。④猶太作家Imre Kertesz的《Fatelessness》即《命運無常》其實還有很多,電影多半從小說里拍出來。查一查猶太/德國作家,寫得也極多。
「朗讀者」「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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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中悍刀行》哪一句話讓你泣不成聲亦或者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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