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的內涵是什麼?

赫爾曼黑塞的小說《荒原狼》究竟想表達什麼?是說明對思考的既熱愛又厭惡一旦開始就無法終結了嗎?這和梅爾維爾的《白鯨》中的「海洋與島嶼」的比喻有沒有相似之處?「一旦離開就回不去了」?還有為什麼小說中和赫爾米娜名字相似的小夥伴也叫赫爾曼?這是不是有什麼聯繫?


不要去分類,不要去評判,不要去排序。不要在一開始就以一種自以為孤高的姿態推開世界。神存在於一切事物當中,即使是那些你以一腔天真去憎惡的事物,也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美的旋律。

帶著幽默與包容,帶著浪子最純真最邪惡的笑容,義無反顧地跳進俗世的海洋中,向人性最幽暗處行走,向生活最繁俗處探求。當一個人熟知了從崇高到卑劣之間的一切,也許仍不會輕易接受自己和世界。但至少將不再畫地為牢,在自己苦心營造的小洞穴中面色蒼白,消化不良。

終有一天,荒原狼將不再想像人與狼之間的搏鬥,他還會因為自己曾經那簡單粗暴的分類而啞然失笑。那是當他學會在骯髒惡俗的鬧市中行走而仍能發現美的閃光之時,那是當他鬆開救命稻草而發現自己並沒有墜落只是漂浮在空中之時。荒原狼還沒有學會遊戲人間,荒原狼還沒有學會品嘗一切。荒原狼還不懂得「想要使自己保持潔凈,必須學會用所有的髒水洗身」。

而在荒原狼前面等著他的那個理想形態,我似乎看到那是塞林格筆下的西摩加上凱魯亞克筆下的迪安加上兩桿大煙槍中的四個流氓再加上隨便哪個聖徒。


評論文章《&<荒原狼&>和三對詞》

社會的成長或者個人的成長几乎是一件無意識的事情,如果不用一個高層次的意識去持續觀察,一些轉變悄然發生,不定多久後的偶然機會,才「回首前塵,方知昨非」。然而追憶舊夢難免淪落到「牽強附會」。或者用懷疑論來解釋,所謂原因只是理解事實性結果的個性化方式而已。

《荒原狼》首先展現的就是一個人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清醒察覺,繼而是對此狀態的回溯考察和對將來的演繹。把人的認知作階段劃分,一開始總是失衡的自負/自卑,繼而在社會視角給自己評價。人無法完全意義上生活在荒原,要麼繼續自我(有意識保持的自我),或者變得溫馴,成為社會人。

古典和現代

古典和現代是對文學藝術的形容,這種劃分很微妙,既不是以時代也不是以題材和體裁,而是憑藉一種傾向——統一還是分化。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孟子》《紅樓夢》《平凡的世界》,它們複雜宏大豐滿,卻沒有自疑和妥協。當他講述一個道理時,對立面只能被駁倒而不能取得和所持論點相同的發聲地位。而在《罪與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局外人》中,要麼是「復調小說」,所有聲音勢均力敵,或者對明確指出的問題做出明確的懸置,在懸置的態度下給出論點。

「愛國者正義!背國者可恥。」這是古典的。

「愛國者正義,可怎樣是愛國者呢?背國者可恥,這是絕對的么?」這是現代。

「愛國者無所謂正義,因為本無所謂愛國與否,因為本無法界定國家的概念而不落入當權者的意志。什麼都無所謂什麼都不成立,我在這無所謂和不成立中求苟活。」這是虛無主義。

「我在這無所謂和不成立中不可只是苟活。那麼自設目的,那就是我的自由。行為的自由和人格的自由,自由是路途也是目的。」這是荒誕派。

彷彿是隱喻,現代的我們不能回到古典了,對我們來說,古典已經隕落。這是一個復調和懷疑的時代,任何觀點都不能一統天下免於懷疑。但按照所謂的二八定律,總有主流和非主流的區別。當這二者發聲衝突時,非主流價值觀必然要為自己發聲。從這個角度說,《荒原狼》就是宣戰和抗爭,是現代性的自尊體現。

現實意義上,赫爾曼·黑塞對抗的就是德國發起的非正義戰爭,他本人在對抗中喪失了地位家庭名譽,成為完全的棄兒。《荒原狼》實際上是自傳體小說,在其中你可以發現很多作者生活事實的化用,甚至「赫爾曼」也成了「荒原狼」的兒時好友,「赫爾曼」的女性化身「赫爾米娜」是「荒原狼」的情人。和《懺悔錄》(盧梭)那樣的自傳體不同,它更偏向小說,它和現實的關係含混化了,所對抗的東西變成了更偉大的意識和無意識。

哈里·哈勒爾(荒原狼)是赫爾曼·黑塞的精神化身。在別人眼裡他是一個安靜怪癖的學者——溫和病弱蒼老——完全無害又可愛的人。而實際上他認為自己是荒原狼。荒原代表離群索居,無法社交。他雖然租房於鬧市,但一直「隔岸觀火」。他欣賞鬧市裡居民樓里的「市民性」,有一類人能夠快活地生活,他們擁有適當的虛偽和真誠,有著小小的甚至可以是嚴重的煩惱,但是這煩惱是世俗性的,他們為了生活努力,有著明確的幸福觀念,作息規律,衛生整潔。這種市民性和荒原共處一室,哈里貪圖市民性的氣味,卻無法融入,也不想融入。荒原給了他無邊的孤寂和痛苦,但他確實是自願進入。狼則和人相對,人是渴望社交渴望幸福的,狼是孤獨叛逆的。哈里在書中唯一一次和老相識聚餐就暴露他心中的人狼衝突。在這次聚餐中,他期待的是一場社交,一段和教授以及教授美麗妻子共處的時光,最重要的是離開荒原。但他在應允聚餐後便後悔了,他憎恨這種社交,他需要為這種社交做出特殊安排穿上燕尾服,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對可能出現的一切加以容忍。事實上他沒能做到,教授家裡的媚俗氣氛和庸俗的反「反戰」思想都讓他噁心。「人-狼」戰爭狼取得勝利,他對教授直陳一切不滿,揚長而去。

生活中隨處可見這樣的鬥爭。有時難免會遇見一些除了年齡根本不值得尊敬的長輩,而處於社交禮儀你需要微笑和尊重,當他們說出一些蠢話時(有時這種蠢話傷害到了誰),你想站出來罵他或者離席而去。如果你總是這樣做,那麼你無疑是狼;但是這樣的人很少,社會中「人」更多,你會視而不見聽若罔聞,其他人也是這樣。你在一切過後對同伴吐槽,他們也會認為你舉止得體,而對於那個「長輩」,他們則會說,「那確實不是個什麼好人,但是他畢竟是你的長輩,不要背後說壞話」。

這時就能更清晰地體會到「現代」小說的特點。在人和狼的選擇中無所謂對錯,而只是一個選擇。選擇了狼,你就獨自行走在荒原,承受孤寂,保有尊嚴;選擇人,有事可能會感到侮辱,但是那之後你會變得更溫馴,更能感受社交的快樂,享受生活的幸福。

但是這二者是不可調和的嗎?

《荒原狼》里有兩個特別提出並加以闡釋的詞語——自殺和鄉愁。在哈里看來,自殺是緊急出口。「荒原狼」特性的痛苦帶來尊嚴,但它還是痛苦。在痛苦的折磨下,哈里一直處於崩潰的邊緣,他不會刻意去死,但是說不定一個推力他就會自殺。對於自殺他保有希望,一旦去往那個窗口,立刻就永遠平靜下來。鄉愁的一般含義是異鄉人對故鄉思念引發的愁緒。在黑塞這兒,鄉愁就是對逝去的某種東西的悲歌。席勒的《論素樸的詩和感傷的詩》里這樣分辨,美的理想和現實趨於統一就是素樸的詩,美的理想和現實衝突則是感傷的詩。就科技知識和物質水平來說,素樸的詩的時代是愚昧的不值一提的,然而正由於這種愚昧迷信,人仍是從屬於自然,沒有肢解對抗侵略和統治。那是美的源頭和故鄉,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荒原狼的鄉愁,似乎就能說得通了。必須指出的是,故鄉永遠是遠望來得美好,只在「現代」的背景下「古典」才是那麼醇美,如若不是這樣,何以人都要離家出走呢?荒原狼的鄉愁就如同「文藝復興」的復興一樣,根本是在不同時代對同一文本的創新解讀,是借回歸之名對未來路途的探索。

荒原狼沒有說出口的是,能夠有除去虛偽矯飾的社交么?或者是在思想和人性上保持自我的人不再被排斥戕害?當然事實遠沒有這樣簡單。

精神與肉體

如果我們考察一些赫爾曼·黑塞的時代,我們就能發現這樣一些事實。尼采寫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時候黑塞十三四歲,弗洛伊德寫出《夢的解析》時黑塞二十二歲,黑塞在德國文壇有了一席之地後戰爭爆發。這樣的時代是兩個狀態轉變的中間時刻,是所有衝突最尖銳最深刻的時候。讓黑塞困惑的並不是他的理想應該是怎樣,而是現實何至於如此之壞,這種現實既是社會現實,也是生存狀態的現實。

思考除了讓他對現實更加失望別無他用,最後只能承認他對這一切毫無辦法。在《荒原狼手冊》之後,他開始作放棄思考沉溺肉慾的嘗試。這樣的情節很難說沒有弗洛伊德的影響,赫爾米娜和哈里甫一見面就對其發號施令並且說「我一眼就知道你需要被命令」。赫爾米娜集情人、母親和智者為一身,給哈里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讓哈里知道這一切憂慮都是孩子氣的,那些為之神傷的抉擇沒有那樣神聖,也不是無人可以理解,它們幾乎無足輕重甚至惹人發笑。於是在赫爾米娜專橫又溫柔的命令下,哈里學著跳舞、聽流行樂和最放蕩也是最漂亮的女孩睡覺,甚至差點和一個美男子一起做了三人行的嘗試。開始他試圖用自己仗以成名的那一套「莫扎特」「歌德」來顯示自尊,認為那些帥氣的空空皮囊(帕博羅)讓人乏味,然而帕博羅卻反過來可憐他,認為他根本不懂得歡樂。莫扎特在這裡行不通了,靈魂上的聖潔精神上的思辨成了笑話,哈里厭惡的淺薄的歡樂也把他從荒原中拯救出來。

一切價值評判都不存在了,一切道德評判也不存在了。荒原狼後面構築的就是這樣一個世界。從最有修養最有品味的作家成為荒淫無恥的嫖客,為片刻的歡愉放棄精神的聖殿,這不是某個人的墮落,而是因為聖殿已經坍塌。然而哈里或者說黑塞畢竟是老派人物,書中的不朽者「莫扎特」和「歌德」仍然在聖殿中,但這聖殿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了。這聖殿既是哈里的故鄉,也是哈里的榮光。然而哈里的理想卻是帕博羅。哈里對帕博羅的羨慕如同一個孤獨的小孩對社交達人的羨慕,儘管他有著極強的自尊,卻有時簡直想把這自尊扔掉。他所不願承認的是,他根本冀求的是帕博羅的年輕美貌和一顆無所羈絆恣意妄為的心。

最後的瘋人劇院里,最讓哈里開心的,就是「所有的年輕女孩都是我的」。慾海忘憂。

信任和諷刺

有一個刻意不提的卻早在《荒原狼手冊》中出現的關鍵詞,它也許是最後的答案——幽默,然而最後的答案何以在開篇時提及呢?《荒原狼手冊》是哈里得來的一本書,這並不是他自己寫的。即使這時「幽默」作為可行的答案提出,也是一種推斷而不是實踐。只有攀爬過精神寒冷的高峰,沉溺於荒淫無恥的慾海之後,才能說一句「眾生皆苦」。無法前行,沒有退路,進退維谷,只好付之一笑。

如開篇所說,這本書最重要的價值在於「認識」。對自我的認識,不是性格也不是記憶,而是處境。明白這一點,這本書在文學之外更能對讀者產生意義。即使你和黑塞經歷完全不同,處境卻可以一致,在孜孜以求時看《荒原狼》最為合適。

這是一個懷疑的時代,但是不是「所有人持懷疑論」的時代,我們不能讓生活寸步難行。無論是閱讀《荒原狼》,還是閱讀自己的人生,我們都必須在那一時刻保持信任。諷刺是閱畢的事。


黑塞在寫作《荒原狼》時,飽受風濕、坐骨神經痛的折磨,同時抑鬱症和神經衰弱等精神疾病複發,此時的他已失望而又無奈地放棄了德國國籍,投奔瑞士,與第二任妻子離婚,加之目睹了種種文化和精神的墮落消亡……可見其創作背景有多絕望。

黑塞創作《荒原狼》的時間大約是1925年至1927年。這兩年里黑塞又重新接受榮格的學生朗昂的分析性心理治療,《荒原狼》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黑塞心理修復的一個過程。

小說一開始展現出的是強烈的批判和憤世嫉俗之情,後來安排赫爾米娜這個角色的出現,可以看作是哈里·哈勒爾或者是黑塞自己潛意識中的阿尼瑪(這是榮格的心理學理論)。

赫爾米娜的出現影響了哈里,這是阿尼瑪這種女性潛傾對於人格的牽引。赫爾米娜亦非常人,但她牽引著哈里去觸碰或者接受世俗與現實。這樣的故事情節頗具象徵意味,因為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一位憤世嫉俗鬱鬱寡歡的人,想要往人們通常認為的積極的一面發展的話,就需要從一定程度上接受世俗與現實。

後來的魔劇院包括與莫扎特之間的對白情節,也同樣有不少複雜的象徵意義和儀式感,這便達到了心理修復的頂峰——莫扎特引導主人公不要批判和厭惡,而現實中,榮格和朗昂的心理治療也需要一定程度上的這種引導。他們必須引導黑塞自己去尋找一條出路,向所謂積極的那條路上走,所以才會有最後莫扎特和哈里自我獨白的那些接受現實的話。

創作完成《荒原狼》本身對於黑塞也具有一定的治療意義,想表達的都表達了,想批判的也都批判了,並且給自己也創設了一個類似於自我催眠治療那樣的情境,赫爾米娜、魔劇院、莫扎特,種種暗示成分……

我想這些就是黑塞想通過《荒原狼》表達的吧。


論 荒 原 狼

  ——為狂人而作

  【摘自赫爾曼·黑塞《荒原狼》P34-55】

  從前有個人名叫哈里,又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行走,穿著衣服,是個人,可是實際上他又是一隻荒原狼。智力發達的人能學會的東西他學到了不少,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但是有一點他不曾學會:對自己、對生活感到滿足。他可沒有這種本事,他是個從不滿足的人。這也許是因為他在內心深處隨時隨刻都知道(或以為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從荒原來的一隻狼。他是否真的是狼,抑或他出生之前就已經被人用魔術把他從糧變成了人,抑或他生下時是人。卻有荒原糧的靈魂天性,抑或他自以為是狠這個想法本身只是他的幻覺或疾病等等,等等,聰明之士盡可爭論。譬如說也可能是這樣的:這個人在童年時也許很野,很不聽話,毫無約束,他的教育者企圖徹底克服他身上的獸性,他們這樣做卻反而使他產生了幻想,以為自己確實是一隻野獸,只是披著一層薄薄的教育與人性的外衣罷了。關於這一點,人們可以長期爭論不休,甚至寫幾本書;但是這對荒原狼卻毫無用處,因為他認為、糧只是他靈魂的一種幻覺也罷,還是被魔術一變鑽進了他的身體也罷,或者由於嚴師訓斥鞭打而得了狼性也罷,這都無關緊要。不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管他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把狼從他身上拉出來。

  荒原狼有兩種本性:人性和獸性,這就是他的命運,也許這種命運並不特殊,也不罕見。聽說,已經有過不少人,他們的性格有很多地方像狗、像狐、像魚或者做蛇,但他們並不因此而有什麼特別的難處。在這些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和平共處,相安無事,他們甚至互相幫助,有些人有了出息,被人羨慕,他們得以成功更應歸功於他們身上的狐性或者猴性,而不是歸功於人性。這是盡人皆知的事情。哈里卻與眾不同,在他身上;人和狠不是相安無事,互助互濟,而是勢不兩立,專門互相作對。一個人靈魂軀體里的兩個方面互為死敵,這種生活是非常痛苦的。唉,各人有各人的命,人生不易啊!

  我們的荒原狼情況如何呢?在感情上,他和一切混雜生物一樣,忽而為狼,忽而為人。但有一點與他人不同,當他是糧的時候,他身上的人總是在那裡觀察,辨別,決斷,伺機進攻;反過來,當他是人的時候,狼也是如此。比如,當作為人的哈里有一個美好的想法,產生高尚純潔的感情,所謂做了好事時,他身上的狼就露出牙齒;獰笑,帶著血腥的嘲弄的口吻告訴他,這場高尚的虛情假意與荒原狼的嘴臉是多麼不相稱,顯得多麼可笑,因為狼心裡總是清清楚楚,他感到愜意偽是什麼一一孤獨地在荒原上賓士;喝血,追逐母狼;從狼的角度看,任何一個人性的行為都是非常滑稽愚蠢和不倫不類的。反之也一樣,當哈里狼性大發,在別人面前跳牙咧嘴,對所有的人以及他們虛偽的、變態的舉止和習俗深惡痛絕時,他身上的人就潛伏一邊,觀察糧,稱他為野獸、畜生,敗壞他的情緒,使他無法享受簡單樸素、健康粗野的狼性之樂。

  這就是荒原糧的特性。可以想像,哈里的生活並不舒服,並不幸福。然而,這不等於說他就特別的不幸(雖然他自己確有此感,因為人總把自己的不幸看作是天下最大的痛苦)。其實,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種活。即使有人身上沒有狼性,也不能因此慶幸。哪怕最不幸的人生也會有陽光明媚的時光,也會在砂礫石縫中長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這樣。大多數情況下他是很不幸的,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他愛人或被人愛時,也能使別人不幸。因為那些愛他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一個方面。有的人把他看作一個文雅聰明的怪人而愛他,一旦發現他身上的狼性,就驚異萬分,大失所望。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如同每個造物一樣,哈里希望別人把他當作整體愛他,在愛他的人面前——他非常看重他們的愛情——他不能說謊,掩飾隱瞞他狼性的一面。有的人愛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愛他放蕩不羈、桀騖不馴、粗獷有力、令人生畏的一面。當他們發現,野蠻兇惡的狼同時又是人,這個人也渴望自己身上有善良溫順的性格,也聽莫扎特的音樂,也朗讀詩歌;也希冀具有人的情操理想時,他們又感到萬分失望,萬分痛苦了。大多數情況下,正是這些人尤其失望,尤其惱怒,荒原報就這樣把自己的兩重性和兩面性帶進他接觸的其他人身上。

  但是,誰以為這就完全了解荒原報,完全能想像他簡陋而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遠沒有深知其人。他不知道,像一切規則都有例外,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比九十九個好人更使上帝喜歡一樣,哈里也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刻。有時他順順噹噹地作為狼,有時順順噹噹地作為入而生存、思想和感覺,有時他們兩方和平相處,互敬互愛,他們不是一方睡覺,一方清醒,而是互相鼓勵,互相加強。在他的生活中,有時,一切合乎常規、人所共知的東西之所以存在,似乎只有一個目的:不時地作短暫的休息,被異常的奇蹟、上天的思定突破,讓位給它們。世界上到處都是如此。這些短暫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抵消或沖淡了荒原狼的厄運,從而使幸福和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強烈的幸福是否能把全部痛苦吸收抵消而留有餘地,這個問題讓悠閑自在的人去隨意思考吧。狼也常常思考這個問題,那是無所事事的日子,毫無益處的日子。

  這裡尚需提及的是,類似哈里這樣的人還為數不少,許多藝術家就是這種類型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本性,他們身上既有聖潔美好的東西,又有兇殘可惡的東西,既有母性的氣質,又有父性的氣質,既能感受幸福,又能感受痛苦,兩者既互相敵視,又盤根錯節互相併存,猶如哈里身上的狼和人一樣。這些人生活極不安寧,有時在他那不多的感到幸福的瞬間,他會體驗到強烈無比、美妙異常的東西,這瞬間幸福的波濤高高湧起,有如滔天白浪,衝出苦海,這曇花一現似的幸福光彩照人,使他人感動銷魂。許多文藝作品描寫某個受苦的人在短暫的瞬間忽然升華,成了自己命運的主人,他的幸福像天上的星斗光彩奪目,弄得見是看見它的人都覺得那是永恆不變的東西,都以為這正是他們自己的幸福的夢想。所有這些文藝作品都是這樣產生的,都是苦海之上寶貴的然而又是瞬息即逝的幸福之花。這些人的行為和作品儘管名字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實際上都沒有生命。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不是存在,沒有外形,他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樣。他們的生命是一種永恆的、充滿痛苦的運動,猶如洶湧的波濤拍擊海岸,永無休止,他們的生活是不幸的,割裂的,可怕的,而且一旦人們不願在那罕見的、超越於這混亂的生活而閃閃發光的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探尋生活的意義的話,他們的生活是毫無意義的。於是這類人中產生了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也許是個大錯,是人類之母夏娃的怪胎,是大自然粗野的、沒有成功的嘗試。他們中也會有另外一個想法:人也許不僅是稍有理性的動物,而且還是天之驕子,是不朽的。

  每種類型的人都各有不同的特徵標記,都各有自己獨特的德性和惡習,自己的彌天大罪。荒原狼的特性之一就是他是個夜遊神。對他來說,早晨是最糟糕的時光,他害怕早晨,早晨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什麼好處。在他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在早晨真正高興過,他從來沒有在午前做過什麼稱心的事;有過什麼好的想法,在上午他既不能使自己愉快,也不能讓別人高興。只有到了下午,他才慢慢地暖和過來,活躍起來,只有快到傍晚的時候,才是他的好時光,他才富有生氣,才能做成一點事兒,有時還滿面春風;喜形於色。這與他需要孤獨、追求自立有關。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對自主之機追求得如此深切和狂熱。他年輕時很窮,費儘力氣才不致挨餓受凍,那時他就寧可節衣縮食,以此來拯救一點能夠自行其是的權力。他從來沒有為金錢和舒服日子出賣過自己,從來沒有把自己出賣給女人和有錢有勢的人,為了維持他的自由,他不知多少次拋棄和拒絕世人眼裡會帶來好處和幸福的東西。他覺得最可恨最可怕的是擔任一官半職,循規蹈矩,受命於人。他對辦公室、秘書處、公事房恨得要死,最可怕的惡夢是夢見自己被囚在兵營里。凡此種種可厭的情況他都有辦法逃避,當然常常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這就是他的超人之處,他的長處,在這種事上他是不屈不撓的,不可通融的。他的這種性格是堅定的、一貫的。他的痛苦和命運又恰恰和他的長處緊緊相連。他的情況和大家一樣:他得到了他為本性所使而苦苦追求的東西,但是得之太多反受其害了。開始,這是他的夢想和幸福,後來就變成了他痛苦的命運。追求權力的人毀於權力,追求金錢的人毀於金錢,低聲下氣的人毀於卑躬屈膝,追求享樂的人毀於行樂。正是同樣的道理,荒原狠毀於我行我素。他達到了目的,他越來越隨心所欲,沒有人能給他發號施令,他不用看別人的眼色行事;他的一言一行都由他自已自由決定。因為每個意志堅強的人都能得到他真正的內心衝動驅使他追求的東西。哈里得到了他的自由,但是他突然發現,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現在非常孤獨,外界誰也不來打擾他,這使他覺得非常可怕,各式人等都和他毫不相干,連他自己也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他在越來越稀薄的與人無關與孤獨的空氣中慢慢窒息而死。現在的情況是,孤獨和絕對自主已經不再是他的願望和目的,而是他的厄運;是對他的判決了,用魔術呼喚出來的東西再也收不回去了。現在,當他充滿渴望、懷著良好的意願,伸開雙臂準備接受約束,準備和他人共同生活時,已經無濟於事了,現在誰也不來理會他了。其實,並不是人們憎恨他,討厭他。相反,他有許多朋友。許多人喜歡他。但是他得到的始終只是同情和友好的態度。人們請他作客,贈禮給他,給他寫親切的書信,但沒有人真正接近他,他和其他人沒有任何親近感,沒有人願意並能夠和他一起生活。包圍他的是孤獨的空氣和寧靜的氣氛,周圍的一切都從他身邊溜走,他沒有能力建立各種關係,意志和渴望都不能幫助他克服這種無能、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徵之一。

  另一個特徵是他屬於自殺者之列。這裡必須說明,只把那些真正自盡的人稱為自殺者是錯誤的。這類人中不少是由於偶然的原因才成為自殺者的,自殺並不一定是他們的本性。在這些沒有個性、沒有明顯的特點、沒有經曆命運折磨的普普通通的人中,有些人用自殺了卻一生,但就他們的本性與特點來說,他們並不屬於自殺者的類型;相反,那些按本質屬於自殺者的人中卻有許多人——也許是大部分人——不曾損傷過自己的一根毫毛。哈里是一個「自殺者」,自殺者並非一定有強烈的求死慾望,有的人有這種慾望,但他並非自殺者。自殺者的特點是,他覺得他自己——不管有無道理——是大自然的一個特別危險、特別不可靠而又受了危害的嫩芽,他始終覺得自己受到危害,毫無保護,似乎站在窄而又窄的崖尖上,只要外力輕輕一推,或者稍一昏眩,就會掉下萬丈深淵。這類人有一個特徵,即對他們來說,命中注定自殺是他們最為可能的死亡方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想像的。這種情緒總是在少年時期就表現出來,而且伴隨他們整整一生,其前提卻並不是他們的生命力不旺盛。相反,在自殺者中間常常發現有些人非常堅韌,非常勇敢,生活的慾望非常強烈。世界上有的人身染小恙就會發燒,同樣,我們稱作自殺者的人往往天生多愁善感,稍受刺激就會一心想自殺。假如我們有一門科學敢於面對人生,研究人生,而不是僅僅研究生命的機制,假如我們有類似人種學,類似心理學的科學,那麼,上述事實早就盡人皆知了。

  我們在這裡對自殺者發的種種議論自然只是些表面現象,這是心理學,也可以說是一點物理學。從玄學的觀點看,事情就完全不同而且清楚多了,因為從這個角度觀察,我們看到的「自殺者」是些因發展個性而深感內疚的人,他們的生活目的似乎不再是自我完成,自我發展;而是自我解體,回歸母體,回歸上蒼,回歸宇宙中。這類人中許多人完全沒有能力進行真正的自殺,因為他們深知自殺是罪孽。但在我們看來,他們是自殺者,因為他們的救世主不是生,而是死,他們自暴自棄,隨波逐流,熄滅生命的火花,回歸本原。

  正像強者能變成弱者一樣(特定情況下必定如此),反過來,典型的自殺者常常能把他的明顯的弱點變成力量和支柱,事實上他也經常這樣做。荒原狼哈里就是這樣。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一樣,在他的想像中,通向死亡的路隨時都為他敞開著。因而,他多愁善感,充滿幻想,不僅如此。他還從上述思想中吸取安慰,以此作為安身立命的立足點。和所有同類人一樣,任何失望、痛苦、惡劣的生活境遇都會馬上喚醒潛伏在他身上以一死而求解脫的願望。久而久之,他卻把這種傾向,發展成一套有益於生的哲學。他想,那扇太平門始終為他敞開著,這種想法給他力量,使他好奇,去飽嘗各種痛苦和劣境,在他遭遇不幸的時候,有時他會有一種類似幸災樂禍的感覺,他想:「我倒要看看,一個人到底能忍受多少苦難!一旦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我把太平門一開就擺脫了劫數。」許多自殺者就是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而獲得巨大的力量。

  另一方面,所有自殺者都熟悉如何抵制自殺的誘惑。他們每個人在靈魂的某個角落清楚地知道,自殺雖然是一條出路,然而卻是一條不太體面的、不太合法的緊急出路,從根本上說,讓生命來戰勝自己、擺布自己,比用自己的手結束生命高尚得多,美好得多。這種認識,這種虧心感(它和那些所謂的自滿自足者的兇惡良心同出一源)促進大部分自殺者持久地和各種誘惑作鬥爭。他們苦鬥著,如同慣竊和他的惡習鬥爭一樣。荒原狼也熟悉這場鬥爭,他曾經變換過各種武器進行鬥爭。後來,到了四十七歲那年,他忽然靈機一動,產生了一個僥倖的、不無幽默的妙想,這個妙想常常使他高興。他把五十歲的生日定為他可以自殺的日子。他和自已談妥,在這一天,他可以根據當天的情緒決定是否利用太平門。不管他還會遇到什麼情況,生病也好,赤貧如洗也好,經歷各種痛苦和辛酸也好,所有這一切都不再遙遙無期了,這一切最多也只有幾年、幾月、幾天之久了,過一天少一天,過一年少一年!真的,現在有些煩惱不幸,他比過去容易忍受得多了。要是在過去,這些苦惱不幸會折磨得他坐卧不安,使他的心靈受到震撼。當他由於某種原因感到特別不適,除了生活日益寂寞、潦倒、粗野外,還遭遇其他種種特殊的痛苦和損失的時候,他就對痛苦說:「你等著吧,再過兩年,我就能主宰你們了!」然後,他就滿心喜悅地去想像: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早晨,他拿起刮臉刀,辭別一切痛苦,走出太平門,隨手把門關上時,信件和賀詞像雪片一樣向他飛來。那時,痛風、憂鬱、頭疼、胃痛就都只好認輸了。

  現在尚需對荒原狼性格的各個現象,尤其是他對市民性的特殊關係進行解釋。這些現象都與他們的基本原則有關。我們就以他對市民精神的關係為出發點來觀察吧。

  根據他自己的看法,荒原狼完全置身於市民世界之外,他既沒有家庭生活,也沒有功名心。他覺得自己完全是與世隔絕的個人,時而覺得自己與眾不同,頗有天資;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有意識地蔑視資產者;因為自己不是資產者而感到驕傲。然而在某些方面,他的生活完全像個資產者,他在銀行里有存款,他資助貧窮的親戚,他對穿著雖然不在意,但是他的衣服卻也得體,並不破爛,他力求和警察局、稅務局以及諸如此類的權力機構和平相處。此外,一種強烈的、埋藏在心底的渴望常常把他引向小康人家的小世界,使他嚮往庭院潔凈、樓梯間擦得鋥亮的雅靜住房,在這些房子里充滿整齊與舒適的氣氛。他身上壞毛病不少,他放肆浪蕩,覺得自已不是普通人,而是個怪人或天才,對此他也頗為得意。但另一方面,他從來不曾在市民精神已經消失的地方居住生活過。他既不曾在權力在握、具有非凡才能的特殊人物的環境中安過家,也不曾在罪犯或被剝奪權利的人那裡住過。他一向在小康人家寄宿,他同他們的生活水平和環境始終是非常適應的,即使他和他們處在對立和反叛的關係之中。此外,他是在小資產階級的教育下長大的,從那裡接受了許多概念和模式。理論上,他一點不反對娼妓,但他本人卻沒有能力認真對待一個妓女,他也不能真正地把她們看作是自己的同類。對被國家和社會唾棄的政治犯、革命家或思想方面的教唆犯,他能夠愛如手足,而對小偷、盜賊、強姦殺人犯,他只能保持有產者的尊嚴,絕不同流合污。

  這樣,他的知識與行為也分成兩半,其中一半所認可和肯定的始終是另一半所反對和否定的。他是在一個有教養的有產者家庭中長大的;那裡有固定的形式和道德風尚,所以他的一部分靈魂始終不能擺脫這個世界的秩序,雖然他個性化的程度早已超越普通市民許可的尺度,但他早已不受普通市民的理想和信仰的內容所約束。

  作為永恆人性的「市民精神」,無非是企求折衷,在無數的極端和對立面之中尋求中庸之道。我們從這些對立面中任意取出一對為例,例如聖者與縱慾者的對立,我們的比喻就很容易理解了。一個人有可能獻身於精神,獻身於向聖潔靠攏的嘗試,獻身於聖賢的理想。反過來,他也有可能完全沉溺於慾望中,一味追求私慾,他的全部活動都是為了獲得暫時的歡樂。一條路通往聖人,通往獻身於精神,把自己奉獻給上帝。另一條路通技縱慾者,通往沉溺於慾望,通往自我墮落。而普通市民則企圖調和,在兩者之間生活。他從不自暴自棄,既不縱慾過度,也不禁慾苦行,他永遠不會當殉道者,也永遠不會贊同自我毀滅,相反,他們的理想不是犧牲自我,而是保持自我,他們努力追求的既不是高尚的德行,當個聖人、也不是它的對立面,他們最不能忍受的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精神,他雖然侍奉上帝,但又想滿足自己的慾望。他雖然願意做個仁人君子;但又想在人世間過舒適安逸的日子。總而言之,他們企圖在兩個極端的中間,在沒有狂風暴雨的溫和舒適的地帶安居樂業,他們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放棄了某些東西:他們的生活和感情缺乏那種走極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所具有的緊張與強度。只有犧牲自我才能積極地生活。而普通市民最看重的是「自我」(當然只是發育不良的自我)。他犧牲了強度而得到了自我的保持與安全,他收穫的不是對上帝的狂熱,而是良。心的安寧,不是喜悅而是滿足,不是自由而是舒服,不是致命的熾熱而是適宜的溫度。因此,就其本質來說,市民的生活進取性很弱,他們左顧右盼,生怕觸犯自己的利益,他們是很容易被統治的。因此,他們以多數代替權力,以法律代替暴力,以表決程序代替責任。

  很清楚,這種軟弱而膽怯的人儘管數量很多,卻不能自立自衛。基於他們的這種特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只能扮演狼群中的羔羊的角色。但是我們也看到,雖然鐵腕人物統治時期市民立刻被排擠,他們的才能得不到發揮,但是他們從未衰亡,有時似乎還在統治世界。這怎麼可能呢?他們的人數、他們的道德、他們的知識水平和組織能力都不足以拯救他們免於衰亡沉淪。一個人如果生來就沒有旺盛的生命力,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任何藥物能維持他的生命。但是市民階層卻依然存在,而且在不斷地發展強大。這是什麼原因呢?

  答案是:原因在於荒原狼。實際上,市民階層的生命力並不在於它的正常成員的品性,而在於數目眾多的非正常成員的品性。市民階層的理想界限模糊,可伸可縮,因而能夠把這些非正常成員包羅進自己的行列。市民階層中向來有許多堅強而粗野的人。我們的荒原狼哈里就是典型一例。雖然他遠遠越出市民禮儀的極限,發展成為一個特殊的個體,他既懂得吾省吾身的喜悅,能享受仇恨與自限的朦朧歡樂,他蔑視法律、道德和常識,然而他依然是市民的囚徒;並不能擺脫它的羈絆。就這樣,圍繞著真正的市民階層的核。心群眾的是人類的廣泛的階層,成千上萬充滿生命力和智慧的人,他們每個人都超越了市民的生活準則,他們感到他們的使命是過一種誓必達到目的的緊張生活;他們每個人都有某種幼稚的感情,覺得自己是依附於市民階層的,他們每個人都受了感染,削弱了生活的緊張程度,但是他們依然留在市民階層中,隸屬於它,承擔義務,為它服務。因為大人物的原則可以反其意用於市民階層:不反對我就是贊成我!

  如果我們進一步剖析荒原狼的靈魂,我們就會發現,他那異常發展的個性使他成了一個非市民,因為物極必反,個性過分強烈,就轉過來反對自我,破壞自我。我們看到,在他身上既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推向聖賢,又有促使他墮落的強烈本能。然而,由於某種弱點或慣性,他不能騰起身來進入完全自由混沌的太空,他仍然為市民階層,這個生育他的、吸引力強大的星球所羈絆。這就是他在宇宙這個空間中的地位,他所受到的制約。絕大部分知識分子,大部分藝術家都屬於這種類型。他們中只有那些最強的人才突破市民階層這個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宇宙空間,其他人或垂頭喪氣,或屈從妥協,他們一方面蔑視市民階層,另一方面又是市民階層的一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最終不得不肯定市民階層,從而美化了它,給了它力量。對這些不計其數的人說來,市民階層並不足以成為他們的悲劇,而只是一個非常大的不幸和厄運,他們的才能在這不幸與厄運之地獄中被煮熟,變得富有成果。少數掙脫羈絆的人進入絕對境地,可歌可泣地走向毀滅,他們是悲劇人物,這種人是為數不多的。而那些仍然受市民思想制約的人——對他們的才能,市民階層常常給予極大的榮譽——在他們面前有一個第三王國散開著,這是虛幻而有主權的世界:幽默。那些不能寧靜片刻的荒原狼,那些無時無刻不在忍受可怕苦難的人們,他們缺乏必要的衝力向悲劇發展,缺乏衝破引力進入星空的力量。他們深感自己是屬於絕對境地的,然而又沒有能力在絕對境地中生活。如果他們的精神在受苦受難中能夠變得堅強靈活,那麼,他們就會在幽默中找到妥協的出路。幽默始終是市民特有的東西,雖然真正的市民並不能理解它。在虛幻飄渺的幽默氣氛中,所有荒原狼的錯綜複雜、雜亂無章的理想得以實現了:在幽默中不僅能同時肯定聖賢和墮落的人,把社會的兩極彎曲使之靠攏,而且還能把市民也包括到被肯定者的行列。這位狂熱信仰上帝的人也許有可能對罪犯採取肯定的態度,反過來,他也可能對聖徒採取肯定的態度。然而罪犯和聖徒兩者以及所有其他走極端的人都不可能對中立溫和的中間道路即市民的東西加以肯定。唯有幽默才完成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用它的稜鏡的光照射了人生的一切領域,把它們合為一體;而這種幽默是那些完成偉大業績的使命受到阻礙的人的美妙發明,這種幽默也許是人類最典型最天才的功績。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似乎並非是我們的世界,尊重法律又超越於法律之上,佔有財產而又似乎「一無所有」,放棄一切又似乎並未放棄,所有這些深得人心而且不斷予以表述的人生高度智慧的要求,唯有幽默才能實現。

  荒原狼並不缺乏實現這些要求的天賦和條件。如果他能夠在他那悶熱難耐、雜亂無章的地獄裡把這魔酒燒乾排乾的話,也許就得救了。可是他還有許多欠缺。然而得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希望尚未熄滅。熱愛他的人,同情他的人盡可以祝願他得到拯救。這樣,他也許會永遠彌留於市民之中,但是另一方面,他的痛苦就會變得容易忍受,會有所收益。他與市民世界的關係——他既愛它又恨它——就會失去傷感的情調,他屬於市民世界的感覺就不再會把他當作污點,經常不斷地折磨他。

  為了達到這一點,或者說為了有朝一日敢于飛身躍入太空,荒原狼必須正視自己,必須察看自己靈魂深處的混亂,必須有充分的自我意識。那時,他就會看到,他那疑竇百出的生活完全不可更改,而且他再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從慾望的地獄逃到傷感而又富有哲理的慰藉之中,再從這自我安慰逃進對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那時,人和狠就會被迫不戴感情的假面具互相認識,互相直視對方。然後,他們木是突然爆發,永遠分手,從而不再有荒原狼,就是在幽默的靈光中出於理智而結成姻緣。

  也許有朝一日,哈里會同這最後的可能性邂逅相遇。有一天,他也許會認識自己,不管他是得到我們的一百小鏡子也好,還是遇見永垂不朽的人也好,抑或在我們的某個魔劇院找到他解救荒蕪的靈魂所需要的東西也好。千百種這樣的可能性在等待他,他的命運吸引著這種可能性,所有市民階層的非正式成員都生活在這種奇異的魔術般的可能性的氣氛中。一個「萬物皆空」的觀念足以使他們認識自己,閃電打中了。

  這一切,荒原糧大概都十分清楚,儘管他對自己一生的內心的概況從未作過了解。他感覺到他在世界這座大廈中的地位,他感覺並認識永垂不朽的人,他感覺並害怕自我相遇的可能性,他知道有那麼一面鏡子,用那面鏡子來照照自己,他既是迫切需要又是異常害怕。

  在本文結尾還需要澄清最後一點不符合實際之處,一個原則性的錯覺。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心理學,所有的探討都需要輔助手段,需要理論、神話、謊言;一個正直的作者應該在他論述的結尾盡量澄清這些謊言。假如我說有「上」「下」之分,那麼這就是一種觀點,要求進一步得到解釋,因為只有在思想中,在抽象概念中才有上下之分。世界本身並沒有上下。

  簡而言之,「荒原狼」也同於此理,只是一種幻覺。如果說哈里覺得自己是一個狼人;自認為是由互相敵視的、對立的兩種性格組成的,那麼,這只是一種簡化的神話。哈里根本不是狼人,假如我們表面上似乎不假思索地接受了他的謊言,接受了他自己虛構並藉以為真的謊言,真的把他看作雙重性格的人,看作荒原糧,並且據此加以解釋的話,那麼,我們是因為希望容易為人理解的緣故利用了一種錯覺,這種錯覺現在應該得到糾正。

  哈里企圖通過把自己分裂為狼與人、慾望與精神的辦法來更好地理解他的命運。殊不知,這種兩分法太簡單化了,是對「真實」的歪曲。哈里發現身上存在許多矛盾,他覺得這些矛盾是他痛苦的根源。然而他對這些矛盾的解釋雖然明白易懂,卻是錯誤的。哈里發現自已身上有一個「人」,這是思想、感情、文化、溫順而崇高的性格的世界,他發現自己身上與之並列的還有一隻「狼」,這是充滿慾望、粗野、殘酷、低下的粗鄙性格的黑暗世界。哈里把他的性格分為互相敵視的兩個方面,似乎涇渭分明,可是他卻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有時狼和人能和睦相處,非常幸福。如果哈里企圖斷定在他生命的每時每刻,在每個行動、每個感覺中人佔多少比例,狼佔多大比重,他馬上就會陷入困境,他的全部狼人妙論就會完全破產。因為沒有一個人,包括最原始的黑人和傻瓜,會如此簡單,他的性格會如此單純,只是兩三種主要因素的總和;而把哈里這樣異常複雜的人簡單地分為狼和人是無比愚蠢的行動。哈里的本質遠不是只有兩個因素,而是上百個、上千個因素構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個人的生活)不是只在兩個極一一慾望和精神,或者聖火和浪子——之間擺動,而是在千百對,在不計其數的極之間擺動。

  像哈里這樣一個知識廣博的聰明人會把自己看成荒原狼,相信能夠用如此簡樸、如此殘忍、如此原始的公式表達他那豐富而複雜的生活,對於這一點我們不應該感到驚奇。入並沒有高度的思維能力。即使最聰慧、最有教養的人也是經常通過非常天真幼稚的、簡化的、充滿謊言的公式的有色眼鏡觀察世界和自己,尤其在觀察自己時更是如此!因為從表面看,所有的人似乎都具有一種天生的、必然的需要,把自我想像為一個整體。這種狂熱儘管會經常地受到巨大的衝擊而動搖,但它每次都能復元如舊。坐在殺人犯面前的法官直盯著他的眼睛,在某一瞬間,他聽見殺人犯用他(法官)的聲音說話,他在自己的內心深處也發現有殺人犯的感情、能力和可能性,但他很快又變成了一個整體,又成了法官,轉身回到想像中的自我的軀殼中,行使他的職責,判處殺人犯死刑。如果那些才智超群、感情細膩的人腰拔地意識到自己是多重性格,如果他們如同每個天才那樣擺脫單一性格的幻覺,感覺到自己系由許多個自我組成,那末,只要他們把這種意識和感覺告訴人們,多數派就會把他們關起來,他們就會求助於科學,把他們確診為患有精神分裂症,不讓人類從這些不幸者的口中聽到真理的呼喊。有許多事情,每個有頭腦有思想的人認為是不言而喻需要知道的,然而社會風氣卻不讓人們去談論。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浪費唇舌,把這些事情訴諸公眾呢?要是一個人正在把想像中的單一的自我分解為兩個,那麼就可以說,他近乎天才了,至少也是一個罕見的、有趣的例外。實際上,沒有一個人是純粹的單體,連最天真幼稚的人也不是,每個「我」都是一個非常複雜的世界,一個小小的星空,是由無數雜亂無章的形式、階段和狀況、遺傳性和可能性組成的混沌王國。每個人都力求把這混沌的王國看成單一的整體;談起自我時的語氣給人一種印象,似乎這是簡單的、固定不變的、輪廓清晰的現象,這種每個人(包括至聖至賢在內)都避免不了的錯覺似乎是必然的,就像呼吸和吃飯那樣是生存的要求。

  這種錯覺建立在某種簡單的比喻之上。一個人的肉體是統一的整體,而靈魂從來不是統一的。文學創作,即使是最精粹的文學創作,始終習慣於把人寫成似乎是完整的、統一的。在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中,專家們最推崇的是戲劇,這樣做是完全有道理的。因為戲劇提供了最大的可能來描寫「自我」的多樣性——劇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免不了由獨一無二的、統一的、完整的軀體加以表現。對於這種現象只作粗枝大葉的觀察,就會得到劇中人都是統一體的錯誤印象。所以這種觀察並不能推翻戲劇表現自我多樣性的論斷。即便是最原始的美學也極為讚賞所謂的性格戲劇;在這類性格劇中,每個人物都是單一的整體,性格十分鮮明,絕不含糊。只有縱觀前後,某些人才逐漸模模糊糊地感到這一切也許只是一種廉價膚淺的美學,如果我們把那些並不是我們生而有之的,而是從古典時代因襲而來的堂而皇之的美的概念用到我們偉大的戲劇家身上,我們就錯了,這些概念都是「自我」與人物的幻覺,都是人從有形的軀體出發而發明的。在古代印度的文學作品中,沒有這個概念,印度史詩的英雄並不是人,而是人的群體,人的一系列輪迴。我們這個現代世界有許多文學作品試圖透過人物和性格的表演描寫錯綜複雜、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而作者對此也許毫無意識。誰要認識這一點,誰就得下決心把這種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高一級的統一體(不妨叫做詩人之靈魂)的各個部分、各個方面、各個不同的側面,他不能把這些人物看成單個的人。用這種方法觀察浮士德的人就會覺得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納以及所有其他人物構成一個單一體,合成一個超人。這高一級的超人才暗示了某些靈魂的真正本質,而單個的人物卻不能做到這一點。浮士德說過一句教師們十分熟悉、庸人們非常讚賞的名言:「啊,在我的胸膛里有兩個靈魂並存」然而他卻忘了他的胸中還有摩菲斯特,還有許許多多別的靈魂。我們的荒原狼也以為在他的胸膛里有兩個靈魂(狼和人),他覺得他的胸膛已經因此而擁擠不堪。一個人的胸膛、軀體向來只有一個,而裡面的靈魂卻不只兩個、五個,而是無數個;一個人是由千百層皮組成的蔥頭,由無數線條組成的織物。古代亞洲人已經認識這一點,並且了解得十分詳盡,佛教的瑜伽還發明了精確的辦法,來揭露人性中的妄念。人類的遊戲真是有趣得很,花樣多得很:印度人千百年來致力於揭露這種妄念,而西方人卻花了同樣的力氣來支持並加強這種妄念。

  我們從這種觀點出發來觀察荒原狼,就會明白他那可笑的雙重性格為什麼使他那麼痛苦。他和浮士德一樣,以為一個胸膛容不下兩個靈魂;兩個靈魂在一個胸膛里肯定會把胸膛撕裂。實際上正好相反,兩個靈魂是太少了,哈里用如此簡單的模式去理解他的靈魂,這就大大歪曲了真相,曲解了他的靈魂。哈里是個天資很高的人;但他卻像只能數一和二的野人那樣簡單。他把自己的一半叫做人,另一半叫做狼,就以為到了盡頭,把自己理解透了。他把身上所有富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東西歸到「人」一邊,把一切本能的、野蠻的、雜亂無章的東西歸到狼一邊。然而,_實際生活卻比我們的上述想法複雜得多,比我們可憐的傻瓜語言細膩得多,哈里使用如此簡單的浪的方法,那是在雙倍地欺騙自己。我們擔心,哈里把他靈魂中還遠遠不屬於人的因素統統歸到人身上,把他性格中早已超出狼性的部分歸到狼一邊。

  如同所有其他人一樣,哈里自以為非常清楚人為何物。其實他一點不懂;雖然他在夢中,在其他無法檢驗的下意識中經常感覺到人為何物。但願他永遠記住這種勝利的感覺,把它變為自己的血肉!可以說,人並不是一個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這種固定的、永遠不變的形象是古典時代的理想,儘管古代的先知有過相反的感覺;相反,人是一種試驗和過渡,人只不過是自然與精神之間的一座又狹窄又危險的橋樑。他內心深處不可抗拒的力量驅使他走向精神、走向上帝;他最誠摯的渴望又吸引他回歸自然、回歸母體,他的生活就在這百種力量之間顫巍巍地搖擺。人們對「人」這個概念的理解始終只不過是短暫的市民協議而已。這種習慣勢力拒絕並禁止某些最原始、最粗野的慾望,要求人們有一點意識,有一點道德修養,有一點文明,不僅允許、而且鼓勵人們有一點點精神。具有這種習慣的「人」如同每個市民的理想一樣,都是妥協的產物,是謹小慎微而又巧妙的嘗試,不僅企圖矇騙兇惡的母親——肉體,而且還矇騙可惡的父親一一精神,使他們放棄緩和他們激烈的要求,以便在他們之間的緩衝地帶居住。於是,市民允許並容忍他稱為「人性」的東西,而同時又把人性出賣給「國家」這個凶神惡煞,任其擺布,經常在兩者之間煽風點火。於是,市民們今天把某個人判為異端燒死,判為罪人統死,而過了兩天又為他造紀念碑。

  荒原狼也隱隱約約感覺到,人還不是完美的造物,而是一種精神要求的產物,是一種遙遠的、既令人神往又令人害怕的具有可能性的東西;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斷頭名明天又為他們建造紀念碑的少數人時而歷盡千辛萬苦,時而狂歡大喜,在通向完人的道路上一小步一小步向前邁進。但是,他在自己身上與「狼」相對、稱為「人」的東西,大部分不外乎是那個市民傳統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里能清楚地感覺到通向完人的道路,通向不朽者的道路,有時也在這條路上像小腳女人那樣向前邁出小小的一步,並且為此而付出巨大的代價:他異常孤獨,要忍受各種痛苦。然而他在靈魂深處卻又不敢肯定和追求那最高要求,那種真正的、被精神尋找的修身之道,他害怕去走那唯一通向永恆不朽的羊腸小道。因為他很清楚地感到,這樣做會使他受更大的苦,使他挨罵受辱,被迫放棄人生的一切希望,也許還會把他送上斷頭台;即使在這條路的盡頭等待他的是永生不滅,他也不願去忍受這一切痛苦,去嘗試各種不同的死亡。儘管他對修身的目的比市民們意識得更為清楚,但他還是雙目緊閉,不願知道:絕望的自我鍾愛,掙扎著不願去死,肯定引人走向永恆的死亡,相反,能夠視死如歸、能夠脫胎換骨,熱心於自我轉變,就能到達不朽的境界。如果說,。他在不朽者中對他喜愛的人頂禮膜拜,比如莫扎特,那本歸根結底他也是用小市民的眼光去看待他的,而且往往像學校老師那樣,說莫扎特有無比的天賦,以此來解釋他的至善至美,他沒有看到他偉大的獻身精神,他的巨大熱情,他對小市民的理想的漠然態度,他對極度孤獨氣氛的容忍態度,這種孤獨受苦人、修身人周圍的市民氣氛變得十分稀薄,成了冰冷的宇宙以太,這是客西馬尼花園的孤獨。

  我們的荒原糧至少已經發現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兩重性,他已經發覺他的軀體是統一的,但是靈魂並不統一,他頂多只是處在通向這種和諧統一的理想的漫長朝聖路上。他既不 想克服身上的狼性,變成一個全人,也不願放棄人性,做一隻狼,從而至少能度過統一的、不是支離破碎的一生。也許他從未仔細觀察過真正的狼;如果他仔細觀察過,他就會看到,即便是動物也沒有統一的靈魂,在它們健美的軀體里潛伏著各種各樣的追求和各種不同的東西,連娘身上也有眾多危機,狼也在受苦。遵循「回歸自然」的口號,這是不行的,人類走的是一條充滿痛苦的無望歧途。哈里再也不能完全變成狼了,即使他回復成了狼,那他也會看到,狼也已不再是非常簡單的原本文物,而是非常複雜的東西。狼在它的胸膛里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誰渴望成為一隻狼,那他同樣犯了健忘症。過去有人曾高唱:「噢,童年不逝多麼幸福!」這位高唱兒童幸福之歌的人很有同情心,很傷感,他也想回到自然中去,回到無辜中去,回到原始中去。但他完全忘記了孩子們也絕不是幸福的,他們也能夠經歷各種衝突,經受種種分裂和痛苦。

  壓根兒沒有什麼回頭路,既不能回到豺狼,也不能回到兒童。萬物之始並不就是聖潔單純;萬事萬物,即便是那些表面看來最簡單的東西,一旦造就,那它們就已經有罪,就已經是多重性格,就已經被拋進了骯髒的變異之河,它再也不能逆流而上。通向無辜,通向本原,通向上帝的道路不是引我們向後走,而是向前走,既不通向狼,也不通向兒童,而是不斷向前,通向罪惡,引導我們修身。可憐的荒原糧,作即便自殺也絕無好處,你肯定得走一條更長更難、荊棘叢生的修身之道,你將會經常不斷地將你的雙重性格翻番加倍,使你本已非常複雜的性格更加複雜。你不會縮小你的世界,不會簡化作的靈魂,相反,你將把越來越多的世界、乃至整個世界裝進你痛苦地擴大了的靈魂中,然後也許就此終止,永遠安息。這是釋迦牟尼走過的路。每個偉大的人物只要他冒險成功都走過這條路,只是有人自覺有人不自覺罷了。每個孩子出世就意味著脫離宇宙,從上帝那裡遊離出來,意味著痛苦的新的生命之路。要回到宇宙,停止痛苦的個性化,修身成神就必須敞開胸懷,擴大靈魂以使靈魂又能容下整個宇宙。

  這裡所說的人並不是學校、國民經濟、統計資料所熟悉的人,也不是成千上萬在街上遊盪的人,他們是芸芸眾生,只不過是海邊的沙粒,波濤撞擊海岸激起的水星。這種人多幾百萬少幾百萬毫無關係,他們只是材料而已。我們這裡說的是高級意義上的人,是人生這條漫長路程的目的,我們說的是神聖的人,是不朽的人。天才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罕見,當然也不像文學史、世界史或報紙所說的那樣多。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里似乎有足夠的天才,去作一次修身成人的冒險嘗試,而大可不必一遇困難就為自己愚蠢的荒原糧感到痛苦而大喊大叫。

  具有這種可能性的人用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前來解救自己,就像他們膽怯地喜愛世人的東西一樣,既使人感到驚奇,又使人迷惑不解。一個能夠理解釋近年尼的人,對人的優劣兩面略有所知的人,不應生活在常識、民主、資產者的教育占統治地位的世界裡。他只是由於怯弱才生活在這個世界之中,每逢他覺得他的容積過於狹小;世人的空間過於擁擠,這時,他就歸咎於」狼「,他不願知道,有時根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他把身上一切粗野的東西稱作狼,他覺得這些東西既可惡又危險,使人害怕;他自以為是藝術家,感覺敏銳細膩,但是他卻看不見在他身上除了狼,在狼的身後,還有許多其他獸性。他看不見並非所有咬人吃人的都是狼,他看不見在他身上還有狐狸、龍、老虎、猴子和極樂鳥。他也看不見這整個世界,這整個天堂樂園——這裡住滿各種造物,有可愛的也有可怕的,有大的也有小的,有強壯的也有嬌小的——為狼的童話所窒息囚禁,而他身上真正的人同樣也為假人、小市民所窒息囚禁。

  請設想某個花園裡長滿了不計其數的樹木、花卉、果樹、野草。如果園丁除了能區分」食用植物「與」野草「以外毫無其他植物知識。那麼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園中十分之九的植物,就會拔掉最迷人的花卉;砍去最貴重的樹木,或者他至少會憎惡它們,看輕它們。荒原狼對待他靈魂中的千百種花卉也是這樣的。凡是不能歸到」人「或」狼「這兩類的東西,他一概視而不見。你看他歸到」人「下的都是什麼東西!一切懦弱的、無知的、愚蠢的、卑下的東西,只要夠不上稱為狼性,他都一概歸到」人「一邊。同樣,一切強大的、高貴的東西,只要他不能駕馭,他都一概歸為狼性。

  現在我們告別哈里;讓他獨自繼續走他的路。如果他已經濟身於不朽者的行列,已經到達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會以怎樣驚異的目光回顧他走過的曲折複雜、搖擺不定的生活途徑,他會如何的對這隻荒原狼投以鼓勵的、責備的、同情的、快樂的微笑!


作家到中年都會有一本精神狀態幾近瘋狂的作品——納博科夫37歲的《斬首之邀》,加繆43歲的《墮落》,黑塞50歲的《荒原狼》。

都是在人世間一步步絕望,在絕望中一步步瘋狂,此三者的痛苦是相似的。痛苦來源於分裂,而分裂隨著人生不斷深化,到了中年,他們不得不清算一次。

從哪裡開始裂開?從俗世的娛樂化與個人的崇高之間,從道德的自覺與自身的背德之間,從個人的追求與自我的懦弱之間,從理想的純粹與現實的污濁之間。他們不斷撕扯,因他人痛苦,因自身痛苦。

面對此,37歲的納博科夫選擇死,他一開始就給自己定了死期,他必死無疑。但在死前,他有任務,他要揭示是什麼樣的荒謬逼死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是冷漠,是狂歡,是愚昧,是虛偽。面對這樣的世界,還不如死吧。《斬首之邀》是納博科夫哀傷的控訴,他幾乎沒有對抗,也沒有給出任何的解決方法。他是絕望的。

加繆的瘋狂,在我看來是不值一提的。他純粹被逼急了。《墮落》是他的發泄。他連什麼折磨他都還沒理清楚。他只是一味地在說,痛苦啊!我痛苦!

這就是我為什麼尤為讚賞黑塞。他很早就意識到他的痛苦,以及隨之而來的瘋狂了。他把它當作一個需要長期對付的敵人,一頭與他如影相隨的狼。《荒原狼》是他與之周旋了幾十年的成果。在長久的折磨人的苦役後,他出奇地保持了理智。

他不僅絲絲縷縷地刻畫了他人,再刻畫自己,還刻畫了究竟是什麼在讓他痛苦,怎麼個痛苦法。他將這些思想與情緒及其具體表象分門別類地整理好,然後精心安排了一場殊死搏鬥。

最後他還要斗贏了。他徹底認清對手,征服敵人——分裂的痛苦,還一一總結了過往的慘敗,最重要的是,他是給出了解決方案,他給出了切實可行,具備指導性的方案。也就是說,每一個也受荒原狼折磨的人,在看完本書後,都能得到啟示。

50歲的黑塞在極端的瘋狂後選擇向世界妥協,用身經百戰的自我在精神上全然接受他者世界。他選擇在無(絕望的現世)中生有(通往崇高的希望)。全然不指望這個世界變好,卻也全然欣賞這個世界。他走得比其他人遠。

認識——痛苦——掙扎——抗爭——放棄——覺悟——重生

這是他經歷的。而其他作者往往都在覺悟前止步,在無間地獄中掙扎消耗至死。

幽默,黑塞說,就你這樣的水準,還痛苦?還欠了太多幽默!差遠了!

這種覺悟非置死地而後生者不能懂得。

《荒原狼》不可看得過早,也不可過晚,必須在剛剛好的時候看。正如其他出現得剛好的書籍,它是你的堅實同盟,讓你知道,眾生苦,古今苦。

當然,王子與公主甜蜜美滿地結婚後,從來還有以後。


先佔坑。

人這種動物是一種膚淺的動物,始終面臨的是本我非我的糾纏。

如果荒原狼是人的自我主張,脫離社會主義的個人屬性,那麼哈利的便是人的社會屬性。如果將個體主義視為本我,二社會屬性視為非我,那麼借用黑格爾的本我非我超我的觀點,人生就是在本我和非我的博弈之中發展。

無論是瑪麗還是赫爾米娜乃至於帕波羅甚至於莫扎特,基本上都是一種符號,本質上跟畢加索畫的扭曲的線條沒有任何差別,主要都是通過一種魔幻現實的手法,對自我深層意識進行剖析。

讓人意識到,每個人最核心的深處,都有匹荒原狼在嗷叫。


去除作者背景,去除作者本人以前可能表達的內容思想。

就我個人而言,就我從個人心理活動而言。荒原狼描寫是那種,那種有些雙重或多重人格的人,他們渴望有人理解,卻又不想讓人了解。就像典型的天蠍座或摩羯座的人一樣,冷,一種從骨子裡散發的冷。就像這段話一樣,」因為我和你一樣,因為我也和你一樣孤獨,和你一樣不能愛生活,不能愛人,不能愛自己,我不能嚴肅地對待生活,對待別人和自己。」 所以後來,有個和哈里很像的人,赫爾米娜。她在哈里踏入酒吧的那一刻起,就看出了他是哪種人。因為我和你一樣,和你一樣孤獨,不能愛人不能愛自己。

這類相像的人難以相愛卻是心靈伴侶,哈里的一切心理活動赫爾米娜都知曉,因為赫爾米娜了解。就像如果你是個獨立,善於察言觀色,過於敏感,孤獨,經歷過事情的人一樣,你會看得出來哪些人和你一樣,你可能會對他們好奇。或是遇到一個很像你自己的人,然後你會對他們產生憐憫之情,實際在憐憫自己。

在荒原狼中,最終哈里沒有和赫爾米娜在一起,而是哈里殺死了赫爾米娜。為什麼?我個人認為是一種嫉妒。可能赫爾米娜也想死,就如同哈里想求死一樣。

赫爾米娜,瑪麗亞,帕勃羅三人之間有種不正常的關係。赫爾米娜和瑪利亞是個雙性戀者。這反映出當時他們生存背景或過去發生過什麼事。而哈里是不願接受這種情況,當帕勃羅隱晦的提出3p的時候。說明哈里還是那個孤獨的人,沒有人能拯救自己,他從內心裡沒有適從。

寫出這個答案,可能是因為我也像這種人,我們很難在社會上生存。我走不出去又不想讓別人進來,我窮思竭慮一個人上演一場大戲,我渴望有另外一個自己然後好好照顧她。我放心不下去愛一個人也不敢被別人愛。因為我和你一樣,和你一樣不能愛人不能愛自己。


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解讀《荒原狼》

17.11.13早的日記:

今天做了個夢,夢見我找了個妓女,然而在情戲開始前卻忘了買套。然後我就跑了好遠出去買套套,其間還買了頭獅子、大瓶可樂之類七七八八的東西。等回來,一小時就只有20分鐘了,我說足夠了,這是我的第一次。然而最後卻沒有做。

後來我好像還給她準備了什麼禮物,還是要持續供給的那種,具體我已經記不清了。

誠然我真的有點愛上她了,她長的一般,卻也是乾淨。

後來又特別驚恐地想起這不就是荒原狼中的情節嗎

有的時候你真的能在《荒原狼》中看出你自己。

由此而及,我覺得不僅僅是局限在荒原狼,我們在一個比較壓抑的藝術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都是一種別樣的體驗。

具體而言就是在主人公行為背後看到自己的可能性,或說被文藝作品描寫出了內心共性的絕望和意識。這些東西有時甚至是恐怖、瘋狂,甚至是變態的。

這或許就是《荒原狼》的力量,更是藝術的力量。就像一個湖面的倒影一樣,曲曲折折地、若隱若現地體現出你心底也許存在的東西。

因為就像荒原狼中所說的,哈勒爾不止是同時具有人性和狼性,他更有幾十種上百種靈魂,都藏在身體里。我們也一樣。


無法說 自己能夠理解 但確切自己有 些許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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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可以先討論一下 人與原罪的關係

人是原罪的載體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 也可以說是 人就是原罪本身

許多人渾渾噩噩的活著 無法意識到自己所存在的罪 再者便是能夠意識到自己的罪 卻又無法改變 罪是無法解決的 沒有人能夠逃脫

我們能夠剋制我們的罪 卻又無法根除 可悲!

我們帶著這一身原罪 走在我們所存的世中

不時會猛然的意識到 自己的罪惡 恐怖如斯

從某種方面上

荒原狼 就像是哈里身上的原罪 狂妄 肆意

哈里則是一個小市民或是一個無人關注小作者(狼性才是他的思想,他的高傲)

但是怎麼說啦 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矛盾 苦苦掙扎與自己的矛盾

我倒是覺得每個人都是荒原狼 矛盾掙扎 卻又難以改變

但我們又不是荒原狼 我們身上的狼性太弱 弱到了甚至我們無法意識到 我們一直在剋制自己的罪 不敢去釋放

算了 講了這麼多 倒像是在胡說八道


全書合上。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整整擠出了三天的空閑時間來讀。邊讀邊想,,想了又繼續讀。現在我把這本小書拿在手裡,想起了哈里拿著那本&<論荒原狼&>,一種冥冥中重合的感覺襲上心頭,讓我彷彿來到博爾赫斯的花園。

書是假的,花園也是假的,只有花園裡站著的哈里(他是荒原狼,他也是黑塞),將他的痛苦裸露出來,教我來看。赫爾米娜是假的,帕勃羅也是假的,但他們又是真的,他們存在於荒原狼痛苦的鬥爭中,赫爾米娜就是荒原狼自我引導的赫爾米娜。


是克制還是放縱呢


寫了幸福的人們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們各有各的不幸。人格分裂成那麼多切片,可不痛苦,大家都虛無吧,推薦看銀翼殺手2049,那也是另一種絕望和不幸,總之深刻的東西會把你拉向深淵,作為普通人,樂樂呵呵,啥都不想,挺好的。


1.穿過層層的表象,自有內在的發現

2.兩個世界的共生,如果你想在夾縫中過得好,你就不僅得嚴肅認真,還要幽默地看待這兩個世界。??接受自己和世界

3.責任。是的,不是逃離,而是直面。


已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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